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着半腚腚的牛车赶到县一中时,夕阳已经红了。车上的十七只母鸡和一只公鸡饿得眼睛都闭上了。它们在大揽筐中窝憋了八十里山路,这会儿就剩下委屈又娇气的咕咕声了。半腚腚一路高唱《打连成》、《捡蓝炭》、《黄莺亮翅》,兴致够足,可一进县里的迎暄门就耷拉下脸说:“狗日的整整走了一天,路冤哩。”再等把我送进学校的大门就贵贱不肯走了,他抱着鞭杆说:“爷要打尖去,在西街哩。”我紧着把鸡们从大揽筐里倒在地上,比倒一堆花花绿绿的萝卜还高兴,眼睛忙着丰收,就忘了和半腚腚告别。幸好筐底除了软软腥腥、牡蛎颜色的鸡屎、鸡毛之外,还有三个红皮大鸡蛋。半腚腚说口渴,嗑个鸡蛋挺不赖,我就把沾着鸡屎的鸡蛋都揣进了他的袖筒里,又把车上的行李提下来,说:“你回哇,告诉支书常去关照一下我的猪,正壳郎着,最怕闪掉膘,还有,存放在福儿奶奶家的一窝兔、两只小松鼠,死一只我就不给她买胺茶硷,让她喘去……”半腚腚噢噢地答应,不耐烦地说:“操心你的学习哇,这地势可费脑筋哩……”
半腚腚的牛车嘎吱嘎吱地走了,我的汗也星星点点地落了,才觉得这学校不过是我生活中又碰到的一条豺狼,龇牙咧嘴地迎面扑来。学校的小操场上有五六成新的篮球架、生满红锈的单双杠、沙质平平的沙坑;西北角尖顶的欧式礼堂门口雕着工、农、兵三尊塑像,一条大道也选柳树为林荫礼宾;另一面有两个足球场大的小湖被荒草灌木丛乔叶林围绕,包括一排排灰色的平房,行距且都靡所不同。我想起鸡食糠落在半腚腚的车上了,转身再瞅洗沙澡、伸懒腰、四处食的鸡们时,发现连老气横秋的胡胡鸡,下巴上的那朵蘑菇毛都动若脱兔,和帽帽鸡在跳二人台。鸡们兴奋,鸡头摇成了拨浪鼓,脖子一纵,一送,南一伙,北一帮去溜达,去浏览校园了。
鸡队长是只公鸡,这位男子汉全身披锦绣,豪华的尾巴在求爱时缓缓地亮开,身子向前略略俯冲的瞬间,颈子变彩掸,左右一扫,母鸡便成了轻拂在彩掸下的灰尘……我想只要捉住了鸡队长,纲举目张,鸡队员们就会乖乖就范,可是,当我狂扑乱逮,终于把鸡队长抓住之时,鸡队员们又都变成那达慕的运动员,比赛去了。
一个大揽筐、一件行李,再就是我拎着鸡队长的翅膀,傻站在路当间就显得生动。再加上我梳着两个顶高的锅刷子,肥大的中山装长至膝盖,膝盖上各补着半块砖大的补丁,一双红怯怯的系带布鞋那么扎眼,来往学生、老师们的目光就像被螫了似的,避之不及。在村里肥羊咩咩,瘦羊也咩咩,老乡是窑洞一口,我是一口窑洞,甭说帮我捉鸡,就是到聚乐山去捉獾、逮蓝靛颏、捕豺套狐也是碎纷纷的小事。面对人不能理人,青杏蛋子生涩的一帮面孔,我把鸡队长放了。鸡队长喔喔——喔地叫着,倨高翘首地抻了抻脖子,又把一双翅膀当信号旗摆了摆,先是小心翼翼地起步,然后踏踏、踏踏飞跑进湖边的草匝里啦。
我觉得支书还是和我不亲。
不亲就不亲吧,变软返青的柳条为我摇动着无奈疼人的风致。我不停地揪着柳条,回头再看来时的路烟一般散去,身边一伙叽叽喳喳议论着谁在谁班、谁教谁班的同学们,使用的都是生怕别人不注意的表情和声调。心忽悠一沉,我意识到离村远了,一排排教室的侧墙上都是苇席大的黑板,都是字。
刚走到十三班门口,就见同学们往后退着走,再转身尖叫逃走的都是面色煞白的男生。我亢奋地拨开人群,冲进教室一看,一个中年男子穿着羊皮袄上吊死了。死者面目庄严,他选择了入党宣誓的姿式,右拳头顶着右耳朵。身后有七嘴八舌的议论:有的说他用红裤带吊死,走近了风流,有的说他用红裤带吊死,是对现实不满。死者的脚上一只有鞋,一只没鞋,没鞋的袜跟有一个乒乓球大的洞,脚丫子前有三个蚕豆大的洞,深灰的袜子衬着浅灰的皮肤,像刻意搭配的。死者穿着的羊皮袄袖子很短,露出了一截红球衣的罗口袖。袖口磨出了毛边。我正仰着脑袋看死人青瓷般的容颜,来了一伙人,穿着黑制服或蓝制服,他们说唉,这事闹的!他们说死得过于麻利,吓人哩。他们说让你当个班主任,当不当两商量,想死就死,命不是命了人群中有人说:废话,还不快把人抱下来!众人便喧嚷:快放下来,快放下来。大家都用“谁去”“谁去”的目光盯别人,却没站出个一马当先的人。
倒是有一个人跃上了讲台,他刚想冲上去抱死尸,可无缘无故地摔倒了,他哎哟哎哟抱着脚脖子说:“崴着了,崴着了!”“笨蛋,”我心里骂道,跃上讲台,跳上讲桌,一脚踩着黑板墙的框子,身子张成蒲扇,揪着尸体的胳膊,将尸体拥入怀抱。“剪子!剪子!”我大声说时已经有剪子递到了手里。我把尸体翻转个圈,踮起脚尖,把红裤带剪断了。尸体像一麻袋山药蛋沉,亏得我一只胳膊紧紧箍住了他。搭帮手的人都转过脸去,表情像在酝酿自杀或是不自杀。只有我,先拨拉掉他眼睛上的一粒眼屎儿,又把他拖出来的苜蓿花般又紫又长的舌头塞了回去,再等大家们的手脚都还利落,帮忙把尸体平放上讲台,继而又把尸体连同讲台一同移到校办工厂的模具车间,听到了喇叭一遍遍通知全体师生去看电影。
我三步并作两步跑进电影院时,预备铃都响了。激越清脆的铃声在我的脊背贴了一条冰挂,它凉颤颤的。城里的生活已如泉水古老,我攥着那张电影票,如同紧紧攥着从井底往上拔的牛筋绳,手潮潮的。
还没等我找到座位,电影就开始了。顿时,整个电影院响起狂野的呼哨声、掌声和放肆的嗷嗷乱叫。我担忧地看了一眼电影院的顶棚,然后胡乱摸到一个空着的座位赶紧坐了下来,污浊不堪的空气闻起来甭提多提气了,熟悉亲切得一塌糊涂。
上映的是一部朝鲜电影,片名叫《劳动家庭》。
“对不起,你坐了我的位置。”
所有电影的片头都强调安哥拉兔子带毛,多余!尤其是朝鲜电影,节奏比羊拉屎还要稀松。
“请起来,你坐错位置了。”
出来啦,出来啦,朝鲜姑娘从花开烂漫的苹果园走出来啦,瘦的懒得形容,胖的像布袋装冬瓜……
“你可以起来了,况且你的屁股下面坐着我的围巾。”我身边有个男人的声音,他鼻音重,讲一口南蛮普通话。“啪啪,啪啪,”他用手中的笔记簿拍着我的肩膀,这时,我才发现身边站着的这个男人如绞架又直又高。
我胳膊交叉着搭在前面的椅背上,目不转睛盯着银幕,我欠了欠屁股,示意他把围巾抽走。
“不行,还不行!”他强调着,我一边欠着高高的屁股,一边用土话说:“麻烦哩。”“你趁早起来,甭费事。”他的音调一下拔高了。“讨饭还要戴手套,你才费事哩。”“你说什么太不像话了!”那男的又拿笔记簿拍我的肩膀,他人斜倾,就更像欲坠的绞架,我从插队到今天,三年来可是第一次坐在电影院里看电影,“走开,操心爷里外耳光子打你个风雨不漏!”我顺口说道。目光紧追着银幕上胖得像布袋装冬瓜的姑娘去了小河边……“你是哪儿的你叫什么名字”我抬眼看到他奇窄极高的额头,眍眼又大又黑,断他是广东人。面对老乡,一下子心就软了,屁股就撅得更高了。谁料,他说围巾我不要了,请你必须走开。我心里骂赶情绵甜瓜擦屁股,没完啦,又见我身右边还有一个空位子,就噗通挪了过去。挪座后,我才发现我的左脚一直踩着人家的围巾,难怪他揪半天也没揪出来。
我把围巾揉成一团给他,他起手推挡,表情阴沉。我再给,他再推挡。我总不能把围巾变成哈达献上吧,于是,我就把围巾放在我和他之间的扶手上,继续看有着布袋装冬瓜风范的那位朝鲜姑娘头顶着水罐从小河边往家走……
这天晚上,当他们知道我要去县一中读书,自觉组织成一支发引送葬的队伍来到了我家。“就应该送屈有财去读书,那狗日的地主管得爷麻烦。”贫协主席胡富裕气哼哼地说。“娃一整天要学习两个半日,屁都压在腚下面偷悄悄放,苦情哎。”说这话的是妇联主任粉粉婶,她和我的交情绝非一般。“自古以来有抓差的、抓丁的、抓鸡抓鸟抓蚂蚱抓阄的,没听说抓人读书的!”会计屈邪邪说。再后来,有劝支书另选人头的,有劝支书让指标报废的,可就是没人自告奋勇替我承当。我看支书抱着个羊皮烟袋,使劲儿在烟锅里面掏个没完,就知道支书为难了。我说我去,读书吃盐齐没坏处,我去学校改造去。支书生怕我反悔,说读书出工一个待遇,每天照计五分工,还答应年底发展我入团和加入基干民兵连。
……我出来读书,最难过的是福儿奶奶,哭得调门乱跑。嘿,不说她了。我都出村了,又让胡生花送来一个净水瓶,里面除了一枝杨树上黏腻芳香的花苞鼓起来之外,还有一朵蜡纸做的凄白艾艾的荷花,她殷殷得真可以。
《劳动家庭》故事寡淡,一帮获得金日成勋章和人民功勋演员奖章的男女演员们都为了什么而什么,不如我们村里的二人台,即兴性很强,把“三爷有令带溜子喽——”说成“三爷尿炕晒褥子喽——”的现象很普遍。这中间,片子还烧了一次,油饼大的蓝紫色窟窿一股刺鼻的焦味。坐在我旁边的他被骤然间通明的灯光和不满的口哨声、鼓倒掌弄醒了,他以为电影演完了,都站起来又坐下了。他瞅了瞅搭在扶手上的围巾,看着我边跺脚边鼓着倒掌,目光里全是避之不及的反感。我离开村后就难受,我对付难受的方法就是打榧子,吹口哨,嗷嗷乱吼,双手捂着嘴学驴叫,包括让头上的两个锅刷子变成深秋肥嘟嘟的鼹鼠,吃力地雀跃不停。
我注意到他不屑地瞥了我几次,甚至都要指责我了。但是他那悒郁持重的举止以及他那充满孤癖梦幻的目光注定了他欲言又止,犯不上抒发廉价的指责。他灰心丧气地摇着头,并不是对我而是对电影,旋即,他打开了笔记本……
电影结束了。他合上笔记本,起身。我说给你的围巾,他充耳不闻。我把围巾搭在他肩膀上,他在掸掉一片枯叶——把围巾甩在椅背上,表情决绝。深灰色的围巾瘫软地搁在那儿,围巾的缨穗颤抖了几下,无非是想索要一份绵长。我发现有熟人在和他点头,打手势,其中一个圆脸、戴顶前进帽、眼睛笑眯眯的男人还和他说了句什么,他摆摆手,不值一提的表情。我心里斜刺出另外的主意,就想再诚意一次,反正我草筛饮驴做过了,也就对得起良心了。“我的腚又没长眼睛,坐了你的围巾是不小心,又不是故意的,你要咋么”我在他背后磨磨叨叨说着,又拿起围巾劝他收下。他扭头看了我一眼,满脸鄙夷,于是,我一跺脚,跨栏一般越过几排椅子,噌噌噌地挤入人流,将围巾不由分说地交给了头戴前进帽的男人之后,朝他比划着,神气活现地做了个鬼脸。他愤怒地似乎说着咒语,而我离开了电影院。离开了一排排剥落漆皮的乌黑座椅。
第二天一早醒来,就觉得昨夜的梦做得日怪:一群书生模样的人下饺子似的从城墙上往下跳,人死是死了,但每一个人脚踝都埋在土里,立着,脸色或雪白或黝黑,如经幡不倒。我紧着揉揉眼,先放了一个起床屁,再放一个出门屁,就赶忙到校园门口去找我的鸡队长和鸡队员们。我想鸡们见到我如企鹅见到南极,扭扭摆摆地走过来,诉说它们在春风沉醉的夜晚又冷又饿的体验,我抱起毛球球,放下绒朵朵,再抱起芦花和白白,顺手把中指戳进热乎乎的鸡屁眼儿,验验有没有蛋。想象是我的浓雾,清晨越发舍不得它们弥漫。我双手恍惚地端着鸡食槽子,觉得昨晚睡在只有鸡食槽子宽的大通炕上,骨疼背酸是罚,炕冷得脚后跟直抽筋是苦,见满眼生涩的面孔是难,来这学校是我和鸡们的灾,见到那个绞架高的男人是霉,想到这儿,恨支书就恨得不轻。泛滥了恨的心思,步子就快疾,在林荫道上,迎面见到一位教师模样的中年男子,他戴着卢嘉川一样的围巾;宽,前摆后搭,提着水壶,步子适中,肩膀平端,目矩对称,一副到领奖台去接受绶带的神情,便让我不由也想起昨晚在电影院,见到的那个奇窄极高额头的家伙,那哪里是一条围巾,分明是绶带嘛!
