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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御剑怜侍26岁那年,他偶然获得了一种超能力——他能听到人的心声,然而,仅限于他最好的朋友成步堂龙一。可是……谁能告诉他为什么好朋友的脑海里会充满着对他的桃色幻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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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当成步堂龙一带着些嘀咕意味的声音响在御剑怜侍的耳畔时,他几乎以为自己的耳朵出现了故障。......

当成步堂龙一带着些嘀咕意味的声音响在御剑怜侍的耳畔时,他几乎以为自己的耳朵出现了故障。

“御剑的屁股真圆润啊,包裹在西裤里的感觉真色情呢,好想找借口揉一把啊。不过他应该会生气吧?”

那是他最好的朋友成步堂龙一的声音,清爽、柔和、富有说服力,与往常别无二致,让人只是听到便不知不觉感到安心——如果,那个声音不是在若无其事地评价他的臀部的话。

声音的主人此时此刻正站在他的身后,他用平生最难以置信的眼神瞪了过去。

“哈?!”

然而,接下来他所看到的画面却使他令所有罪犯感到胆寒的质问的眼神动摇了。在他的眼中,成步堂龙一只是如常地跟随在他的身后,漫无目的地随意扫视着无聊的街景,这似乎预示着他诗意的灵魂正在心不在焉地神游天外,与某个想象当中的证据斗争着。

成步堂龙一没有任何异常,尤其不像是刚刚才对好友的臀部出言不逊过。在御剑怜侍回过头后,他还睁着明亮的蓝眼睛,莫名地看着表情既犹豫又愤怒的好友,眼神清澈如常,甚至有点无辜。

那一瞬间,御剑怜侍真的怀疑起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他虚起眼睛,充满不信任地盯着成步堂龙一的脸。

“什么?”

成步堂龙一看起来有些莫名,但当他看清好友尤其凝重的表情时,明显被吓了一跳,随即,他的脸上出现了十分真实自然的关切:

“怎么了御剑?哪里不舒服吗?”

……难道……真的听错了?

御剑怜侍第一次对自己的判断产生这种程度的不自信,成步堂龙一不论是表情、眼神、言语,甚至是细微的肢体动作都告诉他,这家伙现在问心无愧,除非是法律让这个世界上失去了一位传奇影帝,否则,怎么可能?

说实话,御剑怜侍倒并非小气到要揪着好友的一句玩笑话不放(虽然那句天外飞仙一样让人大吃一惊的话让他后知后觉地有点耳热)——成步堂那家伙有意无意间对他说出的极具挑衅天赋的话语还少吗——只不过,成步堂龙一说完这句话后表现出的天衣无缝的若无其事,使他作为检察官的胜负欲被莫名其妙地激了起来,他开始像是审视一个狡猾的嫌疑人一般,毫不留情地审视着成步堂龙一。忽然遭受了嫌疑人待遇的成步堂龙一一脸茫然和无奈,但他竟然就这么好脾气地站在原地,任凭检察官先生用怀疑的眼神严厉地打量他。

然后,毫无征兆地,那个声音又响在了御剑怜侍的脑海里:

『吓我一跳,还以为自己不小心把对他屁股的想法说出来了呢。』

御剑怜侍的表情顿时扭曲了。因为这一次,他是亲眼看着成步堂龙一用清澈无辜的目光回望他,那对平素有着万般能耐的嘴唇一动也没动。

但那声音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响在他脑海中了——那就是成步堂的声音,世界上绝不会再出现第二个它的主人——所以,成步堂龙一那一副难缠的伶牙俐齿,已经进化到不需要启唇便能发出令人既惊且怒的声音的地步了吗?

亲眼看到成步堂龙一没有开口的御剑怜侍,尽管难以置信,但到了这一地步,他还是直觉地感到,似乎什么不同寻常的事发生了。但他仍旧不死心地、还是咬牙切齿地质问道:

“你说什么?”

成步堂龙一的表情更莫名和无辜了,这一次他底气十足,因为就连威严的检察官大人都成了他的人证,并且他看起来丝毫没有在心里肖想了挚友屁股的心虚或愧疚,真情实感地茫然道:

“我什么也没说啊?”

一旁的绫里真宵,被他们之间乱七八糟的对话吸引,也好奇地凑过来:

“御剑检察官,你是不是听错了,成步堂哥刚才真的没说话啊?”

这下,御剑怜侍不说话了,他正在一本正经地思考一个极度荒诞的可能性。

26岁的那一年,御剑怜侍获得了传说中能听到他人心声的“读心术”。

02

御剑怜侍习得读心术的契机始终是一个谜题。传说,某一类人到了三十岁会自动领悟奇特魔法,变成“魔法师”,但御剑怜侍获得读心术时无论怎样计算也不到三十,而且那传说很显然来自某一类对热衷于幻想奇妙爱情的网络作者。但是事情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发生了,如同为了映衬这个故事荒谬的画风一般,莫名其妙地发生了。

就像世界上更多难以理解的谜团一样,“发生”本身是不需要理由的。

意外获得的读心术,会对御剑怜侍的工作和生活产生什么本质的影响吗?如果一定要为这个问题做出一个判定,那么答案应当是否定的,原因很简单,很快御剑怜侍也发现了他所学会的“读心术”,存在着一个难以忽视的“缺陷”:

他只能听到成步堂龙一的心声。

读心术触发的原理仍是未知数,唯一能够确定的是触发的条件:当他与成步堂所处的距离,不超过正常话语交流能触及的范围,并由他本人不经意间思考类似“他现在正在想什么呢?”此类问题,成步堂龙一当下心中浮现出的那个念头便会闪现他的脑海。当然,这并不是百试百灵的,首要的一个限制是,一定要他在不经意间思考成步堂龙一的想法时才有作用,而刻意去聆听却什么都听不到,其次,这也得是成步堂龙一的心中有某个清晰的想法时才能呈现。因此,成步堂龙一的心声,在御剑怜侍的脑海之中,总是突然地零星地冒出几句来,就像水底偶尔浮出又破裂的泡泡,天马行空,白驹过隙,无迹可寻。

这个在他们之间突然出现的神奇的纽带,会带来什么不同之处吗?

尽管御剑怜侍与成步堂龙一并不那么经常见面,但作为彼此最信赖的挚友,他们之间的关系也早达到了不需要费尽心思地经营却自然而然地无话不谈的程度,秘密,似乎并不是一个会存在于这种关系中的名词。说到底,即使没有读心术,他们都已经足够了解彼此,当他们站在彼此面前时,所持有的只有清风掠过树林一般自然的赤诚。

可是,事实呢……

『御剑的马甲把他的腰线绷得好紧哎,这么优越的身材真让人垂涎啊……』

『领巾把他的胸部显得好挺拔,是什么手感呢?软软的还是很有弹性?如果能让我把脸埋进去一下,我也算是死而无憾了啊……』

『原来真的有这种穿着衣服比脱掉衣服显得更色情的人吗,真厉害……』

『嗯……他的表情是不是变得越来越难看了,是在想工作吗?真是恐怖啊,虽然其实也挺可爱的……』

御剑望着正坐在对面表情如常、若无其事地用吸管搅动着杯中汽水的成步堂龙一,额角隐隐冒出了隐忍的青筋。

……

所以谁能告诉他为什么挚友的大脑里全是对他的色情幻想啊!!

是的,自从他获得了这个多余的神奇能力,就在不停地承受着来自成步堂龙一心声的骚扰,这起初使他既震惊又崩溃,难以置信相处多年、自以为知根知底的挚友竟是一个隐藏得很深的色情狂,还一直把自己当成幻想的对象,如果这件事的主角是成步堂龙一以外的任何一个人,御剑怜侍恐怕已经想方设法地离那家伙远一点,可是,当事情发生在成步堂龙一——那个不可思议的、始终在给他带来惊异的男人——身上时,他竟然也诡异地感到一种顺理成章,仿佛成步堂那家伙无论做出什么事来都不算是太意外。

逐渐地,他竟接受了这个荒谬的事实,就像接受了那莫名其妙出现的读心术一般。那些骚扰的话语每一条单提出来都足够他以x骚扰的罪名控告成步堂,但当他习惯了它们后,感受也只剩下了不胜其烦——呃,如果说每每听到都会因羞耻而感到浑身燥热也是一种“烦”的话。

可是,这样的烦躁却是他无法摆脱的。

毕竟,成步堂只不过是在心中想象,并没有真的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无论是法律还是道德的角度,“只是心中想想”总是不犯罪的。说到底,每个人心中想什么是那个人的自由,哪怕是身为挚友的自己,就有权利管束成步堂的思维吗?

没有。

他既没有权利,也没有理由那样做,无论那些幻想的对象是他还是其他任何人。

他无数次忍无可忍,想要恼羞成怒地痛斥对方污秽的思维一顿,可是,这岂不是暴露了他读心的能力?不不不,他是绝不可能那样做的。说实话,他倒是不怕被挚友知道自己掌握了奇特的能力,他相信成步堂龙一,知道无论自己变成什么样,那个男人都是不会用异样的眼光看他的。可是,一旦成步堂知道了他能读取他的思维这件事,会不会因为介意这一点而戒掉对他的幻想,或者做得更绝一些,因为不想被读心所以干脆不再与他见面?

御剑怜侍坚决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因此,哪怕要忍受不间断的骚扰,他也只能忍气吞声。

事实上,要杜绝骚扰,还有一种更加实用的方法——即使不能管住成步堂的大脑让他不去想,也可以管住自己的耳朵让自己不去听——没错,这种读心术的生效有两个条件,任何一个不能满足的情况下,那些让他烦躁的声音都不会出现,想要将它们排除,只要御剑不本能地想知道成步堂在想什么就好。

…………

不知为何,御剑怜侍还是未能结束这场闹剧。

只不过,他在心中暗下决心:色情狂终究是危险的,就算是色情幻想狂也一样,一旦成步堂龙一的色情幻想开始向其他人蔓延,他就会找个借口阻止他,这一切都是为了防止他犯下无可挽回的错误。

这样想着,御剑怜侍咬了咬下唇。

成步堂龙一却忽然笑了,清澈的蓝色眼眸中泛起一层粼粼的柔光,御剑怜侍闻到一缕淡淡的波子汽水的甜味,如水波一般在微微燥热的空气之中无形荡开。

“御剑。想什么呢,眉头皱起来了哦。”

还未等他做出什么反应,就看到百无聊赖地撑着脸的成步堂忽然伸出左手,并起两指轻轻点在他的眉心。成步堂眼中的笑意更深了。

『眉心的皱纹又变深了,真想替他吻平啊。』

御剑怜侍的脸腾地红了。

03

除去为成步堂龙一脑子里充满不健康幻想这件事感到惊讶,另一件令御剑怜侍感到难以置信的事是,成步堂龙一竟然有如此令人叹为观止的演技。

每每御剑怜侍的脑海中响起他的“虎狼之词”,抬头却只能看到一张正直的、无辜的、若无其事的脸,眼神不躲不闪地望着他,那对清澈的深海蓝色眼眸忠实地倒映着他的身影,如果不是御剑怜侍确信自己能听到他的心声,恐怕这辈子也难以想象到成步堂龙一面对他露出清爽的甚至有几分敦厚的笑容时,满脑子想的却都是要对他做这做那。那个男人就是这样光明正大、肆无忌惮地幻想着他。

这家伙……

他望着挚友那张熟悉的温和脸孔,不禁在心中咬牙切齿。

如果不是意外地获得了这个莫名其妙的能力,他毫不怀疑成步堂龙一真会不露破绽地隐瞒,而直到最后,他也不会知道那个男人曾对他抱有这样的想法。

一想到这里,御剑怜侍又感到莫名地烦躁,或许,令他恼怒的是好友对他有所隐瞒这件事,抑或,他因为不能真正了解那个男人而产生了发自内心的不安。

该承认吗?不得不承认,这个莫名其妙出现的读心术,尽管让他不胜其烦,却也终于使他真正地了解了成步堂龙一的内心。如果,这是某个路过的仙子精灵的恶作剧,那么,御剑怜侍暗暗于心中想,他会感谢那位不知名的神仙的。

唯一的好消息是,成步堂龙一似乎也没有御剑怜侍起初想象得那样好色……至少,当对象是其他人时,他看上去完全没有兴趣。

御剑怜侍抱起手臂,以审视的目光打量着面前的律师,眼看着一位相貌姣好、身材窈窕的女性委托人,像只八爪鱼一般死死扒住成步堂龙一的半边手臂,一边嚎啕大哭地反复诉苦,一边将眼泪和鼻涕毫不客气地蹭到蓝色西装的袖子上。

“律师先生,你听我说,呜呜呜呜……你听我说啊啊啊啊……”

御剑怜侍挑了挑眉,看见委托人小姐形状柔软的胸口正好挤压在成步堂龙一的手臂上。

“好,好,这位女士,你先冷静下。”

成步堂龙一露出好脾气的无奈笑容,一手搭在委托人女士的肩膀上,看似是一种礼貌的安慰,实则似乎在偷偷用力,试图将委托人从他的手臂上扒下来。

他的举动表明,他是一位较为体贴且有分寸的男士,如果忽略他强烈的心声的话:

『怎样都好,快松手,别耽误我下班啊啊……』

御剑怜侍又挑了挑眉,看着委托人女士在悲痛欲绝之间,将律师先生的蓝色衣袖当成纸巾,狠狠地擦了一把鼻涕。成步堂龙一本来还算淡定的表情顿时有些僵住了,内心发出了崩溃的呼声:

『赔我干洗衣服的钱啊啊啊啊啊啊!!』

御剑怜侍顿时幸灾乐祸地笑了。

十分钟后,成步堂龙一终于连拖带拽地、将哭成一团泥巴的委托人小姐塞进了计程车送走了,御剑怜侍仍旧保持着抱着手臂隔岸观火的姿态,毫不客气地嘲笑道:

“想不到你还挺绅士的嘛,成步堂。”

哪怕是被那样年轻漂亮的委托人贴身缠住,也没有产生什么多余的念头,甚至嫌弃对方耽误自己下班……还以为这家伙是那种满脑子都是别人的胸部和臀部的变态呢。

闻言,尚不知自己已被定义为变态的律师先生露出一个哭笑不得的气恼表情:

“不然呢?遇到这种事,也只能这么做吧?”

是啊。御剑怜侍在心中笑道——不,并不只是在心中,他的嘴角仍旧挂着毫不客气的嘲笑——可是,你对我的态度好像不是这样的啊。

“走吧,不是说下班之后要一起吃晚餐吗?不会要我们绕路先把你的外套送去干洗店吧?”

满意地看到成步堂龙一的表情又扭曲了一下后,御剑怜侍直接转身,向着特地开过来的红色跑车走去,脑海之中却响起成步堂龙一汗颜的声音:

『竟然嘲笑我,真是个性格恶劣的家伙啊……』

『不过……这也是他的可爱之处吧?』

这一次,御剑怜侍终于没能忍住,走在成步堂龙一的前面哼笑出声。

04

不得不承认的是,虽然人是有主观能动性的生物,但这不代表他们从不会作为客体,在他人的观测之中,逐渐地被改变。这个变化或许并不如何显著,甚至仅仅存在于意识当中,但它却又是存在着的。

没人能否认改变的发生,自以为意志坚定的御剑怜侍也不能。

当某个人被始终用一种充满色情意味的目光注视着,日积月累之下,或许早已不知不觉地适应了“情欲对象”这个身份,就连冰冷的女神像都会被注视赋予鲜活的血肉,成为皮格马利翁的情人,御剑怜侍又如何免俗呢。

在获得这项莫名其妙的神奇能力的一年后,御剑怜侍意识到自己掌握了成步堂龙一色情幻想的规律——更准确地说,他知道了自己的什么动作、表情、言语,能够引起成步堂龙一的兴奋。

就比如……

“啧……”御剑怜侍看了眼掉落在身前不远处的地面上的圆珠笔,行动力很强地立即弯腰欲拾,贡献了一幕西裤的布料紧绷臀部的,身后则意料之中地传来了一声坦然的赞叹:

『哇……nice角度,如果腿再分开一点就好了。』

得寸进尺的家伙。御剑怜侍在心中哼笑一声,竟真的依言将双腿分开了些,颇有几分受用地听着身后那个莫名被满足了心愿的幸运色狼发出满足的喟叹声。

哼哼……

御剑怜侍再不管沉浸在视觉的享受中的成步堂龙一,拾起圆珠笔后便冷酷地直起身,优雅而好整以暇地擦去圆珠笔上沾染的灰尘,将其夹在胸前的口袋之上,姿态看起来愈发骄傲挺拔,如一只得意洋洋的猫。

不过,突然弯腰又起身的动作还是让他感受到一股热浪,他抬手,克制地掀了掀胸前层叠的领巾,以将其中蒸腾的热气散发出去,于是,他毫不意外地又收获了成步堂龙一一连串的幸福感慨。

这样乱七八糟的惊叹,在这一年之中他已经听得太多,早已习惯并接受了它们的存在。不过这一次,成步堂在大饱眼福后,似乎又生出了些新鲜的思考:

『咦,怎么觉得最近御剑在我面前表现得越来越随意了?总是不经意间露出这种诱人的风景呢。』

『该不会……他对我也有那种想法……』

『不不不,这怎么可能?成步堂龙一,你在想什么呢!他根本就不知道你在偷偷幻想他才对吧!』

“呵呵。”御剑怜侍突然像一个发现了真相的名侦探一般,得意地抱起手臂。

——笨蛋,白痴,我都听到了啊。

御剑怜侍逐渐开始因为看透了挚友竭力隐瞒的某些想法,而隐隐得意着。

更令他感到那种难以言喻的优越感的是,主动权始终掌握在他的手上,他可以选择让成步堂龙一满足一个无伤大雅的愿望,也可以选择吊着那家伙的胃口,听着也在脑海中发出“呜呜”的哭声。

成步堂龙一渴望着他。成步堂龙一直渴望他。

尽管他不去刻意地那样想,但他的潜意识却早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

难道当他最初听到成步堂龙一对他报以的那些桃色评价时,是因为那些话语本身而惊讶吗?

当然不。他是惊讶于成步堂龙一正以性的角度看他,正将他当成性的对象来幻想,成步堂龙一对他有那方面的渴望。

他接受了那些时而响在脑海中的骚扰,其实是接受了自己作为挚友性的对象的事实。

他正在享受满足于一次又一次挚友的幻想的过程,并且装作那些不过是对对方的“奖励”,就好像这一切只是他无私的奉献,就好像他没有对挚友的渴望产生某种难以启齿的依赖一般。

是的,满足成步堂龙一那些不伤大雅桃色幻想对他来说只不过是举手之劳。至少现在,主动权仍旧掌握在他的手上,如果某天成步堂龙一想要更进一步地占有他,也总得他大发慈悲地施恩才行。

05

『御剑……』

那一天,御剑怜侍听到成步堂龙一有沉吟的心声。一瞬间,他不太能确认这究竟还是成步堂龙一在唤他的名字,还是对方心中所想,所以他在操控着汽车的方向盘的间隙中抽空回头望了一眼熟练地坐在副驾驶上的挚友,正看到对方无意识地摩挲着轮廓柔和的下颌,正在审视打量自己的身体。

随后,他听到了那句话:

『最近是不是胖了点?总觉得身材都圆润了些呢……』

伴随着“吱”的一声刺耳的嘶鸣,御剑怜侍几乎本能地踩下了脚底的刹车,扭过头,用惊愕而难以置信的表情看向那刚刚对他的身材下达了冷酷判决的男人。

“怎……?”

成步堂龙一也愕然地回望着他。

“没什么。”

还未等他说出一个完整的问句,御剑怜侍便语气极度生硬地打断了他,猛地转头,重新开动了车子,只留下他摸不着头脑地胡乱思考究竟发生了什么。

御剑怜侍无法否认,他是一个对于他人目光较为敏感的人,他介意别人对他的看法,无时无刻不在为此维持着姿态。他人的目光对他来说是一种考验,尊严和体面是束缚他的绳索时而让他感到熟悉的窒息。然而,在成步堂龙一的身边,这一种常年伴随着他的窒息感似乎消失了。当他逐渐意识到成步堂龙一发自内心地并不介意他有时难以避免的失态,甚至由衷地认为那样的他更加可爱后,尽管御剑怜侍仍旧不能理解那个色情笨蛋的想法,却还是本能地松了口气。

成步堂龙一视线所及之处,似乎成了他的一个小小的避风港。

但是那一天,一切似乎都发生了转变,向来不甚介意他的失态的成步堂龙一,竟然认为他胖了。

他努力告诉自己这只是一件小事,既无伤大雅,也不影响成步堂龙一与自己的关系,但那一天他还是在镜子前站了很久。

胖了吗?

