备战2022年高考语文真题汇编:专题06文学性文本阅读

他们住在祖国边疆旷野中的土房子里,要一直守护下去。不管是谁,问他们搬不搬走?他们都说要住下去。当然了,老婆婆的回答要平和一些:“搬走怎么办呢?你前脚走,草就后脚跟过来,这儿的草有多凶哇,你刚转个身,它们就爬到窗户上,往屋里钻。”老头脾气躁:“往哪搬?我搬走你住呀。”老头总以为他住的是宫殿。

房子又矮又小。房子高不起来,房子周围的树就不怎么高。这儿的树都是矮个儿,都是那种憨厚的榆树,树杈很多,叶子很密,就是长不高。风大。树像绿狮子,毛发纷乱,疯狂地扑打风,风疼得满地打滚,蹿到天上,发出长长的哨音,又跌落到洼地里发出猛兽似的嗥叫。风嗥叫起来,地都动呢。老头吓唬老婆婆:“树抽打它们呢,树是老天爷的鞭子,老天爷要抽它们,它们只能哇哇乱叫。”老婆婆战战兢兢:“老天爷为啥抽它们?”老头说:“谁让它们乱跑,老天爷可容不得谁整天乱跑。”

老婆婆走到浓密的树林里,老头发现她竟然一身金黄,飘动着团团芳香,就像一头金色的豹子。豹子走在麦田里,麦子哗哗响起来。麦子的金光洒在榆树上,榆树叶子油汪汪的;麦子的金光洒在云朵上,云就像戴了金笼头,云跟牲畜一样弯下脖子在明净辽阔的苍穹上吃草,云吃草的声音很柔和,窸窸窣窣。老婆婆摸麦穗呢。她的手像一只跳鼠,跳到麦芒上,麦芒浓密绵长就像夏天的睫毛,老婆婆触摸到夏天最美丽的地方。

麦子在老婆婆掌心里颤动。

老婆婆的手黄巴巴的,长满了像豆子一般的金黄的茧,那些茧豆真大呀,又圆又壮实,比麦粒儿大,比麦粒儿好看,就像一颗小太阳。大漠的太阳都这样子,小小一点,原野就像合起来的手掌,太阳在金色的指缝间回落。有时太阳会挂在树梢上,挣扎半天也挣不脱,把树都拉弯了,茂密的树梢牢牢地抱着太阳不肯松手,就像一个粗野的汉子紧紧抱着他心爱的女人。

老婆婆的额头闪动着快乐的光芒,发出梦呓般的叫声:“长高了,长胖了。”老婆婆搓开一只麦穗,麦粒肥肥胖胖,软乎乎的,就像刚出生的婴儿。老婆婆用手轻轻拍打着:“哭哇哭哇,快哭上一声。”

老婆婆曾生过一个孩子,那孩子夭折了。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生过孩子。

那时,他们年轻力壮,老头自己动手做了几只木碗,换了一口大锅,好像他们要生一大群孩子。她说:“拿什么养活他们呀?”丈夫自豪得不得了:“咱们这里,想要多少娃娃就有多少娃娃。”丈夫大手一指,外边是辽阔的原野。

旷野无边无际,伸向远方,好多年以后,从大城市来的洋学生把这辽阔的土地叫太平洋。

老头不知道什么太平洋,老头只知道他要养许多娃娃,老头就从太平洋开始的地方垦荒。老头端着簸箕①把金黄的麦种大把大把撒出去,那正是落日时分,泥土波涛汹涌就像沸腾的金属。老头的手臂跟鹰一样伸向苍穹,把落日给遮住了,手臂粗壮的黑影投落到地上,随即发出一阵粗重的刷刷声。麦种的大网捕获了土地,肥大的土块跟鱼群一样跳起来,向四周奔窜。太阳落下去,麦子升起来。

老头端着空簸箕,眼睛充满梦幻般的光芒。

那年,他去团部接受重要任务。他已经30岁,他在农场最偏远的地方开荒种地,领导想起了他的婚姻问题。传他去团部的重要任务就是解决这个问题。他骑马跑了三天三夜,赶到团部。他喊报告进去的时候,政委正给一个青年女子谈话,政委的脸色不太好看。那女子却眉是眉眼是眼,长得很好看。他都看呆了。女子不看他,他看人家。政委说:“怪我无能,没把工作做通。”漂亮女子转身走了。他劝政委别生气:“那么漂亮的女子根本不适合我。”政委吃惊地看他,他说:“我那地方需要结实的女人,跟马一样结实的女人。光漂亮不中用。”政委说:“你要身体棒的,还真有一个,长相差些,心灵绝对美。”

他很快就见到那个大块头女人,他们在猪圈见面的,她是炊事班长,兼管猪圈。她接触过好几个男的,都没谈成。她跟猪呆在一起,那些猪个个肥壮无比。大家发出惊叹:谁跟她过日子,谁就能肥壮起来。就是没人动这个念头。他们见面,她就说:“你这么壮,你还来找我。”他说:“谁不想壮。”“你想壮?”“我想壮。”“你找对人啦。”

他们就这么说好了,她跟他走。她骑上团部最好的大白马,跟他走了。

走进荒漠她就显出优势,她在空旷荒凉的景象中亮丽起来,他不停地看她,他故意把她让到前边,她圆浑浑的长脖子跟枯死的胡杨打个照面,胡杨就亮起来。坚实的木纹显得很清晰,她整个庞大的身躯一下子让大荒漠充满了生机。

女人和骏马走在太阳的谷地里,女人就像起伏的群山。他没想到他能娶这么大一个媳妇儿,一个顶三个。

“你说我一个顶三个。”

“三个女人才顶你一个。”

“从来没人这么说过我。”

“我是你男人才这么说你。”

“你是我男人,你就天天这么说我,我喜欢你这么说我。”

跟那个年代所有的边疆故事一样,他们的洞房在地窝子里。他们说:“我们虽然住的是地窝子,但我们种的是太阳。”麦子生长的样子就像太阳升起来……

长满谷地的麦子,大片大片的麦子……太阳落下去,麦子长起来。

老头端着大簸箕,麦种撒光了,簸箕里还有泥土的光芒。“我把泥土的光芒端回来啦。老婆子开门啊。”泥土金闪闪的,老婆婆被吸引住了。

“我们是簸箕命。”

他们伸出手,手指蛋上指纹的纹路,没有一只斗,全是簸箕。斗才聚财,簸箕不聚财。老婆婆说:“咱不要财。”老婆婆搓开一只麦穗,搓出几十颗胖乎乎的麦粒,轻轻拍打着:“哈哈我有这么多孩子。”

(有删改)

【注释】①簸箕:用竹篾或柳条编的器具,三面有边沿,一面敞口,用来簸粮食等。

阅读下面的文字,完成7-9题。

当痛苦大于力量的时候

王小鹰

我认识他是在我们家附近的街心花园里,那时还没上小学。奶奶每星期从保育园接我回家,路过那小小的三角花园,我指着他的雕像问:“他叫什么名字”奶奶摇摇头,奶奶知道秦香莲和王宝钏,但不知道这个有着卷曲鬓角的男人是谁。后来读书了,老师讲了老渔夫和小金鱼的故事,并带我们到那三角花园,指着他说:“那个美丽的故事就是他写的,他叫普希金。”

汽车愈来愈靠近米哈伊洛夫斯克村,我的心情从焦虑逐渐趋于宁静。刚到普斯科夫的时候,听导游小姐说普希金父母的庄园不开放,我们全都急了起来,导游小姐多方努力,终于遂了我们的夙愿。

穿过五彩斑斓的矮树林,满地的落叶在脚下咔嚓咔嚓作响,像是大地絮絮地向我们诉说一个古老的故事。没有其他参观的人,雨雾横亘处传出间歇的啁啾鸟鸣。大家无意言谈,都静静地品尝着悠远的诗意。我仿佛看见一个忧郁的白衣少女,正沿着落叶铺满的小路缓缓地走来,她就是达吉雅娜,我最钟爱的女性。1824年普希金遭受当局的迫害,被押解到米哈伊洛夫斯克村流放,他在这里完成了《叶甫盖尼·奥涅金》的重要章节。记得在大学中文系读书的时候,曾经为了书中的女主人公达吉雅娜与同学们争论。有的同学不喜欢她,认为她拒绝奥涅金的求爱,是为了维护地贵妇人的名声与地位而压种本性;我却以为她拒绝奥涅金,是因为她看透了奥涅金只是在追求围绕她贵妇人身份的显赫与虚荣,而那些正是达吉雅娜所厌恶的。她的感情真挚、道德纯洁、性格坚忍,虽不合时宜却具有永久的魅力。

一位年轻女子款款地走来,短发,着呢裙,碧蓝的大眼。不是幻觉,也不是达吉雅娜,她是米哈伊洛夫斯克村的讲解员,毕业于列宁格勒大学的高才生。她的气度与庄园的气氛很相配,她讲话很有条理,娓娓动听,向我们介绍普希金在流放中的生活。

普希金是一位伟大的俄罗斯民族诗人。在普斯科夫,我们与两位当地作家交谈时探讨过普希金的性格发展,他出身贵族却具有火般的爱国热情与进步的自由思想,因此屡遭沙皇迫害。他的思想转变是曲折而复杂的,他曾经写过几首支持沙皇进攻波兰的诗,作品中也一度出现怀疑和悲观,然而如今世界上恐怕没有人会怀疑普希金的伟大了。普斯科夫的作家说,他们出了普希金的选集三卷本,收集了普希金的最优秀的作品。而我以为应该为普希金出全集,让后人了解一个完整的、复杂的、真正的普希金。

细蒙蒙的雨一直似有似无地飘着,我们在米哈伊洛夫斯克村寻觅诗人的踪迹,心里沉淀着怀念、景仰与惆怅。我想起古人有一句话:峣峣者易缺,皎皎者易污。天才能感受到庸人感觉不到的痛苦,故而他们往往比庸人承担多得多的痛苦,故而他们的生命往往是那样的短暂而璀璨。人们是喜欢天才的命运还是庸人的生活呢彩色的落叶铺满的林荫道在雨雾中静悄悄地延伸,就像我遏止不住的思绪……

(有删改)

“诸葛孔明摆下了八阵图,叫陆逊那小子,得意洋洋,跨马而来的,只见左一块石头,右一块石头,石头,石头,石头,直弄得头都昏了。他一看来势不妙,就勒转了马头,横冲直撞,焦头烂额,逃回了原路。——这《三国》里的故事,你们还记得吗?”

说到了这里,干咳了一声,木匠王生枝抬起了眼睛,打量了一番列在他面前的许多面孔。

男人的面孔,女人的面孔,小孩子的面孔。带胡子的有,麻的有,长雀斑的有,带酒窝的有,一共十来张,在中秋前两天的月光里,有明有暗,可是全一眼不眨,只是点点头,意思要王木匠尽管讲下去得了。

王木匠手巧,譬如,现在邻近各村常用的由煤油箱改造的水桶子,确是王木匠的发明。他的手艺不止见长于他的本行。

“对,我正要给你们摆一个和八阵图差不多的石门阵。不过几句话,一点新闻,石门阵摆退鬼子兵。”

老王捡去才落到颈脖子上的一片枯枣树叶子,随即干咳了一声。

“来了。”大家一起想。

果然——

“来了!来了,一群鬼子兵!”

王木匠转过头来望望山坡下转进村子里来的白路,仿佛日本兵当真从那边来了,把听众给吓了一跳。

“他们先在远处山头上向镇上望,用望远镜,看得清清楚楚的。

“那条小街上有人吗?没有。”

“那个院子里有人吗?没有。”

“那堆小树丛背后有人吗?没有。”

“八路军走光了,好,那个头儿,吩咐先下去五十个胆子最大的‘皇军’。”

“‘开步走!’他们下来了,那五十个鬼子,骑了马。”

“这条镇不是就完了吗?”宋长发很担心地插上了一句。

王木匠没有理他,干咳了一声,接下去:

“骑了马,得意洋洋!瞧,第一个麻子,腰板挺得多直啊,瞧,第二个是八字胡子,第三个是小耳朵。小耳朵回过头来,看后面跟来的都很威风,就把头昂得高些。”

“小耳朵的心是在一家老百姓的闺阁房里。”

“八字胡子的心是在一家老百姓的铁柜里。”

“麻子的心是在一家老百姓的猪圈里。”

“真不是好东西!”谁的声音?李矮子?因为隔壁李矮子院里的驴忽然叫起来了,仿佛怕给日本兵抓去呢。

“说话间,不知不觉,已经走进了村子。”

“麻子忽然在一家门口勒住了马。八字胡子、小耳朵和后边四十七个人都勒住了马。满街上鸦雀无声。”

“麻子盯住了一家的屋门,不作声。”

“小耳朵也盯住了那家的门,不作声。”

“他们看见了什么呀?奇怪。”小梅子插上来一句,仿佛代表了全场听众。“他们看见了什么呀?奇怪——后边那四十七个‘皇军’也这样问哪,可是没有出声。他们不作一声在那边发愣,那五十个‘皇军’。”

“他们看见了什么呢?奇怪。”

“他们什么也没有看见,只看见门里堵满了石头——石头门。”

“他们索性向前跑,沿街向左向右转了两个弯。”

“一路上——”

“向左看:石头门。”

“向右看:石头门。”

“石头门。石头门。石头门。”

“干脆说吧,别那么别扭的!”宋长发老婆着急了,也仿佛代表了全场听众。“他们的脸都白了。听,四面山头上一片喊杀的声音!打枪的声音!八路吧?看,山头上那么多人呢,糟了!糟了!”

“好了!好了!”谁的声音?仿佛大家的声音。

“他们勒转了马头,死命踢着马肚皮,向左,向右,转了两个弯。他们就横冲直撞,连奔带蹿地逃命了。

“逃出了镇口,心里跳得像马蹄一样急呢。”

“麻子还在想:我这一身肥肉不至于喂他们的麦田吧。”

“八字胡子还在想:我抢来的钞票不至于被他们捡回去吧。”

“小耳朵还在想:我怀里的相片不至于被他们拿去上报吧。”

“老王,你活像钻进了他们的心里了。”李矮子说,意思是两重的,表示不相信,也表示惊叹他叫人不能不相信。

“胡老三,”王生枝说,把眼睛对准了一个衔着旱烟管的男子,“昨天你也在南教场听过政治指导员的报告的,你说我可曾说谎。那条镇叫洪子店,在太行山那边。”

“大致还不错,”胡老三说了,“部队在镇东十五里地方,和敌人打了一昼夜。农民救国会集了五百会员,三个钟头内把全镇上能搬的都搬走了,五百会员就拿起了枪,躲在围山上等了。不过,老王,门是用砖头堵的。”

“那有什么关系,石头门说起来好听一点。只要不是木头门就行了。木头门烧得开。上次苏家峪不是给门板都烧光了。洪子店也烧去了许多。可是我老王一年来明白了一个道理:守住了大门,不用关二门。对,把我们的门板烧掉呢,我们就夜不闭户。”

“那你就少了生意了,人家以后还要你做门板吗?”

大家笑了,同情王生枝。

王生枝在月光里走回家去的时候,倒认真地想起当真到了处处夜不闭户的时代。他常常想做一张极精致的衣橱,已经设计了多年,总可以有做成的一天了。不过他知道大家还得先摆多少次真正的石门阵,不是用口,“也得用手。”王木匠看看自己结实的突起了老茧的掌心,说不出由于哪一种情感,不由得感叹了一下:“我这双手呵!”

延安,1938年秋

阅读下面的文字,完成7~9题.

秦琼卖马

谈歌

民国二十二年立秋这天下午,保定城淹没在一片知了的鸣叫声中。一辆人力三轮停在了古董店艺园斋门前。一个身着灰布大褂的中年汉子下了三轮,提个柳条箱进了店门,伙计杨三忙迎上来,给汉子让座沏茶。

“我找韩定宝先生。”杨三怔了一下,低声答道:“韩老板已经去世三年了。”汉子惊了脸,手里的茶碗险些跌落。杨三又道:“现在的老板是杨成岳先生。”汉子呆了片刻,缓声道:“我想见一见杨老板。”说着取出一张名片。杨三接过看了一眼,惊讶道:“您就是王超杰先生啊。您稍等。”

王超杰,人称北方铁噪,专攻老生。平生喜好收藏官窑彩瓷。几年前一场中风,愈后左腿不利落,便不再登台。

不一刻,一壮年男人出来,拱手道:“王先生,幸会,我是杨成岳。早年曾听过王先生的大戏,今日竟是有缘在此相见。”王超杰笑笑:“这么说杨老板也是门里人了?”杨成岳笑道:“不瞒王先生,杨某也曾是票友,只是不敢与王先生坐论其道。——不知王先生到保定有何贵干”王超杰笑道:“有几件古瓷,想让杨先生鉴赏。”便打开柳条箱,取出一摞盘子,放在桌案上,共是六件。

杨成岳凑近细看,看了半刻,便向王超杰点头微笑。王超杰笑道:“这是我多年前从一个落魄商家手里收购而来。地道上品,还请杨老板说个价钱。”杨成岳问:“此乃王先生心爱之物,何故出手呢”王超杰长叹一声:“生计所迫,还望杨老板成全。”杨成岳点头笑笑:“本店小本生意,实在不好言价了。还请王先生体谅。”王超杰脸上滑过一丝失望。杨成岳道:“买卖不成仁义在,先不说价钱,容我再想想。”王超杰起身告辞,杨成岳却一定留他吃饭。吃过饭,又给王超杰找了一家上等客栈,店钱饭钱都由艺园斋开支。

王超杰到保定的消息很快传开。这一天,名琴师张小武请王超杰和杨成岳吃酒。吃过几杯酒,话便多了起来。杨成岳道:“王先生,当年听您一出戏可真是不易,一张票要卖到十五块大洋。”王超杰摆手笑道:“好汉不提当年啊。”张小武笑道:“今日何不乘兴唱上几段,一饱我二人耳福呢。”王超杰笑道:“二位想听,那我就干唱几句吧。”张小武忙摆手:“不行不行。取我的胡琴来。”

胡琴响起,王超杰就唱起来:“店主东拉过了黄骠马,不由得秦叔宝珠泪洒下……”一曲唱罢,杨成岳击掌叫好。“王先生唱得字正腔圆,只是悲凉了些,壮气不足。秦琼秦叔宝盖世英雄,一时落魄,壮志不减才对。”王超杰笑道:“秦叔宝到了那时,壮志不减也得减了。毕竟不知道单雄信能够出来啊。”三人都笑了。

说笑了几句,王超杰笑道:“超杰此次来保定不是卖马,而是卖瓷器。只是杨老板不肯成交啊。”杨成岳沉吟了一下:“王先生一定要卖,就请说一句落底的话吧。”王超杰笑道:“这几只雍正官窑粉彩过枝碧桃大盘,我当年得来也的确不易。一只盘子五百块大洋总是值的吧。”杨成岳想了想,笑道:“那好,明天你到我店里去,我们当面钱货两讫。”

第二天,王超杰带着箱子去了艺园斋。进了店门,见张小武和杨成岳已经等在那里。

王超杰笑道:“二位摆好功架,是否还要我再唱上一段助兴?”杨成岳击掌大笑:“正是此意。”王超杰想了想,就说:“今日就唱一段《奇冤报》吧。”胡琴响起,王超杰唱起:“未曾开言两泪汪,尊一声太爷听端详……”

杨成岳击掌叫好。张小武叹道:“今日真是大大地过了一场瘾。”王超杰笑道:“也唱过了,就请成岳先生过目吧。”杨成岳让账房取过一箱大洋,笑道:“超杰先生,清点一下。”王超杰摆手道:“不必不必。”

王超杰告辞。杨成岳和张小武送出门外,直到看不见了,二人才转回店里。杨成岳盯着那六件瓷盘发呆。

张小武笑道:“成岳,不知道你能赚多少。”杨成岳一笑:“你说呢?”猛一挥手,那六件瓷盘竟被掸落,摔在地上,碎了。张小武大吃一惊:“你……”杨成岳道:“请随我来。”进了里屋,只见货架上有几只盘子。杨成岳叹道:“这才是真的。”张小武结舌道:“你是说,超杰先生带来的,是赝品……”杨成岳道:“正是,那东西顶多值上几吊钱。我看出王先生心爱此物,不好说破,也只好装痴作呆了。”说罢长叹一声。

张小武皱眉道:“那三千大洋……”杨成岳一笑:“我们听了超杰先生两出戏,也就值了。钱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走,送与王先生,也便是用在了去处。”

张小武默默无语,转身要走。杨成岳喊住他:“小武兄,何不操琴,我今天直是嗓子作痒了。”张小武怔了一下,就坐下,操起了琴。杨成岳唱起,苍凉的唱段就灌了满店:“一轮明月照窗前,愁人心中似箭穿……”

门外已经是秋风一片。

我的导师珀希拉

蔡维忠

①病毒学家珀希拉·谢甫三十五岁时接到哈佛医学院的聘书,聘她为副教授。五年过去了,是检验的时候了,珀希拉晋升教授的事提上了议事日程。

②珀希拉拥有典型北欧女性之美,五官典雅大方,皮肤白皙,双眼皮下一双大眼睛。她看人时眼睛闪着柔光,谈话时唇角微翘,双唇轻启,很自然地流露出一种知性美。她举止优雅,刚柔相济,恰到好处。当然,作为病毒学领域的领军人物,她有种叱咤风云的气场,不怒自威。这是我的第一眼印象。我和她见面的第一天就选定了课题。我沿着既定的方向做研究,做得比较顺利,有时我会跳出既定的范围,做一点病毒研究的新探索,其中有一篇论文算是意外的收获。

