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药的药效尚未被验证,但人类对与衰老的恐惧一代代被确认。
文丨刘璐天
编辑丨姚胤米
1940年代,美国麦尔斯公司发明了“一天一粒”的维生素营销策略,看准的是中产阶级“对不明显的营养缺乏症状有潜在的心理恐慌”。
麦尔斯认为:关键问题不在于消费者服用之后的事,而是如何找到科学依据(尽管依据可能并不完善),让消费者相信他们即将购买的确实是“一种会对身体产生作用的药物”。
如今,生活在大城市里的人早已不担忧任何营养不足的可能性。衰老开始变得像疾病一样,不被欢迎、不被接受。
于是,一个学术明星、一位香港教授、一些寻求商机的人,在信仰和野心的促使下,借助一个生物化学成分,仅在中国就缔造出一个近百亿元的市场。
NMN——近两年内最火的膳食补充剂,从富豪、创业者、投资人群体中率先流行,逐渐扩散开。信仰者称它可以减缓你细胞里的线粒体,从根源逆转衰老。在生物制药股票被当成未来、疫苗分类直接被简称为“mRNA”的今天,是个再合适不过的叙事。
如今,你在澳门街头或商场药房橱窗最显著的位置,都能看到NMN。在中国大陆,也有了只卖NMN的门店。2021年8月,日本NMN品牌新兴和在深圳欢乐海岸购物中心开店,紧邻欢乐谷、民俗村和世界之窗等旅游景点。
新兴和的店员介绍说,卖得最好的产品是NMN9000,标价22588元,针对40岁以上的”初老”人群;其次是6000系列,标价14055元,针对35岁的“熟龄”者;最后是针对30岁的“初熟”群体的产品,再便宜一半。总公司还有单盒售价1388元的含NMN奶粉,以及售价922元、针对宠物的NMN营养粉。
从被发现到走红,还没有足够多的临床实验可以证明NMN能延缓人类的衰老。但这并不影响它在中国的流行。特别是疫情之后,世界变化巨大,人们更难想象出明天会是什么模样。大家远比之前更希望自己慢一点变老,好往更远一点的未来多走一段,看看那时的世界。
想要真的看到NMN的效果实在需要太多年了,而活在当下的人们,此时此刻必须要抓住这个确认不会伤害自己的可能性。这也是为什么,一个新的抗衰老概念,在这个时代必然能俘获人心。
我们采访了数十位参与者,为你讲述一个完整的新一代仙丹诞生的故事。但我们也很确认,这未必是一个新鲜的故事,也未必是人类历程中,最后一次发生的故事。
海外的“教父”
哈佛医学院教授大卫·辛克莱(DavidSinclair)把自己的家变成一座小型原始森林。他坚定地相信:人活在接近自然的环境里,更有利于生命持续健康。
那座房子坐落在美国东海岸马萨诸塞州牛顿市的郊外,毗邻一块自然保护区。185平米的后院不铺人工草坪,而是任由植物自然生长。苍天大树和丛生灌木环抱住一块池塘,鱼儿时常跃出水面与人互动,青蛙和蜻蜓会在水上产卵,小鹿会在冬天来池边喝水,一只叫“蓬蓬”的丝带蛇,也是辛克莱一家的朋友。
辛克莱是抗衰领域世界闻名的生物科学家,2014年,因前沿研究被《时代》杂志评选为全球百大人物。多年来的公共形象经营,使他被誉为“抗衰教父”。他今年已经52岁,声称自己的生理年龄只有30岁出头。他年轻的形象为他的自信作证:苹果肌饱满,脸上看不见一丝皱纹,一头棕发柔顺浓密。
永远精力充沛的状态,吸引了全球无数精英参考辛克莱的饮食策略来“调整身体”。他如同一台精密仪器遵循着它的时刻表那样,严苛地选择送进身体里的食物或元素,配合他古怪的生活习惯,坚持十五年。
