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凌晨3点钟一阵轰鸣和急促的敲门声把我叫醒,朋友告知我打起来了,睡眼惺忪的我还不知道怎么回事,让我赶紧看手机。这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
外面的火箭弹声音,防空炮的声音,还有巡航导弹的震耳欲聋,就像发生了二级地震,有的朋友让大家用胶带在玻璃上贴一个米字,来防止震碎的玻璃飞溅到身上,天亮后看到街道上挤满了汽车。人们急匆匆地走。天气是如此地好,阳光温暖,没有雨雪,但空气中有淡淡的火药味道。
——节选自张聪2022年2月24日的日记
过了许久,他发来一个视频,红砖墙、蓝天、绿树,阳光明媚,唯一“违和”的,是窗外不远处升腾的灰色蘑菇云。“我感觉它离我就百米开外。因为我听到了坦克履带那种声音,紧接着就是两发炮弹,整个窗户都在震动,感觉像地震了一样。”他事后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张聪所在的位置是哈尔科夫,乌克兰第二大城市,也是这个国家最大的科研和高等教育基地,拥有88所高校及500名左右中国留学生。在本次冲突中,这里成为了俄罗斯“闪击”乌克兰的主攻方向。
过去5天,炮声在哈尔科夫及其周边地区频繁响起。哈尔科夫地方政府负责人奥列格·西内古波夫于27日表示,随着俄罗斯军队进入哈尔科夫,该市市中心爆发巷战。
张聪就读的哈尔科夫城市规划学院就在市中心。其中一枚炮弹在宿舍楼附近炸开,警报声笼罩着这片区域,提醒着张聪赶快避难。学生们住的是苏联的老式建筑,一楼空间狭窄,相对安全,张聪“已经形成肌肉记忆”,“几乎一炮击就立马去一楼,大概每天这样往返四五次”。
“大多数的学生已经回家了。少部分实在是回不了家的,就只能留在这里。”这5日频繁的炮击和往返,让张聪“心力交瘁”:“感觉这个炮声离我有点远时,我就不下去了,很疲惫了已经。”
是的,他们又开始了,而且炮火的声音越来越近。翻看群里的消息,确认战斗发生在距离我10公里左右的范围。一个小时后再次平息。
——节选自张聪2022年2月27日的日记
声音在嘈杂刺耳和极度安静中切换。
连鸟叫声都听不见的时候,林正岳最为害怕。他的宿舍区在郊区,宿舍里仅剩他一人。
林正岳目前在哈尔科夫国立经济大学念研究生,自2016年高中毕业之后便来到乌克兰求学。他不喜欢“周围特别安静”,因为“或许炮声下一秒就随之而来”。一听到炮弹声,就基本上睡不着了。
炮弹与空气强烈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在被人耳听到之前,便有征兆——窗边鸽子和麻雀乱飞,他就知道,又有炮声要响起了。
课暂时停了。林正岳近70岁的俄罗斯族导师被强制征为民兵,两人几乎失联,他十分担心导师的安危。
次日凌晨,新闻显示,哈尔科夫发生了乌俄开战以来的最猛烈的炮战。
密集的交战声还出现在首都基辅的主干道上,持续数个小时,“晚上刚刚天黑的时候,下午五六点左右,开始听到炮火声,间歇性的,到凌晨三四点左右。离我的位置大概只有800米。”在柴科夫斯基音乐学院学美声的程振虎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住在乌克兰帝国理工学院附近,旁边是基辅的一条主干道。
“最近两场(交火)全是在我们小区。因为我们这是主干道,胜利大街的地方,开几枪都能听到,特别地害怕。”那时他就会紧张地躲进墙角,等着枪炮声的结束。“时不时会传来一些比如说迫击炮或者大型火炮的声音,那种声音就还蛮震撼。”
有时也能听到零零星星的枪声,出现在小区内部,“打着打着可能移动过来,特别近,可能在居民楼的下方开打的。”他猜测着。
我今天唯一一次向我的家人说谎,告诉他们我这里有充足的食物和水,不用担心,我非常安全。
——节选自张聪2022年2月28日的日记
程振虎储备的食物还可支撑四天。
程振虎的担忧是真实存在的。乌克兰国立环境与生命科学大学博士生武若帆便曾在路上,与一枚炮弹“擦身而过”。他在乌克兰安了家,2021年12月和交往三年的女朋友结婚,乌克兰人。他们住在基辅Holosiivska区域,离市中心七八公里,偶尔能听到爆炸声。
那一天,是武若帆出门最频繁的日子,开着车,先去妻子的姥姥家送东西,再去采购物资,花光了身上的钱,物资“估摸能撑半个月”,夜晚又去火车站接了个朋友。
他的其中一项任务是给家里的喵星人囤粮。当晚七八点,武若帆和朋友开车出门,妻子留在家中。“她是知道我们路线的,开车大概走了一半多,我老婆给我发了个截图,说我们行进路线上,两分钟之前挨了个炮击。”
看到妻子的信息,他将车停在路边,查看地图上的炮击位置,“就是在我开车前两分钟经过的地方”。一开始,武若帆没什么实感,“也没听见哪里爆炸”,继续开车去买猫粮,再原路返回,他看见“在那条路线旁边,一个居民区挨了一炮”。
战争的实感逐渐显现。武若帆常去的一处繁华商业圈,现在也“到处都是弹坑,乱七八糟的”,他看着炮火轰炸过后的视频,语气里满是遗憾,“刚修好的路呀”。
