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黑/太中瘟疫时期的爱情

烤盘中美拉德反应的牛排滋滋作响,大蒜和迷迭香的香味伴着黄油扑面而来。房间内没开顶灯,只留了厨房灶台上微弱的灯光和不远处燃烧的壁炉燃烧的烈火。电视机在尽职尽责地工作着,像它屏幕上显示的那位略显疲态的女主播一样——她戴着沉闷的口罩机械地播报着今日新增的感染人数和死亡率。

这个病毒还真是没完没了啊。

中原中也想着,一边打开碗橱准备挑选一个合适的餐具,因为独居又经常出差,他的餐具并不多,大部分都形单影只,打碎一个就完全没法替代的那种。他熟练地将煎好的牛排放在精致的鎏金描边餐盘上,连带上刚刚洗好的葡萄,一起端上了桌。早已在旁边蹲点多时的金毛寻声奔来,尾巴快速地左右摇摆,活脱脱像游艇的螺旋桨。

“大福,坐!”

见金毛眼看地就要抬起前爪地上桌了,中原中也心中感叹自己出差半个月,这个小东西又被寄样的宠物店里温柔可爱的大姐姐惯得没大没小,他转身打开冰箱的冷冻柜,准备挑一块好肉犒劳犒劳这个陪他多年的老伙计。

冷冻层的冰凉很快攀上他的指尖,他拉开其中一格仔细翻找着,思考今天到底是准备鸡胸肉还是牛腿肉。他的冰箱还是塞得满满当当的,完全没有受到这场席卷而来的病毒带来的影响,说到底港口黑手党给他的报酬向来丰裕,实在不行黑手党的走私线也够他准备一个月的物资了。

十二月三十一日,一年之中尾声的尾声,每年的最后一顿中原中也都会安排一顿热气腾腾的寿喜烧,这是他多年来的习惯。至于原因,他也想不起来了。

但今年的繁忙和时空的错位感让他完全忘记这件事了,想起已经准备好的晚餐,他不得不将肥牛卷放了回去。好像许多经年保持的习惯都不是突然消失的,只是在不知不觉之间,随着时空的转化、岁月的流失、环境的变迁潜移默化地消亡了。

就像本该属于这座城市的辞旧迎新的热闹,也在一场旷日持久的瘟疫中销声匿迹。中原中也昨天才执行完任务从意大利回来,尽管他知道国内的形势严峻,但看到往日车水马龙的横滨街道变得荒无人烟,甚至他从机场回家的这段路都是靠自己操控重力飞回来的,深冬的肃杀和瘟疫带来的荒凉杂糅在一起,让他一时还是难以习惯。

黑手党是出了名的不守政府规矩,但日益攀升的感染率和死亡率最终还是让森鸥外决定线上办公,并推迟了许多货物交易。连习惯了夜行的黑猫都不再活动,还有阴沟里的老鼠和蚊蝇也变得小心翼翼,更别说是太阳底下成群结队的海鸥——整个城市突然变得死气沉沉。

刚回到横滨的中原中也被要求自行居家隔离,好在多年来他也习惯了独居,回家后接上自己的狗子,住进了自己的小别墅里。

水已经咕噜咕噜地烧开,锅里的鸡胸肉也飘了起来,一旁的大福迫不及待地叫了几声,但尽管急切也依然维持着主人刚刚要求的坐姿。

“知道肉煮好了?真是成精了啊你。”中原中也熟练地将鸡胸肉放进冷水里放凉,又用工具将它切成丝,撒上各种营养补品后放在大福面前,后者很快哼哧哼哧地吃得很香。

“吃慢点!我又不跟你抢!”中原中也出声呵斥,但还是用手轻柔地摸了摸大福手感不错的大脑袋。大福从小奶狗时期开始就跟着还是小奶狗的中原中也,如今中原中也已经成长成港口黑手党凶恶的獒犬了,可大福还是像长不大的幼童一样小孩心性。

说起来也有五六岁了,明明是老狗了,明明第一次见到它的时候,还在太宰那个混蛋的怀里瑟瑟发抖。中原中也暗笑,又一下恍神。

是的,这只名叫大福的金毛是当年太宰治送给他的,甚至连这个过分可爱的名字都是太宰治恶趣味地取的。

但他还没来得及品味莫名其妙涌上来的苦涩,手机突然兀自震动了几下。中原中也很快拿起,亮起的屏幕让适应他的适应黑暗的眼睛不适地眯了眯,但看到来信内容后又不可置信般地睁大。

[太宰治:一起吃饭吗中也~]

搞不懂,中原中也搞不懂。太宰治是居家隔离关疯了吗,才会在凌晨十二点破天荒地发短信给他?短信内容竟然还是约他的吃饭?拜托,对方在黑手党的时候都没约他吃几次饭!除了...除了每年过年的时候。

中原中也想通了,但又没想通。太宰治叛逃四年,也从没再在这个时候约他吃过饭,一开始不适应的是他,后来自己一个人习惯了的也是他。现在是唱哪一出?喝多了?戏弄他?还是真的?

中原中也甩甩脑袋,他想起芥川龙之介说的:企图分析太宰治的想法都会陷入混乱。于是他决定无视太宰治的消息,愉快地享用他今天的晚餐。

愉快个屁!

[中也~]

[中也中也中也中也中也]

......

[中也中也中也中也中也中也中也中也,可恶的狗狗怎么能不回主人的信息?]

中原中也气得想把手机捏碎,天知道太宰治到底突然发什么疯。

[你有病吧!一起吃什么?请我吃枪子还是炸弹?]

太宰治回的很快。

[不是哦!是限定版细菌和病毒哦~]

看到消息的中原中也不禁眉头一皱,他大概知道这个不要命的青花鱼很有可能会感染,毕竟凭他不要命的脑回路,很有可能上街不戴口罩,就要跟病毒来个亲密接触,好进行他的自杀计划。但没想到这么快。

电视机传来的感染率和死亡率播报突然在中原中也的耳边不断放大,他咬了咬嘴唇,在页面上输入又删除,删除又输入,最后心一狠点击发送。

[中招了?]

他愤愤地点击发送,但却不再放在手机,而是紧紧地盯着屏幕发呆。但这一次太宰治回得很慢,甚至一直没有回复。中原中也盯了一会儿屏幕,手机屏幕亮起又熄灭、熄灭又亮起,他放弃似的将手机放到一边,随手捻起手边的葡萄,眼睛却还是看向那边。

呜哇好酸!

该死!

“喂,哪位?”电弧那边显然连来电提示都没看,就随便接起来了。防范意识很差的太宰治,中原中也在心中吐槽。

“啊...是我。”

“啊中也啊~要来跟我一起吃饭吗?”听到中原中也的声音,太宰治的音调似乎一下就飘扬了起来,但限制于干哑的嗓子,声音有种奇怪的不协调感。

“你准备请我吃速食罐头还是海鲜味泡面。这顿饭的目的是庆祝你终于要自杀成功了?”

中原中也眉毛一挑,象征性地嘲讽一句,但心思却不在这里。他敏锐地感觉到,太宰治的状态并不好,他的嗓子应该很痛,气息也很弱,虽然强行装出了往日一样欠揍的样子,但听得出来气若游丝、中气不足。

“好过分哦,中也明明知道我这种普通市民物资短缺,还让我来准备食物,真是欺负人的干部大人呢。”

中原中也烦躁地啧了一声,莫名地心情烦躁。太宰治总是这样,明明有时候已经不再游刃有余,可不管自己在没在身边,他都从不依靠自己。

制定作战计划时总是把自己撇出来,就算考虑最差的情况也只把他自己算计进去,受伤时也从不要自己搀扶,被暗算时也不要自己营救。就包括现在,就算因为病痛身体已经羸弱到一定程度,也不肯像自己示弱求助。不过也对,示弱就不是太宰治了,就像好好说出关心就不是中原中也一样。

“所以你要吃我的拳头还是我的暴踢?”

“哈哈哈哈中也居然真的听进去了耶,果然是好骗的笨蛋小狗。”太宰治大笑几声,又突然止不住地咳嗽了半天,那力道好像要把肺咳出来一样,尽管他好像已经有意把手机拿开好远。“只是开个玩笑哦,谁要大老远跑去跟中也一起吃饭啊!不过是一直隔离太无聊了而已。”

“......”

到底是谁吵谁啊?一开始明明是我在开开心心吃晚餐吧?

中原中也愤愤地将手机扔在一边,抬眸看一眼已经凉了的牛排,没了吃饭的兴致。他将事物放进保险盒里,再放进冰箱,关门之前看到侧边格子上摆满的无菌蛋,他想明天一定要好好吃一顿寿喜烧!

那时候他刚刚进入港口黑手党组织,有赖于森鸥外的默许和尾崎红叶的照拂,组织上给了他不少优待,房屋车辆一应俱全,甚至还给他配了个管家,但中原中也很不习惯,便把这个推辞了。明面上,没有人敢对新晋的绝对武力指手画脚,但背地里没少听到有人嚼舌根——毕竟曾经的羊王层手刃不少黑手党员工。

所以在刚来的第一年,他没有朋友。自己出任务的时候在暗处蹲哨,可以一整天不说一句话。在烈日底下站一天或在潮湿的草丛里趴一天,晒中暑了或皮肤病了也是自己解决。更不用说逢年过节,生日是一个人过的、年假是一个人过的、甚至连感恩节和圣诞节都是一个人过的。

无人之巅,高处不胜寒。

好在他很快跟太宰治搭档,虽然一开始因为长久的沉默被太宰治的嘴炮欺负得够呛,但中原中也很快用自己的拳头占了上风,两个人就在嘴炮和拳风的拉锯战中打发了不少日子。一开始太宰治笑他沉闷,十几岁的年纪天天拉着个脸、插着裤兜,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中原中也立马回呛太宰治,称对方不过也不过是缠着绷带装深沉的十几岁小孩。

“你懂什么!这叫独孤求败!”中原中也记得自己当时是这么说的。

“嘁,只是孤单的小狗狗摇尾求怜罢了!”太宰治眉毛一挑,给他一个审视的微笑。

你不也是!

他想这样回怼,但话到嘴边还是咽进了肚子,当然最后也是以二人扭打在一团告终。

后来太宰治还真的在那年的最后一天送了他一只小狗。中原中也一开始并不想接受,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太宰治在内涵他。但当他看到瑟缩在太宰治的怀里,见到他时立马眼前一亮的小奶狗时,他立马心软了。过去十几年在刀枪棍棒中长大,他习惯了别人对他恶意相向,但这反倒让他在接受这样纯净的目光是,有点无所适从。

“他叫什么?”他伸手碰了碰奶狗粉嫩的鼻尖,后者里面抬头蹭了蹭他的手指。

“叫大福哦!”太宰治拎起小奶狗就往中原中也的怀里送,惹得十几岁的少年突然像不知道怎么抱孩子的新手爸爸一样手忙脚乱。

“明明会长成一个大家伙吧,居然叫这个可爱的名字。”

“那当然是我的恶趣味啦!”

“......”中原中也想替狗狗给这个混蛋一拳,但想着还没长开的小狗奶白奶白的,确实也像一个圆滚滚的大福,便少见地认同了太宰治。

“中也不要像妈妈看孩子一样啦,快点吃饭吃饭吃饭!”太宰治一边揶揄,一边给中原中也打好了蛋液,然后从善如流地夹走他餐盘里放凉的牛肉。

“混蛋!那是我的!”中原中也将大福放在腿上,毫不客气地拉过太宰治的筷子,快速咬走差点被抢走的牛肉。

“咦...都是中也的口水耶!我必须得换个筷子了。”

中原中也也习惯了太宰治对他的揶揄,鼓着嘴嚼着被蛋液温柔包裹的嫩滑牛肉,好心情地不跟太宰治计较。

十几岁的少年吃饭风风火火的跟打仗一样,他们很快吃完了套餐份额内的牛肉,又追加了几份。中原中也还小心翼翼地在清汤锅里涮了片乌鸡肉,耐心地撕开放凉,送到小奶狗的嘴里。虽然这个举动被太宰治说成是新手妈妈哺乳,但中原中也还是感觉莫名的满足。

他们是完成任务时去吃的,吃完晚餐时已经过了零点,这意味着旧的一年已经过去,新的一年早已到来。走出居酒屋时,迎面扑来的冷气让中原中也缩了缩脖子,怀里的小狗也直接缩进了他的大衣。路上的行人少了许多,和漆黑的夜空一样,盛大的烟火绽放过后,只剩下一点点寂寥。

“现在还会感到孤单吗?”

