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开得时候,世界仿佛都成雪白的了。空气又香又粘稠,我大张着嘴巴,想把这香甜吸进五脏六腑。
嗯?似乎有一股熟悉的味道。我使劲吸着鼻子,我相信我的嗅觉,没错,喷香的气息里夹杂着一点布的味道,还有……酒和花生米的味道!很隐秘,但我竟然嗅出来了。
我仰起头,看见树头上正栖息着一股绿色的风,是不是他曾经在裁缝铺门前的大梨树上停留过?
想家的感觉,突然而然地涌上心头。
数数日子,今天是我出来的第481天了。
我之所以能记得这么准确,得益于我的习惯。每过一天,我就收集一个当天值得收藏的东西,夹在本子里。当然它得是小小的,便于携带。比如今天,我在飘落的花瓣中,捡到一只白蝴蝶,她受了伤,翅膀在不停地颤抖,我把她托在掌心,希望她能随风飞舞。最终,她还是倒下了。我不想丢弃她,她就成了我的本子里,第481天的符号。
每天,徐爷爷在做今天和明天交接的时候,我都在角落里,呆呆地看着。可能就在那个时候吧,“习惯”这个家伙潜进了我的意识里。从离开家的那天起,我不知不觉就做起了收集日子的事情。日子最是无情,它无声无息地过去,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收集一些值得留存的东西,就能触摸到它们,记得它们实实在在地存在过。
我没有日历,但我有一本本子,我把日子夹在本子里。每天带着过去的日子,走在新的日子里,这种感觉挺特别。
叮当月蓝花布日
这是我本子里的第一个日子。
只要一打开本子,我的耳边似乎就响起了叮叮当当的声音。那是风铃的歌声。
叮当响的风铃挂在裁缝铺门口的屋檐下。风一吹,铃铛相碰,风铃便唱起了歌:叮当——叮叮、当当——
声音脆脆轻轻的,很清新,也很优雅,像针一样,一下子戳进了我的心里。我迷上了风铃的歌声,就像迷恋大米那样。
风铃是阿玲亲手串起来的,一个一个小小的金色铃铛,被她用细细的布条串在一起,挂在屋檐下。
阿玲是裁缝铺里的学徒。裁缝铺里专门制做各种衣服,四四方方的布料拿进来,就会改头换面,变成一件件有模有样、漂亮的衣裳,像魔法一样神奇。给布施魔法的是徐爷爷和阿玲。徐爷爷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儿,鼻梁上整天架着一副老旧的眼镜,双手像老柳树的皮,皱皱巴巴。可就是这双手,一拿起布就灵活无比。
我爸爸说,徐爷爷是十里八村有名的裁缝,当年来做衣服的人踏破门槛。他还说:待在大师傅的身边,他都锻炼出来了,能闻出各种布的味道,带有淡淡草香的是扎染的棉布,有股机油味道的是工厂出来的腈纶……看我爸爸那得意的样子,我暗暗怀疑,他的话,是否带着夸张,我怎么从没见过那种踏破门槛的热闹?
我家住在裁缝铺的下面,我很小的时候就喜欢趴在门口,偷偷地看着外面。
我最喜欢看阿玲坐在缝纫机旁,她动动脚,缝纫机就“嗒嗒嗒”地叫,面板上的布就跟着节奏向前奔跑。等“嗒嗒”声停止,一条裤子,一件褂子,也可能是一条裙子,就成形了。
阿玲干活的样子真美。她常常坐在门前的小矮凳上,膝盖上摊着一件衣服,一只手捏着针翘着小拇指,另一只手托着衣服,小心地把针刺进衣服里,再缓缓地抽出线,向上扬起,把针在头发上蹭一下,又小心地刺下去,再抽线扬起。傍晚的阳光洒在阿玲身上,阿玲整个人都泛着金黄的光。
有一次,我看呆了,竟然碰上了阿玲的目光。