每天起床后,辛克莱会准备一杯特制饮料:舀几勺橄榄油,放入1克白藜芦醇粉末,搅拌至融化。橄榄油能让白藜芦醇更好地被身体吸收。他在2006年首次提出,红酒提取物白藜芦醇能够抗衰。
接下来的一整天,他只吃一餐,且进食时段只有2小时,另22小时保持空腹,靠喝茶和水缓解饥饿。一些抗衰老研究认为,节制饮食可以创造一种不伤身的“环境艰困”状态,启动人体的“长寿基因”。摆上餐桌的食物经过了严格挑选:没有红肉,虾鱼为主,有大量蔬菜,40岁之后不再吃甜食。
辛克莱的胸前总贴着一枚小小的InsideTracker分析仪——来自他投资的公司之一,监测体温心率变化、睡眠质量和精神状况,并传送给他的家庭医师。虽然频繁旅行,但为了避免X光对DNA的伤害,他总是拒绝穿过美国机场的X光人体安检机,只接受搜身和金属探测器的检测。
最近两年,辛克莱的食谱里多了1克NMN。不仅他自己,他的父亲、妻子、孩子以及三条宠物狗也都服用NMN。
NMN全称叫β-烟酰胺单核苷酸,是维生素B族的衍生物。2013年,辛克莱的实验室证实,老年小鼠连续注射定量NMN一周后,肌肉中线粒体的功能就恢复到了与年轻小鼠相同的状态。而线粒体拥有调控细胞生长和细胞周期的能力。他随即提出,NMN也许是逆转衰老最前沿的“神奇分子”。
人们愿意相信辛克莱,不仅因为他在哈佛医学院的权威身份,也因为他传递信息的方式比大部分科学家都更吸引人。
他擅长总结一些看上去具有洞察,同时态度鲜明的观点。比如:人类的衰老不是必然,它其实是一种可以治疗的疾病。比如:自然界中存在可以生存上万年的物种,人为什么不可以?
在2019年底瑞士Frontiers开放科学平台主办的一场论坛上,辛克莱以《解密并逆转衰老时钟》为题发表演讲。参与者包括400多位来自全球的科学家、政策制定者和行业代表。
“有多少人想活到120岁?”辛克莱的演讲以一个问题开始。观众中有约1/3的人举手。
“多少人希望能恢复20岁的活力?”他又问。这次几乎全场都举了手。
辛克莱露出微笑。
背后的大银幕上出现两张照片。一张是他的祖母,因多种疾病于90岁去世。另一张是他的父亲安德鲁,从40岁起每天健身和吃NMN。如今82岁的安德鲁不仅在澳洲一所高校有了新工作,还四处旅游、定期约会。
辛克莱放缓语速,让他的声音显得更加铿锵有力:“通过研究衰老,我们不仅有可能活得更长,更重要的是,能活得更好。”他还给出一个更令听者兴奋的结论:在本世纪前把寿命延长到150岁并非不可能。
抗衰老领域只有几十年的研究历史。该领域的研究者认为,心脏病、糖尿病以及癌症等诸多疾病的根源,其实是衰老。如果能利用生物技术手段,分析衰老机制,找到衰老的原因,就能一劳永逸地根除这些疾病。
辛克莱是这群研究者中最“明星”的那位。他出生于澳大利亚,求学于麻省理工,成名于哈佛;拥有40多项专利,参与的17家公司共获得过数亿美元的投资。他频繁在公开场合用“奇迹分子”形容自己的发现,可实验数据却总是遭到质疑。一位科研同行对《波士顿杂志》说:“很难解释过去十年间,同一间实验室如何能发表这么多其它实验室无法复制的数据。”
就科学家的身份来说,辛克莱如此乐于谈论如何把自己和家人当做实验品,也显得过于“非传统”。有位美国记者于2019年10月底探访他旗下的抗衰老药物研发公司MetroBiotech,询问实验室中的科学家们是否亲自试吃NMN,他们说:“当然不吃!我们是科学家。”
