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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1.30上海
大槐先生:
恪诵来教,启我良多。佛法为广大精深之哲学,愚所素信不疑者也。第以为人类进化,犹在中途,未敢驰想未来以薄现在,亦犹之不敢厚古以非今,故于世界一切宗教,悉怀尊敬之心。若夫迷信一端,谓为圆满,不容置议,窒思想之自由,阻人类之进化,则期期以为未可。杨、康、章、梁诸先生,皆吾辈之先觉,然吾辈之信仰,不求诸自心之真知灼见,一一盲从诸先生所云,甚非吾辈所以尊诸先生为先觉之意也。
愚之非难佛法,有精粗二义。精者何?见所为《绎纱记叙》。而某君颇不以鄙见为然。(见十号甲寅通讯)其言有云:“大意谓生灭由无明,然无明果自何来?世之致疑者,自昔有之矣。从未有为圆满解答者。此何以故?不可解答故。今仆所申说,亦但申说此不可解答。”夫以不可解答之理,而复事申说,下愚不解,当为识者所恕。又有以信解行证之说解予惑者。愚以为今世之人,无不欲解在信先,未解而信,其为迷信与否不可知也。粗者何?略见本志(《新青年》)一卷二号论文。吾国旧说,最尊莫如孔、老。一则崇封建之礼教,尚谦让以弱民性;一则以雌退柔弱为教,不为天下先。吾民冒险敢为之风,于焉以斩。
魏、晋以还,佛法流入,生事日毁,民性益偷,由厌世而灰心,由灰心而消极,由消极而堕落腐败,一切向上有为,字曰妄想,出世无期,而世法大坏。无政府党人所否认者,政府而已。世人骇为怪异,不敢与近。佛徒取世界有为法一切否认之,其何以率民成教?其弊一也。
好言护法,不惜献媚贵人,以宏教大业,求诸天下万恶之魁,如尊武则天为菩萨化身之类,古今不乏其人。太炎先生尝谓佛徒妄诋程、朱,而程、朱决不苟称当王之德,齐诸孔、孟,可谓知言也矣。今之人心堕落,强半由灰心偷惰而来。人无爱群向上之心,故不恤倒行逆施,以取富贵。尊函所谓妖气充塞,一班寡廉鲜耻之士大夫,奉佛宏法若钱谦益者,不且有皇皇大文,昭告海内乎?即号为大师而不腐败堕落者,去不薄世法之月霞师外,兹世曾有几人?此其弊又一也。
此事说来甚长,虽万言不能尽。愚于此问题,尚不欲多论。兹因足下之问,略道梗概而已。倘不当尊意,尚望再示,以发愚昧。不尽欲言。
独秀一九一五,十一,十五。
附李大槐书
记者足下:
李大槐上
永言先生:
欧文中古典主义,乃模拟古代文体,语必典雅,援引希腊、罗马神话,以眩赡富,堆砌成篇,了无真意。吾国之文,举有此病,骈文尤尔。诗人拟古,画家仿古,亦复如此。理想之义,视此较有活气,不为古人所囿。然或悬拟人格,或描写神圣,脱离现实,梦入想象之黄金世界,写实主义自然主义乃与自然科学实证哲学同时进步。此乃人类思想由虚入实之一贯精神也。
自然主义尤趋现实,始于左喇时代,最近数十年来事耳。虽极淫鄙,亦所不讳,意在彻底暴露人生之真相,视写实主义更进一步。欧洲人或讥以破坏美术文艺之基础。自东洋人之眼观之,益属狂悖无伦。此日本政府所以明令禁止自然主义之文学之输入也。然于裸体绘画与雕塑,均不之禁,以其属于写实主义,而非自然主义也。