看见我,阿玲并没有慌张,她只是愣了一下,随后朝我眨眨眼睛,笑了。这一笑,倒把我给吓坏了,赶紧缩回了家里。
没事的时候,阿玲喜欢在一个本子上写写画画,或者用零头布拼拼剪剪,做成发箍、头花、丝巾等,她特别喜欢蓝色的花布。
每到夜深人静,屋檐下的风铃叮叮当当地低吟清唱,裁缝铺里静悄悄的。我大模大样、大摇大摆地跑出来,闻闻案板上堆的布,噫,并不好闻;啃啃案板上五颜六色的画粉,呸,一点也不好吃;跳上缝纫机踏板,来一顿猛踩,嘿,缝纫机一动不动,根本不理我;翻开阿玲的本子看看,唉,完全看不懂。
住在裁缝铺里,真幸福。不光我,家里的人都这样认为。我家的很多东西,都来自裁缝铺,申明一下,不是偷的!裁缝铺里每天都会有很多不要的零头布,这些零头布堆在案板下,我妈妈挑喜欢的捡回来,做成床单、被套、枕巾、门帘、衣服……妈妈还用花布头给自己做了漂亮的花头巾、围裙,还送给亲戚朋友,大家都欢喜得不得了,一个劲地羡慕我们有衣服穿,还有花生米吃。
花生米是徐爷爷的心头爱,每天傍晚,空气里就会飘着酒和花生米的味道。
案板下面有个白色的小碟子,里面几乎天天放着几颗又胖又香的花生米。
妈妈总搓着手说:“经常受到人家的恩惠,无以为报呢。”
爸爸也说:“是呀。虽然我们家族恶名在外,但盗亦有道,我们可不能做忘恩负义的事。坚决不能破坏裁缝铺里的东西,也坚决不允许其他的人来搞破坏。”
裁缝铺就是我的家,我怎么舍得破坏它。
可是,突然地,阿玲要走了,我听见徐爷爷对她说:“阿玲,你心灵手巧,手艺学得很好,可以独立开店了。”
阿玲走了,她带走了挂在屋檐下的风铃,说以后挂在自己的店里。可是,她忘记了那本蓝色封皮的本子。我捡回了本子,发现里面竟然夹着一个小小的背带裤,和一条蓝花布。背带裤正适合我。这蓝花布我认识,阿玲把它有时扎在头上,有时系在脖子上。
没有了叮叮当当的歌声,也没有了“嗒嗒嗒”的叫声,裁缝铺里一下子静了,静得人心里发慌。徐爷爷不小心摔了一个跟头,躺在床上再也没有起来。
一天,爸爸妈妈在紧张地收拾东西,他们说要搬家,这里待不长了。
果真如他们所料,裁缝铺变成了杂货屋。
就在准备搬走的那一天,我做出了一个决定,我要去找叮叮当当。
“叮叮当当是什么?”大家一齐看着我。
“阿玲的风铃。”
“你疯了吗,儿子?”爸爸很吃惊。
“你不知道自己正在做一个危险的决定吗?”妈妈尖声叫嚷。
“就算我留在家里,可是心已经跟着叮叮当当走了。”
沉默了很久,爸爸拍拍我说:“好吧,男子汉,路上要学会保护自己。”
我点点头。我穿上那条背带裤,把蓝花布夹在本子里,背上一个小小的行囊,出发了。
为什么找叮叮当当?我也说不清,心里就是有一种感觉,找到她,把她落下的本子还给她,看看她的裁缝铺,再听一听屋檐下风铃的歌唱。
就这样。
流浪汉月拼图日
第一次被人叫做“流浪汉”,我的心哆嗦了一下。
那是一对年轻的父母,他们指着我对怀里的孩子说:“瞧那个流浪汉,你要好好学本领,可不能像他那样。”他们紧紧搂着孩子,生怕我会拐跑他。
流浪汉?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称呼。从他们看我的眼神里,我感觉自己的样子一定很不妙。我这才想起,好久好久,我都没有照镜子了。当然,路上也没有镜子。我认识的镜子,在裁缝铺的墙上。徐爷爷刮胡子的时候,会照镜子,阿玲有事没事也照一照镜子,来裁缝铺取衣服的人,换上新衣服,都开开心心地在镜子前照了又照。从前在家的晚上,我常戴上阿玲放在案板上的头花、围巾,在镜子前学着她的样子照来照去,学她咧着嘴笑。我发现咧开嘴笑的时候,心里很舒服很舒服,就像冬天里躺在干草堆上被温暖的阳光包裹的那种感觉。镜子里的我看起来蛮帅,两只眼睛黑黑亮亮的,像极了天上的星星。
