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大学编者按:2020年7月17日晚19:30,戴锦华教授在第七届南南论坛发表了主题演讲:人类之维——从纪录片凝视世界,“国仁乡建”在B站同步公开直播。讲座从法国导演的纪录片《人类》切入,经由几部纪录片,与大家共同探讨了全球化、新技术革命、全球危机:瘟疫与生态灾难、种族冲突、阶级现实与弃民政治。再度追问并质询“人类”之维的意义与可能。讲座由全球大学严晓辉博士主持。以下为文字实录。
人类之维——从纪录片凝视世界(完整文字版)
主持人严晓辉:
今天晚上的直播是由全球大学主办、国仁乡建合办的第七届南南论坛的主题讲座之一,也是戴老师专门为南南论坛准备的第二场的主题演讲。上一场是在7月9号的晚上,非常精彩。
南南论坛从2011年开始举办,到现在已经是第七届。这一届南南论坛从7月8号开始,今天已经是第十天,也是最后一天。戴老师这一场就是来给我们压轴的。
大家都是来听戴老师的课的,关于戴老师我就不多做介绍了,大家想必都十分了解。今天晚上戴老师讲的题目是“人类之维,从纪录片来凝视世界”。
戴锦华:
回来说,此刻共享屏幕的朋友们,真的很希望你们加入到十点钟的那个项目当中。因为JoaoPedro不仅是一个批判教育学的实践者和领袖,同时也是当今最重要的社会领袖和思想领袖。所以大家如果有机会能够共享,一定会比我的讨论更有价值,更为直接。这完全不是自谦之辞,而是多年来我追随刘健芝老师参与第三世界的社会考察和深入到第三世界的社会现场当中的收获和体会。
破题“人类之维”
什么是人类,何为人类我何德何能可以在人类之维这样的意义上来言说。而今天,我再一次违背了自己的初衷,违背了自己一向以来的思考路径和思考定式,选择了人类作为演讲的命题。这固然有一个非常简单和直接的原因,就是因为扬·阿尔蒂斯-贝特朗的这部精彩的纪录片。这部非常精彩和独特,却在世界范围之内没有引发我曾经期待的轰动和人人传看的热潮的电影,它的名字叫《人类》。
再回到题目当中,当我们说人类是现代的发明,人是现代的发明。当我们引证同样是来自法国的思想家福柯的说法,人类是画在沙滩上的一张脸,它是那么脆弱,那么短暂,一个浪潮甚至一阵狂风可以把它卷去的存在。当我们这样说的时候其实在引证着所有的关于现代历史,或者换一个命名角度,叫做现代资本主义历史对其全部历史的追溯及反思。
当然,我也要再一次引证,在我的思路和言说中其实已经非常老套的一句话,就是另一位法国思想家萨特,他在给第三世界的思想家法农的一部著名的著作叫做《地球上的受苦人》写序言。多说一句,不久以前在课堂上我的学生告诉我,法农的这部著作中文翻译为《地球上的受苦人》,实际上法农引用的是国际歌的中文的第二句,法文的第一句,就是“全世界的受苦人”。
萨特给法农的《地球上的受苦人》或者《全世界的受苦人》这部著作做的序言当中,一开头就说,曾经在这个世界上有几千万人,其他的是土著。他在说什么他在说现代主义、资本主义的历史在欧洲发生,经由欧洲人的帝国主义和殖民主义向全球扩张。在现代历史当中被发明出来的“人"曾经只指向欧洲白人。我这么说还是太客气了,只指向欧洲白男人。女人真的不在其中,不管加不加Wo。欧洲以外广大地区的这一物种的生存被称之为“土著”。这个序言写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刚刚终结的时刻,也就是上世纪中叶。换句话说,人类指称人,指称地球上的人群,地球上不同肤色、语言、宗教、阶级、性别的人们,使我们今天能够很轻松自然的想象人类、人类共同体、人类共同命运、人类共同生命,其实只有如此短暂的历史。