尊论谓“国家主义,未达衰度,人多者似有一日之长,生殖不繁,国力必缩”,此义殊尚欠斟酌也。盖国之强弱,当以其国民之智勇富力为衡,岂在人口之多寡?且比较各国人口之多寡,匪独以人数为标准,当合人口与土地而比例之以为标准。譬如吾国人口总数远出法、德之上,而以每方里容人之数计之,则吾国立见地广人稀之象。足下所谓人多者,倘暗指拥有四万万人之吾国,当自失其一日之长。然国力伸缩,与其谓之以人口多寡为衡,宁谓之以有无人患为衡。所谓有无人患者,亦非以人数多寡为标准,乃以生产额能否教养此人数为标准。生产超乎人数者,则人口愈多,而国力愈伸;人数超乎生产者,则人口愈多,而国力愈缩。生寡食众,此吾国所以有人满之患。非真人满也,人数超乎生产额,而教养无貲也。
欧人避妊之风,是否害及国力,吾人且措而不论。若夫吾之国力不伸,日益贫弱,正坐生殖过繁,超出生产之弊。长此不悟,必赴绝境。足下所虑,适得其反。西妇避妊,非必服药,未见其有伤体育也。东西文化,相距尚远,兼程以进,犹属望尘,慎勿以抑扬过当为虑。
独秀一九一六,二,十五。
附张永言书
承示我国文艺,尚在古典主义理想主义时代,以后方始入于写实主义之境去西人所处,只得其半,文化粗迟,至可骇也。惟写实主义与自然主义之界别,仆尚未能十分明了,幸于次期列举例证,以开蒙昧。所谓古典主义,是否如我国文字,言则必称先王,或如骈丽文中,征引古事,用力比譬?所谓理想主义,是否如我国文中,动则以至仁极义之语相责难,而冀世所必无之事?此两义仆之想象以为如是,究竟是否,尚乞教之。
《东西民族根本观念之差异篇》中,言西人“亲不责子以权利,遂亦不重视育子之义务,避妊之法,风行欧洲”云云,读之甚生疑虑。盖东洋民族,以有子为人生唯一之职务,其偏僻诚可笑,然若如西洋避妊之风日甚,其结果又将如何耶?国家主义,未达衰度,人多者似有一日之长,生殖不繁,国力必缩,避妊之妇,体亦日衰,展转相传,强质愈失,即求幸福,又安可得?贵志之文,似有扬西抑东之意。如此等处,恐尚须斟酌商量也。
张永言白
叔潜先生:
恪诵大教,惠我良多。第鄙见国民运动与政党运动,广狭迥殊,确有不同之点。其理由不可殚述。就其浅显者言之:近世国家,无不建筑于多数国民总意之上,各党策略,非其比也。盖国家组织,著其文于宪法,乃国民总意之表征。于此等根本问题,倘有异见,势难并立。过此以往,始有政见之殊,阶级之别,各树其党。即政党成立以后,党见舆论,亦未可始终视为一物。党见乃舆论之一部分而非全体,党见乃舆论之发展而非究竟。从舆论以行庶政,为立宪政治之精神。蔑此精神,则政乃苟政,党乃私党也。欧、美立宪国之不若英伦以政党政治称者,以其政党不若英伦两大政党均得国民之半数也。谓其政党不进化则可,谓其政治不进化,且斥以未上宪政轨道,恐非确论。
宪政实施有二要素:一曰庶政公诸舆论,一曰人民尊重自由。否则虽由优秀政党掌握政权,号称政党政治则可,号称立宪政治则犹未可。以其与多数国民无交涉也。
《青年杂志》以青年教育为的,每期国人以根本之觉悟,故欲于今日求而未得之政党政治,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若夫腐败无耻之官僚政治,益所鄙弃,何待讨论?前文未达,予读者以误会,资官僚以口实,殊非立论之旨,得尊函纠正之,敢不拜嘉!
