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获取魇妖之力后,又听到了叶夕雾对他的真实想法,澹台烬决定利用萧凛的婚宴对所有欺凌他的人实施一次清算报复行动,从服饰、语言、行动都非常有仪式感:
他礼貌地对五殿下说再见,随后便通过乌鸦之口掀开了报复的序幕(与其说是报复,不如说更像一场恶作剧,因为并无多大伤亡)。
乌鸦所吟的诗句出自《诗经·小雅·正月》,是一首周大夫怨刺周幽王、愤世嫉俗、忧国忧民的作品。
描写了当时社会是非颠倒、百姓悲苦;统治者不能用贤,致使贤人难容于朝;贫富不均、阶层对立、说明国势已难以挽回;自己亦愁苦孤独,郁忧成疾。
完全就是当时世间以及自身的写照,也为之后的局势/剧情发展定下了隐隐的基调。
盛王昏庸多疑,景王暴虐无道,两国连年交战,民不聊生。
自己被日日欺凌,无人关怀,亦被两国国君下了暗杀令,已行至死径。
世间苦,自己孤。
母亲的怀抱一直深藏在心底。
乌鸦口吐人言,倒不如说是一次神谕:
“念我独兮,忧心京京…忧心惸惸…忧心惨惨…”
想我一人多么孤独,忧思萦绕无法排除…忧虑重重…忧心戚戚…
“父母生我,胡俾我瘉?不自我先,不自我后。”
父母既然生了我,为何又让我受痛苦,灾难变故正好都发生在我所生活的时代。
“好言自口,莠言自口。”
说明他对言语的两面性看得非常清楚,也为之后通过月影卫散布预言,舆论造势,从而能够以弱胜强、迅速夺权埋下伏笔(景王暴虐无道是主要原因)。
更进一步,语言、妖力、屠神弩、洗髓印、斩天剑、甚至邪骨,哪一个不都在之后体现出了两面性?“况且何为天道?我物尽其用,何错之有?”只要本心向善,佛行魔事,是为教化;魔行佛事,立地成佛。
“哀我人斯,于何从禄?瞻乌爰止,于谁之屋?”
可悲我们这些平民百姓,不知道哪里才能获取高官厚禄,看那乌鸦天上飞,会降临在谁家屋顶上呢?
现在的人们对于乌鸦的印象多停留在“凶兆”、“恶鸟”,但乌鸦的传统意象绝不仅限于此,也体现了这部剧的匠心所在。《毛传》:“富人之屋,乌所集也。”只有高门富户,才会有乌鸦聚集。对于这一句,《郑笺》里做了进一步的解释:“视乌集于富人之屋,以言今民当求明君而归之。”世道将变,明君当出,死亡的威胁迫在眉睫,魔神絮语的《过秦论》言犹在耳,景国质子澹台烬的确在思考换个活法了。
(但婚宴复仇之后他又觉得并没有什么意趣,“便是拥有掌握他人生死的力量,也未曾觉得心中产生波澜”,他并不是个醉心于权力的人。)
“具曰予圣,谁知乌之雌雄?”
都说自己最圣明,谁辨乌鸦雌或雄?
也是比喻言语是非难辨,所以他也很明白民众的因循盲从,虽然日后为君备受爱戴,心下却也明了:“一时视我作神明,一时便有可能将我视作恶鬼”。
“鱼在于沼,亦匪克乐。潜虽伏兮,亦孔之炤。”
从盛王宫再到叶府的澹台烬比谁都更清楚岳丈一家的处境:鱼儿生活在池沼,并不让它乐逍遥。即使潜伏于水底,水清依然看得到。
贤能者虽在朝为官,但当朝者残暴嫉能,并无法快乐自在,即便退而藏锋,示弱守拙,也依然是被监测怀疑的对象。
叶父正值壮年、战功赫赫却不受重用,恐怕是无奈抱着“惟愿孩儿愚且鲁”的愿望养育子女:叶府长子是个整日里胡闹浪荡的富贵闲人,但后来在景京被前景王攻陷时却与老父一起上阵御敌,前期的窝囊恐怕也只是明哲保身的障眼法;次子自幼聪慧,整军治世皆有见地,又心怀苍生、襟抱万丈,锋芒实在无法掩盖,于是连带叶府仍旧时时被盛王所忌惮;长女谨小慎微,即便拥有宣城王之爱,有成为太子妃的资格,也只能因出自叶府而被封侧妃(不知足的她似乎将这笔账算在了祖母头上);次女和长子一个路数,荒唐蛮横,骄纵任性。但也正是长子和次女的不成器反而成了叶府的半张保命符。护国大将军尚要如此苟且才能偷生,下层穷苦百姓的日子可想而知。
“彼有旨酒,又有嘉肴。洽比其邻,昏姻孔云。念我独兮,忧心殷殷。”
他们有美酒佳肴可享,相互之间融洽亲近,周旋回护。可怜我自己真孤独,忧愁之心隐隐作痛。
自幼为质、无人关怀、除夕之夜也只能自己独坐角落玩枣子的澹台烬,心中一定在默念这一句。
“民今之无禄,天夭是椓。哿矣富人,哀此茕独!”