③人们一般把病毒看成凶狠的攻击者,把人体细胞看成无助的受害者,一旦受感染便被摧毁。病毒学家的任务是了解病毒如何杀死细胞,期望在了解后研究出药物,阻断病毒对细胞的残杀。从这个意义上讲,研究者充当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大侠。世界上绝大多数病毒学家,包括珀希拉在内,都是沿着这个思路做研究,并且做出了很好的成果。

④后来我到一家生物技术公司做新药研究,与珀希拉的交集变得很少了。十五年后,我接到Z君和丫君邀请,到Y君家给珀希拉开送别晚会。那是自助餐式的聚会,大家随意走动交谈,只有她自始至终坐在主厅的椅子上,没有走动过。她患了帕金森氏症,已经无法胜任哈佛教授的工作,准备搬到亚利桑那州图森市。我给她挑了一盘菜,坐在她旁边陪她用餐说话。她还是思维敏锐,对科学研究的兴趣丝毫未减。只是,她用叉子挑食物时动作很慢,咀嚼食物时很小心,说话时声音很轻。那些动作使她显得越发优雅,当年叱咤风云的风范却是不见了。病魔正慢慢地呑噬她的神经元,侵蚀她的肌肉,不可阻止,不可逆转。

⑤她的朋友玛德兰几天后开车八千里路,横跨美国,把她和她养的两条狗从东北部的波士顿送到西南部的图森。玛德兰的年龄比珀希拉稍小几岁,玛德兰觉得自己是个蠢笨、迷茫的人,对人生的走向懵懵懂懂。珀希拉在大方向上为她指路,在具体的事情上亲自动手帮忙,帮她渡过难关,使她走上生活的正轨。如果说珀希拉是我的科研导师,那么她是玛德兰的人生导师。

⑥珀希拉虽然体力虚弱不听使唤,脑子却依然活跃。她一边指导研究,一边建新房子。新房子建成后,她搬进去只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早上因为叫不醒便被送进医院。她肺部感染,大脑出血,意识消失,呼吸越来越困难,最后停止了。那时她六十八岁。

⑧珀希拉去世时,哈佛医学院为她降半旗。国际疱疹病毒大会每年以她的名义为年轻的科学家发奖。我告诉玛德兰,只要人们记得珀希拉,她就还活着。人们确实记得她,我们都记得她。

阅读下面的文字,完成下面小题。

越野滑雪

【美】海明威

缆车又颠了一下,停了。尼克正在行李车厢里给滑雪板上蜡,把靴尖塞进滑雪板上的铁夹,牢牢扣上夹子。他从车厢边缘跳下,落脚在硬邦邦的冰壳上,来一个弹跳旋转,蹲下身子,把滑雪杖拖在背后,一溜烟滑下山坡。

乔治在下面的雪坡上一落一起,再一落就不见了人影。尼克顺着陡起陡伏的山坡滑下去时,那股冲势加上猛然下滑的劲儿把他弄得浑然忘却一切,只觉得身子里有一股飞翔、下坠的奇妙感。他挺起身,稍稍来个上滑姿势,一下子又往下滑,往下滑,冲下最后一个陡峭的长坡,越滑越快,越滑越快,雪坡似乎在他脚下消失了。身子下蹲得几乎倒坐在滑雪板上,尽量把重心放低,只见飞雪犹如沙暴,他知道速度太快了。但他稳住了。随即一搭被风刮进坑里的软雪把他绊倒,滑雪板一阵磕磕绊绊,他接连翻了几个筋斗,然后停住,两腿交叉,滑雪板朝天翘起,鼻子和耳朵里满是雪。

乔治站在坡下稍远的地方,正噼噼啪啪地拍掉风衣上的雪。

“你的姿势真美妙,迈克,”他大声叫道。“那搭烂糟糟的雪真该死。把我也绊了一跤。”

“在峡谷滑雪什么滋味儿?”尼克挣扎着站起来。

“你得靠左滑。因为谷底有堵栅栏,所以飞速冲下去后得来个大旋身。”

“等一会儿我们一起去滑。”

“不,你先去。我想看你滑下峡谷。”

尼克赶过乔治,他的滑雪板开始有点打滑,随后一下子猛冲下去。他坚持靠左边滑,末了,在冲向栅栏时,紧紧并拢双膝,像拧紧螺旋似的旋转身子,把滑雪板向右来个急转弯,扬起滚滚白雪,然后慢慢减速,跟铁丝栅栏平行地站住了。

他抬头看看山上。乔治正屈起双膝滑下山来;两支滑雪杖像虫子的细腿那样荡着,杖尖触到地面,掀起阵阵白雪,最后,这整个一腿下跪、一腿拖随的身子来个漂亮的右转弯,蹲着滑行,双腿一前一后,飞快移动,身子探出,防止旋转,两支滑雪杖像两个光点,把弧线衬托得更加突出,一切都笼罩在漫天飞舞的白雪中。

尼克用滑雪板把铁丝栅栏最高一股铁丝压下,乔治纵身越过去。他们沿路屈膝滑行,进入一片松林。路面结着光亮的冰层,被拖运原木的马儿拉的犁弄脏了,染得一搭橙红,一搭烟黄。两人一直沿着路边那片雪地滑行。大路陡然往下倾斜通往小河,然后笔直上坡。他们透过林子,看得见一座饱经风吹雨打、屋檐较低的长形的房子。走近了,看出窗框漆成绿色。油漆在剥落。

他们把滑雪板竖靠在客栈墙上,把靴子蹬蹬干净才走进去。

客栈里黑咕隆咚的。有只大瓷火炉在屋角亮着火光。天花板很低。屋内两边那些酒渍斑斑的暗黑色桌子后面摆着光溜溜的长椅。两个瑞士人坐在炉边,喝着小杯浑浊的新酒。尼克和乔治在炉子另一边靠墙坐下。一个围着蓝围裙的姑娘走过来。

“来瓶西昂酒,”尼克说。“行不行?”

“行啊,”乔治说。“你对酒比我内行。”

姑娘走出去了。

“没一项玩意儿真正比得上滑雪,对吧?”尼克说。“你滑了老长一段路,头一回歇下来的时候就会有这么个感觉。”

“嘿,”乔治说。“真是妙不可言。”

姑娘拿进酒来由出去了,他们听见她在隔壁房里唱歌。

门开了,一帮子从大路那头来的伐木工人走进来,在屋里把靴子上的雪跺掉,身上直冒水汽。女招待给这帮人送来了三公升新酒,他们分坐两桌,光抽烟,不作声,脱了帽,有的背靠着墙,有的趴在桌上。屋外,拉运木雪橇的马儿偶尔一仰脖子,铃铛就清脆地丁当作响。

乔治和尼克都高高兴兴的。他们两人很合得来。他们知道回去还有一段路程可滑呢。

“你几时得回学校去?”尼克问。

“今晚,”乔治回答。“我得赶十点四十的车。”

“真希望你能留下,我们明天上百合花峰去滑雪。”

“我得上学啊,”乔治说。“哎呀,尼克,难道你不希望我们能就这么在一起闲逛吗?带上滑雪板,乘上火车,到一个地方滑个痛快,滑好上路,找客栈投宿,再一直越过奥伯兰山脉,直奔瓦莱州,穿过恩加丁谷地。”

“对,就这样穿过黑森林区。哎呀,都是好地方啊。”

“就是你今年夏天钓鱼的地方吧?”

“是啊。”

他们喝干了剩酒。

尼克双肘撑在桌上,乔治往墙上颓然一靠。

“也许我们再也没机会滑雪了,尼克,”乔治说。

“我们一定得滑,”尼克说。“否则就没意思了。”

“我们要去滑,没错,”乔治说。

“我们一定得滑,”尼克附和说。

“希望我们能就此说定了。”乔治说。

尼克站起身。他把风衣扣紧。他拿起靠墙放着的两支滑雪杖。

“说定了可一点也靠不住,”他说。

他们开了门,走出去。天气很冷。雪结得硬邦邦的。大路一直爬上山坡通到松林里。

(陈良廷译,有删改)

书匠(节选)

葛亮

小龙说,毛羽,这个老董,差点没把我气死。

父亲问他怎么回事。

他说,馆里昨天开了一个古籍修复的研讨会,请了许多业界有声望的学者。我好心让老董列席,他竟然和那些权威叫起了板。说起来,还是因为馆里来了本清雍正国子监刊本《论语》,很稀见。可是书皮烧毁了一多半,给修复带来很大难度。省外的专家,都主张将整页书皮换掉。没承想老董跟人家轴上了,说什么“不遇良工,宁存故物”,弄得几个专家都下不了台。其中一个,当时就站起身要走,说,我倒要看看,到哪里找这么个“良工”。老董也站起来,说,好,给我一个月,我把这书皮补上。不然,我就从馆里走人,永远离开修书行。你说说看,仪器做了电子配比都没辙。你一个肉眼凡胎,却要跟自己过不去,还立了军令状。毛羽,再想保他,我怕是有心无力了。

父亲找到老董,说,董哥,你怎么应承我的?

老董不说话,闷着头,不吱声。

父亲说,你回头想想,当年你和夏主任那梁子,是怎么结下的。你能回来不容易,为了一本书,值得吗?

老董将手中那把乌黑发亮的竹起子,用一块绒布擦了擦,说,值得。

后来,父亲托了丝绸研究所的朋友,在库房里搜寻,找到了一块绢。这块绢的质地和经纬,都很接近内府绢。但可惜的是,绢是米色的。

老董摸一摸说,毛羽,你是帮了我大忙。剩下的交给我。我把这蓝绢染出来。

父亲说,谈何容易,这染蓝的工艺已经失传了。

老董笑笑,凡蓝五种,皆可为靛。《天工开物》里写着呢,无非“菘、蓼、马、吴、苋”。这造靛的老法子,是师父教会的。我总能将它试出来。

此后很久,没见着老董,听说这蓝染得并不顺利。老董家里,沙发套和桌布、窗帘,都变成了靛蓝色。这是让老董拿去当了实验品。

中秋后,我照旧去老董家练书法。父亲拎了一笼螃蟹给他家。老董说,毛羽,今天放个假。我带孩子出去玩玩。

老董穿了一件卡其布的工作服,肩膀上挎了个军挎。父亲笑笑,也没有多问,只是让我听伯伯的话。

老董就踩着一辆二十八型的自行车,带着我,穿过了整个校园。老董踩得不快不慢,中间经过了夫子庙,停下来,给我买了一串糖葫芦。我问老董,伯伯,我们去哪里啊?

老董说,咱们看秋去。

也不知骑了多久,我们在东郊一处颓败的城墙处停住了。

这里是我所不熟悉的南京。萧瑟、空阔,人烟稀少,但是似乎充满了野趣。沿着水塘,生着许多高大的树。枝叶生长蔓延,彼此相接,树冠于是像伞一样张开来。我问,这是什么树?

老董抬着头,也静静地看着,说,橡树。

老董说,这么多年了。这是寿数长的树啊。

老董说,我刚刚到南京的时候,老师傅们就带我到这里来。后来,我每年都来,有时候自己来,有时和人结伴。有一次,我和你爷爷一起来。

你爷爷那次带了画架,就支在那里。老董抬起胳膊,指了指一个地方。那里是一人高的芦苇丛,在微风中摇荡。

你爷爷说,这是个好地方,有难得的风景啊。

他说这个话,已经是三十年前了。

老董的目光,渐渐变得肃穆。他抬起头,喃喃说,老馆长,我带您的后人来了。

我问,伯伯,我们来做什么呢?

老董俯下身,从地上捡起一个东西,放在我手里。那东西浑身毛刺刺的,像个海胆。老董说,收橡碗啊。

我问,橡碗是什么呢?

老董用大拇指,在手里揉捏一下,说,你瞧,橡树结的橡子,熟透了,就掉到地上,壳也爆开了。这壳子就是橡碗。

这时候,忽然从树上跳下来个毛茸茸的东西。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只松鼠。它落到了地上,竟像人一样站起了身,前爪紧紧擒着一颗橡子。看到我们,便慌慌张张地跑远了。

老董说,它也识得宝呢。

我问,橡碗有什么用呢?

老董这才回过神,说,捡回去洗洗干净,在锅里煮到咕嘟响,那汤就是好染料啊。哪朝哪代的旧书,可都补得赢喽。我们这些人啊,一年也盼中秋,不求分月饼吃螃蟹,就盼橡碗熟呢。

我听了恍然大悟,说,原来是为了修书啊,那咱们赶快捡吧。

老董到底把那块蓝绢染出来了。据说送去做光谱检测,色温、光泽度与成分配比率,和古书的原书皮相似度接近百分之九十。也就是说,基本完美地将雍正年间的官刻品复制了出来。

因为本地一家媒体的报道,老董成了修书界的英雄。图书馆要给老董转正,请他参与主持修复文澜阁《四库全书》的工作,老董摇摇头,说,本来,还是原来那样吧,挺好。

[苏]康斯坦丁·帕乌斯托夫斯基

彼得洛芙娜搬来一个月后,波塔波夫老人就去世了。这座房子里就剩下彼得洛芙娜和她的女儿瓦丽娅。

这座只有三个房间的小屋坐落在山上,小屋后面是一座凋零的花园。

渐渐地,她有点喜欢上这座小城了,喜欢上了这小城冬日里洁白、温柔的雪。她渐渐习惯了小屋里摆放着的那架走了调的钢琴,习惯了挂在墙上的那些业已发黄的照片。

她知道老人有一个儿子,如今正在黑海舰队上服役。桌上有一张他的照片。有时,她会拿起他的照片,端详一番,她总是隐约觉得似乎见过他,可是,是在哪里呢?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水兵那双安详的眼睛仿佛在问:“喂,怎么样?难道您真的想不起来,我们是在哪里相会的吗?”

冬天到来之后,陆续有写给波塔波夫老头的信寄来。彼得洛芙娜把这些信都叠放在书桌上。有一天夜里,她醒了过来。窗外的白雪发出昏暗的光亮。她点燃桌上的蜡烛,小心地抽出一封信,拆开了信封,环顾了片刻,便读了起来。

“亲爱的老爷子,”她念道,“我从战场上下来已经在医院里躺了一个月了。伤不是很重。总的来说,伤快要养好啦。”

“爸爸,我常常想起你,”她接着念下去,“我也常常想起我们家这座小屋,但这些离我似乎都非常遥远。我只要一闭上眼睛,立刻就会看到:我好像正在推开小门,走进花园。这是在冬天,白雪皑皑,可是通向那座旧亭子的小径被清扫得干干净净,钢琴当然已经修好啦,你把那些螺旋状的蜡烛插在了烛台上。钢琴上摆着的还是那些曲谱:《黑桃皇后》序曲和抒情曲《为了遥远的祖国的海岸……》。门上的铃还响吗?我走的时候还是没来得及把这修好。我难道还能再见到这一切吗?我明白,我在保卫的不仅是整个国家,也在保卫这个国家里的每一个角落,包括我们家的花园小屋。

她思忖,或许就在这两天内,这个陌生人就会从前线回来。

一大早,彼得洛芙娜就吩咐瓦丽娅拿起木铲去清理通向山坡上那座亭子的小径。这座亭子已经非常破旧了。彼得洛芙娜修理好了门铃,她按了按门铃,门铃响了起来,声音很大。她显得格外精神,面色绯红,说话嗓门特别大。她从城里请来了一位老技师,他修好了钢琴,说这确是一架好钢琴。

老技师走了之后,彼得洛芙娜小心翼翼地从抽屉翻找出一包粗粗的螺旋状蜡烛。她把蜡烛插到了钢琴架上的烛台上。晚上,她点燃蜡烛,坐到钢琴前,顿时,整个房子都充满了音乐声。

中尉沉默了一会,说了声“谢谢”,便走了出去。站长看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

穿过小城,一片暮霭中,波塔波夫终于走到了房子跟前。小心翼翼地打开小门,可是小门还是咯吱地响了一声。花园仿佛抖动了一下。树枝上有雪花簌簌飘落,沙沙作响。他环视四周。雪地里,一条已打扫干净的小径通向旧亭子,他不知不觉地走到了亭子里,把手放在年代已久的栏杆上。远方,森林的尽头,天空雾蒙蒙一片,呈现出粉红色的霞光,大概是月亮在云层后面慢慢升起的缘故。

“怎么会是这样?”波塔波夫一脸茫然,轻声地自言自语道。

不知是谁小心翼翼地拍了拍波塔波夫的肩膀。他回过头去。在他身后站着一位年轻的女人。“进屋吧,别在这站着。”女人轻轻说。波塔波夫一言不发。女人拽着他的袖口,沿着打扫干净的小径走向小木屋。快到台阶的时候,波塔波夫停了下来,感到喉咙里一阵痉挛,几乎喘不上气来。女人还是那样轻柔地说道:“没关系。请您别拘束。很快就会过去的。”

他进了屋子。整个晚上波塔波夫都无法消除一种奇怪的幻觉,仿佛他处在一种飘然的、影影绰绰的,但却十分真实可靠的梦境中。钢琴、蜡烛……屋子里的一切都如他当初想看见的一样。

彼得洛芙娜坐到钢琴前,小心翼翼地弹奏了几曲,转过身,对波塔波夫说:

“我觉得我好像在哪儿见过您。”

“也许吧,”波塔波夫答道,“不过,想不起来啦。”

几天之后,彼得洛芙娜收到了波塔波夫写来的信。

“我当然记得我们是在哪里相逢的,”波塔波夫写道,“可是我不想在家里对您说。您还记得1927年在利瓦季亚吗?在一条小道上,我只看了您一眼,您的倩影就永远刻在了我脑海里。当我看着您的背影远逝,我就知道,您是会让我的一生发生改变的人。可我当时不知为什么就是没有追上去。在这条小道上,我只看了您一眼,就永远失去了您。不过,生活看来对我还是很宽厚的,让我又遇上了您。如果能有一个美满的结局,如果您需要我的生命,那它当然是属于您的。”

彼得洛芙娜放下手中的信,两眼朦胧地望着窗外那白雪皑皑的花园,低声说道:

“天呐,我从来没有去过利瓦季亚!从来没有!可是,现在这还有什么意义吗?该不该让他知道这一点呢?或者干脆欺骗一下我自己吧!”

她捂住自己的双眼,笑了起来。

1943年(有删改)

阅读下面的文字,完成小题。

记忆里的光

蒋子龙

我八岁才第一次见到火车。1949年初冬,我正式走进学校,在班上算年龄小的。一位见多识广的大同学,炫耀他见过火车的经历,说火车是世界上最神奇、最巨大的怪物,特别是在夜晚,头顶放射着万丈光芒,喘气像打雷,如天神下界,轰轰隆隆,地动山摇,令人胆战心惊。许多同学都萌生了夜晚去看火车的念头。

一天晚上,真要付诸行动了,却只集合起我和三个大一点的同学。离我们村最近的火车站叫姚官屯,十来里地,当时对我来说,就像天边儿一样远。最恐怖的是要穿过村西一大片浓密的森林,里面长满奇形怪状的参天大树。森林中间还有一片凶恶的坟场,曾经听的所有鬼故事,几乎都发生在那里面,即便大白天我一个人也不敢从里面穿过。进了林子以后我们都不敢出声了,我怕被落下,不得不一路小跑,我跑他们也跑,越跑就越瘆得慌,只觉得每根头发梢都竖了起来。当时天气已经很凉,跑出林子后却浑身都湿透了。

好不容易奔到铁道边上,强烈的兴奋和好奇立刻赶跑了心里的恐惧,我们迫不及待地将耳朵贴在道轨上。大同学说有火车过来会先从道轨上听到。我屏住气听了好半天,却什么动静也听不到,甚至连虫子的叫声都没有,四野漆黑而安静。一只耳朵被铁轨冰得太疼了,就换另一只耳朵贴上去,生怕错过火车开过来的讯息。铁轨上终于有了动静,嘎登嘎登……由轻到重,由弱到强,响声越来越大,直到半个脸都感觉到了它的震动,领头的同学一声吆喝,我们都跑到路基下面去等着。

渐渐看到从远处投射过来一股强大的光束,穿透了无边无际的黑暗,向我们扫过来。光束越来越刺眼,轰隆声也越来越震耳,从黑暗中冲出一个通亮的庞然大物,喷吐着白气,呼啸着逼过来。我赶紧捂紧耳朵睁大双眼,猛然间看到在火车头的上端,就像脑门的部位,挂着一个光芒闪烁的图标:一把镰刀和一个大锤头。

领头的同学却大声说是镰刀斧头。

且不管它是锤是斧,那把镰刀让我感到亲近,特别地高兴。农村的孩子从会走路就得学着使用镰刀,一把磨得飞快、使着顺手的好镰,那可是宝贝。火车头上还顶着镰刀锤头的图标,让我感到很特别,仿佛这火车跟家乡、跟我有了点关联,或者预示着还会有别的我不懂的事情将要发生……

十年后,我以第一名的成绩入伍,进入海军制图学校,毕业后成为海军制图员,接受的第一批任务就是绘制中国领海图,并由此结识了负责海洋测量的贾队长。贾队长有个破旧的土灰色挎包,缝了又缝,补了又补,唯一醒目的是用红线绣的镰刀锤头图案。

既然已经站在了军旗下,自然也希望有一天能站在镰刀锤头下,我对这个图案有一种特殊的亲近和敬意。于是就想用自己的新挎包跟他换。不料贾队长断然拒绝,他说这个挎包对他有特殊的纪念意义,目前还有很重要的用途,绝不能送人。有一次他在测量一个荒岛时遇上了大风暴,在没有淡水没有干粮的情况下硬是坚持了十三天,另外的两个测绘兵却都牺牲了。他用绳子把自己连同图纸资料和测量仪器牢牢地捆在礁石上,接雨水喝,抓住一切被海浪打到身边的活物充饥……后来一位老首长把这个挎包奖给了他。