走在身边的太宰治突然问他,他没有转头,仍旧在向前看,嘴里突出的白气在空中飘了飘,又很快消失。

“还好吧...我本来也...”中原中也张口想解释什么,又被太宰治打断。

“果然很有效吧!”他兴冲冲地眯眼笑着,“小时候有老人跟我说,“感到孤单的时候就吃点热乎乎的东西,起码身体暖洋洋的会好受一点!”

“我没有小时候...”中原中也低头想着什么,胸前窝着的小狗在他怀里蹭了蹭。

“诶...中也真是看不懂氛围诶!”太宰治却没接他的话,继续吐槽着。

“你才是!等等...”中原中也刚要发作,突然感觉胸前一阵不寻常的暖流,“大福好像...在我身上...尿了!!”

“啊!!中也不要过来啊,脏死了!”

“你帮我拿一下啦!我要把衣服换下来啊!”

“不要不要...等等你不要过来啊!”

少年们的打闹声慢慢化进冷风里,好像这冷风也染上了一点余温。

“嘶!大福你轻点!”

中原中也正想得出神,眼看着就要陷入某些不好的情绪中了,突然感觉胸前一沉,记忆中那只小奶狗已经长成体重七十的大金毛了,但总还以为自己是只小狗,每次都大大咧咧地把屁股往他身上一坐,继续窝在他的胸前。

合作两三年,叛逃四年,眼看着小狗也变成大狗了,中原中也每年过年吃寿喜烧的习惯也融进他的生活。只是太宰治走后,他又变成一个人吃了,没人抢他盘里的牛肉,也没人笑他吃相难看。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揉了揉大福柔软的毛发,又深深地呼出,心底一些莫名的苦涩好像又要汹涌起来,甚至蔓延到他的嘴巴里,让他觉得口中酸酸苦苦的,他收了收心神,不想再去想。成为干部后他戒掉情绪许久,也不想再陷入早已无谓的感情里。

“中也,要不要一起吃饭呀?”又是太宰治的声音。

“你烧到几度了?”

“啊...好像是39.6吧。”

“?”中原中也腾地一下坐起身,吓得身上的大福一不留神便滚了下去。“那你还想着吃什么饭?赶紧吃药啊!”

“嘿嘿,忘记买了。”太宰治难得软软的笑声传来,“况且现在也买不到了吧。”

明明是你打过来的吧?中原中也人麻了,太宰治到底是烧到多神志不清了才会这样胡搅蛮缠地颠倒黑白。中原中也快步走到自己的医药箱旁边,翻找出自己的若干囤货。

退烧药、止咳药、止疼药、润喉片。抗原试剂也给他带几个吧?这个混蛋家里有没有消毒液啊?红叶姐好像说柠檬水能缓解咽痛?这个混蛋估计也没有好好吃饭吧,要不直接过去煮寿喜烧好了?等等他家能有锅吗?

收拾到最后,中原中也看着自己面前满满一大包东西陷入了沉思——中原中也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

中原中也最终是操控重力,拎着大包小裹飞到记忆中太宰治是住所的。选择不开车的原因一来是不想招惹那些疫情管控的麻烦,而来他也不想让人知道港口黑手党的干部大包小包地来照顾一个叛徒。

虽说是可以操控重力,多大的重量都不是负担,但中原中也还是让凛冽的冬风吹得头发纷乱,也不知道自己是被太宰治扰得心神不宁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出门时竟然连件外套都没有披上,冷风吹来时他冻得瑟瑟发抖,好不狼狈。

太宰治这个笨蛋,连窗帘都不知道拉。落在阳台的落地窗前,中原中也一眼就看到了缩在被我里的太宰治。他似乎睡得很熟,但应该不太安稳。

蹙起的眉头紧紧地拧在一起,却没有因为自己的到访醒来。搭档多年,他知道太宰治对外部环境及其敏感,年少时他想趁太宰治睡着在他脸上涂鸦从未得逞过,对方甚至声称对自己的声音、脚步甚至呼吸的频率都了如指掌。但现在,他好像没发现他。

敌人要是知道,早就被杀死一万次了吧,笨蛋青花鱼。

中原中也抬眸打量着室内,一眼就看到角落里堆得整整齐齐的海鲜味泡面盒,还有躺在旁边的几个大大的矿泉水空桶。床铺的旁边散落着吃完的止疼药包装壳,还有一个被扫到角落的抗原试剂——不出意外的,确实是两条杠。而面前的人要不是呼吸平稳,面色和唇色看起来都跟刚死之人一样惨白,额前的刘海已经打绺了,应该是干了又湿、湿了又干的缘故。

中原中也重重地叹了口气,戴上医用口罩和手套,准备学着记忆中太宰治的样子偷偷撬锁,但手指刚碰上门把就被突然响起的微弱声音吓得一哆嗦。

“不要进来。”

太宰治觉得自己的确睡得太深了,对外界的感知也不再那样敏锐,就像是被跑进玻璃缸里的金鱼一样,只能听到咕噜咕噜的气泡声,周围的一切声响好像都变得朦胧,离他远去。但他突然听见脚步声,还有奇怪的重物放下的钝响,微弱的声音像投入湖面的石子,一下一下撩动着他的感官。他感觉自己沉在水中的身体开始缓缓上升,意识也逐渐变得清明。

他睁开了眼。而睁眼时还以为是黄昏,因为面前站着的中原中也,他赭石一般鲜艳的头发在深冬清亮的月光下发着光,那分明是一抹绚烂的晚霞。

“不进去我怎么吃饭?”

中原中也很快缓过神来,但他收起一阵惊慌,心中又马上闪过另一阵惊慌——他该如何跟太宰治解释自己的突然到访?散步路过?特殊时期人人自危,谁大晚上不睡觉在外边瞎晃悠啊?还带了他那么多东西!于是他咬咬牙,随便扯了个刚才的借口,管他太宰治怎么暴风骤雨地嘲笑他真的上心。

但太宰治没有,他只是艰难地爬起来,眸中含笑地看着他。他张了张嘴,但好像并没有发出声音,或者是声音太小,隔着玻璃门站在门外的中原中也听不清。

“你说什么?”

中原中也贴近地站了站,音量也随之调大,方才戴上的口罩让他的呼吸全都闷在方寸之间,呼吸之间的热度好像顺势爬上了他的面颊和耳际,让他不由得一阵燥热。

太宰治重重地叹了口气,从被褥下找出被压得皱皱的纸笔,窸窸窣窣地写着什么。

[你是不是来害我的。]

“哈?”中原中也看着本子上的几个大字一脸疑惑。

[中也明明知道我嗓子很疼,还要让我大声讲话,真没良心呢。]

中原中也感觉太阳穴突突直跳,他到底该先吐槽太宰治就算麻烦到写字也要跟他过不去,还是唾骂自己半夜不睡觉来这里给自己找不痛快。

“那你倒是开门啊混蛋!”他咬牙切齿地抬脚踢了踢门,似乎又不想被周边的邻居发现,下脚时又收了收力度。

[我感染了会不会死倒是未必。但红叶大姐要是知道我把你这个身娇体弱的小蛞蝓感染了,一定会让夜叉追杀我的。]

“你才身娇体...哈秋——”

中原中也刚想反驳,就突然一阵风呼啸而过,他的鼻尖随之一痒,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大喷嚏。然后他转过头,就从太宰治的眼神中看到了大大的无语,太宰治的欠揍的声音好像就在他耳畔响起:你看,我就说吧!

“你知不知道现在外面在下雪啊,飞过来太冷了!太冷了!”中原中也面色微红,隔着口罩捏了捏痒痒的鼻子。“快点让我进去,不然给老子冻感冒了,我先饶不了你。”

他说着,不再看太宰治刷刷在本子上写的东西,直接用了一拽捣毁了门把,而后潇潇洒洒地用脚拉开玻璃门,拖着他的大包小包进来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中也要搬过来跟我同居呢~”

他的声音哑哑的,但听得出来心情不错。见中原中也闻言马上要过来给他一个大脑蹦,太宰治猛地伸直手臂,又假意轻咳几声,示意中原中也不要过来。

“保持两米间距哦!”

“不过也不是不行,跟中也一起住的话就有人给我做饭了!”见中原中也不再发作,意犹未尽的太宰治又补了一句。

“看来你嗓子还是不够疼,干脆疼死你算了。”

中原中也不再理他,跟一个病号过意不去不是他的风格,虽然这个病号也完全没有自己是弱势群体的自觉。他快就归置好东西,准备一类一类地往太宰治家的柜子里放,而太宰治就在身后默默看着他,时不时隐忍地咳嗽两声。

“要咳就咳出声。你中枪倒地疼得哼哼唧唧的样子我都见过。”中原中也头也不回,垫着脚将一些还算有点营养的速食放在柜子的最顶端。

“切!不知道是谁每次用完荒霸吐就脏兮兮地往我身上倒,明明是个小矮子,却是个肌肉笨蛋,真的重死了哟!”

“你以为我想啊!说起这个,你这个混蛋十次有七次没把我背回去吧!”

中原中也想想就气,好几次他都是在战后的废墟上被冻醒了,回到本部后还要被太宰治这个混蛋嘲笑身体弱,容易感冒。到底是怪谁?!

“那我至少背了三次啊!”

太宰治的情绪也逐渐被调动起来,他和中原中也几乎每次见面都要吵架,吵得面红耳赤、唾沫横飞地,谁也不让着谁。后来他也发现,这是他一天里情绪波动最大的时刻。而此时代价就是与情绪一起剧烈欺负的胸腔,他感觉自己的嗓子和肺管里好像飞进了什么扑棱蛾子,一直有意无意地扇着翅膀,总让他觉得痒得不行。

“咳死你算了!”中原中也借机嘲笑,但还是放下手中的东西,给太宰治递了杯温水。

一时不再有人说话,但也没人觉得尴尬,倒让他们觉得有种久违的舒适感——和早前出任务时一样,两分力度完成任务,七分力度用在吵架上,吵完神清气爽。

不大的和室内仅开了一盏落地的台灯,暖黄色的灯光轻柔地披在太宰治的身上,也一样在中原中也身上。恍惚间,太宰治突然觉得他们有了一样的颜色。

太宰治小口小口地喝着温水,任由面前的人自顾自地忙碌着,一会儿放东西,一会强迫他吃药,一会又准备生火做饭。当然他嘴上也没有停下,又是嫌弃他不要命天天往外跑以至于感染了还要来祸害自己,又是嫌弃他以为自己身体铁打的居然连药都不知道要买,又是嫌弃他家里连个像样的锅都没有。

但餐具倒是不少。中原中也发现,与自己不同的是,太宰治的碗盘都是成套成套的,像是超市里统一采购的家庭装素色大餐盘,一个盘子少说也有五六个相似的。但太宰治解释这些都不是他的,只不过是这个房子的上一任留下的而已,全部都不属于他。

全都不属于他。听到这句话时中原中也手上的动作一顿,他吸了吸鼻子,感叹太宰治是不是烧傻了,这么冷的天居然不开暖气。而后者很快就嘲讽道:中也真像个罗里吧嗦的老妈子!

