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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4.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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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啄木鸟》2014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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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母记
张运涛
一
凌晨四点钟,苏楠被吵醒了。
暴风雨其实从白天就开始了,夹带着电闪雷鸣。要是一直这样下下去也没什么,后半夜却变了节奏,就把苏楠给吵醒了。按说,宾馆房间密封得够好的了,还有几层窗帘隔着,外面下个雨不应该有什么影响。问题是楼下有个铁皮房子,雨砸在房顶上,就像被一个大功率的扩音器放大了,把人搅得心神不定。
醒之前,苏楠还做了一个梦。
大虎得了白血病,需要亲人移植骨髓。最佳的人选自然是小虎,小虎是大虎的双胞胎兄弟。大虎小虎一同进了手术室,正关键呢,小虎老婆反悔了,硬是把小虎从手术台上拖下来,说是骨髓移植对人危害大,她不同意。真要移植也可以,大虎得补偿他们三十万。大虎拿不出钱。大虎的病一确诊,老婆就卷着家里的钱偷偷跑了。眼看大虎快不行了,大虎的爹站出来了。梦里,大虎爹的脸一片模糊,看不清。医生说大虎爹有心脏病,不能做这样的手术。但老人执意要救儿子,自己写好保证书,生死与医院无关……
大虎是苏楠在省城的邻居,两人并不熟,但面对面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大虎和小虎在小区里一起露面时,苏楠才知道他们是双胞胎,小虎好像还不在省城工作。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大虎的爹早不在了,大虎也没得什么白血病,老婆更没跑,上周回省城时苏楠还见他们一家三口在楼下打羽毛球……
苏楠在床上臆症了会儿,起床,先进了卫生间,这才发现晚报还没送来。平日里,苏楠一回宾馆就会看到从门缝底下塞进来的晚报。她不着急读,放到卫生间里,留到第二天早晨如厕时读。苏楠喜欢看晚报,晚报的新闻更民间,不像日报,不是领导讲话就是领导视察。苏楠这样的律师,工作跟市里的领导扯不上关系,除非他们背了霉运,身陷囹圄。
还好,洗脸台上的包里有几页诉状。苏楠捧着,权当晚报的替代品。
遗产继承起诉状
原告:陈敏,女,1975年3月13日出生,汉族。原籍W省源河县,农民,现住W省源河县长庆乡汪湾。身份证号……
被告:陈铁柱,男,1973年7月22日出生,汉族。原籍W省源河县,农民,现住W省源河县长庆乡陈寨。身份证号……
诉讼请求:请求法院保护妇女合法继承权,判令被告返还应由原告合法继承的全部财产,即所有遗产的二分之一。全部遗产清单附后。
事实与理由:原告父亲陈天堂,于2013年3月19日病故,留下住房八间,各种家具十一件,存款十六万三千元。被告陈铁柱拉拢本家族一些人,以“嫁出的女,泼出的水”和“女人不是陈家后人,没有继承权”为由,剥夺了我的合法继承权,将原告父亲遗留的房屋及其他财产变卖,全部占为己有。原告多次索要自己应得的部分,被告不但分文不给,还多次咒骂、殴打原告。
《中华人民共和国继承法》第九条明确规定,“继承权男女平等”。第十条第二款还规定,兄弟姐妹同属一个继承顺序,有平等的继承权。据此,原告曾多次请求当地村民委员会及乡政府协助解决继承纠纷,但由于当地封建思想比较严重,某些干部受重男轻女和族权思想的影响,此纠纷一直没有得到合理解决。原告请求法院,依照事实和法律,确保妇女的合法地位和权益,判处被告陈铁柱归还原告应当继承的合法财产。
此致
原告:陈敏
2013年6月14日
附:1.该起诉状副本两份;
2.陈天堂遗产清单一份。
苏楠已记不清从哪儿接到的这份诉状了。她读得很专注,一字一句,标点符号都没放过。站起来时,肠胃好像通畅了,身体也轻松多了。
从电梯里下来,苏楠看到服务员正在分拣迟来的晚报。有人认出她,殷勤地送过来一份。
民政部门说,暴风雨给本市造成的损失现在还无法完全统计,已经确认有一人死亡——一名十三岁的中学生被冲进下水道。昨晚十一时,尸体被工人打捞出来。另有市郊一农舍倒塌,两名六旬夫妻被砸骨折,目前正在医院救治。
二
雨还在下,像是不好意思立即停下来,淅淅沥沥再续几滴,算是尾声。前边骑电动车的夫妇在争吵,女人一气之下突然将自己的包扔到地上——路边银行的屋檐下。男人将电动车停下来,从后座女人举着的伞下冲出来,捡起包。苏楠忍不住笑了,要扔还不扔到马路上的雨水里?
苏楠是一位有着十五年工作经验的律师。一年前,她辞去省城的工作,来长亭市成立了木楠律师事务所。长亭市这名字,顾名思义,这里过去只是城外的一个长亭,不是有句话叫“长亭送别”嘛。明清之后,城市才初具雏形。现在,长亭早没了,长亭这名字除了土气又多了一条名不副实的罪名。据说市政府试图改名为云天市,天之云,比亭子气派多了,遗憾的是,新市名同时也有自恋自大的嫌疑,终未获批准。不过长亭也好云天也罢,再土再洋都需要律师。这年头儿,人人都在争利益,人人都想争口气。苏楠不缺钱,缺事业。政法大学毕业后,苏楠不想进机关,她想做律师。揣着华东大学生辩论会最佳辩手的荣誉证书,苏楠志得意满地踏进了律师事务所的大门。一年之后苏楠才意识到,当初那家律师事务所之所以看上她,与那个最佳辩手的称号并没有多大关系,人家看中的只是苏楠对律师工作寄予的热情和她身上的那股闯劲儿。
律师的工作跟苏楠的想象相去甚远。这期间,苏楠代理过很多案件。她逐渐明白,律师最关键的工作不是如何在法庭上慷慨陈词,而是与主审法官在庭下的沟通程度。律师舌战群雄的场面,多是影视剧中的镜头。苏楠不死心。自从考入大学,她一直有着很强的英雄欲。苏楠想做的英雄,当然不是救火或者抓小偷,而是通过自己精熟的专业知识,让委托人幸免于难,甚至可能是刀下留人,上报纸,上电视,最终成为律师界翘楚的那种英雄。但这些年,苏楠经手的案子不是财产纠纷就是离婚。无论是事务所还是律师本人,都喜欢财产纠纷,有钱赚。离婚案呢,钱不多但是省事,几乎是最简单的民事案了。苏楠却一心喜欢刑事案件,尤其是故意杀人案,给律师留下的发挥空间往往更多,能实现苏楠当初的理想,而且更具挑战性。
苏楠接过一次这样的案子,犯罪嫌疑人不堪忍受长期的虐待,毒死了自己的丈夫。经过苏楠认真细致的工作,犯罪嫌疑人只判了有期徒刑。案件了结,苏楠发现犯罪嫌疑人家属并不高兴。二十年的刑期,失去自由的嫌疑人能有多少亲情来报答他们?更多的,则是嫌疑人给他们带来的无边无际的麻烦。杀人偿命,嫌疑人家属都知道这个道理,当初请律师,也就是想走走程序,不想给亲戚朋友左邻右舍留下话柄。暗地里,他们甚至盼着法院宣判死刑,这样才能一了百了。没想到,苏楠竟是个较真的律师。
小周把客人领进来,介绍说:“这是我们事务所苏主任。”
苏楠让小周找条干毛巾来,来人头发湿着,可能是淋了雨。
“我母亲杀了人,我想请您做我们的律师……”
机会又来了,这是苏楠的第一意识。木楠律师事务所不是业务短缺,而是缺少这样的刑事案件的代理。事务所成立以来,只接到过两宗故意伤害案,原因还是经济纠纷。苏楠身子坐直,做出一副认真倾听的样子。
“我母亲路过一个西瓜摊,抄起人家的杀瓜刀,捅死了一个老头儿……”
苏楠想起来了,前天的晚报好像登过这则消息,说是一位五十多岁的妇女,用西瓜刀捅死一年近七旬的男子。苏楠还记得,报上说一共捅了十四刀,而且前四刀都是致命的。一个女人,五十多岁的女人,能有多大的劲儿?肯定是怀着深仇大恨。苏楠当时很好奇,杀父之仇还是杀子之恨?还能有什么样的仇恨让一个老人对另一个老人痛下杀手?
“我不相信我母亲会杀人,她连鸡都不敢杀,敢杀人?她一辈子都小心翼翼低眉弯腰的,怎么会杀人?听说还捅了十四刀。十四刀,怎么可能呢?”来人不像是讲述案情,更像是自言自语。
几乎所有杀人犯的家属都不相信自己的亲人会杀人。苏楠能理解。
“我母亲人好,您相信一个连猫狗都心疼的人会杀人吗?”
“您母亲贵姓?”苏楠问。
“杨,杨小水。我叫李峤浛……”她从包里找出名片,递给苏楠。
“峤”字挺生僻,苏楠第一次见到。要不是对方自己念出来,苏楠还不知道该怎么发这个音。“浛”这个字对外省人来说也许陌生,但苏楠马上就明白了其中的含义,浛河嘛,W省的人谁不知道,这是本省最大的一条河了。李峤浛也是省城的,《教育报》编辑。这报纸苏楠见过,自己老公是大学老师,有时候带回来的书啊烟啊就用这报纸裹着。
“我现在没在报社了,刚辞。”李峤浛说,“母亲出了这事,我哪儿还有心思上班?”