这个短暂的历史伴随着二战之后的反殖、解殖、民族独立、第三世界运动、第三世界独立建国而发生。所以我以前慎用人类,也是因为我自己成长于80年代,也参与80年代的这样的一个文化的、社会的历史变迁过程。坦率的说,我从来没有什么先见之明,但是在80年代就有不适感,有拒绝。因为80年代有个响亮的口号就是“大写的人”,我们要成为大写的人。我当时对它的不适感并不来自于对于这段历史的自觉,对于这段历史的获知。对我来说,知识性的获知和思想性的理解相当晚,也相当迟到。我不适感来自于中文无法大写,所以我不知道什么叫大写的人,什么叫大写的历史,大写的H为什么这么重要。这么说带一点玩笑了。
也是在这样意义上,我认为人类是一个太整体性的、太普适性的、太宏观的命名。我一直担心和警惕它掩盖了其下的阶级、性别、种族、肤色、语言、文化、宗教、信仰,压抑和遮蔽了众多的差异性。所以我一直非常警惕使用这个概念。
这个过程同时是一种更深的切割,更深刻的分化过程。苹果手机起始的生产点是在非洲,在非洲的黑矿,奴工的发掘时刻,然后这块矿石的的提炼经历了相对低端的生产链,进入到当年中国富士康的流水线上,进入到苹果手机的全球销售网,最后它散布到全球的中产阶级社群当中。这样的一个链条把任何一个使用苹果手机的人们和非洲的奴工联系在一起。真的吗真的。在生产链条的意义上,这是如此真切。在获知、理解、相互的连接的意义上说,它完全是不可能的。全球化进程使得异地、他乡、远方、他人似乎不像前全球化时代那样的遥远和陌生。
我还是忍不住要再插一个小例子。我记得叙利亚战争、叙利亚难民问题非常严重的时候,我有一次在课堂上偶然谈到,谈到自己有点失控,有点动感情了。课后有一个姑娘非常诚恳的问我,那么遥远的地方发生的事情,你怎么还动了真格的,还动了感情呢我注视着这个姑娘突然意识到,大概几天以前,她跟我讨论过美国大选的问题。我就半开玩笑地回应了她一句,叙利亚离中国好像比美国离中国近。这个小故事我印象非常深刻。
全球化进程使得曾经的阻隔在被突破。当然全球化的进程还经由互联网、物联网、全球资本金融帝国而实现,我就不再重复了。但是这远不是一个真实空间的远近问题,也不是一个信息的传播畅通与否的问题,这是一个全球化过程同时铸造的感知体系、情感结构以及知识本身与权力、和权力等级之间的连接问题。
我把它拉回来,全球化进程的同时伴随着某一种信念,在我看来也是某一种神话。那么,整个世界正在一个一体化的进程当中,这样的一体化进程,同时伴随着一种关于发展、发展主义的信念。而具体到人类共同体,人类的共同命运来说,发展主义似乎附加着一种若隐若现的、似是而非的、欲说还休的承诺。这个承诺就是终有一天,全球化进程将使人类整体获益。从发达国家到半发达国家,再到欠发达国家,它只是一个等级序列而已,是一个先富后富的进程。人类似乎毫无疑问地与全球化进程相连接,关于人类的想象,关于人类的认识也与全球化进程相联结。
当我自己读到这个数据的时候有一点惊心,1995年在北京发生了一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一个历史性事件,就是世界妇女大会在北京召开了。像每一届世界妇女大会一样,这个大会之后要形成一个宣言《北京宣言》。但是1995年世界妇女大会的《北京宣言》极端重要。为什么因为这一次的宣言迫使联合国修改了宪章,在其中加上了一个条款。那个条款是女权也是人权范畴。我说清楚一下,就是直到1995年,在联合国的有关文件当中才写明女人也是人。所以女人的问题不用单列,女人的问题就在人的问题上去讨论就好了。大家会知道这是现在进行时的,晚进的,仍然在发生之中的一段历史。
