③霜落之后,菜就甜了。腌白菜,腌芥菜,腌雪里蕻,上色入味。腌萝卜尤其美味。老种白萝卜,纺锤形的,洗净了,切成月牙状,整整齐齐码在竹簸箕上,像一只只小白鸭。最初是晶莹水润的,半日后就蔫了,边角内卷了,有了皱纹,惹了灰黄。再晒一日,吹小半天风,就可以下坛坛罐罐腌制了。
④每到大雪后,我都会给旅居海口的李君寄点儿咸货。咸鸭子,咸肉,他都特别喜欢。海南冬天的轻寒不够锋锐,就像挠不到的痒,不足以让腌味侵入腌货内部,无论如何也炮制不出记忆里舌尖上的“腊味”。用冰箱模拟内地的冬天,腌出来也只是概念上的咸货。味觉的火柴棒,无法引燃舌尖上记忆的草蛇灰线。到底还是不行。
⑤缺了什么呢?
⑥母亲的腌菜手艺,比起外婆的要差很远。外婆腌的梦卜樱子,一根根似金丝缕缕,拍碎的蒜如碎玉,切丝的辣椒如红线。用干筷头夹一碟子,下入烧熟的香油,略翻炒,脆黄酸香,宜配稀饭干饭,宜搭面条,宜夹馍,寡吃也好,只是太奢侈。外婆腌的水萝卜,水个嫩嫩,黄个生生,咬一口,嘎嘣脆,润润的酸,酸得半夜想起来不吃一块就睡不着。村里有个孤寡老人,临终前想吃一口我外婆腌的水萝卜。外婆赶快送来,老人吃了一口,长叹一口气,这才闭眼去了。外婆腌的五香萝卜更是极品。我不曾见过谁会把萝卜切成那样的长条,长得像蚕豆的豆荚,简直有点儿媚,像青农的水袖。那会儿,一排排这样的萝卜躺在竹簸箕上,就像一条条秀关的江南划子停在河边,在月色里轻轻荡漾。
⑦我记得那是个月色皎洁的冬夜,霜染大地,晚村寂寥。院子里,芦秆编成的晒席上,依然晾着萝卜干。露珠在凝结,霜也在凝结,漆黑如墨的树冠里,鸟呢嘀有声。霜是凝华态,露是渡化状,总归是水的前世今生,总归是和着尘土的,弄脏,回潮。外婆笑着说不怕,天明吹一阵小风,晒半天日头就好了——哪里就脏了呢?她笑着看我,月光连忙照亮了她的脸。我立时就赧然了。外婆用新稻草烧灰,沾染白净如玉的糯米裹粽子,我能一口气吃三五个,不蘸糖。外婆将绿豆壳晒干了,焚成灰,晒好,放一把煮稀饭,那个香,那个糯,令生恐难重温了。
⑨霜未至,月色如霜。等霜落后,令年我要腌点儿箩卜,腌点儿肉,腌点儿鸭子。今年我得给李君寄一些去。我或许还应该告诉他,其实参与味道酿制的,不仅仅是温度,可能还有虫鸣、犬吠,可能还有月光烧成的灰。
(《选自《读者》2022年第6期,有改动)
饭桌上,总是站起来的那个人
②一家人围坐在餐桌旁,吃饭。
③母亲是最后一个上桌的,她总是最后一个才上桌。忙好了饭菜,又将饭菜一碗碗端上桌,连筷子都摆好了,这才高声喊我们:“开饭了!”于是,一家人从各自的房间里走出来,围坐在餐桌旁。一边吃着热乎乎的饭菜,一边开始聊一些五花八门的话题。
④我们习惯了这样的生活,这样的生活已经持续了几十年,好像与生俱来就是这样的。
⑥忽然有人喊,汤勺呢?闻声一看,鸡汤盆里,漂浮着缕缕香气,却没有汤勺。母亲赶紧放下饭碗,站起身,喃喃笑着说:“你瞧我这个记性,又忘记拿汤勺了。”样子像个犯了错误的孩子。母亲迈着碎步,走进厨房,拿来了汤勺。
⑦大家继续吃饭。儿子突然一拍脑袋,给我们讲了一个班级里发生的笑话。笑话一点也不可笑,但我们大人们还是很配合地笑得前仰后合。
⑧儿子高兴得手舞足蹈,不小心,筷子被碰落到了地上,儿子弯腰捡起筷子,我正准备让他自己去厨房再换一双筷子,母亲已经放下饭碗,站了起来,去厨房又拿来了一双干净的筷子来,递给儿子。儿子接过筷子随口说了声,谢谢奶奶。母亲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这孩子,跟奶奶客气啥啊!”