或许,这不是问题的本质。

他不想失去笔挺体面的身材,但最主要的是——他自暴自弃地承认,他无法接受成步堂龙一失去对他的兴趣。

接下来的几天里,他失去了对食物的兴趣,只为了维持足以支撑他工作的体力而少量地进食,路过每一面能够映照身影的平面时,都下意识地打量自己的体型,这样的焦虑虽然轻微,却因为无处排解而逐渐累积着。没人知道看起来状态不佳的御剑检察官承受着什么问题的困扰,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个可笑的理由。

成步堂龙一会因为他身材的走样而失去对他的兴趣吗?

这个问题像一颗垫在九层软垫下的豌豆,总在深夜不经意处轻轻地硌痛他心底的那片薄弱的软肉。他知道,想要得知这个问题的答案十分容易,只要在下次与那个男人碰面时,装作不经意地询问他一句,不管成步堂龙一是否对他说真话,他都能听到他真正的心声。

然而,他不由得问自己,他能够承受那个最残酷的答案吗?

答案毫无疑问是否定的。

但他也不愿再忍受这种悬而未决的痛苦了。

“成步堂……”

御剑怜侍的嘴唇不安地动了动,迅速而模糊地问道:

“你认为我胖了吗?”

隔了一秒,成步堂龙一才从这突兀的问题之中回过神来,瞪大着真诚的双眼,连忙答道:

“诶?!啊?没有啊,御剑的身材还是这么好,完全看不出来嘛……”

“你说谎!”

他话语余音被御剑怜侍严厉而强硬地打断了,就如同他是在法庭之上试图做出虚假证词的被告人一般,可是,成步堂龙一却从那声失口喊出的打断之中听出了隐约的失态。

御剑怜侍的状态不太对。

耻辱,愤怒,痛苦,这三者混合着、冲撞着御剑怜侍的表情,染红了他的眼眶。这不是简单的因为受到欺骗而生出的愤怒,更像是一次积压的焦虑的反弹。

『怎么了,好像有点生气了……是被谁说了胖吗?』

他不易察觉地一咬牙,硬着头皮挤出一个真诚的笑容,固执地坚持道:

“真的没什么感觉嘛,难道是我经常和御剑见面的缘故吗?”

薄薄的下唇已经被它的主人咬得失去了血色,御剑怜侍没有给出任何反应。成步堂龙一在心中骂了自己一句:

『笨啊成步堂龙一,御剑很明显不吃这一套啊!』

成步堂龙一的喉结局促地上下滚了滚,像是在心中做好了什么觉悟,终于小心翼翼地改口道:

“……呃,仔细看的话,好像是有一点?嗯,那个……西装好像比之前更紧绷了?”

御剑怜侍仍旧不发一言,沉默像是守护着他破碎尊严的最后一层外壳,他死死守着它,像是守着一层千疮百孔的纱帘。

可是隔着那道纱帘,有个男人看到了他的破碎。

『糟了……』

『好像说得太多了,御剑听了这种话只会更伤心吧。成步堂龙一你这个废物,说这样的废话,御剑只会认为你是在用谎言安慰他吧……』

眼看着御剑怜侍似乎有默然地转身离开的趋势,成步堂龙一又在心中暗骂自己一句,再管不了那么多,连忙露出一个毫无尊严的讨好的笑容,做出了最后的苍白努力:

“其实这种程度完全说不上是胖吧?而且御剑现在这样看起来更壮实更帅气了啊。”

御剑怜侍将要转身离开的身形顿住了,他眼神复杂地回过头,望向笑得很难看的成步堂龙一,他的心中不知泛起了什么样的滋味。因为那一刻,他听到了成步堂龙一真正的心声:

『其实我想说的是‘更可爱更讨喜了’,但如果真这么说的话他绝对会感觉受到冒犯当场翻脸吧,会气得哭出来也说不定……』

『哎,可是真的好可爱,御剑的大腿和腰看起来都更有肉了,好喜欢……』

『好想用力地抱住他,永远不松手啊……』

御剑怜侍的双眼逐渐愕然地瞪大了,红晕从他的领口爬出,刹那间便爬满了他整张脸,他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刚刚从煎锅中叉出的滚烫的章鱼烧,耳边隐约响起了热气蒸腾的“滋滋”声。

就像雪花遇到了一个炎热的手心,一周以来的焦虑和痛苦,深夜突然袭来的隐秘的恐惧,都在那虚幻的“滋滋”声中,迅速地消除了。

因为成步堂龙一在心中说,他想用力地抱住他,永远不松手。

后来,御剑怜侍还是偶尔回忆起这桩似乎不值一提的小事。那条原本无时无刻地套在他脖颈上的、名为“他人目光”的绳索,似乎并不那样紧绷了。

人要有多幸运,才能在一生之中遇见一个不介意你或胖或瘦或美或丑,只想用力抱紧你永远不松手的人?

御剑怜侍不知道。他只是庆幸,他是幸运儿中的一个。

那一天,御剑怜侍在成步堂龙一困惑又担忧的目光之中,用力地闭上了眼。

笨蛋,想抱就抱啊。他第一次在心中这样用力地应许道。

06

“确定没有看错吗?”御剑怜侍皱了皱眉,一边手臂支撑在酒店的柜台上,借着这个姿势的掩护,微微侧头看了一眼站在身后的成步堂龙一。他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像是在兴师问罪,因为微微抬手,按在了不自觉皱紧的眉心处,试着调整语气道:“用不用再查查?”

坐在柜台后的前台女士露出一个为难的笑容:

“抱歉,先生,我这里只有一条预订记录,‘御剑先生预订一间大床房’。”

好吧,这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现在临时加订一间房不是难事。那种所有房间都被住满而门外正好下着倾盆大雨的情节,只有在某些低俗的爱情小说中才会一再上演。

正当他打算询问前台女士是否可以再加订一间房时,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了一句语气古怪的心声:

『诶……』

『不会吧,要是不能加房的话,我岂不是要和御剑睡一张床?』

『这……也太考验人的忍耐能力了吧!!』

御剑怜侍收回了那句即将出口的询问,抱起手臂,半转过身,望向若无其事地跟随在他的身后的成步堂龙一,状似在征求他的意见,却透出几分观赏表演的感觉。

只见成步堂龙一无辜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等待着答复的前台女士,挠了挠后脑,露出一个敦厚的笑容:

“请问可以再加一间房吗?我来出钱。”

说完后,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手臂上无缘无故地起了一层鸡皮状的疙瘩。当他再转头看向那种异样感受的源头时,发现御剑怜侍竟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看着他。不知为何,那一瞬间,他产生了一种被看穿的悚然。但下一秒,他看到御剑怜侍在他的面前露出了一个玩味的笑容。

“没必要加一间房。”御剑怜侍顿了顿,故意补充道:“我并不介意和你暂住同一个房间。”

说完,御剑怜侍好整以暇地转回身,心满意足地听到身后传来成步堂龙一意义不明的、野生刺猬一样的、奇怪的尖叫声:

『呃呃呃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努力压抑着笑意,终于说出了那句准备已久的台词:

“我们还可以让酒店在房间里再加一张床。”

野生刺猬的怪叫顿时变成了一阵破碎的悲鸣。

就连只是想想都不敢了吗?

不知为何,御剑怜侍的心中竟感到些许烦躁。

当他披着浴袍带着满身的蒸汽从浴室之中走出时,成步堂龙一早在床的一侧沉沉睡去,姿态很是坦荡,倒是御剑怜侍不知为何,在这张沾染了熟悉又陌生的温度的床榻之上辗转反侧,心潮波动,难以入眠。

不知是不是顾及纯粹的黑暗会带给御剑怜侍不好的感受,成步堂龙一睡前特地留下一盏壁灯。窗帘拉得严实,只有一丝月光自缝隙之中流泻进屋,正好照在成步堂龙一侧颊之上,御剑怜侍怔怔地盯着那张脸,不知为何,在熟悉之中看到了一丝陌生。听不到心声后,御剑怜侍忽然感到一丝不安,他总是依赖着读心术来确认成步堂龙一对他的情感,通过对方对自己的桃色幻想来确认自己正被需要着,几乎忘记了成步堂龙一原本是一个多么令他费解的存在。可当心声沉寂,他还能靠什么来确认面前这个男人的心?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轻轻咬了咬下唇,无声地,一点点地凑到成步堂龙一的胸前,隔着一层薄薄的空气,感受对方熟睡时平稳的呼吸,和潮汐一样一浪又一浪的温热。

他闭上眼,享受着违背了道德的隐秘的甘美,和其中混合着的酸涩的羞耻,他感到浑身发烫,身体轻飘飘的,好像要融化在那个没有实际接触的怀抱之中。

『唔……』

忽然间,御剑怜侍听到了一声梦呓般的咕哝。

要醒了吗?

御剑怜侍吓了一跳,他刚要翻身装睡,却发现成步堂龙一又安静了下来。

是……梦话吗?

御剑怜侍忽然心生一个微妙的念头,成步堂龙一在梦中的言语能不能被那令人又爱又恨的读心术读取呢?

产生了这个念头后,御剑怜侍的心跳突然加速了。他知道,未经允许窥探一个人梦境是一种不尊重,可是,他已经做了那个偷窥挚友心声还沾沾自喜的卑劣小偷好久好久,今晚,就让他进入那个男人的梦境吧。

想到这里,他无声地咬了咬牙,像是不愿面对如此卑劣的自己一般用力闭上了眼,可是却用温热的胸脯,小心翼翼地与对方相贴。

柔软的、滚烫的肌肤的质地让他浑身上下如同被无数电蛇缠绕一般酥麻,无法平息的羞耻心与肌肤相贴带来的k感让他几乎战栗,浑身灼烫难解。

慢慢地,他将额头抵上对方的颈窝,毫无廉耻心地沉浸在对方肌肤上残留的淡淡沐浴露香气中。他像一个懵懂初涉人事的少年,对成年人之间的情爱充满好奇,因此一个人模拟着亲热时的姿态,幻想着品尝那颗他想象中不知是何滋味的果实。

是的,仅仅是模拟着亲热时肌肤相贴的姿势,就已经让他的心被悬吊起来,一面内疚着、唾弃着自己的不知廉耻,一面又因偷尝禁果的举动而心惊胆战,成步堂龙一眉头的微微颤动都让他心跳半晌、难以平复,但就是这种内疚混合着紧张的情绪,却混杂成了一种异样的甘甜与兴奋。

他头晕目眩,不知从何处生出的冲动和勇气,让他小心翼翼地抓起了成步堂龙一的手,轻轻地覆在了自己的腰间,就仿佛是那只滚烫的手掌握住了他的腰肢一般。

成步堂……

他在心中轻唤着。

这就是你一直想要做的吗?

旖旎的幻想同时在他的肌肤与心上发了芽,恍惚间,他似乎真的感受到那只滚烫粗糙的手掌在他的腰间暧昧地游移,甚至,他隐约听到了那熟悉的声音在低声地呼唤。

不……这好像并不是幻想……!

御剑怜侍吓了一跳,没能控制住自己睁开眼的冲动,却只看到成步堂龙一不太安稳的睡颜。

他有听到了,那对他来说充满着难以抗拒的磁性的声音,如一双大手无保护地抚上他颤动的心尖。这一次,御剑怜侍终于确信,这呼唤来自成步堂龙一梦中的呓语。

在他幻想着面前这个男人的同时,面前的男人也在梦着他。

那一瞬间,御剑怜侍品尝到了虚假的心有灵犀的快慰。即便这份心有灵犀是他窃得的,他也终于是被莫大的快乐淹没了。

他已经看不透自己是怎么想的,抛弃了所有尊严和底线,竟在成步堂龙一的耳边忘情地模拟着喘息之声,下一秒,那条悬着他心脏的理智的细丝绳绷断了,因为他感受到那只被他搭在自己腰间的手掌握紧了,真正握住了他的腰肢。

已经无法回头了。御剑怜侍听到成步堂龙一在梦中的喘息与他交缠,一次又一次忘情地于梦中呼唤他的名字。

『御剑……抱紧我……』

御剑怜侍感到欲望的业火灼烧着他的眼眶,烧得他的思绪化成一片狼狈的火海,双眼又干又烫,如将自焚。他认命地咬紧了自己的下唇,伸出手臂,揽住了成步堂龙一的脖颈。他们终于彻底地紧紧相贴,他察觉了怀中这具身体的燥热,还有已经高涨的欲望,他以为自己会羞耻愧疚到逃脱,可是,他却看到了自己心底的狂喜,卑劣的、背德的、自私的喜悦。

『御剑……我……我想……』

成步堂龙一一边呼唤着他,一边意识模糊地在他怀中难耐地磨蹭,试图以这种方式浇灭欲火,却只是饮鸩止渴。直到响在心中的梦呓已经几乎变成了痛苦的低吟,御剑怜侍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了恐惧。是他自私地点燃了成步堂龙一的y望,事到如今又只是冷酷地看着对方在y火中沉沦、煎熬,甚至不敢真正帮对方排解积蓄的痛苦。

『御剑……让我进来,好吗……求你……』

那干哑得像是随时都能点燃火焰的声音响在他的心中。御剑怜侍绝望地意识到,他的身体已经先他一步做出了反应。

“……好。”

他用尽了全力,才终于挤出这样一个简短的音节,轻得如同羽毛,片刻便消融于夜色,又重得如一颗锋利的钉子,鲜血淋漓地钉在他的心尖。

“御剑……?”

“……嗯。”

御剑怜侍本能地挤出一个鼻音,下一秒,却被汹涌回流的慌乱与恐惧淹没了。因为他突然意识到,那声夹杂着惊疑的呼唤,并不是心声。

是成步堂龙一醒了。

那只原本用力握紧着他的腰肢的手,已在不知何时松了力,他本能地弹出成步堂龙一的怀抱,支起身子,拉拢了已经凌乱的睡袍。

“御剑……我、我……抱歉……”

成步堂龙一也直起身子,夜色中的双眼微微发红,满怀着愧疚与不安,深深望着他。

『是我……』

『是我做了那样的梦,无意中冒犯了他……』

『早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无论如何都不会再抱有侥幸的心理同床。事到如今……还有收场的余地吗?』

成步堂龙一就这样永恒复杂的眼神望着他,心中充斥着对他的愧疚,胸膛起伏着,几次欲言又止。那一刻,御剑怜侍的心中好像有什么崩断了,伴随着一声虚幻的破碎之音。

御剑怜侍只是埋头低声说了句“没关系”,便掀开被子冲入了浴室之中。

那一夜,是御剑怜侍先逃离了那张埋下祸根的双人床,可是,究竟是谁先不负责任地退缩?御剑怜侍的心中却另有一个答案。当他从浴室再次走出时,看到成步堂龙一披着毯子蜷缩在房间中的沙发上,但直到天明,他还都隐约地听到从沙发方向传来的辗转反侧声。

奇怪的是,他竟没有听到任何一句“心声”。

07

御剑怜侍从未听过成步堂龙一的心声说爱他。

不过想来,这也不是多么难以理解的事。

一个人一旦确认了自己对某人的爱,就大概率不会反复在心里强调这件事。然而,爱意却又是无法掩饰的,会从春天的叶底、夏天的雨中、宇宙里的点点滴滴之间,透出来,流出来,汇成细细的韧韧的小河,在生命的旷野中延续。

御剑怜侍已经忘记了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起接受了那件事,成步堂龙一爱他,掩藏在那些看似轻浮的愿望下面,像是雨后的小池塘,蜻蜓扇着虚幻的翅膀一掠而过,总在不经意间泛出一小片涟漪来。

那是御剑怜侍获得读心术的不知第多少个年头,他早已经习惯了耳边响着一个聒噪的心声,一会思考着房租的上涨,一会惦记着女儿的演出,一会又忽然想,有御剑在身边,真是安心啊。

每到这时,御剑怜侍只是笑笑。

不需要成步堂龙一开口,他就能准确地知道对方什么时候需要点物质上的帮助,知道什么时候该提醒他去观赏女儿的演出,知道对方许许多多不为他人所知的脆弱和痛苦,知道对方隐瞒的一切不安和无助,知道对方什么时候最需要他陪在身边。

有时他想,或许这才是读心术真正的意义。

成步堂龙一带着感激的笑容,半开玩笑地问他,御剑,为什么你总是知道我在想什么,你会读心术吗?

御剑怜侍笑而不语。

他们凑在一起的大部分时候,他只是安静地办公,边分出点心思,时不时听听成步堂龙一那些漫无边际的心声。

『好久没吃那道菜了,御剑应该想念了吧?』

『一会儿应该去一趟便利店,御剑之前说过味道不错的那种啤酒可以再买些……』

『咦,御剑的眼镜好像有点脏了,忙到忘记擦眼镜了?等下找个借口让他摘掉……』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总觉得御剑摘眼镜的动作变得色情了啊,真厉害呢……』

御剑怜侍挑了挑眉,随手在文件上画了个圈。他决定,无论今天成步堂龙一动用什么借口,他都不会摘下的眼镜,除非那个男人亲自来摘。

当然,成步堂龙一仍旧有很多让人哭笑不得的心声,若不是御剑怜侍意外获得了读心术,恐怕永远猜不到,那个表面老实诚恳的家伙,肚子里还藏着那样的一面。除去偶尔对其他人的幽默讽刺不提,在御剑怜侍面前也常有放飞自我的心声。

当成步堂龙一笑着自厨房中端出两盘热气腾腾的咖喱饭,摆放到他面前的餐桌上,挚友露出谦虚的微笑道:

“尝尝看,有没有退步?”

当御剑怜侍优雅地舀起一勺送入口中,满意地使那熟悉而令人安心的味道在口腔中蔓延时,他忽然听到成步堂龙一的心声发出一声瘆人的古怪笑声:

『呵呵……』

『这么好的厨艺,还不把你迷倒?』

御剑怜侍当时便呛咳起来,面颊憋涨得通红,他已经好久没有产生过痛殴挚友的冲动了,不过这羞愤的冲动之中,有几分羞又有几分愤,仍是有待商榷。

成步堂龙一被他夸张的反应吓了一跳,连忙越过餐桌来轻拍他的后背以表安抚。

“怎么,不爱吃也不用这么夸张吧。”好友好脾气地苦笑道。

“……我没有不爱吃。”御剑怜侍咬牙切齿。

两人无言地吃了一会,御剑怜侍忽然注意到,成步堂龙一吞咽的动作有所放缓,正在有些出神地望着他,那双已阅尽千帆后又沉淀的深蓝色眼眸,仍旧如往昔一般清澈明亮,但那抹倒映在瞳孔之中的他的身影吗,却染上了一抹寂寞的淡蓝。这时,心声又恰到好处地出现了:

『其实我也知道,得到御剑不过是种奢望罢了。』

『只要能像这样,站在挚友的立场上,照顾他、陪伴他一辈子,我就已经满足了……』

一口咖喱饭没能顺利地咽下,御剑怜侍又一次呛咳起来,咳得满脸通红。

这个混蛋……在他心中恨恨地骂着。

对于御剑怜侍来说,这一顿饭明明只是简单的咖喱,却吃得他五味杂陈、百感交集,一会被“迷倒”,一会被“失恋”,大喜大悲无缝衔接,算是让他懂得了一个人能有多么多愁善感、天马行空。

天马行空……吗?

为什么他们至今仍旧是这样的朋友关系?