但当记者问辛克莱,为何要服用一些可能有风险且没有经过审批的药物,他说:“因为我是个科学家,所以我才要吃。”
中国市场的推手,也是一位“教父”
大卫·辛克莱的研究成果在地球的东八区创造了两个巨大市场。
一个在日本。与辛克莱师出同门的华盛顿大学圣路易斯医学院教授今井真一朗于2013年在日本参与创立了新兴和,是第一家面向公众销售NMN的公司,60粒售价2万元人民币。
一个在中国。根据《中国新闻周刊》的一则专访,同样是2013年,辛克莱发表论文成果的第二天,生物科技公司基因港创始人王骏就召集同事开始研究NMN的生产。
王骏毕业于威斯康星大学麦迪逊分校分子生物专业,随后在香港中文大学担任教授,主攻分子生物学、酶工程和生物合成。2004年在香港创立的基因港,是最初给哈佛医学院辛克莱实验室(SinclairLab)提供NMN原粉的公司之一。
王骏是一个嗅觉敏锐的经营者,也有野心成为中国市场推广抗衰理念的教父式人物。他的合作伙伴曾元梓(化名)记得,王骏会不厌其烦地亲自参加各类大小论坛,反复谈论抗衰的重要性以及NMN的功效。
结合曾元梓的回忆和网络公开资料,王骏擅长从顶层人群中调动资源,这也导致了中国境内NMN的流行从上流阶级开始,层层下沉。
2015年,王骏在香港甬港论坛做报告,台下坐着时任余姚市市长、现任余姚市委书记奚明。会后,奚明邀请王骏到余姚考察。2018年,王骏斥资20亿元,在余姚投资设立年产100吨的NMN产线。贵州茅台前董事长季克良当时也坐在台下,几年之后,他将为王骏的抗衰老著作亲笔写序。
经过五年的筹备,王骏的NMN产品已经就绪,但还没推广,直到曾元梓出现。
曾元梓第一次见到王骏是在上海的华亭宾馆。那是2017年5月1日。王骏已经五十多岁了,头发三七分,身着黑西装,喜欢引用诗词歌赋。王骏掌握许多专利技术,商业化潜力巨大,有不少已经卖出去了,客户包括上市药企,除了一款,多年来一直紧紧握在自己手里。
曾元梓那时从没听说过NMN,也不相信它能让人不那么快变老。
5个月后,王骏邀请几位上市药企、投行、基因港高层共赴一个饭局。席间,他挨个给大家发基因港自制的NMN片剂,一人一粒,每个人都吃了。当时一粒NMN要400元,那是王骏博士一次慷慨的馈赠。曾元梓发现,吃了NMN,“喝酒的确不上头。”饭局最后,来人都喝到醉醺醺。
让他惊讶的是,网站上线次日就有人下单。订单量平稳上升,月流水很快超过百万元。2018年10月,曾元梓辞去了投行的工作,现在已经是基因港的电商业务负责人。
这三年间,NMN的价格从每瓶2万降到1500元,意味着消费人群圈子的边界有所扩大。
因为起步最早,基因港依然成为了中国最大也最有影响力的NMN品牌,还为市面上大部分NMN品牌提供原粉。其余几家在原料生产领域的重要公司:大的如深圳邦泰、浙江尚科、江苏诚信,小的如深圳红莓,创始人或关键技术人员都曾在王骏手下工作过多年。
2019年,辛克莱出版了一本阐述自己抗衰老理念的著作《可不可以不变老》,在海外上架一周,就位列《纽约时报》畅销书排行榜第十一位。
2020年,王骏也出了本讲衰老的书,命名为《听骏一席话:健康长寿面面观》在香港出版。内页的个人介绍中,他被称为“华人抗衰老研究第一人”。为这本书做序的除了季克良,还有北大前校长、中科院院士许智宏,中山大学药学院名誉院长陈新滋。
辛克莱9年前的那次发现,让NMN在中国成为备受瞩目的补充剂宠儿。
