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成为服务员，他可能永远不会知道这装修华丽的「宫殿」里，藏着多少秘密。在这里，走投无路的女人们用身体换生活，充当违法犯罪推手的工作也变得格外抢手。但这不过是底层人群的小打小闹，对于老板而言，换上下一件华丽外套，他仍可以借着「宫殿」再赚一笔。
人间故事铺
storytelling
1
2016年，正在上职中的徐翔熬过了他人生中最后一节数学课——骑车回家的路上，双手毫无留恋地离开车把，电车失控撞在路肩上，零件散落一地，徐翔摔成小腿骨折。
第二天如他所愿，母亲以病假为由为徐翔办理了休学手续。
那时徐翔未满18岁，肄业缘由是对学习不堪其扰，不惜以死明志，本就岌岌可危的两条人生轨道被他封死了一条。
养完伤后，徐翔开始在第二条轨道上努力——打工。
到达罗马浴宫前徐翔接连辗转了两处工作场地，在饭店配菜的第一天切到了手，厨房事业便胎死腹中。
在另一家饭店传菜的第二周情绪突然出了故障，恍然发现天外有天，比学习更傻逼的事务不计其数，最终餐厅服务业也草草收场。
第三次，他来到了罗马浴宫。
罗马浴宫是县城最大最豪华的一所洗浴中心，只接待男顾客，洗澡、搓背、按摩、拔罐等贴心服务一应俱全。
徐翔年纪小，虽然处在叛逆期但生性懦弱，在家怎么虎虎生威在外就怎么低声下气。面试时徐翔正襟危坐，对老板有问必答，不扯任何旁枝末节，即使面试结束后连薪资结构都没弄懂仍接受了上岗邀请。
这种窝囊局促的性格正中老板下怀，对比其他行业需要员工机智灵活、七十二技无所不能，在洗浴中心这个狭隘的世界里，拥有老实的品性就够了。
徐翔到岗后才发现，每个岗位员工都是年纪不超过18岁的未成年人。
徐翔被分配到更衣室，工作是帮客人开柜子、打扫浴池卫生，推销客人去二楼进行神秘项目。
推销没有繁文缛节，只有两句话：“哥二楼来新妹妹了”、“你上去看看就知道了”，若客人滔滔不绝地询问，只重复第二句话即可，这招百试百灵。
二楼门的设计结构在很多边缘行业揭秘里都能看到踪影，门属于甲级防盗门，其厚度在原先的基础上加宽，内设安全锁扣，无钥匙孔，只能从内朝外打开。
若有客人前去二楼光临，徐翔便用对讲机喊一句：“二楼接待贵宾一位！”
其余无论门外有任何动静里面的人都不准打开。
除了去四楼吃饭要途经二楼，徐翔与二楼的接触少之又少。跟二楼服务员联系多是通过对讲机，一天工作下来，除了那句迎宾术语，唯一工作外的交谈是调侃变不出花样的午饭。
一次下班回家时，负责大厅的服务员神秘地告诉徐翔：“二楼是‘卖’的。”
实际上没有同事的行业透秘，徐翔也发现过非正当经营的痕迹。
倘若遇到主管在场，便会恶俗地说：“哟，婊子还吃饭呢？”
那女人也毫不含糊地犀利回击：“不吃饭怎么生你？”
2
真正接触到这个神秘领域是几周后，二楼的其中一个服务员辞职，老板看中了徐翔的老实，让徐翔填补上二楼的空缺。
二楼的工作与楼下的传闻别无二致，私密按摩服务，甚至牵连非法性服务，同时也是洗浴中心营收最多的服务。
二楼“技师”由一位领班管理，领班与老板达成合作，老板提供场地，技师提供分成。
徐翔的工作内容是将前来“做服务”的客人领到房间内，接着通知技师到房间，由技师与客人谈判费用明细，最低标准是258元。
与影视剧不同的是，并没有一堆技师到房间任客人挑选，（除了工作效率外，技师数量上也达不到要求），而是按顺序进房间，由客人挑选。
前一个技师不满意就通知下一个技师。这点很考验技师的情商和谈判技巧，甚至展示姿色，所以常能看到一位技师刚退出战场又奔赴下一场战争的情况。
在外人眼里，在二楼工作是一份求之不得的好差事。
不用过多应付、没有监控老板无法监督、手机可以玩到爽，最重要的是，有机会可以听到来自五湖四海的美妙呢喃。
与徐翔交接的另一个服务员小雨，对楼下工作岗位不屑一顾，自豪地表示：“楼上没啥重要的事，你就把人领到房间就行了，碰到猴急的你让他跪下喊你声爹他也愿意。”
