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满春深:暗恋十五年

93年生,水瓶座,毕业于西安理工大学。数学系的文艺女青年,写故事的程序员。最大的理想是能够在这个冷酷无情的世界做着我风花雪月的梦。

已出版

《昨日以前的星光》

内容简介

对路渔歌来说,高三最后一年是她青春里最好的时光。

考试排名438,狼狈摔了一跤后,却遇见江枫。他睫毛很长,轮廓特别,像带着一圈光晕,他是她永远的少年。

她所在的班级到他的班级,要走26步,她只敢走到22步;

她无数次要假装偶遇,却总在最后一秒尴尬逃跑;

他帮她批改试卷的模样,成为最让她心动场景TOP3;

她像个傻瓜一样,在暴雨天跑去跟江枫告白,被拒绝后笑得难看地问:“还是朋友?”

她以为她做过最疯狂的事,是旷课一星期,只为去北京街头偶遇江枫。

后来,她从十七岁到二十七岁,都只喜欢江枫。

连载正文

楔子都怪风那么温柔那么好

很多年后,当我在回忆里细数江枫留给我的心动场景时,他认真批卷子的那一刻绝对可以登上TOP3。

他微皱着眉头,额前的头发也跟着微微颤动,笔尖在草稿纸上唰唰写着,甚至没有发现我在偷看他。

那一刻他就是我永远的少年了。

我想和他在一起,可我又怕和他在一起。

我平凡无奇,而他,像灿烂星星。

第一章有许多奇妙的际遇,比方说当我遇见你

[一]

十年前,我上高三。

从办公楼走出来时,我手里紧紧握着成绩单,几乎要将其揉碎了。几分钟前,在身后的办公室里,方老头特意单独打印出我的成绩,还故意加粗了我退步名次的字体——一个猩红色的、张牙舞爪的“-270”。

一想起那个触目惊心的数字,我就有些绝望。

每天魂牵梦绕从不间断地折磨我的只有一件事,月考排名。永宁是全市最好的中学,许多人挤破头都考不进来。而我们这些围城里的人,并不比在外面苦苦张望又无法进来的人快乐多少。

在我们这所一本上线率居高不下的学校里,出国率也紧随其后,每年提前拿到国外知名大学offer的人不在少数。虽然他们即将要去资本主义世界里逍遥了,可还要在离开前在应试教育最最重要的考试中留下让人望尘莫及的分数。

学霸是种病,得治。人人都想超常发挥,一下子飞上枝头当凤凰,像我这样求现世安稳岁月静好的人并不多。

全年级一共二十五个班,前二十个班都是理科班,有差不多一千三百人,每次月考完都会进行排名,而每次的排名就会直接影响到每个学生下次的考场和座位号。所以考试时走进哪栋楼哪个考场,你的成绩大概在什么层次也就一目了然了。

在每年的高考中,前三百名的最有把握上国内一线大学。我从小到大都没有“名列前茅”的命,却总会走狗屎运赶上月考前三百名的末班车,每次也能走进所谓的尖子生专用考试楼,这都归功于我英明神武的大脑。只不过我底气从来不足,因为我没别人那么拼命,这前三百名的成绩,像是偷来的。

可我还是成为了人人眼中的好学生,尽管看上去很高的总分都是语数英三门主课拉上去的,但我没资格抱怨压力大分数不理想,只好拿出浑身的演技来扮演好乖乖女的角色。

我一直谨遵小心驶得万年船,可也有疏忽大意的时候。上次月考因为考前复习了整个通宵,英语卷子刚发下来,我连名字都没来得及写就睡了过去。直到一个小时后猛地惊醒,临交卷前,我死皮赖脸地在座位上奋笔疾书了将近五分钟,监考老师差点儿把我连人带桌子扔出去,可我还是没法挽回这可以预料到的灾难性后果。

没了英语保底,我整整退步了270名。

方老头说,你考成这样,我面子上怎么挂得住啊?。

呸,面子是自己挣的,哪里是别人给的。当然这些话我不敢当着方老头的面说。尽管是自己的失误,我还是在心里把所有的错都推到了方老头身上。

杨惜雨一早就溜进老师办公室看了全班的成绩,在楼梯口看到我之后,像是准备好了似的跑过来:“路渔歌,亲爱的,你知道你的名次吗?”

“我……不知道啊。”我的谎脱口而出,顺便一只手把已经被揉成一团的成绩单塞进校服口袋里。

“四百三十八名!四三八!”

人人都只关心自己的名次,我摔得太惨,没人在乎,自己却变清醒了。现在我在独木桥上被千军万马拥来挤去,再差一个趔趄就会掉下去,或者被踩成一团肉泥。

我还不想死啊。

“你呢?”

“四百一。”杨惜雨和我是发小,我们从小在一个院子长大。她的成绩一直都在中等水平徘徊,这次竟然也排在了我前面。

下午上课前成绩单已经贴到了教室后面,但我没有去看,看了也是“死三八”。

第二次月考,我被踢出了“尖子生专用楼”,走进不熟悉的考场,数着考号找到自己的位子。我刚坐下,杨惜雨就不知道从哪个地方跑出来问我:“《五柳先生传》怎么默写?我没带书,快让我看看。”

我被她吓了一跳:“咱俩一个考场?我怎么不知道?”

“你哪有我倒霉?我是‘死三八’!”

“你真的好会考啊,笑死我了!”杨惜雨笑得前仰后合,顺手拿起我的杯子喝了口水,“听说你上次在考场上睡得稳如泰山,临结束才……”

“‘垂死病中惊坐起’是吧?”我不客气地抽出课本朝桌上重重拍下去,“别人拿这个开玩笑也就算了,你再对我这样,我就要哭死了。”

说实话,我并没有释怀这个名次,可我也没有打算朝她认真发火,因为她是我的好朋友。

我抢过杯子防止她一口气喝完,她被呛得连着咳嗽了好几声。直到她身后响起一个男生发出的“借过”声,杨惜雨才发现她霸占了过道。我一把扳过她:“别挡人家的路。”

男生越过我俩,我身后传来凳子的响动。

“课本借给我了啊。”杨惜雨一把抓起我的语文书逃窜。我也懒得去追了,趴在桌子上发呆。

还有一分钟打铃时,监考老师抱着一沓卷子进了考场。

我磨磨蹭蹭地整理了一下书包才走上讲台,方老头还因此皱了皱眉头。我本以为是帮忙发卷子之类的差事,走到讲台前,他却把自己的茶杯递了过来:“把茶叶倒干净,帮我接杯热水。”

我不情愿地拿过杯子,路过杨惜雨的座位时她正对着我笑,幸灾乐祸。为什么方老头一进门看到的是我而不是她呢?

我还没走到开水房铃声已经响起来了,朝杯子里吐口水之类的事也不过想想而已,我只能一边在心里骂着方老头,一边冲洗着沾满茶垢的杯子,要是这次考不好,都赖他!

返回考场时别人已经在答题了,我把水杯递给方老头,表面上风平浪静,心里朝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他拿出仅剩的一张卷子给了我:“这次好好答啊!”

还用得着你提醒吗,我在心里冷笑。我拽过卷子,还没到座位就迅速浏览了一遍,看到默写古文的题是《五柳先生传》时,心里欢呼雀跃起来。

考试进行了大约四十分钟时,我身后的男生小声叫了声“老师”。

我下意识抬头,方老头在讲台上仰着头打瞌睡,嘴微张着。我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只恨没有带相机拍下来。

身后的男生一连叫了几声,方老头都没回应,我干脆清了清嗓子大声叫了声:“方老师!”

方老头一哆嗦,警觉地站起来却一头撞到了黑板上,黑板被震得掉了一层粉笔灰。整个考场瞬间充满了笑声,尤其是杨惜雨,她贱贱地朝我挑眉毛,我默契地从她的表情里读出了那句熟悉的诗“垂死病中惊坐起”。

我内心充满了恶作剧和报复之后的快感。几秒过后,教室里的笑声戛然而止,像是被某种神奇的容器吸走了声音一样又重新回到考场的气氛,我身后的男生这才开口:“老师,我的卷子背面没印上。”

方老头显然没预料到这个麻烦,眉头拧成一个结:“怎么现在才发现?”

我正想着,方老头敲了敲我的后脑勺儿:“认真做你的题!”

