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许多的痛苦轻声啜泣就已足够,就像火车头把长串的车厢拖走。
——阿米亥《一颗行星一旦嫁给恒星》
是我自找苦吃,系列之初就谈起了卡瓦菲斯,就像单车,骑得快算不得什么,既慢又稳,几乎静止,还屹立不倒,便难上加难。卡瓦菲斯难谈,在于他的直言和简略,在于他的大幅削减,他已减去了任何无益的部分,余下的都绝对必要,并且看上去如此简单素朴,以至于我们无从置喙。
今天我准备绕开简单,从稍微复杂的谈起,谈谈阿米亥弯曲的比喻和悖论修辞。“弯曲”的比喻,如果能称为曲喻的话,仅仅意指比喻的链条在脑回路中如此之长,有时候乍看让人摸不着头脑,或者觉得不够贴合,十分粗粝,但当你动用感官、思想、智性,以及所有的经验细细去体味的时候,它所有的味道就会散发出来。最终你会发现,跨度大的曲喻和日常生活见到的比喻没有本质不同,只是更复杂了,更耐人寻味了,它比距离更近或单纯的比喻容纳了更多更复杂的感觉。
艾略特在《玄学派诗人》一文中曾说:
诗人并不是永远都要对哲学或其它学科感兴趣。他们只能说,就我们文明目前的状况而言,诗人很可能不得不变得艰涩。我们的文明涵容着如此巨大的多样性和复杂性,而这种多样性和复杂性,作用于精细的感受力,必然会产生多样而复杂的结果。诗人必然会变得越来越具涵容性,暗示性和间接性,以便强使——如果需要可以打乱——语言以适合自己的意思。
布罗茨基在论及赫伯特的《卵石:赫伯特与二十世纪波兰诗歌》一文中曾说:
现代诗歌一直以艰涩难懂闻名。对于它,读懂已属不易,细品更是困难,而背诵它则是几乎不可能的了。最后一件事是如此的困难,以至于它让你觉得现代诗歌根本不是要被记住,也不是要成为传统意义上的诗歌。很难想象有人能将一首现代诗熟记于心;而在客厅里交谈的时候援引一整首诗更加没有可能。
我可以用很多人的诗来阐述这一点,比如帕斯捷尔纳克,或特朗斯特罗姆,或聂鲁达粗粝的意象如何拼贴成感情的汹涌澎湃,或洛尔迦如何将复杂性情感注入传统的深歌。但我现在想谈谈阿米亥,不是谈全部的阿米亥,是从特定的角度去切入,看看阿米亥诗中的这种成分是怎样的,当然也难免会旁及其他,他诗中的思想感情或他的迷人之处。
先从简单的开始。
爱与痛苦之歌
文/阿米亥
我们在一起的时候
我们像一把有用的剪刀。
分手后我们重又
变成两把利刃,
插入世界的肉里,
各在各的位置。
忘却某人
忘却某人就象
忘却关掉后院中灯
因此它在翌日长明不熄。
但因而它也是
那使你想起的灯。
董继平译
这两首诗并不复杂,比喻也十分明白晓畅。我们感叹的是阿米亥对意象抓取的如此精准。他把情人比喻成剪刀的两个刀柄,在一起时,是破除硬物的利器,共同应对世界,也许还像剪刀裂开布帛般游刃有余。分手后,变成两把利刃,各自“插入世界的肉里”。这种痛苦凌厉又孤单,各自品尝它的苦味。这绝非“痛彻心扉”,而是由肉入骨,刮骨般的疼痛,还带着“剪刀”金属般的冰凉坚硬无温度。
第二首比喻就有了一点“弯曲”,不是把记忆比作“灯”,而是比作“忘记关掉后院中的灯”,所以它在翌日“长明不熄”。因为是忘记的,所以它是遗憾、是未尽意的,就像特朗斯特罗姆诗中说的:警察总面对一些悬而未决的案子,在某个地方,也总有悬而不决的爱情。所有的问题都该有个答案,所有的故事都该有个像样的(至少不该如此让人牵肠挂肚但又晦暗不明的)结尾。然而很多事情总是仓促结束,不像结束的结束,没有下文的下文,没有注释,没有索引,莫名的下落不明。某些事情我们的确忘记了,忘记了我们一起做过的事,说的话,甚至对方的面容也开始暗淡不清。但总有些什么,像那忘记关掉的灯一样在那里(我们的无意识中)发着暗暗的光,总有什么不愿消失的从无意识的黑暗中冒出头来,把我们的心思引向它:
说到心思隐忍,再看一首:
爱之歌
它是这样开始的:猛然间它
在里面变得松弛、轻盈和愉快,
正如你感到你的鞋带有点松了
你就会弯下腰去。
而后别的日子来了。
如今我倒像一匹特洛伊木马
里面藏满可怕的爱人。
每天夜里他们都会杀将出来疯狂不已
等到黎明他们又回到
我漆黑的腹内。
胡桑译
在我停止生长之后,我的大脑就没有再长,而记忆就在身体里搁浅了我不得不设想它们现在在我的腹部、我的大腿和小腿上。一部活动档案、有序的无序,一个压沉超载船只的货舱。
阿米亥在另一首诗中给予这种内部空间以形状,没有这么暴烈:
当一个男人被爱所遗弃,一个空洞的圆形空间在他体内慢慢扩展,就像一个山洞,生长着奇异的石笋。而在另一首诗中,他觉得自己的“内壁”被战争破坏变成了外墙:
好像房屋的内壁
我突然发现
自己——在人生中太早了——
在战争和破坏之后变成了外墙。
我几乎忘记了
它在里面是什么样。不再有痛苦,
不再有爱。近和远
对于我是同样的距离
而且相等。
我从来想象不到颜色是怎么回事。
它们的命运就是人类的命运:浅蓝依然沉睡
在深蓝和黑夜的记忆中。苍白
自紫色的梦中叹息。风从远处
带来气味;
它自身却没有气味。
哈嚓芙①的叶子在
白花开放之前早已死去;
白花永远不知道
春天的绿色和黑暗的爱。
我抬眼眺望群山。现在我懂得了
抬眼的意思:那是何等的
重负啊。可是那些艰难的渴望,
那永远不再在里边的痛苦呢!