明明……已经没什么好遮掩的了啊。

一想到这一点,御剑怜侍忽然发现,自己安定的心中有一小片突然乱成了一团。

他们在做什么?他在待价而沽,在等着成步堂龙一向他倾诉对自己的渴望的某一天,把自己的全部交给他,像一个知心的神明一样,满足他唯一的信徒最大的心愿。而成步堂龙一似乎从某个节点开始就变得异常谨慎,他像是在担忧自己的痴人说梦毁了现在安稳的一切,毕竟,他已经几乎一无所有,再也不敢承受失去的痛苦。

或许,就像成步堂龙一所想的那样,他们会以朋友的身份彼此扶持、相伴一生。

御剑怜侍从未怀疑过成步堂龙一是一个言出必行的人。

其实,御剑怜侍早就已经发现,在成步堂龙一的心声之中,那些对他报以的桃色幻想越来越少,这不难想象,也不难理解,一个有了父亲头衔的男人总不会还像二十多岁时那样冒冒失失,但御剑怜侍也知道那意味着什么。成步堂龙一仍旧需要他,但或许已经不再渴求他。

这样想着,御剑怜侍忽然无声地摘掉了眼镜,低下头,专心致志地用随身携带的擦镜布擦拭起镜片。他擦得那样认真,连一粒微小的尘土也不愿放过。

不管怎么说,御剑怜侍从未听过成步堂龙一的心声说爱他。

08

36岁的那一年,御剑怜侍失去了传说中能听到他人心声的“读心术”。

与习得时一样,御剑怜侍失去读心术的契机也是一个谜。它毫无征兆地消失了,就像它无缘无故地出现。读心术消失的那一天,一切都与往常没有区别,御剑怜侍没有任何感应,就像一位老朋友悄然的离去,有一天突然说了一句再见,便就这样消失在了一个人的生命中。

就像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失去成步堂龙一对他的爱。

御剑怜侍不知道。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变得越来越多,读心术原来并不是万能的。

天气阴沉,御剑怜侍沉默地攥着手机,他一共听了三次忙音,然后制止了自己第四次拨号的手。

十分钟后,当他犹豫着要不要尝试第四次拨号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自不远处传来:

“御剑!?”

他抬起头,正看到了成步堂龙一那双令人印象深刻的蓝色眼眸在望见他时陡然地发亮,笑容自然而然地就在那张岁月不曾动摇的脸上绽放,就如同从前他们千千万万次的相遇一般。

转眼间,成步堂龙一便跑到了他跟前,蓝色西装的衣摆摇晃着,风在那个男人的怀中穿梭而过,他想,还是那样冒失。

不知不觉间,他紧皱的眉头竟舒展了些,老朋友的相遇带起了风,风吹散了厚厚的云层,有一缕淡白的光徐徐落在,阳光与水汽混合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之中。

御剑怜侍用眼神示意成步堂龙一摸一摸口袋。

“嗯?”

成步堂龙一挑眉,他从善如流地拍了拍上衣两侧的口袋,又拍了拍长裤两侧的口袋,愣头愣脑的样子与他二十岁时站在公寓门前寻找消失的钥匙时一般无二。所有口袋都是空的,布料平平整整,他愣了一秒,有些尴尬地笑了:

“抱歉啊御剑。”

御剑怜侍叹了口气。

想什么呢……那家伙。

空气寂静了一秒,这不太寻常,御剑怜侍没有开口,是因为他在本能地等待着什么——心声,按理来说,当他产生了“那家伙在想什么呢”这样的疑问后,对方的心声很快下一秒就会在他的心中响起,但这一次,什么也没有。心声突如其来的沉默让御剑怜侍隐隐感到了不安,他的眉头又下意识地皱紧,打量着面前的男人,似乎想从那张熟悉的脸上找出“心声”的蛛丝马迹。

可是映入他眼帘的,只有笑得温和敦厚的成步堂龙一,还有那双可爱的清澈的眼睛。那张历经十年也不曾改变的面容之上,只有坦率和真诚。

这不对……

御剑怜侍的表情凝固了。

可是,什么都没有,这一次,御剑怜侍什么都听不到了。他像是突然失去了一种重要的感官,骤然降临的只有茫然和未被发觉的恐惧。十年来,他终于第一次想起了,成步堂龙一这副微笑的面具有多么难以看穿,成步堂龙一原本就是个天赋异禀的演员,他的内心装得下比任何人所能想象得都多得多的东西,像是石头投进大海,很快便彻底地隐匿了形迹。直到这一刻御剑怜侍才记起,成步堂龙一是怎样不动声色地将对他的爱与渴望藏了起来,如果不是读心术,那他可能今生都听不到这个男人的心声。

御剑怜侍的心脏不自然地跳动着,有很多情绪,现在的他还看不清楚,但是他敏锐的本能已经先他一步有所体察。本能是不会骗人的。

御剑怜侍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在质询,他已经好久不上庭了,但刻在骨子里的职业习惯并没有退化。但这一次,发出质问的人手中没有证物,只攥着满把的不安。

原来,他全部的安全感,都建立在那可笑的儿戏一般的读心术上,它早就在不知不觉间被侵蚀得千疮百孔,只不过苦苦支撑着原本的形状,而现在,他花费了十年一点点经营起的一切只用了一秒钟就毁于一旦,轻飘飘的,甚至没能在他的心中扬起一缕尘烟,仿佛一切本不曾存在。

成步堂龙一看出了老朋友的异样,笑容变得淡了,眼底的诚恳与认真更多地显露出来,他望着御剑怜侍的眼睛,无可奈何般地举起双手,似乎在恳求一个原谅。

“我不知道自己把手机丢在哪了,也没有听到铃声。抱歉,让你担心了。”

担心吗?御剑怜侍知道,刺痛了他的并不是这个,或许成步堂龙一比起他还要更清楚真实的原因,但那个男人就是会说这样的话,这就是成步堂龙一的性格。原本这个世界上存在着一个能够读懂甚至嘲笑他心声的人,但从这一刻起,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了。

御剑怜侍久久地凝视着成步堂龙一诚恳的双眼,像是顽固地想要找回阅读那个男人心声的能力,看穿这层熟悉的伪装。但是,他终于什么也没有看穿。那一瞬间他竟产生了一种让自己毛骨悚然的错觉:没有伪装,成步堂龙一从没有过什么伪装,他是一个真诚坦率如赤子一般的男人,这就是为什么他从来不会被看穿,十年之间所有的所谓“心声”都只是一场荒诞的梦。

曾经,读心术的出现像是这个世界运行规律中出现的小小bug,更像是某个路过的好心神祇赠予的好运,而现在,bug被世界发现并修复,神祇等待了十年失去了耐心。御剑怜侍失去了读心术,这是他始终待价而沽的惩罚。

读心术刚刚出现时,御剑怜侍只用了十分钟便没来由地接受了它的存在,而当它消失时,御剑怜侍用了三天才相信了这个事实。

现在回想起来,御剑怜侍忽然觉得一厢情愿地相信了那荒谬的“读心术”的自己有些可笑。成步堂龙一对他的爱,像是朝阳升起后花瓣上的露珠,曾经鲜活地存在过,如今却再没有一丝痕迹。

所以,其实只是一场维持了十年之久的可笑的幻觉吧?尽管,它曾落在心头的重量是那样的真实难忘。

御剑怜侍绝望了,他发现自己其实并没有那样平静淡然。因为他真真切切地意识到,自己错过了那件对他来说全宇宙最珍贵的东西,他沉迷地看着它,却忘记了握紧它,直到眼睁睁地看着它如细细的沙流一般全部流失于指缝。他错失了成步堂龙一的爱。

而他仍旧绝望地爱着成步堂龙一。

事到如今,御剑怜侍竟隐隐认为,“读心术”的出现和消失并不是无迹可寻的,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无缘无故”这回事。它出现时,成步堂龙一开始对他心生向往,而从某一天起,御剑怜侍愈发无法真切地感受到成步堂龙一对他的渴望,然后,读心术消失了。这只是巧合吗?

没关系。御剑怜侍试图说服自己。如果没有读心术,他甚至到了36岁这年也不会知道成步堂龙一曾经对他抱有那样的想法,不知道自己在成步堂龙一的心中曾经是那样的存在,而他们的关系和现在不会有什么差别。他没有失去过什么,那本就是他不该拥有的。

可是,他那只一直持握着“筹码”、兴致勃勃地等待着那个一切都交给那个男人的手,又该安放在哪里呢?

09

“先生?”

不过几秒钟后没有得到柜台前两位客人的回复的女士还是隐约察觉了些许气氛的古怪,她本能地抬起头,却被面前那位顾客堪称凝重的脸色吓了一跳。

那位身着酒红色长西装、佩戴着轮廓工整的黑框眼镜的男客人双眉紧锁,长期身处高位蓄养出的压迫感自他眉宇之间不经意地释放出来,这种凝重的沉默将年轻的前台女士吓了一跳,大厅外是寂静的夜色,这让她禁不住有些心跳加速,感到了仿佛办错了事后面对脾气暴躁的经理时的不安——这位男士刚刚进入大厅时,看起来衣着笔挺、气质斯文,让人忍不住想要多欣赏几眼,可转眼间,只是听到她说出的酒店系统中的预订信息,这位男士便露出严酷上司一样让人胆寒的表情,着实使年轻的前台女士措手不及之下慌乱了一番,她甚至本能地刷新了一次酒店系统,想看看是不是刚刚报出的预订信息有什么错漏之处。

不过,没有错漏,无论再怎么刷新,这位姓御剑的先生名下的预订都是一间单人套房。她有些不知所措地重新抬起头看向柜台前那位可以称得上是高大笔挺的男士。

“怎么了?出什么意外了吗?”

他大概是发现了气氛的凝重,侧前一步,观察着伙伴的神态。他的声音清亮柔和而有特点,前台女士顿时眼前一亮,这才注意到这位先生的长相与他老成沉稳相比要年轻不少,就算说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她也不会质疑。

听到那熟悉的春风般温和的声音,御剑怜侍凝重的表情竟本能地一松,但紧接着变得有些复杂,他犹豫了一秒,轻轻地叹了口气。原本下意识就积蓄起来的威压像是被戳了个小洞,无声无息地泄去了。

“我忘了在出发前再次提醒糸锯警官检查一下是不是定够了房间。”

他的声音有些闷,开了一下午车让他有些疲惫,尤其是成步堂龙一靠在副驾驶位上时不时便睡上一觉,醒来后又尽职尽责地和他打趣几句,以分散他的疲劳,这种若无其事的氛围使他的心头总是笼着一层捉摸不定的阴影。

根据他多年聆听“心声”的经验,他相信成步堂龙一会问他“怎么了”也绝不是因为他没有听到前台女士的话,他只是会以一种不强行涉足的姿态出现,也不会刻意凸显自己能力或是智慧,却又给人带来本能的安心。

所以他委婉的回答就已经足够了,成步堂龙一本没有必要还问他一句的。

这本来就并不是一个难以解决的问题,加一间房或是加一张床,一切便会没什么尴尬地化解,可是,这样一个熟悉的巧合,竟短暂勾起了御剑怜侍翻涌的心绪。

十年前,他正是和这个现在站在自己身后的男人,面临着一模一样的处境。他已经很久没有回顾起那个夜晚了,很多细节在十年的时光中褪色模糊,却仍旧能够依稀分辨出几抹鲜明的色彩,那时的成步堂龙一会兴奋地幻想和暗恋对象同床的幸福,而他也可以像个得意地侦探一般,依仗着“读心术”开些让心上人或是惊喜或是受挫的玩笑,笑看那个擅长把心思藏在肚子里的青年在心中大惊小怪。

想到这里,御剑怜侍微微怔住了。

自己当时,原来有那样开心吗……

而他竟然还在埋怨成步堂龙一对自己心迹的隐藏,事实上,他才是那个对表达爱意最吝啬的人啊……

他看着镜中年轻的挥霍着爱的自己,镜中人的目光却始终集中在那个相伴的青年身上,倾听着或许从不存在的心声。

而他,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

成步堂龙一,你在想什么呢……

想到这里,御剑怜侍的心又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握住一般,感受到难以言喻的痛苦。

他从未如此真切地想要了解成步堂龙一的心思,在他终于失去了读心的能力后。

就在这时,那个被他在心中唤过了一遍又一遍的男人,像是察觉到什么一般,主动踏前一步,让那张熟悉的温和的脸孔出现在他的视线之中。

成步堂龙一笑了:

“不会吧,总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啊!看来上次的事没让糸锯刑警的薪水受损,才让他又犯了一次错误,是不是?”

成步堂龙一用惯常的口吻开了个玩笑,尽职尽责地扮演一个诙谐却稳重的好朋友。御剑怜侍的表情微妙地僵硬了一下,他不知道成步堂龙一是否意有所指——是的,他已经连成步堂龙一如此浅显的想法都猜不透了——但他忽然记起,自己确实没有将订错酒店这件事写进刑警的工资评定,即使那一晚最终的结局是不欢而散,他也已经偷偷占有了太多本不属于他的东西。他才是那个偷了禁果的卑劣小偷,早已享受太多成步堂龙一对他的爱意,却吝啬地没有给出回报。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

“这也没什么嘛,局长先生总不会吝啬多提供一个酒店房间的经费吧?”

他找了那个他认为最顺理成章的答案,尽管那个答案一瞬间也让他心情复杂。

“果然还是多加一间房吧?”成步堂龙一露出一个略显苦涩自嘲的笑容:“我睡相可是很糟糕的,御剑上次已经深受其害了吧?”

对了,十年前的成步堂龙一,不就是这样自然而然地要求多加一间房的吗?这个男人就是如此,明明心怀着渴望,却又十年如一日地近乎残酷地守着那道“分寸”,没有逾越一步。

渴望与否,就像十年前那一夜与十年后的今天,有什么区别?

御剑怜侍深灰色的眼眸动了动,他深深望着眼前这个笑容熟悉的男人。

成步堂龙一,你在想什么。

成步堂龙一,你到底在想什么呢……

那双深蓝的眼眸,在岁月的累积溶蚀之中,越发像一片看不到边际的大海,明亮是他,深邃也是他,就连风都只能带来海面上粼粼的涟漪。想看穿一片大海的心,哪有那样容易。

不知为何,成步堂龙一不为所动的温和笑脸,忽然让御剑怜侍的心中,升腾起一股无名的怒火,夹杂着近乎绝望的情感。

“没必要。”

他就这样盯着成步堂龙一的双眼,不信邪一般地、试图用没有任何特异功能的肉眼,看穿成步堂龙一包裹在真心外那层厚厚的伪装。

没必要,他这样说,不出意外地看到了成步堂龙一的微笑嘴角僵了僵。果然,他在心中冷笑,这个男人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却与他一样,对十年前那个夜晚所发生的一切都记忆犹新、耿耿于怀——他故意在相似的场合说出与十年前几乎一样的台词,就是为了观察那个男人的表情,而现在,他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却没有品尝到任何快慰的情绪,有的只有更加浓烈的苦涩。

“我不介意和你住同一个房间。”

他就这样在成步堂龙一复杂的眼神中,一字一顿地讲出了那个双方都默许的台词。

那一瞬间,丢失的读心术好像又回到了他的身上,在那双锐利的深灰色双眸注视下,成步堂龙一表情的细微变化顿时变得无所遁形——不,成步堂龙一根本就是故意让他看到的,故意让他看到了自己嘴角苦笑和眼神之中近乎哀求的神色。

御剑,你到底想做什么啊……

御剑怜侍仿佛听到了成步堂龙一的心声在无可奈何地叹息。

可惜,他的心声问出的是一个御剑怜侍自己都无法回答的问题。成步堂龙一得到的答复,只有老朋友紧绷的慢慢转向侧方的面孔,还有紧锁的双眉。他等待了一秒,最终却还是好脾气地笑了笑:

“说得也是,套间里还有沙发呢。”

10

成步堂龙一在很多事上都能做到常人无法完成的事,御剑怜侍从未怀疑过这一点,但是他却无论如何也想不通,成步堂龙一是如何在那样凝重诡异到滴出苦水的气氛中,还能表现出一如既往的若无其事来。

他的眼前仍旧凝固着成步堂龙一披着酒店洁白的浴巾热气腾腾地从浴室中走出时的样子,那个男人路过墙壁上空调的控制面板,探头过去,笨拙地摆弄片刻,嘀嘀几声过后,寂静的空气中开始响起空调运行的轻微嗡鸣。

然后成步堂龙一走到他所坐的沙发前,在他肩上投下一片沉重的阴影。

“确定不用我睡沙发吗?”那个男人第无数次试探着问他。

“没有一套多余的被褥给你睡吧。”他头也不抬,目光落在手中文件那密密麻麻、无从分辨的小字上,如此言简意赅地回答。语气如此轻松,甚至可说是冷淡,但他却听到了牙齿摩擦的轻微声响刮过耳膜。

于是成步堂龙一不再说什么,开始坐在床的一边,一边心不在焉地擦着蓬乱的黑发,一边则单手按动着手机的按键,或许是在编辑一条短信。

空调的轻微嗡鸣声填满了他们之间的缝隙。

直到御剑怜侍拧开了花洒,水声才终于将那填满他大脑、带来无形焦虑的空调声覆盖,他怔怔地站在水流下,任温水打湿他梳理整齐的短发、顺着他锻炼有素的身体轮廓,流淌入大理石地砖的缝隙中。

十年,就如同流淌的水流,起初如血液一般浓稠温热,渐渐在指掌之间流去了,泄了满地,变得如此凉薄。

已经……到了覆水难收的地步吗?

过了很久很久,御剑怜侍才缓缓抬起手背,抹去了流淌到眼眶之上的水。

当他下定某个决心的瞬间,一切曾经响在他脑海中的成步堂龙一的心声,那些被他忽略的、忘记的、当作寻常而一笑而过的,全部回到了他的脑海之中。

那些心声怀揣着青年特有的莽荒气,贪婪又不知满足,无边无际的热望,让人听得双颊似火烧。

『御剑的屁股真圆润啊,包裹在西裤里的感觉真色情呢,好想找借口揉一把啊……』

『御剑的马甲把他的腰线绷得好紧哎,这么优越的身材真让人垂涎呢……』

『眉心的皱纹,好想替他吻平……』

『好想用力地抱住他,永远不松手……』

……永远不松手吗?

御剑怜侍忽然笑了笑。曾经,他仗势着能够看到成步堂龙一对他毫不动摇的热烈的爱,贪图那些甜美的告白,年复一年地手握着自己可以为报的一切,将成步堂龙一渴望的那些当做筹码,吝啬地从未松手。

终于有一天,他从这一场漫长的美梦之中惊醒,才蓦地发现,那些被他攥紧在手心的旧筹码,早就成了没人要的空头支票,失去了它们曾经的价值。

事到如今,这些本就因成步堂龙一的欲念才产生的“筹码”,还像固执地攥在手中还有什么意义?只会让他看起来像是个被遗忘的小丑,既可怜又可笑吧?

既然如此,全都给他吧,趁着或许还有未尽的薪火,想那些他曾经想要的,全都给他吧。

浴室中的水声停了,空调的嗡嗡声又闷闷地浮上来,成步堂龙一在做什么呢?那个固执的家伙,说不定现在已经自动自觉地躺回沙发上了吧?又或者,他打算彻底绝情地不给他机会,像上次一样直接在床的一边睡死?第一种情况一定是会被排除的,因为在他明确表示不介意同床的情况下,成步堂龙一还要执意睡沙发,这种选择便存在着明显的不自然,不符合那一直被成步堂龙一坚守着的“分寸”——成步堂龙一不就是一向如此将他独有的原则贯彻到近乎残忍的地步吗?

果不其然,当御剑怜侍披着浴袍无声地走出浴室,他所见到的,正是成步堂龙一安静地睡在床榻一侧的样子。暖黄色的壁灯亮着,却正好只是笼罩了床榻另一侧被特地留出的空位,那个角落的被子都不曾被扯出任何一条褶皱。

成步堂龙一决心要做到什么时,他是真正能够做到滴水不漏的,这就是御剑怜侍为什么会想到“残忍”这个词。

不知为何,御剑怜侍忽然无法自已地勾了勾嘴角。

而他却是要做那个将成步堂龙一煞费苦心留出的那一片空白翻烂揉碎的人。

他无声地呼唤。

这个名字,他已经在心中反反复复默念了千万遍,喜、怒、哀、乐,像是一个咒语,默念之时,那些情绪就全和他有关。有时他想,如果得到那个可笑的读心术的人不是他而是成步堂龙一,或许一切将会简单得太多,想到这里他却又嘲笑自己,明明已经品尝过对方甜蜜的心声,既得利益的他却还在期待着对方踏出那最危险的一步。

成步堂龙一。

他最后一次闭了闭眼,用这个名字做成一把锋利的刀刃,把那些纷杂的念想都斩断,现在的他只能靠逼迫自己不去思考来保持冷静,可是效果却已经愈发地岌岌可危,他听到了自己剧烈的心跳声——慌乱、内疚、羞耻,还有……一缕微妙地将所有情绪连接在一起的兴奋。

和十年前那个夜晚如出一辙。

真是没救了……

御剑怜侍深深地望着枕席之间那张熟悉到刻骨铭心的脸,柔和的轮廓,却有着一对深邃的眼膜,仍旧那样年轻,看起来充满着无限的可能性,让人不由得觉得,奇迹或许就在这个男人睁眼的瞬间。这一刻,御剑怜侍不再阻止自己流露出迟来的深情,就连他石英般锋利而深沉的双眼都已经等待了太久,目光之中那段不见天日十余年的爱意早已发酵得香醇浓稠。

御剑怜侍就这样无声地躺在了床铺空白的那一侧。垂坠轻薄的浴袍在重力的作用下微微散开,昏黄的壁灯照耀下,他线条深刻的锁骨与轮廓饱满的胸膛上都浮起了连成一片的云霞似的红,闪烁着湿润的淡金色光泽。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在本能地颤抖着。

羞耻吗?