纪录片《人类》海报
新技术革命与后人类主义
对我来说,这是电影本体论层面的讨论,但也是今天人类文化、世界文化必须回答,我急需去重新提问,再度追问并且给出答案的问题之一。从几个角度上我说明我为什么选择人类之维,或者说想在人类之维的命题下放置什么样的内容。其实我最初在人类之维这样的一个题目下,当我努力地克制着我的犹疑,我的某种耻感,而把人类之维作为讨论的命题提出的时候,最初放在下面的是讨论这一场我们正在深历的新技术革命。为什么要讨论新技术革命太多的答案。我在这里仅仅说是因为伴随着新技术革命发生,在西方,一种新的哲学思潮,一种语言不详的非常庞杂的哲学思潮开始蔓延,叫后人类,或者后人。
记得五年前,我在美国一个学术会议上用“我欲为人”为题目来讨论一些中国电影当中的滞后的人道主义想象的时候,很多美国学者非常迷惘,他们就说不是都后人了么,怎么还在这儿谈人呢,谁还关心人的问题,现在我们都讨论后人了。当时我一度陷于失语,但是这个小小的遭遇也成为一个动力,使我去观察、学习、思考和追问所谓后人类主义。
在我们要讨论的是人类主义和前人类主义,所以不去展开对后人类主义的讨论。这个命题对我来说提示了一个思考人类的重要的点,一个层面是我们的技术革命、技术爆炸、技术突破真的到达了一个临界点,这个临界点是以所谓人工智能。有一个专业的朋友跟我说不要这么危言耸听,最好不要用什么人工智能,最好就使用一个大家很熟悉的词,叫自动化。又一轮人工智能带动了一轮大规模的工业改造,一个生产形态、生产工具、生产资料大的改变,就是大规模的自动化。其实也应该放在这个命题当中,但是这个命题覆盖不到那个题目,就是我就在其他的演讲当中提到的,会放在我的纪录片命题当中的一个重要的文本——《美国工厂》。
抛开对《美国工厂》的讨论,对我来说,第一次观影时有一个瞬间于我惊心动魄,就是那个机械手臂开始准确的替代工人来完成简单体力劳动的时候。这个时候,不论从劳资冲突的意义上,从现代管理的意义上,从中国资本美国工人的意义上,还是从文化差异、文化冲突的意义上,所有的问题都将被取消,都将被改变。这是一个我所理解的自动化或者人工智能的问题。且不必说人工智能正在大规模的接替传统意义上的白领工作,不仅是蓝领还包含白领。它对于发达国家和地区的冲击是如此剧烈,以至于三年前西欧和北欧诸多国家开始讨论如何去处理大规模自动化所造成的失业人口。尤其是北欧国家如何在所谓福利国家的系统当中去安置这些被劳动生产所废弃的、所放逐的人。
另一个层面就是种种关于赛博格,人机和成人的讨论。当然赛博格可以非常不神秘。我的一个朋友指责我,说赛博格有什么大不了的,你太夸张了。他说比如你戴了个眼镜,或者镶置一颗假牙,或者换了一个人工关节,你就是赛博格。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当然已经赛博格了。曾经在80年代发表过著名的《赛博格宣言》的唐娜·哈洛威,两年前我再次见到她的时候,她一见面就说戴锦华我是赛博格了。我问怎么回事,她说是因为刚刚换了人工的胯骨和人工的膝盖,朴素的意义。但是当我们讨论赛博格、讨论人机和成人的时候,当然不是这么简单,我们讨论人工脏器的使用,但是同时我们要考虑到人工脏器的成本和谁能使用人工脏器,能用得起人工脏器。而当今天的前沿科技界开始讨论超人的时候,这个问题就变得更为丰富和有趣。