贾队长答应在我回家探亲的时候可以把挎包借给我,但回队时必须带来一挎包当地的土和菜籽、瓜子或粮食种子。原来他每次出海测量都要带一挎包土和各样的种子,有些岛礁最缺的就是泥土。黄海最外边有个黑熊礁,礁上只驻扎着一个雷达兵,一个气象兵,一个潮汐兵,他们就是用贾队长带去的土和种子养活了一棵西瓜苗,心肝宝贝般地呵护到秋后,果真还结了个小西瓜,三个人却说什么也舍不得吃……

又过了几年,我复员回到工厂干锻工。锻工就是打铁,过去叫“铁匠”。虽然大锤换成了水压机和蒸汽锤,但往产品上打钢号、印序号,还都要靠人来抡大锤。我很快就喜欢上了打铁,越干越有味道,一干就是十年。在锻钢打铁的同时,也锻造了自己,改变了人生,甚至成全了我的文学创作。我成了民间所说的“全科人”:少年时代拿镰刀,青年当兵,中年以后握大锤。对镰刀锤头有了一种说不出的特殊感情。

(有删减)

建水记[注](之四)于坚

看哪,这原始之城,依然像它被创造出来之际,藏在一座朱红色的、宫殿般的城楼后面,“明洪武二十年建城。砌以砖石,周围六里,高二丈七尺。为门四,东迎晖,西清远,南阜安,北永贞。”(《建水县志》)如果在城外20世纪初建造的临安车站下车,经过太史巷、东井、洗马塘、小桂湖……沿着迎晖路向西,来到迎晖门,穿过拱形的门洞进城,依然有一种由外到内,从低到高,登堂入室,从蛮荒到文明的仪式感,似乎“仁者人也”是从此刻开始。

高高在上的是朝阳、白云、鸟群、落日、明月、星宿,而不是摩天大楼。一圈高大厚实的城墙环绕着它,在城门外看不出高低深浅,一旦进入城门,扑面而来的就是飞檐斗拱、飞阁流丹、钩心斗角、楼台亭阁、酒旌食馆、朱门闾巷……主道两旁遍布商店、酒肆、庙字、旅馆……风尘仆仆者一阵松弛,终于卸载了,可以下棋玩牌了,可以喝口老酒了,可以饮茶了,可以闲逛了,可以玩物丧志了,可以一掷千金了,可以浅斟低唱了,可以秉烛夜游了……忽然瞥见“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那类女子——建水的卖花女与江南的不尽相同,这边的女性身体上洋溢着一种积极性,结实、健康、天真——正挑着一担子火红欲燃的石榴,笑呵呵地在青石铺成的街中央飘着呢。不免精神为之一振,先去买几个来解渴。

街面上,步行者斜穿横过,大摇大摆,扶老携幼,走在正中间,俨然是这个城的君王。满大衡的雕梁画栋、摊贩食廊、耄耋之辈……令司机们缩头缩脑,不敢再风驰电掣。城门不远处就是有口皆碑的临安饭店,开业都快七十年了,就像《水浒传》里描写过的那种。铺面当街敞开,食客满堂,喝汤的喝汤,端饭的端饭,动筷子的动筷子,晃勺子的晃勺子,干酒的干酒,嚼筋的嚼筋,吆五喝六,拈三挑四,叫人望一眼就口水暗涌,肚子不饿也忍不住抬腿跨进去。拖个条凳坐下,来一盘烧卖!这家烧卖的做法是明代传下来的,肥油和面,馅儿是肉皮和肉糜。大锅猛蒸,熟透后装盘,每盘十个,五角一个。再来一土杯苞谷酒,几口灌下去,夹起一枚,蘸些建水土产的甜醋,送入口中,油糜轻溢,爽到时,会以为自己是条梁山泊好汉。

临安饭店后面,穿过几条巷子走上十分钟,就是龙井菜市场,那郑屠、张屠、李屠、赵屠……正在案上忙着呢。如果是七月的话,在某个胡同里走着,忽然会闻见蘑菇之香,环顾却是老墙。墙头上挂着一窝大黄梨。哪来的蘑菇耶走,找去,必能在某家小馆的厨房里找到,叫做干巴菌,正闪亮亮的,在锅子中间冒油呢。这临安大街两边,巷子一条接一条流水般淌开去。在电子地图上,这些密密麻麻的小巷是大片空白,电子地图很不耐烦,只是标出一些大单位的地点和最宽的几条街,抹去了建水城的大量细节,给人的印象,似乎建水城是个荒凉的不毛之地。其实这个城毛细血管密集,据统计,建水城3.3平方公里的范围内有30多条街巷,550多处已经被列为具有保护价值的文物性建筑,这是很粗疏的统计。许多普通人家雕梁画栋的宅子、无名无姓的巷道并不在内。在巷子里面,四合院、水井、老树、门神、香炉、杂货铺、红糖、胡椒、土纸、灶房、明堂、照壁、石榴、苹果、桂花、兰草、绵纸窗、凉粉、米线、青头菌、炊烟、祖母、媳妇、婴孩、善男信女、市井之徒、酒囊饭袋、闲云野鹤、翩翩少年、三姑六婆、环肥燕瘦、虎背熊腰、花容月貌、明眸皓齿、慈眉善目、鹤发童颜……此起彼伏,鳞次栉比。

在这个城里,有个家的人真是有福啊。他们还能够像四百年前的祖先们那样安居乐业,不必操心左邻右舍的德行,都是世交啦。有一位绕过曲曲弯弯的小巷,提着在龙井市场买来的水淋淋的草芽(一种建水特有的水生植物,可食,滚油翻炒数秒起锅,甜脆)、莴笋、茄子、青椒、豆腐、毛豆、肉糜、茭瓜……一路上寻思着要怎么搭配,偶尔向世居于此的邻居熟人搭讪,彼此请安。磨磨蹭蹭到某个装饰着斗拱飞檐门头的大门前(两只找错了窝的燕子拍翅逃去),咯吱咯吱地推开安装着铜质狮头门环的双开核桃木大门,抬脚跨过门槛。绕过照壁,经过几秒钟的黑暗,忽然光明大放,回到了曾祖父建造的花香鸟语、阳光灿烂的天井。从供销社退休已经三十年的祖母正躺在一把支在天井中央的红木躺椅上,借着一棵百年香樟树的荫庇瞌睡呢。

[注]建水:县名。在云南省,旧称临安。

线条之美

梁衡

我第一次对线条感兴趣,是有人送我一个细长的瓶子,里面装着一种很名贵的牡丹油。但我“买椟还珠”,目不见油,竟被这个瓶子惊呆了。它的设计非常简洁,并没有常见的鼓肚、细腰、高脚、束口等扭扭捏捏的俗套。如果把瓶盖去掉,就剩下左右两条对称的弧线。但这线条的干净,让你觉得是窗前的月光,空明如水;或是草原深处的歌声,直飘来你的心底。我神魂颠倒,在手中把玩、摩挲不停。工作时置于案头,常会忍不住抬头看两眼。

初中学几何时就知道,空间中先有一个点;点一动,它的轨迹就生成了一条线。所谓轨迹者,只是我们的想象,或者是一物划过之后,在我们的脑海里的视觉驻留。原来这线条的美正在似有似无之间,是自带几分幻美的东西。主客交融,亦幻亦真,天光云影,想象无穷。正是因了它的来无踪,去无影,永不停,却又永无结果,也就让你永不会失望。线条,一种虚幻的、没有穷尽的,可以寄托我们任何理想、情感和审美的美。

点动生线,线动生面,在大千世界里,这线永处于一种过渡之中。当它静卧于纸面时就含而不露,或如枪戟之威,或如少女之娴;而一旦横空出世,就如羽镝之鸣,星过夜空。这线内藏着无尽的势能与动能。所以中国画的白描,不要颜色,也不要西画的透视、光影,只需一根线,就能表现出人物的喜怒哀乐,山水的磅礴雄浑。那线的起落、走势、轻重、弯曲等,居然能分出几十种手法,灵动地捕捉各种美感。叶落霜天,花开早春,大河狂舞,烈马嘶鸣。确实在大自然中,从天边群山的轮廓,到眼前的一片树叶、一枚花瓣,都是曲线的杰作。无论平面还是立体的艺术,一线便可定格一个美丽的瞬间,同时也吐纳着作者内心的块垒。曹植的《洛神赋》:“翩若惊鸿,婉若游龙……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简直是一幅美人线描图。张岱的名篇《湖心亭看雪》写雪后西湖的风景,“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你看一痕、一点、一芥、一粒,虽是文字,作者却如画家一般纯熟地运用了点和线的表现手法。

线条魅力的最高体现在于我们的人体。人,除作为生产力的第一要素外,还是世间高贵的审美对象。郭兰英唱:“姑娘好像花一样,小伙心胸多宽广。”奚秀兰唱:“阿里山的姑娘美如水呀,阿里山的少年壮如山。”这些都是在说他们身上阴柔至美或阳刚至强的线条。于是就专门产生了美术界的人体绘画、摄影、雕塑,舞台上的舞蹈、戏剧、模特,竞技场上的体操、健美、杂技等等。这些都是人对自身形体线条的欣赏、开发与利用。

线的魅力不止于具体的人或物,还常常注入主观精神,可囊括一个时代,代表一个地域,成了一个国家或一段历史的符号。秦篆、汉隶、魏碑、唐楷,还有春秋的金文、商代的甲骨,这每一种字体的线条,就是贴在那个朝代门楣上的标签。新中国成立之初,林徽因受命参与设计国徽与人民英雄纪念碑的浮雕。其时她已重病在身,研究出方案后便让学生去画草图。一周之后交来作业,她只看了一眼,便大声说:“这怎么行?这是康乾线条,你给我到汉唐去找,到霍去病墓上去找。”多年前,当我初读到这段资料时就奇怪,只用铅笔在白纸上勾出的一根细线,就能看出它是康熙、乾隆,还是大汉、盛唐?带着这个疑问,我终于在去年有缘亲到霍去病墓上走了一趟。那著名的《马踏匈奴》,还有石牛、石马等作品,线条拙朴、雄浑、苍凉,虽时隔两千年,仍然传递着那个时代的辉煌、开放、不拘一格与国家的强盛。康乾时期中国的封建社会已是强弩之末,线条繁缛奢华,怎能表现当时新中国的如日初升呢?

美哉!博大精深的线条。

(选自《人民日报》,有删节)

少男

刘庆邦

春节刚刚过去,地上还到处能看到破碎的炮屑。人们见面互相说的是“年又跑远了”之类的话,散布的是失落的空气。

河生两只手往两只袄袖筒里互相一插,靠在院墙外的一颗苦楝树下。从远处很难分辨出他的实际年龄,只有走近了才会看清,他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子。他鼻子饱饱的,脸蛋儿鼓鼓的,一切还没真正长开,只是他的眼神有些忧郁。

他刚刚听说了姐姐定亲的事,姐姐定亲,就意味着姐姐将变成别人家的人,这是河生不大容易接受的。河生是家里的长子,父亲去世后,在母亲的郑重提议下,户主换上了他的名字,从此他开始长心了,有事无事蹙着眉头。在弟弟妹妹眼中,他俨然一副小父亲的样子。

河生从刚会走路时,就由姐姐领着他玩。姐姐教他上树摘果,下河摸鱼。若是谁敢欺负他,姐姐跃起来就跟人家厮打。他到了上学年龄,母亲就不许姐姐再上学,姐姐很快就理解了。姐姐退学后,天天到地里薅草,并用卖干草的钱补贴家用,或留着给河生交学费。姐姐定亲的事让他情绪低落,沉闷,还有一些伤感。姐姐不定亲就不行吗?干吗非要定亲呢?

后来,河生偶尔听人说姐姐对象是河对岸那个村的,他还记住了他的名字。河生觉得那人的名字生硬蹩脚的很,他在心里发誓,只承认姐姐,绝不承认姐夫。

夏天的一个午后,河生跟同村的一帮人去河里摸鱼。到了河边,河生犹犹豫豫,没有下水。不知为什么,他总是有些担心,担心那个人会突然从逮鱼的队伍里冒出来。真是怕鬼有鬼,他听到了有人喊那个人的名字。那个人果然出现了!不仅出现了,还捕到了一条很大的黑鱼。河生赶紧躲到了一丛蓖麻下面的阴影里去了,他害怕有人看到他,对他说:“河生,你看,那个捉到黑鱼的人就是你姐夫。”那样他会无地自容的。嘈杂的人群渐渐远去,河生还呆呆地站在蓖麻下不动。他热得满脸通红,胸口出了不少汗。说实在话,那个人个头不低,身体结实,可是他就是接受不了。他没想过姐姐应该和什么样的人定亲,也许配得上姐姐的人还不存在,反正不是像捉黑鱼的人这样的。

回到家,姐姐问了一句:逮鱼的有没有外村的人。河生一声不吭,装作没有听见姐姐的话,装作被太阳晒得有些头蒙,躺在床上闭着眼,连嗯一声也没嗯。过了一会,河生悄悄起来,从窗户里侧往外一看,姐姐正独自坐在树荫下面的小凳子上出神,姐姐摘下一片石榴叶,手捏着含在嘴边,一副不辨榴叶是何叶的样子。河生想,他对姐姐做得是不是过分。他有些后悔,有心跟姐姐说一句话,又想不起说什么好,只好蔫蔫地回到床上,真的睡去了。

姐姐向母亲建议,给河生做一条洋布裤子。河生说不要,连姐姐还没舍得做一条洋布裤子,他怎么好意思花家里的钱呢?姐姐又说,学校里那么多女同学,别人家笑话呢。布买回来,姐姐比着河生的身体裁好,一针一线地缝制。河生看见姐姐缝裤子,想起姐姐说的关于女同学的话,心里悄悄泛起一种从未有过的东西,有些柔软,有些滋润,还有漫无边际的忧愁……

这回轮到河生不吃饭了。母亲问他心里到底有什么事,他只说不饿,不想吃。母亲气得要打他,没打成,自己先哭了。母亲哭的时候提到了父亲,对父亲有所埋怨,说他们父亲要是还活着她哪至于遭这么大的罪。

河生的委屈是一个大包,母亲的话把他的委屈捅破了,他虽然咬着牙对自己说,我是长子,我不哭,可他到底没能咬住,嗷的一声就哭倒在地。

他哭了一会就不哭了,他心里突然升起一个庄严的念头:从今以后,我要好好读书……

(选自《山花》1997年第1期,有删改)

表妹

林斤澜

矮凳桥街背后是溪滩,那滩上铺满了大的碎石,开阔到叫人觉着是不毛之地。幸好有一条溪,时宽时窄,自由自在穿过石头滩,带来水草野树,带来生命的欢喜。

滩上走过来两个女人,一前一后,前边的挎着个竹篮子,简直有摇篮般大,里面是衣服,很有点分量,一路拱着腰身,支撑着篮底。后边的女人空着两手,几次伸手前来帮忙,前边的不让。前边的女人看来四十往里,后边的四十以外。前边的女人不走现成的小路,从石头滩上斜插过去,走到一个石头圈起来的水潭边,把竹篮里的东西一下子控在水里,全身轻松了,透出来一口长气,望着后边的。后边的走不惯石头滩,盯着脚下,挑着下脚的地方。前边的说:

“这里比屋里清静,出来走走,说说话……再呢,我要把这些东西洗出来,也就不客气了。”

说着就蹲下来,抓过一团按在早铺平好了的石板上,拿起棒槌捶打起来,真是擦把汗的工夫也节约了。

看起来后边的是客人,转着身于看这个新鲜的地方,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

“水倒是清的,碧清的……树也阴凉……石头要是走惯了,也好走……”

“不好走,一到下雨天你走走看,只怕担断了脚筋。哪有你们城里的马路好走。”

“下雨天也洗衣服?”

“一下天呢,二十天呢。就是三十天不洗也不行。嗐,现在一天是一天的事情,真是日日清,月月结。”

客人随即称赞:

“你真能干,三表妹,没想到你有这么大本事,天天洗这么多。”

主人微微笑着,手里捶捶打打,嘴里喜喜欢欢的:

事情多着呢。只有晚上吃顿热的,别的两顿都是马马虎虎。本来还要带子,现在托给人家。

不过洗完衣服,还要踏缝纫机。”

客人其实是个做活的能手,又做饭又带孩子又洗衣服这样的日子都过过。现在做客人看着人家做活,两只手就不知道放在哪里好。把左手搭在树杈上,右手背在背后,都要用点力才在那里闲得住。不觉感慨起来:

“也难为你,也亏得是你,想想你在家里的时候,比我还自在呢。”

主人放下棒槌,两手一刻不停地揉搓起来:

“做做也就习惯了。不过,真的,做惯了空起两只手来,反倒没有地方好放。乡下地方,又没有什么好玩的,不比城里。”

客人心里有些矛盾,就学点见过世面的派头,给人家看,也压压自己的烦恼:

“说的是,”右手更加用力贴在后腰上,“空着两只手不也没地方放嘛。城里好玩是好玩,谁还成天地玩呢。城里住长久了,一下乡,空气真就好,这个新鲜空气,千金难买。”

单夸空气,好比一个姑娘没有什么好夸的,单夸她的头发。主人插嘴问道:

“你那里工资好好吧?”

提起工资,客人是有优越感的,却偏偏埋怨道:

“饿不死吃不饱就是了,连奖金带零碎也有七八十块。”

“那是做多做少照样拿呀!”

“还吃着大锅饭。”

“不做不做也拿六七十吧?”

“铁饭碗!”

客人差不多叫出来,她得意。主人不住手地揉搓,也微微笑着。客人倒打起“抱不平”来:

“你好脾气,要是我,气也气死了,做多做少什么也不拿。”

“大表姐,我们也搞承包了。我们家庭妇女洗衣店,给旅店洗床单,给工厂洗工作服都洗不过来。”

“那一个月能拿多少呢?”客人问得急点。

主人不忙正面回答,笑道:

“翻一番是多少?”客人急得不知道转弯。主人停止揉搓,去抓棒槌,这功夫,伸了伸两个手指头。

客人的脑筋飞快转动:这两个手指头当然不会是二十,那么是二百……听着都吓得心跳,那顶哪一级干部了?厂长?……回过头来说道:

“还是你们不封顶好,多劳多得嘛。”

“不过也不保底呀,不要打算懒懒散散混日子。”

客人两步扑过来,蹲下来抓过一堆衣服,主人不让,客人已经揉搓起来了,一边说:

“懒懒散散,两只手一懒,骨头都要散……乡下地方比城里好,空气第一新鲜,水也碧清……三表妹,等你大侄女中学一毕业,叫她顶替我上班,我就退下来……我到乡下来享几年福,你看怎么样?”

(选自《十月》1984年第6期,有删改)

到梨花屯去

何士光

这故事开场时是颇为平淡的,只是后来,马车快要进梨花屯,而两个乘客也沉默时,回过头来看一看,兴许才有一点故事的意味……

一辆马车从白杨坝出来,车夫是个老人家。在一座石桥旁,他把一个中年人让到车上来。看得出,这是位下乡干部。

天色好晴朗。水田还没有栽上秧子,但包谷已长得十分青葱,初夏的山野,透露着旺盛的生命力,叫人沉醉不已。碎石的马路拐弯了,爬坡了,又拐弯了,又爬坡了。不时有布谷在啼叫,车上的人似乎打起盹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住。打盹的干部猛地抬头,看见有人正上到车上来。

“啊,谢主任?”来人犹豫地打招呼,似乎有些意外。

“是……老赵同志?”谢主任嗫嚅了一下,也有些突然。

车抖了一下,从横过路面的小小水沟上驶过。

谢主任把香烟掏出来,递一支给老赵:“去梨花屯?”语气中有和解的意味。

老赵谨慎地回答:“是。”

“去包队吗?

“是。胜利大队。”

“我也是!”谢主任和蔼地笑起来,“我们都是十回下乡九回在,老走梨花这一方!

笑颜使气氛松动起来。三只白鹤高高飞过,不慌不忙扇动着长长的翅膀,在蓝天里显得又白又亮……

“老赵,”谢主任开诚布公地谈起来,“我一直想找机会和你谈谈呢!为七六年秋天在梨花挖那条沟,你怕还对我有些意见呐!

“谢主任,你说到哪里去了!”

“实事求是嘛!当时我是工作队的负责人,瞎指挥是我搞的,该由我负责!有人把责任归到你头上,当然不应当!”

“我……”

“我也明知那条沟不该挖,一气就占了四十亩良田。但当时压カ大啊;上边决定要挖,社员不同意挖,是我硬表了态:我叫挖的,我负责!”

“这种表态,”老赵想了一想,“我也表过……”

“那是因为我先表嘛!”谢主任接过话头,“老赵,去年报上有篇报道,你读过没有?”

“哪一篇?”

“谈得真好!”谢主任不胜感慨地说,“是基层干部座谈。总结说:上面是‘嘴巴硬’,基层干部是‘肩膀硬’!基层干部负责任。像是报道的安徽……”

路转了一个大弯一一在一座杉树土岗前好像到了尽头,接着又一下子在马车前重新展现出来,一直延伸到老远的山垭口…

“正是这样嘛!”谢主任点头,“那条沟,责任由我负!”

“我也有责任!那是分派给我的任务。如果不是我催得紧,态度那样硬,说不定就挖不成!责任归我负!”

双方都有诚恳的态度,气氛十分亲切了,甚至到了甜蜜的地步。

路旁出现了一条水沟,水欢快地流淌着,发出叫人喜悦的响声……

他们无拘无束地谈下去了。谈形势,谈这次去梨花屯纠正“定产到组”中出现的种种偏差,等等。后来,拉起家常来了……

越近梨花屯,地势就越平坦,心里也越舒畅。突然,谢主任拍了拍赶车老汉的肩膀:“停一停!”