无措吗?

御剑怜侍。他绝望的心声对自己说,这都是你花费了十年酿出的苦果啊。

他就是要用这种方式羞辱自己、惩罚自己,让自己有机会好好品味这苦涩到入木三分的果实,如果咀嚼它时的感受足够刻骨明显,就像主动脱掉鞋子踩上一地的玻璃碎片,也好免去一个无疾而终的结果。

至少再过十年回忆起这个被他选为故事终点的夜晚,他不至于感到遗憾的茫然。

越是靠近那个睡梦之中浑然不觉的男人,他的颤抖就越是难以抑制,可当他紧贴着那个男人、与他枕在同一片柔软的枕头上时,他忽然感受到一种莫大的喜悦——就像是烟火燃烧自己绽放出美丽,就像是熟透的果实终于被人采撷,那是一种终于达成了唯一价值的喜悦,是生命的意义终于在毁灭中得到成全的喜悦,那一刻,他想起了十年前成步堂龙一在春梦之中呼唤他名字时的感受。

他曾与最心爱的人心意相通过,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的现在,他才终于知道了那一刻在他人生中的重量,唯一,而且,永恒。

幸福与痛苦在同时攀上了顶点。

御剑怜侍缓缓伸出颤抖不已却已然失温的手,毫不犹豫地握住了成步堂龙一因睡眠而变得更加灼烫的手掌,牵引着毫无知觉的对方,将手落在了自己厚实柔软的胸脯上。他已经毫无保留。

御剑怜侍的目光渐渐有些失焦,他望着成步堂龙一那张十年如一日般年轻而令人安心的面容,似乎在透过眼前人,看他个早与他失之交臂的青年。某个蝉鸣喧嚣的夏末,青年一边若无其事地坐在他的对边喝着汽水,像个随和的好朋友一样,一边“品鉴”着他有着不错的锻炼痕迹的胸膛。

“这……就是你曾经期盼的吗……”

御剑怜侍近乎无声般地低诉着,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声带竟然颤抖滞涩到发不出声音。他无法呼吸,只感受到成步堂龙一手心粗糙的皮肤磨蹭过他胸前的敏感,使他像触电一般起了一层战栗,他的身体立刻不知廉耻地食髓知味起来,苏醒了某种尘封已久的原始的渴望。羞耻吗?当然。可是在这一刻,已经膨胀到麻木的羞耻心,却成了最甘美的养料,开出扭曲的欲望之花。

这,就是你曾经期盼的吗?

这句话不只是在询问那个一定不会给他任何答复的男人,原来也是在问他自己。是啊,难道他就未曾幻想过这一切吗?难道在他听到成步堂龙一遐想他胸膛的触感时,他就没有遐想过成步堂龙一手掌的触感?没有遐想过那双比自己体温更高的手掌,像现在这般磨蹭过他敏感的肌肤,强横甚至暴力地握住他的皮肉,用最原始、最残酷的方式占有他,却又用最温存最柔软的方式亲吻他,不容拒绝?

现在,他的梦想成真了,虽然只不过是他用卑劣的手段窃取来的果实,当他触碰到那夹着这羞耻和自我厌恶的酸涩的果核时,却还是感受到了难以言喻的k感。

“真是难看啊……”

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话语竟颤抖走音得那样厉害,同时透出恐惧与兴奋,压抑着,压抑着比他想象中还要巨大的痛苦。

真难看啊……御剑怜侍,你先是不懂得珍惜,丢失了最珍爱的东西,然后又在明知无可挽回时,主动将自己奉送,你难道是在满足友人一直以来对你的期待吗?不!你只是在满足你自己罢了!

就算如此……就算已经卑微到自暴自弃的地步,等到成步堂龙一睁开眼,看到自己这副不堪入目的样子时,最后一块遮羞布也将被撕去,最后一丝温存也将风流云散了啊……

至少现在,他告诉自己,至少现在他占有了成步堂龙一。

他们躺在同一个枕头上,这是世界上最亲密的距离,他能够感受到对方平稳的鼻息,望见对方安然的睡颜。该满足了,将这一刻定格为故事的结尾吧,他应该感到满足了。

可是,真的吗?

他想要的,仅仅是如此吗?

心上人曾经对他的渴望、期待、爱,还有那些心意相通的时刻,明明……明明曾经都是拥有过的啊……!

当御剑怜侍意识到自己颤抖得过于剧烈时,一切都已经晚了,他发现自己已经无法抑制胸膛剧烈的起伏,还有……被卡死在喉头的哽咽。

他猛地闭上眼,用尽全身力气感受着那只覆在他胸口的手掌的温度,似乎想将这随后的温存死死烙印在心上,然后,温热便自眼眶之中无声地滚落了。

“……即使是这样卑劣的我,仍旧盼望着再次得到你的爱啊……”

我爱你。

尽管已经到了自甘堕落的地步,这份近乎绝望的爱意,还是想要得到你不计前嫌的回应啊……

终于,在这声难以抑制的哽咽之后,御剑怜侍松开了握着成步堂龙一手掌的那只手。他明明就知道不得不面对这最终的结局,无法割舍也只是一种最痛苦的割舍罢了。

那只手掌带来的温度就这样离开了,飘飘荡荡地落下,下一秒,却违背物理规律地突然出现在了御剑怜侍背后。

成步堂龙一的手,绕过御剑怜侍的身体,抚上后者剧烈颤抖着的脊背,一下,两下,安抚性地轻拍着,像是正温柔地安慰一个深夜啼哭的孩子。

那一刻,御剑怜侍茫然地怔住了,因为他似乎又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成步堂龙一的心声,就响在他耳边,响在他脑海之中。

“笨蛋。”

“我当然爱你。”

“我一直爱你啊。”

御剑怜侍猛地睁开眼,悲与喜,化作无形的巨浪,将他的理智彻底淹没了。然后,他就对上了一双熟悉的深邃蓝眸。

成步堂龙一正面带着平静的微笑,深深地望着他。他说,他爱他,这一次,不是心声。

下一秒,还不等御剑怜侍已经被剧烈情绪淹没的大脑有所反应,本能先让他预感到了什么。他又一次闭上了眼。在一片漆黑的世界之中,他感受到一缕温热的吐息,缭绕在他的鼻端,让他的心脏陡然加速,然后,便是紧贴唇瓣的柔软触感。

这是一个吻。

或许在将来的某一天,御剑怜侍会惊觉,自己的“读心术”竟被“心声”欺骗了——比如,原来成步堂龙一从某个节点起便已经怀疑起他能够读到他的心思;又比如在这个夜晚成步堂龙一为了不让使他们后悔的意外再发生,始终在故意清醒地装睡。但现在,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此时此刻,吻就是一切。

十年,他们曾在心声之中,吻过千千万万次,但这一次,是真正的吻。

他们再也不需要计较谁拥有了对谁的读心术,因为就在这个吻中,他们全都读懂了对方的心。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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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一丝啊,写完草稿突然不想细化了,又在这个万众瞩目的时刻把大纲给大家端出来了,好吧,聊作抛砖引玉,剩下的就交给后面的老师们了,预祝大家流水席胃口大开、吃得开心~

灵幻用他一贯而来的语气,冷静地说:“不愿意战斗的时候,就是可以逃跑的。”

CP:茂灵

交个穷酸的党费,然后继续偷偷摸摸蹭粮。

茂灵太难写了,比我想象的难写一万倍(

BGM:Monsters-KaiteSky

灵幻新隆有时会有亲吻影山茂夫的冲动。

好在本世纪最天才的新星灵能力者对于控制情绪驾轻就熟,这点微不足道的冲动于他而言与龙套手下一点即碎成星末的恶灵无异,挥挥手便能压下去。

他注视着他的弟子。

灵幻新隆注视着影山茂夫。

那孩子五年级推开相谈所大门时尚且是个身高不过到他胸口的小矮子,背着书包就像背着一个沉重的盾牌,探向他的目光带着期待带着柔软,就像新生的动物幼崽;听到“人情味”三个字的时候孩子乌色的眼珠像被矩火点亮,亮得分明,灵幻隐约看到了星星在其中闪烁。十四岁的时候仍然矮小,被他带出去除灵时甚至会被误认为小学生,脸上带着婴儿肥,可骨架却单薄,透着嶙峋的味道,像一张被剪得单调的苍白纸片,线条简单,也没有什么色彩,只有乌鸦色与苍白。

他注视着影山茂夫。

影山茂夫自十四岁加入肉体改造部开始锻炼以后,整个人就像灵幻新隆养在相谈所里的那棵番茄幼芽,疯狂抽条。像是要弥补他人生的前十四年过于缓滞的发育速度,也像是他前十四年喝下的那瓶瓶罐罐的牛奶终于迟来地发挥了应有的作用,总之:影山茂夫像睡醒了似的,身高后知后觉地蹿了上来,锻炼的成效终于体现出来,肩膀渐渐有了厚度与宽阔感,卷起袖子时能看到手臂上覆盖着的薄薄一层肌肉线条,总算不再让人担心他是不是会被风吹跑了。婴儿肥在日复一日的锻炼当中削去,轮廓的棱角与线条被加深,眉骨仍然被隐藏在刘海下,可清冽的眼睛、挺峻的鼻梁、削薄的嘴唇却是被隐藏不了的,终于,索然无味的发型也无法阻止少女们看向少年的目光了。

或许是体质原因,不管龙套如何努力、如何加大锻炼强度,他身体肌肉的线条始终不如他肉体改造部的前辈们突出雄壮,可胜在足够流畅漂亮,超能力者生来为神明所偏爱,事实再次证明这一点。即使在太阳下日日暴晒,影山茂夫仍然白得近乎反光,不过比起他以前肤色的苍白感,此时更像一块被暖出了体温的明净的玉。

少年像一只乌色小雀终于褪去了雏毛,长出了漂亮的流线翎羽,也像一颗埋在土壤里十四年的种子,终于吸饱了水,于是开天辟地般破开了土壤,朝着蓝得无瑕的天空无畏无惧地发芽生长,活得茂盛。

收到第一块情人节本命巧克力的时候,十六岁的龙套将那块包装精美的巧克力带到了相谈所,师徒二人连同小酒窝一起深沉地凝视这块心形的巧克力足足十分钟,再三确认了并非恶作剧,当师父的才总算收拾好了老父亲般欣慰的心情,抬头去看自家总算初长成的小徒弟。

做徒弟的坐在沙发对面,低着头和师父一块看着那块巧克力,眼睛亮晶晶的,脸颊也红扑扑,灵幻与他相处多年,解读他的情绪驾轻就熟,一眼便看出他现在哪怕没有开心百分百,九十五总是有的。他多看了几眼,总感觉好像看到弟子乌黑的发顶开出了一朵粉红色的小花。他觉得有点好笑,又觉得弟子哪怕长大了些许仍旧很可爱,咳了咳,又摆起师父的架子来:“要好好回复人家啊。”

龙套乖乖地用力点头。

小酒窝在一旁飘来飘去,挤眉弄眼地起哄:“要接受吗?”

龙套没有说话,想了想,从眼睫毛底下偷偷瞄了一眼师父,然后说:“还没想好。”

龙套立刻说:“拒绝好了。”

灵幻抬头看了少年人一眼,轻轻挑了挑眉:“随便你,记得委婉些。”

少年即便抽条长高、锻炼出了肌肉,却仍旧偏瘦,肩胛骨线条突出得隔着T恤也能看出柔软的阴影,与灵幻自己的肩胛骨错相碰在一块,鲜明得有些硌人。

小酒窝兴高采烈地宣布:“茂夫!你已经长得比你的混蛋师父还要高了!”

灵幻将手在裤腿上拍了拍:“这算什么?他还有得长呢。今晚吃拉面,龙套,给你加四片叉烧。”

太瘦了,还得再多养养。他想。

龙套正介于少年与青年的过渡期间,眼角眉梢带着未褪去的少年稚嫩,侧影的线条却有了初步的属于成年人的稳重。他笑了笑,仍可见柔软腼腆:“谢谢师父。”

龙套还小的时候,灵幻偶尔会有亲亲这孩子的念头,人类对于柔软脆弱的幼崽总会产生一种无关性别的母性与怜爱,哪怕龙套与脆弱二字半点不沾边。不过师徒之间亲额头亲脸颊什么的似乎总有点越距,摸头发又有些哄小孩的敷衍感,所以他总是用拍肩来代替:既有勉励性质,又有平等交流感,一举两得。

于是灵幻沿用了一直以来的习惯,伸手拍了拍徒弟已经变宽变厚的肩骨。掌心下少年人肩胛骨硬朗的线条条件反射般地绷紧了,散发着热度。

“哦,真是有在好好锻炼呢,以后上了大学也不能懈怠啊,看这漂亮的肩膀!”

以前拍他的肩膀都有点担心一用力会不会把他给拍散架了呢。灵幻放下了手。

影山茂夫垂着眼,柔软的唇角抿着一点笑意,接受了他的夸奖。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男生肤色白皙,脸颊上带一点点高兴的红,低垂着眉眼,乌色的眼珠温润得像黑珍珠,睫毛微微垂下,纤长如同一只跨越沧海的蝶翼,兜住了一缕灵幻刚泡好的那壶青茶的茶香。

他拥有他这年纪所特有的一切优点。

唉。

灵幻看了一会,移开了目光,提起茶壶,倒了一盏茶。

“啊!好烫!”

龙套伸出手,粗茶杯在落地开花之前飞起,浅青色的茶水旋转着开出一朵花又落回杯壁,温顺如一只家猫,落在了他的掌心。他捧起茶杯,垂眉敛目,轻轻地吹了吹那杯滚烫的茶水,蒸腾的雾气熏染那张尚且带着青涩的俊秀白皙的少年面容,那双长得有些不可思议的睫毛微微垂着,茶香怜惜地吻过他的睫尖。

贴心的徒弟将茶杯放回了师父面前。

如果是以前……龙套也会把掉落的茶杯用超能力捡起来,但大概做不出来给他吹凉这种事。

灵幻没有去动那杯茶,他似乎忘记了它,回身穿上了外套:“走了,去吃拉面。”

真遭罪,快点长大,快去外地念大学吧。

他这样想着,然后在吃拉面的时候,平静地拒绝掉了徒弟的告白。

灵幻迎着徒弟像要烧起来一样的目光,慢吞吞吃掉了碗里最后一口面条。这家店开了十年,筋道的面条饱含老板的心意,吸满豚骨鲜香的汤汁,沾着细碎的海苔碎和芝麻,散发着饱满的麦香。

“为什么!师父明明——”

灵幻抬手,阻止了徒弟错愕急促的话音。拉面屋红色的帘门缝里落入苍白的夜色,就像一场春雨悄然降入深海。白惨惨的灯光顺着对面少年的黑发流淌,静止在少年的侧脸,本就白得像玉的脸色近乎有些透明。少年睁着黑若点漆的眼睛,抿紧了嘴唇,胸膛微微起伏,看起来恨不得扑上来揪住师父的衣袖,灵幻隐约能看见有星辰一般的明明水光在他眼中闪烁,这是龙套情绪波动非常剧烈的证明。

“龙套啊,”他非常温和地,和颜悦色地,就像成熟的大人对待一个说错了话的孩子,就像注视着站在他面前的十一岁的龙套,“你还小呢。”

“师父!我很认真的——”

糟糕,好像要哭了。

“我也是很认真地在回复你,龙套。”

吃完的面碗里盛着半碗未喝完的面汤,乳白色的汤汁里漂浮着海苔和芝麻,面条碎静静地沉在碗底,一盏白炽的灯光在汤汁表面削成半弯饱胀的月亮。

他垂眸,抽了一张纸,递给了垂着脑袋的弟子,站起身来付了钱,体贴地走出店门外,让龙套一个人冷静。

他站在拉面屋门外,来往不绝的人群与数不尽的悲欢离合擦过他茶金色的发梢,绚烂斑斓如钻石星辰的霓虹光影徐徐铺满肩头,看起来就像落了一肩被无声抖落的火红烟蒂,顿了顿,又在肩上默不作声地褪成光阴般的无味灰白。

人类有时会习惯某些事物、某些行为、某个环境,在这些事物面前,本能地感到安心和依赖,当暂时失去这些东西的时候,又本能地产生恐慌和空虚。

可那毕竟是错觉。即使这拉面宇宙无敌好吃,谁会因为没了一碗拉面就去死呢?

“这不对。”影山茂夫犹如游魂一般地说,“师父明明喜欢我。”

“可你没成年。”小酒窝说。

“师父明明喜欢我。”

“可你没成年。”

“他喜欢我!”

“你没成年。”

影山茂夫终于放弃了,“……只要成年他就会答应我吗?”

小酒窝不再说话了,上级恶灵飘飘浮浮地坐在超能力者的台灯上,像一团攥成团挤出汁的鲜绿韭菜精。它屁股底下的台灯用了太多年,灯泡已经老旧,灯光也呈现晃悠悠的黄,甚至有些忽明忽暗,被落了灰的灯盏罩磨出软弱的棱角,像一块软化的黄油。

小酒窝瞧着自己的搭档,这个几乎可说是世界上最强的超能力者。龙套生来即是绝对的强者,按照小酒窝的逻辑,他生来便该坐在王座之上,合该高高在上地教众生参拜,教所有生灵仰望他。可这个少年却素来不按常理出牌,别说成为众生之主,更别说什么王座,他将自己的王冠老老实实埋在土里,也不顾是不是沾上了泥土,就这么任凭自己淹没在莽莽人群之中,甘愿成为沧海之中一粒微不足道的砂砾。

即便如此,他还是在发光。

独属于他的,无关超能力的,温润又耀眼的光。

是灵幻新隆教得好。小酒窝心想。

它瞧着自己的搭档,少年也抬头望着它,企望小酒窝肯定他那青涩又幼稚的青春期幻想,或者一如既往给出它的建议。他早已褪去了年幼时因为拘囿困限于超能力、一味压抑自己情绪而带来的阴沉感,此时看起来就是一个普通的、为青春期恋爱所困扰的少年人。他还年轻,即使是最强大的超能者,即使努力表现得成熟,却也掩不去眉目之间青草一般的茂盛气息,带着青春期的蛮横与任性,带着少年人对恋情的殷殷盼望,眼珠晶亮,一眨不眨,眼里装一盏柔软的灯光,是他所特有的带一点期待带一点希望的专注眼神,像新生的动物幼崽。

鲜少有人能拒绝他这样的眼神,影山律不能,小酒窝不能。

小酒窝瞧着少年,忽然产生了一点细小的怜悯。

算了。它心软地想着,罕见地没有去戳破少年不切实际的想法。

可它明白,这世上从来只有两个狠心人能拒绝这样的影山茂夫:

一个是高岭蕾,一个是灵幻新隆。

龙套高中住的是寄宿制学校,一周后小酒窝跟着他到了相谈所楼下,意外看到搬家公司的货车,穿着工服的工作人员扛着打包好的纸箱上上下下。

龙套三步并作两步奔上楼,差点错脚踩空。推开门,芹泽背身站在陌生的房间中间,正盯着工作人员将纸箱搬开。芹泽有些不安地打招呼:“影山前辈。”

“师父呢?”

他不问你们在干什么,不问要去哪里,只简简单单问三个字。他锻炼几年,早就练出了体能,可跑上了短短这么一段早已走习惯了的楼梯,却跑得一头冷汗,胸腔起伏,乖顺的额发也不受控制地微微飘起。他眼睫漆黑,眼珠幽沉,嘴唇薄得几乎如同死神的镰刀,肩膀仍显得略微单薄,整个人却风雨欲来似的,极具压迫般的气魄。芹泽有些被龙套的状态吓着:“灵幻先生说要开发分所,要把业务转、转移去东京。”

茂夫恍若未闻,执拗地问:“师父呢?”