今天,我不一犹豫地使用的人类之维这样一个题目还由于新冠病毒的袭击。新冠病毒以我们始料未及的方式把我们返身显现为人类,显现为人类共同体,显现为经由全球化进程,经由全球的多种层面、多种形态的流动所组合成的社群和共同体。在这个共同体当中,没人能够自外,没有人能够幸免,你愿意或者不愿意,自觉或者不自觉,采取任何一种判断或采取任何一种政治立场都不能使你在病毒面前得到豁免。
这是故事的一面,而另一面是我们作为人类共同体,在经历着一个人类共同的艰难时刻。可是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会以同等的资格、同等的方式、同等的待遇去共度这个艰难时刻。当我们歌咏福岛核泄漏发生时日本老人英勇的冲进核电站,代替年轻人牺牲自己生命的时候;当我们歌咏意大利年过65岁的老人自动献出呼吸机的时候,你有没有意识到,那后面的年龄歧视。当最早在世界很多国家和地区,检验核酸的时候要自费,而在美国它可以高达数千美元的时候,你有没有意识到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认证自己感染的资质。当印度的医生告诉我们,被告知人人要勤洗手的时候,他说我必须恭喜你们,你们原来有自来水。他提示我们世界有多少地方的人们,他们根本不享有清洁的水源。他从双方面提醒我们人类在人类之维上的思考变得非常现实和急迫。
纪录片的光谱
纪录片《地球之盐》海报
简单的说,我也在很多地方重复过这个认知。纪录片光谱的一端是纯电影,你只有在纪录片当中而不是在故事片当中才能够看到那种纯粹的影像。纯粹的对电影的视觉语言、视听语言和声画对位,当中的那种纯粹的试验性的创造、创作、或者是呈现形态。而纪录片光谱的另一端则甩的非常非常远,不仅超出了电影,而且超出了文化艺术。它可能就是社会行动自身,它构成社会行动自身,从作为直接的社会行动到纯电影之间,有无限丰富的层次、亚系统和变奏形态,所以我一直觉得我很没有把握去处理纪录片这样一个命题。
但是这一次,我平生第一次选择处理纪录片,去探讨纪录片,有很多很丰富的原因。我可以跟大家坦白一个非常直接的、单纯的原因,就是很晚进的,在今年的奥斯卡颁奖季,我看了一部入围奥斯卡最佳纪录片的巴西电影《民主的边缘》。这部电影对我构成的冲击超过了近年来我所看过的任何一部电影,任何一个故事片。它成为一个直接的助推,使我想冒险涉足纪录片这个领域。
当我在深深的冲击和感动之下看完《民主的边缘》的时候,再度重看《人类》的时候,再一次重看古斯曼的影片序列的时候,再一次的去找到我曾经看过、没看过、漏看了的重要的,近20年来的纪录片序列的时候,我强烈的感觉到,也许纪录片比故事片更有资格去回应克拉·考尔在20世纪上半叶的一个满怀期许的断言。“转向影像是历史的孤注一掷。”
纪录《民主的边缘》海报
重复我在南南会议上发言当中的一个表述,当历史被宣告已经在消费主义时代终结的时候,历史的发生、延展与历史终结的论述本身已经构成了一处文化战场。而今天在我们看起来,历史的争夺战同时是未来的争夺战。不仅拥有过去的人才能够拥有未来,而且也许我们要在过去之中再度创造和召唤未来。那么历史的争夺、未来的创造和克拉·考尔的讨论、论断、希望和希冀叫做转向影像是历史的孤注一致。那么在这样的思考脉络当中强烈的感到,也许纪录片是更有资质的回应者。今天选择的这两部电影在某种意义上说,再次向我们呈现了影像的力量、影像的丰富、影像的议题和影像的秩序。
纪录片的影像与叙事序列