我得照照镜子,看看流浪汉到底是什么样子。
我找到一个水塘,塘里的水清清的,映着蓝天白云。我把头伸过去,水面上现出一个影子,尖嘴猴腮,胡须稀稀拉拉,身上的毛板结成块,一只耳朵也缺了一角。要不是两只黑黑亮亮的眼睛,我绝对不敢相信,这个邋里邋遢的家伙是我。
哦,对了,对了,唉,瞧我这记性,到现在,才想起来告诉大家,我是一只老鼠,一只曾经很帅的老鼠。
如今呢,我是一个流浪汉,老鼠流浪汉,一个到处打听“叮叮当当”的流浪汉。
我从一个乡村走到另一个乡村,从一个小镇到达另一个小镇。我听过无数的“叮叮当当”,但那都不是我要找的。我的“叮叮当当”是挂在裁缝铺的屋檐下,屋里的案板上堆着花花绿绿的布,阿玲坐在缝纫机旁,“嗒嗒嗒”地做着一件花裙子,金色的铃铛在风中轻轻吟唱,“叮叮、当当”,轻灵、动听。
一路上,我遇到过许许多多的同伴。
青蛙不愧是个旅行者,给我出了很多主意,这些主意让我怦然心动。可我想来想去,都没有实行。我觉得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何必惊动别人,给人家增添麻烦呢。青蛙对我的固执觉得不可理喻,他说我是死脑筋,不过,他还是客气地给了我祝福,他到南边去旅行了。
我在草丛里休息的时候,遇到一只蟋蟀,他说他刚从大城市回来。我向他打听大城市里有没有叮叮当当,他说,有啊,到处都是,吵得人头疼。他实在受不了城市的吵闹,就回到了乡下。
“还是乡下安静啊!”他躺在草叶上,舒服地伸了一个懒腰。
他陪着我在田野里走了一程,我在收割完的田野里找到了农民们遗留的稻子。填饱肚子的我,欣赏了一场蟋蟀的音乐会。
蟋蟀建议我就在这里安家,和他作伴。他和青蛙一样,也认为我不会有什么结果的。他说:“人海茫茫,你简直就是在大海捞针。”
我也犹豫了,但当我碰到行囊里的本子,看到身上脏兮兮的背带裤,我为刚才的犹豫而羞愧。
蟋蟀建议我去城市,他说,那里人多、机会多。
我听从了他的建议。
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我向城市走去。在马路上,我遇到了一块筋疲力尽的硬纸片,他说,他不是纸片,是拼图的一角,主人不小心弄丢了他,他拼命追赶,还是没赶上。他很难过,拼图少了一角,就永远不完整了。
我决定带上他一起走,我把他夹在我的本子里。
一只面貌丑陋又凶狠的流浪猫不知何时盯上了我。
“都是流浪汉,何必为难我!”我好言劝他,但他一心要把我当做点心,一路对我围追堵截。我只能逃命,那样子,狼狈极了。幸亏一只好心的老狗帮助了我,赶跑了那只恶猫。狗说,他也去城市,他在寻找家。从前,他生活在城市里,穿着漂亮的衣裳,坐在主人的车里风光无限。后来,主人一家带他出去游玩,因为淘气,狗追逐一只鸟儿进了树林,从此就和主人失散了。
我们结伴向城市出发。
这一路,我们还遇到了一只迷路的母鸡,一条逃跑的小猪,还有一队好奇的小鸭子,一只毛毛虫,一只向往马戏团的羊……好多好多人,我们组成一支队伍,浩浩荡荡地向城市走去。
可是,走着走着,大家的劲头就开始小了。毛毛虫觉得总这样走呀走的,很没意思,他大声问我:“你去找你的叮叮当当,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干吗要跟着你走呢?”
