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雾蒙蒙的。这天，是我妈搬家的日子，说了好久的雨，还是没落下来。
老衣柜、檀木箱子、泡菜坛子、旧棉絮、生锈的镰刀……这些老屋子里的老家当，都被我妈收拾打包后搬到了一辆小货车上。
小货车发动了，摇摇晃晃地行驶在盘山路上，车轮碾压着枯枝败叶和路上小石头发出的声音，让人忍不住想磨牙。开车的司机是我表弟，他从后视镜里看到了一条“汪汪汪”叫着奔跑的狗。表弟猛踩油门，货车发飙一般加速行驶。
“停车，停车，我在喊你停车呀！”我妈在车里听到了狗的叫声，她一把抓住表弟的衣袖，呵斥他停车。我妈从货车上下来，拍打着衣衫，朝那追着的狗迎去，蹲下身，一把搂住狗，狗“呜呜呜”地叫着，像是在哭。
那年初夏，我妈从老家山梁上长满了青苔的老房子里，搬到城里来居住，我家养了十多年的大黄狗，一路追着我妈。我下了车，看见我妈摸着大黄狗的头喃喃道：“毛子，我去城里先看看，有合适的地块儿，我就来接你。”
我妈来城里后，一直心事重重，这条被我妈唤作“毛子”的大黄狗，被寄养在三姑家，郁郁寡欢，不到一年就死去了，死因不详。我妈得知消息后，偷偷回去了一次，在埋着大黄狗的土堆前，伤心地哭了好久。
我妈在乡下养着这条狗，我进城工作以后，狗忠实地陪伴着她，抵抗着日子里的寂寞。
有一年是农历狗年，妈买来一件红肚兜，穿在狗肚子上。我们从城里回到乡下时，大黄狗在风中欢快地奔跑着，胸前飘动的红肚兜如火苗般喜庆，它在前面引路，带着我们回到大山皱褶里的老家。
老房子静静矗立在那里，如山中打的一个旧补丁。老房子里，有我妈一年四季的守候，有熊熊燃烧着的柴火灶里最家常的饭菜，在静静等待着我们回家团聚。我爸那时已退休在城里居住，他喜欢城里的商场、电影院，还有机关里退休同事的相聚。我妈喜欢山里清香的空气，井水的甘甜，大树里鸟的叫声，庄稼地里起伏的绿浪。
我爸和我妈，就这样在城里马路与老家山梁间偶尔“探亲”往返。但有一件事，让我爸彻底地感到了羞辱。我爸在城里的一个老伙计，以为我爸离了婚，热心地给我爸做媒，还带来了一个肥胖的女人，说是有旺夫相，准备把她介绍给我爸。我爸朝那人发火了，嚷嚷出声：“你毁我晚节！”那人悻悻而去。
我爸回老家“探亲”，每逢看到我妈与狗亲热的样子，一声声唤着“毛子”，我爸嫉妒得脸都有些扭曲变形了。有天我爸向我抱怨：“难道和你妈几十年的老夫妻，我在她眼里，还不如一条狗吗？”我赶紧劝慰，并对我妈说：“妈，您得对我爸好点。”我妈扯开嗓子说：“那让你爸搬回老家来住！”
在我老家的大地上，养了牲口的农家，一般都少不了一条狗，它们老老实实地守护在柴门篱笆前，成为看家的狗，成为一个家的象征。
每逢村子里一只狗的死去，和人的离世一样，那个小地方的空气就要重新分配一次，当然，还有人心里的空落。有次我回村，看见一个狗主人家的老汉，他皮囊耷拉，颧骨高耸，眼窝深陷。老汉伤心地告诉我，自从狗死以后，他的饭量大减了。
而今我偶尔回到老家，山野寂静，走在山道上，恍惚中以为自己是外星人落地。有次留宿老家，半夜里被一阵狗叫声惊醒，披衣起床到院坝，夜雾浓重，一时分辨不出狗叫声从哪里传来。但我明白，大地苍茫中，一同守护着这个叫作故乡的村庄，还有这样忠诚的狗。
在异地城市，一个文友把自己的网名取作“土狗”，每当文友这样叫起他的网名，他内心就感到舒坦与温暖。文友的老家也在乡下，他对土狗的感情，连同对那一片故土的凝望，一直默默地埋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