多位生物制药领域从业者告诉《晚点LatePost》,NMN原料大多来自中国、制成品主要卖往中国,大部分知名NMN品牌由中国人创立。天猫一项调研数据显示,2019年1月全网NMN商品数仅仅188个,到2020年10月已超过2962个。艾媒咨询的一份报告说,2020年中国NMN成分保健品市场规模达51.06亿元,同比增长34.87%;并预计2023年达到270.13亿元。
60粒每瓶的NMN,裸瓶成本是两三百元,平均市场价格在1500元左右。每天吃2粒,一年得吃12瓶,需要花费近2万元。
它挺贵的。
有钱人的安慰剂与社交货币
曾元梓特地去见过第一个在自己网站上下单的人:Sunny,一个30岁成都女孩;当年是电视台主持人,如今则是年收入百万的金融从业者。Sunny接受我们的采访时是偷偷摸摸的,因为她的先生不同意。他用了“同流合污”这个词,认为采访是品牌方的某种伎俩,怕妻子上当受骗。
这个成都女孩会成为最早一批消费NMN的人,和成长背景有关。她的母亲是个“非常讲究的lady”:出门必打伞、涂防晒霜、戴墨镜,饮食忌酱油。父亲是医生,从54岁起自己研制抗衰配方:益生菌、多肽、白藜芦醇和葡萄籽提取物;粉状的、片剂的,服用次数各不一样,一个月要花上千。父母的习惯像基因一样传到女儿身上。Sunny每天敷面膜,起床和入睡前都要吃鱼肝油、维生素和辅酶Q10。
NMN就是这样被相中的。2016年底,Sunny出差时特地去日本转机买了一瓶。回国后去北京电影学院进修,老师夸她皮肤“胶原蛋白很足”。——也许这只是一句寒暄,老师并没见过她之前的样子,但她愿意相信这是NMN有效的证明。一直到今天,Sunny从未停止每天服用NMN。
Sunny如同一座孤岛。但身为投资人的骄傲支撑着她:“找到一个东西是别人不知道的,你好像就跑到别人前面。我要试一下,万一成功了呢?”她不擅长做计划,但总记得NMN何时该囤货了。她把NMN装进小首饰袋里,像护身符一样,与口红、钥匙和手机一起随身携带。
“保健品不是常规消费品,它是精神消费品。”2020年在香港创立了一家新NMN品牌的余浩(化名)说。他是一位连续创业者,2020年底与一家上市药企合作,做NMN生意。
余浩看中的不是抗衰保健品市场,而是为它买单的那群顾客。购买者多为高端人士:企业家、投资人等。官方零售价一瓶四五千,曾有顾客一次买100瓶,只为送礼。早期推广时,余浩自己也以980元的单价买了60瓶,送给潜在客户和潜在代理商。
NMN先在投资圈和生物制药从业者中口口相传,随着价格逐渐下降而扩散,开美容院的、做高端康养的、做干细胞的、开高尔夫俱乐部的,都在余浩如今的朋友圈里。
中国保持服用NMN习惯的多是生活在一线城市30至45岁的商务人士,主要是男性。他们有一定的经济实力,社会地位较高,但心理和生理压力大,对于提高免疫力、睡得更好和抗疲劳有明确的需求,愿意为NMN支付更高溢价。
在对抗衰老上,男性的选择不如女性多。
NMN通常以纯度划分,从3000到30000不等,数字越高、纯度越高。一位电商平台员工评价说:“男性消费时往往追求极致,好比买手机就得买苹果最新款,买车会看一下发动机排量。”NMN恰好满足了男性追求配置更高的心理。虽然辛克莱教授说他自己吃的NMN,不过是把实验剩下的粉末兑水服用。
张辉是一位典型的男性NMN消费者,30多岁,在一家互联网巨头担任中层管理岗位。
他原本对自己的身体很有自信。大四可以连踢两个整场足球,中间只休息20分钟。他的上一份工作在一家快速成长的互联网公司,压力极大,肠胃时常胀气、也容易感冒,有效工作时长大幅缩减,想法和精神逐渐流失。