独秀谨复
附汪叔潜书
独秀先生左右:
国事前途唯一之希望,厥惟政党。吾民政党之观念,极为薄弱。吾人方提倡之不暇,乃先生于一九一六年之论文中,——见正月号《新青年》——将政党政治,轻轻一笔抹杀。夫抹杀政党政治,原非抹杀政党,然当此政党观念仅仅萌芽之时,吾愿贤者慎勿稍持此种论调,致读者之以词害意也。
且即就政党政治而论,初亦何尝可以抹杀哉?先生之言曰:“政党政治,将随一九一五年为过去之长物,且不适用于今日之中国。”又曰:“纯全政党政治,惟一见于英伦,今且不保。”愚诚不审此语何所根据。
英之现今内阁,诚哉已非政党内阁,然此为其政治上之变例,未可据以论断。彼当组织联合内阁之始,首相爱斯葵斯,与在野党领首兰斯顿侯,均有极沉痛之宣言。一则曰:“吾人所以忍痛而悍然为此者,当兹战争紧急之秋,欲求过此难关,实有不得已之苦衷耳。”再则曰:“联合内阁,只以战事为期,吾人之政见,决不抛弃,不过暂行停止耳。”然则彼之所以违背惯例,改组联合内阁,原出于一时权宜之计,不过于政党政治求一变通办法,并非于政党政治,根本推翻。欧战终局以后,政党政治,必仍恢复于英伦,殆可断言。岂独英伦?苟凡励行宪政之国家,则其国之政党,亦必日以发达。苟其政党完全发达,则所谓政党政治,必不让英专美。
政党政治者,立宪政治之极轨也。今之并世各国,凡犹未以政党政治称者,皆学焉而未至者也;否则有特别情形者也;否则其国之政治初未上宪政之轨道者也。试观日本。日本之政治,官僚政治也。然比来政党之活动,较之前此数年已大进步。安知后此数年,不脱离官僚政治而进于政党政治耶?且日本官僚政治,今犹存在者,亦缘其官僚之知识能力,足与时势相应。反以观之吾国,则最昧于大势,最缺乏常识者,莫官僚社会若。以官僚社会与所谓政客者较,其智识之相差,殆不可以道里计。吾国苟有改革政治之机会,则将来政权之所趋,其必成为英国式之政党政治,而非复日本式之官僚政治,又可断言者也。是故今日惟望国中贤杰之士,以及多数青年,勿再空抱高尚之理想,而群热心于政治,以期养成一二健全之政党,则国事前途,庶其有豸。夫惟具此信仰,故对于先生论调,与此抵触者,若骨在喉,必吐之而后快。
抑愚尤有进者。二十世纪之民族,独立精神,与团体精神,并行不悖者也。团体精神之最大者,则若国家主义,团体精神之散见于各方面者,则党派是已。党派之纯粹以公共利害为基础者,则若政党。党派之以一部分利害为基础者,则若工商以及凡百职业,亦莫不各有其党。原夫党之所以成,盖由人之主观各有不同,人之阶级地位亦各有不同。其始也,诚有如墨子所谓一人一义,十人十义者。既而见夫一人或少数人之主张,不足以与人争胜也,于是求友求助之心,油然而生。人人互欲求友求助,于是党之形成矣。此所谓团体精神也。团体精神,即独立精神之发展者也。
先生之言曰:“今后青年,宜从事国民运动,勿囿于党派运动。”愚则以为国民运动,与党派运动,盖一而二二而一者也。国民运动之迹不可见,即见之于党派;凡党派之运动,即国民之运动也。居今之时,苟其犹为独行踽踽之人,必其为最无思想之人也。苟其人而欲有所运动,虽欲与党派不生关系,不可得也。
《青年杂志》者,精神教育之杂志也。凡先生之所为文,固极力提倡时代精神者也。团体精神,亦时代精神之一。愚愿先生之于此三致意也。当否惟裁择之,幸甚,幸甚。
汪叔潜白
乃悳先生:
章实斋分别文史,诚为卓见;然此为著作体裁而言。足下欲径称说理纪事之应用文为史,此名将何以行之哉?足下意在分别文学之文,与应用之文作用不同,与鄙见相合。惟鄙意固不承认文以载道之说,而以为文学美文之为美,却不在骈体与用典也。结构之佳,择词之丽(即俗语亦丽,非必骈与典也),文气之清新,表情之真切而动人:此四者,其为文学美文之要素乎?应用之文,以理为主,文学之文,以情为主。骈文用典,每易束缚情性,牵强失真。六朝之文,美则美矣,即犯此病。后人再踵为之,将日惟神话妄言是务,文学之天才与性情,必因以汩没也。又如足下所谓高文典册颂功扬德之文,二十世纪之世界,其或可以已乎?行文偶尔用典,本不必遮禁。胡君所云,乃为世之有意用典者发愤而道耳。
足下对于孔教观念,略同顾实君。鄙意以为佛、耶二教,后师所说,虽与原始教主不必尽同,且较为完美繁琐。而根本教义,则与原始教主之说不殊。如佛之无生,耶之一神创造是也。其功罪皆应归之原始教主圣人。后之继者,决非响壁虚造,自无而之有。孔子之道,亦复如是。足下分汉、宋儒者以及今之孔教孔道诸会之孔教,与真正孔子之教为二,且谓孔教为后人所坏。愚今所欲问者:汉、唐以来诸儒,何以不依傍道法杨、墨,人亦不以道法杨、墨称之?何以独与孔子为缘而复败坏之也?足下可深思其故矣。