苏楠很意外。眼前的李峤浛跟之前苏楠代理过的那个投毒案犯罪嫌疑人的家属不太一样,她不像是在走过场。按理说,杨小水已经五十多了,即使保命判无期,无期再减为有期,出来还能有几天团聚的日子?但李峤浛却为母亲的案子辞了职,这就不像只为让亲朋好友看到自己尽了力那么简单了。
“你对哪方面有怀疑?”苏楠改用了“你”,这样能更快地拉近嫌疑人家属与律师的距离。以后的日子长着呢,老用“您”就显外,让对方拘束,总好像隔着层什么。这是从鲁天官那儿学来的。有一次同学聚会,鲁天官讲自己为了与群众打成一片,故意多少天都不擦皮鞋。鲁天官解释说,在老百姓面前,你鞋擦得太亮,就给人一种高高在上、拒人千里的感觉,老百姓心底里会认为你不是他们能接近的人。
李峤浛说:“死者姓许,与我母亲并不认识。我母亲怎么会去杀一个陌生人?”
“你的意思是……”
“即使人真是我母亲杀的,当时她也很可能受到了生命威胁,应该是正当防卫。”李峤浛说,“我想请你们提早介入,新的诉讼法不是说律师可以在侦查阶段就介入吗?”
“是的。”苏楠表扬她,“到底是编辑,对法律了解得多。以前,律师只能在起诉阶段才介入。对了,你怎么知道你母亲不认识受害者?”
“我爹不认识他。我,还有我梁叔都不认识他。”
这是什么逻辑?他们不认识就能代表嫌疑人也不认识?苏楠没有讲出自己的质疑,她等着李峤浛自己解释。
“梁叔是我继父,叫梁波涛。”李峤浛说,“我母亲离过婚,在我小的时候。我母亲一辈子没有什么朋友,她不喜欢说话。用城里人的话说,就是有点儿自闭。”
“冒昧地问一句,你姥爷还在吗?”
“早死了,我出生的头一年就死了。”
“怎么死的?”苏楠想,这么早就死了,兴许还真跟受害人有宿仇。
“听我母亲讲,发大水,我姥姥、两个舅都淹死了。我姥爷倒是幸存下来,不过,没多久也病死了。”
“哦,”苏楠点了点头。“你……没有兄弟姐妹?”“有两个弟弟。”
“同父异母?”因为涉及隐私,苏楠问话的时候略带歉意。
“嗯,他们离婚之后,父亲再娶生的。”
“你母亲下面只有你一个?”
李峤浛点点头。
“你现在有什么诉求?”
“我……”李峤浛好像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我得先弄清楚,那人是不是真是我母亲杀的。”
“这好办。”
“还有,”李峤浛小心翼翼地问,“我母亲要真是杀了人,能不能保命?”
“如果真是砍了十四刀,手段算得上残忍了。但如果她不是预谋杀人,或者有合理的杀人动机,比如当时正受到生命威胁,即使防卫过当,保命也不是不可能的。”话虽如此,不过苏楠知道,目前李峤浛所说的种种情况都不支持正当防卫。那么情杀呢?苏楠尽量使自己的问话柔和些,“你母亲为什么离婚?”
李峤浛说:“我也不知道。那时候,我小。”
“你母亲跟你梁叔关系还好吧?”“情杀”这词太敏感,苏楠怕刺激李峤浛,拐着弯儿问。
“好,”李峤浛很笃定。“这么多年,没见过他们争吵。我母亲那性格,跟谁都不会急。”
“你看的也许是表象。”苏楠说,“既然你母亲性格这么好,当初为什么离婚?我这话可能很不恭,但你想一想,有没有道理?”
李峤浛点头表示理解。
“你母亲什么时候离婚的?”
“1979年。”
“那你今年三十……”苏楠默默算了一下,“三十六还是三十七?”
“三十七。”
“属龙?”
“属龙。”李峤浛点头。
“真巧,我也三十七。”苏楠说。
“你看起来可比我年轻多了。”李峤浛放松多了,脸上甚至有了笑意。
苏楠趁机问:“离婚的时候,你母亲是在农村还是在城里?”
“农村。”
“农村那个时代离婚更少。”苏楠猜,杨小水水性杨花?别的原因都不足以让一对农村夫妻闹离婚啊。这样的疑问当然不能在李峤浛面前表露出来,“被害人家住哪里?”
“那个姓许的老头儿住在光明小区,椿树巷旁边。老家是槐丘县许官乡许庙村。”李峤浛的外围工作做得还算仔细。
“你呢?你们住在哪儿,老家哪儿的?”苏楠问。
“我们老家是章邑县陈城乡,我母亲和梁叔现在住幸福小区——世纪大道东大街。”
三
不像其他在押的犯罪嫌疑人,杨小水没有那种杀人过后回归理智的惊恐。她被警察带进会见室时,很淡定,就像从家里出来跟邻居闲聊。要不是提前看了资料,苏楠不会相信她已经五十三岁了。
杨小水中等个儿,五官并不精致,甚至有点儿粗糙。唯一的特点就是白,不是那种苍白的白,她白得很自然。身上套着的T恤是浅蓝色的,过于宽松,身体显得格外娇小,同时也遮蔽了她身上的女性特征,遮蔽了年龄。苏楠怀疑她穿了男人的衣服。待她坐下,身上才显山见水。杨小水其实很丰满,五十多岁的人了,胸前还撑得鼓胀胀的。这样一来,不漂亮的杨小水就有女人味了。不知道是因为衣服还是心情,杨小水肩膀耷拉着,没立起来,给人一种塌下去的感觉。头发倒是梳得很整齐,只是发色灰暗,没有生机,与她当前所处的环境倒是很合拍。
杨小水的第一句话是:“能不能不请律师?”
“不行,”苏楠说,“如果您不请律师,法庭会为您指定律师的。”
“得好多钱吧?”杨小水怯怯地问,声音像是从水下传出来的,听起来很生涩。
“不算多。”这类问题苏楠在外面经常遇到,但在看守所里,很少有人关心律师费。都到这里了,还讲什么钱?
“杀人偿命,律师有什么用?”
“您做过教师,应该知道律师有什么用。”苏楠从鲁天官那儿得来的信息,杨小水有过近十年的民办学校教师的经历。
杨小水竟然红了脸。皮肤白的人,可能容易脸红吧。苏楠想起了鲁天官说杨小水曾经做过教师时的不屑,好像教师就不应该有违法乱纪行为。苏楠当时故意与他较真儿,说警察是执法的,不也有败类?
“您看着挺年轻的。”苏楠并没有一上来就问案子。这话并不是奉承,一白遮千丑嘛。
杨小水的回答很突兀:“我承认是我杀了那个畜生,用西瓜刀。畜生耍流氓,我为什么不能杀他?”
苏楠说:“卖西瓜的摊贩作证说,他没看见许武生耍流氓,他看到的是您拿起地上的西瓜刀,扑上去先捅了许武生一刀。等许武生转过身子时,您又补了第二刀、第三刀。许武生倒地,您又扑上去捅了他第四刀。前四刀都是致命伤,后面的十刀,可能都是在发泄,是一种下意识。是这样吧?”
杨小水低下头。
“就那么恨他?”在公安局看到案卷,苏楠几乎失去了信心。案卷里附着清晰的照片,惨不忍睹。受害人身上杂乱地横陈着十四处伤口,或深或浅,被豁开的肉一律向外卷着,像渗着血的唇。尤其是致命的那四刀,力度很大,根本不像杨小水这个年龄的妇女所为。
杨小水嗯了一声。
“之前你们不认识?”苏楠提醒她,“如果你们之前有仇怨,会对您的量刑有帮助。”
“不认识,”杨小水说,“我怎么会认识一个流氓?”“问题是,谁也没看到许武生对您耍流氓啊。即使他真耍流氓了,拒绝的方式也很多啊,走开、大声求救、报警,都可以,为什么非要捅他这么多刀呢?”
“他胁迫我,要我跟他去宾馆。”
凭“胁迫”这个词,就能判断杨小水应该算是个文化人。“您可以不去啊。大庭广众之下,他能怎么着您?”