在那家公司任职期间,张辉从未请过假,每周末只休息一天,身体状况犹如趴在一张蜘蛛网上,摇摇晃晃。最焦虑的一次,他想去网吧打两小时射击游戏放松,才坐进去半小时就吐了。刚进公司时,周围的人都觉得三十岁的他只有二十四五岁;如今,人们不难猜出他的真实年龄。
工作强度不能由他个人控制,只能让保健品年复一年地塞满抽屉。
担心眼睛不行,买叶黄素;经常长痘痘,买解毒丸;不吃蔬菜,买维生素。什么都愿意尝试。在马来西亚,他曾遇到一对香港夫妇,自己包了块地,种辣木籽,说可以控制高血压,他便就直接从他们手中买了两盒带回家。
张辉很清楚自己为什么愿意把身体交给这些保健品:“你会认为这是一个捷径,但实际上就是为自己的焦虑和不高的科学素养而买单,就这么简单。”
难以感知的疗效
层层下沉的市场
向NMN的服用者询问食用体验,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抗衰老是一个延缓动作,见效慢,不像治感冒头痛那样,很容易被感知到。
去年底,辛克莱在一档播客节目中被问及,NMN能带来什么明显体感。他回答得很模糊:“如果不吃,我不可能有现在的活力。”随后补充了一则轶事:有个吃NMN的同龄朋友最近刚在马拉松比赛中夺冠。
11位受访的食用者中,只有一位女士能明确说出NMN带来的效果,她做医美,说自己能直观看到服用NMN后,通常需要一个星期才愈合的伤口,三四天就已经结痂。
产业链上游生产原粉的从业者也说不清NMN的效果,他们有的也认为NMN并非抗衰成分最好的选择。
深圳邦泰生物的基层员工可以通过公司内购买到NMN,“后来不知是什么原因买不到了”员工陈娜(化名)说。作为每天接触NMN的人,她说不清它具体给自己的身体带来了什么变化。
她反问我,你采访的人中,大家认为NMN是否有效?
听到“没人说得清”的答案后,陈娜礼貌地说:“我们工厂生产了那么多年的,应该是有效吧。”
邦泰是国内最早生产NMN原粉的供应商之一,也给大卫·辛克莱的实验室供应NMN原粉。按照多方信源提供给《晚点LatePost》的数据,最初一公斤一万多元的出厂价,如今已降到三千元左右,最便宜的甚至可以低至三五百。——大量NMN创业者涌入上游市场,导致成本压低。
张琦见证了这一切。她是邦泰的联合创始人。
2012年5月,邦泰在深圳市高等职业技术学院租了一个生物研发平台,凑了600万元,原本打算推广NADH。2017年,李嘉诚投资了美国公司ChromaDex,生产与NMN作用机制类似的另一种辅酶NR。但到了中国,这个信息被传播为:李嘉诚也在做NMN。2018年至2020年,NMN在中国消费市场掀起波澜,邦泰先后两次扩产,NMN原粉产量从每年4吨增加了120吨。
产品中,有一套标价5288元的黄金礼盒,是针对的1%吃过NMN、想把它作为社交货币和圈层工具去送礼的人。但主要产品还是一包16粒的小包装设计。意在吸引更多听过但没有吃过NMN、想尝试但觉得门槛有点高的普通消费者。“这样的消费者占顾客中的99%”,苏苏说。
想让小包装带来复购,需要增强NMN的体感,要在两周内,就让顾客能明显感觉到身体发生变化。通过AI计算,KOOYO从现有科研成果中筛选出吸收率更高的配方组合。体外实验、动物实验以及双盲测试持续了两个月,经过三位数样本量的受试者反馈,结果显示:“NMN对40%的人非常有效。”