我竟然无言以对。
毛毛虫然后就一拱一拱地爬到路旁的青草上去了:“哎呀,累死我了,还是躺在草上睡大觉爽。”
我咧开嘴笑了笑,跟他告别,继续向着城市走去。可是,走着走着,我发现,我们的队伍越来越小,有些人不知什么时候离开的,连招呼都没打。
狗安慰我说:“别介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也都有自己的路。我们走自己的就好。”
当城市近在眼前的时候,队伍就剩下了我和狗。小猪去了森林,他想当一只野猪,他觉得那样很酷。母鸡也跟着他去了森林,她说,在森林里可以练习飞上树,说不定哪天她会变成凤凰呢。那一队好奇的小鸭子虽然觉得旅行很好玩,但害怕妈妈担心,半路返回了。羊在路上遇见一辆大篷车,他觉得那就是马戏团,追随大篷车走了。
狗说得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也都有自己的路,我笑着祝福了他们。
最后在一个十字街头,狗也和我道别了,他说,他在空气里闻到了一丝丝熟悉的味道,他还不能确定那味道是不是他最熟悉的,他要追寻着味道去走。
狗陪伴了我很久,我没有礼物送给他,就给了他一个拥抱。狗哭了,他说,他很久没有被人拥抱了,这一抱,让他的心都要化了。
最后,我打开了本子。我告诉拼图,城市到了,他也可以走了。拼图想了想,说,我还是留在本子里吧,做一个日子的符号,比做拼图的一角更有意义。人生没有圆满,缺一角虽然遗憾,但说不定是另一个故事的开始呢。
我觉得拼图像一个哲学家。
城市月风铃花日
第520天,我来到了城市。
城市有着和乡村、小镇完全不同的气质。他高大、威猛,热闹、拥挤,精致又陌生……我不知道怎样形容我的感受。这里有挨挨挤挤的房屋,直插云霄;这里有滚滚的车轮,呼啸而过,这里还有各种各样的动物、植物……
青蛙说的没错,城市里的声音很多,嘀嘀、嘟嘟、呜呜、叮叮、当当……
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在许许多多的叮叮当当里,辨别出我的叮叮当当。
我刚从一家蛋糕店门口折回了头,坐在一处花坛中休息。那家蛋糕店的门口挂着一串风铃,它发出的声音,让我心跳加速。我奔到它面前才发现,它不是我要找的叮叮当当。它是一串银色的铃铛,用五彩的丝线串着,跟着风旋转,发出悦耳的叮当声。
当我的眼睛失望地从风铃身上移开的时候,我在蛋糕店的玻璃上看见了一个脏兮兮、贼眉贼眼的自己,我赶紧溜走了,一头冲进了一个花坛里。
花坛里正开着五颜六色的花,有一簇紫色的花很特别,它们看上去像一个个紫色的铃铛,那些花一个接一个排在一根长长的茎上,不正像一串风铃么。
我情不自禁地摘下了一朵风铃花。我有种预感,它能给我带来幸运。
呀,我看到阿玲了,她冲我眨眼睛,笑着说:“你来啦……”我也笑着,把手里的风铃花递给了她。
一阵震颤,我猛地睁开眼睛。嗯?阿玲不见了,我还是坐在花坛里,手里傻傻地举着那朵风铃花。一辆笨重的黄色大车正轰隆隆地从旁边的马路上驶过,震得大地都在颤抖。
原来,就在那会儿,我做了一个梦,不过,这个梦让我浑身充满力量。
我把风铃花夹在了第520个日子里。
我嗅了嗅第一个日子里的蓝花布,既然城市里的叮叮当当混淆了我的听觉,但我还有灵敏的嗅觉。蓝花布上留有阿玲的气息,一定会找到她的。
风铃花真是我的幸运花,我真的遇见了阿玲。
夜晚,在经过一家明亮的屋子时,我瞄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我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我抬头看看屋檐,并没挂着一串金色的风铃。
肯定是眼花了。我准备走开,可是突然间一股熟悉的气息钻进了我的鼻子,紧紧地攥住了我的心。我的腿发软,再也迈不开步子。
透过阔大的玻璃窗,我看见屋子里的女孩头上扎着一个蓝色的布带,那布带和我本子里的蓝花布几乎一模一样。
她就是阿玲,没错!可是……她并没有坐在缝纫机旁,这里也不是裁缝铺,好像一家服装店,里面挂满了各种各样好看的衣裳。
我的眼睛一热。我从行囊里拿出本子,拿出那块蓝花布,轻轻摩挲着。
阿玲还认识我吗?
深夜的服装店里静悄悄的,这安静令我好像又回到了当年的裁缝铺。我从背囊里取出本子,放在一张靠着窗口的桌上。“叮叮——当当”,头上忽然传来一声低低的吟唱,我抬起头,啊,我的叮叮当当正挂在窗户上。我咧开嘴,笑了。
今天是个明亮的日子,早晨,门打开了,阿玲跟着阳光从外面进来,她神清气爽,笑意盈盈。我最后看了她一眼,从容地走了出去。
昨晚我是有点遗憾,但现在,我已经释然了。人总是会变化的,是不是?就像我,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成为一个流浪汉,但现在,我是了,而且我也很喜欢。
我看得出来,阿玲也很喜欢现在做的事情。
我把本子留在了那张桌上,带走了风铃上一个金色的小铃铛,拼图也跟着我走了。拼图说,少了一个日子,留下一个空白,会给人无限猜想。
你要问我们去哪里?
我也不知道去哪里,继续流浪,我觉得,我已经无法停止流浪了。
如果你在路上看到一只穿着背带裤,背着小行囊,吹着口哨的老鼠,那一定是我啦。我已经和一股绿色的风约好了,将跟着他浪迹天涯,如果我够幸运,我想走遍世界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