老人家把缰收住了。

“两年多没到梨花,看看那条沟怎样了!”

坝子上水田一块接着一块,已经犁过了。带着铧印的泥土静静地横陈着,吸收着阳光,像刚切开的梨子一样新鲜,透着沁人心脾的气息……

看不见那条沟。

谢主任问车夫:“老同志,那条沟是不是在这一带?”

“咹?”老人家听不清。

老赵大声说:“沟一一挖过一条沟啊!”

“嗯,”老人家听懂了,点点头,“是挖过一条沟。唔,大前年的事喽,立冬后开挖的。分给我们六个生产队,每个劳力摊一截。我都有一截呢!顶上头一段,是红星队……”

看来老人家说起话来是絮絮不休的。老赵终于打断了他:“现在沟在哪里?”

“哪里?”老人家摇着头,“后来填了嘛,去年,开春过后……”

谢主任问:“哪个喊填的?”

“哪个?”老人家认真地想了一回,“没有哪个。是我们六个队的人商量的。总不成就让它摆在那里,沟不沟坎不坎的!唔,先是抬那些石头。论挑抬活路,这一带的人都是好手,肩膀最硬……”

像我们在乡下会碰到的许多老人家一样,这位老人也有着对往事的惊人记忆。也许平时不大有机会说话,一旦有人听,他们就会把点点滴滴说得详详细细,有几分像自言自语,牵连不断地说下去。说下去,平平静静的,像是在叙述别人的而不是自身的事情,多少波澜都化为了涓涓细流,想当初虽未必如此简单,而今却尽掩在老人家略带沙哑的嗓音里了。

后来,老赵提醒他:“老人家,我们走吧!”

老赵的声意,柔和得有些异样。而且不知为什么,这以后不论是老赵还是谢主任,都没再说一句话。

啊,前面,杂树的碧绿和砖瓦的青灰看得见了。是的,梨花屯就要到了!

1979年5月(有删改)

呼兰河传(节选)

萧红

邻居家磨房里边住着冯歪嘴子。

那磨房的窗子临着我家的后园。我家的后园四周的墙根上,都种着倭瓜、西葫芦或是黄瓜等类会爬蔓子的植物;倭瓜爬上墙头了,在墙头上开起花来了,有的竟越过了高墙爬到街上去,向着大街开了一朵火黄的黄花。

因此那磨房的窗子上,也就爬满了那顶会爬蔓子的黄瓜了。黄瓜的小细蔓,细得像银丝似的,太阳一来了的时候,那小细蔓闪眼湛亮,那蔓梢干净得好像用黄蜡抽成的丝子,一棵黄瓜秧上伸出来无数的这样的丝子。丝蔓的尖顶每棵都是掉转头来向回卷曲着,好像是说它们虽然勇敢,大树,野草,墙头,窗棂,到处的乱爬,但到底它们也怀着恐惧的心理。

太阳一出来了,那些在夜里冷清清的丝蔓,一变而为温暖了。于是它们向前发展的速率更快了,好像眼看着那丝蔓就长了,就向前跑去了。因为种在磨房窗根下的黄瓜秧,一天爬上了窗台,两天爬上了窗根,等到第三天就在窗根上开花了。

再过几天,一不留心,那黄瓜梗经过了磨房的窗子,爬上房顶去了。

后来那黄瓜秧就像它们彼此招呼着似的,成群结队地就都一齐把那磨房的窗给蒙住了。

从此那磨房里边的磨馆就见不着天日了。磨房就有一张窗子,而今被黄瓜掩遮得风雨不透。从此那磨房里黑沉沉的,园里,园外,分成两个世界了。冯歪嘴子就被分到花园以外去了。

但是从外边看起来,那窗子实在好看,开花的开花,结果的结果。满窗是黄瓜了。

还有一棵倭瓜秧,也顺着磨房的窗子爬到房顶去了,就在房檐上结了一个大倭瓜。那倭瓜不像是从秧子上长出来的,好像是由人搬着坐在那屋瓦上晒太阳似的。实在好看。

夏天,我在后园玩的时候,冯歪嘴子就喊我,他向我要黄瓜。

我就摘了黄瓜,从窗子递进去。那窗子被黄瓜秧封闭得严密得很,冯歪嘴子用手扒开那满窗的叶子,从一条小缝中伸出手来把黄瓜拿进去。

有时候,他停止了打他的梆子。他问我,黄瓜长了多大了?西红柿红了没有?他与这后园只隔了一张窗子,就像关着多远似的。

祖父在园子里的时候,他和祖父谈话。他说拉着磨的小驴,驴蹄子坏了,一走一痴。祖父说请个兽医给它看看。冯至嘴子说,看过了,也不见好。祖父问那驴吃的什么药?冯歪嘴子说是吃的黄瓜子拌高粱醋。

冯至嘴子在窗里,祖父在窗外,祖父看不见冯歪嘴子,冯歪嘴子看不见祖父。

有的时候,祖父走远了,回屋去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在磨房的墙根下边坐着玩,我听到了冯歪嘴子还说:“老太爷今年没下乡去看看哪!”

有的时候,我听了这话,我故意的不出声,听听他往下还说什么。

有的时候,我心里觉得可笑,忍也不能忍住,我就跳了起来了,用手敲打着窗子,笑得我把窗上挂着的黄瓜都敲打掉了。而后我一溜烟地跑进屋去,把这情形告诉了祖父。祖父也一样和我似的,笑得不能停了,眼睛笑出眼泪来。但是总是说,不要笑啦,不要笑啦,看他听见。有的时候祖父竟把后门关起来再笑。祖父怕冯歪嘴子听见了不好意思。

秋天,大榆树的叶子黄了,墙头上的狗尾草干倒了,园里一天一天地荒凉起来了。

这时候冯歪嘴子的窗子也露出来了。因为那些纠缠缠的黄瓜秧也都蔫败了,舍弃了窗模而脱落下来了。

于是站在后因里就可看到冯歪嘴子,扒着窗子就可以看到在拉磨的小驴。那小驴竖着耳朵,戴着眼平。走了三五步就响一次鼻子,每一抬脚那只后腿就有点痛,每一停下来,小驴就用三条腿站着。

冯歪嘴子说小驴的一条腿坏了。

这窗子上的黄瓜秩一干掉了,磨房里的冯歪嘴子就天天可以看到的。

冯至嘴子喝酒了,冯歪嘴子睡觉了,冯歪嘴子打柳子了,冯歪嘴子拉胡琴了,冯歪嘴子唱唱本了,冯歪嘴子摇风车了。只要一执着那窗台,就什么都可以看见的。

一到了秋天,新鲜粘米一下来的时候,冯歪嘴子就三天一拉磨,两天一粒粘糕。黄米粘糕,撒上大云豆。一层黄,一层红,黄的金黄,红的通红。三个铜板一条,两个铜板一片的用刀切着卖。愿意加红糖的有红糖,愿意加白糖的有白糖。加了糖不另要钱。

冯至嘴子推着单轮车在街上一走,小孩子们就在后边跟了一大帮,有的花钱买,有的围着看。

祖父最喜欢吃这粘糕,母亲也喜欢,而我更喜欢。母亲有时让老厨子去买,有的时候让我去买。

不过买了来是有数的,一人只能吃手掌那么大的一片,不准多吃,吃多了怕不能消化。祖父一边吃着,一边说够了够了,意思是怕我多吃。母亲吃完了也说够了,意思是怕我还要买。其实我真的觉得不够,觉得再吃两块也还不多呢!不过经别人这样一说,我也就没有什么办法了,也就不好意思喊着再去买,但是实在话是没有吃够的。

当我在大门外玩的时候,推着单轮车的冯歪嘴子总是在那块粘糕上切下一片来送给我吃,于是我就接受了。

当我在院子里玩的时候,冯至嘴子一喊着“粘糕”“粘糕”地从大墙外经过,我就爬上墙头去了。

因为西南角上的那段土墙,因为年久了出了一个豁,我就扒着那墙豁往外看着。果然冯歪嘴子推着粘糕的单轮车由远而近了。来到我的旁边,就问着:

“要吃一片吗?”

而我也不说吃,也不说不吃。但我也不从墙头上下来,还是若无其事地呆在那里。

冯至嘴子把车子一停,于是切好一片粘糕送上来了。

萨丽娃姐姐的春天

艾平

萨丽娃姐姐的春天在呼伦贝尔大草原。

冰雪将茫茫草原覆盖,仿佛一片亿万年的大水晶,解析了太阳的光谱,遍地熠熠生辉。这就是草原的春天,明亮,寒冷,空旷,漫长。呼伦贝尔草原不知“清明时节雨纷纷”、“烟花三月下扬州”为何物,沉寂始于十月、十一月,延至次年的五月,直到了六月才肯葳蕤。

萨丽娃姐姐和大地一起记忆着春天。

草原的春天是妇女们含辛茹苦的季节。萨丽娃看见老祖母蹒跚在纷扬的春雪中,靴子艰难地从冰泥里拔出来,又踩下去,湿漉漉的蒙古袍大襟冻成硬邦邦的冰片,在冷风中咔咔作响;她看见太阳的手指伸过来,轻轻地梳拢老祖母的银发,落在那只暗红的珊瑚耳环上,老祖母汗水淋漓的脸颊,布满了岁月的光芒。小羊羔总是走在大野芳菲之前,一个接一个降生在冰碴密布的草地上,然后它们站起来,像洁白的云朵一样缭绕着老祖母“咩……咩……”嚷着饥饿。

百代千年,游牧人家在春季里寻找朝阳的地方接羔,一辈辈把长生天的教诲变成了不可更改的习惯,留在了老祖母的银发上。长生天不是传说之中的老天爷,是万物生存的法则,是必须敬畏的大自然。四月接羔,羊羔吃着母乳等待青草,青草和它们的乳牙一起长出来,它们开始奔跑,从此变成了原野的孩子,栉风沐雨,爬冰卧雪,生命就这样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老祖母的腰是在春天累弯腰的,老祖母的劝奶歌是在春天里传给萨丽娃姐姐的。

“陶爱格……陶爱格……你的孩子在哭泣,你这当母亲给它吃奶吧……”老祖母的劝奶歌升起来,回响环绕,哀婉之中,苍穹附以和声,母体般的温暖笼罩草原,万物生灵的母性开始苏醒。母羊含泪站起身来,羊羔纷纷跪乳。饱食的羊羔肆意喧闹嬉戏,洁白的云朵在阳光里打滚儿,然后撒开四蹄奔跑,进入季节的深处。

每年十月之后,老祖母把种公羊放进母羊群,母羊怀胎六个月,到次年四月或者五月分娩,完成一个春天的轮回。那前一年的接下的羊羔,由于仅仅吃过一个夏天的青草,骨头还未坚硬,脂肪仍然豆腐般多汁,头上卷曲的绒毛里才露出细小的犄角。老祖母仍然叫它们羔子,风雪夜里把它们放进蒙古包庇护,为了它们暖和,半夜起来给炉子加牛粪。萨丽娃姐姐依偎在老祖母的怀里说,好像羔子是你的亲孙女。

后来萨丽娃姐姐戴着老祖母的红珊瑚耳环离开了家。因为城里的暖气和热水,因为城里的漂亮和时尚,城里的楼房虽然很舒适,可那是租来的,不是家;萨丽娃姐姐思念阿妈的奶茶、阿爸的手把肉,好想好想骑上骏马变成草原的风,好想好想放开嗓子变成蒙古包前奔流的河。萨丽娃姐姐总觉得老祖母的红珊瑚耳环会说话,一天天在她耳边说个不停,只是那些古老的话,就像飞来飞去的鸟,有点听不懂,想留也留不下。

萨丽娃姐姐终于回到了日夜思念的故乡。

枕着幽幽的草香,她看见了逝去已久的老祖母,听清了老祖母在她耳边说的话——河冰不开,天鹅不来;骏马绕不过暴风雪,大雁甩不掉自己的影子……冬长夏短,谁也逆不过长生天的规矩……

人们看见她家的牧场上盖起了铝合金的接羔棚圈,看到她家蒙古包后面停放着现代化的打草机,看到她家草场的高坡上安装着一排排太阳能蓄电池。萨丽娃姐姐的故事像珍珠那般滚动在草原上,人们传说着她那些有品质的羊卖出了好价钱。当家家户户都像萨丽娃姐姐那样牧养有品质的羊,萨丽娃姐姐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她终于把草原的春天从二月找了回来。

春天依然晚晚地来,快快地走,却把希望和富足留在了呼伦贝尔草原上。萨丽娃姐姐唱的劝奶歌是老祖母在春天里传下来的,草原人那如云的羊群和飞驰的骏马是春天赐予的。是的,萨丽娃姐姐懂得这一点,在这个古老而崭新的时代里成为聪明智慧的人。

萨丽娃姐姐的春天在呼伦贝尔草原上。

(选自2016年4月1日《文汇报》,有删改)

小步舞

(法)莫泊桑

大灾大难不会使我悲伤,我亲眼目睹过战争,人类的残酷暴行令我们发出恐惧和愤怒的呐喊,但绝不会令我们像看到某些让人感伤的小事那样背上起鸡皮疙瘩,有那么两三件事至今清晰地呈现在我眼前,它们像针扎似的,在我的内心深处留下又细又长的创伤,我就给您讲讲其中的一件吧。

那时我还年轻,有点多愁善感,不太喜欢喧闹。我最喜爱的享受之一,就是早上独自一人在卢森堡公园的苗圃里散步。

这是一座似乎被人遗忘的上个世纪的花园,一座像老妇人的温柔微笑一样依然美丽的花园,绿篱隔出一条条狭窄、规整的小径,显得非常幽静。在这迷人的小树林里,有一个角落完全被蜜蜂占据。他们的小窝坐落在木板上,朝着太阳大开顶针大的小门。走在小路上,随时都能看到嗡嗡叫的金黄色的蜜蜂,它们是这片和平地带真正的主人,清幽小径上真正的漫步者。

我不久就发现,经常到这里来的不止我一人,我有时也会迎面遇上一个小老头儿。

他穿一双带银扣的皮鞋、一条带遮门襟的短套裤和一件棕褐色的长礼服,戴一顶肠绒毛宽檐的怪诞的灰礼帽,想必是太古年代的古董。

他长得很瘦,几乎是皮包骨头,;他爱做鬼脸,也常常微笑。他手里总是拿着一根金镶头的华丽的手杖,这手杖对他来说一定有着某种不同寻常的纪念意义。

这老人起初让我感到怪怪的,后来却引起我莫大的兴趣。

一个早晨,他以为周围没人,便做起一连串奇怪的动作来:先是几个小步跳跃,继而行了个屈膝礼,接着用他那细长的腿来了个还算利落的击脚跳,然后开始优雅的旋转,把他那木偶似的身体扭来绞去,动人而又可笑地向空中频频点头致意,他是在跳舞呀!

跳完舞,他又继续散起步来。

我注意到,他每天上午都要重复一遍这套动作。

我想和他谈一谈,于是有一天,再向他致礼以后,我开口说:“今天天气真好啊,先生。”

他也鞠了个躬:“是呀,先生,真是和从前的天气一样。”

一个星期以后,我们已经成了朋友,我也知道了他的身世。在国王路易十五时代,他曾是歌剧院的舞蹈教师。他那根漂亮的手杖就是德·克莱蒙伯爵送的一件礼物。一跟他说起舞蹈,他就絮叨个没完没了。

有一天,他很知心地跟我说:

“先生,我的妻子叫拉·卡斯特利。如果您乐意,我可以介绍您认识她,不过她要到下午才上这儿来。这个花园,就是我们的欢乐,我们的生命,过去给我们留下的只有这个了,如果没有它,我们简直就不能再活下去。我妻子和我,我们整个下午都是在这儿过的。只是我上午就来,因为我起得早。”

我一吃完上午饭就立刻回到公园,不一会儿,我就远远望见我的朋友,彬彬有礼地让一位穿黑衣服的矮小的老妇人挽着胳膊。她就是拉·卡斯特利,曾经深受那整个风流时代宠爱的伟大舞蹈家。

我们在一张石头长凳上坐下,那是五月。阵阵花香在洁净的小径上飘溢;温暖的太阳透过树叶在我们身上洒下大片大片的亮光。拉·卡斯特利的黑色连衣裙仿佛整个儿浸润在春晖里。

“请您给我解释一下,小步舞是怎么回事,好吗?”我对老舞蹈师说。

他意外地打了个哆嗦。

“先生,它是舞蹈中的皇后,王后们的舞蹈。您懂吗?自从没了国王,也就没有了小步舞。”

他开始用夸张的文体发表起对小步舞的赞词来。可惜我一点也没听懂。

突然,他朝一直保持沉默和严肃的老伴转过身去:

“艾丽丝,让我们跳给这位看看什么是小步舞,你乐意吗?”

于是我看见了一件令我永生难忘的事。

他们时而前进,时而后退,像孩子似的装腔作势,弯腰施礼,活像两个跳舞的小木偶,只是驱动这对木偶的机械,已经有点儿损害了。

我望着他们,一股难以言表的感伤激动着我的灵魂。我仿佛看到一次既可悲又可笑的幽灵现身,看到一个时代已经过时的幻影。

他们突然停了下来,面对面伫立了几秒钟,忽然出人意料地相拥着哭起来。

三天以后,我动身去外省了。我从此再也没有见到过他们。当我两年后重返巴黎的时候,那片苗圃已被铲平。没有了心爱的过去时代的花园,没有它旧时的气息和小树林的通幽曲径,他们怎样了呢?

对他们的回忆一直萦绕着我,像一道伤痕留在我的心头。

(张英伦译,有删改)

(一)

我很年轻时就认识他了,因为他承做我父亲的靴子。他和他哥哥合开一家店,店房有两间打通的铺面,开设在一条横街上——这条街现在已经不存在了,但是在那时,它却是坐落在伦敦西区的一条新式街道。

那座店房有某种朴素安静的特色,门面上没有注明任何为王室服务的标记,只有包含他自己日耳曼姓氏的“格斯拉兄弟”的招牌;橱窗里陈列着几双靴子。我还记得,要想说明橱窗里那些靴子为什么老不更换,我总觉得很为难,因为他只承做定货,并不出售现成靴子;要说那些都是他做得不合脚而被退回来的靴子,那似乎是不可想象的。是不是他买了那些靴子来做摆设的呢?这好像也不可思议。把那些不是亲手做的皮靴陈列在自己的店里,他是决不能容忍的。而且,那几双靴子太美观了——有一双轻跳舞靴,细长到非言语所能形容的地步;那双带布口的漆皮靴,叫人看了舍不得离开;还有那双褐色长筒马靴,闪着怪异的黑而亮的光辉,虽然是簇新的,看来好像已经穿过一百年了。只有亲眼看过靴子灵魂的人才能做出那样的靴子——这些靴子体现了各种靴子的本质,确实是模范品。

(二)

北京的“大”与“深”

以外地人前后居京近二十年,感触最深的,是北京的大。每次出差回来,无论出北京站奔长安街,还是乘车过机场路,都会顿觉呼吸顺畅。“顺畅”本应是空间印象,却由复杂的文化感受作了底子。日本鹤见祐辅有一篇《北京的魅力》,其中说,若是旅行者于“看过雄浑的都市和皇城之后”,去“凝视那生息于此的几百万北京人的生活与感情”,会由中国人的生活之中,发现“日本人所难以企及的‘大’和‘深’在”。

外国观光客如何感觉北京姑置不论,来自人口稠密的江南城镇而又略具历史知识的本国旅游者,他们所感到的北京的大,多少应当由元明清三代帝都的那种皇城气象而来。初进北京,你会觉得马路广场无不大,甚至感到过于空阔,大而无当,大得近于浪费。由天安门下穿过故宫,则像是走过了极长的一段历史。于是你又由“大”中感到了“深”。

久住北京,已习惯于其阔大,所感的大,也渐渐地偏于“内在”。似乎是汪曾祺吧,于香港街头见老人提鸟笼,竟有点神思恍惚,因这种情景像是只宜在北京见到。无论世事有怎样的变幻,护城河边,元大都的土城一带,大小公园里,以至闹市区马路边人行道上,都会有老人提着鸟笼悠悠然而过,并无寂寞之色,倒是常有自得其乐的安详宁静。老派北京人即以这安详宁静的神情风度,与北京的“大”和谐。

至于其“深”,天然的是一种内在境界,非具备相应的知识并有体会时的细心,即不能领略。天下的帝都,大致都在形胜之地。龚自珍写京畿一带的形势,说“畿辅千山互长雄,太行一臂怒趋东”;还说“太行一脉走温婉,养养畿西虎气蹲”。见惯了大山巨岭,会以为如北京西山者不便名“山”,但这一带山却给京城气象平添了森严。居住城中,瓦舍明窗,但见“西山有时渺然隔云汉外,有时苍然堕几榻前”。于薄幕时分,华灯初上,独立苍茫,遥望远山,是不能不有世事沧桑之感的。即使你无意于作悠远之想,走在马路上,时见飞檐雕梁的楼宇、红漆金钉的大门,也会不期然地想到古城所拥有的历史纵深。

直到此时,你还未走进胡同,看那些个精致的四合院和拥塞不堪的大小杂院。胡同人家是北京文化的保存者。四合院是一种人生境界,有形呈现的人生境界,生动地展示着北京市民的安分、平和,彼此间的有限依存和有节制的呼应。老舍《四世同堂》中的英国人表述其对中国式家庭关系层次的印象:“在这奇怪的一家子里,似乎每个人都忠于他的时代,同时又不激烈的拒绝别人的时代,他们把不同的时代揉到了一块,像用许多味药揉成的一个药丸似的。他们都顺从着历史,同时又似乎抗拒着历史。他们各有各的文化,而又彼此宽容,彼此体谅,他们都往前走又像都往后退。”这种关系结构,推而广之即至街坊、邻里。“四世同堂”是胡同里老辈人的理想,包含其中的“和合”也被用以构造胡同秩序。厚积于北京的胡同、四合院中的文化,是理解、描述中国历史的重要材料。不但故宫、天安门,而且那些幸运地保存下来的每一座普通民居,都是实物历史,是凝结于砖石的历史文化。你在没有走进这些胡同人家之前,关于北京文化的理解,是不便言深的。

就这样,你漫步于北京街头,在胡同深处谛听了市声,因融和的人情、亲切的人语而有“如归”之感。或许你有时会为古城景观的破坏而慨叹不已,但仍能发现古城犹在的活力。北京是与时俱进的。这古城毕竟不是一个大古董,专为了供外人的鉴赏。即使胡同人家又何尝一味宁静——燕赵毕竟是慷慨悲歌之地!