①一种野生植物,春天叶生叶落,秋天开白花。——原注
接下来看另一首诗,可以作《爱之歌》的旁解,我就不展开了:
肉体是爱的理由
肉体是爱的理由;
而后,是庇护爱的堡垒;
而后,是爱的牢房。
但是,一旦肉体死去,爱获得解脱
进入狂野的丰盈
便像一个吃角子老虎机蓦然崩溃
在猛烈的铃声中一下子吐出
前面所有人的运气积攒的
全部硬币。
刘国鹏译
曾经一份伟大的爱
曾经一份伟大的爱将我的生命切成两段。
一段在别处
继续扭动,就像蛇被切成两截。
逝去的岁月让我宁静,
医治我的内心,为我的双目带来休憩。
我就像一个人站在
犹地亚沙漠中,看着一块牌子:
“海平面”。
他看不见海,可是他知道。
于是,无论何处,看着你的“脸的海平面”,
我都可以记起你的脸。
“曾经有一份伟大的爱将我的生命切成两截”,是不是想到了前面一把剪刀裂成两把利刃?一份伟大的爱可以把人的生活分成两截,“遇到你以前”和“遇到你以后”,但“一段在别处扭动”,那自然是我设想的另一半的剪刀或利刃,刺进了生活的肉里,在这里,它是活物,是被切成两截的蛇,用我们的经验来脑补它的“扭动”吧,将息未息,垂死挣扎,不安,不甘,留有残念,这让它好像获得了另一种生命,它以“消失”和“虚无”为食,获得了更大的力量。接下来是貌似的平静:
但转折很快就来了:
诗人在这里设想了一种相当悖谬的场景:在犹地亚沙漠中,有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海平面”。沙漠的路标或指示牌,写着此地就是“海平面”,这或许是指这片沙漠的这个地方,曾经是一片海,当然精细的考校,这个地方是与海平面平齐的高度。但无论如何,在沙漠中,看见了一块牌子,它连接着消失的海,或者远处遥不可及的实存的大海平面。无论通向“过去”或“消失”这个国度,还是通向“遥不可及”,海都不在这里,不在我站立的地方,但:
阿米亥把喻体引向本体。最终写的是记忆,是思念,是那个人的脸在我心中的不可磨灭,任何有关的线索或有些微关联的事物,都再次把我引向她,引向她的脸,她这个人。我们要知道,诗人动用这种弯曲的长长的迂回的比喻,并非个性独特的癖好。仅仅是因为这种九转回肠本身是弯曲的长长的迂回的。我们也在阅读中,跟着阿米亥这弯曲的长长的迂回的比喻,体会那弯曲的长长的迂回的牵肠挂肚魂牵梦绕,无所不在又一无所在的惆怅和存想。我们在这弯曲的长长的迂回的阅读体验中重新经验到阿米亥心中的弯曲和迂回。这也就是我开头就说的,好的曲喻能容纳更多的滋味,更复杂的味道。这个犹地亚沙漠中的海平面地标,那个有些古怪的“脸平面”,引导我们走过了诗人的回肠九曲。既然阿米亥的记忆如此倔强和坚强,我们再看一首:
永恒之窗
我曾经在一个花园里听见
一首歌或一篇古代的祝福。
在暗色的树木上面
一个窗口总亮着灯,在纪念
那朝外探视的脸,
而那张脸也
在纪念另一个
亮着灯的窗口。
苹果内部
文/耶胡达·阿米亥
你到苹果内部拜访我。
我们一起听到刀子
削皮,绕啊、绕着我们,小心谨慎,
以免皮被削断。
你跟我说话。我信赖你的声音
因为里面有锐疼的肿块
像蜂蜜一般
在蜂巢内凝成蜡块。
我以手指触摸你的唇:
那也是一个预言的姿态。
你双唇红润,烧荒的田地般
成了黑色。
它们全都真实不虚。
在苹果内部,你和我一直待到
刀子完成它的工作。
*转译自夏纳·布洛赫的英译本
InsidetheApplebyYehudaAmichaiYouvisitmeinsidetheapple.Togetherwecanheartheknifeparingaroundandaroundus,carefully,sothepeelwon’ttear.Youspeaktome.Itrustyourvoicebecauseithaslumpsofhardpaininitthewayrealhoneyhaslumpsofwaxfromthehoneycomb.Itouchyourlipswithmyfingers:thattooisapropheticgesture.Andyourlipsarered,thewayaburntfieldisblack.It’salltrue.Youvisitmeinsidetheappleandyou’llstaywithmeinsidetheappleuntiltheknifefinishesitswork.
这首诗又出现了刀子,你到苹果内部拜访我,于是我们一起听到刀子围绕着我们旋转:
这个并没有具体所指的比喻,喻体也并不简单,不是刀子,也不是果皮,而是一整个场景。我们居于苹果内部,刀子绕着我们削,但非常谨慎。显然这是我们相处的姿态,也意味着我们之间有种不能触碰的禁区,有弱不禁风的东西,不小心触及或撕开,那即是苹果皮削断了,将会撕开我们的伤口,暴露我们的不同和龃龉,让无论是来自我们两人还是来自外在的危险从小心的回避变为不得不面对的真相。在这种小心翼翼的状态中,作者说:
在小心翼翼中,作者愿意倾听对方的话,愿意信任对方的话,作者接下来说的并不是愿意信任的原因,只是对方话语的感觉:里面有锐疼的肿块。这仍然是不具体的比喻,肿块是什么,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不得而知,但我们知道那么一种氛围,一种轻柔静悄悄中的疼痛,疼痛中有种温柔,有种亲密,那是互诉衷肠的亲密。“像蜂蜜一般”,“在蜂巢内凝成蜡块”。互相倾诉的事情我们也不得而知,但我们能感到那种情绪,甚至能摸到这种谈话的质地和温度,能感受它的过程:就像蜂巢内的蜂蜜凝成蜡块。甜蜜和肿痛,内含的伤感都让我们感受到了。这是比喻的精确给我们带来的。
“我以手指触摸你的唇”,这是作者的回应,听对方谈话,摸到对方的红唇,像在触摸预言。什么样的预言我们也不得而知,但那是一种亲密的回应,一种互动,一种表达,就像爱抚,就像诉说,就像安慰,也像一种提问。接下来作者先说,你双唇红润,但马上变成了相反的印象:烧荒的田地般它们变成了黑色。美好的氛围中透露着某种变故和伤感,但变故还是两个人之间的变故,虽然可能是不好的,但仍然是亲密的,坦诚的。作者信任这两种声音,蜂蜜一般的红唇,烧荒的田地般的嘴唇意味着的黑色肿块,它们全都真实不虚,那都是我们,我们俩。在这种甜蜜的忧伤,忧伤的甜蜜中,我们来到最后:
从我们静坐在苹果的内部,小心翼翼,以免皮被削断,到最终,你我呆到刀子完成它的工作。有种不可避免的意味,我们一开始就知道结局,它只能如此发生,几乎没有另外的可能,但我们小心翼翼地回避这一点,不指明,不道破,好像那永远也不会发生,仿佛那不存在,享受那片刻的珍贵的相处,享受那被刀子环绕着的难得的甜蜜和忧伤,直到刀子完成它的工作。
阿米亥诗中(我读到的)这么温馨的并不太多,就像所有的诗人一样,有着更多难以言说的真正而非甜蜜的惆怅。在《信》一诗中,他说:
活着就是同时建造一艘船
和一座港口。就是在船下沉很久后