“嗯。”杨小水答非所问。
“点歌。”
杨小水跟警察也是这样说的,她闲得慌,没事就打。苏楠用手机拍下了那些号码,回来让小周打过。杨小水没说假话,确实都是广播电台的热线,点歌的,情感追踪的,养生的……整个儿会见期间,杨小水再没提供出什么有价值的信息。苏楠凭直觉判断,杨小水隐瞒了什么。
“您知不知道,您女儿因为您的事已经辞职?”杨小水只有李峤浛这一个孩子,这应该是她的软肋。苏楠想借此打动她,让她配合律师的工作。
果然,杨小水显得有点儿失魂落魄。苏楠等她开口。小周没有耐性,眼睛不断地在苏楠和杨小水之间移动。这场面就像一次聚会,大家都在穿梭着,都在忙着结交新朋友,只有杨小水自己缩在角落里,很低调。“低调”这个词在这儿似乎也不准确,它应该用在有资格高调的人身上。杨小水没有高调的资本。
“您再好好想想,还有没有什么要说的?”苏楠努力掩饰住自己的情绪,“我可是您女儿花钱请来帮您的。”
“谢谢您,苏律师。”杨小水从座位上站起来,主动告别。“早点儿宣判,反正早晚都是一个死。我早死几百道了,这几十年,都是多活的。”
小周上前把笔和会见笔录递过去。杨小水并没有细看,翻到最后一页签上自己的名字。这活儿,杨小水这一段肯定没少做。
李峤浛一直在外面的车里等着。她没有继承杨小水的优点,不算白,胸也不大,但脸蛋比杨小水耐看,也比杨小水苗条。年轻人的身体嘛,总是紧绷绷的,有朝气,不像杨小水,明显开始下坠,显出一种颓败的态势。母女两人唯一的相似之处,是眼睛,都黑黝黝的,深不见底。
苏楠把车钥匙交给小周,让她开车。小周是事务所新招聘的文员,在办公室搞接待。试用期还没结束,苏楠就跟她签了正式的用工合同。小周有眼色,事务所里的律师没有不说她好的。
一路上,苏楠尽可能详细地复述了她与杨小水的对话。她理解李峤浛此时的心情。“你母亲精神状态还好,但有些犹疑,好像还有话没讲出来。”
“那你赶紧安排下次见面。”李峤浛催促她。母亲行凶杀人的事实得到了证实,正当防卫的条件又找不到,李峤浛面色沉重,很失望。
“哈,你看我像没结过婚的人吗?不过,现在又恢复了单身。”
“有孩子吗?”
“女儿九岁,一直是我母亲带。”
李峤浛叹口气:“这下好了,往后只能我自己带了。”
“孩子她爸呢?他也有义务啊。”
苏楠打断她:“有个问题我考虑了好久,还是得问。如果涉及家庭隐私那就算了,如果不是,你们得配合律师的工作。”
“我懂你的意思,你只管问,我不会瞒你的。”
“我临走的时候,你母亲说,这几十年都是多活的。这是不是话里有话啊?”
看得出来,这话让李峤浛很困惑。“梁叔有工资,一个月接近两千。就他们俩,吃不愁穿不愁的,还能有什么苦?”
李峤浛自认为自己做女儿还算称职,平时经常塞给母亲一些零花钱,过年过节都会给老两口买衣服买礼物。离婚后,她就更能理解母亲当年带她的不易。当然,她也不吃亏,乐乐的生活费都是母亲和梁叔负担,连学费都没让李峤浛出过。梁叔也曾有过两个孩子,发大水给冲没了。梁叔把父爱毫无保留地给了乐乐,比乐乐爸还疼她。
也就是那句话,让苏楠坚信,杨小水有隐衷。她问李峤浛:“你母亲是不是跟许武生有宿仇?”
“不可能吧?”李峤浛其实也不敢肯定,回答得有些心虚。她给母亲买衣服、买礼物,母亲生病的时候尽心伺候,却不了解母亲,也从来没有琢磨过母亲心里想着什么。李峤浛很惭愧,看上去这么近的一对母女,实际上却隔着十万八千里。她突然觉得自己这个当女儿的真是太不称职了。
四
梁波涛牵着乐乐回来时,饭桌已靠墙摆好,桌上摆着四个菜,都用碗扣着。梁波涛问:“有客?”这个家勤俭惯了,自己人吃饭,只有一碗菜。
“我回娘家不算客?”李峤浛猜到他会这样问。回答是预备好的,表情却乱了,笑得勉强。“梁叔,喝一杯吧,冰镇的。这天,真热!”梁波涛面前的啤酒已经打开。一只猫跳上沙发,毛发脏兮兮的,李峤浛拿一本破杂志隔着,把猫推到地上。“都是我娘惯的。”
梁波涛倒了一杯啤酒,一口气喝了。“你娘一走,它们更可怜了。”
这些猫狗们都是杨小水从外面捡回来的。杨小水说,剩饭剩菜它们对付对付饿不着就行,咱又不把它们当宠物养,不费啥。怕李峤浛他们烦,每次领回来流浪猫或流浪狗,杨小水总是先给它们洗澡。
梁波涛讨好地说:“送罢乐乐,我又去公安局了。”暑假还没到,杨小水就给乐乐报了一个假期英语辅导班。一个长暑假,孩子得学点儿什么。
“梁叔,再别去了。”李峤浛也打开一罐啤酒,跟梁波涛手里的杯子碰了一下。“我就搞不明白,我娘她为什么要杀那个姓许的?”
梁波涛放下啤酒。“你娘这人,你还不知道?不喜欢人家跟她开玩笑。”
一罐下去,李峤浛头有点儿晕。梁波涛劝她:“一罐就够了。罐装啤酒,劲儿大。”
乐乐也在一旁拉李峤浛的胳膊:“妈妈,你别喝酒。”
李峤浛耐着性子哄她:“乐乐,乖,没事,妈妈喝不醉。这啤酒,妈妈能喝十罐。你快吃,吃完去屋里写作业。”
“你骗人!”乐乐指着她。
李峤浛顾不上乐乐。“梁叔,你跟我娘……好吗?”
李峤浛不知道该怎么问,就照搬了苏楠的问题。本想问我娘是不是很委屈?这样问不中,有质问的嫌疑。我娘跟你一直在将就着过?更不中。娘明摆着不是绝色美女,嫁给国家教师,那是她的福气。
“你娘跟谁不好?”梁波涛打开他的第四罐。李峤浛知道他喜欢喝啤酒,每次回来都要给他买件啤酒。年轻时,他自己能喝六七瓶。梁波涛有酒瘾,常常微醺。
“梁叔,差不多了吧?”李峤浛将自己的第二个空罐朝桌子上顿了一下。梁波涛是长辈,是继父,李峤浛即使生他的气也客客气气的。这可能也是他们一直很生分的原因。
梁波涛的手怯怯地松开啤酒罐。一条没有眼色的小狗与另一条狗抢骨头,李峤浛狠踢了它们一脚。两条狗委屈地躲到一边生气去了。
乐乐又拉了拉她的胳膊:“妈妈,你眼睛都红了,你喝醉了。”
李峤浛甩掉乐乐的手,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娘那么好,她怎么会杀人?”
梁波涛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站起来,默默地收拾小桌上的碗筷。乐乐看到两个大人这个样子,不敢再多言,径自去洗漱睡觉。
厨房里传来水流声和碗盘碰到一起的声音。李峤浛有种错觉,母亲又回来了,正在那儿忙活呢。
房子很小,五十三平方米。南边的卧室是梁波涛的,北边这间乐乐住。客厅其实也就一条走道,一头连着门一头连着厨房。屋里还隐约有股气味,一个月前刚刚油漆过门窗——房屋外观维护得很好,就像主人的婚姻。
李峤浛取下墙上的两个镜框,用湿布擦了一遍。照片更清晰了。每一张照片上母亲都坐得端端正正,不苟言笑。穿得也寻常,就像她平日里一样。抱着两个孩子的那张——另一个是李碧浛,母亲的眼神怯怯的,像是不敢打量这个世界似的。李峤浛猜,可能是因为面对照相机,或者有围观者,母亲紧张。不过,这也正是母亲一生的真实写照。任何时候,母亲总是像欠了人家一样,说话收着,走路收着,连看人时的眼神也是收着的。母亲自己最喜欢的一张照片是她跟梁波涛的合影。她跟李峤浛说过,将来等她走了,就把那张照片中的她裁下来,当遗照。那是她唯一笑着的照片,难得啊。严格来说,还不算笑,只是脸上露了点儿笑意,真正的笑容根本没有展开。她穿着一贯的蓝布衫黑裤子,跟梁波涛并排站着,像是无意中被人拍下的。
李峤浛借助这些小动作来反省自己晚饭时的失态。有酒遮着,让她没有太自责。这两天,李峤浛更多的不是悲伤,而是内疚。作为唯一的女儿,竟然对母亲一无所知,什么时候想起来李峤浛都会脸红。好像是海明威说过,小说就像冰山,大部分都隐藏在水下。这比喻也适合她们母女,浮在水面上的是她们的母女关系——长幼间传统的那些礼仪和角色责任;水下的那部分,是她们各自的隐私和躁动,各自秘不示人的欲望或无奈。这也正常,母亲毕竟有她自己的生活,她自己的过往,就像李峤浛也有李峤浛的生活。但她和母亲还是有过很多共同经历过的人或事,比如,李石磨和梁波涛。
暴雨过后的气温,报复似的,一天比一天高。还没进伏呢,就已经三十八摄氏度了。李峤浛还以为是自己心里急才感觉热。梁波涛也喊热,往常这个季节,家里哪儿开过空调?前后窗户打开,穿堂风呜呜叫,屋里甚至有些凉意。但今年不行,没风,空调一天到晚开着,空气不流通,屋里特别闷——也可能是房间太小。睡不着,李峤浛想出去走走。
小区大门口聚了一堆乘凉的人,李峤浛信步过去,或许他们中有人了解母亲。李峤浛挨个儿跟他们客套寒暄。都是左邻右舍,谁也没见李峤浛这么客气过。有人谨慎地问起她母亲的情况,李峤浛简单说了,引来意料中的唏嘘。她特地凑到一个老太太身旁,悄声向她打听,最近有没有发现母亲反常。能有什么反常?母亲那样的人,出来进去都不声不响,跟隐形人一样。李峤浛没得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但还是受到了鼓励。母亲是小区里的好人,这让李峤浛多少有点儿安慰。