太宰治虽然嘴上嫌弃着,但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中原中也的照顾,并且非常受用。

他又是嫌弃柠檬水太酸要加糖,却又是在中原中也的眼神警告中咕噜咕噜一口气喝完。又是吵着太热要开冷气,却又是在中原中也的威压中缩进自己的被子。理由是,他现在打不过中也,也没脑子想办法欺负他,他可不想白白挨揍。

中原中也任他胡闹了一阵。等吃完退烧药后他的困劲儿上来,直接往被窝里一躺便安安稳稳地进入梦乡了,完全不理会在一旁忙着收拾食材的中原中也,也完全不担心对方会趁自己睡着时干什么坏事。

毕竟那可是靠谱的中也啊。

从厨房出来的中原中也把灯关了,坐在太宰治不远处的小沙发上。黑暗中他看不到什么,已经微微露出的黎明微光也只能描摹出熟睡的人的轮廓,安静得好像只有一呼一吸,是两个人各自的呼吸。

太宰治这一觉睡得还算安稳,虽然前半程还会难耐地翻翻身踢踢腿,大概是因为高烧导致乳酸堆积而产生的肌肉酸疼,但后半程就一动不动,踏踏实实的像个母亲怀里熟睡的婴儿。

也不知道睡着后看起来那么乖的人为什么醒着的时候那么讨人厌啊!中原中也勾了勾嘴角,但仔细一想他大概也不是不知道吧,毕竟他们都有相似的保护色。

他见过十五六岁阴郁的太宰治,也见过十八岁痞戾的太宰治,还有离开港口黑手党加入侦探社后似乎变得晴朗的太宰治。是什么消失了吗?好像也没有,只不过那些阴险狠厉都越埋越深,被包裹进温良柔和中而已。但是要知道,温柔刀、刀刀致命。

那不同时期的自己又是什么样的呢?太宰治见过作为羊王意气风华的自己,见过初来乍到沉闷不言的自己,也见过大展身手独当一面的自己。好像是他把快要偏离轨道的自己拉了回来,才全须全尾地保全了自己现在的模样。

所以他有时候觉得,是太宰治成就了他,虽然他不想承认。他劝服他进入港黑,陪他度过里外不是人的尴尬期,帮他在组织力逐渐站稳脚跟树立威信,然后自己全身而退、让他全身而进。

但他自己好像赤条条来去、没剩下什么,甚至让他有时候都想问问太宰治,他会不会孤不孤单?会不会有时候也会像自己一样,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这种孤独感来自于哪里?来自于物理意义上的独自生存,心理意义上的格格不入。举杯时无人敬酒,入睡时无人相拥。该笑的时候没感到快乐,该哭的时候挤不出一滴眼泪。

但他们都知道,这或许就是他们的生活。对中原中也来说,感情有多富饶都不重要,只要生命足够炽烈就可以;而对太宰治来说,甚至连那份生命的炽烈,他都可以不要。这是他们的孤独。

但只要一问,一定会被他笑话的吧。中原中也想到,糟糕,他突然有点烟瘾犯了。

走之前他小心翼翼地探出手摸了摸太宰治的额头——刚才太宰治不让他靠近,他就一直没确定过。感觉还是有点热,但似乎是没那么烫了,他便悄悄地开门关门,闪身出去。

回到冷风里,他点燃了一支烟,纵身一跃飘进虚空中,很快就离那个阳台很远很远。

新年快乐,中也。

太宰治的眼睛缓缓睁开,他坐起身来凝视着中原中也方才坐着的小沙发,很快又眯眼笑起来,笑意越来越大,像是得了蜂蜜罐子的小熊,明明被蜜蜂蛰了一口,但还是心满意足、甘之如饴。

“寿喜烧好香啊~”他自言自语道。

中原中也不想理他,中原中也选择无视,但他还是多瞄了那张照片三两眼,照片中那张欠揍的脸终于是有了血色,肉眼可见地红润了起来。

但太宰治好像就是要跟他对着干,信息轰炸最开始是隔一两周一次,后来变成隔几天,到最后甚至变成了每天。凭着他发消息的频率,中原中也大概猜到,这个混蛋八成是已经好了。

至于信息的内容,大多是一些幸灾乐祸式的问候,询问中原中也有没有感染,得到否定的答案后又非常小气地诅咒。中原中也气得牙痒痒,后来渐渐不想回他的消息,港口黑手党的干部就算是居家办公也很忙碌,没心思听这个烦人的青花鱼在耳边聒噪,但憋到晚上他还是一条不落地回,太宰治也是一条不漏地应。

就这样日子满打满算已经过了两个月。

后来中原中也不胜其烦,趁机问他要那天他的那些食材和药品的账单,太宰治便消停了下来。然后中原中也后知后觉地发现,太宰治把他拉黑了!

都说年少时不能遇到太惊艳的人。可望而不可即,就算自己前进一百步也拉进不了分毫距离的感受实在令人不爽,要冒出的感情一次次被自己强行压回去,于是到最后只能告诉自己:算了。

但太宰治那个混蛋好像在自己身上安了什么雷达,每次自己快要成功彻底平息心底那团死火的时候,他就像打不死的地鼠一样一次次出现。上次是自己刚想请假出去散心,就被老板通知要让双黑复活;上上次是自己出去执行任务,回国时听说他把自己弄进黑手党地牢了;还有上上上次...

很烦!真的很烦!

但他觉得自己就跟个无药可救的受虐狂一样,对那种在头上套个袋子的窒息感恐惧又上瘾。而那个混蛋似乎对这个捉弄他乐此不疲,这次就像四年前那样,他来了又悄悄走开。而中原中也强大又骄傲,对方不说,他也不会去问。

他知道尾崎红叶对狗毛过敏,熟悉的部下芥川龙之介又是出了名的讨厌狗,但把大福交给森鸥外和爱丽丝的话,他担心回来之后迎接他的就不是金毛,而是七彩毛。思来想去,他也得不出个结论。

然后他突然想到太宰治,真的是有些人就是不想起时完全想不起,一旦想起来了就好像在意识海里抛了锚,总时不时地冒出来一下。想来大福是他带来的,应该不会对他提防心太强。虽然太宰治“讨厌的东西”一栏上赫然写着中原中也和狗。但是,谁管他呢!

他当机立断直接带着大福和大福的家当驱车到了太宰治的门口蹲点,对方开门时似乎是刚刚睡醒。中原中也看到太宰治惺忪的睡眼吃惊地睁大,猛地一下关上门又打开,但很快他鸢色的眼眸中便染上的揶揄的笑意,抬眼上下打量着中原中也。

“不要!”意料之内的斩钉截铁的拒绝。“我已经养狗狗了耶,一个人养两只会很累哦!”

这家伙什么时候瞒着自己养狗了?

可正当他满面疑惑时,太宰治轻巧地深处食指,勾起他的脖颈上的choker,轻而易举地将他拉进,附在他的耳边轻声说:“不就在眼前吗?”

太宰治扑在他耳垂的热气让中原中也的呼吸一乱,但他很快稳住心神,抬起膝盖对着太宰治的腹部就是一顿暴踢。

“中也拜托人的态度可真差!”太宰治捂着肚子、含着眼泪大呼。

“这还没完呢。”中原中也见太宰治吃了瘪心中暗爽,索性松开拉着大福的手,“大福!冲!”

而早就认出太宰治的七岁小狗流着哈喇子飞扑到太宰治的怀里,对着这个很久不见的老熟人就是一个爱的贴贴。太宰治重心不稳,猛地向后倒,接受爱意的同时他绝望地想着:昨晚的头发怕是白洗了。

“这次要去多久?中也这种乌龟速度肯定要爬个一两个月吧~”

说起这次任务,在计划时还是有波折的,以至于他现在还在为此焦躁生闷气。长期疫情的席卷,哪里的生意都不好做,眼看着全球疫情逐渐放松,那些阴沟里的老鼠立刻争先恐后、成群结队的出来,吃相难看地一下吞并了港口黑手党在海外的几条重要货物链。

中原中也是主张速战速决的,他递交的计划书也是这样写,他有绝对的实力,完成下来并不是问题。但计划书被森鸥外打了回来,并勒令中原中也从长计划,一向站在他这边的尾崎红叶这次也持中不言,似乎是默许,这让他心中没来由地焦躁。

原本他也不会写什么作战计划,这种活都是太宰治来干,都怪这个混蛋把烂摊子全都扔给他,他才要来承担这些他本不想做的工作。其实仔细想他也知道,放长线钓大鱼,潜伏卧底方能一网打尽、连根拔起。但他就是没来由感到憋闷——因为没人认同他。然后他就开始向,太宰治要是在的话,会支持他的吧,毕竟他其实比自己更疯。但一想到这,他就更烦了。

“诶,看来森先生还真把中也当接班人培养了,居然还开始教你布局打小算盘了。”太宰治伸了伸懒腰,“要我来说,中也更适合直接一锤抡过去耶。”

太宰治顿了顿,又偏头朝他笑:“你说是吧,中也。”

中原中也依旧没回答,抿了一口咖啡。明明是深烘焙的黑咖,但他突然觉得好像也没那么苦了,反而还挺甜的。

“回来的时候横滨的樱花就要开了吧。”他看向窗外尚且光秃秃的樱花树,自顾自地说着。

“那当然!记得来赏樱哦~”

“汪!”大福在一旁热切地交换了一声。

“诶大福也知道赏樱吗?中也你看这只狗狗比你还...”

比你还聪明。太宰治本来是打算这么说的,但他转头看向大福和它身边的一滩暗黄色水渍时,立马噤了声。

“大福!!!”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太宰你要洗地板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都怪中也,快带着你的狗狗滚出去啊滚出去!”

“才不要。我要去赶飞机了...”

“等等...等等大福你不要坐在我的床铺上啊!”

中原中也三步并做两步出了门,关上门时突然停住脚步,他屏息凝神地听着室内的鸡飞狗跳,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还跟当年一样啊。

(下)

[太宰。你..@$%&5...]

咚咚。有人在敲窗户。我醒来时低头一看,我的手里躺着一截断掉的风筝线。

咚咚。是中也在叫我,隔着一扇厚厚的窗户。真是奇怪啊,他明明离我很近,声音却隔得很远。他没有看我,背对着我,只对我露出赭红色的头发。那截头发似乎长了一点,用猩红色的发圈束着。哦、我想起来了,他曾叫我一起去放风筝,他说春天应该是放风筝的季节。他还嘲笑我,说我不会飞但是他能。可是笨蛋中也,我开口对他抱怨,风筝线已经断了啊。我低下头看那截风筝线,不知何时它带上了血,浸泡在绮丽的血红里,被渲染成热烈的猩红。

咚咚。我急忙抬头,中也不见了,他的赭红色头发和猩红色发圈像是被春日的阳光溶解。我只看到一只雪白的鸽子,眼睛是鸽子血一般的红,就仿佛是它的眼睛里流出它的血,又像是我一样。我看着它那截头颅,又看我这截风筝线,我还想到中也。你搞错了吧中也。我想对他说。现在分明不是春天啊。春天怎么会是血红色的季节?

“咚、咚咚——”

“你是来找我的吗?”中原中也看向窗外。

“那你要进来吗?”他对着窗户外的鸽子说。

雪白的鸽子就落在窗台上,但它显然没有暖黄的阳光那样自在,它没法奔泻而入,只能被远远地拦在外头。狭小的窗台缝隙只够容下它半身,鸽子艰难地探了探头又悻悻地缩回去。中原中也躺在病床上,艰难地伸手摸向床头柜的远端又悻悻缩回。他不信邪地再次伸手,插着滞留针的手背碰倒立在一旁的水杯。他倒吸一口凉气、眼疾手快地接起、捞过半指外的吐司片,又在上身如落红般散落前挺直身体。一气呵成。

“要吃吗?”

他用纤白的手指捏下吐司最柔软的内心碾成碎屑,抬头望向暖黄的窗台,可鸽子已经不见踪影。中原中也嘴唇张了张、手指顿了顿,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将吐司碎屑塞进嘴里,感受它们在舌尖濡湿、混合、融化,再悉数咽下——苦苦的。他恼火地啐了一口,将剩余的吐司一股脑扔进漆黑的垃圾桶,仰面将自己送入雪白的枕头。他枕着自己的手臂再次望向窗外,企图通过这个狭窄的铁框与浩瀚的春天发生连接。这幅画里什么都有。阳光后面是阳光、树叶后面是树叶、风后面是风、天空后面是天空。

原来他想要抓住的春天早已悄然降临。只可惜这窗外没有樱花。他没来由地想——不知道太宰那家伙在干什么。他会在赏樱吗?啧、管他呢!焦躁间突然有画外的东西漂浮进来,一下打乱了整幅画卷统一的色调:绛红与嫩绿、蓼蓝与赪霞、烟粉与明黄全然交织在一张油纸上。是一枚小小的风筝,长得像金鱼、又或者是蜜蜂、又或者什么都不是。它只是悄悄窜进来又消失、又窜出去却再没出现。

“春天要过去了啊。”他自言自语。

中原中也凝视着窗台看了会儿,末了重重松口气。翻身时他又扯到手上的滞留针,疼得他咬了口下唇。疼痛感、苦涩感、无力感霎时涌上心头。病房里静悄悄的,只有寂静的病床、小桌、电视和他,只有仪器的滴答声和输液瓶的滴答声,最喧闹的反而是呛人的来苏水气味。他盯着一点一滴的药液发呆,手背处细密的痛感似乎重新唤醒他的感官,痛觉再次包裹住他的神经,有腰椎的肿痛、刀伤的灼痛、喉间的绞痛、额头的隐痛。

