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中国作协副主席李敬泽的《银肺》看陕西省作协副主席朱鸿的《电灯亮了》……
■李敬泽
中国作协党组成员、副主席、书记处书记,兼任中国现代文学馆馆长。著有《颜色的名字》《纸现场》《看来看去或秘密交流》《见证一千零一夜——21世纪初的文学生活》《为文学申辩》《小春秋》《致理想读者》《青鸟故事集》等专著和文集。
一
咸阳机场,全中国最能吃一碗好面的机场。高深青花碗,碗底几条子面,埋在丰足的酱料下面,几口吃了,顿觉天下大定。
吃完一碗,细细纠结一会儿——不过了,再来一碗!
好吧,这位记者超出了我的预期,不仅手快,显然熟谙文学言谈的逻辑和词语,一边听着,就正好找到了每一个词,无一处失手。
即将关机的时候,对方回复:“李老师,您不知道有速记吗?”
哦,速记。
一边飞着,一边想着速记。很少想到她们,她们坐在会议室的后排,但那天是上百人的会场,不知她们坐在哪里。是的,好像都是女孩子,灵巧的手指,应有微硬的茧,在场而沉默。这是一门手艺,有一个速记专业吗?还是文秘专业?她或许经常为文学院工作,莫言写作中心的同一层楼上还有天文学系,天文学的会议也会找这个姑娘,她敲击键盘,从宇宙深处、从星云与黑洞切换到先锋、传统、理想和欲望。文学家有时也会提到天空,而在天文学家眼里,文学家甚至连尘埃都算不上。这是两个不同的地下组织,各自说着只有自己人才能听懂的暗语和黑话——她有时会感到隐秘的得意,只有她潜伏着,她是外人,但只有她能同时听懂那位长得据说像普希金的张教授和那位据说是中国的霍金的李教授在说什么,她暗自把他们称为张金和李金,她在百度上搜出了普希金和霍金的照片,她觉得李金一点都不像霍金。
现在,她坐在某个角落,一绺长发垂在眼前,她当然不用看键盘,但她也不必看台上,毕竟这不是多么庞大的黑社会,她知道刚才那位感冒了,但是他还是那么激动,他照例会突然激动起来,然后,就像一颗气得发疯的流星,以不可预测的轨迹不知砸到什么地方。她垂着眼睛,有点气恼,她知道会打出一片杂乱无章的喧闹,就像小时候看《水浒》,鲁智深一拳打在人家鼻子上,“便似开了个油酱铺:咸的、酸的、辣的,一发都滚出来”;她微微叹了口气,她不喜欢这样,她喜欢手下打出的文字流畅、安稳,所以,她喜欢现在这位,他是完全可以预测的,像行星、像月亮,只要他一开始,顺着他的话,她几乎可以在轨道上自动运行,她有时甚至知道他下面要说什么和怎么说……
飞回北京的第二天晚上,在北师大的课堂上,我向一群写作专业的学生谈到了那次致辞和那位速记。
一个庄重的场面,都有点庄严了。我忽然意识到,不能空着手上去,手里应该庄重地拿着稿子。赶忙翻包,幸好摸出一张对折的纸。我走上讲台,打开它,看到这张纸上写着几串数字,是前一天谈论单位预算时随手记下的,这让我多少有点走神,为了稳住,毫无必要地开口就说:今天这个场合很庄重,所以,写了个稿子——女士们,先生们,早上好!
现在看,这是一篇中规中矩的致辞,说的都是该说的话和说了等于没说的话。只有一段有些意思:
“但是,我也觉得这件事同时也充满了反讽。今天这个场面和这个会也同时可以写成一篇具有先锋精神的嘲讽的和欢乐的小说。它可以让严肃和刻板的事物重新面对它的极限,让喧嚣的话语袒露出沉默。所以,我不仅期待着今天的这么多精彩的论文,我也期待着在座的作家和年轻的朋友们可以拿今天作题材,写一篇精彩的小说,我想这本身就能够有力地证明先锋文学的影响。”(据速记稿)
二
三
是啊,那天在广州外贸外语大学,我就和老师认真探讨着学习古波斯语的可行性。
等等!我一下子从波斯跳出来:不,不仅是契约精神,是神圣的物权!