愚于来书所云,发见一最大矛盾之点,即是足下一面既不信孔教与帝制有不可离散之因缘,意谓后人所攻者,皆李、刘、叔孙、韩愈所败坏之孔教,真正孔教非主张帝王专制者也。一面又称孔子扶君权,尚一人专制;又谓代议政治,非郅治极轨,民权未易言。孔子之言未可非。由足下之言,更明白证实孔子主张君主专制,(无论孔子主张君主专制,为依时立论与否,吾辈讲学,不可于其学说实质以外,别下定义。)较之李斯、叔孙通、刘歆、韩愈,树义尤坚矣。
足下所谓孔教坏于李斯、叔孙通、刘歆、韩愈者,不知所指何事?含混言之,不足以服古人。足下能指示一二事为刘、李、叔孙通、韩愈之创说,而不发源于孔、孟者乎?今之尊孔者,多丑诋宋儒,犹之足下谓孔教为后人所坏。不知宋儒中朱子学行不在孔子之下,俗人只以尊古而抑之耳。孔门文史,由汉儒传之。孔门伦理道德,由宋儒传之。此事彰著,不可谓诬。谓汉、宋之人独尊儒家,墨法名农,诸家皆废,遂至败坏中国则可,谓汉、宋伪儒败坏孔教则不可也。足下谓孔子一生历于七十二君,非忠于一主。愚则以为可惜者,孔子所干有七十二君,而无一民也。足下揣测孔子之意,以为众人专制,不若一人专制。窃以众之与专,为绝对相反之形容词。既为众人,何云专制?此亦甚所不解者也。
足下又谓“天下有道,庶人不议”云者,无可议也,非箝制舆论。此语尤觉武断。上古有道之世,果一无可议如足下所想象者乎?古代政治,果善于欧、美近代国家乎?古代文明进化,果优于二十世纪而完全无缺乎?不然,何得谓之无可议耶?(吴稚晖先生有言,成周三代曾隆,汉唐之治曾盛,所谓满清康熙乾隆朝曾极治者,而其所留遗人间之幸福,即以洛阳长安北京之街道而言,天晴一香炉,下雨一酱缸而已。使吾民拖泥带水,臭秽鬱蒸之气,数千年祖祖宗宗鼻管亲尝而已。(见十一月八日中华新报)此可为天下有道之写真。)
且足下不观庶人不议之上文乎?孔子意在独尊天子,庶人无权议政,亦犹之诸侯无权征伐。合观全文,宁有疑义?足下又谓“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一节,乃对当时立论,非可范围后世。夫学者政治家非预言者,对时立论,何独孔子一人?正以其立论不能范围后世,则后世亦不能复尊之耳。
独秀一九一六,十二,一。
附常乃惠书
独秀先生座右:
前从友人处假得《新青年》二卷一二两号读之,伟论精言,发人深省。当举世混浊之秋,而有此棒喝,诚一剂清凉散也!惟仆于二号通信中,胡适君论改革文学一书,窃有疑义,愿为先生及胡君陈之,乞裁正焉。
胡君所陈改革八事,除(五)(八)二项先生已论及外,其余若(二)(六)两项,仆极端赞成,亦无庸赘言,惟(一)(三)(四)(七)各项,咸有一二疑义,不敢自默也。
夫文体各别,其用不同。美术之文,虽无直接之用,然其陶铸高尚之理想,引起美感之兴趣,亦何可少者?譬如高文典册,颂功扬德之文,以骈佳乎?抑以散佳乎?此可一言决矣。仆以为改革文学,使应于世界之潮流,在今日诚不可缓。然改革云者,首当严判文史之界(今假定非美术之文,命之曰史),一面改革史学,使趋于实用之途,一面改良文学,使卓然成为一种完全之美术,不更佳乎?若六朝之敝,非因骈体,实用骈而无法以部勒之敝也。譬如衣木偶以华衣,华衣累木偶乎?木偶累华衣乎?今若取古文之法以御骈文,斯可矣。
尝观今之老师宿儒,动倡保存国粹之论。其所谓国粹者,乃指道德学说而言。然愚以为道德学说,乃世界之公物,非一国所得私有,即不得目为国粹。真正之国粹,正当于此等处求之。吾国之骈文实世界唯一最优美之文(他国文学,断无有能于字数音节意义三者对整,而无参差者),而非可以漫然抛弃者也。至专以古典填涂,而全无真义御之,如近世浮薄诗家所为,固在必革之列。然若因此而尽屏古典,似不免矫枉过正,诗文之用古典,如服装之御珍品,偶尔点缀,未尝不可助兴,但不可如贫儿暴富,着珍珠衣过市已耳。若用俗字入文一项,愚意此后文学改良,说理纪事之文,必当以白话行之,但不可施于美术之文耳。
忆某报文艺话中,曾有一则,谓白话小说,不如韵文能写高尚之情。即如京戏谱,可谓鄙俚,然其词句亦有非白话所可代替者。如“走青山,望白云,家乡何在”一语,写思家之情,断非白话所能形容云云。愚谓他日白话体进步,此种语情,未必不可表出。但今日之白话,则非其伦耳。
为今之计,欲改革文学,莫若提倡文史分途,以文言表美术之文,以白话表实用之文,则可不致互相牵掣矣。且白话作文,亦可免吾国文言异致之弊,于通俗教育,大有关系,较之乞灵罗马字母者,似亦稍胜也。
诗文须有真性情,独标我见,不相依傍,自是作文要诀。然此第于平日之蓄养致力可耳,若于执笔作文之际,乃怀不落窠臼之见,此与所谓文以载道之习气,实无以异。诚恐人见虽除,而支离之弊又起也。未审然否?