可偏偏他的耐药性差,普通的镇痛泵要么对他过量、要么对他无效。于是他尝试几次后干脆放弃,反正对他而言,再疼也不过一咬牙一跺脚的事。但这次,他心里莫名生出一丝不寻常的凄楚来。可能都怪这明媚的春日将他的疲弱与孤寂渲染得过于耀眼,让他感觉自己像个垃圾场里报废的机器人,没有一处关节是完好的、又没有一个零件能修补他。

这次的伤病完全在意料之外。敌人将他引入荒无人烟的巢穴时他早已警觉,因此在他们的枪口一一怼上自己的侧腹、胸口、脖颈并险些封顶他的眉心前,中原中也便腾身一跃抢先一步掀翻头顶的封锁。他双手插兜,在空中轻盈翻身,而后志得意满地落地,再陷入敌人的圈套。他想他们或许也拥有一颗灵巧的大脑,能够算准他的逃脱线路并在那布下地雷。

触地的瞬间红光闪起,中原中也本能地借用异能躲避,却还是未能完全抵挡地雷爆炸的攻击。灼热的冲击波将他卷入热浪,他重心失衡地砸落在废墟上。爆裂的碎片未能伤害他分毫,但他仍感到下腰部猛地一痛,刺痛感随机席卷他的尾椎,顺着一节节脊柱流水般涌向他的大脑,紧接着他感到一阵酥麻,一切痛感又如潮水离他而去。这并不是什么好事——他混沌地记得,在失去意识之前,他已经感受不到来自脚腕的锐痛。

醒来时尾崎红叶告诉他他刚完成一次腰椎融合手术,医生告诉他他的倒数第二截腰椎嵌上了一枚永不取下的钢钉。再后来,护士在他的额前贴上冷敷贴,又在输液架上挂了输不尽的药水。没有人再跟他说什么,但是他咳嗽又咽痛、暴饮暴食又失去味觉、心跳时而过快又时而过慢,种种迹象都表明祸不单行——他在腰伤的同时又倒霉地感染了病毒。

然而到此为止他都表现得淡淡,他甚至以此为由谢绝了尾崎红叶留下照拂的想法,只在后者的软磨硬泡下,接受了一名已经具有抗体的护工。可直到夜里麻药褪去后疼痛席卷他的全身,他才迷迷糊糊地要缴械投降。与刀伤、弹孔、电击这类外在伤害不同,腰椎滑脱与病毒高热引来的疼痛根植内里。神经水肿的麻痛以那腰椎为起点向四面八方辐射、持续高热的钝痛以全身为战场千军万马地向大脑收拢,裹着知觉的混沌蝼蚁般蚕食他的理智,让他从发丝到脚趾没有一处是舒服的地方。

然后就到现在,捱过凌迟一夜,伤后病时第十天。

“诶这一瓶不是才刚刚开始输吗怎么又输完了?”他又自言自语。

“也不知道渡边小姐有没有买到草莓。”他想起不久前出门的护工。

“日本最晚的樱花是什么时候啊。”他又念念不忘他的樱花。

“啊鸽子又来了。”这次他对上了窗台上咕咕噜噜的血色瞳仁。

“还有风筝。”一小截风筝骨争风吃醋般冒了头。

中原中也好像对自己有说不完的话。独处久了,不知不觉就开始有自言自语的习惯,从前还有大福,现在是对自己。他好像期待回应、又好像并不期待回应。他只是说的,好让这个空间里安静的空气能热闹一点。不然连鸽子和风筝都会觉得无聊。

鸽子飞走了、风筝又躲了起来、渡边小姐还没有回来。中原中也按响了床头铃,毕竟他可不想被泵入身体的气泡堵住血管,这种只有混蛋太宰会向往的把戏。等待的间隙他打开社交平台,果不其然是许多四月横滨的电子樱花。

他看到武装侦探社去野餐了,松石绿色的野餐垫上摆着银朱红色的草莓,不远处还有人虎和镜花拉着风筝乱跑。他无意识地将仅有的几张照片放大再放大,试图从花红柳绿中寻到一捧暗淡的土黄色。可直到他眼睛盯得发酸仍一无所获,屏息凝神时压在喉间的瘙痒再也忍不住,他才讪讪地扔开手机、重重地咳嗽两声。

找他干什么啊!他暗骂自己,重新躺回寂寥的雪白里。

咚咚。雪白的护士带着淡黄的药液来到他身边,换针时手背上的青紫伸出几点赤红,离开时落下一只墨黑色的笔。光怪陆离、万紫千红,却没有一点属于他的土黄。那么好的春天,他被腰伤和感染锁在一方隔间,也没有人约他出去野餐。

说来挺讽刺。相较于刚入港黑的第一年,现在的他获得了上司的认可、下属的敬畏、曾经好像也有过同伴,但事到如今在这样歇斯底里的春天里,还是没有人叫他一起去野餐——从结果上看,他的处境并未比初来时好过太多。可那又怎么了!他恼火地抓了把油润的头发,斥责自己被这点小伤小病烦扰得别别扭扭,嘴间啧了一声,指尖捏起被遗漏的黑笔,连同他的所有情绪一同晾到一旁。

咚咚。有什么在敲打玻璃窗。又是那只雪白的鸽子、又或许是另外一只。它更加凶猛了,撞开窗户的缝隙如同一颗拨开光芒的子弹直直穿进来。健硕的翅膀飒飒作响,奔腾的气流带起雪白的窗帘,和雪白的鸽子一起飞向雪白的天花板。扑腾扑腾、雪白的风乍起乍落,窗帘落了下来,羽毛也是。

咚咚。渡边小姐终于带着草莓回来,她镇定地将草莓护在怀里,踱步到窗边将窗户打开、将窗帘理顺,引着那只鸽子又飞了出去。她转头担忧地看向中原中也,询问他是否受惊,中原中也得意地笑着摇头,撸起袖子放话:如果可以他甚至可以飞起来跟鸽子比赛。渡边小姐含笑着摇头,眼尾舒展开的纹路像金鱼的尾巴,让中原中也恍然以为那只风筝又飞了进来。可这位年长的女士只是替中原中也掖了掖被角,转身便出去清洗还沾着泥土的草莓。

人群来了又去,病房里又空了出来。

“汪!”

中原中也百无聊赖地玩着手机,突然听到狗叫。医院里还能带狗了?导盲犬?还是港黑医院的奇葩规定?中原中原屏息凝神,若非那碍事的输液管,他非得飘到门边看看。可落入深潭的石子有且仅有一颗,在那一声叫唤后便杳无音讯。

中原中也将目光转回屏幕,猜想或许又是自己的幻觉。似乎自从生病之后,他的幻觉就越来越多。他会觉得白米粥吃起来像玉子烧,又觉得玉子烧吃起来像小炮仗。他会觉得有人在看他,在他的睡梦中、甚至是在他昏迷时。有一只手覆在他的额前探查他的体温,有一只手点在他的鼻尖为他捏去汗珠,还有一只手毫无目的地从他的脸颊滑到喉结。他不知道是谁,他又期盼是谁——以至于他在每次有人敲门进来时都会莫名生出小小的希冀,可进来的只是医生、护士、护工、保洁阿姨。

从来没有太宰治。

是啊。那个没良心的家伙才不会来看他吧。中原中也轻嘲一句。他要是真来了,才真的要狠狠嘲笑他一番。说不定正在那条河里执行他的落水计划。大福在他家肯定瘦了吧,毕竟那家伙连自己都能养成瘦不拉几的模样。中原中也心中骂着,唇角却是勾着,指尖鬼使神差地游移,点开太宰治的对话框,之间飞快往上拉动。

[青花鱼:中也是派他来谋害我的吧?]

配图是太宰治手肘内侧成片的红色疹块,想来是那小东西身上又有跳蚤了。

[青花鱼:真的是来谋害我的吧!]

配图是浑身春泥的大福,浑身上下除了粉红的舌头满是黑漆漆的泥巴。而从漏出的一小段脏兮兮的绷带上看,太宰治估计也没好到哪去。

对于这些,中原中也只当是太宰治找茬。确认大福安然无恙后,他并没有回复。回了这家伙就会变本加厉吧,他想,要么就是变本加厉地短信攻击、要么就是变本加厉地销声匿迹。但显然太宰治有的是撬他嘴的办法。

[青花鱼:中也!这小子怎么不吃狗粮啊?]

[青花鱼:他怎么对我的泡面这么感兴趣?]

[青花鱼:分了他一口...]

[青花鱼:他还要!怎么狗狗的狗狗跟狗狗一样喜欢得寸进尺啊?]

[我:你他妈的!一口都不能给他吃吧!]

那时候他远在国外,时差都没倒过来,正不眠不休地调整计划、布控眼线、准备收网,午休时点燃一根烟的间隙,又收到太宰治的短信攻击。什么嘛、原来这家伙也有不擅长的事啊?不过他竟然会先按要求喂狗粮、虽然最后变成泡面,不过也算姑且好好在做吧。

[青花鱼:它为什么非要挨着我睡?真的很沉啊。]

[青花鱼:不会是中也给他培养的坏习惯吧?多大了人还在晚上要抱着毛绒娃娃才能睡觉的年纪吗?]配图是大福肉乎乎的侧脸和太宰治修长的臂弯。

[我:你懂什么?这样不好吗?]配图是中原中也的中指。

[青花鱼:今日份不服输的大福。]配图是星星眼大福和残血的鸽子。

[我:操!!驱虫!快给他驱虫!]

[青花鱼:鸽子呢?都不关心一下伤兵吗?中也好没良心。]

[我:当然是好好养起来啊!这还要人说吗?]

中原中也刚回复完毕,朝敌人的棚屋里扔了个手榴弹。撤退。

一来一回、有来有往,奇怪的联系在此之后奇怪地多了起来。太宰治隔三差五就会给他反馈大福的生活状况,虽然期间必然夹杂着一些烦人的挖苦,但这种细水长流的交流模式让意外地让中原中也倍感安心。异国他乡、他一个人吃饭睡觉看月亮,却反而被邀请参加太宰治遥远的生活中,却反常地不觉得孤单了。

[我:帮我问一下大福,他喜不喜欢这个颜色的围兜。]

[青花鱼:它说他不喜欢。]

[我:......你有证据吗?]

[青花鱼:你看。]配图是被吵醒的大福惺忪的白眼。

[青花鱼:这臭狗也太虚伪了,区区大黄狗,简直跟中也一模一样!]

配图是大福俘获侦探社全员芳心的照片。

[我:跟你比起来,什么生物都很可爱吧。]

那时候他正在吃早餐,原本因为战线拉长食欲不佳,但那天反而心情大好地多吃了两块松饼,虽然手抖地加了致死量的枫糖浆。

[我:明天就是大福生日了。记得给他做个蛋糕。]

[青花鱼:正好!我最近想吃巧克力蛋糕了。]

[我:操!是给它吃的不是给你!它不能吃!会死的会死的!]

[我:????]

[我:喂、你听到没有?]

[我:......]

[青花鱼:噗噗!笨蛋小矮子果然被吓到了吧?而且我才不要听你的声音呢。]

配图是大福戴着小猪佩奇版生日帽,吭哧吭哧地吃着肉泥蛋糕。还有太宰治的剪刀手。

[我:我不是带了好几个橡胶球?]

[青花鱼:两个黄色的掉进水沟里。一个粉色的被他在狗狗公园送给中意的约克夏。蓝色的最惨,已经被他完全咬烂了。中也,看起来他最讨厌你了吧。]

[我:......你给他买红色的试试。]

那时计划收尾,他久违地睡了个整觉。十个小时的睡眠让他神清气爽,醒来便看到太宰治发来的视频和照片,画面里橡胶球的残骸被整整齐齐地码在苦着个小脸的狗子面前。太宰治也出镜了,是一截漂亮的、缠着绷带握着衣架的手。这场景,像极了一方出差,被迫在家带崽的另一方深更半夜被磨人的小崽子折磨得方寸大乱的样子。

啊不对、真是奇怪的比喻。

中原中也伸出手指戳了戳爱犬的小脑袋,指腹移动,又落在了太宰治骨节分明的手指上,揉了揉。他顿了顿,着魔一般又揉了揉,从纤细的指节、到圆润的甲面、半个若隐的大拇指球、最后勾住最暧昧的虎口。屏幕是冰的,太宰治的手也是,可中原中也此时却觉得异常炽热,一点火星在他的指尖燎原。中原中也在盛大的落日余晖中缩在幽暗的沙发角落,清醒地红了脸。

再后来他变忙了。

[青花鱼:本周不服输的大福。]配图是脑门上一块血痂的蔫巴狗狗。

[我:你敢打它?]