旧时的文人偏爱这古城的黄昏,以为北京最宜这样的一种情调。士大夫气十足的现代文人还偏爱北京的冬天,郁达夫的《北平的四季》认为“北方生活的伟大幽闲,也只有在冬季,使人感受得最彻底”,这自然多半因了士大夫的“有闲”。今天的人们,或许更乐于享用生气勃勃激情涌动的北京之春。他们也会醉心于金秋十月:北方天地之高旷,空气的净爽,于一声浏亮①的鸽哨中尤令人感得真切。北京是总让人有所期待的,她也总不负期待,因而你不妨一来再来。写到这里,发现自己早已是一副东道主的口吻。我有时的确将北京视同乡土了。静夜中,倾听着这大城重浊有力的呼吸,我一再地想到明天,破晓后的那个日子:那个日子将给人们带来些什么?

(取材于赵园的同名散文)

【注】①浏亮:明朗清晰。

理水(节选)

鲁迅

当两位大员回到京都的时候,别的考察员也大抵陆续回来了,只有禹还在外。他们在家里休息了几天,水利局的同事们就在局里大排筵宴,替他们接风。这一天真是车水马龙,不到黄昏时候,主客就全都到齐了,院子里却已经点起庭燎来,鼎中的牛肉香,一直透到门外虎贲的鼻子跟前,大家就一齐咽口水。酒过三巡,大员们就讲了一些水乡沿途的风景,芦花似雪,泥水如金,黄鳝膏腴,青苔滑溜……等等。微醺之后,才取出大家采集了来的民食来,都装着细巧的木匣子,盖上写着文字,有的是伏羲八卦体,有的是仓颉鬼哭体,大家就先来赏鉴这些字,争论得几乎打架之后,才决定以写着“国泰民安”的一块为第一,因为不但文字质朴难识,有上古淳厚之风,而且立言也很得体,可以宣付史馆的。

局外面也起了一阵喧嚷。一群乞丐似的大汉,面目黧黑,衣服破旧,竟冲破了断绝交通的界线,闯到局里来了。卫兵们大喝一声,连忙左右交叉了明晃晃的戈,挡住他们的去路。

“什么?——看明白!”当头是一条瘦长的莽汉,粗手粗脚的,怔了一下,大声说。

卫兵们在昏黄中定晴一看,就恭恭敬敬的立正,举戈,放他们进去了。

局里的大厅上发生了扰乱。大家一望见一群莽汉们奔来,纷纷都想躲避,但看不见耀眼的兵器,就又硬着头皮,定晴去看。头一个虽然面貌黑瘦,但从神情上,也就认识他正是禹;其余的自然是他的随员。

这一吓,把大家的酒意都吓退了,沙沙的一阵衣裳声,立刻都退在下面。禹便一径跨到席上,并不屈膝而坐,却伸开了两脚,把大脚底对着大员们,又不穿袜子,满脚底都是栗子一般的老茧。随员们就分坐在他的左右。

“大人是今天回京的?”一位大胆的属员,膝行而前了一点,恭敬的问。

“你们坐近一点来!”禹不答他的询问,只对大家说。“查的怎么样?”

大员们一面膝行而前,一面面面相觑,列坐在残筵的下面,看见咬过的松皮饼和啃光的牛骨头。非常不自在——却又不敢叫膳夫来收去。

“禀大人,”一位大员终于说。“倒还像个样子——印象甚佳。松皮水草,出产不少;饮料呢,那可丰富得很。百姓都很老实,他们是过惯了的。”

“卑职可是已经拟好了募捐的计划,”又一位大员说。“准备开一个奇异食品展览会,另请女隗小姐来做时装表演,来看的可以多一点。”

“这很好。”禹说着,向他弯一弯腰。

“不过第一要紧的是赶快派一批大木筏去,把学者们接上高原来。”第三位大员说,“学者们有一个公呈在这里,他们以为文化是一国的命脉,学者是文化的灵魂,只要文化存在,华夏也就存在,别的一切,倒还在其次……”

“他们以为华夏的人口太多了,”第一位大员道,“减少一些倒也是致太平之道,况且那些不过是愚民,那喜怒哀乐,也决没有智者所推想的那么精微的,……”

“放他妈的屁!”禹心里想,但嘴上却大声的说道:“我经过查考,知道先前的方法:‘湮’,确是错误了。以后应该用‘导’!不知道诸位的意见怎么样?”

静得好像坟山;大员们的脸上也显出死色,许多人还觉得自己生了病,明天恐怕要请病假了。

“这是蚩尤的法子!”一个勇敢的青年官员悄悄的愤激着。

“卑职的愚见,窃以为大人是似乎应该收回成命的.”一位白须白发的大员,这时觉得天下兴亡,系在他的嘴上了,便把心一横,置死生于度外,坚决的抗议道:“湮是老大人的成法。‘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老大人升天还不到三年。”

禹一声也不响。

“况且老大人化过多少心力呢。借了上帝的息壤,来湮洪水,虽然触了上帝的恼怒,洪水的深度可也浅了一点了,这似乎还是照例的治下去。”另一位花白须发的大员说,他是禹的母舅的干儿子。

“我看大人还不如‘干父之蛊’,”一位胖大官员看得禹不作声,以为他就要折服了,便带些轻薄的大声说,不过脸上还流出着一层油汗。“照着家法,挽回家声。大人大约未必知道人们在怎么讲说老大人罢……”

“要而言之,‘湮’是世界上已有定评的好法子,”白须发的老官恐怕胖子闹出岔子来,就抢着说道。“别的种种,所谓‘摩登’者也,昔者蚩尤氏就坏在这一点上。”

禹微微一笑:“我知道的。有人说我的爸爸变了黄熊,也有人说他变了三足鳖,也有人说我在求名,图利。说就是了。我要说的是我查了山泽的情形,征了百姓的意见,已经看透实情,打定主意,无论如何,非‘导’不可!这些同事,也都和我同意的。”

他举手向两旁一指。白须发的,花须发的,小白脸的,胖而流着油汗的,胖而不流油汗的官员们,跟着他的指头看过去,只见一排黑瘦的乞丐似的东西,不动,不言,不笑,像铁铸的一样。

瓦猫(节选)

宁怀远从蒙自刚来到昆明时,在翠湖边上看到一株梨花。很大,风吹过来,就落了一地,好像雪一样。后来,他无数次对荣瑞红说起这株梨花树。荣瑞红说,我们龙泉镇①,什么花都有,就是没有梨花。

后来,宁怀远在滇池边上,听一个拉胡琴的唱,“万紫千红花不谢,冬暖夏凉四时春。”他又想起这株梨花,想起满天飞的白,却怎么也记不起树的样子了。

荣瑞红倒记得清清楚楚。那年夏天,蓝花楹开得正盛。黄昏时候,村里头来了一个人,敲开他们家的门。荣瑞红应了门,见是高个儿中年人,穿着青布衫子。蜡黄脸,满脸胡须。这人操官话,有两湖口音,口气温和,问荣瑞红家里头有没有要出租的屋子。荣瑞红就喊她爷爷。荣昌德老汉走出来,敲着烟袋锅,眯眼看来人胳膊底下夹着两本书,就问,先生,你是昆明城里来的教授吧?

那人点点头,说,小姓闻。荣老爹回,我们家的耳房刚租了出去。最近来我们镇上问的,都是昆明城里的教授和学生。日本人的飞机把读书人都折腾坏了。全城都在跑警报。走,我陪你去问一问。

荣老爹带着这个先生,顺着金汁河畔的小路,挨家挨户一路问过来。天擦黑了,这先生在一户人家门口停下,抬头看看说,这房子好。“三间两耳倒八尺”。荣老爹说,可不,正正经经的“一颗印”②。

敲开了门,一看,小院干净开阔,房子也通透。用的石材、木料都考究得很,楼板和隔墙板还未装完,眼见是新起的房子。闻先生怕人家不舍得,但还是说了来意。屋主说,好。钱不打紧,您看着给。这屋子刚建好,您不嫌弃,下周就能住进来。

闻先生看他爽快,也很高兴。屋主说,都说昆明城里造了新大学,来了许多教授。北方来。要是不打仗,我们请也请不来你们。

荣瑞红才知道,这个闻先生,不是替自己找房子,是要替他们大学找个地方,盖个研究所。

要装修这个房子,镇上不缺人手。可这闻一多先生,一个瓦匠窑工也不请。他和另一个姓朱的先生,撸起袖子,带着几个年轻人,自己干。

荣老爹就说,他们开不了伙。囡儿,新烧的饵块③,给他们送些去。

荣瑞红就拎着一只篮子,装几只碗给他们送过去。闻先生客气,要给她钱。她躲过去。

待装修好了,闻先生请村里的木匠创了一块木板,创得又平又光。他对青年说,怀远,去龙头村的弥陀寺,找冯先生,给咱研究所题个名。

黄昏的时候,“清华大学文科研究所”的牌子就挂起来了。

屋主来了,看了又看,说,这字可真好。可这屋上了橼子,要住进人,其实还缺了一样。

闻先生说,愿闻其详。

屋主笑笑,这得麻烦您找荣老爹问一问。

当天后晌,宁怀远第一次见到了瓦猫。

他便大声感叹说,好凶的镇宅虎啊。

旁边的荣瑞红手里拿着红菱子,本也是肃然的,听了怀远的话,倒噗嗤一声笑出来,说,读书人的见识大。阿爷的瓦猫变了老虎。

荣老爹回头瞋她一眼,说,死囡儿,不说话当你哑巴吗。

这时,在宅前的端公,是本地的巫人。穿玄色的长袍,头戴锦帽,手里执了木剑。他捉来一只毛色绚亮的雄鸡,口中念念。旁人听不懂,大约是消灾瑞吉的咒语。随即出其不意,低头猛咬住公鸡的鸡冠。血便由肥厚的鸡冠流淌下来。端公唤来荣老爹,协他把住挣扎的雄鸡,将鸡血一一滴在瓦猫的七窍,即眼、鼻、口、耳处,又在那大嘴里放入松子等。这端公即刻手势利落,将鸡宰杀了,在院内的锅里烹煮。

半个时辰取出,直立于钵中,这鸡头须仰视屋宇檐角。端公遂点香祭之良久。最后,踏梯上屋顶,恭恭敬敬,才把瓦猫安在脊瓦上。

宁怀远看这端公,一场“开光”下来,大汗淋淋,像是脱了形。瓦猫坐在房上,凛凛地望着他们,竟让人有些敬畏。当地的人,经过了倒都要驻足,合掌默立。半响,向主家道喜,才离去了。言语间皆轻声细语,像是怕惊动了什么。看得宁怀远心里也穆然起来。屋主帮着他们一一安置好了,这才和闻先生告辞。一边说,先生,这屋子就交给您了。临走时,他又点上三支香,插在香炉里,阖目拜了一拜,才道,这瓦猫既上了房,逢农历初一、十五,点香祭供,先生莫要忘了。

当晚上,闻太太将冯太太从弥陀寺请过来,说一起包饺子,庆乔迁之喜。

闻太太将一簸包好的饺子又下到锅里,说,你那边住得可好?等我这忙完了也去看看。

冯太太说,我本来不信鬼神,可那山坡上孤零零一座庙,住着总是不踏实。

闻太太说,你还是常来走动,跟我做伴,也多个照应。

冯太太叹口气道,不是我迷信。我倒听说,这村里的房子除了庙,都要请尊瓦猫,才算清净了。我刚一进门,看见你们房梁上坐了一尊,那叫个威风。

【注释】①龙泉镇,是以荣老爹为代表的陶艺匠人制作民间神兽瓦猫的世代传承之地。

②也称“一口印”,住房建筑形式之一,它由正房、耳房(厢房)和入口门墙围合成正方如印的外观,俗称“一颗印”。

③饵块,云南当地的一种小吃,用饵块包裹起来的馅饼。

辛弃疾的黄沙古道

倘若提及黄沙岭,想必鲜有人知。但辛弃疾的《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则近乎家喻户晓。这条从南宋走来的古道,因了辛弃疾的这首词而得名,成为江南一个美丽的注脚。黄沙古道是古时从上饶通往铅山石塘的必经之路。辛弃疾四十三岁那年,被谏官弹劾,惹得龙颜大怒,罢官,携家在信州上饶定居。

辛弃疾被迫离开战场,由一个抗金英雄改行当专业词人。这期间,辛弃疾常往返于上饶和铅山,写下有关上饶的词,多达两百首。可见,上饶是个多么有气场的地方。一个文人的气养足了,胸襟开阔豁达,才能有源源不断的创作灵感。

沿着上饶黄沙村出来,徒步数里,人烟逐渐稀少。山涧如一把天工神斧,凭空将黄沙岭斫为两半。山岬摆着形状不一的造型踅进山的皱褶里,给山平添了几分森严。流水潺湲,泠泠作响,让人想起古琴的声音,但绝不是古筝。古筝俗了些,是高朋满座用以表演助兴的热闹。古琴则不然,是独坐幽篁轻拨琴弦,弹奏一曲寻觅知音的绝响。

读辛弃疾与陈亮,或与朱熹,或与陆游等人的唱和诗词,总觉得辛弃疾是值得朋友推心置腹的。可以与他一起对雪煮酒,一起泛舟九曲,一起穿行松林,谈谈“富贵千钧如发”,谈谈“玉女峰前一棹歌”,谈谈铁马金戈梦——旁逸斜出千万朵,赏心只有两三枝。这样真诚的辛弃疾,真是可爱至极。

路愈加崎岖,进入山石古道,山涧全被寒芒和灌木丛覆盖。野草贴着地面向路中央蔓延,仿佛是占山为王的土匪,横冲直撞,霸道地挡住我们的去路。我们小心避开,脚踝依然被剐出许多道血痕。山里露水重,轻轻蹭一下,裤脚便被露珠沾湿,走起路来格外笨重。艰辛和疼痛,在很多时候,一直像人生设置中的隐喻,喻示一个亘古不变的道理:踏向远方的路上,总是充满曲折坎坷。

山上树木极多,一棵挨着一棵,整个树透着静气,迥异于城里的树木。每一棵树都沉得住气,不懂得谄媚天地,也不懂得取悦他人,淡定地发芽、长叶、开花、结果。久居城市,繁忙的工作和生活常常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历经沧桑的草木,都有一股倔强劲,即使被忽视,被践踏,也会拼全力绽放人生。它们是一个个智者,指点我们的迷津。

起用、晋升、贬职、隐居,起起落落,贯穿辛弃疾的一生。辛弃疾和苏东坡一样,共同演绎宋朝的悲怆。两人虽身处逆境,却总有一股浩然正气,促使他们不断地探索人生的真谛,从而让自己“光风霁月,高高超越于蝇营狗苟的政治勾当之上”。林语堂《苏东坡传》中写道:“从他的笔端,我们能听到人类情感之弦的振动,有喜悦,有愉悦,有梦幻的觉醒,有顺从的忍受。”辛弃疾何尝不是如此。两人都是豪放派的词人,在词中有交集,却又有着本质的不同。苏东坡在参佛悟道之中,秉性更趋于温润敦厚。他尽情享受人生,过着随遇而安的快乐生活。

辛弃疾毕竟是以武起事,是真正的勇士,敢于为屈辱的南宋发出慷慨的怆痛呼喊,有一股平常人不可企及的燕赵侠士之气。辛弃疾的心里住着千军万马,随时脱缰策马奔腾,气吞山河。他的灵魂在忧国忧民中苦苦地挣扎,有壮志难酬的长叹之意。

南宋的某个夏天。当夜幕降临,各种属于白昼的声音都在黑暗中消失。踢踏踢踏,远处传来马蹄声,敲破夜色的沉寂。一轮明月悬挂在空中,很低很低,几近挨着黄沙岭。虫鸣次第响起,月光洒下缕缕清辉。良驹甩了甩长长的鬃毛,嘶鸣数声。辛弃疾站在山岗上,轻抚马背,高大的身影被月色浸染成一座圣洁的雕像。

辛弃疾沿着司南的指向,由北至南,从故乡到异乡,不论是在朝堂,还是在乡野,自始至终都在经营一个精神国度,让后人在接受宋词文化浸润的同时,也沿着孤独者的光芒前行。我想铅山人是懂得这个怀有赤子之心的爱国词人的,他们在为辛弃疾建立雕像时,让他永远面朝北方。

山道幽静,落满阴凉,陡坡下去,七星桥横在清澈见底的溪水之上。一棵古老的枫杨默默守在桥边,像是在等待故人。桥的四周,长长的藤蔓缠着一个个充满古意的诗句。回想一路的景致,意兴盎然,不由得脱口吟道: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

(取材于王俊同名散文,有删节)

吴召儿

孙犁

我们的机关搬到三将台,是个秋天,枣儿正红,芦苇正吐花。我们不管牛棚马圈全住上,当天就劈柴做饭,上山唱歌,一下就和老乡生活在一块儿了。我们组织民校妇女学习,教她们识字、唱歌、碰球,山沟的青年妇女们,碰起球来,真是热烈,整个村子被欢笑声浮了起来。

有一天,我翻着点名册,随便叫了一个名字:“吴召儿!”

我听见嗤的一声笑了。抬头一看,在人群末尾,靠着一根白杨木柱子,站起一个女孩。她正在背后掩藏一件什么东西,好像是个假手榴弹,坐在一处的女孩子们望着她笑。她红着脸转过身来,笑着问我:“念书吗?”

“对!你念念头一段,声音大点儿。大家注意!”

她端正地立起来,两手捧着书,低下头去,就念开了,书念得非常熟快动听。就是她这认真的念书态度和声音,不知怎样一下就印进了我的记忆。下课回来,走过那条小河,我听到了只有在阜平才能听见的那紧张激动的水流的声响,听到在这山草衰白、柿叶霜红的山地,还没有飞走的一只黄鹂的叫唤。

十一月“反扫荡”。我当了一个小组长,我们的向导老不来。我跑到村长家里去找,村长散披着黑羊皮袄,看见我就笑着说:“男的分配完了,给你找了一个女的!

“女的就女的吧,在哪里呀?”我说。

一个女孩子跑出来。穿着一件红棉袄,一个新鲜的白色挂包,斜在她的腰里,装着三颗手榴弹。

“真是,”村长也在抱怨,“这是‘反扫荡’呀,又不是到区里验操,也要换换衣裳!红的目标大呀!”

“尽是夜间活动,红不红怕什么呀,我没有别的衣服,就是这一件。”女孩子笑着,“走吧,同志!”说着就跑下坡去。

在路上,她走得很快,我跑上前去问她:“我们先到哪里?”

“先到神仙山!”她回过头来一笑,这时我才认出她就是那个吴召儿。

“到了神仙山,我有亲戚。”她说,“我姑住在山上,她家的倭瓜又大又甜。今天晚上,我们到了,我叫她给你们熬着吃个饱吧!”

天黑的时候,我们才到了神仙山的脚下。她爬得很快,走一截就坐在石头上望着我们笑,像是在这乱石山中,突然开出一朵红花,浮起一片彩云来。

北斗星转下山去,我们才到了她的姑家。

“这都是我们的同志。”吴召儿大声对她姑说,“快给他们点火做饭吧!”老婆子拿了一根麻秸,在灯上取着火,就往锅里添水。

吴召儿和她姑有说不完的话。

“你爹给你买的新袄?”姑问。

“他哪里有钱?是我给军队上纳鞋底换的。”

第二天,我们在这高山顶上休息了一天。这一天夜里下起大雨来,雨下得那样暴,在这样高的山上,我们觉得不是在下雨,倒像是沉落在波浪滔天的海洋里,风狂吹着,那块大平石也像要被风吹走。

吴召儿紧拉着我爬到一块大石的下面,不知道是人还是野兽在那里铺好了一层软软的白草。听到四下里山洪暴发的声音,雨水像瀑布一样,从平石上流下,我们像钻进了水帘洞。

一清早放晴。我们就看见从邓家店起,一路的村庄,都在着火冒烟。我们看见敌人像一条虫,在山脊梁上往这里爬行。一路不断响枪,那是各村伏在山沟里的游击组。吴召儿说:“今年,敌人不敢走山沟了。怕游击队。可是走山梁,你就算保险了?兔崽子们!”

敌人的目标,显然是在这个山上。吴召儿把身上的手榴弹全拉开弦,跳起来说:“你去集合人,我去截兔崽子们一下。”她在那乱石堆中,跳上跳下奔着敌人的进路跑去。

我喊:“红棉袄不行啊!”

“我要伪装起来!”吴召儿笑着,一转眼的工夫,她已经把棉袄翻过来。棉袄是白里子,这样一来,她就活像一只逃散的黑头的小白山羊了。一只聪明的、热情的、勇敢的小白山羊啊!