我很讨厌方老头,不光是因为他每天操着一口带有浓重方言的英语给我们讲课,还因为他总是扒在教室的后门像幽灵一般偷窥,而且还单独打出我的成绩单来羞辱我。天知道下次他又会翻出什么新花样。我抬头看了他一眼,不由自主就皱起眉头。

巡考拿来了新卷子,教室里渐渐平息下来,方老头回到讲台却再也不敢睡了。

因为怕再睡着,这次我专门准备了风油精。在风油精气味的刺激下,我不仅提前答完了卷子,还差点儿把整张卷子用风油精染成透明的。

我突然很想转头看看后面的男生答了多少,是否答完了,却又突然觉得自己虚伪,明明刚才还暗喜,这会儿又假慈悲起来了。不知是否是我复杂的心理活动表露得太明显,我不经意瞟了一眼方老头,偏偏又和他对上了视线。这次他干脆朝我走过来,想要看我的作文。

我当然不能让他看了!再说了,他看得懂吗?!我趴在卷子上,挡得严严实实。我装睡了好几分钟,一睁开眼,发现他居然还在我身边。我惊出了一身冷汗,只觉得身边站了个幽灵在朝我招手:“来呀来呀。”

还好这时下考铃声救了我一命,方老头返回讲台收卷子。

交了卷的杨惜雨迅速蹿过来说:“我写出来啦!既醉而退,曾不‘色’情去留!”

“那个字念‘lin’,吝啬的吝。”还没等我纠正,身后的男生就抢先说了出来,他收拾好东西,留给我们一个偶像剧男主角的背影。

杨惜雨用手在空中写了一遍“吝”,良久才说:“我一直念‘色’情,从来都没人提醒过我!”

“没准别人都在偷偷笑。”

她不屑地说:“我错了就错了,关刚才那人什么事?谁认识他啊,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

“别再为自己找借口啦,文盲!”我拍了一下杨惜雨的肩膀,“走吧!”

下午我来得很早,考场里只有一个人,是那个坐在我后面位置的男生。哦,就是早上那个卷子背面没印上的倒霉蛋。

这么大的教室里只有两个人,而我们两个人并不认识也不打算说点儿什么,简直太尴尬了。我慢悠悠地走到自己的座位上,拿出书来看,一行字看了四遍都没记住。我不安地调整了几次坐姿,向后一靠——本想着会靠上后座的桌子,不料他的桌子和我凳子之间的距离太大,我一个后仰躺到了地上。

后脑勺儿被震得发麻,我躺在地上已经够难堪了,更何况我两条腿还搭在凳子上。男生的头进入我视线上方。

“你……”他面无表情地盯着我。

我这才看清他的长相。很多年后,我仍然记得他那天的模样。他的脸即使倒着看都那么完美,浓眉大眼,双眼皮,睫毛很长,长在一张男生的脸上却一点儿也不违和。要怎么形容呢……我搜刮了本来就不怎么丰富的大脑词典,除了“英俊”找不出别的形容词。

“我没事!”我的脸倏地红了,还没等他问就抢先回答了,然后放下两条腿自己挣扎着爬起来。

我尴尬地坐好,脸上的温度不减反增,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心漏跳了一拍。

十几分钟过去了,教室里居然还是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趴在桌子上,枕着胳膊,回想刚刚看到的那张脸。

一,见,钟,情。

心跳声大得好像都有回音了。他能听到吗?他可千万别听到啊。

我们就这么安静地待着,我连呼吸都不敢太大声。教室里进来第三个人时,我吓了一跳,像是被人发现了什么秘密一样。但一想我什么都没做啊,这么心虚干吗?考数学时,我都心不在焉,就连方老头的存在都忘记了。

我一心二用地答完了题,方老头却换了收卷子的方式,让所有人都出了考场,收完卷子后再进来拿书包。三十几个人挤在教室外的走廊上,我故意朝男生附近的位置靠过去。他穿着烟灰色的毛衣,露出白衬衫的领。我正偷看得陶醉,杨惜雨跟了过来。

“文言文翻译第二句你怎么写的?”

我根本没听到她说什么,随口答了:“嗯。”

“问你怎么翻译的,你嗯什么嗯啊?!”

“我就是喜欢嗯,关你屁事!”

我赌气走到人比较少的一边,杨惜雨又跟了过来:“你发什么神经?”

“对不起啊,我心情不太好……”

“咱俩都认识这么多年了,我再跟你计较这点儿小情绪,就太小气啦……”

她这句话我依旧没听进去,心里想的是刚才的对话有没有被那个男生听到。我让杨惜雨离我更近一些:“咱们考场的名单在哪儿看啊?”

“你看名单干吗?”她反问的声音很大,我突然间涨红了脸。

“小声点儿!”我连嘴唇都不敢动,却还是咬牙切齿地威胁着杨惜雨。

她白了我一眼,抬手指了指门上贴的名单:“白痴,自己去那儿看呗。”

我真是太蠢了!名单明明就贴在教室门口,我居然没想到。我立刻对杨惜雨笑脸相迎,她却勾了勾我的下巴:“那你要想好怎么谢我。”

“喂,你够了啊流氓!”我们笑着打闹起来。

等方老头清点完了卷子,大家一窝蜂拥进了教室。我慢吞吞地收拾好东西,杨惜雨在教室门口回头叫我:“你不走吗,路渔歌?”

一股热血一下子冲上我的脑子,干得漂亮。杨惜雨声音那么大,身后的男生应该也听到我的名字了吧。

我开心地应了声:“我还有事,你先走吧!”

杨惜雨一脸狐疑,带着“你能有什么事”的表情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教室。磨蹭到教室里所有人都走了,我才放心大胆地去看门上的名单。“十八班,路渔歌”后面跟着的是“二十班,江枫”。

二十班?同一层的二十班?靠近厕所的那个班?那个我每天要路过好多次的教室?

十七班到二十班是理科班的最后四个班,屹立在高三教学楼最顶层,虽然不能叫出每个人的名字,可三年了,起码每个人都打过照面吧。

可我从来没见过江枫。

尽管心里有个疑问,却仍然不能阻止我的好心情,就连远离尖子生专用楼的考场也不那么讨厌了。我蹦蹦跳跳地回家,丝毫没担心考过的科目成绩和即将要到来的名次,或许下次方老头打出的成绩单字体更大,再退步个二百七十名又怎样。

我学着日剧女主角的样子,对着车辆来往的大马路喊:“同学,不对,江枫,我爱上了你知不知道。”

有一个出租车司机看着我说了句话,从他的口形判断,应该是“神经病”三个字。

“你他妈懂不懂啥叫突如其来的爱情——”出租车扬长而去,我赢了。

新的一周开始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二十班确认江枫是否在。去厕所要经过二十班门口,我一个课间“上”了五次厕所才看清了江枫坐在靠窗的第三排。

“听说二十班转来个帅哥!”在我确认江枫的位置后,旁边一个陌生的女生对她的同伴说。

“别挤我!一会儿被人家发现了!”引起教室里几个人的注意后,两个女生推搡着跑下楼去。

嘁,就凭你们,也配来看江枫?转念一想,我跟她们又有什么不同呢。

我过去是不会“转念一想”的,我活得混沌又散漫,懒得刨根问底,懒得把事情搞得水落石出,认为它朦胧一定有它朦胧的道理,表面现象也有它存在的意义。

可现在我会转念再转念,想把事情表面的那层面纱揭开。

我站在原地,目光却刚好和朝门外看来的江枫对上。我一下红了脸,快速跑开,刚跑了两步,就被杨惜雨叫住,但我还是低着头继续往前跑。

“路渔歌,叫你呢!”杨惜雨喊了两声我才停下,“你扭什么屁股啊?”

“谁扭屁股了?你才扭屁股!”我涨红了脸争辩着。

杨惜雨也不再和我较真,瞅准时机敲诈了我一顿饭:“请我吃过桥米线。”

“你再帮我一个忙,我请你吃豪华状元米线套餐。”

“你去帮我问问二十班最近是不是来了一个转校生。”

“怎么?看上人家了?”杨惜雨坏笑着用胳膊肘撞我。

我一躲,让她撞了个空:“算了……当我没说过。”

杨惜雨转身就走,可是两节课过后她还是来告诉我,二十班确实是转来一个男生。

“姓江,叫什么我没问,上学期就转学过来了。”她说完朝我投来“快夸我”的期待眼神。

我无情地把头扭到一边。

听到“江”字我就知道是他了,高二第二学期就转来了?从我们班到二十班门口,要走26步,而过去半年里,我每天起码要经过二十班门口8次,算起来差不多24960步,为什么从来没有遇到过他?

