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口秀演员呼兰讲过一个段子。他说现在的各种鬼屋,什么生化危机之类的都不吓人,应该做一个中年危机主题的,一进去先打卡,里面也不黑,灯火通明,全是格子间,大鬼小鬼都在里面加班,没有什么恐怖的音效,就是键盘声,穿插着“等登”“邓等登”的钉钉声音。还能看到一些鬼,由于工作劳累已经印堂发黑了,发狂地掐着自己的人中,生怕自己猝死……
这个让人笑中带泪的段子并不是只有中年人才能理解,凡是吃过上班苦的人,大概都懂。
齐格蒙特-鲍曼在《工作、消费主义和新穷人》里写,新的工厂系统需要的只是人的一部分,是身处复杂机器之中,如同没有灵魂的小齿轮一样工作的那部分。而人身上那些无用的部分,比如兴趣和雄心,还有天性中对自由的渴望,不仅与生产力无关,还会干扰生产需要的那些有用的部分。
电影后半段的情节完美符合了打工人常用来自嘲的那个梗——只要我足够努力,老板就能过上他想要的生活。这样前后割裂的情节也引发了国内观众的不满,在豆瓣上可以看到对这一点的无数吐槽,这也解释了为何本片开分时高达8.5,后来一路跌到了7.3。
这和另一部讲述职场现实的日本电影《我在一家黑公司上班,已经快撑不下去了》非常像。同样是在前半段以种种搞笑桥段讽刺职场现实,同样在后半段不可思议地转向了热血励志,以及同事领导一家亲的大团圆结局。
《我在一家黑公司上班,已经快撑不下去了》剧照
电影里列举了黑公司的六个特征,分别是:有劳动法也不遵守,需要职员连续几天熬夜工作,办公室里有情绪不稳定的职员,还有技能异常低下的同事,人员流动频繁,以及对必要的经费不予报销。
真田的公司完全符合这些特征。在入职初期,他每天要遭受情绪不稳定的领导阿部的辱骂和PUA,“除了这里,还有谁会雇佣你啊?”“按时下班,那都是都市传说!”。除此,他还要为工作能力低下,但很会拍马屁的同事井出的工作进行善后和收尾。加班、过劳,忍受着不公平的待遇和办公室里紧张的气氛,真田偶尔还要为了上班倒贴钱,真田被阿部忽悠着去给客户送了一份并不紧急的文件,回来被财务告知,因为你是程序员,不是市场部业务员,送文件不是你的工作,所以车费无法报销。
如果说真田前期是因为没得选而不得不待在这家黑公司,那么在后期,在他出色完成了一些项目,还积累了一些领导经验后,仍然留在这家黑公司就让观众无法理解了。剧情给出的安排是,让真田在和所有同事们一起熬夜加班,共同完成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中,发展出一种类似于革命情谊的东西,让他在极限打工的过程里体会到和之前茧居时完全不一样的“活着”的感觉,最后让这个角色带着几分励志的色彩心甘情愿地表达出,“我在一家黑公司上班,也许我还能撑下去”。被黑公司剥削很可怕,更可怕的或许是在这个过程中产生一种病态的自我感动。
吉川的自卷和真田的自我感动都是在把本就不正常的工作状态合理化,甚至是内化为人格的一部分,并冠以进取和励志的名头。这样的情况绝非是影视作品为了增加戏剧性而凭空虚构的,相反,它在现实中并不少见,可以说,长久以来,我们东亚社会都在鼓励这种行为。但是这两部相隔十余年的电影在精准捕捉到一些被异化为机器的打工人后,却不约而同地在结尾处走向了日影一贯擅长的热血、励志和在痛苦中获得升华,这既是一种创作上的偷懒,也是一种对更残酷真相的回避。
韩国电影似乎更喜欢将现实残酷的一面表现出来。《下一个素熙》改编自真实事件,影片的前半段围绕一个名为素熙的职高女生展开,呈现了她从走出校园到跳湖自杀的全过程。影片后半段,裴斗娜饰演的警察吴宥真登场,在警署领导急于以自杀结案的背景下,她全力调查,追溯素熙死前的经历,最终发现即使重来一遍,似乎也无法挽救这条年轻、热烈的生命,比冬天的湖水更冰冷彻骨的是那一整套不把人当人的社会系统。
《下一个素熙》剧照
在韩国,普通的职高生要在毕业前去往企业完成三个月至一年的实习,而实习就业率是每一所职业高中最为在意的数据指标,因为教育厅会以此作为根据进行拨款。学校为了争取更高的实习就业率,把不合理的任务压到了每一个班,每一个班的老师再把这种压力传递给每一个学生,这就解释了为何本应保护素熙的学校在事件中不仅没有承担责任,还成为了帮凶。因为他们只把素熙当作整墙统计表中的一个数据。
同时,公司还为实习生定下了高到无法完成的业绩目标,迫使她们加班加点地工作,即便偶有达成目标的人出现,公司也会以各种借口拒绝发放奖金。素熙的前领导因为不堪忍受压榨而自杀,公司在他死后立刻派来别人接管他的工作,仿佛没事发生,一切照常运转。素熙们只是公司用完即弃的一次性工具。
即便是死后,若没有吴宥真孤注一掷地坚持,警察局也会为了追求效率最大化,而不愿在自杀案件上投入资源,素熙和她那位自杀的前领导一样,都是可以尽快了结的一份结案报告罢了。他们为何寻死,没人在意。
电影中出现的大多数人,无论是来自学校、教育厅,还是警察局,都安于在这套系统中做一颗温顺的螺丝钉,面对吴宥真的追问,他们的答案往往是,“没办法,这就是现实”。而素熙恰恰是一颗不那么合格的螺丝钉,她会为朋友打抱不平,她会和冷血的新领导打架,会去争取自己应得的奖金,她还会感受到痛苦和不公,绝望和无助,这都是因为她还保有着生而为人“无用”的那部分。但也恰恰是这部分,让她以更惨烈的方式被系统倾轧。
《下一个素熙》没有像日本电影那样给出一个难以令人信服的大团圆结局,但它也无法提供一个逃脱系统困境的解决方法,毕竟这本来也不是一部电影的任务。倒是在《工作、消费主义和新穷人》的最后一章,齐格蒙特-鲍曼有一个想法,那就是让工作重新偏向人类的自然倾向,恢复人类本能的尊严,恢复社会公认的意义,放弃一味追求效率和统计数据上的好看。这意味着让人们在某种程度上返璞归真。
这个疯狂运转着的社会系统真的能发生转变吗?我对此期待,却没办法乐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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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1019:30
倒是在《工作、消费主义和新穷人》的最后一章,齐格蒙特-鲍曼有一个想法,那就是让工作重新偏向人类的自然倾向,恢复人类本能的尊严,恢复社会公认的意义,放弃一味追求效率和统计数据上的好看。这意味着让人们在某种程度上返璞归真。
08-1019:28
只要我足够努力,老板就能过上他想要的生活。
08-1019:27
《Mondays》不仅讽刺了这套工作系统对人的异化,也讽刺了它自身的僵化和陈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