第二天,李峤浛老早就醒了。楼下不知道谁家的狗,跟农村报晓的公鸡一样,大清早就汪汪汪地叫上一阵,一连几天都是这样。
今天的计划是去许家。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许家应该有线索。也可能会有麻烦。李峤浛早想好了,就装成死者生前朋友的女儿。
许家并不比母亲的家好多少。门上挂着锁,窗户还是那种木框玻璃的,门上的漆严重脱落,木板风吹日晒露出破败样。从门缝看进去,房子很高,像是过去的厂房。李峤浛猜,肯定是儿女们在市里租了房子,让老人过来照护孩子们上学。李峤浛拍了几下门,隔壁出来一个邻居,以为李峤浛是来奔丧的,说她来晚了,老许解剖之后就火化了,前天已经送回老家,现在怕是入土了。
李峤浛顺势感叹:“唉,人的命真脆啊,怎么就让他碰上了呢?”邻居陪着感叹:“是啊,谁不说老许人好?我们两口子一天到晚在外面忙活,有时候回来晚了,老许就帮着照顾我们家宝宝。”
又是一个好人。对于旁观者来说,人太简单了,只有两类:一类好人,一类坏人。
坐了两个小时的公共汽车赶到许武生的老家,李峤浛自我介绍说:“我爸住院了,才听说许伯伯的事,非让我代他来看看。我来晚了。”
一屋子人先是面面相觑,然后又一齐盯着李峤浛看。
“我爸老念叨许伯伯好。前年,要不是许伯伯热心,我爸的命都没了。”这是李峤浛头天晚上就编好的桥段。不是她不敢承认自己是凶手的女儿,她怕耽误事。亮明真实身份,顶多被撕扯一番。她一个女人,他们还能狠到哪儿?问题是,没必要惹这个麻烦。她现在来了,给许武生上炷香,也算表达了凶手家属的歉意。
其中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可能是老许的女儿,站起来给李峤浛让座。“我大也是,不早不晚,偏偏让他遇上那个神经病。”
聊了两个多小时,李峤浛听明白了,这家人为了保护自己的声誉,对亲朋好友隐瞒了许武生耍流氓的情节,一口咬定母亲是神经病,是疯子。从他们身上,肯定打探不到自己想要的信息。李峤浛只好告辞,她不想再听别人当面诅咒母亲是神经病了,她都快受不了了。
五
周一,苏楠再次去看守所见杨小水。
“老流氓该死!”杨小水翻来覆去还是那句话。
按照一般人的逻辑,这不应该成为她杀人的理由。好在有警方的讯问笔录。警方的讯问很仔细,杨小水说许武生对她动手动脚,警察紧追不舍,问怎么动手动脚。笔录上记着,这个问题警察连着问了六遍,说明杨小水当时也是不愿回答。警察揪住这个问题不放,说这一点很关键,关系到许武生是不是真的耍了流氓。杨小水拗不过,赌气似的回答说,许武生一上来就抱住她,另一只手在她胸前揉摸……看到这儿,苏楠笑了,杨小水这样的人就得警察来对付。
警方没有找到杨小水与许武生之前相识的证据,这样一来,就排除了情杀、仇杀或者债务纠纷的可能。警方的结论是,杨小水很可能属于激情杀人。苏楠不信,背景干净得无可挑剔的杨小水,因为男人几句挑逗的话就激情杀人?还连续捅了十四刀?根据法医的结论,第一刀就已经致命。也就是说,后面的十三刀都是多余的。关键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乡下妇女,会为一个老男人的调戏——即便有动手动脚——举起屠刀?这里面绝对有问题。
苏楠再次拿她女儿攻心。“李峤浛每天堵着我的门,让我想办法。她说,除了乐乐,您是她唯一的亲人。”
这话起了作用,杨小水的目光渐渐柔和。“跟俺妮儿说,别忙活了。谁的罪不是自己扛?早死早托生。”顿了顿,杨小水又问,“这里让听收音机不?让妮儿把俺家里的小收音机捎来。”
苏楠咳嗽了一声,正在考虑如何拒绝呢,小周插话了:“您的案子正处于侦查阶段,恐怕不合适。”
回来的路上,小周为苏楠不平:“我们这是救她啊,她怎么就不配合呢?”
“她很清醒,反正不死也是死缓,最少也得关她二十年,配合还能放了她?”苏楠趁机道出律师的不易,“这还算好的,还有一见律师面就骂的,骂自己的亲人,骂律师坑他们的钱……见多了,你也就习惯了。”
“我看,杨小水有事瞒着我们。”
苏楠不语,等着小周继续发表看法。
“女人要是遇到性骚扰就生杀机的话,男人还不杀绝了?反正,杨小水的逻辑放在哪儿都不成立。”
“一个老婆婆,能有什么事?”小周避重就轻。
前面堵车,可能是出车祸了。苏楠停下车,顺便把座位重新调整了一下。“小周,你发现没,杨小水是不是很特别?”
小周突然醒悟似的:“对,她不像农村妇女。”
“当然,人家做过将近十年的民办学校教师。”前面两个女人扭在一起,可能是车祸双方的车主。“教师哪能跟农村妇女一样?你发现没有,杨小水的情绪控制得很好,无论是惊讶还是高兴,她只用眼睛表达。”
“嗯,我看到了,她很节制……”
“对,节制,沉稳。”个子高些的女人把对方推到一辆白色的现代车上,死命地摁着,不给对方出手的机会。
“她怎么老穿男人的衣服啊?”小周像是自言自语。
苏楠盯着前边的斗殴,没听清小周的话。那两个女人松了手,僵持在那儿,可能是在争吵。
“苏主任,您肯定也注意到了吧?杨小水总穿男人的衣服。”小周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那有什么?现在不是有好多明星都喜欢穿中性衣服吗?”苏楠漫不经心地说。
“杨小水好像有一种与她身份不太匹配的宠辱不惊。”没引起老板的注意,小周有点儿不死心。
苏楠收回目光。“你说得对,杨小水不像农村妇女,倒像个城市知识女性或者家境优越的贵夫人。而且,一看就是那种历尽沧桑的人,但又不哀怨。这种气质,单靠知识是武装不起来的,还得有相当的阅历。”
“是的,她女儿虽是个知识女性,但缺少她母亲的那份安稳气质。”顺着苏楠的话,小周小心地将她们母女二人作了比较。
“天啊!”苏楠不禁惊叫了一声。那个矮个子女人反败为胜了,手里扯着一绺头发,嘴巴正得意地一张一合。显然,那绺头发是高个子女人的。高个子女人不见了,可能是痛得蹲到地上了,抑或是被矮个子女人打倒了。女人打架都这样,要么揪头发,要么扯胸口的衣服。
“这个人值得了解,”苏楠自言自语道,“是个有故事的女人。”
六
苏楠想去杨小水老家看看,年轻时的杨小水与许武生是不是有情债?这个李峤浛,要么是与她母亲隔膜太多,要么就是不愿吐露母亲过去的风流韵事。
一大早,太阳就殷勤地昂起头。李峤浛怕苏楠嫌热,建议趁早走。洗脸化妆,还是晚了,上路的时候已经九点多了。她们走小路,水泥路,虽然不宽敞,但路况很好。村级公路曲曲幽幽,像是不舍得漏掉任何一个村庄。
李峤浛说:“这叫村村通,政府的惠民工程。”
路上几乎见不到行人,加起来好像还没有一路上的村庄多。这样的公路,很顺畅不假,却给人一种荒凉的感觉。
“你母亲做了几年民办学校教师?”苏楠问。
李峤浛说:“具体我也不清楚。”
“九年吧?”苏楠扭头看了看李峤浛。
“你怎么知道?”
“我是律师啊。”苏楠摁了下汽车喇叭。
这就更加印证了苏楠的推测,一个前景不错的人,怎么会为男人的一句调戏或一个小动作大开杀戒?她随口问李峤浛:“你母亲后来为什么不做民师了?”
“我也不清楚。”李峤浛很不好意思,她真是太不了解母亲了。
看到蒲市的路标,苏楠说:“陈城、蒲市,外人听起来不知道是多大的城市呢,其实就是个乡。”
“知道蒲市不?”李峤浛问。
苏楠调侃说:“比长亭好些吧?亭可不能跟市比。”
“看,浛河!”李峤浛突然手指前面。
苏楠为之一振。难得见到这样好的水,好像是被这个急速工业化的时代给遗忘了。苏楠将车靠边停下,遗憾地说:“可惜啊,没带游泳衣。”今年天热,游泳池都是人满为患,人一多水质就不能保证,她今年就没怎么去游。还是河里好,天然的泳池,水质好,还不收费。
听说李峤浛不会游泳,苏楠很惊讶:“你不是在浛河边上长大的吗?怎么不会游泳呢?”
李峤浛说:“我母亲看得严,不让我下水。”
“初中高中还看得严?”
“洗澡怎么办?”
“在家里烧水洗。”
“女人都不去河里洗澡?”
“也不是,大部分还是到河里洗,趁天黑,男人们洗完回来之后。我们家不是,我母亲宁愿自己浑身是汗地给我烧水,也不让我去河里洗。”
“这也是爱。你母亲是怕你溺水,不让你下河。我姥姥打小就让我学游泳,是想让我多一项逃生技能,她说我天生就对水特别亲。”
“你游得好吗?”
“还差不多,初中时是学校游泳队的主力,差点儿被省游泳队挑走,他们发现我时有点儿晚了。现在我还经常游泳,尤其是冬天,省城、长亭市我都有游泳年卡。游泳好啊,你最好也学学,身体各个方面都能得到锻炼。”
“怪不得你身材这么好。听人说,女人经常游泳胸部会更加丰满。”李峤浛最不满意的是自己的胸部,没多少起伏。也不能怪母亲,她一个农村妇女哪里知道游泳与身材的关系?