她登在乱石尖上跳跃着前进。那翻在里面的红棉袄,还不断被风吹卷,像从她的身上撒出的一朵朵的火花,落在她的身后。

当我们集合起来,从后山上跑下,来不及脱鞋袜,就跳入山下那条激荡的大河的时候,听到了吴召儿在山前连续投击的手榴弹爆炸的声音。

不知她现在怎样了。我能断定,她的生活和历史会在我们这一代生活里放光的。

1949年11月(有删改)

谁持彩练当空舞

熊召政

老远我就看到那棵大樟树了。那是怎样的一棵樟树啊,它的主干比碾盘还要粗壮。枝丫盘曲着伸向天空,每一根都分明留下铁打铜铸的英雄气。树上所有的叶子都葱绿、晶亮,它们密密簇簇,横拓出去,遮盖了村落前大半个稻场;填满叶与叶之间缝隙的,不仅有被春雨洗亮的阳光,更有比田间的蛰声更为轻盈的鸟鸣。

这棵大树后面,是一栋江南常见的白墙青瓦的古民居,一种四水归堂的泥砖建筑。从墙上的铜牌可知,这是当年毛泽东担任中央苏维埃政府主席时的旧居。

我们说战争是残酷的,但战场上的风景往往如诗如画。就像这栋位于瑞金叶坪的伟人住过的古民居,无论是它瓦檐上苍郁的针菲,还是泥墙上被风雨剥蚀的苔痕;无论是它天井里潮润的细沙,还是瓦脊上等待炊烟的雨燕,给予我的都是恬淡的乡村牧歌之感。住在这样的房子里,面对数十倍于红军的敌人的“围剿”,毛泽东指挥若定,他以浓得化不开的战场硝烟为墨,写下这样的诗句:“赤橙黄绿青蓝紫,谁持彩练当空舞?”

从这激战之后的诗句来看,伟人自有伟人的胸襟,伟人自有伟人的浪漫。在诗人眼中,历史总是充满诗意。

走出这所房子,我站在大樟树下。突然,不知什么地方的广播放起了《十送红军》。尽管当地人说,这首歌唱得失去了赣南的韵味,已经不是乡音了,但我仍在这略带忧伤的旋律中,领略到七十年前那些浸在血水与泪水中的记忆。

毛泽东在这棵大樟树下骑上战马,迈向重重关山;八万多红军在这片土地上启程,在乡亲们期盼与炙热的眼光中,开始了人类历史上最为壮烈的长征。

我的家乡是另一片苏区,红军战士头上的八角葵帽,成为我童年记忆中不可亵渎的神圣图腾。神圣可以沉眠,但不会消失。此刻我站在这棵大樟树下,听完《十送红军》后,忍不住四下张望:与漠漠水田上的白鹭一起飞扬的战旗呢?在青石板上嘚嘚驰过的马蹄呢?它们都去了哪里?

我常说,如果我早生半个世纪,我可能不会成为一名作家。几乎不用置疑,多血质的我,肯定是一名红军战士。我羡慕毛泽东、周恩来、朱德这样的伟人,在中国的大地上,写下民族的史诗。一支笔比之一杆刺破黑暗的长枪,一本书比之一场决定国家命运的战争,毕竟分量太轻,太轻。

十送红军,送的是我们的亲人,我们的骨肉。多少个苏区的母亲啊,在漫漫长夜里,她们纺车上的手柄,一次又一次摇圆了中天明月,但总不能摇圆她们无尽的思念。那永远不能收回的,村口送别的目光啊,又怎能穿透二万五千里的重重阴霾?雪山草地,沼泽荒漠,一寸一寸,不仅沾满了战士的血,也沾满了亲人的泪。

纵览历史,我们可以说,所有通往天堂的路,都充满了艰辛与苦难。一个人扭转乾坤的能力,取决于他化腐朽为神奇、化苦难为诗情的禀赋。历史拒绝呻吟,但历史不拒绝浪漫。毛泽东在硝烟弥漫的成场上吟唱“谁持彩练当空舞”,这是何等的想象力啊!正是他和他的战友们,用自己的如虹豪气,为我们的民族炼出了一条魅力四射的彩练。

彩练初出,赣水那边红一角;彩练当空,神州大地舞翩疏!炮火不能烧毁它,风雨不能摧残它。当这条彩练飞过于都河,飞过金沙江,飞过娄山关,飞过乌蒙山,飞过南国的雾,飞过北国的雪,我们惊异地发现,原来这一条彩练,竟是一条长达二万五千里的长征路。

谁持彩练当空舞?是我们的红军,我们餐风饮露、百折不挠的中华儿女。

物换星移,历史的烽烟早化作大地上的虹霓,我们也只能从竟夜的春风、从山间的鸟啼来谛听烈士们的呼吸。但是七十年前的那棵老樟树,还是那么苍翠欲滴,这是因为它的根须,始终抓住了泥土;七十年前的那条彩练,还在我们的仰望中飘舞,这是因为民族的精气还在。对于我们来说,长征不仅仅是一段逝去的故事,也不仅仅是一种奋进的象征,还是一只正在吹响的号角,一首还没有完成的史诗。

(摘自熊召政散文集《历史的驴友》)

文本一:

猪嗷嗷叫(节选)

李司平

(被丈夫李发顺殴打后,玉旺离家出走)

玉旺走丢的第十天。玉旺走丢后的搜寻工作在搜寻十二天无果后宣告结束,玉旺成为失踪人口。李发康是躺在病床上被当做问题干部处理的:扶贫的母猪丢了,是工作的错误;处理基层问题的时候用不当的手段造成严重的后果,这是严重的工作错误。数错加在一起,他成为特别严重的、可以作为其他干部引以为戒的反面典型。革去公职——当李发康听到县上给自己的处理意见的时候,李发康瞬间释然:“唉!”长舒一气:“就这样吧!”期间,发顺率领的老岩和二黑三人无赖队伍从乡上到县上再到市上,闹遍了所有他们认为可以管到这件事情的部门。以至于从乡上到县上再到市上的各个部门都一致认为——此人,无赖。避之不及。

卸去公职之后的李发康倍感轻松,他要离开这个地方。插手别人的家事从而导致别人媳妇跑丢了,他已背负着千夫所指的罪名,解释不清,不可说服。当李发康身无一物坐上离开的客车的时候,那个消失数月音讯全无的玉旺从山里回来了。嗯,没说错!那个跑进山林里失踪数月的玉旺,那个千余人搜寻而不见的玉旺回来了。一同和玉旺回来的还有那头所谓的建档立卡母猪种以及母猪身后跟着的一群小猪崽。母猪嗷嗷嗷,小猪呀呀呀,被玉旺赶着穿村而过。这一天,村里的人打开大门,玉旺和猪回来,像战士凯旋。

“玉旺不是死在山上了吗?怎么回来了?”

“怎么还赶着猪回来了?还有一群小猪崽子。”

“那群小猪崽是小野猪呢!”

“不是,玉旺不是死了吗?怎么又回来了?”问题又回到原点。

玉旺和猪继续在村中穿行,一路走,背后跟着的人越来越多,都想看一看这个失踪在林中数月的女人。玉旺赶着猪回到家中的时候,发顺刚打包好行李,他准备到省里去上访。大门开,见玉旺进门,发顺一愣,接着一惊:“啊!你不是死了吗?”赶进院子里的猪嗷嗷叫,见玉旺不回话,发顺大声吼道:“你不是死了吗?怎么回来了,没死成?”玉旺的嘴嘟囔了几下,发声:“李……李发康……在哪?”见玉旺回来的第一句话就是问李发康,发顺愤愤:“李发康都差点把你害死了,你还跟我提他?”发顺又挥手,欲打玉旺。

不过这次发顺失算了。“啪!”玉旺响亮的一耳光抽在发顺脸上。挨了一巴掌的发顺发着懵捂着脸向后退却:“这疯婆娘,真的疯了!”天旋地转,天旋地转,这里的天旋地转指的是发顺在捂着脸的瞬间看到门外嘻笑的人群。这当然很让人没面,发顺在此时酸软,瘫在地上。世界仿佛倒置,然后变了个色。

“李……发康……”从山中归来的玉旺变得强硬,但是依旧痴傻。不过人们改变了说法,玉旺这是淳朴的无害。玉旺吆喝着从山中带回来的猪群,沿着山路走,最终被林海淹没。

李发康并不惊讶:“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兰正义:“我们乡里和县上已经更正了对你的处理,你可以回来了!”

兰正义接着说:“发顺媳妇回来,带回来建档立卡猪,还领回来一窝嗷嗷叫的野猪杂交崽子。乡上准备在村里建立一个野猪杂交的示范基地。”

“……”李发康还是不作声。

兰正义接着说:“回来吧!村里的工作需要你!”

“唉,累了!结束了!”李发康自言自语,倚着车窗,睡去。

他回:“滚!说人话!”

我:“爸!”

他现在在沿海的某个城市的建筑工地,有时候扎钢筋,多数时候扛水泥,累得嗷嗷叫。

我:“爸,村里的野猪养殖场弄起来了!村里的人都顺利脱贫了。”

我爸李发康:“那就好,现在国家政策那么好,好好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我接着:“玉旺养殖场的每一头猪,都是我爸!”

玉旺管养殖场的每一头猪,都叫做李发康。

文本二:

近视眼的故事

(意大利)卡尔维诺

艾米卡很年轻,也不缺钱,看上去没什么能阻止他享受生活。但这些天来,他慢慢有种感觉—他对生活提不起兴趣了。比如,过去他晚上常去看电影,不管放什么,他都乐意看。现在他再到电影院,所有那些熟悉的脸都变得乏味和呆板。有一阵子,陌生的城市会让他振奋,现在他只感到恼火困惑、找不到方向。

最终,他找到原因—原来他近视了。眼科医生为他配了副眼镜。从此他的生活改变了,变得比以前有趣一百倍。

每次他戴上眼镜,心里总有点发抖的。比如他不戴眼镜在电车站的时候,看到周围的一切都是那样模糊平庸、陈腐不堪,他就感到非常悲观,仿佛自己正身处一个不断崩溃的世界中,身边是快腐烂的物体和色彩。

但是,当他戴上眼镜辨认开来的电车的号码时,一切都变了:哪怕是路灯那样最平常的东西都拥有了数不清的细节,每一个线条都清清楚楚,每张陌生人的脸上都出现了各种小标志,一怒一颦等等,这些以前从来都看不到。观察成了一种乐趣,乐趣并不来自特定的目标,单单是“看”这种行为本身就足够了。

所以艾米卡会忘了留心电车号码,错过了一班又一班,甚至上错了车。他看到的东西太多了,到最后就像什么也没看到一样。渐渐的,他有点习惯了,开始从头学起哪些是不必看的,哪些是必须看的。

他又买了一副。这次他来了个逆向选择:他挑了一副眼镜遮住了半个脸,简直是一种变相的面具。但在这样的眼镜后面,他才感觉找回了自己:现在毫无疑问,眼镜是眼镜,他是他,两者泾渭分明。想到这里,他又一次变得开心了。

所以,艾米卡渐渐地就不再想回V城了,既然现在,眼镜使他重新认识了自己,那么去V城的机会一出现,他立刻就抓住了它,他要去那里。

V城和他前几次去时已完全不同了。简单说,艾米卡第一次设法用他童年的眼光来打量这个城市。由于戴了眼镜,他看见了许多无用的细节,比如说某一扇窗户、某一段扶手;而在过去他只是看到它们而已。现在,他感到又回到了从前,甚至比从前还要激动,走在老位置上,看着迎面走来的所有人。

因此当艾米卡发现科拉多—他的同学-、—的时候,他微笑着朝他使劲挥手。科拉多看见了他,但好像目光又越过了他,继续向前走。卡威纳教授也走来了。艾米卡恭敬地向他打招呼,教授起先还本能地做出回应,但马上又停下来,环顾四周,好像在寻找其他人。

艾米卡意识到没有人会认出他。眼镜使他能够看清世界,但又黑又大的镜架使别人看不到他的真面目。当贝蒂出现的时候,他还对这种想法抱着一丝侥幸。艾米卡挡住了她的去路,刚想喊,贝蒂却用胳膊肘把他推到旁边,扬长而去。

贝蒂也没有认出他。他突然明白了他回来的唯一原因就是因为她,就像他决定离开V城一样;每件事,他生命里的每件事,都只有这一个原因。现在他终于又遇见她了,他们目光相对,她却没有认出他。

艾米卡取下了眼镜。世界又一次变得模模糊糊,他睁大了眼睛摸索着前进,什么也看不清。有人点头,有人挥手;也许这是在向他打招呼,但艾米卡不能分辨对方是谁。他一看到有人招手或者头部运动了一下,他就立刻说“晚上好”。

艾米卡在人行道上一会戴上眼镜,一会又取下,一会向每个人打招呼,一会又收到那些朦胧的、无法辨认的鬼魂般的人影的致意。

路的尽头处有树林和田野。黑暗中,四周只看得清一排排的阴影。在这里,戴不戴眼镜都一个样。艾米卡意识到,他的新眼镜给他带来的激动是他生命中最后一个高潮,现在它已经过去了。

第一个洞

蠡县xx庄的治安员杨开泰,今年虽只有二十五岁,看起来像三十几岁的人。他的脸色,因为长期睡眠不足,显得很干枯。眼里布满红丝,那每一条红丝里,就有一个焦虑,一个决心。从前年起,xx庄的形势就变了,在它周围,敌人的据点远的有八里,近的只有二里。杨开泰愤然地对人说:“好,敌人蚕食使我们的任务加重了。我要集中精神,把自己变成两个人,要叫我的精神,也提高生产!”

区里的干部,有时夜间来,他们选定了在杨开泰家里开会。这不是因为他家里有高墙大院,可以防身,而是因为他们信任杨开泰这个人。开过几次会了。杨开泰的脸上越发干枯,眼里的红丝也越加多了。只有他知道,敌人的特务,已经钻进村里来。在一天夜里,他从屋里走出来,猛一抬头,屋檐上伏着一个人,立时不见了。再过两天,他在夜里发现大门的铁链上,系着一条黑线,一推门线就断了。

他看到这一切,明白了一切。不只为他自己担心,他更为这些区干部担心。敌人可以包围他的家,逮捕区干部……他细心地侦查着,迅速地通知区干部,不要到他家里来了。

一天,吃过晚饭,他对老婆说:“不要等我了,我要到外边开会去。”老婆就一个人先睡了。直到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杨开泰才走回来,他很劳累,脸上有汗迹。老婆说:“你看,又和谁争吵来,脸红脖子粗的。”杨开泰只是笑了笑。

这一天吃了晚饭,他又对老婆说:“不要等我了,我要到外边开会去。”老婆只是撅了一下嘴,就先睡了。

这样一天、两天、三天、四天,杨开泰没进屋睡一夜觉。早饭一熟,他就带着一身疲乏,红着脸,还有些气喘回来了。第五天早上,他照例笑着问:“饭做好了?”他老婆坐在灶火前,垂着头,用草根划着地,没言语。他又问:“今天叫我吃什么?我看你该叫我吃点好东西了。”

老婆狠狠地望了他一眼,到里屋去,趴在炕上哭起来,嘴里数道着:“不知道叫哪个浪女人缠住了,十天八天地不在家里睡,还有脸跟我要好的吃。你不知家里水没人给我担,柴没有人给我抱,火没有人给我烧呀……”

杨开泰才明白老婆为什么生气了。他劝着,安慰着说:“结婚已经快五年了,你还不信任我?”

“我不信任你!你是十天八天不进我的屋,你夜里出去,回来就瞧你累成那个样子,……我的命苦啊!”

“你的命苦,我的也不甜。可是甜的时候总得来,这就先得把苦的时候打发走。你算瞎疑心了,我不是和你说过,是出去开会吗?”

女人坐起来,擦一擦眼泪说:“你去哄三岁的孩子吧,你去哄那些傻子吧。我问了青救会杨秃,他说这几天就没见过你。”

杨开泰还想解释解释,但因为过于疲劳,他又睡着了。女人坐在他身边,哭泣、伤心,伤心、哭泣。

黄昏又来了。平原的村庄,把黄昏看成是一天的年节一样。孩子们从家里跑出来,满街上跑跑跳跳,把白天闭上的嘴张开,把晚上可以尽情唱的歌儿唱起。女人们,也站到门口来望望。黄昏很短,一时晚饭熟了,家家先后插上门,以后又吹熄了灯。

杨开泰默默地吃过晚饭,他向老婆告假,说:“好,我听你的话,今晚不出去了,一定在家里睡。只是我要到后院里去转转,一时就回来。”“好吧。”老婆回答说。

杨开泰走出去,天已经很黑了,屋里的灯光,只能照明窗前一片地。他向后院里走去,进了那间破旧的磨棚,擦着一根火柴,看到石磨用四根木头支架着,他丢了火柴,钻到磨下面去。

“你给我出来!”他的老婆立在磨台一边喊。原来她偷偷跟在杨开泰后面,看他是不是从后院跳墙出去,她一见丈夫在磨下面,要借土遁走,大吃一惊,跺着脚,“你给我出来,你这个贼兔子,你又想哄我。你出来不出来?我喊到街上去!”

“咳,咳,你嚷什么?”杨开泰赶紧从磨台下面钻出来,老婆赶紧擦着一根火柴,把灯点着,她恐怕丈夫趁黑夜里逃跑。

杨开泰满身是土,他低声对老婆说:“既然叫你看见了,我就告诉你。你以为我每天出去玩乐去了,却不知道每天夜里,我一个人在这里掘洞。整整掘了五夜,才成功了。我下去看了看,里面可以盛四五个人。以后,我们就不必提心吊胆,可以在这里面开会了。”

说完,他走回去,把一块木板放下来,又把堆起的土粪铺在上面,就没有了丝毫的痕迹。

灯芯吸足了植物油,爆炸着,女人的疑心去了。她看见丈夫那干枯的脸,充满血丝的眼睛,和那因为完成了一件大事,兴奋快活的神气,她也笑了。像八月十五的月,一片乌云从它身边飘过,月儿显得更俊秀了。花儿避免夜晚的冷露,合起它的花瓣,在朝阳照射下,它灿然开放……

“你个贼兔子!”她也低声地、害羞地说,“你还不信任我啊。”

从此以后,地洞、地道就流传开了,而且在不断地改进着。什么“七巧连环洞”,“观音莲台洞”……花样翻新,无奇不有。而这“第一个洞”的创造的故事,也就随着洞的传播而传播着。

一九四三年五月

书房的窗子

杨振声

①说也可怜,八年抗战归来,卧房都租不到一间,何言书房,更何从谈到书房的窗子!正因为没得,才想得厉害,我不但想到书房,连书房里每一角落,我都布置好了,今天又想到了我那书房的窗子。

②说起窗子,那真是人类穴居之后一点灵机的闪耀才发明了它,它给你清风与明月,它给你晴日与碧空,它给你山光与水色,它给你安安静静地坐于窗前,欣赏着宇宙的一切,一句话,它打通你与天然的界限。

③但窗子的功用,虽是到处一样,而窗子的方向,却有各人的嗜好不同。陆放翁的“一窗晴日写黄庭”,大概指的是南窗。我不反对南窗的光朗与健康,特别在北方的冬天,南窗放进满屋的晴日,你随便拿一本书坐在窗下取暖,书页上的诗句全浸润在金色的光浪中,你书桌旁若有一盆蜡梅那就更好,蜡梅在阳光的照耀下荡漾着芬芳,把几枝疏脱的影子漫画在新洒扫的蓝砖地上,如漆墨画,天知道,那是一种清居的享受。

④东窗的初红里迎着朝暾,你起来开了格扇,放进一屋的清新,朝气洗涤了昨宵一梦的荒唐,使人精神清振,与宇宙万物一体更新。假设你窗外有一株古梅或是海棠,你可以看“朝日红妆”;有海,你可以看“海日生残夜”;一无所有,你还可以看朝霞的艳红;再不然,看想象中的邺宫,“晓日靓妆千骑女,白樱桃下紫纶巾”。

⑤“挂起西窗浪接天”这样的西窗,不独坡翁喜欢。我们谁都喜欢。然而西窗的风趣,正不止此,压山的红日徘徊于西窗之际,照出书房里一种透明的宁静。苍蝇的搓脚,微尘的轻游,都带些倦意了。人在一日的劳动后,带着微疲放下工作,舒适地坐下来吃一杯热茶,开窗西望,太阳已隐到山后了。田间小径上疏落地走着荷锄归来的农夫,隐约听到母牛哞哞地在唤着小犊同归。山色此时已由微红而深紫,而黝蓝。苍然暮色也渐渐笼上山脚的树林。西天上独有一缕镶着黄边的白云冉冉而行。

⑥然而我独喜欢北窗。那就全是光的问题了。

⑦说到光,我有一种偏向,就是不喜欢强烈的光而喜欢清淡的光,不喜欢敞开的光而喜欢隐约的光,不喜欢直接的光而喜欢反射的光,就拿日光来说罢,我不爱中午的骄阳,而爱“晨光之熹微”与落日的古红。纵使光度一样,也觉得一片平原的光海,总不及山阴水曲间光线的隐翳,或枝叶扶疏的树前下光波的流动,至于反光更比直光来得委婉。“残夜水明楼”,是那般的清虚可爱;而“明月照积雪”更使你感到满目清辉。至于拿月光与日光比,我当然更喜欢月光,在月光下,人是那般隐藏,天宇是那般的素净。“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比之“晴雪梅花”更为空灵,更为生动;“无情有恨何人见,月晓风清欲坠时”比之“枝头春意”更富深情与幽思;而“宿妆残粉未明天,每立昭阳花树边”也比“水晶帘下看梳头”更动人怜惜之情。