我问传达室的老头,“见我的鸡没”那老头一只眼瞎着,歪着嘴说:“鸡噢鸡”那老头边说边摇头:“你以为在这地势被日本人杀死的四千多号人白死哩,冤魂可是四处游荡,奈何不了跑走了的日本人,就迁怒跑来的外省人,屠场变学堂,神鬼事发生就很正常,你的鸡不发生点什么,你说正常不正常。于拙先生死得都很正常,不是么”
传达室老头的话,让我想起了昨日抱过的死尸——于拙老师。想到他一个人冰凉凉地呆在模具车间,想到他死时一脸的睚眦之忿,就想和他说说心里话儿。走到模具车间,只见一个女人悲痛万分地掩面夺门去了,而另一个男人——事后才知道他是贾校长,跪在死尸前,非常不情愿地跪在死尸前,很痛苦地向死者解释着。无意之中,听见了贾校长说:“于拙啊于拙,我睡了你女人不假,我已经得到报应啦,我阳萎啦,你一死,我就阳萎啦,你放心哇,我再不会碰你的女人啦!你放心哇。”天啊,这可是致命的秘密,我惊愕地捂住了嘴,贾校长也惊愕地捂住了嘴,用一双死羊般的眼睛瞪着我,吓得我又赶紧捂起了耳朵,贾校长做出了要抓住我的动作,但他像站在戏台上表演,像十九世纪欧洲贵族家的小姐们一样动辄害上了眩晕病,扑通一声,倒得像花盆砸碎的声音,我把那声音当成了起跑令,飕地风一样跑掉了。
等再坐在教室里,我已累得一身臭汗。而那个不要围巾的家伙出现在讲台上,他说他是我们班的新班主任,负责教数学,一周上八节课,辅导课待定。我们村里人通常会将这一情形比喻为耗子掉进面缸里,瞪白眼。是啊,风来了,雨来了,坐进学堂罪来了,我当然很败兴。那家伙说他叫江远澜,广东人,普通话说得不好,“我尽量讲慢一点,慢一点,”他说时,手势发抖地往下压,神情中有一种委屈无助的想来就来的惶慌,这样一来,台下的学生反倒变成了监考,所有的目光紧紧地攫住了他。江远澜怔了片刻,目光垂下,奇窄极高的额头全是汗,声音开始结结巴巴,“对……对不……起,我不……不准备……点名了。”说完,他逃避似的急匆匆背过身在黑板上画了一口井,我注意到他开始写字时,手抖得粉笔断了好几截,他的背影被初升的太阳拉成幡一样凄清的轮廓,我忖思现在倘若有人站在他身后拍他一下,他会吓得弹上房顶。与此同时,一个男生虎背熊腰地站起来先说报告,后说撒尿,惹得全班哄堂大笑。江老师走到黑板的最左侧,竖着写下两行字:人不是羊,焉能随时便溺。接着他又在黑板正中写下极为漂亮工整的板书:
坟中安葬着丢番图
多么令人惊讶
它忠实地记录了所经历的道路。
上帝给予的童年占六分之一,
又过了十二分之一,两颊长胡须。
再过七分之一,点燃起结婚的蜡烛。
五年后天赐贵子
可怜迟到的宁馨儿
寿仅及其父之半,便进入冰冷的墓。
悲伤只有用数字去弥补。
又过四年,他也走完了人生的旅途。
这相当于方程
16x+12x7x+5+2x+4=x
……再等江老师转过身来,发现同学们变成酒塘里的醉蛙,目光迷离。“一口普通……的水井,本身……没啥,但……要是珍妃井,观井者立……立刻会产生遐……遐想,免不了要多看几眼,对……对不对”同学们说对。“我的课不是普通的水井,”江老师说话的口吻如同打赌,接着,他又指着板书说:“丢……丢番图是希腊亚历山大后期最伟大的数学家,他的《算术》有划……划时代的意义,和欧几里得《几何原本》一比高下。”继而他拍着黑板,神色逐渐稳定,“这是丢番图的墓志铭,一个从……从思想方法到整……整个科目结构都是全新的数学家才配有这……样的墓志铭!奇怪吗”“奇怪,”“不奇怪,”同学们文化很初级,回答不一。我身前的一位女生转脸告诉我:“他是山西大学的副教授哩。”江老师说“x=84,丢番图享年84岁,简单……简单的是题,不简单的是有兴趣,有逻辑地去学习代数……”
自从我到了村里,数学的兴趣就阉咧。叫一个小学程度的人去读高中,学代数,况且在她丢了一群鸡的情况下。我问同桌的男生叫什么名字,哪村的,他说我叫康德一。“康德一比康德二强,”我没话找话说时,无意中瞅见对方耳朵垂上竟然还挂着一粒蚕豆大的瘤子,“啊!”我夸张地、别有用心地尖叫起来。
江老师和同学们投来惊诧的目光,我用手戳指着康德一右耳朵上的瘤子:“这……瞧这儿……”江老师走下讲台,一声不吭地审视了我一会儿,原来是你!他的目光锐利,绝无刚才授课时怯生生的表情。江老师安慰地拍拍康德一的肩膀,问我:“你叫什么名字”“唐小丫。”江老师转身朝讲台边走边说:“唐小丫下课请到数学教研室。”
头一天,上头一堂课就被老师往办公室提溜,以为我是乱窜的野狗惊扰了小白兔的午睡一样地惩罚。去办公室,去就去,连监狱都去过了,再大的场面也不过是个场面而已。“你该找一枚屎壳郎戴在那边耳朵上,既对称又别致。”我报复地说道。同桌的他瞥我一眼,没说话,突然,他朝我脚背狠狠跺了一下。“啊!”我的尖叫顿时使教室大乱。“到外面叫去!撵她!”一个叫杨美人的女生拍桌站起。叫哩,才叫哩,男生们骂得更是难听。江老师用教鞭打了三下桌子,正要发话时,门突然推开,冷风飕地进来,教导主任张菊花脸青青地闯入:“快,瞿昙海伦晕倒了,流了一地的血,江老师请你喊几个岁数大的同学去医院,输血应急!要快哟!”