⑨大家埋头吃饭,谁夹起一口菜,嘀咕了声:“好像有点凉了。”
⑩是啊,外面天寒地冻,这么冷的天,难怪饭菜吃着吃着,就凉掉了。
母亲放下饭碗,站起身,“我去热一下。”说着,端起两盆炒菜,走进了厨房。不一会儿,母亲就端着两盆热气腾腾的菜,回到了餐桌旁。
大家都将筷子伸向那两盆热菜,真好吃……
4母亲的饭碗,搁在桌上,已经看不到一丝热气。我突然意识到,仅仅这一顿饭工夫,母亲就已经放下饭碗,站起来三四次。饭桌上,母亲就像时刻绷紧了弦的士兵一样,随时准备站起身来。
而就是母亲一次次地站起来,才让我们每一顿饭都吃得这样的安心。
这个人,如果不是我们的母亲,就一定是我们的父亲。
我的一位国文老师(节选)
梁实秋
①我在十八九岁的时候,遇见一位国文先生,他给我的印象最深,使我受益也最多,我至今不能忘记他。
②先生姓徐,名锦澄,我们给他上的绰号是“徐老虎”,因为他凶。我很难得看见他笑,如果笑起来,是狞笑,样子更凶。
③我的学校上午的课全是用英语讲授,下午的课全是国语讲授。上午的课很严,三日一问,五日一考,不用功便被淘汰,下午的课稀松,成绩与毕业无关。所以每到下午上国文之类的课程,学生们便不踊跃,课堂上常是稀稀拉拉的不大上座。真到了的学生,一部分是从事午睡,微发鼾声,一部分看小说如《官场现形记》《玉梨魂》之类,一部分写“父母亲大人膝下”式的家书,一部分干脆瞪着大眼发呆,神游八表。有时候逗先生开玩笑。在这种糟糕的情形之下,徐老先生之所以凶,老是绷着脸,老是开口就骂人,我想大概是由于正当防卫吧。
④有一堂是作文,徐老先生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了两个字,题目尚未写完,吸溜一下鼻涕,一位性急的同学发问了:“这题目怎样讲呀?”老先生转过身来,冷笑两声,勃然大怒:“题目还没有写完,写完了当然还要讲,没写完你为什么就要问?……”滔滔不绝地吼叫起来,大家都为之愕然。这时候我可按捺不住了。我一向是个上午捣乱下午安分的学生,我觉得现在受了无理的侮辱,我便挺身分辩了几句。这一下我可惹了祸,老先生把他的怒火都泼在我的头上了。当时我看形势不妙,也就没有再多说,让下课铃结束了先生的怒骂。
⑤但是从这一次起,徐先生算是认识我了。他给我批改作文特别详尽。批改之不足,还特别的当面加以解释,我居然成为一个受益最多的学生了。
⑥徐先生自己选辑教材,有古文,有白话,油印分发给大家。《林琴南致蔡孑民书》是他讲得最为眉飞色舞的一篇。此外如吴敬恒的《上下古今谈》,梁启超的《欧游心影录》,以及张东荪的时事新报社论,他也选了不少。这样新旧兼收的教材,在当时还是很难得的开通的榜样。我对于国文的兴趣因此而提高了不少。
⑩我离开先生已将近五十年了,未曾与先生一通音讯,不知他云游何处,听说他已早归道山了。同学们偶尔还谈起“徐老虎”,我于回忆他的音容之余,不禁还怀着怅惘敬慕之意。
燕子
初中的时候,学会了那一首《送别》的歌,常常唱: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有一个下午,父亲忽然叫住我,要我从头再唱一遍。很少被父亲这样注意过的我,心里觉得很兴奋,赶快再从头来好好地唱一次:
长亭外,古道边……
刚开了头,就被父亲打断了,他问我:“怎么是长亭外?怎么不是长城外呢?我一直以为是长城外!”我把音乐课本拿出来,想要向父亲证明他的错误。可是父亲并不要看,他只是很懊丧地对我说:“好可惜!我一直以为是长城外,以为写的是我们老家,所以第一次听这首歌时就特别感动,并且一直没有忘记,想不到竟然这么多年是听错了,好可惜!”父亲一连说了两个好可惜,然后就走开了,留我一个人站在空空的屋子里,不知道如何是好。
前几年刚搬到石门乡间的时候,我还怀着凯儿,听医生的嘱咐,一个人常常在田野间散步。那个时候,山上还种满了相思树,苍苍翠翠的,走在里面,可以听到各式各样的小鸟的鸣声。田里面也总是绿意盘然,好多小鸟也会很大胆地从我身边飞掠而过。
我就是那个时候看到那一只孤单的小鸟的,在田边的电线杆上,在细细的电线上,它安静地站在那里,黑色的羽毛,像剪刀一样的双尾。
“燕子!”我心中像触电一样地呆住了。
可不是吗?这不就是燕子吗?这不就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燕子吗?这不就是书里说的,外婆歌里唱的那一只燕子吗?
在南国的温热的阳光里,我心中开始一遍又一遍地唱起外婆爱唱的那一首歌来:燕子啊!燕子啊!你是我温柔可爱的小小燕子……
在以后的好几年里,我都会常常看到这种相同的小鸟,有的时候,我是牵着慈儿,有的时候,我是抱着凯儿,每一次,我都会兴奋地指给孩子看:“快看!宝贝,快看!那就是燕子,那就是妈妈最喜欢的小小燕子啊!”怀中的凯儿正咿呀学语,香香软软的唇间也随着我说出一些不成腔调的儿语。天好蓝,风好柔,我抱着我的孩子,站在南国的阡陌上,注视着那一只黑色的安静的飞鸟,心中充了一种朦胧的欢喜和一种朦胧的悲伤。
直到去年的夏天,因为内政部的邀请,我和几位画家朋友一起,到南部国家公园去写生,在一本报道垦丁附近天然资源的书里,我看到了我的燕子。图片上的它有着一样的黑色羽毛,一样的剪状的双尾,然而,在图片下的注释和说明里,却写着它的名字是“乌秋”。
在那个时,我的周围有着好多的朋友,我却在忽然之间觉得非常的孤单。在我的朋友里,有好多在这方面很有研究心得的专家,我只要提出我的问题,一定可以马上得到解答,可是,我在那个时候唯一的反应,却只是把那本书静静地合上,然后静静地走了出去。
在那一刹那,我忽然体会出来多年前的那一个下午,父亲失望的心情了。其实,不必向别人提出问题,我自己心里也已经明白了自己的错误。但是,我想,虽然有的时候,在人生的道路上,我们是应该面对所有的真相,可是,有的时候,我们实在也可以保有一些小小的美丽的错误,与人无害,与世无争,却能带给我们非常深沉的安慰的那一种错误。
我实在是舍不得我心中那一只小小的燕子啊!
【注】席慕蓉,台湾知名画家、文家和诗人。祖籍内蒙古,1943年生于重庆,1954年迁居台湾,1963年毕业于台湾师范大学艺术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