⑧这里不止是光度的问题,而且是光度影响了态度。强烈的光使我们一切看得清楚,却不必使我们想得明透;使我们有行动的愉悦,却不必使我们有沉思的因缘;使我们像春草一般向外发展,却不能使我们像夜合一般向内收敛。强光太使我们与外物接近了,留不得一分想象的距离。强烈的光与一切强有力的东西一样,它压迫我们的个性。

⑨以此,我便爱上了北窗。南窗的光强,而不必说;就是东窗和西窗也不如北窗。北窗放进的光是那般清淡而隐约,反射而不直接。说到返光,当然便到了“窗子以外”了,我不敢想象窗外有什么明湖或青山的返光,那太奢望了,我只希望北窗外有一带古老的粉墙。最低限度地要老到透出点微黄的色;假如可能,古墙上生几片清翠的石斑。这墙不要去窗太近,太近则逼窄,使人心狭;也不要太远,太远便不成为窗子屏风;去窗一丈五尺左右便好。如此古墙上的光辉返射在窗下的桌上,润泽而淡白,不带一分逼人的霸气。这种清光绝不会侵凌你的幽静,也不会扰乱你的运思。它与清晨太阳未出以前的天光,及太阳初下、夕露未溢时湖面上的水光同是一样的清幽。

⑩假如,你嫌这样的光太朴素了些,那你就在墙边种上一行疏竹。有风,你可以欣赏它婆娑的舞容;有月,你可以欣赏窗上迷离的竹影;有雨,它给你平添一番清凄;有雷,那素洁,那清劲,确是你清寂中的佳友。即使无月无风,无雨无雪,红日半墙,竹荫微动,掩映于你书桌上的清晖,泛出一片清翠,几纹波痕,那般的生动而空灵,你书桌上满写着清新的诗句,你坐在那儿,纵使不读书也“要得”。

(写于1946年9月15日,有删改)

(节选自彭程《写作,如何抒发生命的真切感悟》)

文本一

心上的眼睛

欧阳黔森

我不止一次站在娄山关的隘口,俯瞰一片巍峨的群山。

这是大娄山脉最为险要的地方。隘口向北入川,向南入黔。过了此险便可两边长驱直入,再无如此雄关。娄山关总有很多人,特别是春天的时候。来得最多的是青少年,他们的目的很明确,是来接受爱国主义教育的。我的远房亲戚丁三是这里的工作人员,年纪与我相差无几,按家族字辈儿,我得叫他一声老叔。他记得很深的是学生们在一脸严肃的老师的讲解中并不肃静,他们叽叽喳喳一个个吵闹不休,还一个个快乐地手舞足蹈。看着老师的难堪,丁三老叔并不难过。因为丁三老叔想,红军伯伯们也不会难过,他们应该骄傲,是因为他们英勇地化成了山脉,才换来今天学生们毫无顾忌的笑声。我很奇怪,丁三老叔小学未毕业,如何会不说“牺牲”,而讲“化成了山脉”这么好的词儿。

我去娄山关是家常便饭。我是一个有英雄情结的人,险峻的娄山关是英雄夺关斩将展示风采的地方,这也正是我经常想去的理由。那儿的山,那儿的风,都洋溢着英雄的味道。每当我站在隘口上,仰望山壁上那幅巨大的草书,并情不自禁地朗读它的时候,我的血液就沸腾起来。其实主席《忆秦娥·娄山关》的填词,我早已背得滚瓜烂熟,可我每次依然会沿着毛体那潇洒苍劲的笔力逐字逐句地读下去,仿佛只有读才够力量、够味道。当读到“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从头越,苍山如海,残阳如血”时,我全身的每一根毛细血管都张开着,血液像涨满春水的溪流,正汹涌澎湃浩浩荡荡地奔向心海。我从这奔流中充分体验了血往上涌后那胸中无比宽阔的味道。

知道丁三老叔的消息是五月中旬的时候,我的一个同事经过娄山关时看见了丁三老叔,说是有一帮人戴着口罩,在山口盘查过往车辆上的人员,每个人必须要量体温。丁三老叔忙这忙那地给那伙人当助手。听了这个消息,我是下决心要去看一看丁三老叔的。我知道丁三老叔到山垭口去了,便迫不及待地找他去。

我首先看到的是山垭口山壁上熟悉的那幅《忆秦娥·娄山关》。那巨大而苍劲的毛体字,在此时看来,我感觉它更显得庄严而潇洒。再看到的是,丁三老叔在那幅字下,抱着一个男军人的大腿往上推,旁边还有一个女军人在帮忙。看来俩人很吃力,几乎支撑不住那位高大的男军人的身体,那军人的手指总和石壁上的毛体字还有那么一点距离。山壁上那些潇洒而苍劲的字,我也曾不止一次在朗读中产生出想触摸它们的冲动,但终究因了我不够高而打消了念头。从这个男军人高大的身材来看,他也许奋力一跳就能触及那些字,我很奇怪,这么高大而健壮的军人,怎么还要两个弱小的人帮忙?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我也来不及想些什么,我赶紧搭上了一把力。放下那位高大的军人后,我看到那男军人昂起的头颅对周围的反应有点儿迟钝,我感觉他的眼睛可能有问题。我静静地看着他,看到墨镜下有泪水流下后,他说话了,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指着他摸的方向,“我终于摸到了,摸到了”。我顺着他手的方向,看到的是“而今迈步从头越”。

“我虽然没有了眼睛,可是,我的心现在比什么时候都清楚。我有眼睛,这眼睛比头上的还要清晰,我的眼睛就在这里。”男军人面对着“苍山如海”,手指着胸口说。

我和丁三老叔下山的时候,两位军人还坐在石梯上,我想男军人正用心上的眼睛遥望着一片起伏的连山。

文本二

于我而言,创作文学作品是我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除了写作,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能让我如此愉悦。

(节选自欧阳黔森《我的文学理想与追求——自述》)

(注)文本一提到的《忆秦娥·娄山关》是毛泽东1935年创作的,该词描写了红军长征中征战娄山关的紧张激烈场景,表现了革命军人面对失利和困难时从容不迫的气度和博大胸怀。

一只羊

李世斌

我在大西北戈壁滩上经过短暂的一个多月的新兵集训后,戴上了领章帽徽,分配到汽车连队当了一名“伙夫”兼“猪倌”。我闹了个把月思想情绪,心情才逐渐平静下来。大西北天暗得迟,连队开过晚饭后,我背个竹篓去野外打猪草。经过一个牧民家的帐篷前,有羊群悠闲地啃着草根。我看见羊群里至少有十几只小羊羔“咩咩”地叫唤着,其中一只小羊羔跪着吸吮母羊的乳汁,这让我想起“跪乳之恩”的成语。

一位四十多岁的满脸紫铜色的牧民从帐篷里出来,他很客气地跟我打招呼,叫他的妻子从帐篷里端出一杯奶茶让我喝。从那以后我们成了朋友。成了朋友之后,我们终于达成了一项“交易”,我用津贴费买了他一只小羊羔。

可爱的小羊羔很有灵性,我给它取了名字叫“嘟嘟”,每当我叫一声“嘟嘟”,它就“咩咩”跪到我跟前,用嘴蹭我的裤脚。

一天傍晚我打完猪草回来,天色已灰暗。我在猪圈旁习惯性地唤着“嘟嘟”,却听不见“咩咩”声,我有点慌张了,就在连队的墙内墙外,角角落落找了个遍,终是不见“嘟嘟”的踪影。连长找到了我,笑着说:“小李子啊,找羊啊?”我说:“是的,连长,嘟嘟不见啦。”“别找了。”连长哈哈笑着说,“被团长牵走了,在团部呢。”

连长告诉我,团长傍晚溜达到连队,领着叫小海的男孩,小男孩喜欢小羊羔,哭着要牵回家养。

我气得一蹦三丈高,憋红着脸说:“连长,‘嘟嘟’是我花钱从牧民家买的,没经过我同意,你怎么可以,可以……”我想说你连长拍团长的马屁,怎么可以把我的“嘟嘟”送去做人情呢?但我没敢说出口,心想,你如果不是连长我这会儿非揍你一顿不可。

接连几天,我像丢了魂似的,晚上睡觉耳边还回响着“嘟嘟”的“咩咩”声。好不容易熬到星期天,开过早饭我就只身跑到团部,找到了团长家。我一眼就看见了拴在团长家门外的“嘟嘟”,我差点涌出眼泪,扑到“嘟嘟”跟前。“嘟嘟”见到我好似遇到久别重逢的母亲了,兴奋地跳跃着,“咩咩”地磨蹭我的裤脚。我蹲下抚摸着“嘟嘟”,“嘟嘟”不住用舌舔着我的双手。这时,团长家的门打开了,一个脑袋大大、眼睛圆圆的七八岁的小男孩从门内走出来,他叉着腰说:“叔叔,别动我的羊,我要带它出去吃草了。”

我站起身说:“你就是小海吧?这只羊叫‘嘟嘟’,是我养的。”

“不,小羊是我的,你不许动。”小男孩俯身抱着“嘟嘟”,生怕我牵走了似的。

这时团长出来了。他略微迟疑了一下,呵呵笑着说:“小战士,你就是二连炊事班的小李吧?想羊啦?放在我团长这儿养着不放心吗?哈哈。”

我猛一见到团长,赶紧一个立正,说:“报告团长,今天星期天。我来看看羊。”

“好好,那你就带着小海到草地上放羊吧。我上午正好要开个会,待我回家你再走吧。”

我答了声“是”。

我快乐地和我的“嘟嘟”在温暖的阳光下度过了差不多一个上午,当然,小海也非常开心,还不停地向我问这问那。当他确定地听到我不会把“嘟嘟”牵回去时,竟然扑到我怀里叫我抱着他转圈圈。

从那以后,我几乎每个星期天都去团长家,小海见到我比“嘟嘟”见到我还兴奋。

入冬了,大西北戈壁滩上堆积了厚厚的白雪。星期天的上午,身披羊皮大衣的团长来到了连里,身后跟着警卫员,警卫员牵着已茁壮成长的“嘟嘟”,我有些纳闷,小海怎么没跟过来?团长先是见到刘连长,笑着说:“刘连长升官当副营长了,该请我们吃顿羊肉了吧?”刘连长谦卑地说:“谢谢团长栽培,吃羊肉还不简单吗,只怕团长没空与我们同乐呢。”

我心想,连长马屁拍成了哩,升官了。团长转身见到站在不远处的我,呵呵笑道:“小李呵,羊给你牵来了,物归原主,完璧归赵。不过羊替你养大了,你还真得请我吃几块羊肉呢。”

我红着脸问:“小海呢?”

“哦,回老家啦,他也该回家上学啦,跟了我一年多了呢。”团长说。

团长在连部跟即将走马上任的刘连长谈了话就回团部了。团长走后,刘连长把我叫到他房间,告诉我:“小海并非团长的儿子,是烈士的儿子。他母亲两年前带着小海来部队探亲,在雪地里出车祸,不幸去世了。小海就留在戈壁滩上跟着当副团长的爸爸,一年后他爸爸在施工现场突发脑溢血牺牲了。小海就成了孤儿,他父亲是团长同乡战友,团长就当自己的儿子一样带着他。小海已经到了念书年龄,前几天团长的爱人特地过来把小海接走了。”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许久,我说:“连长,那您为何一直不告诉我这一切呢?”

连长给自己点了一根烟,吐出一口浓浓的烟雾,没再说话。

(节选自《山西文学》2020年第12期)

活着(节选)

余华

谁料到我一走凤霞就出事了,我走了才几分钟,好几个医生跑进了产房,还拖着氧气瓶。凤霞生下了孩子后大出血,天黑前断了气。我的一双儿女都是生孩子上死的,有庆死是别人生孩子,凤霞死在自己生孩子。

那天雪下得特别大,凤霞死后躺到了那间小屋里,我去看她,一见到那间屋子就走不进去了,十多年前有庆也是死在这里的。我站在雪里听着二喜在里面一遍遍叫着凤霞,心里疼得蹲在了地上。雪花飘着落下来,我看不清那屋子的门,只听到二喜在里面又哭又喊,我就叫二喜,叫了好几声,二喜才在里面答应一声,他走到门口,对我说:

“我要大的,他们给了我小的。”

我说:“我们回家吧,这家医院和我们前世有仇,有庆死在这里,凤霞也死在这里。二喜,我们回家吧。”

二喜听了我的话,把凤霞背在身后,我们三个人往家走。

那时候天黑了,街上全是雪,人都见不到,西北风呼呼吹来,雪花打在我们脸上,像是沙子一样。二喜哭得声音都哑了,走一段他说:

“爹,我走不动了。”

我让他把凤霞给我,他不肯,又走了几步他蹲了下去,说:

“爹,我腰疼得不行了。”

那是哭的,把腰哭疼了。回到了家里,二喜把凤霞放在床上,自己坐在床沿上盯着凤霞看,二喜的身体都缩成一团了。那晚上我在二喜他们灶间坐到天亮,外面的风呼呼地响着,有一阵子下起了雪珠子,打在门窗上沙沙乱响,二喜和凤霞睡在里屋子里一点声音也没有,寒风从门缝冷嗖嗖地钻进来,吹得我两个膝盖又冷又疼,我心里就跟结了冰似的一阵阵发麻,我的一双儿女就这样都去了,到了那种时候想哭都没有了眼泪。

有庆死时,家珍差点也一起去了,如今凤霞又死到她前面,做娘的心里怎么受得住。第二天,二喜背着凤霞,跟着我回到家里。那时还下着雪,凤霞身上像是盖了棉花似的差不多全白了。一进屋,看到家珍坐在床上,头发乱糟糟的,脑袋靠在墙上,我就知道她心里明白凤霞出事了,我已经连着两天两夜没回家了。我的眼泪唰唰地流了出来,二喜本来已经不哭了,一看到家珍又呜呜地哭起来,他嘴里叫着:

“娘,娘……”

家珍的脑袋动了动,离开了墙壁,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二喜背脊上的凤霞。我帮着二喜把凤霞放到床上,家珍的脑袋就低下来去看凤霞,那双眼睛定定的,像是快从眼眶里突出来了。我是怎么也想不到家珍会是这么一副样子,她一颗泪水都没掉出来,只是看着凤霞,手在凤霞脸上和头发上摸着。二喜哭得蹲了下去,脑袋靠在床沿上。我站在一旁看着家珍,心里不知道她接下去会怎么样。那天家珍没有哭也没有喊,只是偶尔地摇了摇头。凤霞身上的雪慢慢融化了以后,整张床上都湿淋淋了。

凤霞和有庆埋在了一起。那时雪停住了,阳光从天上照下来,西北风刮得更凶了,呼呼直响,差不多盖住了树叶的响声。

张先许绿伦

[舞台一片漆黑,隐约可见二喜和福贵矗立在台上。]

福贵谁料凤霞会出事呢,我走了才几分钟,好几个医生跑进了产房,还拖着氧气瓶。凤霞生下孩子后大出血,天黑前断了气。我的一双儿女都是生孩子上死的,有庆死是别人生孩子,凤霞死在自己生孩子。

[幕后一个婴儿的啼哭传来。随即,婴儿的哭声变成了一个稚嫩的声音(苦根的声音):“我记得我出生后,爹的表情很奇怪,我被紧紧地抱着。旁边还有一个白头发红眼睛的人。你们说我不可能记得这种事,我不是乱说的,是真的记得呦!因为,爹在哭!爹和那个人喊着‘凤霞!’‘凤霞!’,凤霞是谁呢?凤霞是我娘,我的眼睛睁开了,娘的眼睛却永远地闭上了。”]

[灯光亮起。二喜拉着板车,凤霞被放在车上。福贵抱着襁褓中的孩子跟在后面。田野里传来一片蛙鸣。]

福贵我的外孙出生了,我的闺女凤霞却死了。我的女婿二喜变成了单亲爸爸,我的家人只剩下家珍,我的亲人越来越少了。我爹和我娘最先熟了,如果他们都算是枯黄的老叶子,那么有庆和凤霞,他们是还泛着青色光泽的嫩枝,他们怎么也像是被割下的稻谷一样,与田野断开联系,被踩进泥沼。而我,只能像一只傻头傻脑的青蛙……所能做的,只是围在他们身边呱呱地叫。(模仿青蛙叫)呱呱,呱呱!

二喜(停住脚步)爹,您上车吧。

福贵呱呱,呱呱!

二喜您怎么了,肚子疼?

福贵我太重,二喜,你都几天没合眼了,撑不住。

二喜多费些力气,就会少想些凤霞。

福贵二喜呀,人世间有很多事都强求不来的,人要是有缘,就应该惜福了。

[抱在福贵怀中的苦根突然哭了起来。福贵手忙脚乱。]

二喜没娘的娃娃哭了!

福贵我上去,我上去。娃娃离他的娘近了,就不会哭。(上板车)

[苦根的啼哭停止,二喜艰难地拉车前行。]

[苦根的声音:“那天晚上,风吹得很冷,我被一个人紧紧地搂在怀里,脸上感到一滴滴的凉意,外公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直落到我的口中。咸咸的,还带着烟味。”]

二喜爹,别再伤心了。

福贵我对不住你,二喜,我们都被老天爷骗了!这家医院和我们前世有仇,有庆就死在这,凤霞也死在这,是爹没找对地方。

二喜爹,徐家没对不住我,我们有了儿子,我们都算是有福的人,惜福,惜福哦!(蹲下)爹,我只是走不动了,腰疼得不行。

福贵你把腰哭疼了。

最后的电波

行动开始了。

我父亲原定走北路,担任掩护,由于李安本出马,结果被调至南路,随大部队行动。

“要不是老李……”我父亲后来常说,“我说不定早就见马克思了。”“老李,外号‘飞锤’,不仅收发报样样娴熟,而且机务上也有一套。自一九四一年皖南事变后,和我在新四军皖中独立师第三团共事,我这一辈子啊……”父亲之所以屡次这样感叹,皆因他的一套娴熟技术皆传自李安本。

白露过后第七天,我军终于突破重围,来到了江边,与江北前来接应部队胜利会师。

部队到达时,已是深夜。旅长顾不上休息,下令立即架设电台,与北路联系。“那是一个十分炎热的夜晚”,我父亲清楚地记得,他们来不及找地方,就在江边一个渔棚边架起了电线。旅长和参谋长都站在我父亲边上,等候消息。我父亲连续呼叫,一连半个小时都没有回音。大家浑身是汗,心都焦烂了。“他们也许在行动中,没有架设天线。”我父亲这样说,手里攥紧了老李临行前送给他的烟斗。这时渡船已经陆续到了。旅长指示我父亲继续不停地呼叫,一刻也不要停。“一有消息,马上向我报告。”吩咐完了,他便和参谋长一起到江边指挥部队渡江。

有人立即前去报告旅长。不一会儿,旅长和参谋长都小跑着过来了。“怎么样,怎么样了?”旅长连声问道。

我父亲摇头道:“不知怎么突然断了……”

“呼叫,给我呼叫!”

“嘘——”我父亲做了噤声的手势。大家随即安静下来。我父亲急忙开始抄报。抄一句,参谋长就迫不及待地拿过去照着密码本翻译,可一句也翻不出来。“这不对啊。”他对我父亲说。我父亲抄完报后,接过来一看,头脑顿时嗡了一下。

“这是脑记密码!”

“什么意思?”参谋长问。

我父亲解释说,这说明他们已经销毁了密码,因为脑记密码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才会使用。“看来他们已非常危险,否则不会销毁密码。”我父亲说。

好在李安本教过他脑记密码的方法,凭着这种方法,他把电文翻译了出来。大意是,他们已身陷重围,弹尽粮绝,密码已毁,电台也即将销毁。

旅长说:“告诉他们,想尽一切办法,一定要回来,我们等着他们!”我父亲把电报发出后,对方一下子没了声音。按照李安本的操作惯例,他每收完电报都要给收据。这次却是例外。

“收到没有?”旅长问。

我父亲摇摇头。

“呼叫,给我呼叫!”旅长大声命令,声音都有些变调了。

我父亲不停地呼叫,身上大汗淋漓。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收报机又有了声音。我父亲扶了一下耳机,连忙抄收,没想到抄下来的却是一组明码:

再见,战友……

“坏了!”我父亲心里一沉,知道这是最后的告别。没容他多想,耳机里又跳出一串明码:

东进,东进,我们是铁的新四军……

随后,耳机里的声音戛然而止。

旅长接过抄报,半天没有说话;他默默地摘下帽子。我父亲看到他的眼睛里闪着泪光。在场的人也都慢慢地摘下了帽子。我父亲将烟斗放到胸口袋,默默将电报机重新背在肩上。周围是死一般的沉寂,只有江风划过长空,发出尖厉的呼啸……

重返乡下

陈忠实

新世纪到来的第一个农历春节过后,我买了二十多袋无烟煤和一些吃食,回到祖居的乡村老屋。站在这个给我留下拥挤也留下热闹印象的祖居小院里,心里竟然有点酸酸的感觉。已经摸上六十岁的人了,何苦又回到这个空寂了近十年的老窝里来?