最后,我还是对杨惜雨说谎了:“是我认错人了,我以为转来的是我同学呢。”

“同学?你还有同学我不知道的啊?”我俩之间几乎没有秘密,我这个谎显然撒得水准不高。

“是……小学班里的一个男生,感觉长得特像。”我心跳得厉害,怕被杨惜雨看出来,怕遭到狂风暴雨般地追问,什么时候喜欢的,对方知不知道,什么时候表白。

“我早就说过你有脸盲症吧,你还不相信。”杨惜雨的注意力被窗台上一张宣传单吸引了。我顿时松了一口气。

回到教室后,月考卷子已经发下来了。我一直不知道一千多份月考卷子,老师们是怎么用一个周末就批改出来,并且统计排名然后再分班发放的,开挂了吗?

语文135,数学140,英语148,理综……三门加起来的分数和英语一样。意料之中的惨不忍睹。

我同桌韩江雪一把扯过我的卷子。

“就凭这次的英语分数,方老头起码半个月不会冲你大声说话。”他翻着我的卷子,“你理综294?请受小弟一拜啊,这回年级第一非你莫属。”

他一定是瞎了。

“你放屁……”我伸手去抢卷子,拿到眼前,白纸红字——294。

怎么回事?我又翻了翻卷子,伤心地发现分数并没有错,只是卷子上并不是我的名字。分卷子的人粗心大意,把江枫的卷子分到了我们班,他的卷子又和我的连在一起,就发到了我这里。

原来他是这么优秀的人哪。

[二]

“你还没把卷子给人家还回去?”韩江雪像看变态一样看着我,因为我正温柔地抚摸着江枫的卷子,“要不要拿个相框裱起来?”

这卷子我已经拿在手里两天了,我警觉地看了一眼韩江雪。

“为什么要裱起来?我又不认识他。”

“我以为你要把这张超高分卷子供起来,每天磕三个响头呢。”

我松了一口气,原来他并不知道我喜欢江枫。为了不让韩江雪怀疑,下课后我当着他的面走出教室,看他没反应,到教室门口还朝他吼了一声:“看好了我去还卷子了哦。”

自从知道江枫之后,二十班周围像是多了一道屏障,看不见摸不着,只要数到第二十六步就不能再坦坦荡荡。

江枫恰好在走廊上和老师说话,穿了件灰色的羽绒服,帽子的毛边在迎风飘扬。啊,真好看!

我一边假装往二十班教室里张望,一边偷听老师和江枫的对话。

“上回作文得了六分,这回干脆不写,你这是什么态度?还想不想上一本线了?”老师用手指把卷子戳得哗哗响,“你,有事吗?那个女生,说你呢!”

在确定老师叫的是我之后,我战战兢兢走过去,说:“你们班有同学的卷子分错发到我手里了……”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想为江枫辩解几句,他不过是因为卷子没印上才没答完。可刚才老师说他上回作文才得了六分……我还是闭嘴吧。

明明没自己的事又不敢贸然走掉,我俯首在他们面前站了几分钟之后想,管他呢,反正他们班老师也不认识我。我在心里默数一二三,然后转身就跑。

巧的是,放学时,我在人群里又看到了江枫。

他在羽绒服外面套上了校服,露出灰色的帽子。他的轮廓很特别,像是带着一圈光环。后来跟朋友说起我中学时期暗恋的人时,她夸张地大喊,啊哟又不是佛祖,发什么光啊。

可他就是那么吸引人,我不由自主地跟上去。

他坐车的方向和我恰好是相反的,我始终保持和他五米的距离。等了十几分钟,江枫跟着人群走向一辆看上去已经完全载不了人的公交车。车门一打开,司机就大声嚷嚷开了:“往后面走!后面那么空,都挤在前面干吗?!”

整辆车满满当当的,车上的乘客被挤得七扭八歪,好恐怖啊。

特务是不能挑生存条件的,上吧。我扒着车门,最后一个挤上了车。因为怕刷卡时学生卡的提示让江枫发现,我特意找出了零钱投币。

车上开着空调,我闷得只想干呕,要下车的人都用力挤向后门,我的书包几乎要与我分离了。我突然看到江枫已经下车了。

“等等,还有人要下——”司机已经开出十几米了,听到我的喊声后骂骂咧咧地重新停下来打开了后门,我笨拙地挤下车,满头大汗。

江枫先是拐进便利店,我在不远处的墙角等着他出来。他出来时,手里拿了两本杂志。

“刚刚那个男生买了什么杂志?”我像一阵旋风一样扑进了便利店。

店员看了我一眼,眼神古怪,像在看变态。

“《中国国家地理》和《篮球俱乐部》。”

我快速地从报刊架取下那两本杂志,付了钱,快步走出去。便利店门口有两阶台阶,我抬脚一下子踩空,差点儿一个跟斗翻出去。店员没忍住,笑声响亮。

他走几步就跳起来做一个空手投篮的动作,原来他喜欢篮球啊。可惜我们体育课少得可怜,又不和二十班一起上,我没机会看他打篮球。

他拐进一个小区,门口写着“邮政局家属区”。

整个家属区很旧,每栋楼看上去都是一样的。跟着他拐了十几个弯,终于看见他走进了一个单元门。我悄无声息地溜进去,仔细分辨着他的脚步声,二楼、三楼……就在我估摸着他上了三楼拐角的时候,楼上某家人突然打开了门,貌似是客人们拜访完亲友要离开,整个楼道突然被他们嘈杂的脚步声充满。

我最终没听到江枫在几楼停了下来。

他们永远不会知道,为什么一楼站着的那个姑娘,充满怨气地看着他们。

“这些外国人长得都一样嘛……”我一边走一边翻着那天买的杂志,完全看不懂。

杨惜雨乘机挡住了我的去路。她伸出一只脚来想绊倒我,我认认真真地踩着她的脚背走了过去。

“啊啊啊!”她疼得叫出声来,“你故意的吧!”

我这才发现自己踩在她脚上。她猛地抽出自己的脚,用手抹了抹鞋面上我留下的泥印,噘着嘴说:“这可是新鞋啊。”

“你这叫偷鸡不成蚀把米,哈哈。”

“你跟丢了魂一样,干吗呢?”我本来想绕开她继续往前走,却被她一把抓住《篮球俱乐部》的书角。我俩都不肯放手,可她的力气更大,我被她生生拽到面前,“哟,想进军体育界啊?”

“是呀,突然发现这些球星都好帅……”

她却一点儿也没发现我的心不在焉,凑近我小声说:“你能不能……帮我给顾晓彤带个东西。”

“我跟她又不熟。”我回答。

“你俩不是住一个小区吗?”

谁说住一个小区就必须熟了?我动了动嘴唇,还是不忍心拒绝她:“……拿来吧。”

顾晓彤长得非常漂亮,她自己也非常清楚这一先天优势,于是领先别人一步不动声色地烫了发,改短了夏季校服裙,指尖修成非常好看的形状。

每个十七岁少年心中都有一个像顾晓彤那样的女孩儿吧。她不经意间飞扬的裙角和发梢,都能让他们在球场上心甘情愿多挥洒一些汗水。

杨惜雨从包里拿出一个精致的礼品袋,说:“她昨天生日请吃饭,我有事没去,她好像有点儿生气,这是给她的生日礼物。”

“那样的话,你自己拿过去才显得有诚意啊。”我把礼品袋装进书包,拉好拉链,转身就要走。

“你顺道的事嘛,我最近有点儿忙,明天亲自给她赔罪。”杨惜雨不解地问,“你是不是不喜欢顾晓彤啊?”