把港口建好。
船下沉很久之后才把港口建好,等到无用的时候我们才拥有智慧,我们的悲痛重新回到心间,就像收信人离开很久之后,信件才到达那个屋子。阿米亥有一首《静静的快乐》,就是写这种迟到的心境。
静静的欢乐
阿米亥
我站在我曾经爱的地方。
雨在落下。雨丝即是我的家。
我在渴望的低语中想着
一片远远的我可以够着的风景。
我忆起你挥动着的手,
就像在擦窗玻璃上的白色雾气。
而你的脸,仿佛也放大了。
从一张以前的、已很模糊的照片。
从前的我的确很不好
对我自己和对他人。
但是这个世界造得如此美丽就像一张
公园里的长椅,为了你好好休息。
所以我现在会找到一种
静静的欢乐,只是太晚了,
就像到很晚才发现一种绝症:
王家新译
一样是阿米亥惯用的比喻方式:雨丝即是我的家;我记起你挥动的手,就像擦着窗玻璃上的雾气;而你的脸,仿佛放大了(从我的印象中),就像从一张从前已经模糊的照片;这个世界造得好像一张“公园里的长椅”为了让人好好休息。这些比喻给予了过去模糊而迷离的形状,并且异常坚实。直到最后那个长长弯曲的比喻:
我现在会找到一种
就像到很晚才发现一种绝症
特拉维夫的秋雨
一个傲慢、艳丽的女人从柜台里
卖给我
一块甜饼。她目光冷漠,背朝着大海。
黑云在地平线上
预示着暴风雨和闪电
她的身体从轻薄透明的衣服里
应答着它们,
(那)依旧是一件夏日的服装,
像恶狗保持着警觉
那天夜里,和朋友们在一个紧闭的房间里
我听到大雨拍打着窗户
磁带里传出一位逝者的声音:
带轮转动
除了阿米亥一贯粗粝的修辞:
并且这种粗粝的说法中,有着真正的敏感和形象:
不过是黑云预示的暴风雨和闪电,不过是风,阿米亥感觉到那件轻薄透明的夏日服装,像恶狗保持着警觉。只有诗人能保持着这种警觉。并且他感到女人的身体在轻薄透明的衣衫里应答着远方的乌云、暴风雨和即将到来的闪电。这个“应答”也只有诗人能够想到感觉到,它不是对当下的暴风雨和闪电应答,而是对即将发生的暴风雨和闪电做出应答。当然这一切表象上不过是女人那件透明轻薄的衣衫灌满了风。接下来,暴风雨真的来了:那天夜里,和朋友们在一个紧闭的房间里,我听到大雨拍打着窗户。接着来了真正的思绪上的暴风雨:
于是我朝古港口走去
于是我朝古港口走去:人类的行为
将大海朝海岸拉得更近,但另一些行为
又把它推了回去。大海怎么会知道
它们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是码头像抓紧爱一样所抓住的
还是码头任其远去的?
浅水区躺着一根罗马圆柱。
但这里并不是它最后的栖息地。即使
他们把它搬走、放到一家博物馆里
用一小块铭牌说明它是什么,即便那里也不是
它最后的栖息地:它还会继续下落
穿越地板、地层和另外的岁月。
可这会儿一阵风过柽柳
扇起最后一缕霞光洒在坐在这里的人的脸上
就像行将熄灭的篝火的余烬。此后是夜
与昼。
盐吞食一切而我吞食盐
直到它也将我吞食。
无论是什么,给我的都会失去
然后又得到,渴了的就喝个够
而喝够了的从此就安息长眠。
我们先看博物馆:
亚革悉的博物馆
一只大猫钉在院子里。它将永远等待
所失去的船。它的渴望装点着世界
它的锈蚀是失去而不再回归的一切的旗帜。
大门口一堆数百年前的
火炮弹丸。击中的弹丸,
和没击中的弹丸。收藏者未加区别。
从屋顶上,你看见加利利西部
繁茂葱绿,土地肥沃。道路深深
切过其中,就像泳衣边缘在大腿
和屁股上的勒痕。令人垂涎的土地。
屋内,一大堆杂物。
一件来自古代异象的脱粒机,
一把来自预言的草叉和死人的磨。
许多碾磨、挤压、破裂工具
和许多锁闭、抛光工具,
建造和破坏工具,
如《传道书》所记载。但最突出的是
失去了工具的把柄,只有它们存留下来。
我们能从此得到有关人类灵魂
及所剩一切的什么知识?我们能得到
有关失去的工具和握过它们手的什么知识?
黄昏时太阳落入海中
好像某人听说了所爱之人的死讯。
一个男人从海边归来,手里拎着鞋子
仿佛拎着他的灵魂。
一张有着精确日期的报纸飞走了。
两艘战舰驶过:一艘向北,一艘向南
昼行人与夜行人交换地点。
在手电筒光柱中我看见卫兵换岗。
那边的小丘上,古墓夜间
开放。与鲜花相反。
傅浩译
道路深深切过加利利西部繁茂的土地,就像泳衣边缘在大腿和屁股上的勒痕。痕迹就是模糊不清的意象,就像残余。但它深深的勒痕,充满肉感和丰满现实。这片令人垂涎的土地正好与博物馆里的老旧形成鲜明对比。
作者看到古旧的脱粒机、草叉、磨,看到了这些碾压、破裂东西的工具,看到了那些失去了工具的把柄。他问:我们能从此得到有关人类灵魂的什么知识?我们能得到有关失去的工具和握过它们手的什么知识?作者与其说质问,不如说疑问,或困惑,怀疑,不信任。那是断裂的历史,虚无的历史,下落不明的历史,一如我们即将变成的那样?我们,我们的生活,会不会也像大猫,也像锈蚀的船,也像不加区分的弹丸被不加选择的堆在一起,我们是不是也是这草叉,这脱粒机,这磨,这失去了手和工具的手柄?但作者并没有回答,他的视线又转向了外在:
黄昏时太阳落入海中,“就像某人听说了爱人的死讯”。黄昏和黑夜一般隐喻人的衰朽或死亡,但说“像某人听说了爱人的死讯”,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比喻出乎意料但贴切,他在《现在所有救生员都回家了》中类似的比喻,也十分强烈:
海湾已关闭,而夕阳的余辉映在一片碎玻璃上就像濒死者散碎的眼神里自己的一生。
下一个比喻依然有强度:一个海边归来的男人,手里拎着鞋子。仿佛拎着他的灵魂。轻盈的,兴高采烈的,充满生机而又安谧的生活场景。这轻盈是为下面的凝重做铺垫:
“一张有着精确日期的报纸飞走了”,那个拎着鞋子的男人的灵魂也飞走了,精确日期飞走了,那张报纸上写的所有事,也飞走了,消失了,进了时光的博物馆,成了标本,成了曾经,成了过往,成了历史。“我看见”两艘战舰驶过,一艘向北,一艘向南。昼与夜交换轮替。生活依旧在继续,该向北的向北,该向南的向南,昼与夜依旧有条不紊,士兵在夜晚中换岗。只是,来到了最后,来到了夜晚。作者“看到”:
这又是强烈压缩的比喻或悖论修辞。古墓夜间开放,像鲜花一样开放,只是与鲜花不同,沿着相反的方向开放。我们无法形成古墓开放的视相,只能在意念中想象,因为它没有形象,突破了形象,只能在意念中开放。但我们知道鲜花开放是怎样的,只要在鲜花开放的意象中,加入一个“相反”,那就是我们所能想象的相反的开放。让我们想象,那些虚无的人,会不会也像活人一样,为我们制定一个节日,年年纪念我们。会不会以一种相反的逻辑在生活,把我们放入一个叫做“存在”的博物馆里瞻仰。我们相信这首诗,不仅仅是一无所得关于老旧事物的怅惘,我们可以设想一个虚无的国度仍然存在,仍然在开放,只不过逆着我们的方向。
辛波斯卡也有一首博物馆,我放在这里:
博物馆
辛波斯卡(波兰)
这里有餐盘而没有食欲
有结婚戒指,但爱情至少已有三百年
未获回报。
这里有一把扇子——粉红的脸蛋哪里去了?