我的脚下是祖宗们反复踩踏过的土地。我现在又站在这方留着许多代人脚印的小小的院里。我不会问自己也不会向谁解释为什么重新回来,因为这已经是行为之前的决计了。丰富的汉语言文字里有一个词儿叫龌龊。我在一段时日里充分地体味到这个词儿不尽的内蕴。

南窗前丁香的枝头尚不见任何动静,倒是三五丛月季的枝梢上暴出小小的紫红的芽苞,显然是春天的讯息,然而整个小院里太过沉寂太过阴冷的气氛,还是让我很难转换出回归乡土的欢愉来。

回到屋里,架在大炉上的水壶发出噗噗噗的响声。沏上一杯上好的陕南绿茶,我坐在曾经坐过近20年的那把藤条已经变灰的藤椅上,抿一口清香的茶水,瞅着火炉炉膛里炽红的炭块,耳际似乎萦绕见过面乃至根本未见过面的老祖宗们的声音。嗨!你早该回来了。

第二天微明,我搞不清是被鸟叫声惊醒的。还是醒来后听到了一种鸟的叫声。隔着窗玻璃望去,后屋屋脊上有两只灰褐色的斑鸠,在清晨凛冽的寒风里,一点头,一翘尾,发出连续的咕咕的叫声。哦!催发生命运动的春的旋律。在严寒依然裹盖着的斑鸠的躁动中传达出来了,我竟然泪眼模糊起来。

傍晚时分,我走上前河长堤。河水清澈到令人不忍心却又忍不住用手撩拔。一只雪白的鹭鸶,从下游悠悠然飘落在我眼前的浅水边。对岸成片的白杨树林,在蒙蒙灰霉里依然不失其肃然和庄重。我无意间发现。斜对岸的那片沙地上,有个男子挑着两只装满石头的铁丝笼走出一偌大的沙坑,把笼里的石头倒在石头垛子上,又挑起空笼走回那个低陷的沙坑。那儿用三角架撑着一张钢丝萝筛。他把刨下的沙石一掀一掀抛向萝筛。发出连续不断千篇一律的声响。石头和沙子就在萝筛两边分流了。

我突发联想,印成一格一框的稿纸如同那张箩饰,他在他的箩筛上筛出的是一粒一粒石子,我在我的“萝筛”上筛出的是一个一个方块汉字。现行的稿酬无论高了低了贵了贱了,肯定是那位农民男子的石子无法比兑的。我们就像是社会大坐标的两极,我知道我不会再回到挖沙筛石这一极中去,却无法从这一极上移开眼睛。

转眼间五月来了,整个河川和原坡都被麦子的深绿装扮起来,几乎连一块巴掌大的裸露土地都看不到。一夜之间,那令人沉迷的绿野变成满眼金黄。如同一只魔掌在翻手瞬间创造出神奇来。一年里最红火最繁忙的麦收开始了,把从去年秋末以来的缓慢悠闲的乡村节奏骤然改变了。红苕则是秋收的最后一料庄稼,通常是待头一场浓霜降至,苕叶交黑之后才开挖。湿漉漉的新鲜泥土的垅畦里,排列着一行行刚刚出土的红艳艳的红苕,常常使我的心发生悸动。

被文人们称为弱柳的柳树,居然在这河川里最后卸下盛装,居然是最耐得霜冷的树。柳叶由绿变青,由青渐变浅黄,直到遭滚霜击打,柳树通身变得灿灿金黄,张杨在河堤上河湾里,成一片或一株,令人钦佩生命的顽强和生命的尊严。小雪从灰蒙蒙的天空飘下来时,我在乡间感觉不到严冬的来临,却体味到一屡圣洁的温柔,我本能地仰起脸来,让雪片在脸颊上在鼻梁上在眼窝里飘落、融化,直到某一天大雪降至,原坡和河川都变成一抹银白的时候,我抑制不住某种神秘的诱惑,在黎明的浅淡光色里走出门去。在连一丝兽蹄鸟爪的痕迹也难见的雪野里。踏出一行脚印。听脚下的厚雪发出铮铮的脆响。

某个晚上,瞅着月色下这蒙蒙的原坡,我却替两千年前的刘邦操起闲心来,他从鸿门宴上脱身以后,是抄哪条捷径便道逃回我眼前这个原上的营垒的?刘邦驻军在这个原上,遥遥相对灞水北岸骊山脚下的鸿门,我的祖居的小村庄恰在当间。也许从那个千钧一发命悬一线的宴会逃跑出来,刘邦慌不择路翻过骊山涉过灞河,从我的村头某家的猪圈旁爬上原坡直到原顶,才嘘出一口气来。无论这逃跑如何狼狈。并不影响他后来打造汉家天下。

我在读到历代诗人咏灞桥的诗歌时,大为惊讶,白鹿(成灞陵)这道原,竟有数以百计的诗圣诗王诗魁都留了绝唱和独唱。

“宠辱忧欢不到情,任他朝市自营营。独寻秋景城东去,白鹿原头信马行。”

这是白居易的一首七绝,是最坦率的一首,也足最通俗易记的一首,一目了然可知白诗人在长安官场被蝇营狗苟惹烦了,干脆骑马到白鹿原头迎去。

我在这原下的祖屋生活了两年。夏日一把朝椅,冬天一把火炉,傍晚到灞河沙滩或原坡草地去散步。当然,每有一篇小说成散文写成,那种愉悦,相信比白居易纵马原上的心境差不了多少。正是原下这两年,是我近八年以来写作字数最多的年份,且不说优劣,我愈加固执一点,在原下进入写作,便进入我生命运动的最佳气场。

(摘自陈忠实《白鹿原上》,有删改)

你在大雾里得意忘形

铁凝

①那时的清晨我在冀中乡村,在无边的大地上常看雾的飘游、雾的散落。看雾是怎样染白了草垛、屋檐和冻土,看由雾而凝成的微小如芥的水珠是怎样湿润着农家的墙头和人的衣着面颊。雾使簇簇枯草开放着簇簇霜花,只在雾落时橘黄的太阳才从将尽的雾里跳出地面。于是大地玲珑剔透起来,于是不论你正做着什么,都会情不自禁地感谢你拥有这样一个好的早晨。

②后来我在新迁入的这座城市度过了第一个冬天。不知什么原因,这座城市在冬天常有大雾。城市因为有了雾,会即刻实在地不知所措起来。路灯不知所措起来,天早该大亮了,灯还大开着;车辆不知所措起来,它们不再是往日里神气活现的煞有介事,大车、小车不分档次,都变成了蠕动,城市的节奏便因此而减了速;人也不知所措起来,早晨上班不知该乘车还是该走路,此时的乘车大约真不比走路快呢。

③我在一个大雾的早晨步行着上了路,我要从这个城市的一端走到另一端。我选择了一条僻静的小巷一步步走着,我庆幸我对这走的选择,大雾引我走进了一个自由王国,一切嘈杂和一切注视都被阻隔在一米之外,一米之内才有了“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气派,这气派使我的行走不再有长征一般的艰辛。

④为何不作些腾云驾雾的想像呢?假如没有在雾中的行走,我便无法体味人何以能驾驭无形的雾。一个“驾”字包含了人类那么多的勇气和主动,那么多的浪漫和潇洒。雾能被你步履轻松地驾驭,这时你驾驭的又何止是雾?你分明在驾驭着雾里的一个城市,雾里的一个世界。为何不作些黑白交替的对比呢?黑夜也能阻隔嘈杂和注视,但黑夜同时也阻隔了你注视你自己。只有大雾之中你才能够在看不见一切的同时,清晰无比地看见你的本身。

⑤于是这阻隔、这驾驭、这单对自己的注视就演变出了你的得意忘形。你不得不暂时忘掉“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走有走相”的人间训诫,你想到的只有走得自在,走得稀奇古怪。

⑥我开始稀奇古怪地走,先走他一个老太太赶集:脚尖向外一撇,脚跟狠狠着地,臀部撅起来;再走他一个老头赶路:双膝一弯,两手一背——老头走路是两条腿的僵硬和平衡;走他一个小姑娘上学:单用一只脚着地转着圈儿地走;走他一个秧歌步;胳膊摆起来和肩一样平,进三步退一步;走个跋山涉水,走个时装表演,走个青衣花衫,再走一个肚子疼。推车的、挑担的、背筐的、闲逛的,都走一遍还走什么?何不走个小疯子?舞起双手倒着一阵走,正着一阵走,侧着一阵走。最后我决定走个醉鬼。我是武松吧,我是鲁智深吧,我是李白和刘伶吧……原来醉着走才最最飘逸,这富有韧性的飘逸使我终于感动了我自己。

⑦我在大雾里醉着走,直到突然碰见迎面而来的一个姑娘——你,原来你也正踉跄着自己。感谢大雾使你和我相互地不加防备,感谢大雾使你和我都措手不及。于是你和我不得不继续古怪着自己擦肩而过,你和我都笑了,笑容都湿润都朦胧。刹那间你和我就同时消失在雾里。

⑧当大雾终于散尽,城市又露出了她本来的面容。路灯熄了,车辆撒起了欢儿,行人又在站牌前排起了队。我也该收拾起自己的思想和步态,像大街上所有的人那样,“正确”地走着奔向我的目的地。

⑨但大雾里的我和大雾里的你却给我留下了永远的怀念,只因为我们都在大雾里放肆地走过。也许我们终生不会再次相遇,我就更加珍视雾中一个突然的非常的我,一个突然的非常的你。我珍视这样的相遇,或许还在于它的毫无意义。

⑩然而意义又是什么?得意忘形就不具意义?人生又能有几回忘形的得意?

你不妨在大雾时分得意一回吧。当你忘形地驾着大雾冲我踉跄而来,大雾里的我会给你最清晰的祝福。

(选自《铁凝文集》,有删改)

古砚

陆涛声

年已古稀的舒启正书台上新添了一方古砚,用木盒装着。古砚是长方形,古朴的橙色,上沿儿有刘、关、张三顾茅庐的半身浅浮雕,凹处嵌有墨垢,看上去有了年代。舒老并不爱好收藏,对名砚、古砚没有深入研究,不过能认出这块是澄泥砚,是中国四大名砚中唯一用土陶烧制的。

这是姚斌送的。

姚斌是一所高等职业学校的校长,爱好文学,写了一批生活随笔结集出版,请舒老作序。后来姚斌送舒老古砚表示谢意。

姚斌送这方古砚,是在请舒老吃饭时,说:“是别人送我的,我不写书法不画画,给您才能派上用场。”

舒老万事力求简朴,写字不讲究砚台档次,书台上用的,是20世纪70年代末在文物商店买的歙砚,虽也属名砚,只是普通级别。姚斌送这澄泥砚价值如何,他无法判断,推了几次推不掉,只好收下。吃饭时,舒老谈了些关于文学、书法的话题,姚斌边饮边听,似乎很佩服,激动地说:“我还有一块古砚,也是别人送的,上面雕着龙,是乾隆年间的,在老家,我下次回去看老母亲时也取来送给你。”口气里显然有比澄泥砚还珍贵的意思。

舒老忙说:“我哪用得了这么多砚台?千万不要。”

时隔不久,姚斌还是托人送来了。

这方砚台是不规则的圆形,灰黑色,沾满墨垢,上部雕刻着的深浮雕,其实并不是龙,而是麒麟,头似龙,纯写实造型,形很准;底部有一方雕刻的印章:“大清乾隆年制”,按颜色看,可能也是歙砚。舒老又一次表示拒收。

代送者却拒绝带走:“我受姚校长之托,得忠他之事,求您别为难我。”

舒老无奈,任其留下。他专心于写作,没有兴趣弄清它的价值,把它放到博古架上。

时隔半年,好友俞季年来访。俞季年是雕刻大师,对古玩比舒老内行,看到博古架上的古砚,便搬到书台上仔细鉴赏,拿起小刀在砚台背面边沿刮了刮,说:“是假的,而且不是一般的假,连普通天然石头都不是,是石头碾成粉末拌胶用模子压成的,根本经不起墨磨。这麒麟也不是刀雕刻的,是模具压出来的。”

舒老也用小刀刮看,果真是。不过他认为,姚斌并不知道是假的,绝不会故意来欺骗他,而是受了别人的骗。他反而为姚斌不平:“该把真相告诉姚斌。”

俞季年却又说:“他好意送你,既然你相信他不是有意弄假骗你,你一说穿,他脸往哪儿搁?”

舒老只好作罢。

过后,他还是感到有点儿委屈:不向姚斌说明,姚斌还认为我收了名贵的真古砚,岂不冤!承受还是洗清?这种纠结不时缠绕着他的心。

舒老早年辅导的许多学写作的学生中,有两个也已经退休的,定期来看望他,陪他聊天。闲聊间,他提起假古砚的事。

一个学生说:“说明真相,姚校长脸上确实难堪。”

另一个说:“是的,他还会觉得亏了你,会想法用别的方式再补情,就更复杂了。”

舒老只好再次打消说明的念头,假古砚的事从此沉入记忆底层。

又过了六年,舒老年近八十,所过生活正是世间所羡的安度晚年。人生到这一步,渐生彻悟,觉得财富确实是身外物,存有的古董、名人书画、雕刻艺术品,或为人写字或给人作序人家送的,也许值些钱,可是还要钱做什么!也不应该留给儿孙任其靠变卖这些物件享受。

舒老决定逐一归还原主。

姚斌送的砚台,这回两方一并归还,其中一方澄泥砚是真的,就不再有因是假的才归还的嫌疑,不会伤及对方面子,也不会再涉及补不补情。

姚斌也已经退休在家,住在市郊。

这天,舒老叫一个曾经的学生开车,把两方砚台送到姚斌家。他本想就在门口递给姚斌后马上离开,姚斌偏要他坐坐喝口茶。他一坐下,率真本性便占了上风,觉得假砚台的事还是该告诉姚斌,免得姚斌当珍宝再送别人,便脱口说了。

姚斌先是惊呆继而尴尬:“那老兄也真是,怎么用假砚来糊弄我?”

舒老顿时又后悔,连忙补救说:“我想,送你的人也不会故意骗你,可能也受了卖砚台的人骗。”他的分析又深了一层,也是为帮姚斌缓解窘迫。

姚斌愣了愣,似有所悟,感激地说:“真相在您老心里憋了这么多年,您背了这么久的包袱。反倒让我不安。幸好您今天终于告诉我真相,否则我还会无心地去糊弄人。”

舒老想想也是,轻松了,洒脱地说:“是呀,说明你我都需要真相,不要包袱。”

坐车回家的路上,舒老不由回想,虽然有过几次想说明的冲动,别人认为不宜也就作罢,根子还是自己受“常理”的束缚,包袱背了这么多年,其实还是自己不敢放下;求真,还缺了点儿破茧而出的勇气!

灯笼

吴伯箫

虽不像扑灯蛾,爱光明而至焚身,小孩子喜欢火,喜欢亮光,却仿佛是天性。放在暗屋子里就哭的宝儿,点亮了灯哭声就止住了。岁梢寒夜,玩火玩灯,除夕燃滴滴金,放焰火,是孩子群里少有例外的事。尽管大人们怕火火烛烛的危险,要说“玩火黑夜溺炕”那种迹近恐吓的话,但偷偷还要在神龛里点起烛来。

连活活的太阳算着,一切亮光之中,我爱皎洁的月华,如沸的繁星,同一支夜晚来挑着照路的灯笼。提起灯笼,就会想起三家村的犬吠,村中老头呵狗的声音;就会想起庞大的晃荡着的影子,夜行人咕咕噜噜的私语;想起祖父雪白的胡须,同洪亮大方的谈吐;坡野里想起跳跳的磷火,村边社戏台下想起闹嚷嚷的观众,花生篮,冰糖葫芦;台上的小丑,花脸,《司马懿探山》。真的,灯笼的缘结得太多了,记忆的网里挤着的就都是。

记得,做着公正乡绅的祖父,晚年来每每被邀去五里遥的城里说事,一去一整天。回家总是很晚的。凑巧若是没有月亮的夜,长工李五和我便须应差去接。伴着我们的除了李老五的叙家常,便是一把腰刀、一具灯笼。那时自己对人情世故还不懂,好听点说,心还像素丝样纯洁,什么争讼吃官司,是不在自己意识领域的。祖父好,在路上轻易不提斡旋着的情事,倒是一路数着牵牛织女星谈些进京赶考的掌故——雪夜驰马,荒郊店宿,每每令人忘路之远近。村犬遥遥向灯笼吠了,认得了是主人,近前来却又大摇其尾巴。到家常是二更时分。不是夜饭吃完,灯笼还在院子里亮着吗?那种熙熙然庭院的静穆,是一辈子思慕着的。

“路上黑,打了灯笼去吧。”

自从远离乡井,为了生活在外面孤单的挣扎之后,像这样慈母口中吩咐的话也很久听不到了。每每想起小时候在村里上灯学,要挑了灯笼走去、挑了灯笼走回的事,便深深感到怅惘。母亲给留着的消夜食品便都是在亲手接过了灯笼去后递给自己的。为自己特别预备的那支小的纱灯,样子也还清清楚楚记在心里。虽然人已经是站在青春尾梢上的人,母亲的头发也全白了。

乡俗还愿,唱戏、挂神袍而外,常在村头高挑一挂红灯。仿佛灯柱上还照例有些松柏枝叶作点缀。挂红灯,自然同盛伏舍茶、腊八施粥一样,有着行好的意思;松柏枝叶的点缀,用意却不甚了然。真是,若有孤行客,黑夜摸路,正自四面虚惊的时候,忽然发现星天下红灯高照,总会以去村不远而默默高兴起来的吧。

唐明皇在东宫结绘彩为高五十尺的灯楼,遍悬珠玉金银而风至锵然的那种盛事太古远了,恨无缘观赏。金吾不禁的那元宵节张灯结彩,却曾于太平丰年在几处山城小县里凑过热闹:跟了一条龙灯在人海里跑半夜,不觉疲乏是什么,还要去看庆丰酒店的跑马灯,猜源亨油坊出的灯谜。家来睡,不是还将一挂小灯悬在床头吗?梦都随了蜡火开花。

想起来,族姊远嫁,大送大迎,曾听过彻夜的鼓吹,看满街的灯火;轿前轿后虽不像《宋史仪卫志》载,准有打灯笼子亲事官八十人,但辉煌景象已够华贵了。那时姊家仿佛还是什么京官,于今是破落户了。进士第的官衔灯该还有吧,垂珠联珑的朱门却早已褪色了。用朱红在纱灯上描宋体字,从前很引起过自己的喜悦;现在想,当时该并不是传统思想,或羡慕什么富贵荣华,而是根本就爱那种玩艺,如同黑漆大门上过年贴丹红春联一样。自然,若是纱红上的字是“尚书府”或“某某县正堂”之类,懂得了意思,也会觉得不凡的;但普普通通一家纯德堂的家用灯笼,可也未始勾不起爱好来。

宫灯,还没见过;总该有翠羽流苏的妆饰吧。假定是暖融融的春宵,西宫南内有人在趁了灯光调绿嘴鹦鹉,也有人在秋千索下缓步寻一脉幽悄,意味应是深长的。虽然,“……好一似扬子江,驾小舟,风狂浪大,浪大风狂”的汉献帝也许有灯笼作伴,但那时人的处境可悯,蜡泪就怕数不着长了。

最壮是塞外点兵,吹角连营,夜深星阑时候,将军在挑灯看剑,那灯笼上你不希望写的几个斗方大字是霍骠姚,是汉将李广,是唐朝裴公吗?雪夜入蔡,与胡人不敢南下牧马的故事是同日月一样亮起了人的耳目的。①你听,正萧萧斑马鸣也,我愿就是那灯笼下的马前卒。

唉,壮,于今灯笼又不够了。应该数火把,数探海灯,数燎原的一把烈火!

(注)①霍骠姚,指汉朝霍去病,曾多次率军大破匈奴;裴公,指唐朝裴行俭,曾率军打败突厥;雪夜入蔡,指唐朝李愬雪夜袭取蔡州擒获吴元济之役。

那时不自量力,曾妄想创一种文体:小说的生活题材,诗的语言感情,散文的篇幅结构。内容是主要的,故事,人物,山水原野以至鸟兽虫鱼;感情粗犷、豪放也好,婉约,冲淡也好,总要有回甘余韵。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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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4号棺材铺无弹窗44号棺材铺最新章节第1564章 人人都是小月月~~ 第1565章 最后一个没验过的活物…… 第1566章 无限循环的梦 第1567章 想了一个好主意 第1568章 “春梦”? 第1569章 梦可以更荒谬 第1570章 放猫钓月 第1571章 梦回最初的地方,只等你来 第1572章 没有原因的绑架 第1573章 芝麻开开门 第1574章 夜幕降临…… 第1575章 敢...https://www.biquduge.com/3_3826/
10.重生农女种田有空间(嘟嘟猪猪)最新章节吧第569章 增加两条小羊羔 第570章 扩种土豆和红薯 第571章 不舒服 第572章 喜讯 第573章 回程 第574章 再回京城 第575章 拿到画了 第576章 多画了2副 第577章 朱砂墨 第578章 再会徐一毛 第579章 老佛爷的手镯 第580章 山水十二条幅 第581章 要人帮忙 第582章 坐等升值 第583章 老抠门 第584章 ...https://www.kuaishuku.com/165412/
11.重生农女种田有空间(嘟嘟猪猪),小说重生农女种田有空间最新章节...随身有个小空间,中间一口灵泉。节衣缩食年代里,空间种田,养活一家老少。缺医少药岁月中,灵泉健体,确保亲人平安。 作者:嘟嘟猪猪所写的《重生农女种田有空间》无弹窗免费全文阅读为转载作品,章节由网友发布。 推荐地址:https://www.xszww8.net/html/17/17460/ ...https://www.xszww8.net/html/17/17460/
12.描写季节的好段这里的每一棵树~都似乎是被画出来的一样。 10、山尖全白了~给蓝天镶上一道银边。山坡上~有的中央雪厚点~有的中央草色还露着。 11、我酷爱春天~我喜好闻到花儿的芬芳~看到大树的新绿~听到小乌的欢唱。我酷爱春天~由于春天布满了生气~布满了新的盼望!https://www.xdyy8.com/wenxue/zuowen/75594.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