“我可没说过啊。只是……跟她没什么交集。”

杨惜雨这才放心地笑出来,轻轻地用拳头打在我的肩膀上:“一回生二回熟。我就说嘛,你哪会像别的女生一样小心眼。我跟你说,她们那都是忌妒。”

可我确实和其他女生一样小心眼,我不喜欢顾晓彤,可能因为她的短裙,可能因为她不经意甩起的发卷,也可能只是单纯地忌妒她漂亮。

“对了。”我已经走出了好远,杨惜雨又补充了一句,“如果她不要……那就送给你啦亲爱的。”

听说顾晓彤的父母在飞机发动机的制造厂里上班,可我们小区离那个工厂相距很远,不知道他们一家为什么会住在我们小区。我早就知道顾晓彤家的具体单元和楼层,但从来没拜访过。即使有别人要我转交东西给她,我也都是等到第二天早上去学校给她,从来没想过“顺便”送去她家里。上学放学路上发现了她的身影,我也会故意放慢脚步,先等她走远。而某次放学我不经意间回头,看到她停留在我身后不远的地方,与我目光对接后又尴尬地打招呼,我才明白过来,原来我们都不屑与彼此交往。

我拎着那个被我弄得有些褶皱的袋子——顾晓彤没准真的会在意这些。

顾晓彤家所在的单元楼和我家所在的楼是同样的颜色和风格,走到门禁处时我还有一种回自己家的错觉。

我犹豫了几秒钟,还是按下了顾晓彤家的门牌号。九号楼602,应该是602没记错吧,我好像恍恍惚惚在哪儿看到过。

“请问是哪位?”我还没回过神来,语音系统里就出现了顾晓彤甜甜的声音。

“呃,嗯,顾晓彤吗?我是路渔歌,我找你有点儿事情。”

“哦……”那头似乎陷入了思考,“你稍等,我下楼来。”

不是“你进来吧”,不是“啊是你啊”,而是“你稍等,我下楼来”。我突然有点儿后悔,继而埋怨起杨惜雨来,我和顾晓彤,真的非常非常不熟啊。

过了大概一分钟,顾晓彤出现在我面前。她打开门禁,靠在门口,我看到了她粉红色的棉拖鞋。她还没开口,我就已经把袋子递了过去。

“别误会啊,不是我给你的,是杨惜雨给你的生日礼物。”我的语气很生硬。

她没有接过去,看着被我折得乱七八糟的袋子,果真皱起了眉头。

“我不要。”她定定地看着我。

我没想到她会拒绝得这么干脆,因为在我的想象中,她从来都是来者不拒的。我一愣:“嗯?”

她没回答,轻盈地转了个身,粉色拖鞋闪了进去,自动门也眼看就要关上了。

“不是……哎你……到底什么意思啊?”我的手还尴尬地僵在空中,“这样吧。你要是不生气了,自己退给她。这样行吗?”

她并没有采纳我的建议,我甚至怀疑她是否听进去了。她翻了个白眼,松开手,门这次是真的关上了。几束阳光照进了楼梯间,映出了顾晓彤上楼的身影。化学老师说那是丁达尔效应。

袋子里装的礼物是一个草莓形状的热水袋。我拿出那个热水袋,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杨惜雨不愿意自己拿给顾晓彤。还有,她们什么时候熟络到送生日礼物的地步了?

想到这里,我立刻进行了自我批判,是我小心眼了吧,杨惜雨除了我,难道不能有别的朋友了吗?可是……为什么偏偏是顾晓彤啊?

热水袋上有一根带子,我顺手把热水袋挂在脖子上,边走边想着要怎么跟杨惜雨交代。

走到自己家楼下,我掏出钥匙开了门禁,却发现拉不开门。我又用力拉了拉,这次我才看清楼道里有个人也正用力往反方向拉门。

“哎?”对方陷入了疑问。

“这门是向外开的。”对方似乎松开了手,我一下子打开了门,“在里面就得推而不是……”

我看清那个人的脸后突然屏住了呼吸,手心也变得和铁门一样冰凉。我看到了那件熟悉的羽绒服。

江枫正站在我面前。

而我的脖子上挂了个粉嫩的草莓热水袋,看上去一定傻透了。我赶紧拽了一下热水袋的带子,没想到看上去质量并没那么好的粉色细绳这时候却无比坚韧,带子没断,我的脖子却被勒疼了。自己下手没轻没重的,我疼得自顾自地叫了一声。

江枫说了声“谢谢”,我都忘了说“不用谢”,一口气爬了五层楼。我扒在楼梯间的窗户上向下看,他留给我的只有一个背影。他背着黑色的书包,书包肩带上的耐克商标反的光正好照到我眼睛里。

他认出我了吗?应该有点儿印象吧。唉,真不应该把那个该死的热水袋挂在脖子上的。再进一步想想,他已经知道我家住在哪里了吧。可是,他家不是在邮政局家属院吗,他来这里干吗啊?

[三]

课间,我看到杨惜雨跑到顾晓彤位置上说话,疑惑她们两个什么时候变得那么熟了,又想到了那个草莓形状的热水袋。不想还好,一想到热水袋,我就想起那天下午我和顾晓彤之间冷得足够结冰的对话。

“惜雨,在你眼里,顾晓彤是怎么样的女生啊?”我问杨惜雨。

“漂亮,人缘好。”杨惜雨回答了两个形容词之后问我,“问这个干吗?”

我犹豫再三,最终还是问了出来:“我记得你们两个以前也不怎么熟啊……”

“去KTV和她唱过两次歌,觉得她人还蛮爽快的。”她说。

你们出去唱歌我怎么不知道?但话到嘴边我又咽了下去,或许是怕杨惜雨发现我其实就是个普通的、小心眼的女生。

放学后,我习惯性地上了个厕所再离开。路过楼梯口时,我碰到了顾晓彤。我本打算把她当作空气继续往前走,却又听到从顾晓彤嘴里发出讥讽的一声“嘁”。

或许是她的不屑激起了我微乎其微的战斗欲,我不客气地转向她:“你什么意思?”

楼道上没有其他人,我并没有听错。她不说话,轻蔑地笑了一声,我就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美女的气魄吗?我和顾晓彤说话时总显得很不自在,并不是紧张,而是牵强。上次送完热水袋已经让我们两个人尴尬,如今她脸上的表情摆明了就是三个字——“鄙视你”,我只当什么都没看见。

“算我蠢,还以为你打算嘲讽我点儿什么。”我说着打算离开。

“你本来就蠢。”她眼里出现了远远压制住我的优越感,“你很讨厌我吧。”

“没有。”我回答得很坚定,事实上我也没有说谎,“我们又没有交集,谈何讨厌。”

“可是我讨厌你这种虚伪又自以为是的女生。”她脸上的表情很微妙,有一种远远压倒我的气势。

我冷笑了一声:“随你怎么说。”

“你明明看不惯我和杨惜雨关系好,可偏偏又装作很大度。”她挑衅似的上前了一步,“你很惊奇我怎么看出来的吧?你以为你一点儿都没表现出来,可我就是看得出来。”

杨惜雨是我的朋友,她的成绩虽然不拔尖但也一直很稳定,我不能眼看着她在高考即将到来的时候被别人影响——尤其是顾晓彤这样的“别人”。但我还是忍住没说这些话,脸上保持着僵掉的微笑,回应她:“惜雨的月考成绩退步了不少,如果我是你,就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她一天天堕落下去。”

“你凭什么觉得她一天天堕落下去就是我造成的?”

“不是吗?那我收回那句话。”

“收回?我已经听到而且记住了,你怎么收回?”

我举起双手,做了一个“stop”的手势:“我不想跟你废话了。”

“明明是你先招惹我的!”

顾晓彤突然占据了上风,她一步步朝我逼近,我一点点后退。她的眼睛眯起一条缝:“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种女生,不过是人前做戏罢了。一副可怜兮兮善解人意的贱样子,骗过了所有人。”

“如果在你眼里善解人意都已经被划分到‘贱样子’的范畴里了,我想我真没必要跟三观不同的人再争论下去了。”已经到了楼梯口,我双手背在身后,已经可以摸到楼梯的扶手了。楼梯扶手才刷过漆,我低头一看,手上已经沾上了点儿暗红色的油漆,被我碰过的地方出现了清晰的掌纹,露出了一点儿原来的蓝色。

“怎么样?撕破脸的感觉没那么糟吧。”她心不在焉地盯着自己的指甲看,“我知道,婊子都要给自己立牌坊。”

“请你注意你的措辞!”我伸出手指着她。尽管已经气急败坏,但我把乖学生的特点发挥得淋漓尽致,把一场争吵变成领导训话。

顾晓彤才不管我说了什么。她不耐烦地打掉我举起的那只手,我一个重心不稳,朝楼梯口摔了下去。我这辈子反应从来没那么快过,右手一把抓住楼梯扶手。可一只手明显无法拉回我整个人的重量,还好扶手上的油漆未干,有些黏性,没让我那么快滑落。我没看到顾晓彤眼底滑过一丝惊恐,她迈出一只脚,看到我靠着扶手滑了几个阶梯后停下并没有头先着地之后,又收回了那只脚,换上一脸盛气凌人的样子,翻了个白眼走开了。

我的手上、袖子上,甚至头发上,都沾满了暗红色的漆。顺着楼梯看上去,扶手上刷得很完美的漆被我蹭得体无完肤,像是没干的水泥地上被顽皮的孩子踩上了脚印一样。我惊魂未定地坐在楼梯上,莫名地觉得喉咙冒火。刚好有一束光线打到我脸上,我清楚地看到丁达尔效应下飘浮游走着的灰尘颗粒。

我跟顾晓彤最多是不熟,即使刚才我惹怒了她,她也不至于对我有这么大的怨恨啊,她分明看得到身后是空荡荡的楼梯。我挣扎着站起来,有几丝头发和栏杆黏在了一起,又疼得龇牙咧嘴。还好穿得厚,除了手上擦伤和屁股有点儿疼之外,没什么大事。

她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呢?如果是故意的,她双眸里怎么会闪过一丝慌乱呢?