大家也注意到,在这部电影当中,整个影片由两种镜头序列构成。一个镜头序列是这个影片当中最为重要的,最为基本的画面,就是正面近景镜头直接放在人物的对面。而人物,受访的人直视着摄影机,他/她的视平线和摄影机镜头完全站在一个水平位置上,直视着摄影机回答。一般看来,这些画面非常的反电影。我们先找一幅,这个画面非常的反电影。为什么,因为他显然使用了最新的数码技术——抠像。所有的人物是没有背景的,所有人物的正面近景镜头是在同一的黑色的背景之上。他并不是单纯的黑色幕布之下的拍摄,而显然是数码的抠象所完成的一个并无差异性的,几乎如同一幅一幅肖像的访谈镜头。
在这样的镜头画面当中,不同的主题,大家知道贝特朗这部电影历时三年,经过60个国家,访问了2000多个受访者,每个受访者在摄影机镜头前回答了40个问题,在海量的素材当中完成了这部影片的剪辑。同时这是贝特朗所主持的一个非常重要的项目“70亿他者”,我们翻译成70亿其他人,其实是同样一个字。70亿他者是一个巨大的,以全人类为对象的影像资料库。这部电影是从这个巨大的影像资料库的素材当中选取的时刻和画面所拍摄的。
另外一个序列是贝特朗最有标志性的画面,就是《鸟瞰地球》。而在这样的一个自然奇观,空中俯瞰的社会场景的画面当中,导演非常准确的、精到的、也非常简练的使用了推拉镜头,或者是从空中俯瞰地球,然后机位逐渐递进所形成的这样的一个剪辑所形成的凝视、逼近的视觉效果,或者他使用推镜头,连续的摄影机逐渐的向我们展示。当然,与此相反的另一种形态就是拉镜头。我们从一个局部、一个近景、一个特写、一个小景别开始,摄影机逐渐生拉开去,或者摄影机机位逐渐的切开去,然后我们看到了空间、看到环境、看到周边、看到自然中的人、社会场景中的人、看到人所居住的、人所生存的那个空间。这样两个序列的交替切换,构成了影片的两个基本的影像序列,构成了一个极端丰富的表述与对话关系。在这样的电影面前我会感到词穷,我会感到没有什么语言可以去替代画面,或者说没有什么语言可以达到画面的丰富性。
这些镜头画面大家都会记得,他们讨论了快乐幸福,讨论了痛苦,讨论了暴力,讨论了暴虐,讨论了杀戮和战争,讨论了大屠杀,讨论了灾难,讨论贫穷,讨论贫穷中的绝望,讨论战争、移民、难民……那个求生的撕裂,求生的愿望所造成的全球的流动,及其亲人这样的远离……然后他们讨论爱情,讨论婚姻,讨论亲情,讨论死亡……这些画面我们不去讨论了。
我真的觉得那个无数多的人饺子一般的泳在海中,体验海浪的这个场景,我怀疑这个很像是在中国发生的。只有我们才有这么多人,还有这么多人可以去享有这样一种旅游、度假、休闲的生活。
非常快的大家看一下,我不一一的去回顾了。加工厂、血汗工厂、中国女工、垃圾山、在垃圾山里求生的人们,贫穷和绝望。然后这样的空间对照,同样的人类密集居住的社会空间,第三世界的空间和纽约,世界最明亮的城市。最后这幅画面大家一定会记得,从空中看去那个被白雪所覆盖的红土地,在雪融时节所形成的树的形象。我自己不能抑制的、矫情的会想到生命树,会想到那个著名的诗句。人类作为一棵共同的树,每一个生命的夭折,每一次死亡,是一支树枝的折落。所以你永远不要问那丧钟是为谁而鸣的,他是为你而鸣的。
我觉得非常有意思的是,对我来说这两部影片,或者影片当中在场的与隐藏在摄影机背后的艺术家,从某种意义上标识了两条逆向的生命轨迹。而这两条逆向的生命轨迹并不是一个截然相反的选择,而是有着众多提示的问题。就是当我们面对在《地球之盐》在这个世界最著名的电影艺术大师所拍摄的,今天世界最伟大的摄影大师的生命与创作的一部纪录片当中,我们看到了萨尔加多的生命轨迹的起点是以拍摄奴隶工厂,地狱般的奴隶工厂当中的奴工,或者近乎于奴工的矿工生活的纪实性的也是原创性的画面开始的。而且他不仅拍摄这些完全在当时是不可见的、被遮蔽的、地狱般的场景,同时他也拍摄他们的反抗,他们的斗争,同时也介入他们的反抗和斗争。
