1903年的冬天,20岁的卡夫卡在给童年好友的一封信中这样写道:“有些书,读起来就像是自己的城堡中一间陌生房间的钥匙。”
火山兔子
寂静熊
你问,什么伟大的布熊?
是这样的:你的身体里有一只布熊,你要想办法把他救出来。
怎么救呢?
巧克力?蜂蜜?音乐?……
救出来以后会怎么样?它会适应这个世界吗?……
“布熊走起路来一点儿声儿都没有。你得把耳朵贴在地上使劲儿听才能听见。它个子比楼房还高,但是很软很轻,所以你不小心的话会把它撞个跟头。所以总得有人陪着它,省得被人撞飞了或者被风刮跑了,不过反正它个子大,被人撞飞(或者被风刮跑)到很远的地方它也不在乎,使劲儿走一阵就回来了,不过也因为个子大就很容易被人撞着,所以常常很早出门却半天也到不了要去的地方,它也不是很在乎。它是一只伟大的布熊。”
为什么是布熊?
也许你想到了《小熊维尼》。是的,一想到布熊,你会想到百亩森林,想到一个戴帽子的小小少年,牵着一只会说话的熊,走在静谧的秋光里,那是独属于英国童话的田园气质。
但为什么是伟大的布熊?
这句话当然毫无道理,但童年的魅力就在于允许这样的不讲道理,恃宠而骄。《小熊维尼》《爱丽丝漫游奇境》不都是如此?
范晔认为:“小孩子很多时候就是不讲道理的,但那种脆弱的气势很可贵。我们成年人大都是表里如一的脆弱:你对自己的脆弱有正确的认知,也按弱者的逻辑行事。在我们的世界里,布熊不可能是伟大的。但也许在另一个世界,也许是比我们的世界更真实的世界里,布熊也可以是伟大的。”
无论我们的内心是城堡也好,森林也好,只要你的布熊一息尚存,你总会有那么一种超越现实的冲动,你总会愿意相信这个世界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性,按照一种与你所熟知的逻辑不同的逻辑运转。
作者亲笔签名限量版
独家赠送精美明信片
动物笔记与心灵幻像
这两书里的大部分故事是范晔十几年前写的。他说,以他目前对文学的趣味而言,这些旧作看起来有点不够节制,纸面上的情感浓度太高,或者抒情抒得太直接,总之顾影自怜的味道多了一点,内心的东西暴露得多了一点。
范晔
“我是一个节制的写作者”。他告诉我,“说得太多,就违背了我自己对文学的一些观念”。
对他来说,对节制的推崇,既是修辞上的、审美上的,也是情感上的。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现在的自己藏得更深,也许是因为当年的真挚少了,不再那么触及内心了。
所以,这本书是一种内心冲突的结果:一方面是表达的欲望,渴望诉说点什么;但另一方面,你又为你要说出来的东西感到羞耻。“毕竟,自己的人生算是相对比较侥幸,这样的表达是否过于矫情,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节制,不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美德。匮乏感驱使着我们纵情消费,总想着攫取更多。在交流中,我们期待即时、快速的回应,观点表达得越清楚越好。但范晔说,“文学的魅力恰恰在于,它永远能产生一些不可预见的东西。任何能用一句话概括的东西都没什么意思,没有比名著概括版更能毁掉一本名著的东西了。就像《堂吉诃德》,概括下来,就是一个疯子,斗了风车,又不疯了。但这就不再是那个在几百年的时空里触碰了无数读者心灵的故事了。”
就叙事风格而言,这两本书很容易让人想到德国童书作家于克尔·舒比格。怎么形容舒比格呢?也许,比起作家,他更像是一个哲学家。他的写作是那种拿世界做游戏、拿语言做实验的方式。比如,他写喜欢到处流浪的城市,写傲娇粘人的白色汽车,写厌倦了画复活节彩蛋的兔子,写被小老鼠抛弃的吱吱声……在他的叙述中,语言仿佛挣脱了日常的规则与束缚,自由无碍,随性而至,没有情节,甚至连逻辑都没有,但你跟着他一路任性地走下来,会发现那些孩子气的一派胡言中包含着惊人的洞见和哲思。
舒比格迷恋故事的开头,迷恋万物刚开始的瞬间,充满了变化的可能性。在《当世界年纪还小的时候》中,他写日月星辰,仿佛它们是初生的婴儿,努力学着适应一个太多可能性的宇宙。
范晔更愿意把玩的,则是心灵的幻象。我们心灵里的孤独、忧伤、脆弱、温柔、甜蜜、焦虑、惆怅、寂寥、负累、求而不得的痛苦,被禁锢的愤恨,爱恨纠结的冲突,都被投射到一个个古怪的动物身上。
在《动物手册》中,他郑重其事地为它们命名,煞有介事对这些虚构动物分类,还配上了拉丁文的学名。婴河马“Hippopotamusinfans”,板凳虎“Tigrisbank”,火山兔子学名“Romerolagusdiazi”,蜉蝣鲸“Balaenopteratempusfugit”……乍一看以为是科普书都是真的,再细看发现其实虚虚实实真真假假,范晔和读者开了一个又一个的玩笑。
【婴河马】
学名:Hippopotamusinfans
婴河马只生活在有盒子的地方。
一个盒子里可以住下一头或者更多的婴河马。
盒子多大,婴河马就长多大。
婴河马只在盒子里的时候有视力。
婴河马能看见黑暗的不同颜色。
和婴河马生活在一起的通常是一些只在纸上大声说笑的人。
有的人在膝盖上捧着婴河马的盒子可以坐上半天。
有时候突然会觉得婴河马离自己很远,手指就把盒子扣得更紧了。
婴河马呼吸的声音很难形容。
有一点儿像雪在融化,像头发在手指上缠绕摩擦。
有婴河马的人彼此间容易相认。
不过他们中间的大多数没有这样的机会。
你说:盒子。
如果这个人听了就笑了,就眉毛一耸,就手指一颤,就回过头来,就扑上来熊抱,咬人,就转过头去,就突然不作声,就牙齿咯咯响,就兔子一样跑掉,你就知道,这个人一定有,有过自己的婴河马。
范晔笔下,婴河马是一种心灵的信物。他认为:“年轻的时候,你总觉得自己很特别,又觉得像我们这么特别的人应该不止一个。那么,你们用什么方式,可以彼此辨认?”
