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社会学家西美尔说,货币给现代生活装上了一个无法停转的轮子,使生活这架机器成为永动机,由此产生现代生活所常见的骚动不安和狂热不休。
这个秋天,陈彩玲的生活终结于这种躁动不安。“越挣扎,过得越艰难。”她得出这个有些宿命的结论。以前看《唐山大地震》,埋在废墟里的弟弟被救出来时,陈彩玲哭得最凶,她哭灾难的突如其来,也哭人在命运里越陷越深,无能为力。
如今,让陈彩玲越陷越深的是一款电影众筹项目。众筹的概念2011年传入后,被电影圈迅速吸纳。2014年开始,在“互联网+金融”的大潮下,巨头们带着热钱呼啸而至,多个影视众筹平台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常被当作成功案例的是《大圣归来》:89位众筹投资人,用780万元投资,获得本息近3000万元的回报。
电影《大圣归来》
为数不多的成功案例被一些打着众筹旗号进行非法集资的后继者们不断强化,层层包装,直到让入局的人相信:每位投资人都能获得收益,每个众筹者都能实现梦想。
陈彩玲原来在四川一家超市做营业员,一个月能赚1000元。7年前,她检查出乳腺癌,每天都要熬中药,工作不自由。她辞了职,想把镇上的房子卖掉,在南充市另买一套。陈彩玲这样勾勒着:市里房子贵,卖了还可以养老;手里有一点钱,不够首付;身体怕累,不能做重体力活。
但随着资本潮水退去,账面上的数字失重般下落,带走了她的房子、金钱、还有希望。
一、诱惑
出事后,陈彩玲的人生陷入一团漆黑。她承受着深不可测的折磨,想过自杀,想找一个地方,没人知道的那种,把自己藏起来。
这些和电影众筹有关的故事有着类似的开端。
另一家自称“诺贝影视”的公司有着相似的套路。52岁的李成功接触“诺贝影视”是因为朋友怂恿,“玩玩试试”。朋友在过去的投资中不停受挫,仍屡败屡战。一个比较近的赔钱案例来自对“巴铁”的投资,那次他赔了50万。
一开始,李成功没想玩那么大。法律专业、公务员出身的他性格严谨,为了证明投资行为并非草率,他提到,自己没事时就会查查这个公司,渠道是搜索网站和贴吧。“证照齐全,没查到任何负面,还有保险公司承保,都有合同号。”他特意补了一句,“财务报表都看了。”
在App页面,“太平洋保险,投资100%有保障”的信息被着重强调。这对投资者的吸引力显而易见,它意味着“收益保底,风险可控”。
“也有汇丰保险给承保,儿子在汇丰银行上班。我上当跟这个多少有点关系。”70后的施建国为儿子骄傲,说了两遍在汇丰银行上班的事,“面对的都是高端客户,比如明星、外国人、大使馆这种。”
这个至今没法统计具体受害者数量的众筹项目,在宣传话术上自成体系。除了宣扬风险可控外,列举过去的成功案例也是方法之一。“说谁谁投资一部《泰囧》挣了多少钱,《战狼2》吴京投资几个亿,挣了几十个亿。”
电影《十万个冷笑话》
在政策上,2015年有关部门首次提出,支持影视等创意项目依法开展实物众筹,推进股权众筹融资试点。据报道,2016年,全国共上线影视众筹项目约1400个,零壹财经报告显示,泛众筹保守估计在10亿元以上。那是电影众筹的黄金时代。
一切都让施建国心动。更何况,他喜欢吴京,喜欢《战狼2》,“很正能量”。
“让每一分信赖都有价值。”施建国一字一顿地对记者念叨着众筹宣传里的这句话。大概是觉得说得好,施建国把它一字一字抄在笔记本上。