而在贝特朗那里是一个反向的道路。贝特朗到今天,我们大概查中文资料和大部分的英文资料都会首先说他是世界知名风景摄影师。他是从拍摄风光、拍摄鸟瞰地球开始,当然两个故事,一个故事是他偶然乘坐热气球升空的时候突然发现,从这个角度看世界是如此的不同,是如此的奇妙。从这开始,他创造了一个系统性的上帝的视点,叫《鸟瞰地球》。而正是这样一种从空中看地球的场景引申出了他的第二阶段,也就是以《家园》为代表的关于环境、关于环境危机、关于生态恶化。因为从空中看地球,他说地球是一个整体,地球是人类共同的居所,地球是一个这样宝贵的、独特的美丽家园和空间,我们已经把它破坏到什么程度了!所以《家园》是一部以环保为主题的,同时是一个呼吁性的东西。他说我们做点什么吧,Dosomething,做点什么,行动起来救救我们的家园,救救我们的地球。
然后他在很多场合,包括接受中国记者,包括回应我的问题的时候都讲到,为什么天使降落人间,他为什么从空中到地下。很有意思,因为有一次他在拍摄鸟瞰地球的时候,直升机出故障了,所以他被迫就降落在西非马里。这是曾经举行世界社会论坛分会场的地方,我曾经和刘老师共同在那里出席世界社会论坛。而对于我来说是有很多个人生命的和思考与学术轨迹穿过的这样的一个空间。贝特朗被迫降在马里,然后他和马里的农民聊天,和他们谈话。我必须在这要对我所尊重的导演说点不敬的话,他非常震惊的听那个农民说他最大的愿望、最大的奢望是让他的孩子吃上饭、吃饱饭。这对一个法国艺术家来说是一个巨大的重创。我没有资格去调侃他,因为可能绝大多数今天的中国朋友也很难想象饥饿,很难想象饥饿的日常化,很难想象很多人生活在饥饿当中。很多人,太多太多的人每天、每分钟死于饥饿。震动他的不光是马里农民跟他说我梦想养活我的孩子,让他们吃上饭、吃饱饭,更大的一个震惊是他说这个农民直视着他,和他目光相向,没有怨恨、没有乞求、没有卑贱、没有怨恨。他在陈述着一个他生活的事实,同时充满了尊严。
他第一次意识到从空中看地球,地球是一个整体,他想从地上看地球。当他从地上看地球的时候,就看到了我们今天在新冠事实面前不能不看到的东西,就是一边是人类的共同命运,一边是各种分割、各种壕沟、各种壁垒、各种墙把人类彼此隔绝。所以经由《鸟瞰地球》赞叹自然的神奇、自然的美、地球的美丽到《家园》提示人类对地球的破坏,呼喊人们去拯救地球,再到《人类》他平视着每一个人,直视着每一个人,倾听他们的故事。
纪录片伦理
这里面有一个时刻是非常好玩的,他提出了讨论纪录片几乎是numberone的问题,叫纪录片伦理。纪录片和故事片有诸多的不同,其中一个最基本的不同就是故事片要隐藏摄影机存在,假装故事在自己发生,故事在自行涌现。而纪录片摄影机是必然在场的,是必然被暴露出来的。所以我们必须处理摄影机与被摄对象的关系,必须处理纪录片人与摄影机之间的相互关系。所以有一种东西叫numberone的命题,就是纪录片伦理。作为一个纪录片摄影师,如何去面对你的对象,你是不是在侵犯他们;是不是在伤害他们;是不是在盘剥他们;是不是在占有他们。但是我想,大家如果看这部纪录片的话,不会有这样的感觉。不光是因为摄影机机位的水平设置,不光是由于被访者坦荡的、赤诚的面对着镜头的时候,那份真诚和真切,也是由于整个的氛围、情感、基调,使你明白这里没有矫情、没有伪善、没有俯瞰,而是一份想获知的急切。