板凳虎是一种爱的本能与生存的本能之间的缠斗。我想,板凳虎应该去看看心理医生。或者说,每个坐在心理咨询室里的人,可能都有点板凳虎的影子。
板凳虎的插画很有意思。插画师顾湘没有画一个人坐在板凳虎身上,而是画了一只憨憨的虎斑猫。它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板凳虎的爱与耐心,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危险。被宠坏了的孩子都这样。
蜉蝣鲸,是否隐喻我们的人生是一场规模多么惊人的徒劳?关于这个意象的由来,范晔说,“我很多年前在网上看过一本玄幻小说,讲动物修仙,其中有一个反派是蜉蝣修成人形。书里描写它死的场景,身死道消之后,千万年的修行毁于一旦,化为最普通的蜉蝣。”
不动熊,是我们心灵里最柔软的角落。顾湘笔下的不动熊有一种荷兰静物画的意趣,它静静地坐在桌前,凝视桌上的水果和瓶子,仿佛是在凝视生命的荒凉与虚空,又似乎是在抵抗万物的流散与腐朽。但事实上,它只能担心吓到自己头上的那只小鸟。
琥珀象,大概可以理解为一种情感的重负,因为被封存、被隔绝,而变得越来越沉重。“你觉得是天大的事情,在别人看来却不算什么,你就会有一种愤怒。这种感觉是不是很熟悉?”
塔熊也是一个非常孤寂的意像。在顾湘的画笔下,高耸入云的塔顶,衬得那只熊尤其小,仿佛脱离了与现实世界的一切联系。她说;“天空与船是很不搭的两个东西,可见它做的是一件不切实际的事情,没想过要派上什么用场,但造船又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就像所有诗人、画家做的事情。”
范晔真是很喜欢熊。比起不动熊和塔熊,寂静熊的寂寥反而更有一种暖意,至少画面上看是如此。冰天雪地里,两只熊对坐着,共同看着小冰窟窿里的一弯月亮。正因为是那么小的月亮,所以更显出它们之间的心有灵犀。相谈甚欢是友谊,沉默以对也是友谊。
范晔笔下,有蓝眠避役、蓝眠蓝鲸、蓝眠长颈鹿。这大概就是一个可爱的文字游戏。但顾湘的画很有意思,一只讶蓝熊晕晕乎乎地跌落出了青花瓷的世界,平添了一种《爱丽丝漫游奇镜》的感觉。
看不见的小猫是怎么回事?
与《动物笔记》相比,《看不见的小猫与其他故事》少了一点忧伤,多了一些明朗活泼,这可能与对话体的写作方式有关,毕竟有一个小孩要哄。
讲故事的大人和听故事的小孩,都是一半在故事之内,一半在故事之外,讲的人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听的人心满意足地照单全收。作者摆弄文字和故事的方式,也变得更加任性恣意:刚开了个头就被打断的故事,讲了一半不讲了的故事,讲了半天也不知道在讲什么的故事,要讲没讲的故事,碎了一地的故事,离题万里的故事,怎么讲也讲不完的故事……
你问,这些古里古怪的故事有什么意义?
英国作家尼尔·盖曼说,如果有人给他出个题目,比如《一只以为自己是拿破仑的猫》,那他就会心甘情愿地写出个很不错的故事。
《看不见的小猫和其他故事》里就有不少这样的故事。“从前有一只苦着脸的狮子”,然后,讲故事的人不愿意讲下去了,你来讲讲看?
有些故事是文字游戏,比如“能穿上拖鞋就是熊……”范晔说,拿文字开一个小小的玩笑,这是他年轻时少有的幽默感,所以特别珍惜。我拿这个谜语去问小孩子,居然个个都能猜出来。也许孩子的眼睛更能看到文字搞怪的可能性。
还有《牌子》里那只害羞的刺猬,给自己的家做了一块门牌,“刺猬走过来走过去,假装是过路的人,不小心看见自己家门口的牌子。走到第十五次的时候,刺猬决定把牌子摘下来。这样一天过去了,刺猬什么事也没干……”这个故事再次让人想到《小熊维尼》里那种慢悠悠的时光,被磨磨蹭蹭地拉得老长,多么寂寥的一只小刺猬啊。
玻璃猛犸的故事比较直白。范晔说,这个故事里有他年轻时的愤怒,那种愤怒并不针对某个具体的对象,但也正因为没有对象,所以格外愤怒。但是,如果你在那只玻璃猛犸身上看到的,不是愤怒,而是每个人身上别人看不到的伤痛,也未尝不可。
你问,看不见的小猫是怎么回事?
“午后在阳光的金黄里看书,忽然间拖鞋四散逃跑,被子笑得此起彼伏,一头小小的龙卷风席卷我的床铺。我知道那是它在兴奋地追逐自己的尾巴,看不见的小猫。”
住在你的心里的布熊也好,在你的被窝里嬉闹的看不见的小猫也好,读这本书,就是为了照见它们的身影。
当然,你也可以不理会它们,甚至彻底埋葬它们。那么,就请允许我用范晔为阿根廷作家胡利奥·科塔萨尔写的一段话来作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