“在这呢。”灵幻在他身后插着裤袋走了进来,穿着熟悉的灰色西装、打着粉红色的领带,一手看表,一手招呼,游刃有余。几乎是立刻,龙套的目光马上聚焦到了他的身上,再也不肯挪动分毫了。芹泽松口气,将空间留给师徒两个,指挥着搬家人员到楼下去。小酒窝默不作声地跟上了他,问:“怎么这么突然?”

芹泽叹了口气:“灵幻先生决定的。”

“你也同意吗?”

“我不知道……”芹泽低声说,“要离开这里,我很舍不得。而且我很疑惑,这样真的好吗?灵幻先生明明……但我之前就已经决定要跟着灵幻先生的。”

小酒窝看了一眼收拾好的纸箱,无奈地叹了好长一口气。

它早该知道灵幻这个人。灵幻新隆其人,没有任何超能力或者灵感,却顺顺当当地做着灵能力者的工作一路到如今,除开中间发生的意外,除开龙套芹泽等人,此人高超的话术、谈判技巧、杂七杂八的技能占了一半,另一半便仰赖于此人堪称洞若观火般剔透的观察力与情商。

这样的人,会分辨不出龙套的感情是认真的,还是一时之间把依赖当做了喜欢么?

换做别人,有这样一个强大得无人能挡的超能力者爱慕自己,不说沾沾自喜,不说大肆宣扬,甚至假意答应、多加利用,都算是人性使然,理所应当。

高岭蕾不。因为她是个极度自我中心的聪明姑娘,她不爱龙套。

灵幻新隆同样聪明。而他同样也不。只是他拒绝的理由与高岭蕾相反。

小酒窝想起茂夫刚明白自己的心意的时候,害羞兴奋得睡不着觉,裹在被卷里,白皙的脸颊红通通的,充满忐忑,小声地和它讨论:

我觉得师父也是喜欢我的,小酒窝你觉得呢?

超能者对情绪的感知向来敏锐,小酒窝想了想,承认茂夫的直觉是对的,暗忖灵幻藏得还是不够严实。

茂夫头上开着小花,垂着眼睫,耳尖通红,小小声问:

小酒窝,你说有没有可能,师父会和我表白呢?

小酒窝当时没有回答。

灵幻新隆是个骗子,欺诈师,一个毫无灵感的普通人。他有缺陷,也会犯错,会贪小便宜,会仗着聪明使小手段,多少有些贪恋虚荣……灵幻新隆绝非完美,甚至可称得上浑身毛病。

可是与他那吊儿郎当、油嘴滑舌的外表相反,灵幻新隆也是一个柔软又极度有责任感与道德感的……一个高尚的人。

与他那俊秀的皮相无关,与他那些高超的话术、情商、技巧也无关,灵幻新隆拥有最珍贵的、让他在这世上独一无二、也让影山茂夫最终如此喜欢他的……星辰般闪光的灵魂。

茂夫啊。小酒窝心想。

我猜……如果没有意外,不要说向你表白了。灵幻这个人,这辈子都不可能接受你的——

就像你说的。你的师父,是个好人啊。

“哟。龙套。”灵幻打招呼道,“吃章鱼烧么?”

“师父,要搬走是怎么回事?”

他的弟子不为所动,直直地盯着他,眼神执拗,话也执拗,像一棵顶着石头重压顽固生长的小草。

相谈所房间里收拾得空荡荡,照片墙上的每张照片都被撕了下来,留下惨白粉墙上干巴巴又触目惊心的几颗钉子洞。百叶窗也被拆了下来,灵幻平日里背靠的那扇窗户光秃秃地敞开着,晚风大喇喇地登堂入室。夕阳融化在晚春的风里,像一块被剪碎的溏心蛋,黄澄澄的液态蛋黄沿着窗棂流淌,没有半点重量或者形状,一路在房间里淌得满地都是,沿着瓷砖缝隙反着叫人眩目的光。风停了,那薄如纸裁的光也静止在房间里,一动不动地被屋檐剪成锋利尖锐的阴影。

影山茂夫站在一半的夕阳与一半阴影里,白得像玉的脸被熏染出一分暖色,可他整个人看起来却仍是寡淡的。漆黑的头发,漆黑的眼睛,漆黑的制服,像一只收拢羽翼不受喜爱的寂寥的乌鸦,也像最深的那一片黑夜,摘取所有的星辰,静悄悄地漂在水面,连影子都没有。

他看起来很难过。

灵幻弯腰,将热气腾腾的章鱼烧放在房间里仅剩的桌子上。

师徒二人都没有要去吃的意思,淋满诱人酱汁的章鱼丸子便就这么放着,悄无声息、我行我素地徐徐飘着香味与热气。一片垂死的夕阳光沉沉地覆在上面。

“想去东京发展看看,调味市毕竟地方太小了。”灵幻沉思道,“我仔细想了想,要把事业发展壮大,更大的平台还是——”“不要撒谎!”

被打断了。灵幻停了下来。

龙套鲜少用这样严厉的语气同他讲话,少年拥有超越年龄太多的压迫力,他眼睛如同不会流转的黑夜,头发也微微飘起,彩虹般的薄膜在身周若隐若现。他看起来就像一颗黑洞,连光也被撕碎,夕阳畏惧地匍匐在他的脚后跟,不敢再往前一步。

灵幻叹了口气:“那你希望我怎样呢,龙套?”

“我想要师父认真的回答。”茂夫说,“我喜欢师父。请和我交往。”

这是龙套第二次表白,相比起之前在拉面屋里那一句腼腆得声若蚊蚋的告白,这一句格外掷地有声,干脆利落,充满压迫感,如果不是目前他还好好地压制着他的超能力,看起来几乎有点像之前他去和小蕾表白的时候那一路毁天灭地的架势了。

“我很认真的啊。”灵幻直视着弟子的双眼,一个星期过去,或许是他的错觉,总觉得这孩子又长高了一点。

他放缓了语气:“可能是之前的环境带给了你错觉,龙套,我再说一次。”

“我没有要把你的告白当成儿戏去敷衍的意思。确实,我刚开始想过装傻,或者当做没听见,糊弄过去。但是我仔细想了想,还是决定不这样做。”

“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一个人的表白都值得对方认真的对待和回应。你不再是个小孩子了,我也无意将你当做小孩糊弄。所以……龙套。”

灵幻轻轻吸了口气:

“这是我的回复。”

“对不起。”

他没有去看龙套的表情,低下头,自顾自地插了一颗章鱼烧放进嘴里咀嚼。沾满咸鲜酱汁的章鱼烧被放得太久,最后一丝热气也散尽了,沿着食道落入胃袋,仿佛吞下了一块冰。他很怕烫,向来更欢迎放凉的食物,可这一回却味同嚼蜡,可能是老板娘手一抖,放多了芥末,嚼在嘴里竟有叫人鼻酸眼辣之感。

滴答。

“可不可……以……为什么?”

灵幻顿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

“我觉得……师父应该也是喜、欢我的。”

“是因为我还、没成……吗?”

他问得断续,哽咽得几乎不能说完,但灵幻能懂。他说:“与年龄……好吧,多少有关。但不是因为你还没成年,你成年了我也不会答应的。”

龙套似乎还不想放弃,固执地想找出一个能叫他信服的理由来。他执拗地问:

“是、因为没有花吗?”

滴答、滴答。

一个近乎幼稚的提问。

他向高岭蕾告白的时候,城市崩裂,钢筋水泥在他身边碎成尘埃,世间万物匍匐在超能力者的脚下,少年宛如一道飓风,风烟之中捧着一支金黄的向日葵,穿过坍圮的钢铁森林,去向喜欢的女孩告白。

如果抛开前因后果不看,光看这表象的话,好像还挺浪漫的。

那时龙套似乎觉得花、场所、预约对于表白而言都是非常重要的要素,不可或缺,精挑细选,紧张得一夜未眠。而他向灵幻说出那一句话的时候,却似乎没有经过任何思考,没有花,没有预约,场所是简单又熟悉、和烂漫二字半点扯不上关系的拉面屋,桌面上摆着还没吃完的拉面,周遭嘈杂不堪,空气充满拉面漫不经心的香气与老板的吆喝,被他表白的人当时正闷头吃面,挑三拣四地夹桌面上的小菜吃,白衬衫的袖口甚至溅上了一点难以洗净的汤汁。

如果要比较的话……其实两次表白的对象也挺迥异的。上一任被表白者身材高挑,长发垂腰,眉眼精致如画,是个秀雅漂亮的少女,像一朵怒放的海棠。而现任被表白者是个三十余岁的大叔,年龄大出一轮有多,专职欺诈师,油嘴滑舌,满嘴谎言,利用弟子长达数年,做人失败至极,还是个男性,如果要比喻的话,大概就是一块皱巴巴的抹布。

“当然不是,龙套。”灵幻说,“如果有花的话,我也不会收的。”

少年不再说话了。

他哭得非常安静,连气息也没有,肩线有些细微的颤抖,飘起的额发全都落回了原处,身周斑斓的彩光也碎成静默的齑粉,像是死去的群蝶。少年低着头,灵幻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点滴泪光铺满了他白皙的脸,顺着下巴一滴滴砸在空荡荡的地面,发出滴答、滴答的细微响声。

他习惯性伸出去想安慰少年的手顿了顿,最终还是没有抬起来。

灵幻捡起了那盒只吃了一口的章鱼烧,轻声道:“抱歉啊,龙套,让你积攒了没有必要的压力。”

“我是个失败的大人。”

他走出门,将已经凉透的章鱼烧扔进垃圾桶。夕阳早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夹着尾巴逃了,夜色彻底凉下来,漆黑一片,今夜没有星辰。远处的城市烧起通天彻夜的绚烂灯火,灵幻相谈所藏在这座城市的一条小巷里,像一只藏在阴暗角落的蚊蝇。前些天下过一场雨,小巷地面上水面尚未干涸,沉默地倒影着细碎摇曳的光粒,与有些扭曲的“灵幻相谈所”。

灵幻伸出手,轻轻拂了拂相谈所的展牌,摸到了一手的铁锈。

“师父。”

他回头看,龙套跟了出来,站在他身后,苍白的脸上有未擦干的泪痕,眼眶红得像兔子。

“一定要搬走吗?”

灵幻点了点屋内:“地方我都搬空了。”

龙套垂下眼,灵幻清楚地看见他纤长的眼睫被泪水沾湿,漆黑的睫尖泛着白凌凌的水光,像漆黑海面上一帆孤单的星辰。

“我可以去看师父吗?”

影山茂夫从来便不会读气氛,于他而言那太难了,加上他的教导者尽管自己情商超群,却从来不觉得不会读气氛这件事于自己的徒弟而言是个多么大的缺陷,因此也就从来没教过。于是他不知道此时彼此都沉默着离开才是最好的选择,他只能一如往常,按从心意说他所想说的话,睁着带着水汽的漆黑的眼睛,小心翼翼地向他的师父恳求一个允许。

灵幻又想抽烟了。

他不想劝说龙套让他放弃,一方面那不太现实,他深知龙套的固执;另一方面,他认为龙套作为一个完整的人,有权利选择喜欢谁,也有权利付诸行动,哪怕已经被拒绝,哪怕被他喜欢的人没有资格被他喜欢,可龙套仍然有选择是否放弃的权利。他不该用自己的价值观去质疑龙套的情感和龙套的选择,这也是他最终选择认真对待龙套告白的原因。

他用指甲用力抠了抠掌心,咬了咬后槽牙,最终道:“比起那个,你还是专注学业,思考一下自己的将来比较好吧?”

他狠了狠心,调整脸部表情:“我觉得,我们还是不要见面了比较好。”

他转身,下了楼梯。这栋楼房经过火灾,墙壁上尚且带着少许没被清理掉的斑斑黑痕,又久未修缮,楼梯也是岌岌可危的铁梯,隔三阶甚至有一阶断裂,他走得踉跄,一脚踩进小巷地面上未干的水洼,水花溅湿裤脚。口腔中弥漫着血腥味,他在泛起灰尘泥土的水洼之中瞅见自己的倒影,形容狼狈,像条败犬。

他现在确认自己于掩饰情绪一道并不如自己料想中的擅长,自以为驾轻就熟,实际上大抵蹩脚得滑稽可笑,否则龙套何以如此笃定自己喜欢他?

作为一个成年人,作为一个自诩引导者的师父,他……

是个人渣。

后来灵幻搬家的时候,龙套没有来送他。

小酒窝倒是来了,晃悠晃悠的,像一团攥出汁的鲜绿韭菜,居高临下,目光复杂。一人一灵都聪明,小酒窝简单地说了声不必担心自己保重,灵幻简单地应了一声,彼此都不再多说什么。

他带着芹泽、小留离开了调味市,去了京都。

不是东京。

灵幻新隆何其狡猾,何其险恶。芹泽发现落地点是京都而非东京的时候,脸色吓得惨白,借着去厕所的机会掏出手机想要通风报信,被灵幻和善地一把按住了肩膀。

芹泽可怜兮兮地被没收了手机,挺大一个中年人像只委屈的兔子:“灵幻先生,这样真的好吗?”

灵幻新隆正对着芹泽的手机导航确认新事务所的地址,随口应了一声:“哪里不好?”

小留嘀咕:“明明和我们说不会逃跑的。”

“我哪里逃跑了?”灵幻目光没有离开手机屏幕,义正言辞又理直气壮:“这叫合理的战略性迷惑敌人。”

灵幻把手机啪地一合,转身去街道旁边的专卖店买了一台新的。

再说什么叫逃跑啊?他明明就是作为成熟的大人,拒绝以后为了避免徒增更多尴尬,又加上业务发展需要,这才转移业务场所的。明明就是灵能力新星的成熟战术考虑,怎么就成了逃跑了。他把原来的和龙套互开了GPS的手机关机,也绝对不是逃跑,只是用腻了翻盖机,终于想要尝试智能机了。

而且——

灵幻看了一眼想说些什么的芹泽,用他一贯而来的语气,冷静地说:“不愿意战斗的时候,就是可以逃跑的。”

该逃跑时就逃跑,绝不恋战,此乃灵幻之必杀技是也!

秀颀的绿,枝叶锯齿状,枝条下垂着鲜嫩羞涩的红,摆在绿萝吊兰旁边,有些格格不入。

龙套用超能力种出的那盆小西红柿。

大约是受过超能力滋养,这株西红柿无需照顾,不枯萎,不凋谢,结出的那几颗西红柿虽然味道不怎么样,但确实红得喜人,嫩得水灵,像几盏红艳艳的小灯笼,因此被他算作灵幻相谈所中的一个不要钱的装饰品,一直没扔。

芹泽把它带来了。

原本刻意布置出的与灵幻相谈所迥然不同的风格与装帧,一下子被这几颗远道而来的、圆碌碌的番茄给打成了浮沫泡影,前功尽弃。

灵幻坐在了沙发上,撑着下巴,凝视那盆无需照料亦自顾自活得茂盛的小番茄。芹泽站在他身后,大气不敢出。

灵幻摆了摆手,打发他:“我要吃章……算了。”

他发了一秒的呆,然后站起来,把那盆番茄拿了起来,在芹泽惊恐的眼神中打开窗户,把番茄……放到了空调外机上。

京都气候比调味市更炎热,空调早早开了,新事务所的空调也是新购入的,外机很安静,从不像灵幻相谈所外的那具外机一般,总会发出些病痛呻吟般的嗡嗡噪音。

空调外机为了美观,都安装在窗户的视线死角处,如果不出意外无需修理,正常人想必都不会想起什么空调外机吧。

老板唰地合拢了百叶窗,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叉着腰,冲他仅剩的两个员工财大气粗地宣布:“走,请你们吃寿喜锅。”

小留交了京都本地的男朋友,蓄起更长的翩翩长发,进出相谈所时也算一道风景。也有姑娘追求芹泽,灵幻知道这家伙本质胆怯,大概是不知道该怎么和姑娘相处的,只好自己挽起袖子,与小留一起给这家伙拾掇出一套帅气的装扮,看着芹泽一步三回头地去和姑娘约会了。

灵幻唏嘘道:“京都的樱花开了,在摩天轮上赏樱多浪漫,如果没有我,这家伙绝对想不到这操作。一套下来别说本垒,求婚我都愿意。”

“灵幻先生又说笑。”小留泡着茶:“前几天我也和男朋友去赏樱了,京都的樱花名不虚传,真是漂亮啊。灵幻先生没有去看吗?”

“灵幻先生明明可以招新员工的。”小留说,“灵幻先生还不肯接受媒体采访,低调过分了啦。”

“以前被媒体吓怕了。”灵幻敷衍道,低头喝茶,入口前一秒总算想起来自己的猫舌体质,险之又险地将茶杯放了下来,心有余悸地去吹那些熏腾的滚烫热雾,高挺的鼻梁上被蒸出一点汗意来。

小留放下了茶壶:“灵幻先生总算学会自己吹凉了,真是叫人欣慰。”

“什么意思啊?”灵幻小心地喝了一口,还是被烫出了眼泪,只好继续吹,“说得好像我是个生活白痴。”

小留撇了撇嘴,没有接话。她看了看手表,匆忙拿出梳子对镜梳了梳头发:“那么,我下班啦,灵幻先生。”

灵幻头也不抬地挥了挥手:“哦,注意安全。你男朋友来接你了么?”

“他在楼下。”

“行,明天见。”

“对了,灵幻先生,相谈所的电闸要找人来修啦,这几天电压不稳,灯什么的都忽亮忽暗的。”

他自己修不就行了?这么点小事有什么必要请人。

“知道了知道了,去吧。”

小留带上了门。灵幻继续坐在摇椅里,手里捧着那盏热茶,茶香飘袅,摇椅摇摇晃晃,发出细微的吱呀声。夕阳像一颗被戳破的溏心蛋黄,慢吞吞地沿着百叶窗的窗叶往下一格一格地流淌,乱七八糟地淌进他手里捧着的粗茶杯,漫不经心漂在碧绿的水面上,像一滩液态的黄油。

我这状态怎么回事。总感觉像提前退休了。

现在芹泽和小留都可以独当一面了,处理业务都非常出色,他这个老板似乎都可有可无了。说起来,他一个没有任何灵感的普通人,究竟是为什么把灵能事业一直坚持做到现在的?

还是考虑转行比较好吧?

说起来,很早的时候似乎对侦探所挺感兴趣的。总感觉他似乎也更适合做这样的行业……

不过芹泽该怎么办呢?

这家伙只会除灵,虽然现在开朗不少,已经能和社会接触了,但要去做除灵以外的工作,可能还是有些……

啊。想到了。芹泽这家伙完全可以培养成暗线嘛,和幽灵沟通,从幽灵那里得到消息,从而侦破案件,找到证据什么的……不过说回来私家侦探要做的大多还是调查婚外情或者跟踪吧?这么一想,似乎又很无趣了。

该怎么办好呢……

他边沉思着,边举杯喝茶。茶液终于被放凉,可惜的是似乎又有些凉过头了,茶香也散去不少,有些索然无味。灵幻索性放下杯子,准备关门结束今天相谈所的工作,回去好好思考一下转行的事情。

叮咚。

“不好意思。”门外有人问道,“我在外面看到——”

服务业人员灵幻新隆本能地端起职业笑脸,站起身来准备迎接客人:“是的,有什么——”

不堪重荷的灯光晃悠晃悠地忽明忽暗了几下,随着摇椅嘎吱的一声长响,终于彻底灭了。

室内一下子暗下来,仅剩夕阳慢吞吞地踱步,给杂七杂八的按摩床、电视、空调遥控器、粗茶杯都拖出浓重昏黄的影子,尚未凉透的茶水叹息般地蒸起最后一缕袅袅的白雾。

剩下的话被卡在喉咙里,再也挤不出一个字了。

灵幻新隆站在一片阴暗的门里,他的梦境站在门外,带着浑身雨汽,披着夕阳余光与早春寒冽料峭的风而来。他高挑峻拔,比灵幻高出足足半个头;皮肤雪白,黑色的风衣,黑色的高领毛衣,头发漆黑,瞳孔也漆黑,鼻梁秀挺仿佛雪峰。犹如一只收敛羽翼的乌鸦,也像一片最深的黑夜。

他垂下眼凝视着相谈所的老板,眼睫长得不可思议,屋内最后一片依稀尚未散去的薄薄茶香似乎都被他的睫毛兜住。

夕阳温柔落在他变得宽阔的肩胛上,像是抖落的烟蒂碎屑,褪色成大片大片的光阴。

“我是超能力者,有时无法控制自己的力量,感到非常害怕。”

“找不到人可以商量。”

他来时似乎淋过一场雨,身后一路鞋印也迤着星点水痕,额发被淋湿,顺着苍白脸庞一滴滴滑落下透明雨水,又砸在肩胛上。他垂下眼认真地看着灵幻新隆,漆黑的眼珠里有一点微微的光,像是漆黑海面上孤单的一帆星辰。

“偶然在外面看到了空调外机上的番茄……”

十九岁的影山茂夫问:

“……请问可以找您商量吗?”