坦率的说,他是第一个,也迄今为止是唯一一个我遇到的法国朋友,没有法国式的骄傲,这么朴素,这么热诚的一个人。他迟到了40分钟,因为北京大塞车。他来的时候没有任何气急败坏,没有任何抱怨,任何指责,而且在迟到了40分钟之后他又晚了5分钟。因为他发现了那天是暴雨,所以演讲厅外摆满了雨伞。他一进门就再说太美了,太美了,那个楼道的雨伞所形成的画面太美了,所以他就拿着手机,恨不得要跪在地上来拍摄这些雨伞。后来我就开玩笑地说看来我们的魅力不如雨伞。他就说,啊,你们更美。就是那种极端热诚的、赤诚的,没有任何矜持的一种状态。
把话题拉回来,电影里面有一个很有趣的时刻。大家是不是记得一个用政治正确的说法是非裔,一个黑人妇女,牙齿几乎掉光了。她说为什么我坐这儿,咱俩换换,我拿摄影机,你坐在这儿接受访问。导演在回答中国记者问题的时候,说她是美国的一个非裔穷人,非常非常穷,但是非常非常活泼和有活力。只有这个场景当中,被访者直接的提出了挑战。大家注意到在影片当中,很多很多个被访者,在很多很多的时刻就是忍,忍下眼泪,人们淌落眼泪,人们试图躲到画框外面去。我觉得每一次都非常动人。我不去重复了,我印象非常深刻的是,那个小姑娘说不能哭,不能哭,我如果哭我会倒下,我必须站起来,我必须挣扎。那位妇女说我离婚了。她这么开心,她自己觉得有点不应该,有点不好意思,所以她要躲到画框外面去。
电影究竟是什么?
我们不去一一的去讨论和回顾了。我之所以选择这两部影片,因为当中包含了很多可以在电影本体论上给我们启示,同时引发我们的思考和追问的东西。在《人类》当中,他是用这种抠像式的、肖像画式的,就是肖像摄影式的访谈场景与运动的摄影机,航拍的、大全景的画面场景之间形成了一种对于影像自身的展示,同时是对影像自身的质疑。关于影像,电影就是MovingPicture,动态影像与静态影像,关于环境,运动的环境中的人与肖像,与人们的肖像。
在《地球之盐》当中,他“自然地”是萨尔加多的作品与文德斯的电影。著名电影导演文德斯本人是一个照片摄影师。两年前,我又有幸主持了文德斯与观众的见面和对谈。然后我就比较骄傲的告诉他,你在中国出版的摄影集是我作序的。在这个影片当中非常自然的形成一个记录记录者的影片,一个展示一个记录者的生命轨迹和创作轨迹的,相互交错和相互重叠的电影,与照片、作品之间的对话。在这儿我不去展开电影理论的脉络了。
我没有什么伟大的结论,打算用贝特朗的一些话来结束这个讨论。我想先引证一段话作为参照,这段话放在了将我推向纪录片的重要一击,就是《民主的边缘》的结尾段落当中。今天世界的顶层人物之一巴菲特说:阶级斗争始终存在,阶级斗争正在发生,这是一场由我们——富人发动的战争,而我们注定将获胜。让我把贝特朗的话作为回答,他说在即将到来的斗争中,无论是对贫穷的斗争还是对环境变化的斗争,我们都不可能单独行动。他说那些人只需要思考自己和自己所处的社群的时代终结了,从现在开始,我们不能忽视究竟是什么将我们连接在一起,以及这种连接所暗示的我们每一个人的责任。他说在地球上有70多亿人,如果我们不尝试共同生活,那我们没有任何可持续的可能。尔后他说,刚才我也引证过这句话,他说现在做一个悲观主义者已经为时太晚了,我是人类的一份子,我们必须意识到我们所做的事情是十分荒谬的,他说我惊讶人们居然认为这些荒谬的事情是平常之事,人们接受了这样的事实。他说所以我要说自然从来不需要被拯救,我们的星球也不需要被拯救,因为这个星球会一直存在下去,需要被拯救的是我们自己,是我们自己的人性。他说我们需要拯救我们自己,因为我们已经处在危机之中了。