当你编一个故事,当你开始虚构,不管是丢项链还是发疯要学古波斯语,这个故事都不是自然浮现的,它需要条件,比如当聂赫留朵夫打算娶玛丝洛娃(注:小说《复活》中的人物)的时候,你得知道他是个东正教徒,哪怕他或者托尔斯泰不承认这一点,但他绝对不会是中国的官二代或富二代。飞宇的意思似乎是,借与还的契约所具有的伦理和法律正当性,是《项链》这个故事不言而喻的条件。
但还不仅如此,这里矗立着神圣的物权,这比契约更为根本。这个故事如果被写成一篇中国小说,那么它更可能走向另一个方向、成为另一个故事,那不幸的女人会提出莫泊桑不曾想到的问题:为什么她拥有这个项链而我没有?由此,她也许就终于走上了革命道路。
虚构是一个精致的肺。
请您谈谈中国非虚构文学的现状和发展前景。
他看着眼前的话筒,他就知道,他们必定让他谈论非虚构,这一切都是因为阿列克谢耶维奇。他被认为有资格谈论这一话题,因为他曾经鼓吹过非虚构,也因此他们认为他应该早就认识她。
但他在那一刻对这一切感到厌倦。西安的黄昏,在大慈恩寺遗址,他刚刚重逢两年前认过的那一块碑,贾岛写道:“病身来寄宿,自扫一床闲。”
非虚构?——为什么不谈谈虚构?
记者愣了一下,他不习惯由被采者决定话题,而且这个问题是他昨夜赶完了两篇稿子在百度上搜了一遍之后憋出来的,眼前这个家伙,你以为你是贾平凹呀,在此之前,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更不知道该向你问什么问题。
那个,很多人认为,虚构已经过时,小说正在没落。
他笑了,他有点兴趣了,抬起眼看着对方:小说没落了?虚构也过时了?那么你是说,我们已经真实和老实得听不进一句谎话了吗?
记者茫然无辜地看着他,这孩子有点乱了,他只不过是想要完成今天的采访任务。好吧,他叹了口气,决定还是做一个合作的被采者。
还是谈非虚构吧。
他用熟练的、书面的语调开始回答问题,似乎话不是说出来,而是印出来的。
四
虚构是一个问题。
在苏州诚品书店巨大的玻璃穹顶下,从喉咙到腿,都在不由自主地收缩。一座宫殿,一座教堂,书的帝国,书的大陆。
这或许就是博尔赫斯所想象的图书馆,我曾说过,我宁愿成为一个绝对的读者,但是想想吧,在深夜,天空下——我必须提到天空,因为当你在深夜独自一人身处这茫茫无际的书卷之间,你会感到,不是天空下,是天空中,你在黑暗中飘荡,抓不住任何实在之物,你是无所指的能指,一个空的符号,无数的书如冰冷的风吹过你中空的身体,吹出单调尖锐的哨音,无止无歇……
今天,他们有一个共同的话题,他们都喜欢波拉尼奥的《2666》。
我坐在毕和骆中间,心情阴郁地想着869页的《2666》,直到昨天夜里,我才看到了52页,我看到四个阿琴波尔迪研究者的友谊——我拼命记住阿琴波尔迪这个名字,我想这是我看过这本书的唯一证据,此人据说是德国作家,但我从这个名字里闻到了燠热的拉丁气息。现在,我知道,这四个人中,有两个男人分别从巴黎和马德里爱上了伦敦的女人,第四个在罗马,眼睛瞎了,坐着轮椅。到目前为止,他们还没有撕起来的迹象,他们共同热爱着阿琴波尔迪——但是,谁也没有见过他,甚至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活着还是死了,尽管他们像一群彩民或股民一样热切期待他获得诺贝尔奖。实在困得不行的时候,我想,也许这个作家——他叫阿琴波尔迪——并不存在,对,没有这么一个人。也许波拉尼奥写出869页就是为了这个。这件事真他妈的疯狂。
主持人发问:现在,请谈谈《2666》,你为什么喜欢它?