河坡的草丛里星星点点地点缀着几十只羊。两个老汉坐在河堤上,应该是牧羊人。苏楠打开车门迎着热浪走向牧羊人。“大爷,放羊啊?”
老汉们赶紧站起来:“放羊哩。”他们刚才一直在观察车里的两个女人。
“太阳这么毒,怎么不去桥底下坐着?”苏楠指着桥头下的那片阴凉地。
“桥底下瞅不到羊。”老汉们有些紧张。他们很少亲见这么时尚的女人。
“下雨了怎么办?”
“带着雨衣呢。”
苏楠微笑着回到路上。她靠着桥栏杆,指导李峤浛帮她拍照。“不要桥,要后面的河道。”苏楠说。
河真是美得没法形容。苏楠上半年去过淮河,那淮河就像刚从山村被带进城市的清纯少女,把浓妆艳抹当成外面的时尚。河坡里到处都是轰轰响的机器,日夜不停地抽沙。河水要么浑黄,要么是那种令人起疑的绿。
在手机的镜头里,李峤浛也发现了浛河的美。河道曲曲折折,淤积的沙堆在阳光下黄灿灿的,羊和牧羊人都成了点缀在青草地上的风景。
“你说,这河为什么叫浛河?”苏楠问。
李峤浛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她信口道:“上边好像有个浛河镇。”
“你傻啊,”苏楠笑,“是先有镇啊还是先有河?”
李峤浛也笑了,为自己的无知。
手机叫唤。苏楠停下拍照,把手机递给李峤浛。
七
李石磨正在院门口等着。真是名副其实啊,黑黑壮壮的,敦实得就像一盘小石磨。
李石磨住在杨湾最前面一排,院门外面就是秋季庄稼,黄豆、玉米,还有花生。地里零星有几个坟堆,其中一座像是新的,花圈的残骸还在。李峤浛殷勤地指给苏楠看:“看到没,花生地南面的空当儿就是浛河。”
苏楠突然一闪念,其实这个地方风水还不错,杨小水真要是判了死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考虑埋在这里。她赶紧把这个念头抛开。
李石磨的第一句话不是寒暄,而是责怪:“咋没带乐乐来?”不过,这样的责怪含着亲人之间的热络。
李峤浛说:“不方便,这不有事嘛。”
“瓜都快落秧了,再不来就没了。还有早玉米,正嫩,正是好吃的时候。”李石磨一个劲儿地埋怨,“放假了,咋不带孩子回来住两天?”
“呵,这合欢,真艳。”院子里最晃苏楠眼睛的就是这棵合欢,还有一棵很粗的老树,像是被雷电击过,里面腐烂了,成了空心,只剩下一米上下的树干。
李峤浛导游一样地解释说:“桃树。我上高二那年,打雷,打死了。”
苏楠没见过真正的桃树,桃树只在她小时候的记忆中留着,还不结桃子。李石磨接过李峤浛的话头:“这桃树差不多快四十年了,是有你那年移过来的。它结的桃子,你吃得最多。”转过身,李石磨跟苏楠客气,“我们这儿穷,你别见外。”接着又表扬她,说苏楠是第一个认出合欢树的客人。杨湾到现在也没几个人认得这树。
苏楠跟李峤浛显摆:“这合欢啊,还有一个凄美的传说。说是虞舜南巡死在了仓梧,他的妃子娥皇、女英沿湘江寻找,没找到。两个妃子很伤心,终日以泪洗面。泪哭完了,眼睛哭出了血。最后,血也哭尽了,就死了。两个妃子的精灵与虞舜的精灵合为一体,变成了合欢树。这树叶也很神奇,昼开夜合,以示相亲相爱忠贞不渝的爱情。”
“你也很文艺啊。”李峤浛笑。
苏楠也笑:“要不是想到你是文艺青年,才懒得跟你讲呢。”
门后有个磅秤,李峤浛进门就上去称了称体重。苏楠知道这是乡下称粮食用的,但看不明白。她问李峤浛:“多重啊?”
李峤浛笑:“正好。”
苏楠也跳上去,等着李峤浛报出数目。李峤浛凑近,拨了拨平衡杆。“你这重量,可不能说正好啊。”她贴上苏楠耳朵,“一百一十二。”
家里就李石磨自己,两个儿子、儿媳妇都在南方打工。孙子孙女放假了,老婆带着几个孩子去南方跟他们爹娘会合。李石磨嘿嘿地自嘲:“我这个年龄,出去打工没人要了,就近在我们这里找点儿活干。工资也不低,一天一百三。技术工,我掌刀。”
苏楠有点儿走神,她在想象李石磨跟杨小水一起生活的情景。李峤浛以为苏楠无心跟父亲闲聊,赶紧说:“爹,我去做饭,你跟苏律师好好聊聊。”她担心有自己在,李石磨放不开。等他们聊完了,她再跟苏楠打听。
房子很宽敞,两层小楼。墙上挂了三个镜框,每个镜框都被热热闹闹的照片挤得满满的。李峤浛的照片也不少,高中时的,大学时的,最多的是她和乐乐的合影。也有李峤浛小时候的,百天,一周岁,两周岁,三周岁。苏楠小时候没留下哪怕一张照片,她问过母亲,母亲说搬来搬去的,都找不到了。羡慕之余,苏楠还有些不解,李峤浛幼年的照片中有不少是与另一个年龄相仿的女孩儿的合影,她不是没有姐妹吗?
李石磨喃喃地说:“小浛上边还有个姐。”
苏楠不敢多问,明摆着嘛,姐姐的照片突然没了,李峤浛也不愿提起,肯定是早夭。
李石磨在门东侧坐下,苏楠对着他在门西侧坐下。李石磨说:“这是儿子的房子,我们老两口还住老房子。”
李石磨手指的地方是两间瓦房,在院子的西侧,跟周围的楼房一比,又矮又破。瓦房有些年头了,风吹雨打,砖瓦的红色都有些暗淡。房顶上还有几处塑料布,应该是防漏雨的。
“儿子他们在东莞,这小楼平时没人住。”李石磨找话说。
苏楠直接切入正题:“李叔,刚才峤浛也介绍了,我是她请的律师,是来给你们帮忙的。我这次来,是想了解——”苏楠犹豫了一下,很快就找到了合适的称呼,“杨阿姨——了解一下杨阿姨的情况。”到了人家家里,直接叫人家杨小水太不礼貌,犯罪嫌疑人又太伤人,杨阿姨好,既不远也不近。
“好人,妮儿她娘是个好人。”
“好人您为什么还要和她离婚?”
李石磨嘴唇动了动,没说话。
“好人不好人我们说了都不算。李叔,现在杨阿姨作案动机不明,我这个律师没法为她辩护啊。”
“不是掉了魂,好端端的,谁会去杀人?”李石磨喃喃自语。
“掉了魂?”苏楠莫名其妙。
“妮儿她娘魂掉了。”看到苏楠奇怪,李石磨又补了句,“早了,大水那年。”苏楠不明白掉了魂是什么意思。李石磨解释:“我们这儿,小孩儿容易吓掉魂。妮儿她娘的魂肯定是没喊回来……”
“怎么喊?”苏楠问。
“大人在前面一遍一遍地喊,小水,回来啊!妮儿她娘在后面应和,回来了。从河边一路喊到家,魂就能喊回到身上。”
苏楠“哦”了一声,原来是迷信。
“妮儿她娘能不能保住一条命?”李石磨怯怯地问。
“说不好。就看你们是不是配合了。”
李石磨为难地说:“我这一大家子,都看我哩。不过,只要你能保住妮儿她娘一条命,我出钱。一万中不?”
“一万恐怕不太中,”苏楠逗他,“得两万。”
“两万也中。”李石磨虽然声音小了,但还是很干脆的。
苏楠笑:“李叔,钱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还得看您是不是能如实地给我们提供杨阿姨的信息。”
“提供提供,你只管问。”
“李叔,您得清楚,我这个律师可不是法院花钱请来的。我是你们请的人,是帮你们说话的。您得说实话,不能藏着掖着。”
“说实话,不藏不掖。”
“那我问您,在您心里,阿姨是个什么样的人?”
李石磨像是努力地想了想才说:“先前她一直在上学,她一个半大妮子,我也不太了解。后来她回到生产队,我们才发现这妮儿不跟人家多话,但表情还是挺喜庆的。队里人也没往心里去,谁让人家有文化呢。大水一罢我们就结婚了,她还是那样,做活麻利,就是话不多,表情也淡。我心想,经过了那么大的灾,就是再有文化也轻快不起来。结婚我问她要啥——那时候时兴女方要东西,人家任啥都没要,没要布没要衣服,就要了个收音机。”
“收音机买回来,妮儿她娘话更少了。你要说她不喜欢热闹吧,她整天抱着个闹人的收音机,跟她的命似的……”
苏楠打断他:“你们当初为什么离婚?”
苏楠干脆把录音笔从包里拿出来,反正李石磨也不认得。
八
“咋说呢,妮儿她娘哪儿都好,偏偏裤腰带松。我心里琢磨着,可能有点儿文化的女人都骚……你别多想,我是说我们乡下,说妮儿她娘。开始我怕人家知道了,丢人。趁她从学校回来,黑了躲在屋里偷偷地打她。也照死打过,改不了咋办?我真是忍不下去了,杀她的心都有,后来就分开了。”
“男方是杨湾的?”