灵幻新隆偏过视线,在他宽阔的肩线上发现了一枚湿润的樱瓣。

茶香慢吞吞地飘着。没有风,于是便笔直地穿过夕阳明明绰绰的光影,飘成了两道垂直的线。

灯坏了,影山茂夫伸出手触碰了一下电闸,斑斓的彩色通过修长白皙的指尖蹿出,顶灯稳定地亮了起来。

灵幻找了一张干净的毛巾递给影山,让他能将雨水拭干。他摸了摸影山脱下的风衣外套,发现被淋湿得厉害,便放进了烘干机。烘干机运转起来,轰隆隆的热风声铺满整个空间。

灵幻在这轰隆隆之中盯着烘干机发呆。

从前茂夫是个存在感极低弱的孩子,坐在那里半天不说话的话有时甚至会难以注意到他。现在彻底长开,原本单薄瘦小的身体变得高挑起来,虽然相比他的身高,整个人仍然不算壮实,但存在感却异常鲜明起来,哪怕灵幻不回头,也能感觉到他的气息,沉默而慢条斯理地在这个陌生的空间之中彰显着存在感。

当然,可能也和一直钉在背上没有挪动过的目光有关。

愁啊。

灵幻愁得恨不能抛弃一切为人师表的尊严,当场挠头。

事实证明他尽管做师父做得失败,对弟子本性的了解却姑且还算透彻。影山茂夫是个看上去柔软可欺、虚心听从他人意见,实际上却原则非常明确的人。灵幻深知他的固执,那大概是超能力者内心深处的一种傲慢,对认定认准的事物极少轻易更改。但即使他明确知道龙套是认真的,也多少有些预感龙套可能迟早有一天会追来,却还是秉承着一种鸵鸟心态,欺骗自己不会有那么一天,是自己想多。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不得不承认在看到龙套站在门外之时,他心底万般复杂之中,一瞬间拨开水面、又被他狠狠按回去的一缕卑劣而可耻的高兴。

太差劲了。

他心里叹了口气,心里又转出一个想法:

虽然龙套来了,可移情别恋的可能性还在啊。再说两年来也没有联系过,说不定单纯只是来看看昔日的老师才来的,不要慌张,还有转圜的机会——

此人积习难改,此时尚不肯将鸵鸟脑袋从沙壤之中拔出。

“请问,可以开始相谈了吗?”

灵幻胡思乱想之时,龙套平静无波的声音自身后传来。灵幻佩服自己,竟然还能走上一秒的神,心想这家伙的变声期总算是完成了。

但总归是很好听的。

灵幻咳了一声:“来了。”他坐回到沙发,与晚访的客人面对面而坐:“请问是……想商量……?”

灵幻新隆心酸地想:只是两年,为什么变化这么大啊?

影山茂夫脊背笔直地坐在柔软的豆蔻色沙发里,形如一把沉默的剑。他直视着灵幻新隆的脸,淡声道:

“我是超能力者。”

灵幻新隆眨了下眼睛。

“有时无法控制自己的力量,感到非常害怕。”

咦,刚才太激动没听清,现在想起来,这家伙刚刚进门的时候是不是也说了一次这番话?

这话听着好像……有点耳熟。

影山茂夫还在一板一眼地继续:“找不到人可以商量。”

灵幻新隆终于想起来了:这是以前龙套还是个五年级的小鬼的时候,第一次推开相谈所的门的时候说的话。

灵幻新隆愣了两秒,张了张嘴,影山茂夫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脸上的复杂神色,像台高大俊美的复读机,继续道:“偶然看到外面空调外机上的番茄……”

灵幻新隆终于忍不住出言打断:“等等,等等,什么番茄?”

影山茂夫闭上了嘴,藏在漆黑茂密睫毛下的黑色眼珠轻轻一瞥,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半闭合状态的百叶窗。灵幻新隆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看了一眼窗户,想了足足十秒,才想起那盆漂洋过海、又被刻意遗忘在空调外机上的小番茄。

他打开窗户,伸手把番茄够了进来。

翠绿葳蕤,枝叶如锯齿,垂坠着少女羞涩面颊般的殷殷红果。

……这么久过去了,风吹日晒的,竟然还没有枯萎凋谢??

灵幻新隆难以置信,时隔多年,对自己弟子超能力的认知再次被刷新。他瞪着那红艳水灵得喜人的番茄瞪了半天,一抬眼,才发现龙套也没再说话了,安安静静坐在那里,安安静静地盯着他看。

他头发尚且带着雨汽,半干不干,柔软地耷拉在眉眼间,弧度略微锋利的眼角被遮住,削去了成年后变得棱角分明的轮廓带来的陌生感与距离感,隐约间似乎他还是那个柔软得像一趴糯米团的少年。不过可能是嫌遮挡视线,下一秒,成年龙套垂了垂眼,抬手,简单地撸了一把半湿半干的额发,露出了饱满光洁的额头。

这一下的杀伤力堪称正无穷,灵幻新隆可怜的心脏差点一天之内第二次停跳,过了足足十秒才缓过劲来,找回神智:“你就是来找我商量这件事?”

影山茂夫无声地点头。

“呃……”

灵幻绞尽脑汁,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应对这个局面。他并没有想到再次重逢会是这样的对话、龙套会是这样的态度,一时之间本世纪最天才的灵能力新星也没能想到对敌之策。只能用些话术来搪塞:“非常理解,我也有过这样的……”

话一出口,他便顿住了。听起来怎么那么耳熟?

——我年轻的时候,也有过这样的烦恼。

——听好了。哪怕有超能力,你仍然是一个人。超能力不过是一个特征,一种个性。积极地接受它,积极地活着吧。

——魅力的本质可是人情味啊。

——做个好人,就是这样!

灵幻当机立断,换了个话题:“怎么会又控制不好呢?是哪方面?”

他索性摊开了讲。装陌生人有些累,灵幻大师试图将谈话节奏转移到自己这方。可惜的是龙套的发型仍然没有变回原样,灵幻实在不敢再次挑战心脏再往他那边看,这句话虽然说得游刃有余,却是盯着茶杯说的。

“师父走了以后,就经常控制不好。”成年龙套的声音不咸不淡地在对面响起,“有时会暴走,在梦里差点毁坏房屋。还好有律。”

灵幻一时语塞。他知道自己的拒绝和逃跑多半会让龙套积攒多余的压力,但没想到会严重到这个地步。

他确实是个差到极点的师父。

心脏被泡在皱巴巴的愧疚之中发酵:“那小酒窝呢?它难道没有阻……它没来吗?”

“我暴走的时候,不小心把它波及到了。”影山茂夫说。

灵幻眼睛猛地睁大,什么尴尬难受都忘到九霄云外,猛地抬头。

影山茂夫低下眼睫看着他:“所以现在非常虚弱,无法离开调味市。”

他说话大喘气喘的,灵幻一颗心被吓回肚子里,恍惚地喝了口凉茶压惊,才后知后觉地怀疑龙套这小子是不是故意的。他狐疑地抬头看了一眼徒弟,这小子竟然还没有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在灵幻出声之前,龙套先一步垂下了眼睛,喝了一口已经凉掉的茶。

他脸色苍白,握在杯壁上的手指瘦长,发丝还有些湿,垂目喝茶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看起来有些可怜。灵幻自己喝冷茶无所谓,让弟子喝茶却有些不能接受,想了想,索性站了起来:“走吧……还没吃晚饭吧?我带你去吃点东西。边吃边……说。”

吃完出来天空早已彻底冷透,他们在城市之中缓步行走,夜空疏朗,无云无月,繁星如水洗,明明是在闹市之中,却压了满城碎钻般的沉寂清梦。

灵幻看了一眼身边的弟子。因为衣服未干,外面春寒又料峭,穿着湿衣服极容易感冒,他便找了一套自己的衣服给徒弟换上。谁料这家伙确实长高了,手长脚长,两人身高相距甚远,这套衣服上身,龙套苍白的手腕、脚踝全露在外面,肩膀也显得有些紧,看得灵幻心里好一阵不平衡。

一阵寒冽的晚风卷着几瓣粉嫩的樱瓣呼啸而过,灵幻本能地往前走了几步,顶在了侧风口。两个人默不作声地走了一会儿,远远看见新建起的游乐园,铺满荧光灯的摩天轮缓慢摇动,五光十色,衔着无数星辰,烟火在它旁边开落又坍谢成灰烬,像夜空开出的浪漫玫瑰群。灵幻看了一会,忽然想起了芹泽,再紧接着,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

灵幻和小留为了芹泽今天的约会,特地提前做了攻略,确认今天是个无雨晴朗的大好天气,这才订了游乐园的票,让中年社恐前去约会。

他看了一眼地面,又看一眼晴朗的夜空,灵幻脱口问道:“今天京都没雨,调味市也没有,你……”

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掏出手机看了一眼。

东京今日有雨。

影山茂夫平静地道:“我从东京飞过来的。”

灵幻新隆停下了脚步,影山茂夫走了几步,也停了下来,站在夜风之中,两个人对视。

他们站在这座千年古城、繁华都市的某条无名的僻静街道。浮世众生都忙着自顾自的悲欢,人群往来匆匆,并无人去注意这静寥的角落里是不是站着本世纪最天才的灵能新星与他的弟子或者真实意义的最强超能力者与他的师父。

“我考上了东京的大学。”影山茂夫说,“因为师父把GPS关掉了,我不知道师父在哪里,只好去东京找。”

“今天,刚刚好把东京最后一条小巷找完。”影山茂夫慢慢说。他站在晚风之中岿然不动,犹如沉默的远山,也像孤寂的夜。额发被夜风拂乱,他面庞浸在变幻的霓虹光里,无数烟火在他眼里熄灭坍塌成灰烬,他的瞳孔却仍然是幽沉寂静的黑,斑斓如金鱼长尾的幻光也无法叫他染上哪怕一点属于城市的狂欢。

“在京都、大阪、北海道、冲绳、九州之间丢了骰子,偶然丢到了京都。所以就来了。”

“没想到师父真的在京都。并且走了几个小时就看到了那盆番茄,有我的气息。我的运气不错呢。”

他说着,语气像枯萎的井,明明是在说话,却叫人觉得安静。

灵幻的指甲深深地抠进了掌心。他忽然又萌发了强烈的抽烟的冲动。

他看着眼前的龙套,终于拨开了重逢以来自己那些无所谓的杂念与思绪,迟来地意识到,他的弟子,似乎不笑了。

他艰难地问:“龙套,你……情绪……”

“啊,”影山茂夫应了一声,“这样控制能力会比较轻松。”

灵幻如坠冰窟。

竟然真的是这样。

他早该觉得奇怪,龙套是个情绪很敏感的人,哪怕以前开始表情就不算特别丰富,但寡淡到这个地步的情绪波动,也绝对不正常。

他又重新开始紧紧地压抑着自己所有的情绪,也像是把所有的情绪都剥夺走了。

早在十四岁时接纳了那个自己以后,龙套就不再使用这样的方式去调节情绪和压力了。

可在他缺席的那两年间,少年似乎重新用起了这样的方法,摆脱稚嫩的骨骼,一个人忍耐成长的阵痛,避免能力的再次暴动,把自己活成一片荒寂的云。

怎么会这样?

在他离开之前,龙套有朋友,有弟弟,有父母,有小酒窝。是个早已经摆脱了阴沉印象、会笑也会难过的、普通的可爱的少年。

怎么会这样?那些人……怎么眼睁睁看着他变成这样?

他咬紧了后槽牙,几乎窒息。

说什么其他人……

让龙套最终变成这样的,不就是他自己么?

这并非灵幻新隆的本意。

他并不想敷衍龙套的表白。但他无论从哪个角度出发,都没有办法接受弟子的表白。他认为自己对于龙套而言,是一个可能曾经有些重要的、但即使离开也不至于影响太多的引路人角色,应当是龙套成长路上的保护者与引导者。他不想因为自己没有隐藏好自己的情绪,反而将龙套引导得误入了歧途,成为龙套生命的一个错误或者一个行凶者。

必须在酿成更严重的后果之前把路掐断。

因此他干脆地选择了拒绝,把话说死。只是灵幻新隆也并非圣人,要做到拒绝喜欢的人本就已经足够残忍,想要远远逃开、自己舔舐伤口也无可厚非。

应该是这样的。

他以为如此。

他以为即使自己离开,龙套也能活得自如。当初他那么喜欢小蕾,为了向小蕾表白做出那么多的努力,最终被拒绝的时候,也只是大哭了一场。

灵幻新隆以为这回也会是同样。他不如小蕾漂亮可爱,拒绝的时候又将话说得绝,龙套再难过,哭个两场,也就过去了。

灵幻新隆其人,实则是个多少有些自负的人,而这份自负与显露在外的底气,确实能够唬住不少人,让人一时意识不到他是个狐假虎威的纸老虎。

他从小到大,无论做什么都能飞快地掌握,并且做得格外出色,正是这份才能赋予他自信与自傲,也正是这样的自信,让他成为一个……没有任何超能力或者灵感却敢一路做灵能业务到如今,也敢在无数超能力者面前睁眼说瞎话毫不怯阵,也对自己的决定和想法毫不迟疑、鲜少动摇的人。

他笃信于自己的观察,自己的判断。他认为自己于龙套的生命之中消失也没关系,他认为龙套不过会哭一场。

于是他掩耳盗铃,匆忙关了带着GPS的手机,说一个弥天大谎,跑到了与东京相隔千里的京都,一待两年,即便心里再惦念,也没有问上一声。

他蒙上眼睛,一厢情愿地觉得他会过得好。

他是一个多么狂妄的人哪。

灵幻望着眼前几乎有些陌生的弟子,从他秀颀的眉骨看到薄唇,眼中藏一潭黑夜,似乎还带有东京远道而来的一瓢雨。

他想起他开门时披着湿漉漉的水光与夕阳,肩上带一片破碎的樱瓣,雨水沿着脸颊坠在地上,洇开小小的圆。

龙套说他今天刚好找完了东京的最后一条小巷。

他说他考了东京的大学。

世上没有人再比灵幻新隆更清楚影山茂夫了。他有着超乎常人的恐怖力量,可是日常生活里,却是个有些稚拙的孩子。他不会读空气,跑步很慢,纤弱矮小,学习也不好。以前每次期末的时候,灵幻都得陪他熬夜挑灯学习数学。后来进了肉改,通过锻炼,总算是把体质、身高和体育多少提了一些上来,可学习成绩却并不是那么容易改善的。

在灵幻离开前,正好是龙套升上高三的时候。

就在他们把话说开的前几天,龙套还拿着志愿表来找过他,非常烦恼的样子,说是想不到将来想要做的事,也不知道要不要继续努力考大学。

灵幻知道他那时的偏差值,想升入大学是有些吃力的,何况是东京。

在他抛下一切离开的那一年里,每个或寒或暑的夜晚,少年是如何在那盏摇摇晃晃的老旧台灯之下,沉默地学习那些枯燥无味的知识的呢。

他是如何握住笔,慢慢地在那张志愿表上,填上那所对他而言非常遥远的大学的呢。

毕业季飞满樱花的时候,是不是有人向他讨制服上的第二颗扣子呢。

在成功升入大学的这一年里,他是如何一步一步走遍东京的大街小巷,在茫茫寥寥的人海、重重叠叠的高楼大厦之中,一个人去找寻一个根本不存在的“灵幻相谈所”的招牌呢。

今天东京有雨。他是如何在城市淅淅沥沥的铁灰色雨幕之中,连伞也不打,踏着大大小小的雨洼,走遍最后一条东京未曾踏足的小巷,最终发现,他的师父积习难改,再次向他撒了一个叫人厌恶的弥天大谎呢?

他是如何裹着一身的雨和寒冷的春意,降落在京都,开始重复找寻呢?

他是如何抬起眼,看到那盆小小的、如弃敝屣般孤零零生长在空调外机上的小番茄的呢。

披着夕阳与未散的雨,推开那扇陌生的门的时候,影山茂夫在想什么呢?

一只手伸到了面前。

骨肉匀停,指节分明,瘦长苍白,浸上了夜风的寒意,蹭上眼睑的时候有些冰凉。

灵幻新隆错失两年光阴的弟子站在近在咫尺之处,为他挡去料峭的寒风,低垂了眉眼,伸手用指腹轻轻擦过他柔软的眼角。隔着朦胧的视野,灵幻看见那只修长的手上有透明的水光。

“师父哭了。”他像陈述一个事实,又像是提出一个纯粹的疑惑,“为什么?”

灵幻想开口说话,但在他那张如簧的巧嘴恢复正常功能以前,更多的泪水争先恐后地夺眶而出,哽咽与窒息让他连发音都困难。他脊骨发冷,心脏疼痛得几乎难以呼吸,呼吸也变得困难,像有谁拿了满把钉子,慢条斯理地在他心脏上钉出一个又一个的洞。

就像当初被撕下照片的那幢照片墙。

“我这、算什、么……师啊……”

他哽咽到极致,连话都说不完整,只能咬着嘴唇吞咽哭音,又咸又苦的眼泪顺着抿紧的唇角渗进去,像灌进了整整一汪海洋,又像沉进了一大片满是瘢痂与蟨虫的淤泥沼泽,连呼吸都成了奢求。

一只手在他发凉的脊背上缓慢而沉稳地抚摸,帮他顺气。龙套伸手擦去他脸上越来越多的泪水,低声道:“不对。师父就是师父。”

“可是……”

背上的手顺着脊骨抚上了后颈,指尖冰凉,带着寒意,安抚地轻轻抚摸。后颈是人的命脉,被握住后颈便有一种被掌控住了性命的感觉,即便他的动作非常轻柔,可还是有些叫人战栗。但灵幻没有躲,任凭弟子握着自己的脖颈,缓缓贴近,靠住了他的额头。

“没有什么可是。”影山茂夫低声说,“师父就是师父。”

距离很近,连呼吸都彼此相闻,他音量不高,说话没什么起伏,语气并不严厉,甚至带着温柔,可就是莫名有种压迫感,让人不敢反驳。

“师父。”影山茂夫继续用他那没什么波澜的、安静的声音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找你吗?”

灵幻在他手掌之中慢慢摇了摇头。

“因为我嘴太笨了。”影山茂夫说,“当时还有好多话想说,不知道怎么说,没有和师父讲完。师父就走了。”

他想了想,又说:“不过有些事是后来才处理好的,所以现在说,也不算迟。”

“师父。”他再次喊了一声。仿佛要把这两年没喊的份都喊回来。

他平平地、像一道光线一般平稳而安静地说:

“我和律还有爸爸妈妈说过了。”

灵幻猛地睁大了眼,一颗尚未来得及被拭去的眼泪倏然滚出眼角,顺着茂夫纤瘦的手背滚下,滚过线条微突的腕骨,没入了衣袖。

灵幻高超的情商与大脑都处在未运转状态,足足过了十秒也没能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

“妈妈刚开始不能接受,还好有律和她解释。”他的徒弟像是不觉得这件事有多么的惊天动地,继续平平淡淡地往下说,“妈妈想去报警,但因为那天晚上我睡觉的时候不小心炸了房间,她就没有去。”

“后来我考上了东京的大学,送我去车站的那天,妈妈没有去。爸爸跟我说,请带你本人回去。如果你本人不出现,妈妈是不会接受的。”

“律让我一定要带你回去。他想揍你。”

灵幻感到茂夫那长得不可思议的睫毛轻轻扑扇在了自己的眉骨,像一只蝴蝶为了飞过沧海,一次轻轻的振翼。

他眼珠漆黑,像黑夜的碎片,却倒影着一个完整的灵幻新隆。

“我曾经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师父明明喜欢我,为什么还要拒绝我。有时想着想着就会压力太大,有一次还误伤到了小酒窝。”

“师父很聪明,考虑事情也很周全,经常是我无法做到的。”

“不过我后来多少明白了一点。”

“师父曾经说,拒绝我的原因并不是我还没成年。”

“当时我情绪太激动,没有听懂。后来才想明白,师父是介意自己比我大十四岁。师父害怕我们在一起以后,自己会先老去,甚至最后死掉,留我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

灵幻连呼吸都停了。

影山微微低下眼,确认道:“是这样想的吗,师父?”