“你……没事吧?”我从凌乱的头发缝隙中看到江枫正站在我面前,我刚好挡住了他下楼的路。

他有些惊愕地看着我,但没回答我的问题:“……你要不要去医务室?”

我摆了摆手,想站起来却没什么力气。我看着尘土飞扬的楼梯,眼泪不自觉地冒出来。我赶紧把头埋进胳膊里。

“过去十七年,我总觉得自己还算个不错的人。”眼泪流进了嘴里,我舔了舔嘴唇,咸咸的,“今天才知道,原来有人这么讨厌我。”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你总算明白了,还不算太晚。”江枫把书包抱在怀里,蹲在了我旁边的台阶上。

我不知道他是否在看着我,不敢抬起头来。可他在身边,我更觉得委屈,放声哭起来,眼泪鼻涕和头发混在一起。他碰了碰我的胳膊,我还是不敢抬头——这次是因为怕吹出鼻涕泡。

他干脆把整包纸巾塞进了我手里,说:“擦擦吧。”

我擦完了鼻涕和眼泪,他站起来,因为腿麻趔趄了一下。我猛地抓住他的裤脚。他回过头来看我,我尴尬地说:“我、我怕你摔下去。”

后来想想,我当时的造型一定够狼狈滑稽,却还在担心他。

“谢谢。”他好像笑了,“要不要去医务室?现在可能下班了,去校门口的社区医院吧。”

我迟疑了一下,心想,我要跟他走吗?

“不用了。”我竟然拒绝了他。

他盯着我看了至少五秒钟,我仍然拿出影后的演技告诉他我没事。

“你看,我这不好好的吗?”我故作轻松地挥了挥手,忍着痛背对着他爬楼梯。

“下次别再为了别人眼中的你哭了。”他停了一会儿,又补充道,“还有,走路要小心。”

回到教室拿了书包,我一个人慢悠悠地朝公交车站走,手里还握着半包没用完的纸巾,回想着刚才从头发缝隙间看到的江枫,想到我在他面前无畏地哭泣。

我到家时,妈妈已经在准备晚饭了。

“妈,我爸呢?”我一边用刚找到的红药水擦伤口,一边扯着嗓子问厨房里的妈妈。

“你爸医院有事,晚饭就不回来吃了。”

“可爸爸今天明明休假啊。”

“你杨叔叔的一个患者手术后突然感染了,医院要下病危通知,可家属来闹个不停,所有人都被叫去了。”妈妈端着炒好的菜出来,看到我尖叫了一声,手里的盘子也哐啷一声掉到地上,“我的小祖宗,你这是怎么了?!”

这时候,我倒显得很镇定:“刚才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下来了。”

妈妈赶紧跑过来:“除了手上还有哪儿受伤了?腿疼吗?头上怎么这么多血?!”

“看清楚了妈,这是油漆。”

妈妈又仔细查看了一下,才松了一口气。

妈妈惊叫了半天后警觉地问我,是不是有人在学校欺负我我不敢说。我摇了摇头,并不打算供出顾晓彤。不是我宽宏大量已经原谅了她,而是我觉得自己可以解决这件事。我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自信。

虽然我咬死了说是自己不小心摔倒的,妈妈却不肯善罢甘休,她坚持要去学校一趟。

[四]

第二天,我整个人被妈妈用纱布包扎成了木乃伊,所有人见了我都惊讶地问我怎么了。我额角的伤疤起了血痂,看上去很明显。顾晓彤也在教室里,她一直在假装看书——她一定是在假装,她不可能听不到这么多人围着我问我伤口的事。

我都一一回答是自己不小心摔的。我恶毒地猜测顾晓彤此时此刻一定在冷笑,嘲笑我是在装善良。

可没出两节课,我就被方老头叫到他办公室去了。推开办公室门时,我看到了妈妈,还有顾晓彤。

她怎么会在这儿?她自首了?

“昨天这孩子还跟我说是自己不小心摔的,我没信,都这么大人了,出门不带眼睛吗?我要来学校问个究竟,她还拦着。要不是我坚持来学校,怎么会知道她是被人推下去的!同学之间,能有什么深仇大恨啊,幸亏只是伤了手,万一伤得严重了,我还真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方老头痛惜地摸着自己的胸口说:“没想到啊没想到,我带出来的学生,居然做得出这种事!是我的错,是我的错啊!”

我厌恶地看着方老头,听了许久才知道,原来他带着我妈去看了监控,昨天傍晚发生的事一目了然。

顾晓彤低着头,始终一言不发。我想趁着我妈和方老头说话的间隙引起她的注意解释一下,可她始终也没把目光转向我。可是,我为什么想向她解释?因为妈妈冤枉了她吗?还是因为她本意并不是想推我下去?

还没回到教室,我就被杨惜雨拉到角落里,问我那个我已经听了好多遍的问题:“顾晓彤把你从楼上推下去了?”

我摇头:“谣言真是越传越离谱了,她不是有意的,我也就只摔伤了手。”

“她怎么会把你推下去?你俩吵架了?你去找她了?你怎么不告诉我?”她微微松了口气。

“我没有找她……恰好碰到的。”我耸了耸肩,“谁知道会有这种意外发生啊?”

“她这学……可能上不成了。”

“有这么严重?”

杨惜雨撇了撇嘴:“我猜的。就算不退学,处分总是少不了的。”

“不会的,我去跟方老头说。”

“你觉得方老头会放过她吗?”

“我……”我不知道。我动了动嘴唇,却不知道说什么。

下午顾晓彤的父母来了,我又一次被叫去办公室,目睹了她父亲扇她耳光的场景。顾晓彤本来就瘦小,被扇了耳光,几乎有些站不稳了,头发也松开了,几缕头发被风吹进了她嘴里。女王的面具被撕破了,她没有了趾高气扬的眼神,却让我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不安。我看不下去想离开,顾晓彤的父母又提出送我去医院检查。

我推辞说:“不用了不用了,我爸就是医生,我回去让他看看就好了。”

看我坚持不去,他们又从包里掏出一沓钱塞到我手里。这期间,我看到顾晓彤散着头发,背对着我站着,她一定恨透我了。我拒绝了他们的钱,也不顾方老头叫我,逃一般地出了办公室。

坐在我后座的女生帮我分析得头头是道:“你俩之间的导火索,就是杨惜雨。”

这还用说吗,我最清楚不过了。

“我跟杨惜雨是一起长大的啊,这全班人都知道。”

“你跟杨惜雨关系那么好,她看了肯定不爽。”

“我还没嫌顾晓彤抢了我的好朋友呢,她倒先怪起我了。”

“可是女生天生就敏感又小心眼,不管是爱情还是友情。说得粗俗一点儿,就像厕所有整整一排坑,你却偏要挨着她尿尿。她当然不爽啦。”

“是我先来的,而且我又没有尿在她身上!”

她一下子红了脸:“你小声点儿!你自己从小习惯了觉得没什么,但是顾晓彤可不那么想。她父母从来不管她,她那么缺爱,肯定不允许别人抢她的东西。”

“杨惜雨什么时候成她的了?”