“不是,离我们杨湾不远,杨湾北的,北关大队。”
“您认识他?”
“认识。陶水旺。”
“他们怎么认识的?”
“谁知道呢。她说她救过他的命,是他的救命恩人。说是那姓陶的差点儿被淹死,妮儿她娘把他拉上岸的。这好事还真做到底了,最后连自己都送给人家摆置了!你没见过那人,一个寡汉条子,得比她大有二十岁。”
“也不一定就是您说的那样吧?您看到过?”
“还用看到?这事瞒不了人的。开始我也不信,你说,一个不好吃不好穿的娘们儿,咋会好这事?那时候家家都一样,穷。实话说,妮儿她娘跟着我也没享过啥福,身上没穿过几件好衣裳,不是蓝就是白。习惯了,后来条件好了也没见她穿过啥好点儿的衣服——她不喜欢花花绿绿的。那人第一次来,妮儿她娘介绍说,人家是来感谢她的,大水时她救过他的命。我心想,人家找上门了,还大包小包的,带着给妮儿吃的东西,咱还不得热情点儿?我让妮儿她娘去邻居家借了几个鸡蛋,留他喝酒。陶庄,不远。一开始我就纳闷儿,妮儿她娘既然救了他的命,饭桌上那个男人咋就不提救命的事呢?”
“许是都不忍再提呢。”
“我也是这样想。后来,那姓陶的隔不长就到学校去看她——学校老师都眼气她,回来跟我说,人家杨老师可是救了一个有情有义的人,今儿个又来酬谢杨老师了。也是,姓陶的每次来都是大包小包的,给妮儿带着吃的。我心里酸不溜溜的,嘴上还得给她揽把着。妮儿大了,会学话了,回来跟我学,陶大爷来了。我再问妮儿她娘,果然。我心里就不得劲儿。有天晌午头,妮儿让大点儿的学生先捎回来了,妮儿她娘却迟迟不回来。我去学校找她,一路上一直念叨着,可别有啥事可别有啥事。办公室的门紧闭着,敲了好久才开。妮儿她娘低头出来了,姓陶的还一本正经地坐在椅子上。我看不对劲儿,妮儿她娘头发乱蓬蓬的,脸也红着,孤男寡女在一起关着门还能干啥好事?姓陶的见我阴着脸,怕麻缠,招呼一声就溜了。我忍着,没在学校动手。那是我第一次打她。她不承认,死活不吭一声,咋打她都忍着。那架势,就跟电影上的地下党一样,啥刑罚都不管用。”
“兴许真没什么呢。”
“真没啥就好了。第二次是我去送小姨。小姨投河死了,我在那儿住了一宿。回来妮儿问我,咋不给她捎点儿吃的,还是陶大爷好,一来就给她们买糖吃。我问她们陶大爷啥时候走的,两个妮儿争着说,她们还没穿上衣服呢,陶大爷就走了。妮儿小,不知道说瞎话。”
“这也不能说明什么,兴许人家真是路过,借宿一夜。”
“哪有恁巧的事?呵,他一来不是去学校就是趁我不在家?其实我心里也存着侥幸,直到出了更大的麻缠事。那天陈城逢集,我去赶集买肉。妮儿她娘又怀上了,我窘得不得了,想改善一下生活,晚上吃扁食——扁食知道不?饺子!一早出门我就感觉要出事,右眼皮老是跳。挨黑儿了,左等右等还不见妮儿她娘回来,我就预感不好。学生娃都回来了,妮儿回来了,连老师们也回来了,妮儿她娘还在学校做啥?我紧赶慢赶到了学校,吓一跳。天啊,妮儿她娘就躺在地上,桌子下面到处都是血,妮儿她娘的衣服被血浸透了。这辈子我也没见过那么多血,我寻思着,妮儿她娘这次肯定是不中了……”
“怎么了?”
“流了。送到公社卫生所,才捡了一条命回来。妮儿她娘嘴还硬,死活不说原因。还是学校老师告诉我,说那天陶水旺来过。我那个气啊!”“气什么?”
“还不是那姓陶的惹的祸?”
“跟人家有什么关系?”
“还没等妮儿她娘缓过来,瞿医生劈头盖脸就骂了我一通,说你不知道这个时候不能同房啊?你是想要她的命啊!我没敢争辩,怕当着外人说露馅儿了。我哪儿还有脸见人啊?”
“然后就离了?”
“离了。不离还能过?妮儿啊,你不知道那几年我过的是啥日子,妮儿她娘没有给过我一个好脸。白天在外面还好,一到晚上回来,她就彻底蔫儿了——就像你刚才说那合欢,白天精神晚上就收了。她出院回来,我忍着,一直没敢提分开过的事,想等她身体恢复恢复再说。没想到,她自己倒提了出来。她对我说,妮儿她爹,拖累你几年了,咱还是各过各的吧。说的时候,她也不看我。”
“她真心愿意离?”
“肯定不愿意,我想她是歉疚得慌。以前我一提分开她就不吭声了,随你咋骂咋打,就是不分。她一主动,我反而瓤了。实话说,除了这一点,妮儿她娘真是个好女人。可其他再好有啥用?哪个男人也受不了自己的女人跟别人胡搞。”
“您就舍得下小浛?”
“舍不下还能咋了?她非要带着,就由了她。”
“那姓陶的,现在呢?”
“早死逑了。活该,他那样的人。”
“怎么就死了?”
“谁知道。报应呗。有说是掉水库淹死了,也有说被车轧死了,反正再也没见过他。”
“他们的事,村里都知道了?”
“没。就我怕丢人?他们也怕。”
“那你们怎么分的?”
“就那样分了呗。”
“民政所不问原因?”
“谁去民政所啊?妮儿她娘搬走了,我们就算分开了。我跟人说,她整天跟死人一样,一年到头也听不到她说几句话,抱着收音机像抱男人一样。我受不了。”
“人家信?”
“不信算了,反正我是真受不了了。”
“在你们这儿,她跟人开玩笑不?”
“还开玩笑呢,话少得都能数得过来。人家哪家的婆娘话不多?说说笑笑啊,跟一茬儿的男人戏耍啊,唯独妮儿她娘,跟谁都不说笑。那几年,我老羡慕人家,老远就能听到小孩儿唧唧喳喳打打闹闹,女人大着嗓门儿吵男人叫小孩儿。那才像过日子的家啊,冷冷清清的那是寡汉条子的家。妮儿她娘是能不说话就不说话,能说一个字的时候绝不说两个。我举个事吧,买平绒布做鞋帮,要搁一般的女人,会没完没了地絮叨好长:你那双鞋,鞋底早纳好了,就剩鞋面了。你不是今儿个去赶集吗?捎半尺平绒布回来。趁这几天闲,我抽空做好,上好,不耽误你秋里穿。要是换了妮儿她娘呢,就简单多了:捎半尺平绒回来。最多再加几个字——做鞋面,把用处告诉你……我是打个比方。反正,她就是话少。”
“看到人家开玩笑,她烦不?”
“也不烦,有时候还跟着笑。咱农村你也知道,都是粗人,笑话一说就说到裤裆里去了。妮儿她娘也跟着人家笑,但自己从来不掺和——不跟人家开玩笑,谁也不能拿她开玩笑。”
“从来就没人跟她开过玩笑?”
“没有,连我跟她开玩笑她都板着脸。人家一看她那样子,谁还腆着脸去贴她的冷屁股?”
“您知道许武生不?”
“你是说妮儿她娘捅死的那个流氓?不知道。”
“阿姨去过槐丘吗?”
“没有。后来去没去过,我不知道。”
“后来?”
“嫁给老梁以后啊。”
“阿姨再嫁之前您能确定?”
“怎么不能?她要是去过槐丘,不光我,哪个不知道?杨湾这么小。”
“您知道她出了这事的时候,怎么想的?”
“没咋想。他要是知道妮儿她娘不跟人开玩笑就死不了。”
“您相信阿姨能做出这样的事?”
“咋不信?惹急了,她可不讲你是谁。”
“你们咋结的婚,还记得不?”
“咋不记得?记得清呢。发大水那年,他爹临死前把她托付给我。我家算是杨湾最全的,一个没淹死,一家四口全活过来了——我爹、我娘,还有我和我弟。那时候不像现在,谁有钱谁了不起,那时候是看谁家里人多,人多才了不起。妮儿她娘就剩她自己——她爹不多长就病死了。我们家搭了个棚子,妮儿她娘搬过来,就算结了婚。我记得当时还放了一小挂鞭炮——好多人连炮都没放。第二年,就添了妮儿。偏偏又不足月,老是病。唉,那几年,也不知道咋过来的。”
“好端端的,她怎么就不当民办教师了?”