这里有几把剑——愤怒哪里去了?
黄昏时分鲁特琴的弦音不再响起。
因为永恒缺货
一万件古物在这里聚合。
土里土气的守卫美梦正酣,
他的短髭撑靠在展示橱窗上。
金属,陶器,鸟的羽毛
只有古埃及黄毛丫头的发夹嗤嗤傻笑。
王冠的寿命比头长。
手输给了手套
右脚的鞋打败了右脚。
至于我,你瞧,还活着。
和我的衣服的竞赛正如火如荼进行着。
这家伙战斗的意志超乎想象!
它多想在我离去之后继续存活!
辛波斯卡的这首显然没有阿米亥的强度。我们继续看阿米亥。
这一切都化作一首舞曲
一个人年岁既长,他的生活就越是不去依赖
就正好落在一扇窗前拥抱
的两个人之间;或者夏天终结于
一场爱情,而到了秋天那爱还在
继续;或者一个人交谈时突然死去
而他的话还留在任一边;或者同一场雨
既落在一个告别后离去者的头上
也落在一个告别后逗留者的头上;或者一个孤独的思想
漫游在一个旅行者的心头
从城市、乡村到众多的国度。
这一切都化作了一首陌生的
舞曲。但我不知道是谁在迎着它起舞
或是谁在哼着曲调。
方才,我找到一张自己的老照片
那是一张和一位死去很久的小女孩的合影。
我们坐在一起,如孩童般相拥
在植有一株梨树的墙前:她一只手
搭在我的肩膀上,另一只手闲放着,而今,正从死者那里
伸向我。
我知道死者的希望就在于他们的过去,
而这希望已被上帝取走。
他说,这一切(上面写的)都变成了一首陌生的舞曲。是的,诗人能感受到万物的声音,那些过去的、现存的、即将存在的在它耳中都变成了声音和乐曲。但他说,我不知道谁在迎着它起舞,谁在哼着曲调。谁?岁月、上帝、神、存在、虚无?但应和着这曲调,诗人将会唱歌,就像他在《圣歌》中说的:
当我还是个孩子,我在犹太会堂的唱诗班里唱歌,一直唱到我的嗓子劈了。我唱了第一声和第二声。而且我还会继续唱下去直到我的心也劈了,第一心和第二心。一曲圣歌。
我们还是接着看这首诗:
接下来,阿米亥写一张和小女孩的合影,他描摹了当时的场景:我们坐在一起,如孩童般相拥。她的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但现在她的另一只手,从死者那里伸向我。这次不像《特维拉夫的夜雨》磁带向着死者转动,向着过去转动,也不是《博物馆》最后坟墓向着鲜花相反的方向开放,而是死者向着我转动,向着我开放。阿米亥在另一首诗这样说:
我心中突然生起一种强烈的渴望
就像一张旧照片里的人们
想要回到那些
在一盏明亮的灯光下
观看着他们的人们中间。
我们感觉到消失之物或人返回存在的强大意愿。
延伸着本诗的曲调和舞曲,我们再看看阿米亥如何在另一首诗里展开的。
清晨仍是夜间
清晨仍是夜间,灯火依然
当我们从幸福中站起就像有人
由死复生,
像他们一样,我们每个人瞬间都想起了
前身。那便是我们分离的原因。
你身穿条纹绸的老式上衣、
紧身裙,(像)一位道别的老一辈
女空姐,
而我们的嗓音早已像扬声器,
你从像老妇人的脸颊一样柔软的皮包夹层
掏出唇膏,护照,和一封边缘锋利如刀的信
把它们放在桌上
而后又将它们拿走
我说过,我会往后退一点,就像在一场展览中
为了让自己看清整幅画面。而且
我还在一直往后退
重重的沉淀物永远滞留在我们的身体里。
“老妇人的脸颊一样柔软的皮包夹层”,很奇特的比喻,从没见过这样的说法。柔软是一样的,但显然是在说老,和上面的“老一辈空姐”“老式丝绸上衣”呼应,不一定是人老,是年代久远,依稀梦寐中的久远。那细致的描写,你“掏出唇膏、护照”,把它们放在桌上,而后又把它们拿走。在简短的两句话里,我们好像读到了一段长长的故事,这唇膏、护照、信,分明是他们在一起的生活,无数多繁琐的细节和印象。但阿米亥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你把它们放在桌上,而后把它们拿走。是的,拿走了,就是走了,分离了,隔开了,不见了,消失了。那封“边缘如刀锋利”的信给了我们具体而微细的感觉,就像那把剪刀,就像削苹果的刀子,我们知道诗人内心的锐疼。知道那封信切割了什么。信既是连通,也是隔离。那是我们说过的话,是倾诉也是告别。
具体的描摹到此结束。诗人开始从这样的场景中抽离出来,变成省思:
在另一首《肚子疼的时候》,诗人说
我像个老式的火炮,
但很精准:欢爱时
后坐力很大,一直后退到童年,很痛。
就是这样一直后退的姿态,只有不断后退,才能看到全景,才能看见当初看不见的,才能明了它的意义。这和卡瓦菲斯的回顾是差不多的意思。最后,阿米亥说:
我们来看另一首诗,也许能为这首诗中费解的“从幸福中站起就像由死复生”找到某种注解。
在我生前,凭我生命
生命被称为生命,正如西风被称为
西风,虽然它吹向东方。
同样,死亡被称为死亡,虽然它吹向生命。
在墓地,我们回忆起生前,出了墓地——
就回忆起死者。正如过去通向未来,
虽然它称为过去,就如相爱时,你通向我,我通向你,
虽然我叫我的名字,你叫你的名字。
犹如春天供养夏天,夏天铺设秋天。
犹如我会思想,直到我生命的尽头。那是我上帝的旗帜。
胡国贤译
这首诗有作者强行捏合的逻辑。西风被称为西风,但它吹向东方,所以,死亡虽然是死亡,它也吹向生命。生命虽然叫做生命,但它也是吹向死亡的。他试图以这种逻辑沟通死亡和生命:在墓地,我们回忆起生前,出了墓地,我们就回忆死者。接下来才是重点,他以情人的比喻,相爱的时候,你通向我,我通向你,虽然我们叫不同的名字,来类比过去通向未来,实际上潜在的也是在说,未来通向过去。过去和当下或未来是相互的,犹如情人沟通互动。接下来的逻辑就比较费解,我也不能完全解释这种逻辑是怎么产生的,但阿米亥肯定想意指什么。他由相互的逻辑倒转,转换成了递进逻辑,并且用“犹如”连接。或许他想说的是,犹如你我有不同的名字但相互贯通,相互吹拂,春天、夏天、秋天、冬天(生命的终结)有不同的名字,它们也一样,都是贯通的。在这种贯通中,我生命有尽,但因为贯通,也就没有截然的差别,没有绝对的消失和存在,在其中,我有思想,生命和死亡豢养了我的思想,那才是我,那是上帝的旗帜。