住在哈尔科夫的林正岳,也在战争第一天进了货,他买的油、米、面等物资,“可以坚持到撤侨”。
当地政府给住进防空洞或周边超市关门的民众供应物资,林正岳宿舍附近的超市正常营业。乌克兰自来水不可直接饮用,居民需要到特定的饮水处打饮用水。打水需要排队,林正岳觉得不安全,2月24日,他在购物网站上,下单购买了一个过滤器,当天到达物流公司,快递停运。
后来林正岳发现,这个不到25块钱的小物件过滤得不干净,只得重新去超市,购买两桶大桶瓶装水。
到了次日,张聪的储备里,方便面仅剩下一包,“是我始终要珍藏的食物。”他感受到肚子里也开始打仗,决定吃了它。“没有可以正常饮用的水了,我只能厚着脸皮去别的舍友那里讨一些。”他在2月28日的日记里写道,“看着在电磁炉上一直嚎叫的沸水,我把脸凑上去,来了个汗蒸,并且尽可能张大一些嘴,迎接这些水分子的到来。因为实在是不想浪费一点,尽管它是水蒸气。”
他忽然间想到了过去看过的一个电影,《进攻列宁格勒》里面一个英国女记者记录下的一段话:“顶层的泥土,100卢布,两米以下50卢布,人们相信糖能融化在泥土里,加上水泡成茶,他们告诉我,感觉很美味。”泡面很好吃,像在国内经常吃的味道。
储备粮只能维持三天,他不愿在三天后顶着炮火寻找食物,旁边的ATB超市在大战开始前两天,几乎就已经被人们买空了。他决定拆开预备送给老师的礼物——一盒巧克力,作为今天的晚餐。
当我真正经历这几天的炮声的时候,我真的无法想象她都遭遇到了什么。一个18岁的姑娘,刚刚本科毕业。……当我再写这些文字的时候我的手都在颤抖,不是因为外面复杂的炮声,而是愧疚生活的不公。
他常去的超市就在两条街外,走路只要9分钟。他提前两个小时出发,但超市担心哄抢物资,限制了人数,“10个人进去,拿东西,结账出来,再进10个人。”排队进超市,他花了一个多小时。
去超市需要经过地铁口。林正岳说,所有的地铁都变成防空洞,里面挤满了避难人群。
在战争打响后,他的室友们都提着行李去了距离最近的地铁站。乌克兰的地铁建得很深,一个地铁站可容纳1000余人。但出于防疫和安全考量,林正岳没有过去。
张聪在第一天时去过地铁,后来就再也没去了。“那边人太多了。”他的朋友带着女友过去躲避,受到了惊吓,“通知是6点开始宵禁,他们4点多还在那,突然之间他回来就急匆匆地跟我说,可能有乌克兰的士兵举枪,导致人往外跑,出现了踩踏事故。”
基辅留学生韩岳坤所处的防空洞,是乌克兰格里埃尔音乐学院宿舍楼下的地下室,十一二位中国人互相照应。“地上情况很糟糕的,昨天晚上就已经听到了六十多次炮响。”韩岳坤在2月26日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刚来防空洞时,“就是剑拔弩张,脑袋里面弦儿一直绷着”,这两天安定下来,还打了一会扑克牌。
“附近的防空洞目前已经人满为患了,有很多人拖家带口甚至带着宠物一起前去。”住在基辅西部的华侨林天长对南方周末记者说。他和三位在乌友人住在一起,位置离机场和交战地区比较近,能听到炮声。
他们被建议待在家里。家里的窗户面对着主马路,不敢开灯。
但家里有四个人,物资消耗太快,他们打算去超市采购,离家不到五百米。刚出小区门,就遇到了持枪民兵。
“我们在乌克兰基本上讲俄语比较多,这些民兵说的话我们听不懂。”情势一片混乱,有民兵拿枪指着他们,“我们举起双手,两个民兵对我们说了一大堆话,我只听懂Russian这个单词,我以为他问我是不是俄国人,所以赶紧说我们是中国人,他们就让我们走了,还安慰了我们。”
林天长说,本来乌克兰对华人群体非常友好,但是昨天当地大V翻译了一些国内网友的话以后,乌克兰对华的态度出现了一个转折,也听说了有中国留学生被殴打的消息。
“现在我最怕就是很多乌克兰民众开始有反华情绪。”武若帆也有同感。
他读预科时认识的中国同学,三人结伴出去购物,回家路上遇到乌克兰持枪民众,似乎意图朝他们开枪,他们疯狂地跑回住处,回去之后在Instagram聊天群里发信息,通知大家不要轻易出门,武若帆通过屏幕都感受到三人的恐惧。
张聪会通过Instagram和当地朋友互相鼓励。2月27日,他无意间看到了女生维卡发布的动态,图片里,户外满目疮痍,人们杂乱地睡在避难所,一个婴儿在地铁里出生。维卡出生在顿巴斯地区,她的家乡是卢甘斯克。
他们是在一次聚会上认识的,吃火锅、聊天、喝咖啡。18岁的维卡喜欢中文,也梦想着本科毕业后到中国留学。但现在,她的生活被战争改变。
“我生在中国所以我没有经历过这些战争,没有经历过炮弹袭击,而在她的生活中很像家常便饭。”张聪在日记里感叹“生活的不公”。
对于林正岳来说,2月28日谈判当天唯一庆幸的消息是,导师发消息告诉他,自己由于身体原因没有通过征兵筛选,不用上前线了。
人们在想尽办法躲避这场灾难。漫长的车流朝西涌动,目的地大多是乌克兰西部的利沃夫,几乎听不到战火声,从那里可以出境去波兰,或者匈牙利。
武若帆想和妻子及其家人共同进退。他们决定,明天到她的老家——赫梅利尼茨基的一个小村庄躲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