“我也不清楚。有一年民师考试,她没考上。我去大队找人,反正学校缺老师,人家又接着用她。得亏她后来没当老师了,听说在老梁那学校开小卖部生意还不错。”
九
“准备吃饭!”李峤浛在外面喊。
苏楠进了厨房,趁李石磨不在,低声让她再想想,杨小水到底有没有去过槐丘。这一点很关键,如果年轻时的杨小水和许武生见过面,见面的地点不是槐丘、章邑就是另一个城市。那个年代,杨湾这样的偏远乡村,去另一个县城可以说是一件很大的事,全村老老少少都应该知道。苏楠已经两次向杨小水求证过,但还是不放心。杨小水既然如此风流,她怀疑是情杀。但疑点也多,章邑和槐丘相隔那么远,两个人年龄差距又那么大……
“你是说我母亲可能认识那个姓许的?”李峤浛猜到苏楠的意思了,“不可能!我早问过我梁叔了,他说我母亲这辈子去的最远的地方就是章邑和长亭市,她没去过槐丘。”
菜端上桌,苏楠出来洗手。厨房外面有个水池,洗脸盆是城里宾馆用的那种陶瓷的,两道水管一热一冷。这东西在农村挺新奇的,苏楠问:“你们村通自来水?”
“也就我们家有。”李峤浛指指李石磨,自豪地说,“我爹的发明。”
“还能出热水?”
“跟灶屋的锅炉连着哩。”李石磨指着厨房,嘿嘿地笑。“这一套下来,很复杂吧?”苏楠早看出李石磨的特别了。一般农民的院子里,但凡有点儿空地,都种着菜或果树。李石磨的院子里除了那棵合欢,其他地方也都被花池填满了。
李石磨谦虚地说:“不复杂,简单着哩。”
“我爹眼气人家城里人,回来就琢磨,农村怎么就不能像城市呢?最开始是电灯。我小时候,村里不通电。我爹看人家城里用电灯,回来也做。他捡人家烧坏的灯泡,从后面挖空,把手电筒里面的小灯泡塞进去,连上电池,一拉开关,小灯泡就亮了,屋里格外亮堂,跟城里的电灯没什么两样。”
李石磨还是嘿嘿笑:“简单,好弄。”
“不简单。要是简单,杨湾那么多人为什么只有我们家提早用上了电灯?要是简单,杨湾为什么到现在还只有我们家有自来水?”李峤浛转向苏楠,“你不知道,过去村里人都叫我爹高级社员。你猜他文化多高?”不等苏楠开口,李峤浛就公布了谜底,“文盲!我爹根本就没上过学。”
“真的啊?”苏楠确实很惊讶。
李峤浛很骄傲,好像她爹是个大博士。“我爹还特别钟情苏联歌曲。”
苏楠心想,这个不稀奇,他那个年代的中国人,喜欢俄罗斯民歌的不少。
“你不知道,我爹是喜欢听俄语原唱,不要翻译过来的。”
“李叔懂俄语?”苏楠转向李石磨。怪不得李峤浛这么文艺,原来是遗传啊。
“别听妮儿瞎说,我一个大老粗,懂啥俄语。”李石磨连连摆手。
“不瞎说。我爹说,俄语好听,像两个要好的人在那儿拉家常。”
李石磨的这个比喻,苏楠也有同感。俄语歌曲,哪怕是流行歌曲,都像是恋人之间的私语。这可能跟俄语的发音有关吧。苏楠觉得很有意思,一个农民,看起来就是个老粗,骨子里却有如此浓烈的小资情调,多矛盾啊。李峤浛只遗传到她父亲的文艺细胞,李石磨身上的细腻特征,李峤浛身上没有。
傍晚,凉快了些,两个人辞别李石磨,开始往回赶。一出杨湾,李峤浛就问:“你是不是觉得我爹很可怜?还住那破房子。”
“没有啊,”苏楠说,“农村不都这样?我听人说,在农村,父母辛苦一辈子,给儿子们造好楼房,就算功德圆满了。遇到强势的儿媳妇,还有把公婆撵到村外棚子里住的。”
“谁说的?过去缺吃少穿,别说养老,养自己都难。现在哪儿还有这种现象?一个村也难找一个。我那两个弟弟,一直想扒掉老房子重起两间平房。我爹迷信,不乐意,说平房燕子咋造窝?我也劝他,老房子潮,容易生病。他说,燕子可是吉祥物,不是随随便便哪家都去的。你去看看你杆子奶家,两窝呢。为啥?人家做过队长,当过支书哩。还有红卫他爹家,要不咋出了两个大学生?老人都拗,不听劝。”
苏楠停下车。面前是陈城乡卫生院,李峤浛搞不懂苏楠为什么绕到这里来。乡下的卫生院,冷冷清清的,不像城里。
“其实咱们应该算老乡。”苏楠指着卫生院的破房子,“我姥姥曾经在这儿工作过,还有我。我姥姥说,我小时候爸爸妈妈工作忙,她带了我几年。”
“就在陈城卫生院?天啊,世界真小,你竟然跟这里也能扯上关系。”
陈城,一下子把两个人拉近了。苏楠跟李峤浛说,她没有多少在卫生院的记忆,除了那口干井。那时候她是三岁还是四岁,记不清了。她掉进干井里,吓得嗓子都哭哑了。卫生院怎么会有干井呢?她问过姥姥。姥姥说当时确实打过一口井,没出水,就扔在那儿了。
两个人在卫生院转了一圈,连干井的影子都没见。李峤浛一连问了三个人,都说不知道卫生院什么时候有过井。附近的老人说,早前卫生院吃水是到隔壁的供销社,后来就有了自来水,卫生院从来没打过井。
回到车上,李峤浛说:“我前夫也在这儿,陈城中学。”
“走,”苏楠发动车子,“我送你去看看他。”
“别生事了,”李峤浛说,“有什么看头儿,一个不求上进的男人。”
刘俊继续打麻将,李峤浛继续阅读写作。两个人都出了事。刘俊打了一夜牌,昏昏沉沉,上课找不到黑板擦竟然问色子哪儿去了。碰巧,班里有个学生家长是教育局领导。这还了得,传出去,岂不毁了学校的声誉?刘俊被下放到陈城中学。李峤浛呢,正好与一家报纸的副刊编辑打得火热。等杨小水知道,晚了。小两口谁也不愿回头,就离了。家就这样散了。
说到伤心事,李峤浛的脸色有些黯淡。苏楠怕尴尬,赶紧转移话题:“我大学毕业也是1998年。咱俩还真有缘,同龄、同乡、同一年大学毕业……你说,这算不算缘分?”
“是啊,咱俩还真有缘分。可你现在都成名律师了,我还是个无业游民,惭愧啊。”
“哪有什么名?”苏楠也惆怅起来,“想想过去,老觉得自己可笑。记得最清楚的是,小时候写作文,最后一段都是发誓,争取2000年如何如何。现在都2013年了,咱也没做过什么值得炫耀的事。”
李峤浛颇有同感:“那时候总以为2000年多遥远,和理想一样没边没沿。”
“怎么就辞了工作呢?”苏楠问,“教师多好,一年还有两个长假。”
“我知道。我就是对学校失望透顶了。”李峤浛说,“我哪儿还有兴致继续为人师表,连老师自己都失去了信心,再教下去就是误人子弟。”
“一怒之下就辞了?”
“也没有怒,就是对这一行绝望了。就个人发展而言,教师是一个特别枯燥的工作。坐你对面的老教师就是二十年、三十年以后的你,他们从一年级教到三年级,再从三年级转回到一年级,循环往复,直到退休。你说,一个年轻人,一眼就能看到二十年、三十年后的自己,有什么意思?”
“真有范儿!”苏楠按了下汽车喇叭,“你不觉得你身上的文艺范儿是从你父亲那儿遗传过来的吗?”
“什么范儿啊,”李峤浛有点儿不好意思,“骂人呢。”
“我发现你父亲很体贴,挺会照顾人的。”
“那是,我父亲做事可细了,在村里人缘特好。”
“他还主动提出来,如果缺钱,他愿意出钱捞你母亲。”苏楠感叹说,“你父亲对你母亲还是有感情的。”
李峤浛说:“我爹不缺钱。见过那条瘦狗没,又瘦又高的?”
“那狗挺吓人的,怎么跟剥了皮似的?是不是有病啊?”苏楠当时就纳闷儿,怎么把狗养成那样。
“那可是我爹的宝贝,专门从山东买回来的,逮野兔子。夜里兔子只知道顺着强光手电儿的灯光跑,狗一上去就能叼住。那狗叼兔子最得门儿了,一夜能叼十几只野兔子回来。我爹一冬比人家到南方打工的收入都高。”
十
鲁天官是她大学同学,从小警察干起,现在虽没有像他的名字那样升成天官,在本地公安系统那也是响当当的,副局长。苏楠当初移师这里,就有投奔他的意思。律师说是靠一张嘴吃饭,事实上,要是没有公检法系统的关系,别说打赢官司,连基本的程序都走不下去。
“这会儿闲了?”
“你这张嘴,到底是律师啊。投降!说不赢你。”
“晚上没事,想请你吃饭。”
“要是没事,就改天。已经答应人家了。”
“不行,就今天。”苏楠强硬地撒娇。
大学时,鲁天官追过她,苏楠当时看不上他。年轻时的鲁天官,猥猥琐琐的,要样没样要才没才。现在的鲁天官变化也不大,不过,男人身上有了权势,人就显大气了。
毕业之后他们一直有联系。确切地说,是鲁天官一直在追踪着苏楠。鲁天官到省城,苏楠有礼有节,热情接待。好几次,鲁天官都“碰”上了苏楠的生日,送花、送蛋糕……她装成一个傻女人,不去揭穿他。苏楠很享受鲁天官的殷勤,但她不想破坏他的家庭,还有自己的。有一次,鲁天官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苏楠淡淡地回他,我很珍惜我们这样的相处。鲁天官肯定听明白了,再没敢试探过。
“你几个人?”鲁天官口气缓过来。
“两个,都是美女。你不想见见?”