我们也可以思考阿米亥常用的悖论修辞,悖论就是把水火不容的两极相互颠倒,相互碰撞,让它们在对立中产生融通,就像岩石化为岩浆,开始变热,开始流动。最终确立也消弭两者。
瞧:思想和梦幻
瞧:思想和梦幻交织在我们上方
它们的经线和纬线,它们大张的伪装网,
包括侦查飞机和上帝
都无从知晓
我们到底想要什么
我们正在何去何从。
唯有一道问题结束时响起的声音
依然高出人世,悬垂于斯,
即使它由
迫击炮弹制成,像一面醉醺醺的旗,
一朵残缺不全的云。
瞧,我们正在反向进入
一朵花生长的旅程:
起先是一朵花萼,狂喜地朝向光线,
而后伴随着茎干下降,生长得越来越凝重,
而后抵达封闭的大地,并在那儿静候片刻,
最后,在漆黑中,在幽深的母腹,以根的形式走到尽头。
这首诗不用太多解释,我们只需要看诗人的逆向旅程。就像一棵树,水从根部经过树干到达枝叶。阿米亥则反向推演,反向进入一朵花生长的旅程,就像电影《返老还童》中的皮特,生下来就是老年,然后逐渐长到中年,壮年,青年,最后变成一个婴儿。起先是花萼,狂喜地朝向光线,那是我们的思想和梦幻,那是“我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何去何从”的思想,那是高出人世的悬垂的声音,就像天上一朵残缺不全的云。而后伴随着茎秆,我们下降,越来越凝重,抵达封闭的大地,最后在幽黑的母腹,以根的形式走到尽头。阿米亥到底在说什么,仅仅是设想生命完全不同的一种逆向生长吗?肯定不是。这中空的母腹,是不是会让我们想起他那特洛伊木马黑暗的腹部,或者吃角子老虎机关押运气的牢房?在另一首《葵花田》中表达了类似的思想:
葵花田
成熟与枯萎的葵花田
不再需要太阳的温暖,
褐色和明智的它们。需要
甜蜜的阴影,死的
内向,抽屉的里面,一个深似天空
的粗布口袋。它们未来的世界:
一间幽暗的房屋最深处的幽暗,
一个人的体内。
葵花是种神奇的生物,它模仿太阳的形状,跟着太阳转动。我们也就理解梵高为什么那么喜欢画葵花了。但是,葵花只在生命之初关联着太阳,它接下来的生命,需要“甜蜜的阴影,抽屉里死的内向”,它会到达一只黑暗的粗布口袋里面,或到一只抽屉里,最终它会来到一座幽暗房间最深处的幽暗,那就是一个人的体内。这当然是死亡,最终的消灭。但这显然不仅仅是死亡的黑色,当然也包含死亡,那是痛苦,是虚无,是失去,但同时也是幽暗的充实。一棵树越是巨大,它的根就扎的越深,生长的就越来越凝重,甚至越来越黑暗,黑暗中有一整个的房间,甚至连绵不断的走廊。那是幽深的助益,也是我们最终的归宿。也是深度、力量。还有另一首诗印证这一点,阿米亥在其中提到,自己不管不顾扎根在或停留在自己的深度里,不管别人的闲言碎语。
像那样的速度
我在看着我种植的柠檬树
一年前。我需要一种不同的速度,一种更缓慢的,
以观察它的枝桠的生长,它的叶子的展开。
我想要像那样的速度。
不像阅读报纸,
而像小孩学习认字,
或像你静静地破解古墓碑上
镌刻的文字那样。
《妥拉》经卷花一整年所做的事情——
从创世之初一路卷到摩西之死——
我天天匆忙地做着,
或在不眠之夜,辗转反侧。
你活得越久,就有越多人
在检修井里:在他上面的井口旁,
人们为站着,任意指点,
高喊着支招,
但他独自在下面,在他的深度里。
疼痛的精确性与欢乐的模糊性文/阿米亥疼痛的精确性与欢乐的模糊性。我在想人们是怎样精确地在医院里向大夫描述他们的疼痛。即便那些还没有学会读写的人也懂得精确:这种是一跳一跳的痛,这种是扭伤的痛,这种是咬痛,这种是灼痛还有这种是刀割的痛而这个是一种隐痛。在这儿。精确地说就在这儿,对,对。欢乐却把一切弄得模糊。我曾听人说过在爱情和狂欢的夜晚之后:真是太棒了,我都飞上七重云霄了。但即便是太空人漂浮在外层空间,拴在飞船上,他却只能说,真棒,真奇妙,我无法形容。欢乐的模糊性与疼痛的精确性──我要用那种剧痛的精确性来描述幸福以及模糊的欢乐。我学会在各种疼痛中说话。
肚子疼的时候文/阿米亥肚子疼的时候我感觉像全世界。头疼的时候,笑声从我身体的错误地方升起。我哭的时候,他们把我父亲放进墓穴,太大的大地之中,他不会适应的。我是个刺猬的时候,我里外翻转:刺朝里面长,刺痛我。我是先知以西结的时候,我会在战车的异象中只看见一头牛沾满牛粪的蹄子和污秽的轮子。我像个搬运工,背着沉重的扶手椅,走了很长的路也不知道他可以把椅子放下来坐上去。我像个老式的火炮,但很精准:欢爱时后坐力很大,一直后退到童年,很痛。傅浩译
既然说到悖论,那肯定要献出一首我最爱的诗,正是这首诗让我对阿米亥刮目相看的。
今天,我的儿子
今天,我儿子在伦敦
一家咖啡馆里卖玫瑰花儿。
他走进前来,
我和快活的朋友们正坐在桌前。
他的头发灰白。他比我年迈。
但他是我的儿子。
他说也许
我认识他。
他曾是我的父亲。
我的心在他的胸中碎裂。
阿拉伯牧羊人在锡安山上寻找一只小羊羔
一位阿拉伯牧羊人在锡安山上寻找一只小山羊,
我在山对面寻找我的儿子。
一位阿拉伯牧羊人和一位犹太父亲
处在他们一时的疏失中。
我们的声音相遇
在中间峡谷的苏丹湖上空。
我们都想阻止
我们的儿子和我们的小羊羔掉进