抱着脚丫子直哎哟的我第一个冲出教室。“唐……唐小丫你回来!”江老师的喊声气急败坏,我心花怒放不搭理他,嘻嘻,走为上计谁不懂噢。
事后听瞿昙海伦老师说瞿昙是西域国家的姓,她的祖先是天竺人,也就是现在的印度人。她说一千多年前,她的祖上移居长安,老祖宗瞿昙悉达还是唐代著名的天文学家。海伦老师是我们班的语文老师,她这么说,我们就这么听着,谁让我和同学们每人献了400CC的血给她呢。
警察最得意的时刻也不过是抓了个小偷而已。
我逃窜到校门口时,先是看到传达室的独眼老头在门口架一锅热水在拔鸡毛,然后马上看到一位英俊的小伙子在寻人问路。“你去哪儿”我用手扇着脸上的热汗,喘息未定地问他。他说他是北京体育学院来实习的老师,问我县一中和县中学是否有区别。我刚想说茅房和厕所没甚区别,但一想不雅,就说老兵和老卒一个意思,这里就是了。那位小伙子喜眉笑目菱角嘴,头发蓬松如新扎的笤帚,他说:“我叫程星辰,你呢”“小侉子。”我笑盈盈地告诉他。他神情开朗,笑我的名字怪,我就说虫以臭得名,嘻嘻,蛮好。说话之间,一辆上海牌小轿车开出校园,黑色的铁壳如一座坟渐渐走远,幽幽的尘土便支离破碎又你追我赶地浮在我的鞋面上,我怔了一下,缓过神来时,程老师已走出三五步,摆手和我再见。程老师双肩背着行李,手中拎了一个人造革的马桶包,稍微走得远一点时,身影一跳一跳的,好似皮影赶路呢。
陈皮实追上来,说阿尔巴尼亚让你到数学教研室去。阿尔巴尼亚陈皮实见我的神情成了问号,就说嘿,说江老师呗,有人叫他阿尔巴尼亚,也有人叫他莫名其妙,这个人的心思可是比十八层圆白菜包得还紧,怪得你发蒙哩。福儿奶奶总说城里人是精,哪是人哩!到底是鳖老了英明,村里的牛不丈老师从没喊过学生去办公室,可学生都崇敬碑一样崇敬着他。我不想心不烦,一想心很烦,所以我很不情愿地来到了数学教研室。
我喊报告进了屋。十来张桌子,坐着五六个老师,男多女少,有伏案备课的,有哗哗哗翻本本判作业的,还有喝茶抽烟的,一个梳刘胡兰发型的女老师侧过身,手搭在椅背上看着我,她脸长得比膝盖还丑,声音却比夜莺动人:你是哪班的谁叫你来的
“是你的手套吧”江老师问。
这双麂皮手套是母亲留给我的,那上面有古老的翱辫刺绣的纹样,有凤凰站在花枝上鸣叫。我猜想是丢在医院了。此刻,它如柔软的缅刀,轻吟锋利。我几乎伸手去抓了,手伸到一半改成了挠头发。昨天晚上,我刚躺下,就被头戴前进帽的男子给喊出了寝室,他说江老师拒不承认那围巾是他的,他是打听了半天才找到我的。他觉得这件事很无聊,他还说只有女生才会制造性质不明的麻烦,巴结班主任的方式五花八门,如此这般令他嗤之以鼻。寝室前一排桶粗的白杨,夜光下翻抖着如冰页一样的叶子,我对人是三春雨,可别人对我是九月霜,此刻,那条围巾还塞在我的铺盖卷里,“这双手套不是我的!”话一出口,我发现了自己的应变能力。
江老师有着织网只为捕风的从容,他不动声色地坐下,看都没看就把那双手套推到了一边。他打开一本书,旋即又阖上,他拉开抽屉,翻找笔时是哗啦哗啦一片响声,再后,他把活页纸又翻了一会儿,才将身子后仰在椅背上问我:“想知道叫你来的原因吗”“不想。”我不加思索地答道。“什么”江老师用目光审问着我。“我想回村。”说这话时我是不图柴烂,只求斧头柄脱。江老师抬起手拢了拢头发,我马上发现他袖口褴褛,脱落的线头有长,“一个三角形有几个直角”他突然发问。“三个!”我话音刚落,引来一屋的哄笑,“没说四个直角就挺不赖喽。”屋里众老师你言我语,认定说死莲花还有藕,其中有一位老师还走到我面前仔细端详了我半天,试探地问道:“你神经没毛病吧”
江老师伸着细黄的脖颈,问我什么时候给他钱“什么钱”我纳闷。江老师说他的围巾是在太原柳巷的“沪羊毛精纺产品专营店”买的,买时花了五元陆角,“你给我五块钱吧,我才戴了两年。”江老师说这话时,阳光轻轻透过筛子般的叶隙,从他那饱满的额头,撒下亮晶晶的圆片,宛如跳动的金币。
我二话没说,脱了中山装,食指勾着衣领说:“三钿不值两钿,怎么样你给我五块一毛钱吧。”
“我为什么要买你的烂布褂子”
“想公道,你颠我倒呗。”
“岂有此理,我的围巾被你的脚踩了,被你的屁股坐了,被你的脏手揉了,你……你难道不该到柳巷给我买条一模一样的回来么”江老师说到这儿,音高了:“如果我真的刁难你……”
江老师说完,身子后仰,他左手后探,一把扯掉了撂在了椅背上的中山装,朝脑后扔去……偏巧,刚从门外进来个人,我的中山装成了盖头,把那人的脸给蒙住了。
“嘿嘿,搞甚么”盖头里的声音瓮瓮的:“见鬼!谁还有这份闲情”揭去盖头走进来的是昨晚还我围巾的那个戴前进帽的老师。刘主任好,刘主任好,老师们纷纷叫他时,他说:“呦,大伙儿都在啊。”
这个说非人使命命使人。那个说洋凤凰又名不死鸟。“算了,别和你的学生治气了,”轮到刘主任可以把话插进来时,萧瑟的氛围感染了每一个人,大家的目光都射向靠门右边的那张桌子;桌子上半瓶红墨水边放着一杆蘸水笔,一个黑板擦下压着一张借书证及一撂书,一盆栽在水中的白菜根抻出四五枝鲜翠的杆,七八片娇绿的叶和嫩嫩纤纤的花蕾初绽沁黄……睹物思人,老师们该欷的欷,该哽咽的哽咽着。“我知道你不是当班主任的料,”刘主任拍着江老师的胳膊说,“谁让你教的是主课啊,况且还是贾校长钦点的。”
“于拙老师死得太急!他借了我一本余介石的《数学概论》都没还呢。”“嘿,他还借了我一本刘薰宇的《马先生谈算学》,一本朱德熙的《数词和数词结构》呢,要不,咱俩到地府要去”刘主任拉过一把一坐就直咯吱咯吱叫的椅子,坐在江老师旁边,商量着。
“他吊死在讲台前,我的课怎么上”
“再有,我的课不是为他吊死而上的,数学不是救援物资。”
一股腌韭菜花和劣质烟草的混合味从死者的桌子上徐徐飘来,我小声嘀咕:“死尸是我抱下来的,抬尸的也是我,难道我也甭进教室了”
你先把五块钱还给我。江老师余怒未消,把叼在嘴里的烟卷夹在焦黄的手指间滚了滚:“谁让你抱死尸的,我让你抱死尸了吗没准是你有抱尸的瘾吧说白了,你不就想抛头露面,与众不同吗”
“没错,”我表现出向往的神情:“用不了多久,我会像抱西瓜一样抱起你的尸体,走到半路,呱叽一声摔在地上,”我双手使劲儿揪着小棉袄的下摆,把声音放慢放轻:“有朝一日。”
“闭嘴。”刘主任制止道:“有这么对老师说话的吗师道可以不尊严,人道不可以不尊严!江老师是堂堂的教授,他讹你干嘛,你不还钱不行,先还钱,再道歉,干戈化为玉帛。”刘主任说这番话时声音虚高,表情实绵,眼睛朝我了。
我的额头是碰不到苍天的,更何况刘主任用心良苦,我掏出十块钱,让江老师找。一屋子教师最多的声称带了一块钱,全加上都凑不够五块,刘主任让江老师拿钱出去兑换,江老师不依不饶地边走边说:“你别牛,你就是带来袁大头,我照样兑换给你。”
“谁说黄鼠狼没有护身屁”刘主任再一次朝我了眼睛,说这话时,白老师专注地将一截粉红的粉笔碾成齑粉,他的大拇指按图钉般恶狠狠碾时,指甲盖脂玉一样白。刘主任满嘴胡髯比笼布都密实,他说:“墨水瓶里也能溺死人,诚如于拙老师,备课本里有吊唁,诚如鄙人。”
紧接着,刘主任说老师们无论如何你们都要把心情放晴,因为今天晚上以教研室为单位,继续学习中央3号文件,还是晚七点。
“另外,从今以后,凡是晚上都要学习开会,除非有特殊情况通知。”刘主任拍着巴掌通知完,又对长着海狗表情的老师说:“大同二矿的煤再催催,早运来一天早一天踏实,呼啦啦一下来了三百名学生,百十号老师,人人都得想办法,群策群力嘛,侯老师,拜托。”“白老师,”刘主任又对那位脸长得比膝盖还丑的老师说:“校办厂做的蜡软得赛过黍秫糕,抽空你指导指导。噢,对了,还有罗老师……”刘主任指着一个下眼睑浮肿,下颚凹陷,眉心发黄,死了都睡不自然的罗老师说:“你先把老婆、娃接来,扔在闻喜老家也不是个办法。县教育局马局长都说一晃过三冬,三晃一世人,抓紧恩爱又能恩爱几天,罗老师你一天到晚苦着脸你想甚哩。马局长还说你不搬老婆,他可要搬了。”
“刘主任,当兵的没枪,唱戏的没腔,打谷的没场,教书的没课本么。”罗老师双手摊开,朝刘主任打着手掌说。
“咋没有,”刘主任昂着脖子说:“不是有一本《工业学大庆基础知识》,一本《农业学大寨基础知识》么。”
“半亩地里种了五谷加白薯,那也叫课本”
“乱讲!我们不是有江远澜吗江老师是啥人材教授哪能白当编不了星空日月粉蛾裙,还编不了个高中教材”刘主任说这话时正巧江老师进门。“江大教授,说你呢!”白老师高调起一嗓子,“江兄,退一万步说,即便你编不了教材,出几道题,写个教学大纲总可以吧!”
江老师站起,慢悠悠地走到教研室门口的小黑板面前,竖着写下:“才疏学浅绠短汲深”之后又把粉笔小心翼翼地放进了黑板槽,抽身走人时没打任何招呼。
我已经是羊尾巴油撂在石板上,冷供半天啦。趁着一个送报纸的少年正好脚步轻盈地踅进来,趁着一个一身素服的女子进来说为他丈夫于拙还书,说罢泪眼凄迷,我正好溜地踅出去。我都跨出门槛了,手拿报纸的刘主任扭过头说:“哎,哎,你去哪”“找……找江老师,要钱!”我堂哉皇哉地说。“噢——”刘主任一双血丝纵横的眼睛朝我瞟来:“找到江老师告诉他,晚上到我家吃大米饭!”
我听得明白,点点头;又听不明白,再点点头。
没走几步,我就觉得不对劲儿,猛地转身,发现我的十八只鸡像糖葫芦一样穿在一根丈余长的竹竿上,它们吊着颈脖,戳在歌咏房的门口,显然,是被汽枪打死的,凌乱开的羽毛上沾满了黑红的血迹。
学校的伙食费一个月收六块钱。扣掉每天一毛二分粮钱,每天的菜金是八分钱。要说贵么,我们村一个工才三分钱。要说贱,1963年的“六芬?”儿童节,母亲在王府井的百货大楼给我买了两双弹力尼龙袜,一双就两块六毛五分钱。开学的第二天,同学们大多狼一样嗷嗷着,对铁饼大的发面丝糕玉米面做的。嫌薄嫌小,对一碗清清寡寡的圆白菜汤嫌素嫌淡。操场上,同学们端着个饭钵站着吃,咀嚼声一如朔风刮过酸溜溜林。给各班盛菜汤的大厨,是个中年妇女,她鼓着像风帆一样大的肚皮和两个硕大的羊一样的乳房,嘴里不停地嚷着:“没有啦,没有啦!”各班盛汤的盆都是统一的生铝盒,有城里的下水道井盖大,大厨手中的勺子实际上是一把工兵用的铁锹。完全是习惯动作,给每个班舀完,她都要咣咣咣大力敲三下,生铝盆发疟疾般颤抖的声音难听如丧钟。
历代来讲,喜城都是小杂粮产区,谷子为主,多数人家早晚是喝谷面糊糊。但是,学大寨将粮食作物改成玉米为主后,主食便成了拿糕,喜城人成天到晚吃的是糊糊拿糕、拿糕糊糊,薰染得火车开到喜城境内,发出的声音都是“糊糊拿糕,拿糕糊糊……”我插队的村在喜城县最边上,那是两省交界的地方。我们村的人吃高粱、山药蛋、莜麦、小米、黍子、紫云豆和豌豆。下县城,只吃一样玉米丝糕,单调还在其次,丝糕里放的滩碱过大,比栗子皮还黑,咬上去是锯末的感觉。我嘴巴刁馋,遭到不公平待遇,心里就骂支书这个枪崩猴早晚变成讨吃猴!吃饭搞得比吃黄连还苦情,吃相自然就文明,就期期艾艾,就不露齿,不出声,就让男生们注了意,女生们乜眼睛。这几年,我对他人投来的注视的目光会沾沾自喜,也会噤若寒蝉,尽管我把胃想成装饲料的容器,把食道想成漏斗,但依然胃液稀清,没有丝毫的食欲,我一想到刚才被江老师讹去的五块钱,就更不是个滋味。
学校的围墙实际上是三丈六尺高的城墙,豁口和断垣善良地为岁月留痕。黄黄的城墙岸然俯瞰着我,杂生在砖缝中的荒草和芨芨草随风摇动着幸灾乐祸的情绪。我们的学生食堂盖在城墙边,寒伧得像一间小门房。朗朗白日下,活不活两可,吃不吃也两便的心思一上来,我就把饭盒递给了杨美人,还佯装痛苦地捂着肚子。
走大路招摇,于是走小路。先穿过教师食堂,又走过石桥,石桥下实际上是一个涵洞,正是冰雪消融时,流水潺,隐约有蝴蝶数朵在滑动的锦缎上交谈。通渠两侧栽着蹿天杨,棵棵都比美国女人的大腿还粗,返青尚早,枝丫都披上了远方山岭的紫烟色,保留着残冬的萧瑟。我刚准备左拐,绕过一摊牛粪饼(校园里居然有牛),突然看见江老师蹲在离我丈远的地方,那是河堤最高的一端,他身边有几朵干枯的头疼草,伞状草黄的茎秆斜刺地开,特别像我童年时玩过的撒彩棍。他整个脑袋几乎埋在双腿之间,双手抱着脚踝,身子略微向前倾,又满像一只即将栽进井底的水桶。
我们俩几乎是同时看到对方的,都吓了一跳。“江老师,”我嗫嚅的声音还不如蚊子。江老师嗯都没嗯又埋下头,双手再一次抱紧了脚踝。江老师像只垂头八哥,双肩左低右高,厚大的嘴贴在胸脯上,后脑勺尖锐地向前冲,整个臀部下滑,腿精细。
“您吃了没”我注意到前方掩映在杨树后的教师食堂门可罗雀,两个穿白大褂的人正把凳子翻扣在圆桌上,抄起了笤帚……另一个人噼里啪拉把窗口逐一打开……将食堂特有的气味固执地推过来,“我只吃大米!”江老师倔巴巴地声音中分明有一种恪守不渝的优越感。
“大米”
“对,大米。”
大米你个头!我心里恨恨地骂道。
“小米当真有个兄弟叫大米”每当福儿奶奶吭哧着一把老嗓子问我时,我永远诡笑不答,再咽下纷纷肆行的口水,满心的愿望就想有朝一日扛一大袋大米放在福儿奶奶面前,煮完干饭熬稀饭,熬完稀饭煮干饭,让她老脸老眉老嘴巴笑成一朵老花骨朵儿……我忘记怎样离开的江老师,但我一边走一边想,一个是连大米都没见过的福儿奶奶,一个是只吃大米不吃别的阿尔巴尼亚,这世道也太不着调了,我沿着通渠一直朝东走,碰见卧开在石头上的水花就咒骂:去你爹去你妈!再碰见有炕席大的一片枯竹就不走啦。
程老师弯腰低头拨开枯竹寻找着什么。
一缕缕阳光穿过竹林,照耀得他金灿灿的。
“小侉子你好!”