KOOYO在包装上也花了些心思。方形小包,纯白底色,LOGO和产品名称都用加粗的黑体。打开外盒,NMN胶囊被装在一些充入了氮气的玻璃瓶中。既方便运输,也与之前人们认知中的“保健品”形象划一道界限。
ASHOKO爱晞珂同样是2020年诞生的新消费品牌,由合成生物学公司奕柯莱生物孵化。奕柯莱生物创立于2015年,四位创始人均师出中科院有机所,因看到基因港销售状况不错,启发了他们孵化ASHOKO。
他们在重庆规划了一个200吨产能的NMN产线,已经动工。还找到了日本合作方,成品定价高于基因港,定位高端女性客群。银色的硬纸盒包装不会让人联想起保健品,倒更像面膜。
再往下沉,微商进来了。
对于潮汕年轻人林泽钦来说,NMN不仅是生意,也是穷困生活中的一点希望。他18岁就外出打工,做过维修工和服务员,2013年起做过许多微商项目:面膜、沧州腊味和泰国进口饮料……大都没能让他每年底口袋里存下超过2000块。
去年6月注册成为专卖NMN的微商机构爱健康会员是最近的一次尝试,也让他赚到了大钱,采用经典的“拉人头”提成模式。
他在社交平台上很活跃,微博、知乎和小红书都开了账号,发布辛克莱的演讲、NMN的科普图文以及使用者体验视频。视频中的人大多是中老年女性,坐在镜头前,手中举着一只小药品,讲述自己吃后精神有多么好。尽管,林文钦根本说不清为什么NMN可以助眠甚至能帮人减肥。
林泽钦自己吃NMN,也给父母吃。他相信它除了能让他赚钱,多少也有些功效。
还缺一个权威公认的标准
新成立的品牌更依赖社交平台来扩大知名度,但值得信赖的抗衰博主还不够多。
当一个被认可的“抗衰博主”不容易,他们的工作有些像科学家:需要不断提出新的观点,突破人们的既有认知,建立新的权威。
雅牧是90后,毕业于中国美术学院,2019年初接触到NMN这种抗衰老物质,在1688上买了一些NMN原粉。搜索资料时,有文献提到,如果想让NMN抵达更多组织、更好地吸收,需要避开消化道,通过鼻腔给药或者舌下含服,更快进入血液。
她也会用感性的方式细致描写自己的体验。比如,2019年2月17日,她详细描述了自己第一次服用后的身体反应,像是做了“难得一做的清明梦”,梦里有:小鸟书挡,花鸟图案,一个黑白立方体,一张有树、石头和女孩的老照片,远在老家的母亲进房间打扫。
了解到用小分子表观遗传药物也有抗衰效果,雅牧就去尝试这种药物,比如抗抑郁药物反苯环丙胺,以及治疗癫痫的丙戊酸钠。两者都是处方药。但雅牧还是放开胆子去吃。“抗衰就是要在人体上试,只要按处方药的剂量服用就不会有问题。”她自信地说。但有次不小心吃太多,撤药反应导致头晕两周才好。
受利益牵扯,博主们的发言很难被完全取信,市场上也没有一个权威标准。
2021年1月初,国家市场监督管理总局发布《关于排查违法经营“不老药”的函》,指出NMN未获得药品、保健食品、食品添加剂和新食品原料许可,不能作为食品进行生产和经营,仅可通过跨境电商的方式销售。
2021年,中美日三国的研究人员都公布了针对NMN的人体临床实验论文。不过样本量都较小,还不足以说明其有效性。大卫·辛克莱在2021年底的一次播客访谈中提到,持续吃两周NMN,可以让血液中的NAD+含量翻倍,从而提升代谢。但这一结果来自于一项已持续两年、但“尚未发布”、没有经过同行评审的临床实验。