逾越节这可怕机器的齿轮里。
后来,我们在灌木丛中找到他们,
我们的声音回来了
在体内欢笑与哭泣。
在这山岭上
寻找一只小羊羔或一个儿子
永远是一种新的信仰的开始。
[中译注]
1.山羊:据《旧约·创世记·二十二》,上帝为试探亚伯拉罕的信仰,命他以独子以撒为祭品做燔祭,亚伯拉罕杀子时被天使制止,后用一只犄角卡在灌木丛的公羊代替,接受了上帝的祝福。又,公山羊在《旧约》中经常作为“替罪羊”出现,以祭牲之死止息神的忿怒,如《旧约·利未记·十六》,“这羊要担当他们一切的罪孽,带到无人之地”。
2.逾越节:犹太人的一个重要节日,在犹太历一月十四日(公历四月一日前后).据《旧约·出埃及记·十二》,上帝为领犹太人出埃及,在第一个逾越节巡行击杀埃及人,并嘱咐犹太人把羊羔杀了,把羊血涂在门上,以免误伤,故后世逾越节宰杀羊羔以纪念上帝的恩惠。
我们都知道亚伯拉罕杀子的故事在克尔凯郭尔那里产生了多么深远的影响,它的一本书整个就是围绕这个故事展开的。这首诗虽然有宗教背景,鉴于我对犹太人和阿拉伯人并不了解,所以我们还是只看诗。他们处于一时的疏失中,什么疏失?一个阿拉伯人因为疏失丢失了一只小山羊,我因为疏失丢失了儿子的踪影,更大的疏失是来自势不两立两个国家的两个男人不小心相遇了,“我们的声音在中间峡谷的苏丹湖上空相遇”。但这里没有任何的敌对,他找他的小山羊,我找我的儿子,我们面对的是共同的处境,并且因为这共同的处境达成了相互理解,好像同一个人。阿拉伯和犹太的属性弱化甚至消失了。间隔在此没有任何位置。所以我们知道,无论多大的宗教,多么崇高的信仰,多么残酷的战争。最终就是在山岭上寻找一只小羊羔或一个儿子,这就是所有的信仰或信仰的基础。这就是爱。就是切切实实的一只小羊羔或一个儿子。可以说这首诗也是《海与海滨》的延伸,这首诗后面会涉及。
我说过《今天,我的儿子》也是一首写父亲的诗,因为诗中的父亲和儿子可以互换。你也可以把父亲当儿子,把文中的儿子转换成父亲。就变成了站在父亲的角度写父亲。我们看一首直接写父亲的。
穿白色宇航服的父亲
父亲,穿一件白色宇航服
光彩照人,迈着死者沉重的脚步
在我空无所系的生活的
表层漫步
他信口叫出些名字:这是“童年”号陨坑。
那是深渊。这是你成人礼(yourBarMitzvah)上的。这是些
雪白的山峰。从那个时候传出
深沉的声音。他采集标本,而后扔在他的装置上:
沙子,言语,我梦中叹息的石头。
他勘测着,抉择着。他把我唤作
他渴望的星球,我童年的土地,他的
童年、我们的童年。
“学着拉拉小提琴吧,我的孩子。等你
长大了,音乐会在
孤独和痛苦的艰难时刻给你帮助。”
那就是他曾经告诉我的,但我听不进去。
而后他飘浮着,他是怎样地飘入他那无边的
白色死亡的痛苦之中的呵。
这首诗被一个大隐喻统摄,把父亲想象成一个穿白色宇航服的宇航员。父亲当然是宇航员,他死去了,轻飘飘的,好像失重的,似有似无的,在太空(虚无)里。他穿着白色宇航服,迈着死者沉重的脚步,“在我空无所系的生活的表层漫步”,他当然要这样漫步,因为死者心系儿子,他爱儿子,不舍儿子。所以他一定会像勘探月球一样勘探我。他能信口叫出那些名字:我的“童年”在他那里是陨坑,那深渊,是我成人礼上的。他一清二楚。他采集我的“言语”和“叹息”,在他那里是沙子和石头,是标本,他勘探我采集我,向着我的童年降落(实际上也是诗人向着父亲和童年降落,向那些共同的日子降落),他把我唤作“渴望的星球”,诗人觉得作为死者的父亲渴望降落在他的童年里:“我童年的土地,他的童年、我们的童年。”然后空中飘起了父亲曾经的声音,好像是过去,又好像是现在:
那是他曾经告诉我的,但那时候我听不进去。这是诗人的愧疚,和小提琴无关,而是愧对,是遗憾,是痛惜,痛失,永不可能再听到了。诗人通过体验父亲的心境,重新体验父亲的爱和失望,让这失望和痛苦占据自己的心胸,让着愧疚,这失望,这悔恨回到心间,因为这样,父亲好像回来了,好像没有死去,让这痛苦抓住你就好像能挽留你,召唤你,可是他还是走了,像梦一般,在虚空中越来越轻,被虚空吸收了,吸走了。我在大地上下沉,他却像白色宇航员那样往上飘:
在另一首诗中,阿米亥写到了亲情的戛然而止:
不久秋日就要来临以及对父母的思念
不久秋日就要来临。最后的果实成熟了。
人们走在从未走过的路上。
老房子开始宽恕它的房客。
树木随年代变黑,人的头发则随之变白。
不久雨水就要来临。铁锈的气息将愉悦而清新
就如春花绽放。
在北国他们提到,大多数树叶(leaves)
仍在树上,在这里我们则说
大多数的话仍在心里,
我们的叶子(foliage)丢失了其他东西。
不久秋日就要来临,是思念父母的时候了。
我想起他们
就像想起儿时的普通玩具:
它们原地兜着圈子,
轻声嗡嘤,抬腿,
举臂,从左到右摇晃脑袋,
缓慢地,有节奏地,
发条在它们肚子里,开关在它们的背上。
突然,它们顿住了,
永远保持这最后的姿态。
这是我思念父母的方式。
也是他们被思念的方式。
我们总以为运气总在我们这一边,以为一切都好,永不会结束,永远还有机会,一切都会朝好的方向发展,至少不会比现在更坏,但这是幻想,是幻象。
以法莲群山中的初秋
在正在铺设的道路旁
一群工人在清冷的暮色中
挤作一团。
太阳的余晖点亮这些人,
他们用推土机和压路机
做了应该做的事
它们也做了应该做的事
人和机器有着共同的信念:
他(它)们不会从这星球掉落。
海葱已经从野地里长起
杏树上还有杏子。
大地还温暖,像小孩子头发
覆盖下的头。第一阵秋风
吹过犹太人和阿拉伯人。
候鸟彼此呼唤:
看哪,待在原地的人类!