[青花鱼:......我可是好主人怎么会打狗狗。是鸽子啦!鸽子小姐啄的。]

中原中也没再回。

[青花鱼:有些笨狗恐怕是看不到春天的樱花咯。]

配图是大福在漫天的樱花雨里乱舞。

[青花鱼:大福把鸽子小姐吃掉了。]

配图是大福叼着两片洁白的羽毛。

[青花鱼:骗你的哟!是鸽子小姐自己跑掉了。]

[青花鱼:中也你什么时候来把这个臭狗带走?]

[青花鱼:决定了今天晚上吃炭烤小狗肉。]

[青花鱼:诶明明已经快三个月了。中也终于死掉了吗?]

[青花鱼:看来我得带着大福给你办个葬礼。小猪佩奇主题的你觉得怎么样?]

那时候他恐怕正在飘在地雷阵上躲子弹吧。中原中也轻笑一声,指尖继续向下移动。然后进度条差不多也接近尾声,在没有得到中原中也回应之后,太宰治自然很快也闭了嘴。然而。怎么还有一段?中原中也靛蓝色的瞳孔随之急剧收缩。

[我:太宰。你..@$%&5...]

......?操——!

什么时候?嗯...三天前的夜晚。

三天前的夜晚发生了什么?哦...他停用了止痛泵。

麻药过去时虚浮的痛感猛烈地敲击他的神经,他在夜半时分仰面瘫在床上听雨,听骤雨起了又歇,听自己的意识被暴雨打散。然后、然后...他给太宰治发了这条信息?此刻万分悔意像下陷拥堵到臭水沟的雨水漫溢过他的心头,他甚至像穿越回去一拳揍醒那个意识不清的自己。咬牙切齿间,他的目光又瞥过那道短短的“青花鱼”备注,想到太宰治感染发烧时也曾撒娇般给他发来这样的信号。一样又不一样,只不过他回应了可太宰治没回,只不过太宰治得到他的偏爱而自己却没有这么幸运。

算了、就当他做他没看到吧。他将手机塞到枕头下,好像再次无端陷入一场无端的高烧,嘴里的苦味也愈发重了——无疾而终的单恋应该是一杯热的黑巧克力吧,又热、又苦、又腻。

嗯、算了。

咚咚。又有人敲门了。中原中也转头看向被护士遗忘的黑笔。

“进。”他扯着干涩的嗓子低呼。

咚咚。可敲门的人还在敲门。

“进——”他拉着喑哑的嗓子高喊。

“汪!汪汪——”回应他的是连绵不绝的狗叫。

又似乎、在听到他的声音之后,狗狗的声音更显振奋。

大福?那么。

“进来啊...”中原中也的语气无奈又兴奋。

“不是吧?你居然还会敲门?我不会是在做梦吧?”

“中也又不会做梦~”门开了,又有人进来了。

太宰治进门时看见中原中也正半靠在床沿,宽松的蓝白条纹上衣下隐约现出两段暧昧的锁骨。双手交叠落在腿上,双腿乖巧又僵硬地伸直,在乳白色的床被上拱起两座鼓鼓的小山包。暮春的阳光将不大的房间撕成两半,也将中原中也撕成两半。他的上身在阳光下、下身在阴影里,仿佛他就是被光影缝合成的一具丧尸。

“你来干嘛的?”中原中也语气很冲,眼睛却有意避开他。

“居然不是公鸭嗓。啊好失望!”太宰治懒洋洋地斜靠在门边,双手插兜。

“有屁快放。”中原中也轻咳一声,哑着嗓子朝他扔了个枕头,“没话滚蛋。”他对太宰治的突然造访表现得期待又抗拒。

“呜哇好凶!居然还是凶巴巴的小狗吗?这时候不应该是趴在床上一动不动,看到主人就摇尾求怜委屈巴巴的小狗吗?”太宰治精准地接下枕头抱在怀里,“你说是吧大福?”

“汪!”被叫到名字的金毛乖巧回应,在中原中也眼里俨然一副一个胳膊肘往外拐、两个狼狈为奸的架势。

“......”中原中也才不接茬,沉默的目光充满审视和警告。

“没干嘛。”太宰治错开眼神,踹了下大福的屁股让他进步,又施施然将门关紧、反锁。

“哈?你是来找茬的吧!”咔哒声自然逃不过中原中也的耳朵。

“不吃到寿喜烧就出不去的房间?虽然没什么大碍但我现在好歹也是病人吧?怎么想都应该是你做好给我送来啊?不对不对、算了,就你那厨艺,我还不想死。”中原中也的嘴想机关枪一样突突扫射,手上的动作却相当轻柔,招呼着跃跃欲试的大福到他身边。

“好狗狗好狗狗。”想念主人的大狗尾巴摆动得如同螺旋桨,先是亲昵地蹭蹭中原中也的手腕,而后大大咧咧地开始舔他的手指,“有没有想我啊。太宰这混蛋有没有欺负你?如果有你就悄悄告诉我,我帮你收拾他。”中原中也静静地拍着金毛的大脑袋,轻轻地扯它脸上的褶子肉,五指穿过暖金色的毛发,感觉像是将阳光抓到手中。

可能小动物天然地会一种魔法,就是让人在跟它们说话时不自觉地夹起声音。中原中也的嗓音低哑,又不自觉拉高音调,在太宰治眼里活脱脱就是披着人皮的狼外婆。可大福明显非常受用,此刻一人一狗在暖阳下久别重逢、相互依偎,倒显得他在这里格格不入。

“中也今天的话很多诶。”太宰治抬步靠近他,“自己一个人在医院可怜兮兮的,憋太久了吗?一看就知道中也的人缘很差吧,事到如今都没人愿意跟你说话的吗?果然离了主人的狗狗是没办法好好生存的。”他学着中原中也对待大福一样捏起嗓子。

“呕!你他妈别这么跟老子说话。恶心死人了!”中原中也感到一阵恶寒,抬眸瞪他,眼神在温柔到嫌弃间快速转化,“是我让他们不要来的。特殊时期怎么能天天往医院跑,你以为个个跟你一样不要命啊?嘶...说起这个。”他猛地一顿,抚摸大福的手掌跟着急停。

“你站住。”中原中也终于将目光定在他身上。

“别过来。”他终于能看清楚了。

“离我远点。”春光将钴蓝色的眼眸暖化成更温柔也更虚弱的婴儿蓝。

“我说、你好歹戴个口罩啊?不对。戴口罩也不应该在这里吧?”

“我已经感染过了。”太宰治往前迈了一步。

“谁知道我身上感染的是日本产的还是意大利产的啊。”中原中也语速越说越快。

“意大利产的难道更凶?”太宰治又往前迈了一步,“那我更期待了呢。”

“谁知道啊。我可不想便宜这个毒株。真要杀了你也得是我自己动手。”中原中也盯着他不断往前迈进的脚步,双唇抿成一条细线,“你在尝试什么新奇的死法吗?比如在叛逃的老东家医院里上吊?顺便在恶心一下前搭档?”

“被关太久的小狗真的很躁动啊。”太宰治再往前迈了一步,“是在邀请主人顺毛吗?”兴奋的大福应声叫唤,螺旋桨一般的尾巴直直击打到太宰治的膝盖。

他距离中原中也仅有一步之遥了。但中原中也不知在闹什么别扭,安静地撇过头不再看他。更近的距离下,太宰治终于看清他苍白的脸色和青黑的眼底,凌厉的颌骨和锋利的眉骨一样突出,眉心是三道深深的沟壑,跟他干涩的嘴唇的裂谷如出一辙。

“中也...”太宰治叹了口气,长腿一跨大步迈过来到中原中也面前,将拎在手里的大袋子松松垮垮地扔在一边,“有没有可能我只是来看你?”

“啊?”突然的坦诚让中原中也不知所措,“你吃错什么药了?”

“凌晨三点给人发那样的信息...”太宰治掏出手机点开简讯放在中原中也面前,“中也还在装什么蒜?”中原中也尝试撇开眼神,太宰治却操纵着手直直追着他。

[暴力肌肉小蛞蝓:太宰。你..@$%&5...]

“不是你发的?”太宰治揶揄地笑。

“......”中原中也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唔、发错人了。发错人了行吧!”

“这样啊~”太宰治的笑意越来越大,“中也认识的人里还有一个叫太宰的吗?”

“......”中原中也瞟了太宰治一眼,又火速擦开眼神。他混沌的大脑像数百年不曾开工过的打字机,齿轮磕磕巴巴地转动、按键咔咔哒哒地跳动,却始终敲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太宰治见好就收,也没再追问中原中也当时到底想说什么,只是笑着轻哼一声,拉过窗边的椅子坐下,长腿一伸便跨过中原中也并排放好的腿,脚掌有一搭没一搭地碾磨过中原中也小腿,从颈骨到皮肉,一路向下来到掌心。

“残废了?”太宰治的力道一点点加大,目光仔细追踪中原中也的表情,像是怕他皱眉、又怕他不皱眉。

“哼、恐怕要让你失望了。”中原中也毫不留情地伸手猛拍太宰治的脚丫子,“只是做了个小手术,老子好得很。”

“诶~那确实是很失望呢!”太宰治的脚丫子还在胡作非为,“我还做好了中也余生都只能求着我抱你出门的准备呢~”不像假的,他的表明当真充满期待,用脚趾夹住中原中也的右脚拇指,“中也的脚真的很小耶。跟中也本人一样,小、小、的——”

“你他妈真的是来找茬的吧!没事就赶紧滚!”中原中也猛地抬脚将太宰治的脚背压了下去,光滑的脚心狠狠搓过纯棉黑袜,火燎燎的感觉一路从脚心烧到心间。尽管不是极大的动作,但对于处于术后恢复期的中原中也而言,还是有些用力过猛。他的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悄悄地小口呼吸,而这些被进门起就雷达全开的太宰治悉数接收。

“病人就该有病人的样子。”可你看起来没想让我走。太宰治原本想这样回击,以便再欣赏一番中原中也被戳穿后羞怒的模样,可最终只是握住中原中也的脚踝将他的脚掌移开,落下的动作很轻、温暖的掌心很痒,让中原中也甚至有了被太宰治温柔地按摩脚腕的错觉。

“......”中原中也的双唇抿成一条细线,任由着太宰治亲密的动作不再言语。

“汪汪!”被冷落许久的大福终于按捺不住似的立起半身,准备如同往日一样爬上床伏在中原中也身上,却不知主人虚弱的身体现在可撑不住它的重量。眼看着前爪已经压上中原中也的膝盖,后脚悬在半空扑腾扑腾,太宰治眼疾手快地用后掏兜,咕叽咕叽捏出个球便往远处扔去,成功吸引了大狗的注意力。

两人稍稍松了口气、对视、目移、再对视。相视一笑。中原中也捏着被子的手终于松开了,太宰治收起双腿拉起椅子往前挪了挪。

“这招挺好用的吧。”中原中也抢回太宰治怀里的抱枕垫在身后。

“它抢我泡面的时候百试百灵。”太宰治的目光落在窗帘后蛄蛹着找球的狗子上,一脸嫌弃却目光温柔,莫名让中原中也觉得他们是在茶余饭后讨论育儿经。

啊、奇怪的比喻。

大福很快回来了,嘴里叼着太宰治扔出的红球,走到一半便吐了出来,似乎并不感兴趣的样子。暗红色的球体可怜兮兮地在地上滚了两圈滑进床底,让中原中也想起鸽子的瞳仁,又莫名联想到阳光下太宰治鸢色的眼睛。

“诶!喜新厌旧吗?”太宰治不满地拉长尾音,“果然狗跟中也一模一样诶。”

“你他妈别什么都扯上我!”中原中也咬牙切齿。

“不是吗?”太宰治好整以暇地看他,正午的眼光照亮的双眸,中原中也看得失神,真是漂亮的鸽子血颜色,“喜欢买各种各样猎奇的帽子,结果过了今天就不喜欢了,接着又买了一大堆。”虽然说的话照样气人,“外套也是。靴子也是。连黑漆漆的手套都是。”

“啧...”被了如指掌地戳穿的中原中也不爽地咂舌,“狗狗是红绿色盲!”他揉着大福的大脑袋转移话题,“它们分辨不出红绿,也看不到红色,对红色也毫无兴趣。”他敏锐地感觉到太宰治鲜亮的眸色冷下去,“......所以你应该给它买蓝色的。它看得到蓝色。”

所以蓝色的球总是被咬坏,红色的球总能够幸免吗?这对作为宠物玩具的橡胶球而言,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呢?见太宰治安静下去,中原中也不自在地舔舔唇角,睨了眼太宰治脚边的塑料袋。明黄色的塑料袋里头更是花花绿绿地塞满东西,不知道的还以为太宰治在末日时分抢了大半个超市。

“所以你带大福去抢超市了?”中原中也朝黄袋子抬了抬下巴。

“啊这个啊...”太宰治拎起袋子放在自己腿上,“国木田君听说我要探望病人,说什么都要让我带点慰问品。哎真是麻烦啦,中也赶紧全部吃光光吧,省得我还得拎回去累死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取东西,像上供一样摆在中原中也的床边,有薄荷硬糖和橘子软糖、香烟和啤酒、北极贝刺身和三文鱼,最后是一份温泉蛋牛肉盖饭。

都是他喜欢的东西。很难想象这些真的是太宰治的那位新搭档准备的。但残酷的是,这些东西他现在反而都不能吃。

“为什么不能吃?”