ASHOKO爱晞珂中国区CEO郭婉琳告诉《晚点LatePost》:“一个常规口服膳食补充剂的消费复购率不到5%,我们在两位数。”KOOYO中国品牌负责人苏苏说,虽然KOOYO旗下有解酒药、口服胶原蛋白等多款产品,但NMN的复购率排名第一。天猫平台的NMN复购率在保健品中排名中偏上。
中国市场的热情不会被打消。
人类永远需要一款神药
中科院研究员刘南的太太对于保健品很反感。每天早上,刘南会偷偷往太太的凉水杯里撒一些NMN粉末。“出于良好的动机。”他半开玩笑地说。
几乎每个研究衰老问题的生物学家,都会给你展示两张老鼠的对比照片:一只萎靡不振、瑟瑟发抖、毛发斑秃,一只油光水滑、活蹦乱跳、眼珠黑亮。在上海中科院生物与化学交叉研究中心三楼,刘南也展示了这样的两张照片。
几只小鼠正趴在重叠起来的实验箱里。黄褐色的颗粒物散落在箱子顶部的金属网格上,那是它们的食物。边上斜插着一只试管,里头半透明的溶液便是掺入了NMN的饮用水。
刘南身高一米八,声音洪亮,有健身习惯。虽然已经46岁,但没有一丝白发,面部皮肤看上去也挺紧实。600毫克,这是他每天摄入的NMN总量,是通常用量的一倍。2013-2019年,刘南的课题组都专注于遗传学领域的基因靶向研究,以突破寿命上限为目标。如今他最大的兴趣,则是探究衰老曲线开始走下坡路的节点。
这种变化出自一次偶然。2019年夏天,刘南的学生找到了一个蛋白上的靶点,想通过增加辅酶NAD+来看靶点对小鼠生物学功能的影响。如果增加NMN的摄入量,小鼠体内就会生成更多NAD+,他们便在其饮用水中放入了250毫克NMN。一个月后,小鼠身上的斑秃重新被毛发覆盖,明显活跃了起来。
人类对衰老的认识还很粗浅。1990年代初,通过研究秀丽隐杆线虫,科学界发现了多个能够调控器官发育与细胞程序性死亡的基因。他们由此认为,只要改变基因里的几个节点,年龄也许就可以被操控。死亡似乎不再是一个形而上的问题,而仅仅只是“技术问题”。
他还说到另一个财富自由人士们常提到的概念,“长寿逃逸速度”,是指以后人类延续生命的速度可能要快于衰老的速度。这些都因为如今越来越火热的生物科学领域创业,而被认为将惠及当代人,当然了,首先是财务状况良好的人。
两年前,维克丁和两个实现财富自由的朋友坐在一起聊天。其中一位提起NMN,说想买给70多岁的父母,“只要这个东西能提高他们的生活质量,即使父母吃了20年后会有副作用,也挺值的。”朋友说。他听了,表示认同,并在2021年底也通过天猫购入了两瓶NMN。他沿用“价值投资”的思路来理解抗衰老这件事:即便不确认效果,但如果它符合自己的价格预期,又不用为它支付太高的溢价,他就愿意尝试。
在衰老放缓速度那一天到来之前,NMN不过是通向它的一块石头。
基因港的通稿中经常会附上辛克莱与创始人王骏的合影。曾元梓说,辛克莱曾写来一封言辞严厉的邮件,因为有人拿来基因港的截图,问实验室原料是不是这家公司提供的。“你们不能拿我去宣传你们的产品。”他写道。
2020年12月,辛克莱实验室在《自然》杂志封面发布了抗衰新成果,使用的标题是《时光倒流》。
论文的第一作者是辛克莱的中国学生吕垣澄。他们发现,如果去掉山中因子(由日本科学家山中伸弥发现的4个能逆转表现的遗传信息因子)中的Myc因子,可以在逆转衰老的同时避免造成致癌可能性,甚至能恢复小鼠被损坏的视神经。
这位教父早已将他蓬勃的精力投入到下一个“纪元”里,他又成立了一家新公司,拒绝了我们的采访。助理说:“他的日程已经过于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