在天黑之前的大寂静中,
一架飞机掠过天空
朝西边下降,咕嘟嘟一阵响,
好像美酒入喉。
注意这首诗写工人的状态,也是我们所有人状态的缩影:
这种美酒入喉般的大寂静或大安谧,是我的信念,是我的感觉:人和机器有着共同的信念:我们不会从这个星球掉落。如果只说人有这种信念,就没有那么强烈的感觉。机器这种无生命的人造物竟然也有这种信念,更突出了这种信念的寻常和固若金汤,无可置疑。如果只有这一句,感觉也还稍欠,一定要有那些安静的具体事物来加强它:
候鸟彼此呼唤······
这像不像米沃什《关于世界终结的一首歌》里面描摹的世界静悄悄结束时的安谧景象?
关于世界终结的一首歌
米沃什
在世界终结的那天一只蜜蜂围着一棵红花草盘旋,一个渔夫缝补一面微光闪烁的网。快乐的海豚在海中跳跃,排水口边小麻雀在玩耍蛇象往常一样皮肤金黄。在世界终结的那天女人们打着伞漫步穿过田野,一个醉鬼在草坪边呼呼大睡,蔬菜贩子沿街叫卖而一艘黄帆船在靠近岛屿,一只小提琴的声音在空中持续通向星光灿烂之夜。那些盼望闪电和惊雷的人失望了。那些盼望征兆和天使长号角的人不相信它它正在发生。只要太阳和月亮还在头上,只要熊蜂拜访一朵玫瑰,只要玫瑰色的婴儿在诞生无人相信世界正在终结。只有一个白发老人,他应该是个先知但还不是,只为他太忙了一边捆绑西红柿一边嘟哝:世界不会再有另外的结局。世界不会再有另外的结局。
最后,阿米亥写道:
这个奇崛的比喻,飞机掠过天空朝西边下降,咕嘟嘟响的声音,就像美酒入喉。好像飞机的喧闹声被吞进了大寂静的喉咙里。这里既可以从正面理解,这个世界真的安谧甜美如美酒,也可以从反面来理解,那种稳固的认为自己永远不会从这个星球跌落的信念,乃是醉醺醺的幻觉。
他们全都是骰子
怀着巨大的爱,人们
站在被收矮了的栏杆旁。
每个人的头脑里,一个单一的想法,
像根骨头那样被舔得干干净净。
从小小的柜台后面,
卖彩票的女人探身观看。
排完队的过去了,
出乎意料的到来了。
怀着巨大的爱,随后,
人们散去。
头发蓬松,眼睛
紧闭,他们入睡:
落在幸运一面。
是啊,怀着巨大的爱,我们全是骰子,并且总在幸运的那一面。我们还是看看死亡:
一座位于德国的犹太人墓地
富饶的田野深处,小小的山丘之上,一座小小的墓地,
一座犹太人的墓地,在锈蚀的大门背后,荆棘掩映之中,
已被遗弃和忘却。那里既没有祈祷者的声音
也听不到哀悼的言辞
因为死者赞美的并非上帝。
传来的惟有孩子们的喧闹,他们一边寻找墓地
一边欢呼
每当找到一座坟墓——就像找到林间的蘑菇,
野生的草莓。
这儿又有一座墓!那上面是我母亲的
母亲的名字,上个世纪的名字。这儿有一个名字,
那儿还有!我正要拭掉名字上的苔藓——
看哪!一只张开的手镌刻在墓碑上,这是柯恩家的
一座墓,
他的手指张开,因为上帝的神圣和恩典而一阵痉挛,
这座坟墓深藏在灌木丛中,周围浆果累累
你不得不将它们拂向一边,就像拂去一缕乱发
从你美丽爱人的脸上。
阿米亥的这种虚无感在其他地方也有:
在新奥尔良大学
那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带我逛校园
他已故的妻子陪伴着我们,像天堂似的令人愉快。
女孩儿们躺在草坪上,上帝躺在天堂里。
在这漂亮的地方,芳香的花床之间
豪华的图书馆大楼毫无意义
图书馆就像孤儿院,
书籍静静地站在那里,整齐成行,
文字的父母早已死去。
发生过的一切,仿佛从未发生过。
历史就是把大厌倦传给
新鲜的人,如这些女孩儿,
在这里草丛中几乎全裸着晒太阳,
等待日落,
使她们显得更加美丽。
这描写了一种天堂般平静的景象,天堂般的令人愉快。女孩躺在草地上,上帝躺在天堂里。这漂亮的地方,这芳香的花床。然而阿米亥说,这豪华的图书馆大楼毫无意义,就像孤儿院,文字孤儿般的立在那儿,但是文字的父母已死。发生过的一切,好像从未发生过。这是不是又让我们想到博物馆里那些草叉,脱粒机,没有工具的和手的手柄?阿米亥说,历史就是把大厌倦传给新鲜的人,历史是虚无的,虚空的,但还是有婴儿降生,就像那些观看犹太墓地的孩子,泰戈尔曾经说,孩子降生就是上帝未放弃人类的明证。阿米亥却不是这样的感觉,他觉得厌倦,觉得虚无,但这一切虚无中还是有世界,还是有新鲜的人,还有坐在草地上漂亮的年轻女孩,几乎全裸着晒着太阳,等待日落让她们更加美丽。这里当然美丽,阿米亥曾说,“女孩的气味就像橘子花的气味”,但我们却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新鲜劲,或者更是由于这草地,这花床,这美丽,这些年轻女孩,更让一切觉得更加虚无,终究来说,那里坐着的也不过就像曾经坐着的,未来的死者,是草叉,脱粒机,没有手的手柄。这是一幅颓废虚无但宁静的美景。所以厌倦。这样的美景一定缺失了什么。另一首和这首类似:
旧金山以北文/阿米亥这里,柔和的小山连着大海如同一种永恒连着另一种放牧于其上的牛群像天使一样,对我们不理不睬。甚至连地窖里瓜果的气味也预示着宁静。黑暗尚未和光明交战它向前,把我们推向另一种光明,而唯一的痛是无法停歇之痛。刘国鹏译
是啊,唯一的痛就是无法停歇之痛。阿米亥在另一首诗中还写到孩子:
孩子也会是别的什么
孩子也会是别的什么。下午
醒来,立刻就嘴巴不停,
立刻就吵作一片,立刻就兴奋,
倏忽是光明,倏忽是黑夜。
孩子就是约伯。他们已将赌注压在了他的身上
而他一无所知。因为好玩
而抓挠着身体。(但)不曾留下什么伤痕。
他们正在把他培养成一个有教养的约伯,
逢主施舍就说:“谢谢”,
逢主索取就说:“不客气”。
孩子就是复仇
孩子就是一枚射向下一代的导弹。
我发射了他:仍感到周身震颤。
孩子也会是别的什么:在一个春雨霏霏的日子
透过篱墙瞥见伊甸园,
在他的睡梦里吻他,
听见湿润松针上的脚步声。
孩子把你从死亡中解救出来。
孩子,花园,雨,命运。