这事儿虽然没人浮于表面，但彼此都心知肚明。
楼下能搓澡、能拔罐、能足疗、能按摩，还有一台堪比影院级别的投影仪终年不休地放着电影。对比紧闭的防盗门，逼仄幽暗的房间，无窗与紫色荧光灯相得益彰的暧昧气氛，任何人都能明白这高价买的是什么“服务”。
在四楼常偶遇的那位技师是这个团队里的老大姐，技师号是3号。
3号性格直爽，吉林人，年纪三十五岁往上走，身高近一米七，性感技师服穿在身上更显虎背熊腰，体格上占据很大的优势。
3号说话字正腔圆，条理清晰，骂人也极有天赋，浓郁的东北音腔加上“亲属”组合炮每次都将主管骂得落荒而逃，望“3”兴叹：“在这个娘们身上你根本占不了便宜。”
徐翔上岗第一天3号就来发展友谊，亲昵地叫徐翔“小弟弟”，打探徐翔的家庭情况，将所有技师介绍一遍。
那天3号妆化得粗狂，口红用最鲜艳的颜色，眼线一笔带过，眼角边突兀地露出一个头头。
凑近看草率的妆容背后，一张脸还算清秀。徐翔脸皮薄，登时脸红得像被人勒住脖子一般，胡乱地说了句“以后请多多关照”，引起技师们一阵大笑。
实际上服务员与技师的关系没有多么“鱼水情”，除了必要的工作，老板禁止服务员与技师有任何接触。
带客人进房间，招呼技师服务，事毕与技师交接消费单，其余一切接触都是违规行为。
“客人上楼就送进房间，然后喊技师进房间，接着记消费，报备一楼吧台……”
在那个充当违法犯罪推手的工作中，徐翔从始至终保持着虔诚，流程的每一项他都事无巨细，严谨仔细地确保服务正常进行，甚至还催生出不同于楼下工作的荣耀感。
这事儿直到现在他也没想明白。
工作的记录表|作者供图
3
在二楼工作久了，除了包揽楼下服务员的羡慕目光外，徐翔对各技师也有了清晰的认识。
3号未婚，之前在老家做冷货生意，父亲生病花光了积蓄，最终也没留住性命，于是她到罗马浴宫打工还账。
2号同是吉林人，身材纤细，长相偏好，说话和风细雨，徐翔从未从她嘴中听过一句脏话。温婉性格落得成熟女人的形象，是店里的招牌之一。2号有一个上高中的儿子，下午6点生意冷淡期会卸了妆到三楼的楼梯口与儿子开视频。
17号时来时走，不是钱的事话就不多，与任何人都打不上交道。据3号透露17号迷恋赌博，讲究风水，辗转多地赌博，也辗转多地工作。
99号是最年轻的一位，19岁的本市人，身材与容貌都是技师中最好的，是店内的香饽饽，曾有传言三天就挣了六万块钱。
3号爽快大方，有时叫外卖会给徐翔多叫一份，会趁老板不在跑到吧台与徐翔聊天，谈论在服务中所碰到的奇闻轶事。
形形色色的故事中，“劝人从良”是最常见的版本。
一次3号服务完毕与客人聊天，聊来聊去被客人攀到了闯关东时的亲戚，不禁悲从中来，劝3号金盆洗手。
3号见惯了这种事后“救赎他人亦是救赎自己”的行为，难得与他打趣。客人见3号无动于衷，把枪口指向了客人群体，说你想想来这的客人都是什么下三滥，都是干了偷鸡摸狗、违法乱纪的社会臭虫。
3号话锋一转，说那你也是了。客人有点恼怒，瞪大眼睛反驳：“我干的可是正经生意！”
3号追问，客人居然有些感动地说：“东沙河的铁栏杆，都是通过我的手卖的！”
东拉西扯的打趣结束，客人意犹未尽，要求3号以亲戚的关系再无偿进行一次。三号搓了搓手，表示听了他的话有所感悟，决定金盆洗手。
17号偏爱跟老人打交道，这事有诀窍。
在推销项目时，别的技师将重点都放在形容项目的措辞上去，而17号则着重推销自己的能力，并在结尾处衔接一句：“您这个年纪，想享受要抓紧！”
但大多时候顾客反馈偏低，不用细问，从开始服务到结束服务短短的几分钟就能看出端倪。所以凡17号接受的顾客多是一次性顾客，大家对17号的工作态度抱有怨意，3号直言相向：“破坏了行业规矩。”
徐翔做了个统计，发现点2号钟的顾客素质教育都偏高——肤白面善、穿自己携带的浴服、只有手表是奢侈品。
别的房间翻云覆雨，2号负责的房间则是缠缠绵绵的气氛，结束后客人还会对徐翔进行道谢。