“互联网+”等词语也在众筹过程中频繁出现,用以佐证项目足够高端,代表趋势。施建国对“互联网+”很熟悉,他几乎每晚都看新闻联播,那是“总理提出来的”,他科普道。他把自己参与众筹投资和“支持中国电影事业”联系到一起。施建国有国产情结,“东西基本都用国产的”。
每天晚上八九点,平台会更新一批可供众筹投资的电影项目。《反贪风暴3》是其中的一部。施建国对这个项目很感兴趣,忍不住评价里面的贪官,“不理解,那么高的位置,不缺吃不缺喝,干吗不及时收手呢?有些人就是太贪了,贪得无厌,咎由自取,他们真傻,差不多就行了。”
电影《反贪风暴》
这次,没法收手的人成了他自己。施建国在北京一家派出所社区警务室工作。投资让他损失了8000块钱,差点耽误给小儿子交学费。他跑去和老师求情,求宽限几天,后来通过透支信用卡,加上70多岁母亲卖粮食的4000元,勉强凑够。他得到教训:投资理财,特别是网络上的千万不能碰。
日常巡逻中,施建国曾在无数场合阻止老年人成为投资理财的猎物。一次,边发传单边号召老年人领鸡蛋的人,又在街头开始了自己的生意。施建国撞到,苦口婆心劝大爷:投资有风险,要和家人商量。大爷点头答应。
没想到,没过几天,大爷儿媳来社区警务工作室找施建国。公公投了10多万,想让施建国帮着把钱要回来。他带着他们找到投资公司:“你们有营业执照么?”
“没有。”
“没营业执照现在就得关门。”施建国借着这个事,帮大爷把钱要了回来。“他们没办法,不得不退。”施建国有点儿骄傲地提起这段经历,感慨故事中的大爷“被人忽悠时怎么说他都不听,以为你是害他呢”。
他主动提起,福建有个小伙子在朋友圈晒钱,满屋都是,被警方知道,结果,查出是专门替诈骗团伙取钱的。话题最终落在施建国的人生准则上:“我更喜欢踏实做事,不喜欢投机取巧。”
小心谨慎、踏实做事,不投机取巧,是很多受害者的人生准则。然而他们也不得不承认,在欲望的燃料下,心里那道与准则有关的防线很容易崩塌。
“之前也是小心谨慎的,后来刹不住车了,这是我人生中最大的一个坑。”李成功有些惆怅。最近,因为“死在里面27万元”,他稳定了两年的病情复发。见到李成功时,他刚做完化疗,肺癌肿瘤压迫神经,他努力用气流带动声带振动,但发声依然困难。
“为什么刹不住车了?”
“诱惑太高。”
李成功7月14日开始参投,从《蚁人2:黄峰女现身》到《的士速递》再到《巨齿鲨》,8月20日,年利率已涨到23%。他的投资金额也随着数字的跳动不断上窜,从几千元到几万元,再到几十万元。
电影《巨齿鲨》
信任是慢慢建立起来的。“精确到秒”,一个投资者用这样的词语形容最初从平台提现有多准时。小恩小惠在收买人心上,一直发挥稳定作用。投资期间,李成功收到过1个华为手机、1个苹果手机,这是平台对投资金额十万元以上者的嘉奖。
陈彩玲也曾掠过一丝怀疑。“你们这个利息太高了。有点可怕。”客服又和她强调了有保险公司担保的事,怀疑被很快熨平,毕竟,跳动的数字让人心旷神怡。
为了更安心,陈彩玲还提过想去公司现场看看的要求,被客服以“投资2000万才能参观”为由回绝。她去百度查,“果然查到投资金额大才能去公司签”。
二、崩盘
8月20日左右,刘英发现,那个叫“诺贝影视”的App上,自己的账户多了5万块钱。
“财务给弄错了,平台有同名的。别人投了5万,打到你账户上了。”客服这样解释多出的钱。刘英想退回去,但客服说,“不可能了。你要拿你的钱打给公司,再投5万。”刘英去找李成功商量。李成功觉得,“多出来的钱,是他们财务的责任,得他们自己负责。”
“这是最后垮台时的手段,急速收钱,不是投资,已经是诈骗了。”李成功以一种深谙内幕的口气说道。为了投资,他用了几张信用卡,先后套现10多万元。