如果大家对他的讨论还有怀疑的话,那么我们就看看我们的周围吧。看看新冠病毒仍然在美国这样一个如此富裕的国家肆虐,在世界的很多地方肆虐。而对这一切,贝特朗给了一个回答,这也是我的回答,贝特朗给出这个回答的时候
中国记者质问他面对如此深重的问题,你不觉得你的这个方案太轻了吗贝特朗又做了答辩。我当然要说这个回答是什么,这是让我带有耻感的,和我以前耻于表达的,那么就是爱。如果说爱还不能直接转化为行动的力量和改变的力量的话,那么至少爱使我们免于陷入犬儒,免于陷入绝望,免于陷入无所作为,免于陷入那种抱怨的、麻木的、冷漠的自恋之中。
所以我第一次想把纪录片作为我的研究对象和把纪录片作为我的教材,因为我想它至少可以教会我们去看见世界,看见他人,它教会我们尝试去打碎终结拉康的论述也是拉康的诅咒,所有凝视都是回返的,所有的凝视都只是手机当中的反向镜头,所有的看最后都只看到了自己。我想我们可能透过屏幕,透过银幕,透过电影所构成的窗口去看见世界,看见他人,看见不同,去爱他人,用爱的力量尝试去承担我们的共同命运,因为作为一个悲观主义者为时太晚了。
互动问答
主持人:
戴老师:
当然还有一个不这么严肃的问题,就是关于人类、人性的问题。当劳动不再是被迫的时候,我们有没有足够的创造力、想象力去使我们的生命变得充实和有意义。再开一个玩笑,我最近见一个朋友,她跟我说老师我可以给你最高礼遇,什么最高礼遇呢,她说两周以来我第一次洗了头。当我们在网络上办公的时候,连我们基本的卫生习惯都放弃了。这是玩笑,我试图把这个话题变得不是那么沉重。
所以我们会说,首先这一次新技术革命,或者说这一轮自动化的推进,是完全由资本主导和资本驱动。而资本牟利是资本的本性,资本牟利还不是资本的原罪,最恐怖的东西是在于它追求利润的最大化。那么在这样的一个结构当中,大量的过剩劳动力,或者叫结构性弃民真的将是一个人类共同面对的问题。而《人类》当中,我想大家注意到了那个场景,他在血汗工厂的那个场景之后,就是比血汗工厂的工人更不如的比如垃圾堆里面,在垃圾山里面生存的人。简单一点说,地狱很恐怖,但更恐怖的是,地狱还有十八层。那个坠落,究竟在什么意义上才可能被终止。
第二个问题是关于资本、电影和资本。我只能简单的说,基本的论述是说电影这个艺术与生俱来沾满铜锈味和机油味。电影是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同时也是与资本有着千丝万缕连接的艺术,所以电影没有古老艺术可以想象的那样一种纯正的超越性。但是如果说电影艺术不可能不与资本共舞的话,但它绝对不应该是资本的傀儡或是资本的独舞。今天资本对于电影的影响,还不是一个单纯的金钱、利润、实用、工具对于艺术、创作、想象力的影响。他的影响还在于他正在把电影导向反电影自身。如果漫威宇宙是诸多电影形态当中的一种,我觉得没有任何问题,但是当超级英雄续集片,漫威宇宙几乎成了好莱坞主导的电影工业的唯一电影形态的时候,那我必须说他们是反电影的,大概的回答就是这样。
严晓辉:
谢谢大家希望没浪费大家的生命哈,再见!
(文字整理:靳培云,根据讲座录音整理,未经讲者审定。欢迎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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