这就听得徐翔有些尴尬，没弄明白这事跟自己有什么关系，想回答不知道从何下嘴。
后来一次夜班，一位客人上楼后塞给了徐翔100块钱，语气庄重，回想起还有点乞求的姿态，拜托徐翔给自己挑一个肤白貌美、技术完美的技师。
徐翔不敢滥用职权，按照顺序将3号安排给客人，这与客人的要求比照起来有些牵强，但客人出来后仍不停地感谢。
徐翔这才发现，原来在客人与技师之间，他缺之不可，他是一条直通桥梁。
4
技师之间没有名字，即便是老乡的2号与3号，双方称呼也使用代号。
除了在店服务外，技师还涉足上门服务，但必须是由主管进行安排，外出的技师共用一个代号：“丽丽”。
唯有17号热衷此等工作形式，脱离了主管的控制，她的谈判技巧才能大放异彩。有求必应、撒娇撒痴、软硬兼施的能力常能使她在一夜之间赚得盆满钵满。
但本就是在钢丝上行走，这样毫无保留地外出，又在钢丝上涂了一层润滑油。
一次17号外出后迟迟未归，大家以为她和客人谈成了项目，并未挂在心上。
凌晨5点17号衣不蔽体的归来，眼神呆滞无光，身上脸上布满伤口，左边嘴角外翻着，脚上也血淋淋的，唯一的遮羞衣物仅剩一套内衣。
原来外出服务的是临县的客人，到小旅馆休息时想找点乐子，17号应约前去，未想接连的推销把客人惹怒，一顿暴打后又将17号拉进车里，扔到外环的一处田地里。
因为身份的敏感性，17号不敢呼救引起别人的注意，任凭客人对她大打出手，抢夺她的手机，将她扔到荒郊野岭。
只有在最后时，17号拉住客人恳求给她几件遮身的衣物。不是因为自尊心，而是如果全裸着出去被人发现，引起公安局的注意，对双方都没好处。
客人觉得17号说的在理，将内衣扔给了她。
17号休息了一周后身体才慢慢恢复，圆滑世故不见踪影。她在黑暗的技师房里暗自哭泣，被人打了不能报警、手机被抢不能报警、被人侮辱不能报警，她像是质问3号又像是质问自己：“是不是连死都要死得神不知鬼不觉？”
技师们气愤不已，气冲冲地要求主管去给17号要个说法。主管是位上了年纪的女人贺姐，因骨质增生的困扰常年斜着走路，叹了口气说：“干的就是这个，要什么说法？”
事情在当天第一位客人上楼后不了了之，对于此事的唯一解决办法就是取消外出业务。事情的发生让所有人心中都蒙了一层灰，夹缝中的生存见不得光，即便是生命受到了危害，逃跑也要悄无声息地逃跑。
但这件事也让大家对17号有了改观，称她是最有职业操守的人。
事故已经发生，故事还要继续。见识久了，徐翔对客人也有了基本的判断。
二楼的房间|作者供图
工作过程中还能看到令人啼笑皆非的场景。
一次有两位喝过酒来消费的客人，双方是朋友，进房间前对对方的能力互相表示怀疑，发誓谁不待满一小时谁就是儿子。
几分钟后，其中一位就铩羽而归，灰溜溜地出来问徐翔能否给安排一个房间藏起来。二楼人员进人员出，进来一位就是收益，房间是安排不了，徐翔将客人安排到一间办公室。
然而这事还是被发现了，后出来的一位在休息厅指着刚从楼上下来的客人骂：“老子看你打一小时王者荣耀了！”
5
17号受伤的一个月后，洗浴中心被人砸了。
那天徐翔上白班，到店后发现室内室外一片狼藉，服务员在碎玻璃上走来走去，一天前满处展露着奢华的金碧辉煌变成了一片废墟。
负责大厅的服务员看到徐翔进来，严肃的面孔立马扑哧一笑：“日他妈，昨天夜里可壮观了，都以为警察来了，成堆的光腚猴子往外跑！”
经合伙人这么一闹，二楼技师跑得无影无踪，幽闭的环境更显寂寥。
事情发生后警察来了四趟，无奈技师早已逃之夭夭，加上资本主义的拦路横贯，事情被当做“民事纠纷”处理。
但经合伙人单枪匹马走曹营后，罗马浴宫盛世不再。前面本就因17号的遭遇愤愤不平，加上这么一闹，贺姐意欲加码，将技师们的分成提高，反之不会再与老板合作。
谈判在装修期间进行，技师们就住在县城的一所宾馆里。
活动轨迹只有几个房间的技师们得空缓了口气，成群结队地出去逛街，打听县城的房价，吃一直很想尝试的特色菜系。