程老师住在西一排的第二间房,程老师从兜里掏钥匙开门时,刚才熬鹰般蹲在通渠边的江老师也不熬啦,他推开西一排第一间的门,绞架高的身子迫使他略微弯弯腰才进了屋,他似乎没看到我和程老师,他步轻,像穿了一双羊毡窝窝,但他关门的声音很重,这就让我的心思杂沓,再竖起耳朵听听,江老师的那间房满是孤风寂味,藏匿了动静,我甚至疑惑绞架高的江老师进去有假。
……我先把地灶坑中的煤灰碴撮走,扫净,然后点燃纸架搭好玉米轴儿,再等玉米轴儿灼红灼红烂漫时,才把半柳条筐的碎炭倒进去,滚滚浓烟全被烟洞严缉押走,倒是新炭的香味通通被搜刮出来,有股熏豆腐干的味道。
我干活时,程老师双手抱在胸前,一会儿问我喜城中学是不是从外地分来的知识分子的流放地一会儿问我为什么喜城中学没有一名本省毕业的大学生。我“受塞北人管干活叫受。时不爱讲话,支书强调受时只许出屁声、喘声和肚饥的咕咕声。三年受下来,变成乖猫一条。嗯,噢,哎,我有一搭没一搭应答着,程老师以为我腼腆,“你去过漓江吗”他并不介意我是否回答,继续说他是桂林人,他老家是十万大山的,祖辈上行伍起家,累功擢至陆路提督,统管人马十万。小程老师还说他先人廉刚有余,含忍不足,让将佐心携了贰,内乱甚于外扰,勋业完了蛋。“你父亲干什么的”“我老爸是前省教育局的局长。”聊到这时,我的营生已经做完,从地灶坑爬了上来。程老师见我一身都是煤尘,递给了掸子,我出门,站在屋前打扫,见程老师靠在门框边认真地看着我,我就把掸子扔给他,张开一双黑手,做大头娃娃状,朝他傻乐。程老师指指脸盆,戳戳我的脏手,一脸催促,我又蹦跳着回了屋,洗了手。
“怪人!”程老师气不打一处来,“我刚才问他吃了没吃,没吃,都是人话嘛,你猜他说什么”我摇摇头,“他说,你管得着吗你听听,说出的话能撞得人翻三个跟头!”
“他叫阿尔巴尼亚,也叫莫名其妙!”
“精辟!”
“这号人就应该送他去参加诺曼底登陆!”程老师刚说到这儿,突然屋外铃声大作,铃——预备铃响了,再过十分钟就要上下午课了,我先说像江老师这号人本来就不该让他登陆,海底里呆呆可以了,然后说,“再见,程老师!”“来玩啊!”我都出门了,听到程老师在我身后又喊了一嗓子。
下午的课原本是瞿昙海伦老师的语文课,可她风流成了狼狈,跑到县医院里把苦情变成病情,就顾不得我们啦。江老师进来,专门盯了我片刻,然后转身在黑板上写了两个字:考试。
顿时,教室里成了一塘螃蟹,一阵噗噗噗的吐沫声。
江老师睥睨着我们,神情不见高下轻重,却让我们心中竹篮打水七上八下地哎呦,哎呦——再转身,江老师写道:“有丝即弹,有孔即吹,有学即考,古往今来。”江老师竖着写板书,是擅长,是为了和他那绞架高的身材作伴,江老师还把一沓试卷像传单一样高举起扬了扬,煞是感召。
坐在我身侧的魏丰燕是滴滴水村的妇女主任,孩子都生了两个了,她们村的青壮劳力更是金贵,就把她这个闲职干部抓了来。她的二女儿已经三岁半,还叼奶吃,魏丰燕嫌奶水溢漫,胸前一片湿漉漉的悱恻缠绵,就同意来读书把奶断了。来学校的这两日,奶涨得汪洋滔天,彻夜号喊,这会儿眉毛耷拉着,两手紧着在胸前捂揉,过于心疼那两个物件,就伤了女性的自然,同学们白眼翻她,翻得她恼了,她这会儿就第一个站起来说:“考试好!早该好好地考一考!”
江老师立刻把一沓卷子交给了魏丰燕,示意她逐一分发。
我摊开卷子,脑袋空空,便偷悄悄地乜了江老师一眼:这厮的表情不怒不愠,端坐讲台前,案头放着我在电影院见到过的那个有一棵迎客松图案的笔记本,精细发青的手指夹着支蘸水笔,脖子贼长,我暗暗比了比,够一都多,福儿奶奶总说脖矮了尿多,脖高了屎多,屎多的人自然尖瘦,我琢磨江老师能不能应验福儿奶奶的名言。
“——嗯!”一声威严的语气声,从江老师那鸡蛋大的喉结后面弹了出来,显然,他谙尽我热锅上蚂蚁的滋味,好不沉着地看着我。我也很想瞪瞪他,可我不敢,毕竟师道尊严着。我索性低头看起卷子来。老实说江老师刻的钢板是我迄今为止见到过的最漂亮的,卷子工整清晰,字写得像碧云天黄花地,卷首还有赠言:
当一个人怀着虚心和热情参加考试时,他就能体会到其中所蕴含的深刻的美感。但愿你能领略到这种美感。
江老师的赠言的确是电线杆上挂暖壶——高水瓶(平),可问题是在电线杆上挂暖壶,干嘛!他第一道题出得水平相当高,“要想获得考试的好成绩,惟有两件武器,那……那就是清晰的直觉和……和严格的演绎,”江老师结结巴巴的告诫和他出的第一道考题有点掐架,当然,这是我的看法。第一道题说从前有一位数学教授和他以前教过的学生都犯了死罪,根据惯例,死囚在被处死之前可以有一次机会提出一个最后的要求。数学教授提出要求再讲一堂数学课。这个请求获得了批准,但规定这堂课要给其他死囚上。当那位以前的学生听到了教授的临终请求得到批准后,他说:“这样使我很容易提出我的最后要求了:我希望在教授开讲前执行我的死刑。”第一道题要求回答:倘若你是数学教授,你的请求是否和教授一致倘若你是学生,你是选择开讲前执行死刑,还是在开讲之后再问,为什么
什么哥伦布的鸡蛋,至于“吃了一个大鸭蛋”我懂,我在东交民巷小学读书时,零分屡屡得手。问我对数学喜欢不喜欢。嘁,多么愚蠢啊!看看江老师那张脸,多么天真啊!嘁!再追究我有什么愿望,我干脆写道:数学课是灾难,旷课逃学又不敢,惟有五重深深愿,埋藏胸中几多年:
一愿一日六顿饭,
牛奶面包肉莜面。
二愿天天闲游转,
马儿驮我三里半。
三愿银钱取方便,
买甚要甚都如愿。
四愿小说饱饱看,
古今中外选姻缘。
五愿有人送宅院,
外加一筐大鸭蛋。
写完,我感到天高云淡,先有同学交卷,我也把卷子折了两折,交给了江老师。
第二节是政治课。
政治课老师石磊磊是上海人,典型的金枝玉叶。她的裤线笔直,中式西裁的罩衣有着暗灰加红丝的细格,半圆镶牙边的浅灰色衬衣领翻在外边,五个银灰色的抛光的有机玻璃扣子比五朵蔷薇还要漂亮;她着一双船形黑皮鞋,鞋面上有绿豆大金色的星星点缀其间;她的眼镜是金丝的。她来到我们的讲台上,就像赛金花来到我们的讲台上,同学们都喜痴喜痴地看着她。只是她喊起立时,同学们,尤其男同学都腿软得站不起来啦。
石磊磊老师讲的是吴侬软语改良过的普通话,她优雅地说政治课如何上,我们下一堂课再进行讨论,这一堂课请同学们每人写一篇农村社会各阶级的调查。城关镇的同学就写城关镇社会各阶级的调查。毛主席写过《寻乌调查》、《兴国调查》、《长冈乡调查》、《才溪乡调查》等等,让同学们写一篇,是向毛主席他老人家学习。请同学们认真写、全面写,写出精髓。
石老师的名字虽然有七块石头,但我想一定是七块质地均匀干净、毫无瑕疵,色泽纯正温润的田黄,亦或说是和氏璧。她的声音自有一股苇叶的清香,她的笑靥比冠生园的香草巧克力还诱人,她说自己是复旦大学国际政治系毕业的,能教我们非常富于戏剧性。她说的“富于戏剧性”该当有一江春水向东流的叹喟,她的眼睛潮乎乎的,她用亚麻色锁着月牙边的手绢擦拭眼睛时,鼻子狠狠地吸了两声,我马上觉得她的鼻涕都能做成丁啷啷的珠帘。
“你结婚了吗老师。”杨美人突然提问。
“没有。”石老师相当平静地回答,“也许有一天,同学们会写一篇喜城一中师生婚姻状况调查,到时,我有可能提供新的情况。顺便再问一句,刚才那位女同学,你结婚了吗”
“我订婚了,过年办事。”杨美人脸有些发红地说。
“噢——噢——”男生们哄起来,陈皮实还把沾在下唇上的一些烟叶屑抹掉以后把大拇指和食指撑开嘴打口哨,他的头像海豹的头,天生把脖子省略了,朝前一挺一挺的,整个肩膀架了起来。
瞧她那握笔的姿势,像拿个改锥往胸口上戳似的,我料定她写字歪歪斜斜,扭扭趴趴的同时,一股慷慨任气的劲头上来啦,文思一下子贼亮贼亮的,竖子岂能成名,我摊开了笔记本。
同学们扭钢笔扭得咯吱咯吱,纸页翻得,移凳子搞得咚咚哐哐,教室外有电工穿着镰刀鞋上电线杆的嘎啦嘎啦声和操场上传来的钝重的击球声、喊叫声,包括站在城墙上做望状的山羊的咩咩声,让我想起被叫到数学教研室的一幕:教研室里空气浑浊、烟雾弥漫,同几把包着油布的椅子那磨损得一塌糊涂的油漆、皮革味混在一起,让我承受,包括江老师那张宿酒未醒似的木头脸,我抬起头郑重地看了石老师一眼,好像要从她那儿得到激励,操场上传来一阵潮起般的喊叫声,一阵打嘟噜的哨子声:进球了!