“偏偏她就是那种自己想要的,别人死都别想得到的那种人。”

她没再说下去。

可朋友这种事,当然要有先来后到啊。

顾晓彤再也没回来上课。我站在教学楼下张贴她处分通告的地方发呆。据说,她转学回了他父母所在工厂的子弟学校。转走后他们家也搬了家,我再也没在小区里见过她。她连抽屉里的书都没拿走,我无意中望向她空荡荡的座位时,心里总不是滋味。

[五]

我有好几天都没跟杨惜雨说过话,我们之间像是生出了一道透明屏障。

就连韩江雪也看出了不对劲。

“你这几天怎么怪怪的?老躲着杨惜雨干什么?”他什么时候变得心思如此细腻了?

“没啊,你想多了吧。”我心不在焉地回答他。

“你不用为了顾晓彤的事觉得愧疚,那件事错在她,不在你。”

“我早就说你有点儿不正常。”韩江雪不怀好意地看着我。

“我怎么不正常了?”我打了他一拳,我俩又立刻回到了之前熟悉的状态,“我好得很。”

“你没事眼睛乱瞟什么呀?”

“我就随便看看。”我依然嘴硬。

“那你刚才是在看猪啰?”

“你才是猪!”我终于按捺不住了,随手抓起桌子上一块橡皮扔向他。

“我说,你怎么不找我啊,二十班的人我都认识,我去帮你要他的手机号。”

我听完这句话眼睛立马放光,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就说是你要,别暴露我啊!”

“那我不去了。”韩江雪重新坐下。

“别呀……”我装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让别人知道了多不好啊。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原本觉得你是个挺优雅矜持的女生,没想到也是个花痴……”

我打了韩江雪一下,他灵巧地躲开,然后胸有成竹地跨出教室门。我已经把和顾晓彤闹的不愉快抛在身后,巴巴地期盼着几分钟后他能拿着写有江枫的手机号的小字条凯旋。

几分钟后,韩江雪在教室门口探出脑袋,小声叫我:“路渔歌!快出来!”

他好像被什么人拽着似的,他把江枫拉来了?他和江枫认识?干吗不早说?!要不要出去呢?我要怎么说才好呢?我一边心狂跳,一边走了出去。我深吸一口气,豁出去了,谁怕谁啊,丢脸有什么可怕的。可一看到对方的面孔才发现,来的人根本不是江枫。

“你、你、你……”我脑子一片空白,就连舌头也打结了。

“我刚去二十班一看,发现苏嘉阳是那小子的同桌,让他跟你说吧。”韩江雪拍了拍那个叫苏嘉阳的男生的肩膀。

当你发现帅哥的同桌也是帅哥的时候,就会发现世界其实是不公平的。

“你这是干吗呀,不是让你别告诉别人吗?!”我涨红了脸,小声对韩江雪说。

“他是我哥们儿,没事的。”他转身看了一眼苏嘉阳,“她想要你同桌的手机号。”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想要了?!”

“你敢说你不想要吗?”他反问我。

我被问得噎住,只能沉默不作声。

苏嘉阳倒是很痛快,马上就翻了通讯录告诉了我号码,脸上自始至终也没露出过嘲笑或者猥琐的神情。我看着他远去的高大背影,对韩江雪说:“看看,人家这才叫正人君子。”

韩江雪对我对苏嘉阳的评价嗤之以鼻,说我有眼无珠,正人君子这样的褒义词从来都不会用在他身上。我懒得理他,手里紧紧握着存有江枫手机号的手机飘回教室里,生怕不小心弄丢了。

同学你好,我是十八班的路渔歌,很想认识你……

不行不行,太俗了。

江枫,我喜欢你。

还是俗。

纠结了一个多小时,我终于按下了那个已经熟稔于心的号码。可还没拨通,我就颤抖着按了挂断键。反反复复挂了几次,又过去了半个小时。

可即使是这样,我的心仍然像是要跳出来一样。我一查通话记录,已拨出但未成功接通的一共有九通。

“喂。”他只说了一个字。我却像失语了一般,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

我竟然不记得他的声音。

我懊恼地打开家门,妈妈看到我不对劲上前询问,我举着还裹着纱布的手说:“没拿稳,把手机摔坏了。”妈妈松了一口气,说还好不是因为高考压力太大精神出了什么问题。

而事情的真相是,就在半个小时前,江枫在听筒那头不断询问“请问你哪位”的时候,我尖叫一声把手机扔了出去。

电池和机身翻滚了几下,不动了。可我的手一直在发抖,不,是全身都在发抖。

第二章你是我青春的标记,是会睡在一起的知己

“你能分辨出不同男生的声音吗?”我在跟惜雨闲聊时问她。

“不能。”她看了看正在教室门口聊昨晚球赛的男生们,“但我能分辨出男人的声音。”

我张开嘴又闭上,只觉得尴尬。惜雨从没说过这种话。

惜雨似乎也觉得刚才的话欠妥当,又接着说:“咱们班的男生太吵,走到哪儿都有他们讨厌的声音。但是成熟的男性就不一样啦,他们的声音大多都很有磁性。”

不得不承认,“成熟的男性”比“男人”要听着顺耳一些。

“可我觉得,带点儿沙哑还蛮好听的。”

“你说谁啊?”惜雨眼含深意地凑近我,“你以前从来不关心这些的啊。”

“没有……”我赶紧否定,拨了拨头发,生怕惜雨发现了什么,“昨天翻到初中的生物书,看到青春期发育的那几页,刚才突然想起来了。”

“无聊。没事翻什么生物书啊?再说了,他们都十七八岁了,还接着发育就见鬼了。”

惜雨对我喜欢江枫一无所知。我一直小心翼翼地藏着,没让她捕捉到一点儿蛛丝马迹。虽说告诉她也是天经地义,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面对她总是不能和盘托出。

惜雨没那么容易敷衍,正准备继续追问,突然她的“顶头上司”——班里的八卦王贾晨轩跑进教室激动难耐:“大新闻嘿!这回真的是大新闻!”

班里人早就习惯了他的一惊一乍,都懒洋洋地没理他。他提高了分贝:“不听后悔啊,十四班一个女生表白被拒,居然喝了硫酸铜!”

不出贾晨轩所料,班里立刻像炸开了锅一样,此起彼伏响起同学们的询问声“真的假的”“人现在在哪儿”“是真的硫酸铜吗”。

这时候他偏偏又一言不发,等到大家都安静下来才接着开口:“据说啊,只是据说,还是那个拒绝她的男生背她去医务室的。你们大家都学着点儿啊,怕表白失败,记得随身携带硫酸铜啊!”

教室里又是一阵哗然。

最后,贾晨轩干脆带着一大批人组成了观光团,准备到十四班刺探情况。

我没跟着凑热闹,我在草稿本上写下硫酸铜的化学式“”,又想到了化学实验课上曾经看到过的透明的蓝色液体。

“啧啧啧,真有病啊!”惜雨在一边摇头感叹道。

我正发着呆,没听到惜雨说的话:“嗯?”

“我说那女生有病。”惜雨坐到我面前的桌子上,“咱们还这么年轻,如果出了什么事,以后那些漂亮衣服、各地的美景还有好吃的还怎么享受?”

我双手环抱在胸前:“我倒不这么想,我觉得吧,既然喜欢一个人,那就想着为他做点儿什么,而不是去威胁他什么。”

“这就是咱俩的不同啦。”惜雨说,“不过你必须得同意的是那女生是个傻子。”

虽然不完全同意,但我也没开口辩驳。惜雨说完按捺不住,跳下桌子来也吵着要去看看。

“走啊!”她拉了一下我的胳膊。

“我不去了,没兴趣……”

“那好吧,我去啦!”我看着她的身影轻快地跑出教室,然后穿过教室的第一、第二和第三个窗户。

韩江雪说:“喝硫酸铜算什么,有本事喝硫酸喝硫磺啊。多带劲,说不定当场嘴里就冒烟了呢。”

我掐了他一下,示意他小声点儿。

“干吗?”这家伙皮糙肉厚,居然没有一点儿反应,“本来就是嘛,要做就做得绝一点儿。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真让人受不了。”

“瞧你把自己说得挺高尚的,如果有个姑娘为你喝硫酸铜,你救还是不救?”

他托着下巴做思考状:“那要看是谁了,如果是你,我就不救,看着你自生自灭。哈哈。”

我卷起作业本对着他一顿猛揍。

他举起一只胳膊挡着:“喝成残废我养你呀!路渔歌,你别踹我凳子!”

“谁踹你凳子了,我哪来那么多精力!”我指着我们后座表情无辜的同学,“明明是他们踹的!”

后座的两人还未辩驳,就听到楼下有人喊了一声:“地震啦!”