“那你们过来吧。”鲁天官小声说,“你是在为难我啊。”
到酒店会合后,苏楠才意识到鲁天官为什么说为难,在座的都是他的同事。鲁天官站起来,和苏楠握手,向李峤浛示意、问候。介绍苏楠的时候,鲁天官很简洁,同学,木楠律师事务所老板。屋里的人都笑,现在的“同学”是一个意味深长的词。他们笑他们的,鲁天官一直绷着,他不能在他的同事面前露出蛛丝马迹。当警察的,一个个都精着哩。
服务员上菜,年轻的警察嘴贱,指着盘子里的黄瓜说:“美女,我们要的可是不穿衣服的,你怎么穿着衣服上来了?”
服务员显然是新手,哪经过这场面,顿时满脸通红。鲁天官喝住年轻警察,替他解释:“他说的是黄瓜,不是你。”
服务员出去后,鲁天官骂那个年轻警察:“你什么眼神啊?那叫妇女好不好?别跟八百年没见过女人一样,见到母的上去就叫美女。”
“我那不是礼貌嘛!”年轻警察尴尬地搓手。
“当兵的嘴贱,当官的损人,更何况旁边还有两个美女。”苏楠指着他们,“你们啊,都是带执照的流氓。”
苏楠立刻用眼神制止,鲁天官虽然没再往下说,但表情有点儿莫名其妙。
有个年长的警察一本正经地教训刚才那个年轻警察:“算你运气好,要是像那个老头儿,碰上个神经病,还不砍死你?”
苏楠夸张地让鲁天官上座,并顺势捏了捏李峤浛的肩膀。还好,李峤浛并没生气,只是一顿饭吃得闷闷不乐。
苏楠呛他:“我怎么介绍?刚坐到饭桌上你们就说杨小水是神经病,我再介绍她女儿不是自找难堪吗?”
鲁天官问:“怎么母女俩长得一点儿也不像啊?”
苏楠的心思还在杨小水的案子上:“你们那儿有没有什么新发现?”
“还要什么新发现?铁证如山,手段残忍……”
“就知道背官话!”苏楠打断他,“你的名字还真叫对了,天官天官,天生就是官啊,一身都是官气。”
鲁天官讪笑:“苏大律师,嫌疑人都认了,你就别瞎折腾了。杨小水没有活路。”
十一
苏楠问:“你母亲平时不太说话?”
“嗯,话不多。”这是母亲的优点,也是缺点。跟母亲同过事的那些老民师,对母亲都赞誉有加。李峤浛反思过这个问题,母亲其实很聪明,她是在保护自己,她知道言语能迅速地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也最容易伤害人。这是一种很有意思的现象,话多的人总是招来更多的批评和责怪,话少的人反而受到一致的称赞。再延伸一下,不声不响的人往往最受欢迎——他们不给同事带来竞争压力。“你母亲有没有抑郁症的表现?”
“抑郁症?没有啊。乡下人,有什么可抑郁的?”
“我是想给你母亲申请司法鉴定。”
“什么司法鉴定?”
苏楠解释:“公安内部认为你母亲这个案子铁证如山。我想,你要不介意,可以为你母亲申请精神病司法鉴定,这未尝不是救她的好办法。”
“精神病?”长亭市这地方,精神病俗称神经病,就像过去把残疾人叫残废。平白无故要说谁神经病,算得上挺恶毒的一句咒骂。不过李峤浛没有多想,“既然是好办法,那就赶紧申请吧,我同意。只要能救母亲,什么法子我都不在乎。”
李峤浛越想越觉得母亲确实有精神问题。不太说话,要按城里人的说法,那叫自闭。自闭的人总在心里琢磨事,这还不算抑郁?自闭和抑郁都是精神层面的问题。不光那些警察,许武生的家人不也说母亲神经病?还有杨湾的那些亲戚,也不避李峤浛,说小浛她娘的脾性跟大水那年掉了魂有关。李峤浛不以为然,乡下人愚昧,忌讳多迷信也多。不过现在想来还真是,要不然,母亲杀了一个陌生人该如何解释?她要真是神经病,就不负刑事责任了,至少会轻判。
李峤浛亢奋起来,起身到客厅去看电视。电影台在播一部老片子,体育台在播奥运会录像,就连综合频道也在重播头天晚上直播过的相声大赛。都在重复,没劲。李峤浛关掉电视,去敲梁波涛的门。
梁波涛出来的时候也很精神,看样子也是没睡着。李峤浛兴致勃勃地说了司法鉴定的事。“兴许,这是救娘的一个机会。”
梁波涛傻了:“你是说你娘神经病?”
李峤浛被梁波涛的反问镇住了。梁波涛好像生气了,但又不好发作,用开电视的方式抗议。电视里播着地方台的相亲节目,三位女嘉宾正争相向韩国籍男子表白。
“她怎么就不能神经病?把人家一个陌生人杀了还不神经?”李峤浛的反问像个局外人,电视里原本很轻柔的声音这会儿也变得刺耳起来。
梁波涛背靠着沙发,眼睛好像没地方放,只好还盯着电视。韩国籍男子问女嘉宾,婚后愿不愿意去韩国定居?
“梁叔,我知道这样你无法接受。但你应该清楚,如果我娘真有精神病,她就是无刑事责任能力的人。如果我们不努力,我娘恐怕连命都保不住……”李峤浛突然呜咽起来,语不成调。母亲出事后,她从来不敢想象那个最坏的结果。
“你好好想一想,我娘平时是不是有什么与一般人不一样的事?比如,她在你面前有没有歇斯底里过?或者有没有自残性的行为?轻度抑郁也属精神病的范畴……”
“也算吧。”李峤浛叹口气。母亲不光话少,笑也很少。真忍不住了,笑意才从脸上慢慢地漾开。嘴还不配合,抿着,紧紧地抿着,像是在死守最后一道防线。实在抿不住了,再含着,决不会完全放开,像一个忠于职守的士兵。
“她爱听收音机!”梁波涛终于又想起了一样。“一般人,哪有像她那样整天抱着个收音机的?”
李峤浛“唉”了一声,心想,这还用你说?
“还爱讲故事。”
爱讲故事也算不正常?李峤浛有点儿拿不准。母亲话少不假,可一旦讲起故事来,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母亲的故事跟别人还不一样,她总是能把故事的背景转移到章邑,转移到陈城,甚至杨湾。母亲的故事可多了,什么田螺姑娘啊,牛郎织女啊,白雪公主啊,皇帝的新装啊,灰姑娘啊……李峤浛的文学启蒙应该离不开母亲的那些故事。后来,外班的学生知道了,也过来听。校长不信一个平时连话都少的人能讲好故事,偷偷蹲在教室后面听了一次。这一听,把母亲听出了名。校长干脆就停了几个低年级的最后一节自习课,把学生集中到一起让母亲给他们讲故事。最后,又发展到全校。母亲的故事之所以受欢迎,就是因为她有改编,有自己的创造,而不是照搬书本。故事还是那个故事,人物变了地点变了,听讲的人如身临其境。
见李峤浛没有反应,梁波涛又想到了听戏。“你娘也爱听戏。电视上只要有戏,你娘眼睛都不眨。”
李峤浛没有继承母亲的爱好,她觉得戏太假,拿根棍儿在手里甩两下就叫骑马,在舞台上抬两次脚就算翻了几座山,女人穿上男人的衣服就叫女扮男装……就说那个《梁山伯与祝英台》吧,哪个看不出来那祝英台是个女的?两个人还在一个破井边这样比那样暗示,多急人啊,一句“我爱你”不就完了?
“你知道得挺多的。”李峤浛勉强挤了一点儿笑容出来。
这些都不是李峤浛所要的,梁波涛看出来了。他讪讪地住了口,眼睛挪向南边的卧室。门里面的衣柜顶上有一卷报纸,外面落满了灰,不知道什么时候放那儿的。他突然想起了杨小水与笔友的那些信。“你娘还保留着几十年前的几封信,几次搬家她都没舍得扔,不知道有没有用。”
“在哪儿?”李峤浛的心思还在司法鉴定上,但愿母亲真有精神病。
梁波涛起身去取那些信。韩国籍男人为什么没选一个呢?他替韩国籍男人遗憾。语言问题?不对,女嘉宾不会韩语无所谓啊,自己跟杨小水没说过几句话,不也过了二十多年?再说了,男人既然在中国待了四年,中文多少应该会一点儿吧。相貌问题?也不对,三位女嘉宾一个是丰满型的,一个是苗条型的,另一个是气质型的,应该能满足男人的各种口味……
信在衣柜底层的抽屉里,橡皮筋箍着,一共十七封。九封是母亲与两个女同学的通信,另外八封是外地笔友的。信封的边角都毛了,可见母亲经常拿出来看。李峤浛大致看了看,同学写来的信客气规范,格式基本一致,先向母亲问好,再介绍自己的近况。笔友常江的来信则明显不一样,虽然也客气,但又不乏真诚,是在交心。
笔友应该跟现在的网友类似吧。李峤浛暗笑,哪个时代都一样啊,人都宁愿跟陌生人交流。陌生人好,谁也进入不了谁的生活。常江的文字免不了带着那个时代的特征,友谊啊,青春啊,矫情得很,他们还曾在一封信里探讨过“一望无际”到底是褒义词还是贬义词这样无聊的问题。怪不得母亲不怕梁波涛看,李峤浛甚至都没兴致全部读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