悳年未及冠,智识非所敢言,惟愿以其不完全之理想议论,敬乞长者为之完成之耳。或亦先生之所许乎?
再观先生驳康南海书一文,亦有愚见,略陈左右。先生之驳康书是也,独其中有“孔教与帝制有不可离散之因缘”一语,未审所谓孔教云者,指汉、宋儒者以及今之号为孔教孔道诸会所依傍之孔教云乎?抑指真正孔子之教云乎?(教者教训,非宗教也。)如指其前者,则仆可以无言;如指其后者,则窃以为过矣。
孔子之教,一坏于李斯,再坏于叔孙通,三坏于刘歆,四坏于韩愈。至于唐、宋之交,孔子之真训,遂无几微存于世矣。所可考见者,惟其一生之行迹耳。然亦经伪儒之涂附,而令人迷所选择。孔子一生历干七十二君,岂忠于一主者乎?公山、佛肸皆欲应召,岂拘泥叛名者乎?其所以扶君权者,以当时诸侯陪臣互争政柄,致成众人专制之象,犹不若一人专制之为愈也。所以尊周室者,以当时收拾时局,在定于一,而周室于理最顺故也。岂忠于周哉?孟子以继孔自命,而独不倡尊周,且大张民权之说,斯可知矣。
又文中引《论语》“民可使由”及“天下有道”二节,似有不慊于原文者。仆以为所谓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云者,谓无可议也,非如近世民贼独夫之箝制舆论也。代议政治,本非郅治极轨,则孔子之言,亦未可非也。至“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一节,则纯系对于当时立论,非可范围后世。且平心论之,今世学者,竞言民权矣,其实言民权毋宁言士权之为愈。必欲于今世求可言民权之国,惟德意志其或庶几。(以其国民皆士也。)若其他诸国,则远逊矣。若于吾国则所谓民权者,亦等于专制之称天而已。而不然者,试以吾国之国政,尽公诸四万万人,而求所谓大多数之民意者,诚恐蓄发辫,用旧历,废学校,复拜跪诸政,将继续而颁行矣。然则苟非世界大同,人尽圣哲,民权未易言也。孔子之言,又何可非哉?
北京高等师范预科生晋后学常乃悳上言
又陵先生足下:
久于章行严、谢无量二君许,闻知先生为蜀中名宿。《甲寅》所录大作,即是仆所选载,且妄加圈讽,钦仰久矣。兹获读手教并大文,荣幸无似。《甲寅》拟即续刊。尊著倘全数寄赐分载《青年》《甲寅》,嘉惠后学,诚盛事也。
窃以无论何种学派,均不能定为一尊,以阻碍思想文化之自由发展。况儒术孔道,非无优点,而缺点则正多。尤与近世文明社会绝不相容者,其一贯伦理政治之纲常阶级说也。此不攻破,吾国之政治,法律,社会道德,俱无由出黑暗而入光明。神州大气,腐秽蚀人。西望峨眉,远在天外。瞻仰弗及,我劳如何!