众生如今遭受不幸,饱受天灾无人相助,富人却开怀大笑,可怜穷人实在太孤苦。
剧中六殿下婚宴临近开始时,五殿下趾高气昂地欺负殴打门口一对穷苦父女,将老父打到流血,他居然觉得见红喜庆,哈哈大笑。
五殿下从小到大一直是个骄纵凌弱的胖子形象。身为统治阶级却从未见他忧国忧民、更遑论体察人间疾苦,只知纸醉金迷、鱼肉百姓,必然会是一副脂膏堆积之态。
相比之下的质子澹台烬,从小吃不饱穿不暖,没有亲情关爱,只有棍棒拳脚招呼,日日于藏书楼抄经的他,既然能借乌鸦之口隐喻这些未竟之语,可见他完全明白民生世情之多艰,并且清楚两国政治局势,所谓“轻肥马上郎,枯槁林下士”,“布衣儒生例骨立,纨绔市儿皆瓠肥”,若嫌他瘦,恐怕是对他的褒扬和赞赏,因为庙堂之腐朽肥腴恰好反衬出他知世间疾苦、昂然清冽的风骨。
而这种“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切身体会,正成为他后来可以劝降清宇、一统天下、处事仁善、治国有方的原因。
剧中也借游戏人间的妖族翩然之口说出:“陛下虽然杀伐果断,却是个仁君。我就是觉得他其实心肠不坏。”
乌鸦
剧中设定景国以玄色为尊,三足乌是景国王室图腾,而乌鸦也是澹台烬的本命鸟兽。
*《山海经·大荒东经》载“汤谷上有扶木,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皆载于乌。”将乌鸦描绘成背负太阳飞行的神鸟。在远古时期,人们认为太阳中有“三足乌”,因而“金乌”也成了太阳的象征。
*由于远古人们对黑暗的恐惧和敬畏,所以认为黑色是神秘、力量、高贵的象征,并且乌鸦会在人们祭拜后啄食祭品,所以被认为是神明的使者,被称为“神鸦”。而乌鸦通体乌黑,最早被称为“兹乌”,兹由两个玄构成,而兹,玄都有黑色之意。
玄:黎明的太阳跃出地平线前的天色(黑中透红)。《道德经》中载“玄而又玄,众妙之门”,玄即是黎明即至的天象,又是大道将启,宇宙天地万物奥妙的总门。
*《毛传》中的“富人之屋,乌所集也”,汉代的“乌鸦报喜,始有周兴”,表明乌鸦也曾被视为报喜之鸟。
*最值得注意的还有乌鸦的“反哺”习性,即乌鸦成年之后要喂养年老的母亲。《说文解字》中载:“乌,孝鸟也”,义乌之名也与此有关。白居易有《慈乌夜啼》一诗:“慈乌失其母,哑哑吐哀音。昼夜不飞去,经年守故林。夜夜夜半啼,闻者为沾襟。声中如告诉,未尽反哺心。”
但随着时代的变化,乌鸦所代表的意象也在发生变化:
*由于乌鸦有“好食腐肉”的生活习性,喜欢聚集在荒郊野冢、古庙战场等死尸横陈之地,让本就荒凉之地显得更加凄凉恐怖,所以乌鸦又多被看作凶兆、恶鸟。
*“暮鸦宾鸿”也多是中国画家表现的对象,乌鸦多与枯木、暮色一起;而“宾”的特性则表明了天地渺渺间,飞鸿永远在寻找归程,寻找回家的路。
所以,乌鸦有神鸟、报喜之鸟、慈乌的含义;也包含了凶兆、恶鸟、凄冷孤清的意象。
“一时视我作神明,一时便有可能将我视作恶鬼。”
所以,不管是神鸟、报喜之鸟、慈乌;还是凶兆、恶鸟、凄冷孤清之鸟,都还是乌鸦。
“总之,没有什么沧九旻,也没有什么澹台烬,他只能是魔神。”
“澹台烬,你变成我,我变成你,结果都是一样的。你是唯一的魔神了。”
虽然澹台烬变成了沧九旻,乌鸦变成了仙鹤,但本质上还是一样的。
虽然魔胎拒绝成为魔神,却无法改变他确实与魔神一体的事实。
不管是魔胎还是魔神,在世人眼中都伴随着乌鸢喑哑的叫声,伴随着恐惧和战栗,带来灾厄和死亡。
离国去都的游子,一生都向往着母亲的怀抱,想象着家人的温暖,希冀着被人喜欢,只是从小便被认为是怪物,受困于语言囹圄、身份枷锁。
虚无之间的魔神,一心想要回去的,也是自己的来处,自己的诞生之处,混沌一片(实则蕴含无限生机),无悲无喜,只是身处命轮樊笼,永远无法脱困。
魔胎其实无法抗拒成为魔神的宿命,因为他必须认清自己,与真实的自己自洽。从始至终,他都是那只玄鸟,被涂抹上各种色彩,背负着多重寓意,飞往似乎已经既定的命运。
魔胎与魔神,都尝尽了人间的苦楚,痛极惨极,苦极倦极,于是不由自主地想要回归到一个摇篮般温馨单纯的世界,魔胎幻想着母亲的怀抱,魔神则将死亡幻变成了母亲的怀抱,暝色四合,倦鸟归巢,“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暮鸦永远都在追寻着心中的故乡。
当魔胎/魔神不再受困于或凶兆或报喜、或恶鸟或慈乌这些外在的概念、标签、名相,玄鸟就只是玄鸟,我就是我,以前的樊笼便只是无绳自缚,一时豁然开朗,四天无遮,刹那间海天空阔任鸟飞,乌鸦亦可成为仙鹤,魔器亦可变作法器,随缘起用,超脱自在。鹄白乌玄,本来如斯,自然呈现。人生如寄,孤翔于天地间的飞鸿,终于可以没入冥色之中,放旷天际,俯仰宇宙,与万物从容同在,逍遥自得。
魔胎/魔神也就找到了自由,回到了心中阔别已久的家,做回真正的我。
“痛苦不可回避,而当一个人不再固守某个特定身份的「自我」,就不会再执着于悔恨过去或陶醉于未来,才有可能实现真正的自由。”——《苦厄的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