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州扬名坊16号,教养院旧址,670个弃婴50年前从这里被送往河南抚养。
2008年,温州市儿童福利院的档案室内。
外面的阳光渗进档案室内,飞尘在光线的照耀下,忽起忽落。
年轻的女记者林倩看完许多档案材料,问曾在温州教养院(福利院前身)工作的李阿姨:“你还记得自然灾害时那些孤儿的事吗?”
李阿姨:“记不清楚,只是觉得突然来了很多孩子,到处都是哭声……”
这是导演陆建光新拍电影《血缘》中的一个片段。
影片中的女主角林倩是温州当地报社的记者,她不断帮助50年代被送到河南抚养的温州弃婴寻找亲人。
而影片中的李阿姨,陆建光说,现实中也是有原型的,是温州一个叫李根程的老人。
他顿了一下又说:“她也是一位孤儿。”
记者汪再兴冯志刚摄影时鹏
这难道是一种巧合吗?
2004年的一天,阳光如同往常扫过那个位于杭州左家新村的陆建光家。
那天中午,他看到一条新闻:一个温州家庭在50多年前遗弃了一个女孩,父亲临死前要儿子重新找到早年遗弃的妹妹。
故事的最后,儿子找了很多年,最终在河南找到了父亲说的那个“妹妹”,但通过DNA的比对,他们并不是真正的兄妹,但他们仍要继续相认。
“找不到了,就不找了,这样不也挺好。”陆建光对新闻最后的那句话尤感深刻。
“看了以后,我就记在心里!”2007年春节,陆建光发现温州有着大批这样的寻亲故事,很多跑来寻亲的河南孤儿都会说,自己是从温州出去的。
“这些有关遗弃和寻找的寻亲故事都非常戏剧化,矛盾冲突极强。”谙熟好莱坞剧情的温州人陆建光决定,拍一部有关温州孤儿寻亲的电影,初定名《血缘》。
5万弃婴北上求生
在电影筹拍的过程中,一段大规模的温州婴孩北迁旅程被陆建光慢慢揭开。
1960年前后,食品极度匮乏,上海、浙江、江苏等地的人们陷入困境,一些家庭不得已将孩子丢弃。在上海孤儿院最多的一天收到108个弃婴。各地儿童福利院均已收留了数倍于正常年份的弃婴,福利机构已无力抚养。
时任全国妇联主席的康克清找到时任内蒙古第一书记的乌兰夫,希望他能从牧区调拨一些奶粉。乌兰夫在请示了周恩来总理之后,做出了更加有力的决定:发动整个内蒙古,将一批孤儿送到牧区,交给牧民抚养。
很快,内蒙古也满了,有文献记载草原上曾出现溺婴事件。
地方政府严查此事后,来自苏浙皖各地的弃儿开始沿着铁路线到处寻找其他栖身之所。这一路北上究竟留下了多少孩子抛别家乡的哭声?事后多年人们估算,是5万人。
“这段历史现在已经很少人知道了。”陆建光掩卷思考。
筹拍电影的那些夜晚,陆建光脑海中总是浮现出这样的画面:一个隆冬的深夜,冒着蒸汽的火车朝北飞驰,孩子的哭泣声穿透黑夜。
其中有670个是温州孤儿
在5万北上求生的弃婴中,究竟有多少是温州的?这些温州弃婴北上的目的地又是哪里?一个巨大的疑问在陆建光的脑海中形成。
这个谜直到温州老人李根程的出现才被解开。
温州市为支持导演拍摄,特地给陆建光办了一次温州孤儿座谈会。
在那次座谈会上,陆建光遇到了70岁的李根程。聊天中,陆建光才知道,李根程老人当年也是一名孤儿,被温州孤儿院收养后就一直留在孤儿院工作。
那场见面会上,李根程给出了一个数据,从1957年到1960年底,她护送了670个共11批婴儿到河南求生,主要是到河南的洛阳、三门峡、偃师三地。
“50多年前,我送他们走。现在,我要一个一个把他们找回来。”李根程说。
遗失的身份档案
现在这些孩子到哪里去了呢?