我一口气写到石老师来到我桌边把卷子抽走才罢休。
第三节是劳动课。
劳动也能成了课,看来放屁必须脱裤子了。我们村管劳动叫“受”,受是人惟一的特权,马克思这样说,受不了你还活甚支书打我一进村就紧着一遍遍告诉,还屡次三番牵来骡子让我向它看齐,所以,当教生物的郝老师带我们来到学校伙房时,同学们噼哧叭喳、噼哧叭喳踩在冷腻腻湿叽叽的水泥地上,嘁嘁喳喳问郝老师劳什么动
郝老师一言不发,摆摆手,示意我们跟他走。他带领我们左穿一个屋,后经一个室,还绕过一个锅炉房,来到了大礼堂后面的库房,库房用水泥砌成长方形的格子三排整,每一个格子有20平方米左右,一米八左右深,很像我外婆村里的鱼苗养殖池。郝老师活像一匹盐碱涝洼地的母滩羊,浑身脏乎乎的,他扁脸盘,满脸的雀斑和淡褐的羊虱一样大,颜色也相近。他没好气地说马上要批孔老二了,学校党委提出要用实际行动狠批“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的反动观点,此次劳动就算理论联系实际。你,郝老师突然指着我说:“你叫什么名字去,把你们班主任江老师也叫来,校长说了劳动课班主任务必参加,真是,总让人三请四请的。”“就是,他以为自己牛B闪闪亮。”我帮腔道。“快去!”郝老师朝我摆摆手。“哎!”我麻溜溜答应着,转身朝江老师家跑去。
江老师门没锁,可倒插着门栓,“江老师!江老师!”我喊了好几声都不见动静。江老师的窗台齐我肩高,底下尺高的窗户用马口铁封了个铠甲般严实,我顺手抄起一根树枝就去戳上面的麻纸窗,窗棂上落了铜钱厚的土,我一打,尘土惊吓得飞扬起来,麻纸窗也破了好几个洞,其它的麻纸在觳觫,飞尘也惶遽地不知该落不该落。突然,我使劲儿地用肩膀去撞门,嘴里还哎哎着给自己鼓劲!我用肩膀撞第三次门时,门突然打开了,惯性让我一头撞到江老师怀里,他踉跄了几步,勃然大怒道:“乱弹琴!乱弹琴!”“我还以为你煤气中毒死了呢!”我申辩地往后退。江老师一个劲儿用手揉胸口,眉毛紧皱,表情阴冷,“哎,你刚才用什么嘭嘭嘭拍我的窗户嗯”他问道。
江老师屋里支着一张单人床,床尾摆着齐到房顶的书架,书架的外侧是一个书桌,书桌靠墙,码放着一摞摞书,每一摞书都有近一米高,书桌周围也全是书,只是屋门口有一个洗脸盆架和一个当地少见的桶状煤炉。我环视这满是书的房间,下意识地把手中的树枝藏在了身后,并告诉江老师是郝老师让我来“请”他的。
“你去告诉郝老师,这班主任是校长强迫我当的,我正想辞了呢,我……我一劳动就犯夜游症!”你少吃两袋大米就不会犯夜游症啦,我心里这样嘀咕,嘴上却说你不能劳动,难道连劳动现场也不能去亲临指导吗江老师沉默地后退一步,用身子挡住铺成一片的演算稿纸和一盒字典大小的纸盒,纸盒被油浸得香喷喷的,丝丝缕缕散发着广州惠如楼特有的甘、香、脆、酥、咸、化的氛围。鸡仔饼三个字是我偷看到的,太触目惊心了,江老师居然插起门来独吞鸡仔饼。用榄仁、瓜仁、芝麻仁、花生仁、白糖、猪油、鸡蛋、潮州粉等十余种原材料制成的鸡仔饼我在外婆家吃过一次,那是从零汀洋回来的舅公途经香港带回来给外婆的。在这儿,雁北高原,在这破房子里,在江老师,一个像十字架阴冷的人的家里,居然有可爱的鸡仔饼,我不由踮起脚尖,探身再看……
……树枝掉在了地上,江老师捡起来,一撅为二,再撅,他没撅断。噗嗤,我忍不住笑了。江老师横竖都黑的脸上像贴了好多块膏药似的,漠然地用目光打发我走,他接着用炉勾挑起炉盖,把撅断的树枝扔进了炉膛,他背对着我,看着炉火发呆……
鬼再来你这个鬼家!我悻悻地跺着脚往外走,咚咚咚!走出门了我还想,这小子公共厕所里扔炸弹,也不怕引起公愤(粪)。
等我回到劳动现场,发现同学们每人手里都拿着一把柳条编的笊篱,这个说池深水咸咋捞呢,那个说腌菜蛆,腌菜蛆,不长蛆,菜能腌出正味么蛆是腌菜的灵魂!康德一问郝老师不会捞出死人来吧,康德一笑眯眯地问时,却不怀好意地看着我,我就说捞出个长着红绿獠牙各半的女鬼和你成亲。
男同学率先跃上去,捞了起来。女同学随后,你拉我拽,百般姿态,咿里哇啦地叫着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再后来,同学们都抱着一种未开化的人的好奇心和兴致干了起来。
康德一捞上来一笊篱蛆,端不稳地杵在我面前说:“瞧,你明白什么叫蠢蠢欲动了吧。”我看到蛆个个肥壮过烟屁股,有的睡有的醒,前仰后翻地蠕动时,还泛出绿稀稀的亮光,发出臭乳酪的味道。魏丰燕这位矮罐头,圆圆墩墩,结结实实,动作圆润地刚捞上来一笊篱蛆就干呕起来。腌菜池的蛆有砖厚,靠些个小笊篱打捞臃臃肿肿的人家,算是我们小气。蛆们多得像桑干河里沤的绿肥,泡沫富饶,我撒丫子跑回寝室,抽出床单,再回到现场,我就喘咻咻地脱衣服,脱得只剩下短裤和短衫时扑通便跳进了腌菜池。腌菜池的水温比我想象得要暖,我踩着胡萝卜,让康德一、杨美人、陈皮实和包书各抓紧床单的一角,采用“铁壁合围”,兼用篦梳篦虱的方法,从池底往上兜,我的床单够大,每一次都能兜上来百余斤蛆。郝老师指挥一部分同学用大揽筐把蛆往厕所里抬,指挥另外几名同学到总务处领汽油,“烧死这狗儿的!烧死它狗儿的!”郝老师气呼呼说的同时还说蛆死和人死都是一个待遇——火葬。
“江老师好!江老师好!”同学们恭敬地叫着他,他的目光像在阅读杂志,好像同学们抬着的不过是一筐老倭瓜,他没给我们让路,倒是同学们给他让了路,他甚至没见到我似的,朝着那条烟色小路去了。
村里的粉粉婶给我送来了一筐山药蛋干,张着热嘴噙着热泪擤着热鼻涕地关照了几句,就到县上开三级妇干会去啦。她板正脸再三叮嘱:“这学堂你可得撑住,乡亲们也在后面给你顶住,学完才许回村。”相谈相送,我问我的猪长了多少,粉粉婶柔和丰满的下巴往前兜,双手拉面似的往长里拉,“这大,这大。”比着比着她就笑了,说长得比羊大了。
黄昏星已经发亮,围拢在西方的天际。我注意到天上参移斗转的同时,耳朵里又轱辘出粉粉婶的话:你一个乌鸦掉进了凤凰队,学学文化人,把那性稳住,把那腔拿住,把你那撅撅腚坐住。嗳——嗳——嗳,落得比绵羊还乖的下场,我绵顺应承的同时,猛不丁地想起村里人唱的:牵牛牛开花羊跑青,二月里见罢到如今……我生怕心思泛滥,赶紧回到寝室和同学坐在炕上吃山药蛋干。
山药蛋干实际上是去年老秋刨山药时,没刨净埋在土里,来年春耕又从地里翻亮出来的。山药蛋在地里冻了一冬,水份耗空了,经过一冻一化就起了酥,再放到锅里蒸熟,入筐,吊在窑头吹晒,直晒得摇晃起来哗啦哗啦响了,就算点心了。山药蛋干黑似羊粪蛋,吃起来噎人,清香得厉害还有点甜,在我们村,除了过年炸馓子,再没比过山药蛋干好吃的东西了。
正吃得奋不顾身,晚自习铃响了。
地主、富农如此产生,和为贵就比较重要,也有公社派来干部要斗地主的,地主们凄凄哭着,先是骂家里女人给点粪就长大庄稼,再就要自己骟蛋子。再再后来就跑到公社大院提着抿裆裤说坚决坚决要骟蛋子。公社干部知道慌不择路,贫不择妻,生男生女不由己,就摆摆手,挥挥袖算哩。我在那篇调查中还举例说明我们村穷到什么份上,我是这样写的:
……我用一张纸擦屁股,福儿奶奶看见了,气得骂我:好哇,你个小侉子,妄想高级过毛主席!晚上全村开社员大会批斗我。支书发言,说纸是捎信用的,糊窗用的,你个小侉子谱过大!为什么不拿土坷垃、秫秸皮擦腚,要和毛主席比我刚要辩解城里人都……福儿奶奶站起来自告奋勇地说:以后小侉子屙屎我盯着她!羊屙屎满地撒,牛屙粪有花插,鸡肥甜瓜!如今,我也用土坷垃和秫秸皮擦腚了,福儿奶奶有时盯我,有时就不盯我了。
我在调查报告中没写我们村穷得没订一份报纸,但在调查报告结尾注明:〖HTK〗村里民风古朴,温情大同,光棍没光的,寡妇没寡的,各小队都有两三间花窑,趴粉墙是基干民兵训练任务的强项。
再说人倒霉,卖糕面遇上刮旋风:我的数学考试成绩全校倒数第二名。
其实,石老师还没走,江老师就进来了。他像谁家的大黄狗一样站在门口。他一进教室就威严地嗯了好几声,尽管他的目光比隼的阴鸷稍缓和些,但蛮像业余密探的。他对我们凶焰恶气也是应该的,只是石老师离去之前,还和他悄悄讲些什么,手势摊开来,一副诚挚的样子。江老师却罔知罔听,带搭不理,石老师话未说完,他已站到讲台上了,先“啪!”地把手中的卷子一摔,紧接着呃……呃地打了两个嗝,理都没理石老师。
江老师打的显然不是饱嗝,而是空嗝。他满脸苦情,糟糕!我一拍脑门,想起刘主任让我通知江老师去他家吃大米饭的事,都隔了两天了,我才想起来。我有些歉疚地看着江老师;他的肠子在空鸣,像熬到冬天的蛐蛐,的鸣声夹着咕咕的叫声。“小侉子,站起来。”江老师把我叫起来后问我:“你知道你考了多少分吗”“60分”我探究地问。“减个零,恭喜你得了6分。”霎时,我的脸像大丽花一样红,觉得脸面就像村西杏子林旁边的那块苜蓿地,割尽了。居然还写打油诗!江老师把我的卷子从一堆卷子中找出来,拍打着,愤然转身,在黑板上写了个羊头大的一个6,外加3个惊叹号。
老师生学生的气,女人生男人的气都是盘古开天以来的正常,生气的人和受气的人应该是稀里马虎,搞个过场,唯物地讲自己没裤子,说人家膝盖破,讲了也是白讲,江老师倒好,问我行径何以如此无耻,问我何去何从。
“何去何从”虽不算狼和羊的关系,但至少是2大于1的关系。粉粉婶送来的山药蛋干被我当糖衣炮弹吃了,村里暂时回不去,此刻就只好听从江老师的发落。“老师说咋就咋吧。”我声音嗫嚅地说道。
“请你大声点。”
“我听老师的。”我只有这么说时,才能把自己想成是一个沉思的散步者,在跟河水和风说话。
“补课吧。”江老师简明扼要地说完。我有些不甘心地追问:“那全校倒数第一名的那个同学呢”我的意思是他(她)就不补课啦
“那是汪老师班的,犯羊角疯,今天下午已经叫家长领走啦。”江老师的话音刚落,同学们就像看完戏一样议论起来。康德一许久盯着我的脸,过了老半天才说:“丢人!”