99号因为家就在市内，趁工夫回家休整，几个姐妹闲来无事，喜欢跑私人影院看电影。
私人影院实际上就是一间房间内布设了一台投影仪，环境简陋，克苏鲁美学的灯光装饰看起来更像邪教祭祀活动。最离谱的是，作为影院，连最基本的影视会员都没有。但好在价格便宜，按人头算钱，十五块钱能看一下午。
严苛的行业规矩，不可告人的敏感性，纵使互相认出同伴，她们也心照不宣地互不打扰，专心享受自己的假期生活。
大家走向出口时，一对勾肩搭背的男女擦肩而过，17号多看了一眼，身体立马一阵颤栗，她认出了那个只留给她一套内衣的男人。
据3号交代，2号用手死死捆住17号的肩膀，她们在路上走走停停。除了17号含糊不清的哭声，她们没有一个人说话。她们思考着该如何进行接下来的事，在默默吃亏与以暴制暴间来回跳跃。
华灯初上，在无窗的技师房里就能听到的广场舞曲正在商场门前循环播放，几天前她们站在门前听了很久，觉得恍如隔世，被排练广场舞的阿姨赶走时，3号陶醉地说了一句：“这才是人过的日子。”
3号是团队大姐，是主心骨，她在广场外侧站住，大声地问17号：“你想怎么着？”
3号说她在最前面，2号跟17号站在中间，后面是21号。她问17号想怎么做，17号说想要回手机，3号用手一挥：“要手机去！”
这时有人提醒，说这句话说得不准确，3号低头想了想，又做了一个挥手的动作：“操他妈的！要手机去！”
6
私人影院与罗马浴宫的构造基本相仿，一楼拓展至二楼，密密麻麻排列着二十多个狭小的房间，住宿区在三楼，最左处连接着一条通向外面的楼梯。
为了不被监控发现行踪，她们买了口罩，决定悄无声息地从楼梯进入。
然而这时就出现了关键性的错误决策，私人影院的性质与罗马浴宫几乎同出一辙，无论前台还是走廊都未安装监控，但超市有监控，三楼住宿区也有监控。
她们进入房间，将女人撵走，开始质问事发当晚男人的行踪。男人听清事情后，惊慌转为急躁，不承认对17号做出的恶劣行为。
对话没有进展，男人咬紧牙关死不承认，3号还想站在弱势角度上讲道理，交出手机就到此为止，但在一旁默不作声的2号打破了这种局面。
2号突然爆发了一阵脏话，猛地冲上前去，撕扯男人的衣服。男人反应过来边还嘴边推搡2号，两人力量悬殊，2号一次次被推倒，又一次次跟疯了一样冲上前去。
冲突无法避免，其他人也加入了混乱，纷纷扑到男人身上去。推搡变成了厮打，即使敌寡我众，但力量上不占优势，反倒是技师们连连败退。
男人一脚将3号踹倒在地时，2号举起木制板凳砸向男人的脑袋，板凳轰然碎裂，男人应声倒地。
这猝不及防的变故使技师们面面相觑，3号率先反应过来，拉起2号往楼上跑去。
监控摄像头的两次出镜，办案民警顺藤摸瓜，在当晚就将技师们全部抓获。在多项事情的问供下，洗浴中心的真实面目也被揭开。
老板提前得到消息跑路，营业许可在其合伙人名下，砸店的合伙人成了替死鬼。
讽刺的是，洗浴中心无标准的财务制度，结算工资为交易软件转账或线下发放。合伙人砸店那天监控内存被破坏，无关键物证，徐翔得此逃过一劫。
好在被打伤的男人伤势不重，诊断结果为轻伤，而这场冲突的结尾，警方调查后发现：17号认错了人。
技师们拘留释放后就跟贺姐离开了这个县城，出事后徐翔才感到后怕，担心自己有所牵连，在老家躲了好一阵子。
「罗马浴宫」的名片|作者供图
题图|图片来自《骨妹》
配图|文中配图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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辗转多个打工地后，徐翔成为了洗浴中心的服务员，也侧面接触到了那些从事灰色行业的技师们。或许他们不会一直共事下去，但技师们的故事会长久留在徐翔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