“你果然是生活笨蛋吧?牛肉和海鲜是发物、烟酒是刺激品,吃了不利于手术伤口的恢复。”中原中也的手指在其上一一滑过,“你不会自己受伤后照吃不误吧?难怪是虚弱的瘦猴。”他见太宰治面色不对,便更急切地讽他,好像这样他们的氛围就不至于太糟糕。

“糖的话其实还好。”中原中也拆开一包橘子软糖往嘴里塞了一颗,又往太宰治的嘴里按了一颗,“就是我现在吃不出味道。”甜丝丝的橘子软糖苦得他的脸缩成一个面团,“呸呸呸、一股臭水沟里的抹布的味道。”

“中也居然还吃过臭水沟里的抹布吗?”太宰治佯装一脸嫌弃,“现在这副模样还要意思嘲笑我吗?不过那可真是太好了。”太宰治的后槽牙狠狠压爆橘子软糖,酸甜的味道在他口腔内蔓延看,但他竟也觉得是苦的,“那这些东西就都归我和大福啦!”

咚咚咚。敲门声适时打破尴尬的僵局,太宰治起身去看,拉开门便被碗中水灵灵的鲜红刺痛了眼睛。

“中也君的朋友来啦?”渡边小姐朝太宰治点头问好便迈步进来,将洗干净的草莓插上叉子,递到中原中也面前。

“嗯...”中原中也含着整个草莓含糊不清地答。

“不是...”太宰治转过身在阴影处凝望向他。

我们的关系该用什么来形容呢?

“诶?”渡边小姐看看恍神的中原中也,又看看冷脸的太宰治,尴尬地笑了两声便扯开话题,“医生刚刚交代我今天开始要帮您做简单的复健了。”

“啊?啊...好的。”中原中也将草莓放在一边,乖顺地平躺下来。

渡边小姐先是温柔地掀开盖住下肢的薄被,直到光洁的小腿和三分之一的大腿露出时,太宰治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腰椎融合手术后的中原中也还没穿上裤子。简单的仰卧位屈髋腹肌等张训练类似于蹬空中自行车,患者需要在协助下将腿抬起,双腿交替曲缩伸展。这对术后对下肢控制尚弱的病人并不容易,但这种不容易绝不应该是让协助者完全无法协助的情况。

渡边小姐根本无法触碰中原中也的脚踝。

手掌穿过膝窝下方将腿抬起时还算顺利,但当渡边小姐的手碰到中原中也的脚踝后侧时,就敏感地发展后者不自觉地战栗。她想或许是中原中也比较怕痒,便放慢速度轻轻地握住他的脚踝,不想越是温柔漫长的动作越让中原中也的反应剧烈,在手掌完全圈住他的脚踝时,渡边小姐的面前便滑过一道侧踢带起的旋风。

“啊抱歉!”

中原中也慌忙道歉,他皱着眉头咬着下唇,似乎是受了强烈刺激的样子。他向来不喜欢别人触碰他的脚踝,他讨厌那种令人战栗的瘙痒感。更重要的是,就像小猫小狗被抓住后爪会猛烈反抗一样,被握住脚踝总感觉是被握住弱处——下一秒就会被掀飞。渡边小姐温柔地笑着摇头,在中原中也的提议下再试一次,然而这次险些被踢中下巴。

“中也。”

在一旁抱臂旁观的太宰治终于发了话。他原本正欣赏着中原中也极少见的脆弱与紧张,不论是他嫩白的小腿、绯红的脸颊还是莹亮的细汗。但他很快发现某种让他更加血脉喷张的东西——中也的脚踝。那是他的弱处、他的敏感点、他的秘密花园、他的禁区。是太宰治最想触碰的东西。

“我来吧。”

太宰治走到窗边,不由分说地照着渡边小姐的样子托起中原中也的膝窝,将他的小腿轻轻抬起。他很聪明,仅看一遍就做得十分娴熟,温热的掌心和粗粝的老茧磨得中原中也心痒难耐,却仍感到舒适。那么接下来。太宰治想着,目光流向中原中也的脚腕,那一寸小小的秘密花园就在他的眼前,他期待着自己的突然造访会被他轰出来。或许会被踢重下巴、或许是胸口、也可能是眼睛。

但是。等到他的手掌像千军万马一般完全封锁住中原中也的脚踝时,这个秘密花园依旧安然而优雅。没有警报、没有鸣笛、没有闪光灯、没有枪响。千军万马被当成花园的客人,被安静地邀请进去,里面正在进行一场华丽的舞会——被他握住弱处时,中也没有踹他。

“干什么啊?”中原中也难耐地扭了扭脚腕,“搞快点啊!”

太宰治循声望去,中原总也正仰头凝视着他。他的上本身陷在阴影里,面上染着薄薄一层足够点亮昏暗的霞红,而光裸的脚踝正在阳光下,被他拖在掌心,他甚至能看到惊喜的皮肤纹理。他很难想到一个词来形容当时的心情,他循着中原中也的喜好为之准备的一切反而吃力不讨好,而他破罐子破摔突破警戒线的逾越反而被照单全收。好像他们总是这样,误打误撞又相性良好。很难说清那是感觉,非要说的话那就是——如获至宝。

“笨蛋蛞蝓才是啊!因为软体动物没有关节吗?”太宰治垂眸笑着,他用尽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没有吻住脚踝的凸起,手指恶劣地挠了挠中原中也的脚心。

“你倒是弯一弯膝盖啊!”

“......喔。”

“太宰,你帮我倒杯水。”

“太宰,你快过来我拽不住大福了!”

“太宰,你手机响了。”

“太宰,你他妈的!”

太宰,你...

“中也,那个时候究竟想跟我说什么呢?”太宰治轻声自言自语。

“啊?”中原中也没听清。

“没什么。”太宰治叹了口气,“只是好奇那天晚上小矮子到底发什么疯。笔记没有对自己的狗了如指掌是主人的失职啊!”

“滚!”

太宰治的目光从渐暗的屏幕上挪开,起身应中原中也的要求替他倒了杯水。中原中也自然地接过、仰头一饮而尽,又低下头继续打游戏,一个眼神都没有分给太宰治。相对于初见那天炸毛小猫般的提防,中原中也现在就像乖乖露出肚皮的橘猫,对太宰治的照顾、具体而言是使唤太宰治这件事适应良好。

他似乎非常喜欢用这个句式来使唤他,每一次都让太宰治不免想到那个夜晚那条暧昧不清的信息。太宰治曾尝试去揣摩,可现实是如同大海捞针,即便是他也猜不出中原中也到底想说什么。对于这个事实,他也不急不恼,毕竟中原中也在他这常常是个意外。

接下来的日子里,太宰治几乎每天都回来,雷打不动得比上班打卡还要勤快,理由是自从见到中原中也回来,大福每天看不到中原中也就开始嘤嘤。中原中也看到太宰治嬉笑的表情张口欲骂,又看了看泪眼汪汪的狗子,心中暗道这一人一狗肯定狼狈为奸。

所幸太宰治虽然嘴欠又是生活笨蛋,但好歹脑子灵光,学东西来很快。于是康复初期结束后中原中也没再与渡边小姐续约,照顾他的重任自然落在太宰治身上。中原中也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转头看向太宰治和他手里那个被他切成三棱锥的苹果,暗自祈祷自己不要后悔。

好在除了第一天喂他吃药时,差点让他就着葡萄汁吞药,意外地收获一种新的自杀方法后,不靠谱的太宰治总体来说还算靠谱。中原中也不能吃辣也不能吃海鲜,太宰治就换着花样给他煮粥,然后再在他旁边吃美滋滋地吃螃蟹刺身。

第一天的小米粥有股焦糊味、第二天山药还没断生、第三天是正常的八宝粥,味道正常到中原中也以为自己不正常的味觉更不正常。太宰治对他的心思了然于心,递一个眼神就能猜到他心中腹诽,于是合上《完全自杀手册》慢悠悠地伸个懒腰,解释说这是尾崎红叶做的。

“我知道啊。”中原中也舀了一口米粥放在嘴边吹吹,“所以我不让她来,免得她担心。”

“让她来她才会不担心吧。”太宰治叹了口气,“笨蛋蛞蝓不擅长接受别人的善意吗?明明自己有被好好爱着,非要给自己制造不被爱的假象?”他抽了张纸替中原中也擦去嘴角的粥粒,中原中也没躲,“得、寸、进、尺——”

“你在叽里呱啦地说些什么胡话。”中原中也愣了愣,朝他翻了个白眼,“你说的你自己吧。我才跟你不一样。”他低头将脸埋在碗里,也没盖过声音低低的颤抖。

“是是是。”太宰治将苍白的纸巾成团扔进漆黑的垃圾桶里,替他拢了拢头发。

除了吃饭吃药,太宰治还得负责中原中也的日常起居。像刷牙、洗澡、上厕所这样的活动他们磨合得还挺快,毕竟太宰治有充足的将受伤的中原中也背、抱、驮、拖回基地的经验。但在中原中也有意识的时候,后三个选项都被一一剔除出去。驮和拖太粗暴,他香脆米一样的身体可受不了,但抱...这样的姿势又太亲密了。于是事情就演变成中原中也趴在太宰治的背上,变着法子找各种借口,使唤太宰治满病房乱跑,而病弱似乎对太宰治特别受用。

“混蛋小矮子没少骑着大福玩吧?”太宰治累得气喘吁吁,偏过头瞪中原中也,像扯虎皮膏药一样准备将他扯下。

“血口喷人!”中原中也愈发圈紧太宰治的脖颈,伸手替他抹掉额头上的汗,脚背踹了下太宰治的屁股继续使唤他,“好、接下来我要去窗边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十五秒前不是才呼吸过!”太宰治不情不愿地迈开步子。

“病人要呼吸新鲜空气才能好啊!”中原中也不依不饶地扯着太宰治的发尾,“要是恢复得好,说不定我能想起那天晚上究竟想说什么呢?”他熟练地捏住太宰治的把柄。

“......”成功让人欲言又止,“氧化使人变老,滑溜溜的小蛞蝓变成皱巴巴的老蛞蝓。”

“你管我!”

“我还是把你泡进白酒里吧。”太宰治站定身子将中原中也往上颠了颠,“制作成海蛞蝓标本好了,厌氧环境里笨蛋小矮子就能永葆青春了。”

一只鸽子落在窗边,与中原中也狭路相逢。然后,中原中也终于摸到了鸽子的羽毛、尖喙、还有红彤彤的眼睛。他满足地揉了揉鸽子的头,抬眸正好对上窗户上映现出的太宰治的眼眸——也是暗红的,在阳光底下明亮,眼底暧昧不清的情愫更亮,像鸽子血。他的手猛地一抖,鸽子被他按痛了,张开翅膀扑腾扑腾地逃离。

“暴力蛞蝓不论何时都是没轻没重的肌肉笨蛋啊。”太宰治盯着中原中也垂下的蓝色眼睛,又转头看向远去鸽子的雪白背影,“在春天过去前好起来吧,中也。”

“哈?”中原中也不明所以,“这是我能控制的吗?”

“这样才能去放风筝啊。”太宰治颠了颠中原中也一边无厘头地发言、一边往回走,“让笨蛋中也和笨蛋大福比赛,看谁的风筝飞得更好!”