然后,飞宇告诉我们,波拉尼奥其实不像拉丁美洲作家,而像一个欧洲作家。当然,拉丁美洲也有博尔赫斯这样的作家,所以,波拉尼奥实际上是完成了博尔赫斯的想象。
——博尔赫斯的图书馆或者百科全书。也许我可以另写一部卷帙浩繁的《太平御览》,作为某个皇帝每天批阅奏章后的睡前读物……
然而,这个背信弃义的家伙,他的话已经完了,OVER,他翘着二郎腿,悠闲地看着我,暗自欣赏他的句号之圆。可是我们必须坐在这儿说一个半小时啊,说好的契约精神呢?我转过头去,看着骆以军,好吧,该你了,你这牯岭街少年,看你的了,你得滔滔不绝地说下去,咱们不讲契约讲义气,我会寄一包宁夏枸杞给你这写了《西夏旅馆》的人。
然后,骆以军开闸放水。
从当年台北的溜冰场开始,他在超现实的亚热带之冰上快活滑行,从1980滑到1990,2666遥不可及。二十分钟过去了,我微笑着恶狠狠地盯着他。哦,《2666》,一个漂亮的急停,冰花四溅。他终于来到了西伯利亚或者别的什么冰天雪地的地方,在那里,士兵阿琴波尔迪爱上了一个女人,苍茫乱世,不可能的爱,注定没有未来的爱。女人忽然说:你要记住我。
世上所有的男人都在回答:我会记住你。
你怎么让我相信你会记住我?
这个男人,阿琴波尔迪呆住了,他的情人盯着他,他说,我会以军人的荣誉、夏洛克的契约或者实在不行就以梁山泊的道义记住你。
但女人知道你在胡说。
阿琴波尔迪可怜巴巴地看着他的女人。
我也看着骆以军,我想那个男人已经绝望了——不仅因为他无法让女人相信自己,还因为,他忽然意识到,这竟然是一个超出语言边界的问题,无法靠发誓、抒情、论证加以解决。而骆以军或波拉尼奥会解决这个问题。果然,他抛出了答案:
最后还是女人说了,她说,你要像阿兹特克人那样记住我。
阿兹特克人,我记得骆以军说的就是这个词,说完之后得意扬扬地瞟了我一眼。当然我可能记错了,我也懒得从八百多页里翻出那一页,不管阿兹特克人还是粟特人还是苏美尔人,反正这个女人认为她给出了完美答案。
我至今没有明白骆以军或波拉尼奥的意思。但是,我知道,如果换了麦克尤恩,这个问题会如何回答:
我要像一个作家那样记住你。
我要写一本小说记住你。
我要让你活在虚构中。
我这么干是为了记住你,也是为了记住我自己。
五
那天在北师大的课堂上,我一直在谈论麦克尤恩的《甜牙》以及我对英国小说无可救药的爱,我爱狄更斯、奥斯丁、格雷厄姆·格林、约翰·勒卡雷、安东尼·伯吉斯,还有麦克尤恩。现在,在这本《甜牙》里,麦克尤恩完成了几乎不可能完成的惊险任务:让在政治、阴谋和欺骗中穿行的爱情安顿于花好月圆,但又是如此忧伤,令人心碎。
这恰好也是一本关于作家和女人的小说,关于虚构的虚构。它是虚构写作的教科书。同学们,今晚就去京东买一本,然后写一篇关于先锋论坛的小说。
无穷无尽的可能。然后,作为一篇小说,必须发生点什么。好吧,最简便的办法是让他遇见一个女人。一个陌生的女人,一个足以让他的生活真的发生一点什么的女人。
为了不被道德高尚的网民骂,他不应该处在已婚状态,这里是一个孤独的老单身汉或老流氓,让我们在这个会场里找找,找那个最出人意料的人。她在那里,但很少有人看到她。
就是那个速记。
一个长发姑娘。
总之,你已经决定不写了。你发现,这个精致的肺需要吞吐全世界的空气。
(本文由华商文化副刊特约执行主编、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杨辉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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