被江老师选为数学课代表的吴为民腾地站起来说:“我建议开展一帮一的活动,把我们班的数学成绩搞上去。”杨美人也站起来说:“要学习就好好学,不想学回家修理地球去。”
江老师双手往下压,示意同学们安静,然后转身在黑板上写道:
解:〓设一狗步长为x米,一狐步长为y米,根据题意,当
49x9y≥60x+49x6x
时,狗能抓到狐狸,这个不等式可化为(略)
狗能抓到狐狸。
江老师放下粉笔,拍拍手,说:“这道题全校只有吴为民同学做出来一半,在所有学科中,只有数学的成就……是是最为不……不朽的,因……因此,数学是一种连绵不断地发展着的科……科学。它不同于政治事件或工业事件,数……数学的成长和发展……伴……伴随着宇……宇宙的欢呼。还……还有,没有任……任何一门科学能比数学更为清晰地阐明自然界的和……和谐性。”
江老师一说到数学就结巴,还非要结巴地说,让我幸灾乐祸的同时又相当沮丧,他整治起我来比他写的板书还流畅,刷刷刷的,我算是屎窝挪到尿窝里,有苦难等着了,因为他仗着他的数学最好,整治我这个数学最糟的人,“小侉子,你,”江老师又指着黑板问我:“懂了吗”
我要是懂了,你的存在就没理由了。我心里气哼哼地想,嘴上却说等一等,等一等。等一等你下课到我家去补课!江老师不由分说地命令完,又逐一发给每个同学一张简历表,让同学们填。
填籍贯填民族填性别都好填,填到年龄一栏中,我犯犹豫了。我刚到晓井村时——哄声、闹声,尖尖亮亮、吵吵嚷嚷的一群人推推搡搡地把我领进了福儿奶奶的窑中。当时,我穿一条泡泡纱红白格的背带裙,圆领有花边的白衬衣,光脚穿一双淡粉色的塑料凉鞋,头戴一顶宽檐、打着蝴蝶结的白色斜纹布凉帽。“瞧娃俊的,脸盘白生生的,瞧这肉紧绷绷,凉激激的好滑。娃十几啦”
“十二。”
“敢情才十二属啥”
“啥属啥”
“连属啥都不敢说,不瞒是啥”
“瞒这有屁用!”
“嘁,是女娃们没个不瞒的。”
说话间,一张砖长的脸(后来知道她叫胡凌婶),一双发炎红红的眼睛盯着我看,她突然高声说我的奶子有三个油糕大,窑里的人哄一声齐笑起来。
我赶紧双手交叉地放在肩膀上:“你的奶子比地球仪还大!”我干笑地说,窑里又是一片哄笑,那女人上前拽过我的手,严肃起来,“爷的奶子有多大先放下,娃不瞒岁数,到底十几”
整窑的目光冷了下来。我忽儿一急:“我十七!十七还不行吗”我软稀稀的声音。
……
我和壮劳力一块受时,派工都按我十七岁分派,可记工时却按十二岁计。村里规定十六岁入民兵营,我报名,民兵连长胡连山说,“边去,裤裆缝了才几天,就算你虚岁十三,还得等三年哩。”我要交入团申请书,团支书并不接我双手呈上的郑重,而是问道:“告爷,你多大”团支书的声音很轻,有一种从实招来的威力。“我没岁数。”我磨磨蹭蹭想了这么个词。
最让我气的是半腚腚,只要逮住我就审:“告爷,你到底多大”“爷八十啦。”“告爷,你多大么。”我答:“我现在正迷糊呢。”再等和村里老乡熟络了,男女老少谁再问我,我或者说愿十几都成,或者说我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根本没岁数。如果万一碰上德高望重的老人就主动请他批给我一个岁数。村里老乡询问我多大了,就像把冻脚丫子放在热水盆里,舒舒服服让他们问了三年。只有地主景山在井台边问我:“小侉子,十几啦”“十二,”我冲口而出。
此刻,我有些不确定地看了江老师一眼,他在我眼里已然是一尊走动的,为悲愤建造的塑像,此刻,他朝我的桌前走来。我忙不迭地赶紧填上十八岁。
我把简历表递给了江老师,他背抄手不接,让我放到讲台上。
正当同学们陆续交表的时候,郝老师走了进来:“几句话,几句话。”他跟江老师打招呼。
郝老师走上讲台做劳动总结。他在表扬我一马当先跳入腌菜池的同时又批判我身上散发着一种“英雄主义”的小布尔乔亚气息要不得,因为群众是真正的英雄。我注意到郝老师讲到这里时,江老师冷冷地拍了两下巴掌。
东风盯着我吹,西风也盯着我吹。一个晚自习下来,我就觉得粉粉婶说的乌鸦混进了凤凰队的话很精辟,同时想到忘了给福儿奶奶买胺茶碱,要不让粉粉婶捎回去有多好。
去江老师家补习数学,一如当年被工作组押送到友仁医学院供应室洗刷针管药瓶,认定是无法反抗的事。我明白徒劳指的正是挣扎。
当天,下了晚自习课,我直奔江老师家。
到了门口,我狠狠地跺了跺脚,然后重重地敲门。江老师把门打开,我走了进去,桌子上摊着一堆东西,只有一把椅子,江老师把门关好,见我站着,指了指椅子,示意我坐下,他自己转身倒了杯水,喝了两口,双手捂着热杯子坐在了床尾。
椅子原来是朝里斜的,我把它朝外斜,坐下后,我的整个身子朝着堆满书籍的屋角,几乎背对着江老师。有那么一刻,屋子好似无人,我抱着罚坐的心态干坐着,坐着坐着就坐出禅来,倒不是既来之则安之的机会主义心态,而是见江老师也那么干坐着,彼此一彼此,我就坐定了,既看到桌前的墙上有诗一首,又看到放在桌子上的那杆钢笔和我爸爸给我的那杆笔一模一样,都是枣红色的英雄100金笔。再等脑袋缓缓地空静下来,抬头又去读那诗:
少年倜傥廊庙才,壮志未酬事堪哀。
雄英无计倾圣主,高节终竟受疑猜。
千古同惜长沙傅,空白汨罗步尘埃。
朗朗上口的最次的也是民间文学,何况工工整整誊录下来,贴在墙上。人的有心,有志,有叹,咋样个表现都一般,可在数学老师,特别是在阿尔巴尼亚家里就挺不一般的了——居然有诗!我甩了两下小抓鬏,又读了读,说强了,囫囵吞了枣,说白了,闹不明白这诗说的是什么。
我做完的题他没看,嚓嚓嚓地又给我出了两道题,他的身子凑过来给题时,那股椰子糖的味道很清馨,很芳香,他贪婪地咽着口水,那颗皮包骨的喉结上蹿下跳,紧张活泼。
插队到现在,我还没吃过一块糖。童年时,母亲从画着洋葱头娃娃的铁皮糖盒里每天下午给我四块太妃奶糖的记忆又成了“还乡团”,江老师手中的那张糖纸有太多的子丑寅卯,又让我想起庄院长的夫人——庄伯母在花坛前教我手工的情景……
我盯着那张糖纸,转身又看了看烧得正红的炉子,生怕江老师把那张糖纸烧了——其实,心理活动再活动也是白忙,江老师出的那两道题摆在眼面前,我只做出了第一道,第二道不会做,苦急一气,一个劲儿地挠头。
起风了,麻纸窗呼塌呼塌响着,煤火更加热烈地烧起来,哔剥的声音争抢着响亮,再加上风声起哄,霎时,屋外喧哗起来。素来喜闹不喜静的我一下子来了智慧,把第二道分数方程题也做出来了。
江老师没有对舞美人七揉八撕,于是我不再计较他为了吃块糖连嘴都不敢张,生怕跑了一缕糖的气息的那副德性。我吃糖从来都是嘎嘣嘎嘣咬的,只有嘎嘣嘎嘣咬,才能吃出嘎嘣嘎嘣甜!才能证明嘎嘣嘎嘣吃的是糖。江老师蹙额、口角下沉,眉内端抬起,半眯缝着眼睛,甭提多么小心翼翼地咽着口水——我估摸着那块椰子糖已经奄奄一息。
自打我开始做题,江老师是徐庶进了曹营,一言不发。一会儿打开他的笔记簿,一会儿啪地又合上他的笔记簿,闹得我像影子一样静,就压抑,就憋闷得想溜。恰在这时,屋外由远而近传来了低沉的歌声,“狱警传,似狼嚎,……”到了江老师门口,歌声走了板,换成了哗啦哗啦掏钥匙的声音,门锁登登被攥住的声音,钥匙插入锁眼儿里——的声音,稀里哗啦门板乱响的声音,嘎吱一声合页受力的声音,是小程老师回来了!他的脚在门槛前跺了跺,才进了屋。紧接着就听到:冰雪覆盖着伏尔加河,丁当五四,七哩咔嚓,冰河上跑着一百多套车,咣叽咣叽,呀呜嘛……
风声滤走了不雅的杂质——墙那边还打出来一个通天响屁!我忍不住哧地笑了。江老师倒捏着那支蘸水笔,重重地敲在我的簿子上,我刚把笑吓回去,不料江老师也放了一个通天响屁。与此同时,程老师旋风一样刮进来:“快给我个碗,我煲的羊肝汤好啦,好啦!嘿,小侉子也在啊。”程老师意外地看见了我,菱角嘴笑得弯翘翘的。
我朝程老师点了点头。
“我还加了北芪,北芪!”程老师两个拳头朝外拧,肩膀端着,屋子顿时更狭小了。“程弟,情领了,不……不必了吧。”江老师推辞道。“噢,还加了黄花,要食得耳仔呦呦!”程老师最后用白话说,情谊就重了。“要不,给我两个碗,小侉子也算一份。”程老师得寸进尺。“不理,有大把功课没完!”江老师也说着白话,从小柜子取出个铝饭盒,拍拍程老师肩膀说:“去你那儿吧。”
“那……”程老师指着我问江老师,江老师的表情很耶稣,他从窗台上拿起了锁,还摸了摸拍了拍裤兜,看钥匙在不在。
程老师前脚出屋,江老师后脚把我反锁在了屋子里。“江兄你这是……”程老师多少有些意外。“我拜托你把我锁起来,我还不用上课呢。”江老师没好气地对小程老师说道。再后来,两人叽咕着,进屋,关门,谈话声一下弱了下来。