“你他妈才是狗!”中原中也气急,狠狠咬了一口太宰治的颈侧。

这不是比拥抱更出格了嘛。

结果是胡闹的两个人被医生护士抓个正着,并被严令禁止再用背的方式进行搬运——这分明会让尚未恢复的腰椎承受更大的压力。于是中原中也不得不以及其别扭的姿态贴在太宰治怀里,直到某一天太宰治因为暴雨不停迟到,中原中也已经憋得不行,他才急中生智——哦他是有异能的。他能自己飞。

但即便他在行动上摆脱了对太宰治的依赖,有一些依赖仍不可替代地潜滋暗长。比如他伤口每两到三天就要换一次药,由于刀口靠近尾椎,每次换药都意味着他要给太宰治看一次屁股蛋子。虽然太宰治面无表情得仿佛在看一块案板上的生肉,但中原中也还是每次都会把脸埋进柔软的枕头里——但他不知道的是,这个画面在太宰治眼里反而更加糟糕了。

又比如伤愈初期最好采用平卧,但人睡着时总免不了要侧卧翻身,起初太宰治还会不厌其烦地在半夜听见响动时从陪护床起来,将中原中也小心翼翼地扳回去。但失眠的人难得睡着后又被吵醒的滋味并不好受,太宰治在某个夜里地十一次被中原中也弄醒后沉默地盯着无辜的睡颜看了十一秒,果断地拉开被子躺了进去,长腿一跨,将中原中也禁锢在自己的怀抱。

当然陪同病患疗愈的过程不可能如此一帆风顺,阵痛、失眠、焦虑、抑郁缠绵于中原中也的神经,也紧紧抓住太宰治的。中原中也会因为被咽痛折磨得睡眠不足而大发脾气,太宰治会因为中原中也又偷偷抽烟跟他争得面红耳赤。

“不能抽烟是中也说的吧!”烟盒在太宰治的手里被他揉皱。

“都这么久了!抽一口又怎么了!”中原中也叼着烟尾不松口。

“能不能抽你心里没数吗!”太宰治伸手去揪那根香烟,但香烟最终只能在二者之间四分五裂,“中也果然是野兽吗?真的是狗吧?不对!大福都知道不该吃的东西不要吃!”

“你也没少给他吃泡面吧!”

“那是它自己来抢的!”

“那又怎么样?上次你还差点给他吃了洋葱!”

“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也就蛞蝓会记住吧!”

久别重逢时那点尴尬和客气在这一瞬间全被倾覆,跟随着被扔来扔去的枕头、烟盒、绷带、水杯,一齐被抛甩出去。他们争得口干舌燥,始作俑者香烟早已碎成几根孤单的烟草,最终的结局是中原中也猛咳几声,使唤太宰治给他倒杯热水。

太宰治顿了顿,将碎在手里的烟草悉数扔掉,转身给拿起水壶倒了半杯开水又接了半杯温水,自然地抿了一小口试试水温、55℃、不热不冷温度正好。他粗暴地将水塞进中原中也怀里,走到最远的椅子处坐下,一副“跟笨狗永别了”的架势。中原中也捏着冷热失重的水杯,荡漾的眼眸看着荡漾的水面,还有杯沿处根本看不见的唇印,一瞬间有点失神——

就像是一种邀请。

他知道有些人戒烟的方式就是接吻,想要吸烟时就贴到爱人身边索吻。他也知道太宰治大概没有这个意思,但连日来他对自己反常的亲近、体贴的照顾,总让他不免多想——或许。他是说或许、这并不是无疾而终的单恋。但...中原中也松了口气,嘴唇贴着太宰治刚刚吻过的杯口,仰头一饮而尽,俨然喝出一副痛饮鸩酒的架势。

而这些都被太宰治看在眼里,挂在勾起的唇角上。

爱意将要破土而出是什么时候呢?十六岁或者更早。而爱意想要宣之于口是什么时候呢?此刻或者更早。如何让一个人快速成长?独居、失恋和一个人的旅行。当一个人被强行圈禁在一个小空间时,被压抑在心底的情绪就开始潜滋暗长。太宰治自问不是一个擅长感到孤单的人,倒不如说他常常为自己的超然物外、离群索居颇为自满。

就算孤单,这一点寂寞也会被淹没到热闹的人群中烧干殆尽,好像人的狂欢也是他的狂欢一样。可当人群散去、狂欢落寞,病毒席卷下的街头连一个鬼影都看不到时,寂寞就开始攻击他了。如果更不幸地,他也染上病毒,高烧和疼痛让他敏捷的大脑停止思考,灵魂与肉体被双重禁锢,让他仿佛在早春堕回严冬,成为湖心冰封中厚厚的一层。偶尔有鱼来朝他吐泡泡,或是鸟雀衔枝停留。而只有他自己知道,所有这些足以寒冬冰层的一切,一切鱼、泡泡、鸟雀、春枝、阳光——

全都是中原中也。

他在无端的孤寂中无端地想念他。于是有了最开始那条胡闹般的信息,而中原中也再次回应了他,像过往无数次那样完整而热烈。冰层松动了、裂开,春水开始流淌,阳光倾泻进来。那是春天。

但他没想到短暂的交集后他身上有更大的瘾,就像给刚从戒//毒所出来不久的患者提供吗//啡,他在中原中也出差的夜里辗转难眠,甚至连那只肉乎乎的笨狗都成了他的替代品。紧接着中原中也失联、受伤、住院、病得不轻。他悄悄乘着夜色来,在月光下凝视他的伤痕与痛苦,可当中原中也隐约有苏醒的迹象,或病房外若隐若现地传来脚步声时,他就不得不离开——他没有立场站在这里,港黑的叛徒怎么能在港黑的医院?他也没有身份站在这里。他是中也的谁呢?

有一瞬间他感到没来由地后悔。

是的,叛逃至今、甚至是他的人生至今,他第一次有这样荒唐的感受。如同新芽在春日里破开土壤骄傲地仰头,人们都赞叹这是生机勃勃,连土壤都觉得这是它的价值所在。这是好的,但是怎么都没有人问,你疼不疼呢?他的离开是诸多因素的结果,但其中一个重要的支撑是他的自信——他相信中原中也没有自己也可以,他相信自己即便不在他身边也能护他周全,他相信他们之间的羁绊不会受这些凡尘琐事污染。

可是。

他突然也想吸烟了。果然笨蛋病菌是会传染的吗。太宰治轻飘飘地想着,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伸手进衣兜里探查,意外地碰到一个硬块。他掏出来一看,是一枚小小的、奶绿色的薄荷硬糖躺在它的手心,是多日前他给中原中也带来、而他不能吃的。那现在呢?

“喂——”中原中也似乎受不了长久的沉默,斜过眼睛看向太宰治,又在对上后者迎上来时擦过去,“午饭吃...”话还没说完,嘴里便被太宰治塞了块东西。

薄荷清香在味蕾间绽放,冰凉的触感伴着奶香的馥郁在舌尖氤氲开,尾调的青草香裹挟着清凉的余韵席卷起一场风暴,从中原中也的舌尖滚到喉头、肠胃、最后又返到肺腔。好像真的让他吸了一口薄荷爆珠款的香烟。

“午饭吃炭烤海蛞蝓。”太宰治神秘地朝他笑。

“哈?”中原中也恶狠狠地咬硬糖。

“吃海鲜粥啦。”太宰治耸耸肩坐在床沿,“大姐说已经术后一个月了可以解禁了。”

“那...”中原中也目移向窗边的烟盒。

“但是抽烟喝酒还是禁止!”太宰治干脆伸手将烟盒一扫——稳稳地进入垃圾桶。

“再等等吧。”太宰治又往中原中也嘴里塞了颗薄荷糖,“现在还是臭抹布的味道吗?”

“等到什么时候?”中原中也任由他的指尖擦过自己的唇瓣。

“当然是等到...中也想起那天到底想说什么的时候啊!”指尖又暧昧地抬起他的下巴。

这句话又被摆他面前。

“嘁!我真忘了!”中原中也恍惚片刻,“那我想起来了。我想对你说——”

“太宰。你真是个混蛋青花鱼!”

“才不是~”太宰治即可否定。

“真的!”

“不信~”

“不是臭抹布味的。”他们争执不下,最终中原中也只能瞪着太宰治气鼓鼓地咬着硬糖,“这次是臭青花鱼味的!”

出院的那天下了很大的雨。春天大概就应该是这样歇斯底里的燃烧:花开得歇斯底里、鸟叫得歇斯底里、雨下得歇斯底里。太宰治买了台轮椅,还给中原中也买了一束花。办完手续后将中原中也塞进轮椅里,又将花塞进他怀里。中原中也看了看怀里的小雏菊,骂他是不是在诅咒自己,太宰治勾了勾唇角没有回答,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礼花。捏紧、拉动。嘭——五彩斑斓的纸片散在雪白的雏菊上,也散在中原中也赭红的头发上。

其实手术后不久便能出院,但因为中原中也频繁出现的高烧屡屡推迟,等到他终于再次行使在横滨的街道上,相较于上次细细看过已过去一月有余。街道不再冷清潦倒,春天的生气普遍而来,天空中零星有几只白鸽飞过,又或是一群,乌乌泱泱地在汽车的前挡风投下暗影,让太宰治的侧脸影影绰绰。

“你怎么还没滚蛋。”

“中也难道想自己开车吗?”太宰治目视前方,突然一个减速急停,让中原中也猛地向前扑了扑,“用你那走路都做不利索的腿?”

“啧!好好开车!”中原中也怒气冲冲地斥责,又挪了挪屁股,在副驾驶上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晚上吃什么?”他懒洋洋地耷拉着眼皮。

“诶~”太宰治的尾音也懒洋洋的,“中也这么快就接受我得去你家的结果了吗?我可是花了好几天才不得不接受的呢~”

“毕竟我现在半、身、不、遂啊。”中原中也咬牙切齿地承认,“有免费劳动力不用白不用。”他眯起漂亮的眼眸看着太宰治专注的侧脸微微出神,“所以吃什么。”

“不知道——”太宰治轻笑一声,朝中原中也露出弯弯的眼尾。

“我想吃鳗鱼饭。”中原中也咽了口口水。

“小矮子怎么还开始点菜了!”他的喉结一动一动,在中原中也眼里格外地...性感。

“我穿了!”中原中也梗着脖子反驳。

“花裤衩不算。”太宰治脱下风衣走到他身边,手指轻轻捏他的发尾,中原中也便落了下来——然后直直跌进太宰治怀里。是的,他还站不稳。

“中也,医生说了可不能偷懒哦。”太宰治一手撑着中原中也,一手拉过他手里的勺子尝了口今天的番茄芝士浓汤,“唔淡了。”

“我哪有偷懒!”中原中也心虚地别开眼神,抓起芝士又往里洒了一大把。

复健的效果并不太好,或许是多年积劳成疾,中原中也感觉自己浑身上下的筋膜皮肉都不听使唤,两条腿更是各走各的。复健带来的疼痛倒是完全不算什么,只是他相当讨厌这种失控感,他的身体完全不受他的控制,就像最近连日来潜滋暗长的感情一样。不过在太宰治的威逼利诱下,中原中也好歹还是周周按时报道复健。

威逼暂且不论,利诱主要有两点:第一他喜欢去医院路上太宰治俯下身帮他系安全带的瞬间,第二他喜欢自己在康复师撑着单杠往前走时太宰治在终点张开双臂等他的模样。虽然太宰治总会损他像刚学走路的婴儿而自己是怨种爸爸,虽然中原中也自己大多数时候嘴硬不肯承认,但确实、这种感觉实在不错。

第不知道多少次摔倒后,中原中也愤愤地将工具甩出十几米远去,咬牙切齿地骂就算自己只能用异能飘着照样能把那些喽啰打得稀碎。太宰治在不远处抱着双臂抿唇不言,沉默良久才慢悠悠地走向远处将工具捡起,再一次送回到中原中也身边。然后中原中也又将它们扔了出去。来来回回、一次又一次,一个不厌其烦地扔、一个不厌其烦地捡。

第不知道多少次捡回后,太宰治蹲在中原中也身边伸出手指精准地触碰到他的灼热的脸颊,往上便是眼角。太宰治冰凉的指尖在这个湿漉漉的凹陷处剐蹭几下,重新回到中原中也的脸颊。

“消气了吗?”他轻轻地问。

“嗯...”中原中也的语气含糊不清,“给老子拿过来。”

太宰治将中原中也扶起,又将工具递回到他掌心。中原中也磕磕巴巴地站起、颤颤巍巍地迈开脚步,太宰治随着他的脚步后撤再后撤,却依然在他身边。他拄着拐杖在心中默默感叹。来不及去看樱花了。他陪他努力也陪他发飙,他陪他鼓起勇气也陪他失望气馁,他陪他经历一切,就像中原中也曾经给他的一样。他们一直如此。

这一段路的终点是一个窗台,中原中也站在窗台前驻足良久。玻璃窗关着,窗外的春意吹不进,就像春风吹不进来一样。可显而易见,窗外浓密的绿意早已冒头,中原中也却一眼看出这是什么植物——那是一棵樱花树啊。绿意蓬勃,说明花也已经落了。白鸽也落了、风筝也落了、春天也落了。来不及了啊、来不及了。

那天的复健结束得格外早,中原中也猜想或许是太宰治跟医生沟通了疗程。车子上路后却没往回家的方向走,中原中也问他是不是要去买菜,又说家里的紫甘蓝已经没有了,还要记得买袋小番茄。太宰治没有回答,神神秘秘地笑,滨海大桥边挂着的夕阳透过车窗降临在他身上,仿佛那橘红的落日、那蔚蓝的海洋也都落在他肩上一样。中原中也看得出神。

太宰治用轮椅推着中原中也去看樱花,但即便是晚樱,枝头上的花朵也已落去大半。但中原中也仍看到层峦叠嶂的粉红:在绿叶茂盛的枝头、在新翻泥土的中央、在潺潺的流水里、在澄澈的虚空中,到处都是樱花残片、到处都是樱花、到处都是春天的尾巴。太宰治带他抓到了春天的尾巴。当然后者似乎并不知中原中也心中突然涌起的浪漫,变着法儿地推着他的轮椅玩。

“太宰放老子下来啊!”