灵幻无法摇头,也无法说出一个不字。

这是他每一个噩梦的结局。

人之间的年龄差距,哪怕是超能力者也无法消除。这十四岁的鸿沟,让灵幻新隆饱尝人间冷暖、世态炎凉,让灵幻新隆能成为影山茂夫成长路上的引路者,也能让死神提着镰刀与灯,牵着他,先龙套太久离开世界。

他要如何忍心,为了满足自己的一己私欲,让龙套余生都生活在那样连言语都描摹不出万一的寂静孤独之中。

“虽然没有证据,但我觉得,没有师父的话,我死后会成为恶灵哦。”

灵幻被这句语气依旧波澜不惊、内容却堪称核武器的话砸得晕了:“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他的弟子慢吞吞地说,神色安静,甚至有点乖巧,看起来没有半点威胁的意思:“因为没有师父,所以特别不甘心,想必死后化为恶灵也特别容易吧。就是那种生前欲求不满死后为非作歹的恶灵。”

灵幻:???我怎么觉得你这小子在逗我???

“可能很糟糕呢,毕竟我很强。像最上先生那样的,寻常的能力者都没有办法消除的吧。如果我成了恶灵,师父又已经死去了,世界上还有谁能阻止我呢?”

影山直起了身子,相触的额头分开,但他仍然站在极近的距离,像一片漠然的黑夜。脸上没有表情,头发漆黑,眼珠也漆黑,他身后万千的烟火已到了末尾,簌簌燃烧着余焰,拖着光华绮艳的尾巴往下坠落,颓靡的摇曳光粒落在眼睫上,就像枯木上落上细雪,却怎么也落不进深潭一般的眼里。

晚风倏然闯过,叫人陡然生出一身寒意。灵幻下意识伸手揪住了龙套的衣袖。

龙套低声说。

“我没有办法让我和师父的年龄差距缩小。我的学习不好,但我的记性还算不错。从我十一岁推开灵幻相谈所见到师父的那一刻起,到和师父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会记得非常、非常清楚。”

“那些回忆对我来说,都是非常珍贵的宝藏,和师父一样重要。是重要到即使知道最后师父有可能会离开我,但有了这些,也能让我保持冷静、保持温柔、保持坚强的、绝对不会忘记的东西。”

他搭在灵幻后颈的手慢慢收了回来,松松攥着拳,递到了灵幻面前。

龙套翻过手,修长五指打开,彩虹般的薄膜在他身周一闪即逝,那一刻滚烫星河都逆流而上,钻石星辰于他手中闪烁生光,狂风自他手心席卷而起,头顶万千樱瓣犹如吹雪一般腾空而至,与拖着余烬的花火碎片一道簌簌而落,像是在他们身周降临了一场盛大的樱火梦境。

“虽然师父说即使我送花也不会收下。但我想了想,还是决定补上。”

龙套松开了另一只放在灵幻脸上的手,站在他的对面,似乎微微地笑了一下。浅粉色的樱瓣簌簌地落在他的发梢与肩胛,吻过他的睫尖,就像在漫川漆黑的河面,倏然兜头洒下了一大碗闪闪发光的温柔星屑,顺河漂流,连带着他眼里似乎也有了一点细微的、晶晶亮的光。

“师父总是害怕让我孤单。可是……”

他低下了眼睫。

他没有把下一句话说出口,但灵幻能懂。

在下一片樱瓣落上他眼睫之前,灵幻跨步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臂,然后猛地抱住了他。

在夜风里站了太久,之前又淋了雨,龙套的身体像是怎么也暖和不起来似的,灵幻觉得自己就像抱住了一块冰。暖和不起来的冰块人垂头,伏在他肩膀上,灵幻感觉到肩上似乎渐渐扩开了一点暖融的水意。

即使再怎么逼自己长大,再怎么成为大人,再怎么变高变帅变优秀……他还是个刚刚十九岁的年轻人呢。

趴在肩膀上的年轻人不抬头,闷声闷气地说:“我不喜欢你了,师父。”

“哦。”

“还又骗我,明明在京都,还说是东京,让我在东京白白找了那么久。”

“嗯……”

“根本不珍惜我种出来的小番茄,竟然放在空调外机上。”

“对不起。”灵幻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竟然把手机关机,GPS也找不到了。生日和新年也都没有祝福。”

灵幻低声道:“是我的错。”

“竟然对我说那么过分的话,让我以后都不要见你了。”

沉稳了足足一个晚上的声音总算有了波澜,带着小小的哭音,近乎像是哽咽,又忍了几分钟,终于演化成抽泣。衬衫衣料上的湿意在不断扩大,靠在肩上的黑发带上了彩色的斑斓,不断飘起飞舞,风也不安地暴动起来,引来更多的樱瓣旋转狂舞。龙套边抽泣,边语无伦次地乱道:“我没有办法控制,我控制不好,我……”

“那就不要控制了!”灵幻有些吃力地抱着他的脊背,大声吼道:“全部释放出来也没关系!今后有什么问题,也一并来找我吧!都交给师父就行了!灵幻相谈所就是这么一条龙服务到底的地方!!”

暴风雨般的斑斓彩光在他们身侧旋地而起,又如同肥皂泡般不断破碎,崩落成钻石般的绮丽星辰,与樱瓣一道簌簌飘飞,灵幻抱着弟子,像裹在了彩虹的中心,又像有人舀一瓢星河,在他们头顶浇落,淌得满地都是泪水般的晶莹。

影山比他高出不少,要维持这样的姿势,大约也是多少有些累人的。可他就是不肯挪窝,头发上落了樱瓣也不管,仿佛这里不过是他的一个梦境,一抬头,师父便又会消失不见了。他就这么死死埋在师父的肩窝里,眼泪不要钱似的往外冒,把师父的白衬衫都打湿,他的所有沉稳所有成熟似乎一时之间都化作肥皂泡消失了,只剩一个控制不好情绪的年轻人,像个孩子似的抽泣着,任性地要求他的剑鞘接收自己发泄出来的所有压抑已久的负面情绪。

“别哭、啦……”

年轻人顶嘴道:“师父明明自己也有在哭。”

“我那是花粉过敏。”灵幻新隆嘴硬道。

影山茂夫不吭气了,似乎刚刚哭得太凶,不小心哭出了嗝,正在努力把嗝给压回去。

夜色安静地流淌在他们头顶,星河压了满肩光阴色的清梦。风声渐止,不再有新的樱瓣飘然而至。远处的摩天轮缓慢摇曳,最后一粒花火也烧尽了生命,熔融的光在视网膜上渐渐暗去。夜已经极深,无数的霓虹彩光渐次熄灭,于是夜愈发静,星河愈发清冽,静静转圜盘亘在人们不曾注意过的荒寂的云层之中。城市的狂欢终于落幕了。

“小酒窝曾经跟我说,师父拒绝我的理由和小蕾是相反的。”

在这安静之中,影山茂夫带着一点哭过后的沙哑,低声说道。

“小蕾拒绝我,是因为她不喜欢我。”

路灯昏黄犹如一粒液态的黄油,几片岑寂的樱瓣躺在柏油马路之上,在摇摇晃晃的路灯之中绽出一点温存的花影。

“而师父拒绝我,是因为……”

该逃跑时就逃跑,绝不恋战,这是灵幻必杀技。他并不觉得这是什么不光彩的事,就像他曾经对龙套说过的:不愿意的时候,可以逃跑。

他身体力行地贯彻这一理念。毕竟,逃跑可耻,但只要能达成目的,一切手段都有用。

只是——

他望着近在咫尺的弟子的脸。容颜的轮廓彻底褪去青涩、褪去稚嫩,从那一趴不知该怎么掌控自己强大力量的糯米团,在他的注视之下、也在他不经意的时候,成了现今模样。脱胎换骨,温润而耀眼,学会了坦然被爱,也学会了坦然爱人。

原本刻意压制的情绪被彻底释放,影山茂夫眼神清冽晶亮,带一点期待,带一点柔软,眼睫之间仿佛能住下星辰。

世上有谁能拒绝这样的影山茂夫?

他轻声应道:

“——我爱你。”

而他终于无需克制,如愿以偿。

后记:

茂灵比我想象的难写一万倍,一万倍!!!!!!!!!

写得太乱了,对不起(

最终写了两只哭包,对不起(

拒绝的借口可以有一万个,但灵幻拒绝龙套的理由其实只有一个。

最终接受的理由也只有唯一的一个。

附BGM歌词:

Iseeyourmonsters,Iseeyourpain.

我看到你心里的野兽看到你的痛苦

Tellmeyourproblems,I'llchasethemaway.

告诉我你的麻烦我会把它们赶走

I'llbeyourlighthouse.

我会是你的灯塔

I'llmakeitokay.

我会保护你

WhenIseeyourmonsters

当我看到你内心的野兽

I'llstandtheresobrave,

我会勇敢地站出来

andchasethemallaway.

把它们全部赶走

Inthedarkwe,we,we,

在黑暗里我们.....

standapartwe,we,

分开站着.....我们

neverseethatthethingsweneedarestaringrightatus.

永远看不到需要的东西都在盯着我们

Youjustwanttohide,hide,

你只是想逃避,逃避

nevershowyoursmile,smile,smile.

从不展现你的友好,友好,友好

Standalonewhenyouneedsomeone

当你需要陪伴时我旁观

itsthehardestthingofall

是最困难的事情

thatyouseearethebad,bad,badmemories

因为你所想都是坏的回忆

takeyourtime,you'llfindit.

别着急,你会找到的

Iseeyourmonsters,

我看到你的野兽

Iseeyourpain.

你的痛苦

Tellmeyourproblems,

向我倾诉你的麻烦

I'llchasethemaway.

我会把它们赶走

赶跑它们

Icanseethesky,sky,sky,

我看到天空,天空,天空

beautifultonight,night

美好的夜晚

whenyoubreathewhycantyousee

当你呼吸时为何没看到

thecloudsareinyourhead

你头顶的乌云

Iwillstaytherethere,there,there,

我会留在那儿,那儿,那儿

noneedtofear,fear,

不要害怕,怕

whenyouneedtotalkitoutwithsomeoneyoucantrust.

当你需要倾诉时可以向你所信任的挚友倾诉

Whatyouseearethebad,bad,badmemories

你所想都是坏的回忆

takeyourtimeyou'llfindit.

我会把它们赶跑

I'llchasethemallaway

我会把它们全部赶走

You'vegotthechancetoseethelight,

你已经有机会看到灯光

eveninthedarkestnight

即使在最黑暗的夜里

AndIwillbeherelikeyouwereforme,

我会像你一样为我

sojustletmein.

所以就让我加入吧

Cause...Iseeyourmonsters,

因为...我看到你的野兽

我会把他们赶走

如题,一些脑嗨,无逻辑发疯。

影日、及岩、兔赤。

【影日】

影山知道日向是最强的诱饵没错,但可不可以别什么都诱,尤其别诱网对面的二传们。

他希望打怪人快攻的时候不是日向闭着眼,而是对面二传闭着眼。

影山占有欲上来的时候,会疯狂给小太阳拖球,想着他没力气了就不会找别人拖球了。

小太阳的橘子头太过显眼,所以他一直不由自主地盯着人家看,与此同时他恶狠狠(其实并没有)地握着手里的排球。小太阳看到他眼神之后吓了一跳,问他怎么了难道想把我的头当排球打吗。

有时候小太阳一直跳来跳去的,影山看着也会有些烦躁,会突然产生一种把他按在地上让他不能动的想法。

因为日向太小只了,影山感觉谁都能......

因为日向太小只了,影山感觉谁都能把他拎跑,于是抱他的时候都用特别大的力气,好像生怕谁把他抢走一样。

晚上睡觉的时候他也抱得特别紧,日向气若游丝影山你要把我头勒掉了。

影山才不会直接说吃醋了,只会大喊bokeboke,像故意惹事引起喜欢的人注意的小学生。

想和日向打球,但不想让别人偷看他的橘子小狗,于是在放假的时候搜哪里有双人体育馆可以约会。

【及岩】

及川会用记号笔在小岩腿根写正字,小岩洗澡的时候把那块皮肤搓红了都洗不掉痕迹,于是给了及川一拳让他的脸更红。

及川当晚实施报复,把小岩的其他地方也撞得很红,还坏心眼地在小岩pg上写上“及川大人专属”,内心还想着小岩洗澡时候用力想搓掉字的样子,边想边兴奋得不能自己。

当然代价显而易见,头上的包像宝塔层层叠叠。

于是及川为了哄小岩,掀开衣服用嘴咬着,对着镜子在自己腹肌上歪歪扭扭地反手写:iwa酱专属。

【兔赤】

木兔对赤苇的占有欲应该是不自觉的吧,毕竟笨蛋兔兔压根没有那种意识呢。但一旦赤苇哪天哄了别的猫头鹰,兔兔下一秒就能陷在消极模式里无法自拔。

毕竟他要的是赤苇的120%,连1%都不能给别人。

但赤苇要的何尝不是兔兔的120%呢,他要兔兔在球场上发挥到最好。他要积极的兔兔也要消极的兔兔,不管什么样的兔兔他都要拥有。他们两个之间的没有任何人可以插足。

私心想睡觉的时候赤苇会把一只手放在兔兔的胳膊下面,因为兔兔的重量会让他感觉很安心。

赤苇也会不由自主地跟着兔兔的呼吸频率去呼吸。他比自己睡的时候更容易睡着,也睡得更安稳。

别人总说是赤苇饲养了木兔,但赤苇也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看着木兔熟睡的侧脸,偷偷想着谢谢木兔前辈让我饲养你。

捡到了伏特加的手机,没有任何困难是克服不了抚伏的!

彩蛋朋友圈3/4组聊天记录加表情包↓↓↓

:木兔前辈送了我一顶帽子,虽然感觉不太适合我,但还是谢谢木兔前辈

“全世界第三喜欢你”

『希望您的父母能理解您,希望您可以意识到自己的猫舌,希望您每次能多注意自己的安全,希望您能够多接受自己…』

是之前空间的梗,感觉非常喜欢非常合适,第一次尝试小漫画有点粗制滥造但是我是饱含爱意画的!

贺玄:一开始的确是想玩儿,谁知道他有那么多啊!

影山家一年一度的全员大扫除正式开始

负责扫地的影山律完成任务后却不见兄长的身影他敲敲影山茂夫的房门并推门而入只见兄长坐在书桌前背对着他全神贯注的貌似在翻阅什么东西

cp:影山茂夫x灵幻新隆

小学茂和师匠的故事字数9300+

《轻轻的亲亲》...

《轻轻的亲亲》

“哥哥,干活了哦?”影山律略显担忧的戳戳影山茂夫的背,“妈妈好像要发脾气了。”

无意瞥见影山茂夫手中的那物,是一本薄薄的日记本,泛黄的纸张上面爬着歪歪扭扭的字体。

“啊,马上来,”影山茂夫抬头看向弟弟,嘴角微微上扬,“看,整理房间的时候找到的日记本。都是我小时候写的,现在翻来看看,感觉还挺有意思。”

影山律放下扫把,饶有兴趣的把手搭在兄长的肩膀上:“原来哥哥以前还有这种习惯吗?真好。都写了些什么呀?”

“律可以自己看。”影山茂夫把日记本大方的递给弟弟。

“哎?可以吗?”

“当然啦。那哥哥先去拖地了哦。”

影山律迟疑的接过日记本,目送兄长离开房间,接着低头看了看手中封面幼稚的本子,有些忐忑,但更多的还是好奇。

虽然和影山茂夫同住一个屋檐下,但兄长生性内向,遇到烦心事不常向家里人倾诉,即便是自己,也只会简短的说一两句便停下了,更多时候则是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自我消化。

这样的性格真让人堪忧啊。

这么说来,如果能通过这本日记了解哥哥的话,那真是最好不过了。

影山律深吸一口气。他小心翼翼翻开日记的第一页。

20XX年8月2日

红色的铅笔弄丢了

20XX年8月7日

律跑步是第一太好了

20XX年8月10日

数学老师感冒没来上学

极其难以辨认的字体,没有规律可循的日期,再加上似乎是想起来才写一点的内容,若不是因为是哥哥的日记,影山律恐怕早已经把日记本放到一边。

再看两页吧。影山律暗暗想。

20XX年8月15日

师父请了章鱼烧

20XX年8月16日

妈妈不许所以偷偷养了小白

20XX年8月30日

影山律眯起眼睛,迷迷糊糊回忆起来。

小白…貌似是哥哥还在读小学时想养的一条流浪狗,记得那个时候哥哥无论如何都要把狗带回家,妈妈坚决反对,哥哥很大声的哭了,吓得自己也跟着一起哇哇大哭。

“妈妈对小动物的毛过敏,所以不可以养它,”那天的调味市天空乌云密布,灵幻相谈所迎来了一个浑身湿漉漉的小孩,他抱着怀里邋遢的狗,哭的满脸眼泪,“师父,拜托你,留下它吧……”

灵幻新隆坐在沙发上,他看向愁眉苦脸的小狗,沉默半晌道:“可是路人,它看起来病的很厉害,恐怕活不久哦。”

影山茂夫说不出话,只是上气不接下气的哭,眼泪啪嗒啪嗒掉在地板上,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

小狗被他抱在怀里,也许感受到了小孩的心情,它轻轻舔着影山茂夫的手背,可它实在是太虚弱了,不一会便精疲力尽。

灵幻新隆犹豫不决。

——先不说这狗听不听话,路边捡来的,万一有传染病怎么办?

灵幻新隆从沙发上站了起来:“那个…路人啊……”

——再说,要是客人中有不喜欢或者害怕狗的怎么办?

“这只小狗呢……”

——啊啊,只是一个小孩而已,只要凶一点吓唬吓唬就可以让他放弃了吧?

“我们还是……”

灵幻新隆咽下一口唾沫。

影山茂夫咬着嘴唇忍住不哭。

“…养养试试看吧?”

灵幻新隆把手放在影山茂夫的头上,对着小孩挤出一个僵硬的笑。

完蛋了。无意中就妥协了。

灵幻新隆叹了口气,很是发愁。

但影山茂夫放下小狗,终于控制不住的抱着金发男人并大哭的那一刻,灵幻新隆觉得或许事情还没有那么糟糕。

小狗好像知道自己有家了,它呜呜的叫起来,身后的尾巴在虚弱但感激的摇摆。

“路人,师父是很喜欢狗,你或许也是知道这一点才来寻求我的帮助的吧…但师父必须跟你讲清楚一件事:越是喜欢的东西,就越要对他负起责任。所以呢……”灵幻新隆看向病怏怏的狗,盯着它足足有五秒,随后又把目光放在影山茂夫身上,他盯着孩子的眼睛,认真的一字一句道,“你今后照常来这里帮衬我,但从今天起不再接任何除灵任务。你和我一起照顾它,直到这只小狗能奔跑为止。”

影山茂夫很是吃惊。一来是他没想到小狗会牺牲掉师父这么多精力,二来是他没想到师父愿意为了这么一只小狗牺牲这么多精力。

对上灵幻新隆的眼神,小小的影山茂夫心中第一次有了强烈的责任感。他坚定的点点头,一种说不出的奇妙情绪在胸口中蔓延。

“律,我回来喽。”

影山茂夫推门而入。

“唔,哥哥,我刚读到小白,”影山律回头看向兄长,“小白是那只哥哥当初很想带回家的流浪狗吧?它最后怎么样了?”

“最后偷偷带到师父那里去了。”

“哎!?哥哥这么早就和灵幻认识了吗?”

“是哦,所以一直以来都在麻烦灵幻师父,真的很感谢他。”

是那家伙一直在麻烦你吧……影山律忍住没让这话从嘴里蹦出。

他盯着日记本上的那行字问道:“有你们的照顾,小白应该恢复健康了吧?”

影山茂夫淡淡笑了一下:“一点点吧。就像师父当时说的,它真的病的很严重,连喝牛奶都要很慢很慢的舔,好不容易喝完了,最后又会因为不适又全部吐出来。”

“唉呀,那真是……”

影山茂夫在床边坐下:“律想听后续吗?”

灵幻新隆将取名的任务交给影山茂夫。基于喜欢看《蜡笔小新》,影山茂夫脸红扑扑的,说小狗要叫小白。

“好普通的名字...不知道这世界上有多少小白呢,”灵幻新隆用手轻挠小白的后颈,他抬眼,对徒弟笑笑,“不过这是我们两个人的小白,又是全世界最特别的小白哟。”

影山茂夫也笑了,他蹲下身子,轻柔的用手抚摸小白的后背。

灵幻新隆带小白上了一次宠物医院,就连医生也说并不好治,抱着小白回相谈所的那天晚上,影山茂夫拽着灵幻新隆的衣角问道:“小白会死吗?”