到了8月31日,李成功申请提现3.4万元,发现很难提出。去问客服,对方表示,系统正在升级,“下周一就好了”。
期待中的“下周一”没有到来,蓝色的“诺贝影视”App像一个坟墓,陷入巨大的空寂。客服的“诺贝影视”logo被换成“人民日报”的logo,昵称改为“崩盘”。
众筹之家CEO王正然也发现,去年年底众筹之家上有45家平台发布了影视众筹类项目,到今年,“垂直型专做影视众筹的可能只有6家。”他对《贵圈》介绍。零壹财经数据也显示,需要众筹资金、百万元以下的小项目,众筹成功率仅为30%。
《2015年中国众筹模式分析报告》指出,我国90%的艺术梦想因资金困难而破灭,以救世主心态入局的人们发现,自己才是需要被拯救的那个。
知道消息那一刻,刘英“整个人懵掉了”。当时她带着女儿在去西安旅游的火车上,心慌意乱,手机也不知道丢在哪儿了,晚上睡觉一个小时一惊醒,全身都是冷汗。她赶紧换了票,急匆匆赶回北京报警。在打印下来的证据里,每一张都要写上:“情况属实,原件在我处储存”。她写了一百多遍,立案至今杳无音讯。
“这种案子立案有点难度。”北京大瀚律师事务所的马强律师对《贵圈》记者表示,案件多,金额分散,公司跑路,难以找到承担责任主体,都或多或少的加大了这类“非法吸收公共存款”案件推进得困难。
没有回复。
“他可能太忙了。”傅胜利试着去理解。炮轰《大轰炸》和捅破娱乐圈偷税漏税乱象后,崔永元在民间的“正义形象”被不断强化。在诺贝影视的维权群里,崔永元仍是图腾一样的存在。
五六年前,傅胜利曾被妻子拉着在义乌的寺庙里算了一卦。他抽了上上签。算卦先生振振有词,说他几年后会时来运转。几年后,他投资赔了5万元,“啥也没有了”。
他感慨卦算得不准,本准备装修房子的钱也都赔了进去。为了填上窟窿,他在照看化妆品店之余,还见缝插针做临时工,帮别人装卸车,卸两小时能挣50块钱。
三、失去
一心想做金钱主人的人们,在骤然失去时才忽然意识到:生活的一大部分喜怒哀乐,仍牢牢建构在物质财富的基础上。
资本的游戏仍在继续,生生不息。另一拨人似乎没有受到影视投资公司跑路的影响,仍孜孜不倦寻觅新的客户。影视宣发投资部的王经理是他们中的代表。“沈腾最近几年来拍的电影,最低的一部票房是14.41亿。”她卖力地向记者罗列手中融资项目的优点。“这是庆祝澳门回归20周年上映的”,爱国主义情怀的电影在中国的票房号召力也被着重强调。
“这是院线电影。”她划起重点,“回报率是投资金额的150%到500%之间。”
“院线电影今年可能只有5%到10%是赚钱的,很难保证。”众筹之家CEO王正然这样提到。即使是合规的众筹,从前期选定导演到后期制作宣发,在影视行业冗长的生产链中,资金断了、大股东撤资、钱被挪作他用、延期上映等各种因素,都会给项目笼罩上巨大的不确定性。但在高利益的诱惑下,没人愿意相信自己是不走运的那个。
这天,陈彩玲把另一个影视投资资源发到群里——宣传海报上,站满了金灿灿的小人儿。她问大家这些人是不是还在诈骗,但没人有心思管这些。
陈彩玲有时会怀念年轻的时候,那时起码还有健康的身体,有使不完的力气。在上海一家工厂的流水线上,她加工空调和电视零件,上十几个小时的班,一个月能赚三四千。
后来,她得了乳腺癌,健康被剥夺了;离婚了,家被剥夺了;慢慢积攒的财富也在那个被定义为骗局的投资中付之一炬。
生活中的一丝温暖出现在梦里。出事后的一天晚上,傅胜利的妻子梦到,案子破了,是在北京,刚买的房子终于有钱继续装修了,他们感觉天上的“乌云都散了”,在梦里笑得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