“诶——有些人不会是害怕了吧?”

“这种程度就不行了嘛?”

“操!!停停停——要撞上去了!!”

太宰治故意推得飞快,时而加速时而急停,让中原中也莫名想到他年少时玩过几次的碰碰车,似乎也是这种感觉。不过也有不同,太宰治这台烦人的碰碰车,并不与他相撞、只是与他相碰,始终在他的身后,推着他往前走。

山野公园的道路并不平坦,碰碰车很快遇上应它而来的碰碰车,轮椅不出意外地被石块绊了一下。中原中也下意识地操控重力飘了起来,太宰治下意识地想抓住他,结果是红光燃烧起来又被掐灭,两人一前一后地栽倒在地上。还好太宰治眼疾手快,在落点地瞬间闪身向下,一只手护在他的腰间,避免他的腰椎因为事故再次受损。

“你应该先松手的!”被中原中也压//在身下,太宰治的声音闷闷的。

“你才应该松开!”中原中也龇牙咧嘴地起身,蓝色的眼眸对上鸢色的。

啊原来是这样吗?太宰治猛然意识到,如果没有他来搅局,中也大概能凭自己的异能稳稳落地,或者直接飘在上空,是因为人间失格无效化重力操作,他才会狼狈地跌落在自己怀里吗?那别的事是不是也...太宰治没再往下想,莫名其妙的钝痛在心口被点燃,又被中原中也眼里那片蔚蓝色的海浇灭。

中也,告诉我。为什么明明被我摔疼了,还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呢?

为什么明明有无数次对我破口大骂让我离开的机会,还要对我笑呢?

“喂...”中原中也叫醒失神的他,“愣着干什么?快扶我起来啊!”

“小矮子不是很能吗?不是仗着自己有异能吗?”太宰治习惯性地回嘴。

“老子想怎么起这么起,你管得着吗!”

中原中也气急败坏地准备起身,却还是被太宰治揽进怀里,重新抱回轮椅上。中原中也轻飘飘的,连带着太宰治心里也轻飘飘的。那一刻他突然感觉恍惚,莫名生出奇怪的感觉——被习惯性依赖地快感。

太阳下山之后,他们一起去店里吃了今年第一顿寿喜烧,一顿迟到许久、可能是几个月甚至是几年的寿喜烧。老板娘居然还认得他们,热情地招呼他们往里坐,眼睛不自觉地望向中原中也和他的腿,最终关切地问是不是因为社团部活受伤了。

“啊?”已经快饿晕过去的中原中也一时没反应过来。

“是哦~”太宰治倒是答得很快,一只手扶着轮椅的靠背,另一只手缠着中原中也的头发打圈,“这家伙真的超笨的!打排球的时候明明已经跳不动了还非要往前跳,结果被人刷地一下撞翻在地,差点在赛场上疼哭了呢!”

这都哪跟哪啊?阿姨听得真情实感,中原中也更没来由地觉得臊。他低头看了看自己今天胡乱套出门的黄色帽衫、破洞牛仔裤和高帮帆布鞋,阿姨显然是把他和太宰治当做男高中生了吧。还参加部活什么的、亏得这混蛋编的出来。他跟太宰治怎么可能是...可他偏过头看向太宰治的脸,他笑意盈盈的,居酒屋温暖的灯光照得他的棱角分外柔和,恍惚间中原中也感觉自己真的被拉入那条荒诞离奇的世界线,在这里没有羊、黑手党、武装侦探社,没有人间失格和污浊,甚至没有那个太宰治和那个中原中也。

他们是高中同学,可能是青梅竹马,太宰治或许就住在他隔壁,从小就嘲笑他的身高,也常常会半夜敲开他的门约他一起打游戏,在新年第一天相约去寺庙祈福,或者像现在这样,在春末去看海又在日落后一起吃一顿寿喜烧。他可能真的会参加部活,运动类社团肯定是他的首选,当然太宰治不一样了,毕竟正常学校应该没有自杀社或者死亡社。也不对、说不定,在那个世界里太宰治就不想自杀了。然后、好像还缺点什么?对、还缺一个伴侣,每一个青春期都会有的角色。他会跟他在一起,可能是太宰治先告白,也可能是自己先说,又或者他们什么都没说,谁也没有挑明过。

会有这样一个世界吗?会有的吧。

就算只有一秒虚幻,也感恩它曾与现实交融。

“小矮子发什么呆?”太宰治用冰酸梅汁捂了捂中原中也的额头,后者很快被凉得一退,“现在不点菜可别一会儿还要抢我的。”

“哼~”中原中也夺过菜单,“什么你的我的。我买单就都是我的!”

“呜哇开始摆金主架子了?”太宰治一边嫌弃着,一边将中原中也的冰酸梅汁换成温水。

“再追加一份清酒吧。”中原中也的整张脸几乎都埋在菜单后,说话时更往下退了退,音量轻但语速快,生怕太宰治反驳似的。

太宰治号称一杯就倒、中原中也号称千杯不醉。其实是反话。为了开车太宰治一口没喝,倒是中原中也久违地一沾酒精就刹不住车,连着追加了三四瓶。直到他打着酒嗝再次伸手准备追加时,太宰治终于拉住他的手往自己身上按了按。

“好啦好啦中也。”太宰治无奈叹气,“我可不想照顾一个发酒疯的酒鬼。”

“嘁。”中原中也撇开他的手,“谁要你照顾了!”

“那回家开车谁开?”

“嗝...你。”

“家里那只臭狗的饭盆水洗?”

“...你。”

“中也办公桌上那堆报告谁批?”

“嗝。我。”中原中也晃了晃脑袋,“你这叛徒别想偷窥机密。”

中原中也指着太宰治的鼻子骂完,就一头栽倒在桌面上,一手捏着酒杯,嘴里骂骂咧咧地叫着太宰治的名字。真的是醉鬼。太宰治叹了口气,他要是想看早就看了,还用得着偷窥?看着意识不清的中原中也,太宰治认命地结了账,起身准备将人抱到轮椅上去,却听着中原中也嘟嘟囔囔地不知在说什么。

是一句完整的话。一个他极其熟悉的句式。

但却是一个问句——“太宰,你有后悔过吗?”

“什么?”太宰治站起的动作顿住了,捏着砂色风衣的手也悬在半空。

“我问...嗝...你有后悔过吗?”中原中也抬起红扑扑的脸。

“后悔什么呢?”

中也。你这么问我的时候,是不是也在问你自己呢?

那你的答案是什么?我的答案又是什么呢?

“算了。”沉默中混沌的蓝眸突然亮了亮,“当我没问。”

“忘记吧。太宰。”他说,“忘记吧。”

“啊好累...已经走不动路了!”太宰治掀开被子钻了进去,“中也过去一点啦!”

“唔...滚啊!回你房间自己睡!”中原中也往里挪了挪。

“还不都怪中也!肌肉蛞蝓重死了!你是吃重力长大的吗?”太宰治又往里挪了挪。

“不要再挤了啦!”中原中也掐了一下太宰治手肘上的肉,“闭嘴睡觉!”

于是又沉默下来。月亮睡了、乌云也睡了。太宰治仰面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用着中原中也嘴里那种死尸式的睡觉姿势,而中原中也习惯侧躺,只不过今天为了背对太宰治,压着心脏用了并不喜欢的左卧位。太宰治侧过眼睛,隐约可以看到他的后颈,还有随着呼吸一起一伏的蝴蝶骨凸起。

“中也...中也...”太宰治轻声呼唤。没人理他。

“中也。”可是他又继续说,“你问我有没有后悔过,我想了很久,不知道这能不能算时答案。”

“如果有后悔这个选择,如果真的能后悔反而让我感到轻松。”太宰治嗤笑一声,“我没在狡辩。真的。可是没有其他选择的时候,对做出的选择后悔又有什么意义呢?我猜你又要骂我是虚无主义者。可是中也。”

“最近又突然有点反悔了。如果只是离开这个决定,我从来没有后悔过。但是,我居然还是会因为没有在你身边感到遗憾。中也。我为我们的孤单感到遗憾。”

辽阔无垠的黑暗仿佛是对他的回应,如果再仔细一些,还能听到些鸟叫声。或许不止。中原中也没有回答他,只是突然转身,换上自己最舒适的睡觉姿势,抱紧了他。要不是这黑暗,或许真盖不住他脸颊上的绯红。他还在心里为自己的肉麻别扭,没想到太宰治比他还要肉麻。然后他又莫名其妙地想,手术或许真的在他身上打下了一颗终身不可取下的钢钉,这颗钢钉在他的腰椎上,又或许就种在他心里。

第二天,太宰治醒得比中原中也还要晚。醒来时身边已经空了,还好温热的余温显示主人刚离开不久、又或是主人的的确确是存在的。太宰治爬了起来,发现中原中也斜靠在床边,手里夹着他的香烟。有只各自落在窗边,咕噜咕噜地跟中原中也的手指隔空玩耍。大福在旁边跃跃欲试,流着哈喇子直往窗户上奔。烟味、柠檬香、被子的味道、晚春初夏的热浪,所有温暖一齐包裹着他。太宰治幸福得不想睁眼。

“太宰。”中原中也扭头看向他,万丈光芒在他身后,“我们出去放风筝吧。”

他慢吞吞地站起来,迈开步子走向太宰治。后者在逆光处朝他张开双手,身上披着毛茸茸的光,仿佛是只振翅的鸽子。最初的步子迈得艰难,而后越来越快。他要到光里去。中原中也只觉得自己脚下生风,周身也狂风大作。他奔到光明怀里,一步一个脚印,虚空中闪过一片并不存在的烟花,而樱花擦过他的眉心。

“好啊。”

人生海海,大梦一场。他们的位置、身份、人生轨迹都注定了无法成为彼此的温柔乡,注定了是要血雨腥风地你追我赶。可孤独是相同的、依赖是共享的,好像这样也好,到最后谁也没缺席过谁的人生。无人问我粥可温,但有人与我立黄昏。

-END-

后记:

这篇卡了很久,终于借着独居+感冒的契机铲完了!下篇也是我对自己画面描写的一个练习,试图牺牲掉一些情节和逻辑,专注于画面铺设和情感伸展(但不知道有没有成功)。最后想要解释一下鸽子和狗狗这两个意向。在我这里鸽子是宰哥、狗狗是中也。鸽子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好像不再来、最后又回来。狗狗始终陪伴、忠诚、但偶尔也有些按捺不住的小情绪。狗子扑鸟也非常可爱哈哈哈。

两个灵魂的相遇是多么美妙又痛苦的事情,不管是强大的灵魂还是脆弱的灵魂,不管是狂欢的灵魂还是孤单的灵魂,都无法抵挡在人海中与心上人遥遥相望的那一眼。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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