虽然孩子在阿米亥的笔下不无天真无赖,仍然充满爱,它们会在一个春雨霏霏的日子,透过篱墙,瞥见伊甸园。我们可以在他的睡梦中吻他,听见“湿润松针的脚步声”。孩子可以把我们从死亡的命运中解救出来,就像一座花园。孩子就像约伯,是信仰的传递者,也是我们的信仰。但全诗最显眼的,还是那怒气冲冲:孩子就是复仇,就是一枚射向下一代的导弹。这当然隐喻战争,鉴于阿米亥生活的国度和环境,我们不能不这样联想,我们教他信仰,也教他仇恨和战争。但我们也能在愤怒中听出厌倦,好像一切都是无聊的重复,孩子还会有孩子,还会向下一代发射导弹,这并不能最终解决什么。阿米亥在《野和平》中说:
孤儿的悲啼代代相闻,就像接力赛上:接力棒永不落。
一定要有之外的什么来解救我们,让我们觉得不是无聊的重复,乏味的无意义。但孩子或年轻还是有用处,就像阿米亥在几近裸体的女孩那里感到的美丽。
纽约大学
在大学门对面宽阔的人行道上,
一位老妇人坐在轮椅上
她是遵医嘱坐在这里的
好让年轻的人流每一天
都漫过她,就像做水疗一样。
显然年轻的人流就像药片,虽不能治愈衰老,但能缓解衰老或虚无之痛。还有另一首,开头十分虚无疲乏,但很快就发现了安详,最终像上面那样,几乎(也只能是几乎)被治愈了:
现在救生员全都回家了文/阿米亥现在救生员全都回家了。海湾已关闭,而夕阳的余辉映在一片碎玻璃上就像濒死者散碎的眼神里自己的一生。一块被海水舔干净的木板免于成为家俱的命运。沙滩上的半只苹果和半个脚印正努力一起成为某种全新的东西,一只盒子正在变黑就像一个人熟睡或死去。甚至上帝在此停留也不会离真理更近。只发生一次的错误和唯一正确的行为双双给人带来内心的安宁。天平称盘翻转了:现在善与恶慢慢涌出,汇入一个安详的世界。在最后的一抹残阳里,靠近石潭的地方,几个年轻人仍在感受着温暖,以那种我也曾在此体验过的情感。一枚绿色的石子在水里似乎是和一条死鱼在涟漪中跳舞,一张女孩子的脸从潜水的地方冒出来,她湿漉漉的睫毛就像夜晚复活的太阳发出的光芒。刘国鹏译
那我们还是谈谈希望吧:
艾因·亚哈夫(EinYahav)
夜里驱车前往阿拉瓦沙漠的艾因·亚哈夫,
雨中行车。是的,在雨中。
那里我遇到种植椰枣的人们,
那里我看到柽柳和险境中的树,
那里我看到满是钩刺的希望就像铁丝网。
于是我就对自己说:的确,希望需要
像铁丝网一样驱逐绝望,
希望必须是一片雷区。
还是阿米亥那悖论式的修辞;希望是一片雷区。为什么必须是一片雷区,因为希望处于险境,因为我看到柽柳,看到在险境中种植椰枣的人们。他们在险境中种植,柽柳和椰枣在险境中生长,周围布满铁丝网。在雷区种植和生长,让我看到了人们希望的力量,像铁丝网一样驱逐绝望,所以希望必须是一片雷区,是险境,用威胁和伤害的方式保护着我们。希望需要这种勇敢,需要这种危险,需要绝望。
海与海滨
海与海滨总是相互紧挨着。
它们都想学会说话,都只想学说
一个词。大海想说“海滨”
而海滨想说“大海”。它们离得更近了,
千万年啊,都想说,想说
那惟一的词。当大海说出“海滨”
而海滨说出“大海”,
救恕便要临到这个世上,
世界就将重归混乱。
我在前面提到过这首诗,这首诗让我们感觉到了区隔,和翘望,相互靠近的愿望和努力。大海和海滨仅仅挨着,它们都想学会说话。大海想说的词就是“海滨”,海滨想说的就是“大海”。这多么像以色列和巴勒斯坦,一个是大海一个是海滨,它们靠的很近,千万年都在努力,当它们互相叫出对方的名字,救恕便临到这个世上。不大理解为什么“世界就将重归混乱”,我只能理解为这是阿米亥惯用的悖论修辞,混乱不是真的混乱,仅仅是指大海和海滨打乱了规则和界限,它混合了,所以看起来像混乱。我们是不是读出一种打破区隔的不懈努力?但同时又觉得这一点点的隔阂要解除变得异常困难,需要千万年?
也许仅仅需要一瞬:
神赐的时辰
我曾想过,它可能这样解决:
在深夜,人们聚集在车站
等候那不会到来的末班车,
人起初很少,后来渐渐增多。
这是改变一切的机会,
我们可以彼此亲近,共同开创新的世界。
然而人们散开了。
(神赐的时辰一去不返。)
每个人都将走自己的路
每个人都将成为一块多米诺骨牌
敞开一面
寻找新的连接者
在永不终结的游戏里。
如果大海和海滨靠的那么近,还是有千万年不能破解的区隔,似乎永不能真正沟通,不能叫出对方的名字。那么这首诗,则让我们觉得每一个时刻都是打破界限的时刻,任何事情都不是一层不变的,不像水流要永远朝着一个方向流动。只要我们愿意,我们愿意去做,愿意真诚的去面对和改变,这个念头就是世界的推动力,足以撬动整个地球,可以使你的生活,我的生活,我们大家的生活变一个样子,一个更好的样子,解除敌对,解除隔阂,建造更好的,花园一样的生活。吊诡的是,如此简单,这事却从不发生,虽然总差一点就要发生,终究在边缘错失过去,不是环境,不是外在的阻力,仅仅是由于我们自己,我们莫名的害怕了,退缩了,(或者因为不好意思),我们散开了,每个人走自己的路,这让神赐的时刻一去不返。接着是下一个时刻,又一个神赐的时刻,又一个一去不返的神赐的时刻。
我看见茉莉花开
我在花园看见茉莉花开,香飘在秋风里,
枝斜在葛藤上。哦,多大的过失,多大的浪费,
多么惨痛的一个失败。我看见太阳浮上海面,
我看见上帝,多大的过失,多大的希冀!
我看见两只小鸟在飞机场
被囚禁在阁楼。绝望中它们莽撞地飞。
哦,多大的过失,多大的奋争,多么拼命的爱,
哦,一个没有出口的出路,一个圣灵扑翅的异像!
而在高空,在这一切之上,一架飞机盘旋。我在努力,
它说,我在一次又一次的努力。努力,人们在控制塔
对它说。努力,努力,一次又一次的努力。
既然茉莉还是敢于花开(这也是我爱花的原因之一),既然小鸟就像先知,在没有出口的出口,总在扑扇翅膀,既然飞机总在高空盘旋(它们是另一种鸟),那么,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努力,努力,一次又一次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