独秀谨复一九一七,一,一。
附吴又陵书
独秀先生足下:
读贵报《孔子平议》,谓自王充、李卓吾数君外,多抱孔子万能思想。不佞丙午游东京,曾有数诗(题为《中夜不寐偶成》,载《饮冰室诗话》),注中多非儒之说。归蜀后,常以《六经五礼通考》《唐律疏义》《满清律例》及诸史中议礼议狱之文,与老,庄,孟德斯鸠,甄克思,穆勒约翰,斯宾塞尔,远藤隆吉,久保大随诸家之著作,及欧、美各国宪法民刑法比较对勘。十年以来,粗有所见。拙撰《辛亥杂诗》(见《甲寅》七期),《李卓吾别传》(见《进步》九卷三四期),略有发挥。此外尚有《家族制度为专制主义之根据论》,《儒家大同之义本于老子说》,《儒家重礼之作用》,《儒家主张阶级制度之害》,《消极革命之老庄》,《读(荀子)》诸篇,其主张皆出王充、李卓吾之外,暇当依次录上,以求印证。
不佞常谓孔子自是当时之伟人,然欲坚执其学,以笼罩天下后世,阻碍文化之发展,以扬专制之馀焰,则不得不攻之者,势也。梁任公曰:“吾爱孔子,吾尤爱真理。”区区之意,亦犹是耳,岂好辩哉?拙撰《宋元学粹》《语例言》引李卓吾语,前清学部曾令赵学政启霖查禁。癸丑在成都《醒群报》投笔记稿,又白内务部朱启铃电令封禁(此次方准启封)。故关于非儒之作,成都报纸不甚敢登载。章行严曾语张重民曰:“辛亥杂诗中非儒诸诗,思想之超,非东南名士所及”。不佞极愧其言。然同调至少。如此间之廖季平丈,及贵报通信之陈恨我君之见解,几塞宇内。读贵报大论,为之欣然,故不揣冒昧,寄尘清监。教之为幸。即颂撰安。
弟吴虞谨启
演生先生:
手教谨悉。仆对于吾国国学及国文之主张,曰百家平等,不尚一尊;曰提倡通俗国民文学。誓将此二义遍播国中,不独主张于大学文科也。大作何日告成?急欲一读。谨复。
独秀一九一七,二,一。
附程演生书
程演生启
再答常乃悳(古文与孔教)
读来书不厌详求,好学精思,至佩,至佩!
行文本不必禁止用典,惟彼古典主义,乃为典所用,非用典也,是以薄之耳。
孔学优点,仆未尝不服膺,惟自汉武以来,学尚一尊,百家废黜,吾族聪明,因之锢蔽,流毒至今,未之能解;又孔子祖述儒说阶级纲常之伦理,封锁神州:斯二者,于近世自由平等之新思潮,显相背驰,不于报章上词而辟之,则人智不张,国力浸削,吾恐其敝将只有孔子而无中国也。即以国粹论,旧说九流并美,倘尚一尊,不独神州学术,不放光辉,即孔学亦以独尊之故,而日形衰落也。(人间万事,恒以相竞而兴,专占而萎败。不独学术一端如此也。)
足下谓叔孙通、刘歆等依托儒家,乃投世主之好,以为进身之途。足下当思世主于九流百家中,何以独好儒家也?足下既谓近世儒者以唐、虞禅让为今之民选为非,何以又言《礼运》所载大道之行一节,非今日共和政体所能跻及耶?所谓大道之行,天下为公,乃指君主禅让而言,与民主共和,绝非一物。足下岂谓贵族共和制度,有加于民之共和耶?
以行政言,仁政自优于虐政,以政治言,仁政之伤损国民自动自治之人格,固与虐政无殊;以治乱言,王政之治乃一时的而非永久的,乃表面的而非里面的。共和之治,乃永久的而非一时的,乃里面的而非徒表面的也。若共和之乱,乃过渡时代一时之现象,且为专制余波所酿成,决非真共和自身之罪恶。足下有云:“其所谓乱,专制之乱,而非共和之乱也”,可谓一语破的矣。吾人于上陈理由,未能彻底了解,故于共和立宪政体,遂无信仰。无信仰遂无决心。口共和而脑专制,此政象之所以不宁也。若夫图一时之苟安,昧百年之大计,重现象而轻理想,大非青年之所宜,至为足下不取焉。
附常乃悳书
独秀先生大鉴:
至仆对于孔学之观念,有数语可以概括之。即仆信孔学之实质,与宗教之实质,全然殊科;又信孔子之言,未尝专主于专制政体。至孔子之道,果适于现在生活与否,仆未尝取孔氏之书尽读而晓其义,不敢断言。然私心窃以为世界过去之圣哲,无论何人所称道之学说,未有能与后世之生活完全适合者,亦未有完全不能适合者。孔子亦其中一人也,则何能外此公例哉?