抽屉里有一个巴掌大的相册,江老师在南开大学数学系的毕业证书,在厦门大学数学系毕业的硕士学位证书和别的好几个塑料皮的小本本,包括在山西大学任教期间的工作证、洗澡证以及户口簿、粮簿、煤簿等等。
面对江老师生活的核心部分,翻得就均匀仔细,翻得就琳琅不忘,不光翻出了江老师的大学毕业照,还翻出他在一个老女人怀里坐着的照片,江先生穿着开裆裤,一览无遗,想看甚看甚。当我打开那个孔雀蓝织绵缎的笔记本时,赶紧先合上,封面的缠枝莲纹、诗文海棠凑在一起,被精细的缂丝绗纫,显然是极讲究的。再打开,扉页像虎斑蝶一样漂亮,又翻过三五页,就见到了钱,齐是五块的,一、二、三地数,有八张,四十元钱。
我拿了一张。
我先把钱藏在了袜子里,然后才把簿放回原处,关上抽屉。
x(1+18)+y(1+4)=100
化简后得
5y=100-19x
要使100-19x≥0,且可被5整除,只有当
x=0或x=5,即y=20或y=1
时才有可能。所以,农场或者买20头小羊,80头小猪仔,或者买5头小牛,1头小羊和94头小猪仔。”
江老师把“20头小羊”说成“奥细头小娘”,小牛说成“小油”,94头小猪仔说成“九洗细小居仔”,乡音敌过逝水流年,乡音念去去千里烟波,搞得我真是榫里不知卯里。幸亏时光是体恤,时光是牙琴,江老师手灵巧得像跳《骷髅小舞》的邦吉依先生的手,书写如风,字瘦长似枯柏,一一悦目,所以嘛,我发呆的表情被江老师理解成了思考,他又恰恰是生怕别人不思考的那种人,“数学是计算的艺术,正如建筑是砌砖,绘画是调色,音乐是韵律,地质是碎石,以及解剖是宰割的艺术等等一样。”江老师谆谆告诫着:“你现在明白为什么让你补课了吧”说到最后,他又补足了一副居高临下的态度。
江老师的羊肝汤是喝足了,一片芫荽残屑粘在牙齿上,像长出一颗翡翠牙。“你知道一个三角形有几个直角了吗”江老师突然想起来了。“毛主席说过几天再告诉我。”我成心要气他。江老师冷笑了一声:“毛主席有没有告诉你毕达哥拉斯在发现了他的直角三角形基本定律后,曾举办了一次盛大的牛祭。从此以后,每当新的真理被发现后,所有的笨人——笨牛都怕得瑟瑟发抖”江老师死盯着我说时,左手弹了几下杯子,显示出他有绝对的智慧收拾我,我只好端出二两羊毛擀不出一炕毡的架式,不再吭声。
江老师见我不吭声,便说:“我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不是用顺口溜来糟塌我的数学吗我不和你一般见识,但我要给你出一道题,叫《西江月》:‘群羊一百四十,剪毛不惮勤劳,群中有母有羊羔,先剪二毛比较。大羊剪毛斤二,一十二两羔毛,百五十斤是根苗,子母各该多少’”江老师说完题我只好端出二两半羊毛擀不出一炕毡的架式就不吭声。
江老师一定是喝酒了,随着风推寒涌,电灯忽明忽暗,我闻到了一股刺鼻的劣质高粱酒的味道。“另外,我还想明确知道,”江老师走到我桌前,像拎一只死老鼠一样拎起了我的舞美人。“你和数学有仇”他的口气放得很慢。
“有仇。”我冲口而出。
“我在考虑我的教学方法。”江老师很明确。
“不锁我了”我问。
“嘁,如果没有1665年夏天在英国发生的严重的淋巴腺鼠疫,剑桥深恐波及,停学放假,学生们都被遣散回家,牛顿又怎么能够在家——一个很小的,大壁橱似的房间里集中精力才智,自锁自己,揭示奥秘呢!”江老师说得脸更白了,“你有牛顿才情的万分之一吗嘁!”
“牛顿也好,羊顿也好,谁锁他啦谁让他人锁啦”
“你能不请自到,按时补课,不溜号我晚上几乎都被该死的会占满了,不锁你,你不会好好学习的。”
我的沉默让江老师把舞美人掷在了窗台上,“直线是最短的道路,如果你非要走弯路的话,你走吧。”江老师说着,把门打开了。
我犹犹豫豫站起来,推开椅子之后,才发现江老师递过来一个箍着两道竹篾的漆皮木桶,“要一半热水一半凉水。”他说这话时像突然害了牙疼,有些呜噜不清,但神情却是天经地义,俨然他成了苏格拉底,我就是那位童奴。
……初春的塞北,风如碎玻璃,云层被啦啦、啦啦地破开,芥子黄的几颗稀星瞥瞥眼有,瞥瞥眼又没了。再等夜暗得深浅不一时,寥远的稀星变成了青白的花瓣,远方落寞的狗吠和谁家驱鬼烧纸的吟哭不期然地汇聚在了一起,一阵紧过一阵。
真没想到,半夜三更,我在锅炉房碰到了瞿昙海伦老师。
黑暗中,瞿昙海伦老师的脸脏麻麻的。她穿着一件黑色大氅,却戴着一双猩红的羊皮手套,几绺头发垂下来,散乱如卷草,一看便知是刚刚离开病榻的人。她趿着鞋,鞋带蹭地,弯腰打水时,瘦小的身材像一只黑孔雀,黑黝黝的眸子几乎把鸭蛋青色的眼白挤没了,她看我时,目光发虚,似乎在吃力地辨认我身后是否藏着耶路撒冷。
学校的锅炉房有两个,老师和学生是分开的。“你给谁打水”“阿尔巴尼亚罚我给他打水。”“阿尔巴尼亚噢,江老师班的,你叫什么”“小侉子。”“这名字好记。”我和海伦老师说话的工夫,她的暖壶灌满了,那是一个八磅的暖壶,比海伦老师的腰还粗,瘦伶伶的她拎那么个大家伙很吃力,我说海伦老师我帮你拎回去吧。海伦老师无言地把暖壶递给了我,我随手把江老师的木桶撂在一边,跟在了海伦老师身后。
海伦老师走路低头,缓慢思索的态度像要从三月初保持到六月初,她走得很慢,很在意,好像满地都是鲜嫩欲滴的花朵。海伦老师家在江老师家的前一排,也是靠西的第一间房,她的门口有两棵丁香,到了门口,海伦老师没有接过我手中的暖壶,而是双手叉兜,一声不响地仰起纤细的脖颈,看着夜空,好一会儿加好一会儿,她冒出一句:“死了算了!”紧接着,好像她的翠鞋上有多少土似的,她用手抹了又抹。
海伦老师说这话,不知是在下决心还是下不了决心。我拎着实实在在的暖壶伫立在一旁,觉得若能搭上一句话比登天还难。海伦老师下巴颏向上翘时比埃及的金字塔还端正,再等她蓦地低下头,斜瞅着我时,眼睛茫然地挂着几滴清泪,神情是骇人的美丽,骇人的呆滞。
女人要是不把死字挂在嘴边就不是女人了,纯粹的女人历来如此。被关在监狱里的我母亲像吃家常便饭一样喊着死,像打梆子唱更一样让人放心。那一刻,我有了歪诗烂唱的轻松。海伦老师的神情再难掩饰地被我看到,被夜空看到,被两棵丁香看到,被她八磅的暖水壶看到。“您回屋吧,”我说,“受凉了不好。”我提醒完,把暖壶放在她门口,扭头走了。
等我回到锅炉房,发现江老师的漆皮木桶不见了。不见了也就不见了,都走出锅炉房了,才意识到桶不见了可以,江先生不再见恐怕是妄想。我抓着刺痒的头皮,回去找了一圈,锅炉房除了一座一人高的锅炉,一座水泥砌的接水台外,没别的,再找一圈,我的头皮开始发紧。
我一路走,一路想着怎么和江老师说。大道两旁是一片不久前融雪水洼结成的薄冰,冰面上冻结的草茎,在月光下,像一条条白色的流火在闪烁。当我经过石桥时,从涵洞里突然蹿出一道银光,银光碗口粗,蓬蓬松松卷卷舒舒掠过,是獾是狐是狸是它精妙的身影带来了潜逃的轻盈和窃喜,留给我溜之乎也的暗示。
第二天一早我就上了街,离开校门时,见到魏丰燕热气腾腾往校内走,领口敞得很有规模,粉粉白白的一片比御玺还要精致。这厮胖,心眼绵、嘴巴倔,最大的特点是毫无雄心壮志,痛恨读书,好吃懒做。我觉得我和她是一丘的貉,就让她调转头跟我走。“去哪儿做甚么”魏丰燕询问的口气比羊绒还轻软,我就告诉她,请她去吃头脑。〖ZW(〗具有浓郁地方特色的一种食品。
太原的“清和元”在我们县开了一个分号,生意蛮好,对羊膻味趋之若鹜的人不少,还有爱极的人声称哪怕每天在他脚板底下扎八个窟窿,他也拚死去吃头脑。说这话的是郝老师,“你以为你是头脑啊,为贵的你!”,他骂人都拿头脑比喻,我觉得我若不去体验一下,就反应太迟钝了,我对魏丰燕说,“你要悉心地揣摩头脑,你慢点吃,甭学猪八戒吃人参果。”
“你也吃慢点。”魏丰燕也叮嘱我。
出了巷,才注意到街面冷清,行人稀寡,晨练的麻雀赶着人影儿在青石板的路面上蹦,还有一两头尖脸猴腮的猪哼着饥寒交迫的履历,再想找个新东家。魏丰燕偷跑回家奶娃,夜半去,天明回,上课打盹流口水,同学们交换着目光鄙夷她,嘴巴撇得像驴嘴,我就觉得和魏丰燕的友谊有了,比胎记还要柔软还要常青。这会儿,我边走,边朝着魏丰燕傻乐,魏丰燕两颊被风吹得通红,也朝我笑,她不放心地一路问带钱没带钱没
头脑从表面上看去,只是一碗不稠不稀的糊汤里泡着几块羊肉。头脑的成份有:羊肉、羊髓、羊肝末儿、羊油、羊骨粉、羊血、羊唾液、羊鞭共计九宗,又叫“九珍”。头脑的佐料有酒糟、煨面、藕根、长山药,连同山西应县的黄芪、广东高州产的良姜等配料,吃的时候,佐以腌韭,好像服药的引子。
吃头脑,讲究吃早,有言说望着启明星,听着第一声鸡啼吃,能吃出头脑的法度。“清和元”铺面不大,素桌素凳,“头脑杂割”四字小匾排在“清和元”大匾正前,合起来念是:头脑杂割清和元。我和魏丰燕去到时,吃了几拨人马已无从知晓,只见提着马灯或带着贼闪闪电筒走的人与我们擦肩而过,还有一些食客满屋子踯躅,寻找凳椅。