2010年9月28号的中午,雨下得很大。温州市上吕浦社区一栋老房子的5楼,李根程家中。
老人蹲下身拉开一个红木色的抽屉。她艰难地从抽屉最底层拿出60个纸袋,袋子上写着“温州市儿童教养院婴幼儿材料袋。”
“当时教养院送一批弃婴到河南,就保存一批他们的身世资料。”李根程说,到文革时,这几百份温州孤儿档案丢得只剩下60多份。
身世档案的丢失给以后孤儿寻亲的悲剧埋下了伏笔。
国家的孩子
在客厅的沙发上,李根程翻看着一本当年温州儿童教养院留下来的孤儿收容登记簿。
她边看边指着孤儿收容簿上的名字说,60多个弃婴里,只有几个人有真实的出生年月。“假的远比真的多”。
之后的那些岁月里,李根程总对那些千里迢迢来寻亲的人说,“你们很多人的出生日期是1号、10号、20号,这些出生日期都是假的,没有那么凑巧的事情,都是工作人员之后给你们填的出生日期。”
老人手中的那本模糊不清的孤儿花名册上,假的不仅仅是出生日期,还有孤儿们的名字。
在政治当先的那个年代,孤儿的姓紧跟领袖的姓,意思是孤儿都是领袖的子女。56年姓朱,57年姓刘,58姓周……朱是跟朱德,刘是刘少奇,周就是周恩来了。于是,就有了周柳桂、刘中华、周国庆这样的名字。
陆建光说,当年这些弃婴都被叫作“国家的孩子”、“党的儿女”,国家养育了他们。
一天收养十五六个弃婴
回望53年前的1957年,李根程说,这一年她很忙。
当年,她17岁,在温州教养院管后勤。
一天深夜,李根程见到,一个穿白制服、蓝裤的警察抱着一个襁褓敲门。又是一个弃婴。
“最多的一天,教养院可以捡到十五六个弃婴,高峰的时候教养院收留了250多个弃婴。”李根程说,多数弃婴是女孩,50个孤儿里面只有一两个男孩。
“这都是重男轻女的思想在作怪。”陆建光说。
一下激增这么多的孤儿,让这个小小教养院承受不住。等待他们的命运会是什么样的,谁也不知道。
“如有遗弃,愿受法律制裁”
1957年的一天上午,教养院的院长对李根程说,“你回去准备一下,我们和河南当地政府联系好了,准备把一部分弃婴送到河南去,那边有吃的,也有人养。”
陆建光查阅那段历史资料后发现,当年河南洛阳等地由于办重工业污染比较严重,导致很多市民和农户都无法生育。所以,这些河南父母领养孩子的愿望强烈。
收养孤儿的家庭首先要填一份领养申请书和一份领养保证书,然后再寄给儿童教养院审核。
在一份1957年的领养保证书上,一对来自河南的养父母写道:“如有遗弃,愿受法律制裁。”
蓝色的钢笔字力透纸背。
北上的旅程就这样启程,第一批50个孩子被送到河南洛阳。
只有继续北上才有生路
那时浙江的人们坚定地相信,北上才有生路。李根程也相信,上海会有吃的。
1957年的秋天,天没放亮。温州儿童教养院门口,十几个女人拿着大袋大袋的行李走了出来。一个行李就装着10个痰盂、10份口粮、还有换洗的衣物。“四五十斤重。”
出发前的一个晚上,婴儿们早早被换上了新的衣服,深蓝色的底子上有梅花的图案,都是教养院的阿姨缝上的。
一个指头长、标有姓名和代码的白纸条被别在婴孩的衣袖上。河南收养的父母那边也有同样的号码。到时候,号码一对就可以把婴儿领走。
坐长途车从金华到上海需要一天,一个阿姨要管10个婴儿。来到上海这个中转站,李根程和孤儿们要在这休整一晚上。
“上海孤儿院是旧时代教堂改造的,很大,他们的工作人员都是坐洋车上下班的,孤儿院收满了婴儿,有江苏来的,有安徽来的,哪里的都有。他们的设备也先进,衣服丢进机器里,一拿出来就干了。”
但17岁的李根程不知道,昔日的十里洋场上海,也已经断粮。
一份《关于为京津沪和辽宁调运粮食的紧急指示》清楚地表明,京津沪这三个最大城市的存粮是:北京为7天,天津为10天,上海几无库存。
只有继续北上,才有生路。
向北,向北,越走越冷的路
离开上海的火车一路向北,继续前往河南洛阳。
李根程往外看去,窗外雾已成霜,天气越来越冷。南方的孩子受不了北方的天气,一路上,她忙着给孩子换厚衣服,“很多孩子路上生病感冒,还好有医生随行。”生病的孩子直接就在火车上医治。
上下火车的时候,车站永远是最混乱的。
李根程说,河南很多人没有孩子,他们第一次送孩子去洛阳时,刚走出洛阳火车站,就被人群围住了,求子心切的人们抢走了3个婴儿。
后来,军队来人了,军车一路护送李根程他们到河南洛阳白马寺孤儿院。
领取婴儿的过程如同默片
火车到达洛阳车站的时候,发生了一段插曲。
厚厚的火车车窗徐徐升起,一双双手将婴儿从车厢中递出来,李根程他们在外面接。
5分钟后,婴儿交接完成,火车正常出发。月台上,人们响起了掌声。
送李根程的军车一到洛阳的白马寺孤儿院门口,成群结队的养父母们就开始来接孤儿。
这一过程就像第一代电影“默片”,没有声音——温州弃婴们一个接着一个,呆呆地被养父母抱走。
那天,李根程站在白马寺孤儿院的大门内,她看见,一个年轻的妈妈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对丈夫说:“这闺女,真俊。”
就这样,李根程完成了第一次护送孤儿的任务。此后,她又10次送弃婴到河南求生。
(下转第19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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