“说真话的话,会,任何东西都会迎来死亡的哦。”

“那我们也会吗?”

“这个啊……会的,不过路人还不用想这些,路人可以活的久一些,”灵幻新隆笑嘻嘻说道,“师父可是比你早出生...十四年哦!也就是说路人长成有家庭有事业的大人的时候,师父已经差不多是个老爷子啦。”

影山茂夫抬头,看着睡着的小白和抱着他的金发男人,眼眶里忽然涌上泪花。

“师父不能死,我想和师父永远在一起。”影山茂夫用将近哀求的语气呜咽道,仿佛这件事是拜托灵幻新隆就可以解决的一样。

从前邻居家有个老爷爷,那是个经常会给影山茂夫和影山律塞糖果的老人,所以在他的葬礼上,影山茂夫哭的很伤心。

死,就意味着再也吃不到他的糖果了。

死,就意味着一下子什么都没有了。

如果师父死了,我该怎么办?

影山茂夫越想越难过,他抽泣的声音越来越大,小白耳朵动了动,迷迷蒙蒙的醒了。

灵幻新隆停下脚步。

影山茂夫眨巴眨巴眼睛,擦擦眼泪,随后用力点点头。

小白仰着脑袋听完灵幻新隆的话,竟难得的响亮的汪汪的两声,惹的两人一愣,随后又都笑起来。

多年之后是影山茂夫才知道这叫做「死亡教育」,明明是每个人都应该接受的教育,却因为种种原因没有被普及。

八月二十九号,在灵幻新隆与影山茂夫的注视下,小白挺直身子,忽然疯了一样的大叫,并围着客厅撒欢的跑。

影山茂夫喜出望外,他和小白在公园痛痛快快的玩了很久很久。

八月三十日,影山茂夫放学来到相谈所,灵幻新隆正把小白放在一个大大的纸箱里,填充纸箱空隙的是亮晶晶的闪片和娇艳欲滴的鲜花。

“小白走了,”灵幻新隆简短的说,“待会找个地方把它埋好。”

“嗯,我知道,小白我在梦里和我说过了,”影山茂夫走向纸箱,他轻轻蹲下去,纸箱里的小白真的像睡着了一样安稳,他笑了笑,最后一次伸手抚摸小白的额头,“要晚安好梦哦。”

眼泪却不知何时流了下来,一滴一滴落在白狗的皮毛上。影山茂夫扑向灵幻新隆,埋在男人怀里小声的哭泣,灵幻新隆则慢慢抚摸小孩的背,沉默不语。

那是两人共同度过的最安静的一晚。

影山律心中有股说不出来的感觉。

“真是感人的经历...但从未听哥哥和我提起呢。”影山律说着,继续若无其事的翻看起日记。

20XX年9月4日

小蕾是公主好漂亮想要当王子

20XX年9月10日

在练习公主暂时是师父

20XX年9月16日

失败了

20XX年9月20日

更喜欢有眼睛的树

调味市小学文艺汇演,影山茂夫所在的班级组织表演《白雪公主》。小公主由高岭蕾扮演。

“想当王子,”影山茂夫双眼闪闪发光,“请师父陪我练习。”

“唉,来吧。”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的灵幻新隆被影山茂夫半推半拉的拽起来,他深深叹了口气。

影山茂夫又让灵幻新隆躺下,闭眼。

“呃,干嘛?”

“我是王子啊,嗯...到时候是要亲亲小蕾的,我要不紧张才行。”

说罢,小孩一本正经的单膝下跪,眼睛亮亮、耳朵也红红的,他俯下身,轻轻吻了吻灵幻新隆的脸颊。

“路人,挺像模像样的啊。”灵幻新隆笑着挑挑眉毛。

“我是王子啦!还有,公主不能这么快睁眼睛!”

“你小子挺入戏啊。”

“王子!王子!”

“啊,差不多得了...”听到相谈所门外发出叩叩的敲门声,灵幻新隆猛地坐了起来,“预约的客人到了,要出发了哟王子。”

影山茂夫盯着大门,严肃的点点头:“好的,公主殿下。”

“我记得这场演出,爸爸妈妈还来学校看了来着,”影山律说道,“不过,我怎么记得哥哥扮演的是一棵树?”

九月十六号,《白雪公主》角色海选,最终扮演王子的是班里一个比影山茂夫高,比影山茂夫秀气,比影山茂夫更不容易看见高岭蕾就脸红的小男孩。

影山茂夫没练习过除王子外的角色,因此饰演小矮人与皇后等的角色也陆陆续续有了人选。

可他是真的很想上台,真的很想和高岭蕾一起站在台上合影。

于是老师给他套上一棵树的玩偶服,只露出一个呆呆的脑袋。

全班看到影山茂夫的造型,都小声的笑了起来。

「虽然演一棵树也不是不行,但是还是觉得太可惜了」

影山茂夫垂头丧气的回到相谈所。

“王子来啦?赶紧赶紧,客人已经催了好久了,了!”面对火烧眉毛的订单,灵幻新隆很开心能及时见到小孩,“今天先除灵,除完灵后再陪你练习哦...”

影山茂夫没有什么表情的说:“师父,失败了。”

“...什么?”

“我只是一棵树。”

影山茂夫每天真的有在很努力很努力的练习:他背下了王子的每一句台词,重复了王子的每一个动作,吻醒白雪公主那段,他已经反反复复练习到了数不清的次数。

可如今,却要扮演树。

一棵连角色都算不上的树。

一棵只是陪衬的树。

尽管那个男孩确实比自己要好的多,影山茂夫还得觉得委屈。

灵幻新隆沉思一阵。

“好了,先别纠结这些,跟师父除灵去,结束后请你吃拉面啊。”半晌,灵幻新隆拍拍影山茂夫的肩膀说道。

除灵结束,拉面也吃完后,影山茂夫就再也没有提起这件事。

并不是忘记了,而是一种叫自卑的东西让他无论如何也不敢把悲伤发泄出来。

师父是大人,一定觉得这是件非常无聊的事情吧。还是不说好了。

话说,前几天还邀请师父表演那天来看,真是得意忘形啊。

影山茂夫带着失落和遗憾入眠。

“看来律还有记忆呀,”影山茂夫不好意思的笑笑,“确实,我那天扮演的是一棵树。”

影山律试图安慰兄长:“我觉得哥哥扮树的模样很可爱。”

“以现在的视角,其实那都不是什么大问题,只是那个时候不这么认为,真的是非常、非常难过。”影山茂夫低头摆弄起自己的手指。

...

“抱歉,说了让人不开心的话。”

“哥哥,你总是这样!”影山律有些生气了,“我们是兄弟啊!身为弟弟的我和你一起分担烦恼,有什么所谓呢!”

影山律忽然想起来:

《白雪公主》演出结束的那一天,父母和自己都在后台找影山茂夫,但他消失的无影无踪,过了好一阵,才发现已经在家里了,急的妈妈一下子哭了出来。

表演结束,影山茂夫避开众人视线,小小的一个人安静的坐在公园的秋千上。

很多人都来看表演了,包括爸爸和妈妈,还有律。

约定好一起回家的,现在估计都在找我吧。

可是不想回去。

他什么也不做,只是看着地上被夕阳拉长的影子。

“路人,让我好找啊!”

熟悉的声音在耳畔边响起,影山茂夫抬起头,只见灵幻新隆双手叉腰的站在自己面前。

“师父...?你怎么在这。”

“冒充到家长团的混进你们学校了,看了你的表演哦,演的真不错,能拿奖的吧?好了,快点起来,今天的任务可是相当着急啊!”他转过身,边走边挥手。

影山茂夫震惊的看着灵幻新隆的背影,强烈的情绪在身体内扩大。

影山茂夫最不希望看这场演出的人,就是灵幻新隆。

因为他是陪自己日复一日练习的公主啊。

曾经的王子,如今却变成了一棵树,影山茂夫羞愧的直冒冷汗。

“路人?”见小孩没有跟上自己,灵幻新隆站住脚步回过头看他。

“...来了。”影山茂夫迈开僵硬的腿。

灵幻新隆看了眼影山茂夫,走向小孩,牵住了他的手,紧接着大步大步的向前走。

“这话可别说给你的同学听哦,”灵幻新隆直视着前方,表情似笑非笑,“七个小矮人,一个皇后,一块魔镜,一位公主和一位王子...在我看来都无聊极了,我最喜欢路人,因为你演的是那棵树。多有趣啊!居然长着眼睛的树。”

影山茂夫的小手被大人温暖的手掌包裹着。

“天底下有多少公主,又有多少王子呢?这里一个,那里两个,多到数也数不清,这样的角色扮演起来未免也太无聊了吧?但是长眼睛的树呢?至今为止我只见过一次哦,是路人你扮演出来的,而且不是一棵笔直不动的树,是一棵偶尔会开小差,会摇晃一下,还会打喷嚏、走路的小树,多有意思!我更喜欢你这样的小树。”

灵幻新隆低头,对影山茂夫露出一个大大的笑。

影山茂夫眼眶热热的,说不出话,只是低着头走路。

“小树王子,得快点去除灵喽!”灵幻新隆抱起影山茂夫,举起拳头朝天空大喊,“偶尔也让你见识见识会举着王子狂奔的公主。”

心中某一处柔软的地方被触碰到了,影山茂夫趴在灵幻新隆的肩膀上咯咯的笑起来,虽然眼泪也随之夺眶而出,但不妨碍影山茂夫的笑是发自内心的快乐的、幸福的笑。

次日,影山茂夫饰演的小树被学校评为“最佳创意角色”,影山茂夫也得到了人生中第一张奖状。

“说的是这张吧!”影山律反应过来,指了指墙上的那张奖状。

影山茂夫点点头。

影山律越发觉得日记有趣,于是继续往下翻看。

20XX年10月1日

下雨天

20XX年10月3日

只有善良

20XX年10月10日

师父的超能力真的好厉害

呃。

影山律望着最后一行字,一时语塞。

灵幻、超能力、厉害,

这三个词貌似无论如何也无法组到一起啊......

学校要求填写一份印象表,内有“父母”,“亲人”与“朋友”四个填写板块。

“可以通过这种方式让同学们知道自己是个怎样的人哦。”老师笑吟吟的把印象表分发给每一个人。

影山兄弟同时把印象表交给父母。

“先填哥哥的吧,”妈妈看着自己年长的儿子,思索一阵,说道,“小茂虽然没什么突出的特点,但是很善良呢。”

妈妈写下了善良。

“妈妈说的很对,我也觉得茂夫是善良的好孩子哦。”

爸爸写下了善良。

“哥哥,是个善良的人。”

年幼的影山律在“亲人”那块歪歪扭扭写下善良。

“小律的话,那可有得写啦。”妈妈接过影山律的印象表,浅笑着说。

妈妈写下:坚强,聪明,勇敢。

爸爸沉思一阵,看了眼一脸懵懂的律,笑了笑,写下:可爱,懂事,听话。

影山茂夫握着笔,看见弟弟内容丰富的印象,突然愣住了。

“那我来给律写个善良吧。”影山茂夫僵硬笑笑。

夜晚,影山茂夫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

究竟什么是「善良」?

自己拥有的,只有「善良」吗?

那晚影山茂夫思考了很久,虽然不甘心,但自己身上确实毫无突出的特点可言。

坚强?不,自己遇到小事就会哭泣;聪明?连简单的除法算起来也很吃力;勇敢?他很畏惧每次的体育考试。

所谓「善良」,应该是评价一个普通人最基本的词汇吧。

影山茂夫睡不着,他从床上爬起来,打开台灯,又从书包里取出那张印象表。

剩下的那栏,是“朋友”。

找谁好呢。

“哥哥,一定找了灵幻吧。”影山律哼哼两声。

影山茂夫有些脸红:“看来哥哥什么也瞒不过你。”

十月十日,灵幻新隆没在相谈所里闲着。

今天的影山茂夫没有像往常那样回到相谈所。

而最近,拐卖小孩的犯罪分子又大面积出现在报纸上。

他找遍附近所有的小巷,最后在花店的垃圾桶旁找到了影山茂夫。

“啊!我找了你半天!你居然在这里捡垃圾!”灵幻新隆骂骂咧咧把影山茂夫从垃圾堆里拽出来,边嘟囔边拖着小孩走,“最近很多拐卖小孩的坏人哦,路人,你一个人可得小心点啊!”

影山茂夫被教训了却不觉难过,他拉着灵幻新隆的手蹦跳起来,嘴里还哼着歌,似乎心情不错。

怪小孩...灵幻新隆瞥了他一眼,“肚子饿了吧?要不要去吃拉面?”

影山茂夫点点头:“谢谢师父。”

最后在熟悉的那家拉面店停下,灵幻新隆竖起两根手指,因为是熟客,所以老板娘并没有多问,她笑了一下,转头向厨房走去。

影山茂夫与灵幻新隆坐在台前等待拉面。

“师父,请你帮我个忙,”影山茂夫从口袋里取出一张对折了小方块,展开,是那张印象表,“学校作业,请写下你对我的印象。”

灵幻新隆接过印象表:“哦...在朋友那一栏啊?”

“嗯嗯。”

“行,拿笔来。”影山茂夫把笔递给灵幻新隆,趁着灵幻新隆写字的功夫,影山茂夫趁机抱着书包溜到了一个小角落。

两碗热气腾腾的拉面被老板端了上来。

灵幻新隆也写完了印象表。

“喂,鬼鬼祟祟的在那里做什么呢,”灵幻新隆对角落里的小孩勾勾手指,他把印象表放在一旁并撸起袖子,“我要开动喽。”

影山茂夫脸红扑扑的,小跑着开心的着过来——一只手放在身后,明显藏了什么东西。

但灵幻新隆太累了,懒得去猜身后是什么,只是把碗里的两片牛肉夹到影山茂夫碗里:“多吃点,长身体。”顿了顿,又说,“对了,表格我写好了,你看一下。”

印象表只是拖延住灵幻新隆的一个借口,影山茂夫对此并不是很在意,但被灵幻新隆那么一提醒,还是将目光投到那张纸上。

朋友印象:

茂夫是个坚强,聪明,勇敢的孩子,私底下,也是一个可爱,懂事,听话并且善良的小孩,总之,茂夫是个实打实的好孩子,我很喜欢他。虽然有些小小的缺点,但我认为那是人之常情,并且我坚定的认为他是个前途无量的孩子,他身上一定还有许多意想不到的发光点。因此,希望老师能够多多关照这个孩子,他绝对会成为一个给大家带来幸福的好人。

坚强,聪明,勇敢,可爱,懂事,听话...

这些都是爸爸妈妈写给律的印象......

可我没给师父看过律的印象表啊。

影山茂夫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朋友印象。

灵幻新隆没有注意到影山茂夫的情绪,还在哼哧哼哧的嗦面。

“师父...”影山茂夫声音沙哑,“这是我吗?”

“啊,那不然呢?”灵幻新隆瞥了他一眼。

“可是...”小孩舔舔发干的嘴唇,“爸爸妈妈和律...觉得我只有善良而已......”

灵幻新隆放下筷子,擦擦嘴巴,他扳起手指,架势如同要和成年人算什么帐。

“首先,坚强,路人从来不会被灵给吓到,对吧?聪明,你总会用超能力帮师父散章鱼烧的热,这简直是天才才想的出来的办法呀!勇敢,无论如何都会挡在师父面前,这不是勇敢的表现吗?其次,可爱...唉呀,那棵树就很可爱呀,如果你愿意多笑笑,那会更加可爱哦。懂事,贵的拉面绝不让师父买,超级懂事的孩子啊!听话,师父的话总是认真的记着,真的很乖哟......”灵幻新隆滔滔不绝,“最后,最最重要的——善良。你不是给小白带了一个家吗?”

很多都是自己从未注意过的小细节。

影山茂夫,其实很渴望成为影山律那样优秀的人。

能获得父母的赞赏,同学羡慕的眼光,老师的表扬...而不单单只是「善良」二字。

灵幻新隆弹了一下影山茂夫的额头:“笨蛋,这些肯定都是你啊!快吃面吧,都坨了。”

男子汉不能天天哭鼻子,这是爸爸告诉自己的。

影山茂夫想,那做男子汉可真难。

灵幻新隆长叹一声。又哭了。

也许是时候教教影山茂夫如何管理自己的情绪了。

在自己面前还好,可总是这样柔软的性格,走到社会上可是要吃亏的啊。

灵幻新隆抽出两片纸巾,一面帮他擦干泪眼,一面思考该如何教育面前这个小孩。

“路人啊,我说......”

“师父!恭喜你!祝你生日快乐!”

影山茂夫眼眶里还闪着泪花,他颤抖的把身后的东西展现出来。

那是一捧花,一捧其貌不扬、歪歪扭扭、只会被当做要被丢掉的花的集合,花瓣发黑的玫瑰,摇摇欲坠的百合,三三两两多可怜的雏菊,还有颜色格格不入的满天星。

一捧打蔫的花被孩子捧在手里,笨拙,但足够真诚的递给了灵幻新隆。

灵幻新隆怔住了。

他忽的反应过来,为什么会在花店的垃圾桶旁找到这个小孩。

小孩满脸泪痕,咬着嘴唇拼命忍住眼泪,那些可怜巴巴的花儿还有点在不停坠下的花瓣。

“原来如此,”影山律欣慰一笑,“哥哥,是因为那时是小孩子没有经济能力,于是想出的这个办法吧。”

“对啊,现在想想,那时真是又傻又单纯的不可思议。”

兄弟两人不约而同的笑了出来。

拉面店的老板娘笑了:“灵幻大师,原来今天是你的生日啊,生日快乐哟!”

灵幻新隆看了看老板娘,看了看自己的拉面,又看了看墙上的时钟;看了看窗外来来往往的车,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尖;抬头看了看那捧并不好看的花,看了看自己的手,最终,他的目光落在满脸眼泪和鼻涕的脏兮兮的小孩身上。

“那个...额...”灵幻新隆咬咬嘴唇,有些局促的在大腿上拍了两下,“嗯...谢谢你啊,路人。”

灵幻新隆接过那捧不鲜的花。

影山茂夫把自己碗里的牛肉全部夹到灵幻新隆的碗里:“师父也要吃多点,长身体。”

老板娘噗嗤一声笑了,拍拍灵幻新隆对的肩膀后大笑着回到厨房。

灵幻新隆埋头继续吃面,面对小孩送来的牛肉,只是“嗯”了一声。

看来师父不喜欢这个礼物。

影山茂夫有些难过。

两人沉默的吃完拉面。

影山茂夫悄悄看向灵幻新隆,只见男人出神的盯着捧花,指尖划过所有的花瓣,他眼眶通红,好像在思考什么。

影山茂夫额头开始冒汗。

他从未见过灵幻新隆有过这样的一面,身为孩子,心情自然慌张。

“师父,给你。”

影山茂夫急急忙忙的抽出四五张纸巾,小心翼翼递给灵幻新隆。

“哦,谢谢,”灵幻新隆如梦初醒,他摁了摁眼睛,朝影山茂夫笑笑,“师父很感动。这是我收到过最棒的礼物,真的。”

影山茂夫睁大眼睛,总算如释重负的笑了出来。

现在的影山茂夫,看起来心情很不错。

但影山律犹豫不决。

“可是...这里写的,灵幻的超能力......”影山律露出怀疑的表情,想了想,终于问道,“究竟是什么?真的很强大吗?”

影山茂夫回忆起十月十日的那一晚。

也许自己早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对灵幻新隆产生不同的感情了吧。

影山茂夫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垂下眼眸。

并不在乎小孩脸上的眼泪,也不在乎小孩身上有腐烂花朵的味道,灵幻新隆凑近影山茂夫的脸颊,轻轻的、轻轻的,在小孩的脸颊上落下一个亲亲。

“路人,这是回礼哦。”

“嗯,那真是非常神奇的超能力,不,简直是魔法。”

影山茂夫把窗户拉开,悠悠的风吹动他的头发,他望着远方,最终对影山律露出一个微笑。

“轻盈的、温暖的、几乎让我眩晕和落泪的魔法。那个时候,我感觉整个世界都由黑夜褪成了白天,整座城市灯火通明,枯萎的花也全部复活了,这光还可以照进来,把店铺都照得闪闪发光。我也一样。”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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