“不要啊,我还这么年轻。”我抱着桌子腿哭丧着脸。

韩江雪白了我一眼:“怕什么,这不有我呢!”

“说得好像你能拯救全世界似的。”

他因为个子太高,蹲着也比我高一截,直接把桌子顶了起来。看着他狼狈滑稽的样子,我又忍不住笑了一声。

“唯女子与什么难养来着?”

“都这个时候了,嘴还这么贫。你说我们会不会死啊?”他还没回答,我就听到老师说要大家向操场撤离的消息。

韩江雪立刻冲上讲台,大声指挥:“让女生先走!”

我迅速把新手机从书包里翻出来装进兜里,正想着伸手拿上水杯,就被韩江雪和另一个男生架着胳膊扔出了教室。

“干吗?!”我嘴里喊着,身体却被人群推得不自觉往前走。

惜雨在人群中摸到我的手攥住,朝我大喊:“快走!”

她手心里全是汗。

我回头想看看韩江雪是否也跑出了教室,杨惜雨似乎看穿我在想什么:“他能照顾好自己的!”

“我还有东西没拿呢。”

惜雨脸带醋意地看着我:“有什么东西比命重要?这么多人里人家只扔了你一个,我们可都是自己跑出来的。”

“什么呀?是我半天赖着不肯走。”说得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等我们跑到操场时,操场上已经聚集了很多人了。我们学校紧挨着城墙,在城墙上观光的老外还不明所以地拍照。

刚从楼上下来,杨惜雨就消失不见了。我在混乱的人群中四处寻找着江枫。这时候韩江雪气喘吁吁地挡在我面前,对我做出要喝水的动作。

我耸耸肩:“刚准备拿水杯,就被你扔出来了。”

“快别提了,比你难搞的还不少呢!”他舔了舔发干的嘴角,“刚把你推出来,贾晨轩那个傻×就被吓得失去理智了,抓着栏杆硬要从四楼往下跳。我们好不容易把他拉回来,他又一边哭一边写遗书。折腾死我们了!”

“他平时那么神气,今天终于原形毕露了。”

我掏出手机递给他:“快点儿啊,我一会儿也要打。”

“哟,才几天就换新的了?”

“旧的坏了。”

韩江雪笑了出来,说了句“没出息”。是,我承认,我没出息。

手机链是我几个礼拜前在学校旁边的礼品店里买的。那个礼品店里的手机链,可以手工定制成名字或名字的缩写。此刻坠在我手机上一闪一闪的,是两个带着水钻的字母“JF”。

他怎么现在才下楼呢?我眯着眼睛看了看他所在的方向,他正和另外一个男生小心地搀扶着我们年级一个怀孕的历史老师下楼。

“看什么呢?”

我朝江枫那边努努嘴:“你看看人家。”

“我刚阻止了一个准备跳楼的傻×!解救傻×和搀扶孕妇一样高尚好吗?!”他把手机重重地放进我手里。

“你知道吗,当你发觉你欣赏的某个人比你想象中的更有人格魅力时,是件特值得高兴的事。”

“你在说我吗?”韩江雪嬉皮笑脸地凑过来。

我尴尬地回答他:“不是……”

他胡乱挥了挥手:“算了,不跟你这个花痴浪费口舌了。”

我不屑地“嘁”了一声,再回头看时,江枫已经不见踪影。

大多数人已经从惊魂未定中缓过神来,大家席地而坐,我却依然执着地站着搜索着每一个穿白色卫衣的男生。可操场上的人实在太多,即便我对他的穿着、他的样子、他走路的姿态十分熟悉,也还是没能找到他。

这时候,教导主任要求按班排好队再统一坐下,我高兴得一跃而起。找到自己班的位置后,我和杨惜雨并排坐着,还时不时不甘心地朝二十班的队伍里望去。江枫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坐在了我能看见的地方。他似乎在四处询问着什么——一定是在借手机。

紧急关头记得带手机出来的人不多,仅有的几部还都在用着。这个时候我一出现,他肯定感动得痛哭流涕,说不定当场认我做恩人,或者让我以身相许……反正我都愿意呀。我抻着脖子观察了一会儿,惜雨说的话基本上没怎么听进去,只能敷衍地回答着。

“你怎么了?”惜雨还是察觉出了我的奇怪。

“尿、尿急。”

“我还以为多大的事呢。”她说着就要站起来,“我陪你一起去。”

“不用!不用!一、一分钟就回来了。”我嗖地站起来朝队伍后面跑去。

我攥着手机绕到二十班的队伍后面,蹲着一步一步往前挪。快到江枫身边时,苏嘉阳一把拉住了我,我差点儿像乌龟一样四脚朝天仰面躺着,他却说:“不好意思啊,我忘记你叫什么了。”

这人真怪,不记得我叫什么了干吗要拉住我?

“能不能把手机借我用用啊?”没带手机又没记住我名字,可我偏偏记得他叫苏嘉阳,太不公平了。

苏嘉阳一说起手机,二十班的几个男生一齐围上来,七嘴八舌地几乎要把我淹没,“也借我用用啦美女”“先谢谢啦”“美女你人最好了”。本来我想说“我人一点儿也不好”“谢你个头啊,我不想给你用啦”“除了姓江名枫的其他人都给我滚开”,可我还是虚伪又痛苦地把手机递给了他们。

苏嘉阳完全不把自己当外人,他拍拍我的肩膀说:“你这样等着也累,这样吧,你先回你们班的队里去,我们用完后,我给你送过去。”

自始至终江枫都在我们这一群人之外,一个人静静地坐着。而我,只能咬牙切齿地带着“你大爷”的表情,重新回到惜雨身边坐下。可我刚坐下,另一件可怕的事情又来袭了——这回我是真的尿急了。

我一边自作自受地抖着腿,一边看着苏嘉阳和几个男生把手机来来回回地传递着。过了一会儿,苏嘉阳倒是信守承诺地亲自捧着手机还回来了。

“谢咯,改天请你喝饮料。”苏嘉阳笑着对我说。

“别改天呀,就现在嘛。”我还没说话,惜雨却抢先调侃起苏嘉阳来,在自来熟方面,她确实比我强许多倍。

我把手机翻过来,底部挂着“JF”的手机链只剩一根塑料绳了。我仰头看着苏嘉阳,什么都不顾地一把抓住他的裤子:“我的手机链呢?”

“什么手机链?什么样子的?”他显然不知道的样子。

“就是、就是……”苏嘉阳和惜雨都疑惑地看着我,我用手胡乱比画着,刚要脱口而出却猛地闭上了嘴,“算了,没什么,不值钱。”

苏嘉阳松了口气,我的心里却翻江倒海。那条手机链可是我花了五十块钱买的!镶了钻的!当时砸了重金下决心要用一辈子的手机链,不曾想短短几个礼拜就不翼而飞,命运好幽默。

“都是一群大老爷们儿,笨手笨脚的,不好意思啊。”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去给你们买饮料喝,算赔罪,行吗?”

“好呀,我和渔歌都要橙汁。”惜雨倒是不客气,可我的膀胱已经胀到受不了了,听到橙汁差点儿当场哭出来。

苏嘉阳买来饮料,惜雨小声问我:“他叫什么啊?”

“好像叫苏嘉阳。”我不安地咬着吸管,“我也没记清。”

不出所料,惜雨紧接着问我:“你们怎么认识的?”

“也不算认识啦,他是韩江雪的老同学,说过几句话而已。”

“我觉得你跟韩江雪挺般配的,他连小学同学都介绍给你。”惜雨酸溜溜地说,“韩江雪有没有喜欢的人啊,没有就趁着没毕业赶紧追。”

“你可别乱点鸳鸯谱。”我差点儿把橙汁吸进鼻腔里。

惜雨可惜地一拍大腿:“刚下楼忘记带那本杂志了,我刚淘的那本杂志上说,男女之间就没有纯洁的友谊,你跟韩江雪就是这种情况,友情以上,恋人未满。”

我刚准备反驳,教导主任冲上主席台,拿着话筒说:“经过我们校领导的商量,现决定放三天假!现在分班级回去拿书包。”

惜雨家的司机早就在校门口等候多时,我一个人踢着路上的石子晃晃悠悠地回家。在经过一条小巷子时,我停下来,不自觉地掏出手机,在通讯录上来来回回按了几次,视线又一次停在了江枫的名字上。

现在就打吗?他到家了吗?他会接吗?