先生以为汉、唐诸儒,可以不依托道法杨、墨,而独依托孔子。仆谓此当分两等人观之。如叔孙、刘歆之属,此辈心志,不过假学问为干禄之具,值所师为儒者,或世主好儒,遂因缘以为进身之途耳。是孔道自孔道,此辈自此辈,不足论也。乃若韩愈以及唐、宋诸儒,其必目所期,未尝不以继道统者自命,独惜所得为孔道之一部而非全体,所见为孔子之雅言而非微言。是故谓唐、宋诸儒所学与孔道之一部适相吻合可也,谓孔道之一部与帝制有关亦犹可也,遂谓孔道即与帝制有不可离散之因缘,是以分概全,未为可也。若谓汉、唐诸儒独依孔道,遂谓孔道即帝制之证,则张道陵未尝不依托老子,摩门教未尝不依托耶稣,将谓老子、耶稣亦尝言符咒之术,善多妻之风耶?若谓孔子尝称帝制,与二氏之凭空依托不同,则孔子又尝道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矣。今使有人衣狐貉之衣,食必姜酱,自以为是孔子之道,又以是教人焉,则亦遂谓孔子为口腹之鄙夫,可乎?
孔子生于二千年之前,其思想言论,不能以后世眼光论之,吾人固不必强为装点,如近世儒者所为,甚至有以周、召共和为今之共和,以唐、虞禅让为今之民选者。惟孔子未尝专以君主专制为是,则证据凿然,未可抹杀也。昔孟子以继孔自命,迹其言行诚不必尽似孔子,独其谓孔子为圣之时,则可谓深得孔子之奥。孔子之道可推行于后世者,一时字而已。其他一切则皆是枝枝叶叶,适于古者未必遂适于今也。
仆见本期论文中,有《孔子之道与现代生活》一篇。其中所言,仆几无一语不五体投地。尝谓今之尊孔者,其病在明知孔子非宗教家,又既知孔子之道,未必全适于后世,然因误认今日社会道德之堕落,为亡弃旧学之故,思以孔道为补偏救敝之方,故不得不曲为之说,而以孔子为宗教,以孔教为国教之议遂兴。此其数皆不明道德之真相,不通论理之思辩有以致之。故先生谓孔子不必尊,仆亦谓孔子不必尊。然谓孔子不必尊则可,谓孔学为纯然专制之学,则犹未敢以为信也。
至于众人专制一语,不过沿用俗称。其实一人为暴,不过专制;众人为暴,乃成乱治。专制之暴,为力尚微;乱治之暴,遂不可救。得失之数,盖较然也。必谓一人可以为暴,众人即不可为暴,窃谓所谓众人者,不过较一人为众而已,持较群氓,犹是少数。以少制多,虽谓非专制焉不可也。矧孔子所值之时,乃是众人各自于其势力范围之中,而施其专制。此则确然为专制而非乱治也。
先生谓吾人宁取共和民政之乱,而不取王者仁政之治。此言蕴理至精,仆宁取妄有訾议?惟是国之施政,不第当问其欲不欲,尤当问其能不能。使国情而适于共和也,则从吾所欲,取共和可也;使国情而不足语此,吾人虽甚欲,其如不能何?(仆此言颇与筹安会人表面所持理由相同。然彼辈谓中国不能行共和,仆则谓吾民既能有辛亥倒清室之战,复能有去岁争人格之战,则吾民非不能行共和者也。至开国艰屯,何国能免?要在吾民有以自奋而已。)
抑又闻之,共和民政无乱也。(真正之共和民政,亦未尝无乱。其乱在挟多数之意以临少数。穆勒“群己权界论”论之详矣。然今日所谓共和民政云者,既不足以语于真正大多数之民意,则为治为乱,固无系乎此耳。故可以不论。)其所谓乱者,必其邻于专制者也。盖今所谓共和民政之乱者,有二端焉耳。其一则蒙共和之名,行专制之实,如近世民贼大盗之所为,其为专制易见也。又其一则势均力敌,莫能相下,或树党以互攻,或恣戮以快意,驯至如法国大革命后之恐怖时代,人人自危,有朝不保夕之虞,此固世俗所尝目为共和民政之乱者。虽然,苟即其事而一审之,则知此皮相之见,未可据以为共和民政之罪符也。盖其恣睢暴戾之现于外者,固若以大多数之民意行之,而其实则内幕之中发纵指示者,别有人焉。杀人者一人,被杀者又一人,此亦变象之专制耳。其所谓乱,专制之乱,而非共和之乱也。夫共和民政,固足以导吾人于能力发展之途,而共和民政之出乎轨道以外者,其不足以语此,抑亦明甚。