这次尽管右手仍不受控制地想把手机扔出去,但左手快速阻止了它。因为紧张,短短的两句话被我用含混的方言掺杂着普通话说了出来,说完发现自己已经热泪盈眶,根本无法掌控自己的情绪,随后听筒里传来江枫冷淡的声音:“哦,谢谢你。”

我是不是该回答:不用谢?

说实话,他后来说了些什么,是再次严肃地感谢我还是求我放过他,是沉默还是让我不要担心,还有我的回答,我居然都不记得了。我也感觉奇怪,这明明是最重要的部分,我却偏偏忘记了。

后来有人问我为什么突然想到那个时候对江枫表白,我回答:都有人敢喝硫酸铜了,我有什么不敢的。

其实真正的原因并不是敢不敢的,而是当地面剧烈晃动我躲到桌子下的那一刻,我从韩江雪的脸上捕捉到了恐惧,我当时一定也是相同的表情。如果我们就那样消失不见,那我不就永远都没机会对江枫说出那句话了?

我不能等,我要让他知道,我要告诉他。

糟了,碰到小混混了。

我看着对面穿着不知哪个学校的校服配紧身裤的两个人,说:“我身上只有三十块钱,要的话可以给你。”

其中一个黄头发的男生冷笑了一声:“你以为爷缺那几十块?”

难道是劫色的?天色渐暗,我心里害怕极了,向后退了一步。黄毛男生倒悠闲地点了一根烟,抽了一口,对着我的脸吐了几口烟,才继续说:“别怕,爷就是来教你学乖点儿,别以为你是永宁的就比别人高一等。”

我被呛得咳嗽了一声,说:“你们找错人了吧,我不认识你们。”

“我们认识你就行了,路渔歌。”黄毛又吸了几口烟说,“胖子,你来吧。”

那个胖子有些犹豫,他刚准备上前,我飞快地从书包侧兜里掏出保温杯举到头顶,尖叫一声:“别过来!”

胖子被我的叫声吓了一跳,黄毛鄙视地瞥了他一眼:“怕个屁啊!给爷麻利点儿,一会儿还要找姓江的去。他以为转学到永宁就能躲过爷吗?”

胖子的话验证了我的猜想:“可江枫那小子本来也没惹过咱们……”

“惹我兄弟就是惹我!”黄毛把烟头扔在地上,重重地抽了一下胖子的后脑勺儿。

我和胖子都不知道彼此下一步要做什么,我举着保温杯,突然间胃难受得翻江倒海,手无力地垂下来。我捂着肚子干呕了一下,口水不自觉地顺着嘴角流出来。黄毛退后了几步,胖子像吓傻了一般,声音颤抖着说:“她、她吐血了!”

大概是因为巷子里光线太昏暗,他们把我的口水看成了血。黄毛气得上前一把勒住我的脖子,抵到墙上。他没有胖子那么犹豫不决,他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把小刀,阴笑着说:“本事还不小。这样吧,给你脸上刻个‘乖’字,你一照镜子就能看见了。”

“有人来了!”胖子突然大喊了一声,还补充了一句,“是警察!”

我用余光看到巷子的拐角处出现一个高大的人影。黄毛顿时慌了,他骂了句“妈的”,无奈地松开我,头也不回地跑了。胖子落后了一步,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举起保温杯朝胖子用力扔过去,保温杯不偏不倚正好砸在胖子的后脑勺儿上,“哐”的一声。胖子回头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却又因为看到我身边的“警察”落荒而逃。

我扭头一看,走过来的不过是一个披着制服大衣的老人,只是肩上的徽章反光。他手里握着沾满茶垢的透明茶杯,完全一副退休老干部的模样,没有一点儿战斗力。

这俩小混混是不是需要看眼科啊?

虽然老人的出现让我免于一场灾难,可我还是害怕地从跟黄毛逃离的相反的方向跑出巷子,一直到附近的公交车站牌才停下来,干呕了好一阵才平息。

他们接着去哪儿了?去找江枫了吗?

我打了一辆车,腿还没迈上车就催促着司机:“邮政局家属区!快快快!”

可进了那个我并不熟悉的家属区后,我就后悔了。上一次跟踪江枫就迷迷糊糊的,现在天已经黑了,我完全分不清方向。在里面兜兜转转了半天,我走到了小区的广场上。

广场上已经被帐篷占满了。我眼神随便一瞟,却正好看到了江枫。就在三米开外,他正和家人一起搭帐篷。他做事的时候很认真,一点儿也没发现我。他衣服上的阿童木是夜光材质的,在一片昏暗中,绿色的光显得特别扎眼。

黄毛没来找他,或许黄毛根本没有来找过他吧。

他没事,他没事就好。

我找到石椅,瘫坐在上面,眼泪又涌上来,我随便抹了一把,起身走了。

“我爸妈害怕有余震,偏不在家里待。”韩江雪声音里充满了疲惫,“你找我有事啊?”

“你知不知道,哪个学校的校服是蓝白相间的?”我努力回忆黄毛穿着的校服款式,“少部分是白色,从胸前往下都是蓝色的。”

韩江雪想了几秒钟:“我知道的好像只有航天中学是蓝白相间的校服,寓意是冲向蓝天啊什么的,他们学校不是那个飞机厂的子弟学校嘛。可那学校的学生都是非主流,真浪费了那么好的校服……”

我正想得出神,门口突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楼道的光线太暗,我战战兢兢扒在猫眼上看了半天,都只能看到个人的轮廓。明明有门铃,为什么偏要敲门呢?还有,没有在楼下按单元门的门禁,这人是怎么上楼来的呢?

“干吗这么久才开门?”她说着话吸了一下鼻子。

“你没呼叫门禁又不按门铃,我还以为是歹徒呢。又晚又危险还跑出来,也不提前给我说一声,你都不知道我刚才放学有多惊险……”

惜雨却根本不听我的话,她自顾自地走进来换了拖鞋,熟门熟路地抽了两张纸巾擤鼻涕。她自己忙活了半天,最后才到沙发上正襟危坐,平静地告诉我:“路渔歌,我要转学了。”

“为什么啊?”我脱口而出。除了像顾晓彤那样的,几乎没人会选择在高三转学吧,她怎么也要转学?

“我爸他……以后不在附属医院上班了。”惜雨说着眼角流出两滴眼泪,“他辞职了。”

我爸爸和惜雨的爸爸已经在附属医院共事了接近二十年,我们都以为他们就这样端着铁饭碗安安稳稳到退休,可是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让我有些不知所措:“怎、怎么可能啊?杨叔叔为什么辞职?你要转学去哪里?”

“高新中学。”她声音低沉又有些沙哑,抬头看着我,“反正我爸在医院是不能待下去了,你爸回来没给你说吗?”

我突然想起来不久前爸爸本该在家的一个晚上被叫去加班,就是因为惜雨爸爸的病患家属在医院闹,可这些冲突这么多年来我爸和杨叔叔都见得太多,怎么这次就非要辞职呢?而且高新中学是私立高中也是贵族学校,听说校园里就有咖啡厅,进餐厅是指纹打卡,一个学期的学费就贵得让人咂舌,杨叔叔辞职了,惜雨的妈妈又一直是家庭主妇,怎么会让惜雨转到那么奢侈的学校去?

“想什么呢?”惜雨伸手在我面前晃了晃。

“没什么。都高三了,必须转学吗?”

她点了点头,猛地上前抱住我:“我怕高三这一年再不能天天见你了,也不能随时到你家来玩了,今晚我就睡在你家了,就当一个小小的告别。你可要收留我。”

惜雨穿着我的睡衣躺在我身边,说话时嘴里呼出的热气弄得我耳朵很痒。关了灯后,她执意要敞开窗帘,看外面灯火辉煌的街。楼下陆陆续续传来不少居民因为害怕余震而出行的声音,惜雨却安心地躺着:“在睡梦里死去,也不错。”

我看了一眼身边的惜雨,不知怎么的,我总觉得,我们不像小时候那么亲近了。她的秘密越来越多,而我也是。我看不清她,她也猜不透我,可我们都装作若无其事。就像今天她只是说自己要走,却没说为什么要离开,而我喜欢江枫也在心里埋藏得好好的,却一个字也不曾透露给她。也许是因为成长吧,将来我们也许会走上两条不同的路吧。

惜雨已经睡着了,我却很清醒。我只知道以后这样的日子不会再有了,剩下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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