是故苟以共和与王政较,则去取之间,固人情所同;而以共和之乱,与王政之治相较,则仆宁取其治者以苟安旦夕耳。何则?既同有专制之实,同非自动之制,则除以治乱判去取外,尚有何法以轩轻于其间乎?此则愚见所及不敢苟为从同者山。为是为否,尚祈有以教之为幸。
即颂撰安。
常乃悳上言
丹崖先生:
惠书详示对于新文学之意见,读之不禁狂喜,谅胡适君亦有同情也。惠叶有云:“文字之作用,外之可以代表一国之文化,内之可以改造社会,革新思想。”又云:“文字者,即代表言语之机械也。”此二段名言,前者即排斥古典主义之理由,后者即不避俗语之理由。足下所怀重大之疑,实已自行解释,无待他人之赘言矣。
行文原不必故意禁止用典。若古典主义之敝,乃在有意用典及模仿古人,以为非此则不高尚优美,隽永妍妙,以如是陈陈相因之文体,如何能代表文化?如何能改造社会,革新思想耶?西洋近代文学,喜以剧本,小说,实写当时之社会,古典实无所用之。实写社会,即近代文学家之大理想大本领。实写以外,别无所谓理想,别无所谓有物也。吾辈有口,不必专与上流社会谈话。人类语言,亦非上流社会可以代表。优婉明洁之情智,更非上流社会之专有物。故《国风》《楚词》,多当时里巷之言也。
爱国哀音,与夫以悲天悯人而执笔者,皆世界上可敬之文豪。胡适君所薄无病之呻吟,非指此类。胡君所谓,正为啸傲湖山,发愁叹肤词辈耳。匆复不尽欲言。
附陈丹崖书
日者得读左右主撰《青年》,雒诵再三,至理名言,诚青年之药石,其裨益祖国前途者,云岂有量!仆虽寄身异域,亦得于文字行墨间,神交国中贤者,向往之诚,易其有极!惟间有疑问不解处,仰左右析阐为怀,必乐闻之。
左右所提倡文学实写主义,一扫亘古浮夸之积习,开中国文学之一大新纪元,无任钦佩,至于非古典主义,仆窃有所疑,敢质诸左右。盖文字之作用,外之可以代表一国文化,内之可以改造社会,革新思想,纯乎精神的科学也。然精神每凭形式而发现,无高尚优美隽永妍妙之文字,决不能载深远周密之思想。古哲先贤所作文字,虽未必尽合现今时势,然确有独到之处。仆谓不必多刻求古深,惟绝对的不用古典,则为过甚。即西洋文学,亦未必全非古典。想君明达,于西洋文学,素有心得,不必多赘。
又左右答胡君适书内(见《青年》二卷二册),言之有物一节,左右似不赞同,谓恐失之“文以载道”之弊。夫足下既不主理想主义,又不主言之有物,究竟言之无物,与理想主义有何分解?仆愚昧无似,愈不了解。请左右有以教之。
再胡君适既主张非古典,不用陈套语,然细读胡君著作,亦不尽脱离关系。岂胡君“自己无才力不能自铸新辞,故用古典套语,转一弯含糊过去”耶?况言为心声,文字者,即代表言语之机械也。与上流社会谈话,尚避俚语,况文字中不避俗字俗语,而得表优婉明洁之情智者几希。
至于不摹仿古人,语语须有个我在,此即不同流俗之意。然人云亦云之说,自古斥为文家大病。岂必新文学谓然耶?
无病之呻吟,本属文人恶习。惟好生乐趣,尽人皆然。谁愿于康庄熙攘之世,而作悲伤憔悴之音乎?惟文字既为精神之外现,精神既受困苦颠沛,势不得不诉之文字。诗三百篇哀婉怨悱,适足代表一时之情感。即近代俄国文学,在泰西推为昌明之区,因久困于政府暴政之下,人民颠沛流离之苦,一诉之于文字,即此例也。矧忧劳可以兴国,士君子每先天下之忧而优者耶?愚谓惟恐举国上下,沉溺安乐,啸傲湖山,玩愒岁月,敌国至于境而不知,盗贼瞰于墙而不闻,斯诚士子之大耻,较之无病而呻,犹不啻天渊也!种种疑窦,恳一一代为解释。易深企盼!此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