开店的杨老板弓着腰来到我们面前,一上来就滔滔不绝地说羊肉味甘,性热,补虚、开胃,头脑能治小肠疝气和产后腹疼……一个食店老板能像寺里的人做着斋醮祈禳,禁咒符的仪式,能用“无休止的旋律”坚韧不拔地呼唤食客的食欲,况且是对新老每一位食客,我就兴奋得直搓手叫好,爽恣恣扯出了五块钱,要了大号的两碗。
魏丰燕见我拿出这么大的票子,先是惊讶后是给自己压惊:“这么多钱,哪儿弄的”“偷的。”“谝!”“真偷的。”“谝谝!”我见魏丰燕拿出魏晋风骨的表情,噗嗤笑了。
一束束枯黄的羊奚草插在吴公佛的两边,龛案摆得寒伧,在右墙角旮旯,若不细瞅,发现会很困难,羊奚草余枯未尽,被一碗又一碗头脑的热气哈着,不时还小小地婆娑几下。我当然不能告诉魏丰燕实话,尽管这世道不偷人不算人,“吃还堵不住你的嘴”我说这话时,魏丰燕就厚道地笑了。她说她的怀比海宽,只是平白没个缘由吃这么好,胆子一一地顶人。“放心,我的胆子比留籽的倭瓜还大三号,”我宽慰着魏丰燕也捎带宽慰自己:“把五块钱全花了,不留心病。”
江老师见到我们相当意外,目光白晃晃地钉牢在我的脸上。“魏丰燕她姥姥快死了,抬……抬去医院了。”“不是,”魏丰燕急忙分辩,我狠狠拽了一下魏丰燕的袖子,“不是癌,是肾衰竭!”我焦急的嗓音让老师在怀疑中踌躇。江老师注意到了我和魏丰燕手中的耐火砖牌饼干,该饼干又如何解释他的目光就是这么问的。“不是,”魏丰燕又要发言,我忙上前半步,举着饼干,如同举着证件般严肃,“不是吃,而是尝,看看这饼干有没有放黄油或羊油,她姥姥对动物脂肪过敏。”我说这话时,越到后来底气越不足,干脆耍赖道:“谁稀罕吃这饼干!还不是为了她姥姥呗!”江老师不置可否地哦了一声,迟疑了片刻,斜睨着不远处低矮的副食店,问魏丰燕:“这街上有修刮胡刀的吗前面有个剃头铺,在那儿!”我抢着告诉江老师时,身边正经过两辆胶皮轱辘大车,车轮在青石板上咯噔咯噔地向前,导致魏丰燕手中的饼干不住地震颤。
江老师蹙眉打发走车轮的咯噔声之后,又望着辘辘疾驶而去的马车发了呆。“一粒……豌豆覆盖地球的话,取决于……”江老师口中念念有词,什么“S=46372(16n2n(n+1)(2n+1)……”走进数学时空中的江老师,数学成为他的至上。一个老流浪汉就坐在他对面的栏石或上马石上,一边嘟囔着,一边从他那双开了口,脏成褐色的毡靴子里倒着泥土和石子儿,还有一位相貌刁悍,尖下巴颏儿的妇女叉着腰,斜倚在对面门口,将满肚子未遂的花心化成敌意的审视,瞧着我们,更主要的是瞧着江老师以及他那部欣欣向荣的胡子。
魏丰燕就像一匹尽情地吃了三叶草的羊,挺着个大肚子,守着无价之宝似的,守在江老师旁边,我连连打着快走快走的手势,她仍懵懂地不动。一只麻雀驯顺地栖在电线上,宛如制成的标本,嘿,也是纹丝儿不动,我踢了魏丰燕屁股一下,她才回过神来,噢噢地问我干什么。
我和魏丰燕走出十余米了,听到江老师哎、哎、哎的喊声,我加快了步伐,撵着我走的还有站在邮局的门廊下卖瓜子的吆喝声,那老汉乒啷乓啷地敲着一个羊皮鼓,动作潦草却仗着熟能生巧,节奏均匀。我想买瓜子,又怕江老师瞅见,便一头钻进了邮局。
邮局这鬼地势就像男人胡子拉碴的脸,一茬接一茬地生长着刺人的东西——过去!我一下子想到了母亲买给我的关于26届世乒赛的邮票,蝴蝶的邮票、菊花的邮票、京剧脸谱的邮票。我对邮票毫无感觉,有血有肉的钱换成一张带着僵硬带着刻意的有点色彩的纸,要多愚蠢有多愚蠢!加工过的能有什么好东西!不过,倒是邮票能把远方的音悉递过来,全当保留几个骰子,指不定哪天豪赌派上用场。
我把兜里的钱全买了邮票,抓钱急遽,烫手似的扔在了柜台上。“四分、八分、一毛的都要!”我对着黑色的窗口说,“噢,对了,还要信封。”黑色的窗口推出来一沓宽窄不一的玩艺,这些玩艺不是我这号人稀罕的,却是我闲荡街头后的凭证。
转身欲走,一个信封掉在了地上,我捡起,刚直起腰来便和江老师撞了个满怀,他鬼神难料地站在我面前,还没说话,尖锐硕大的喉结光上蹿下跳,“给我纸,我忘带纸了。”江老师指着我手中的信封说。
我不由地紧紧抓住了魏丰燕的手腕子,像看打劫的一样看着江老师,最多也不会超过两秒。“当题解到(16n(n+1)(2n+1)>1018时,步骤如何精减,我要算一下……”江老师说这些话时,一个信封已被他抽走,他选择光线明亮的窗台,俯身做起题来。
魏丰燕朝我递了个眼色,我俩前后脚走到门口,当我把门推到一半时,又停下来,探身瞅了江老师一眼,才放心地出门,走到卖瓜子的老汉面前,问他瓜子咋卖。老汉用高的纸喇叭当量器,言三分钱一下下。我说来三下下,把兜支得像半升一样敞亮,老汉给了我三下下。魏丰燕上衣没兜,裤子有兜,但兜又窄又浅,我说你来一下下,魏丰燕说:我用手抱住不行么我说给你一下下相当友谊了,还想咋,你吃了三碗头脑咋不说。魏丰燕小声嘟囔:“是你叫人家放开肚皮装的,又怨人家……”卖瓜子的老汉衣着单薄,清鼻涕藕断丝连,“统共一毛二分钱,给哇。”他的手大过笊篱,伸在我面前。
我掏了几下兜,钱没了,先是纳闷,后是想起胸前口袋里的邮票、信封。“遭了,没钱了!”我对魏丰燕说时,老汉刚把一绺清鼻涕抿在鞋底上。“我没钱,没钱么。”魏丰燕紧紧捂着裤兜说。老汉黑下脸来:“闹甚哩,闹甚哩!”“交出来,”我说着,拨拉开魏丰燕的右手,嚓地伸了进去,从她裤兜里掏出了两毛钱。“哎,哎,”魏丰燕干哎哎着,想把钱抢回来,“江老师出来了!”我吓唬她并把钱塞到了卖瓜子老汉的手里。
正是黄风给黄风典礼的日子,喜城县四大街,八小巷,七十二根面面巷,生尘、飘尘、卷尘、吃尘的街面就灰蒙蒙,昏天暗地地呈现出一派破败主义的色彩。魏丰燕损失了一毛二分钱,一脸的牺牲相,说:“吃你一粒芝麻,赔了你一棵西瓜!”她的小气和她得寸进尺的胸脯产生了幽默,我就更喜欢她,“爷赔你!”我说这话时,她的表情马上像弥乐佛一样欢喜,问我再去哪我看着魏丰燕像艘吃水太深的货船一样下坠的肚子,在被肉体压皱了的棉袄,尤其是肩胛处,肉蛋子几乎毫无保留要拱出来似的,就说上城墙,魏丰燕说走北台。
北台的正名为阳和台。据说,原先的喜城没有北门,直到清末才把北门修起。阳和台建在北城墙正中,传说是给隋炀帝选美入汾阳宫搭的,后生小伙们特别愿意来。记载“羊”通“阳”的是《史记》,故尔喜城县的黎民百姓更愿意把“阳和台”称为“羊和台”。魏丰燕面朝我,退着走,说她家有一块“羊光普照”的大匾,我问有多大,她两臂粗过梅瓶,平伸,说比这还大!我说我家有八块“气冲霄汉”的大匾,回头给你一块,魏丰燕不解,我就指指她的腚,她正在放葡萄屁,我说我要表彰表彰你的串串屁。魏丰燕捶我,我就跑,她追,追得上气不接下气时,我们踩着残破的、有一股子冰冻沙棘味道的台阶,上了北台。
整个北台放眼望去像一块羊肉杂碎布丁,色彩黯淡,连夹着石缝中的羊胡草都像浇了锡汁,灰楚楚地欠着精神。坑坑洼洼的路面摆出对古迹置若罔闻的架势,任凭碎石杂草纸屑粪便在它们面前聊天喝茶,打科插浑。谁能想到北台是这个样子,我失望地着,不想显得我是专门来朝觐荒凉。
魏丰燕问我一粒豌豆咋就能覆盖了地球,我说咋就不能覆盖,你的屁还能穿过月球,再到匈牙利呢。魏丰燕恼了,甩过一张黑脸,气咻咻地朝前走,魏丰燕与雉堞差不多高,很像南极企鹅。魏丰燕这厮身子笨,但脾气比鱼鳍还灵活,她笑她恼都很洗练,这会儿,她提起嗓子嗯了嗯,然后唱道:
小奴家走出上房门,
后花园栽下葱两盆。
葱叶上落了双苍蝇,
红的是母绿的是公。
公蝇追着母蝇子飞,
不大点东西能成亲。
绿的红的呦啊,
看起来它比人还能。
我追上魏丰燕,正要问她呦啊是什么意思,猛地瞅见了瞿昙海伦老师和一个男的蜷缩在一团黍秸中!海伦老师薄毡柔软的身体团得像个筐,她穿了一条比羊角葱还嫩的绸裤,上面套印着一只只从朦胧到清晰的羊羔,裤脚儿裁得宽大,想象在她款款迈步时,绿茵茵的裤儿就像一片片波浪翻卷的牧草。她的上身是一件水红的出锋皮衣,镶玫瑰色袖端,领子作红心金枝叶。另外,她和那位男的共同披着一件克什米尔丝绒大氅,那男的像抱一只羊羔一样抱着海伦老师,两人眼睛软软绵绵绒绒柔柔又斩钉截铁地闭着,倒是海伦老师高粱红的嘴巴微微张着,更显得面色生机盎然。“逮住了一对大苍蝇。”魏丰燕注意到了,嬉闹着说,还说城墙下面有卖酸溜溜的指沙棘。,她大大咧咧地走到我身旁,把肥厚的下巴颏儿支上了我的肩膀,靠着我,嘴巴呜噜不清。
衰草厚过片片残苇破席,让风赶得又疲又累的还有黑脆的枯叶,残留的晨烟淡若飘缈,一群灰褐色的石鸡像单薄的纸牌掠过时,还发出洗牌般辟里叭啦、辟里叭啦的声音。我无意中注意到海伦老师人中发青。那男的一个耳朵惨白,一个耳朵殷红,我疑惑眼睛雾了,忙过去摸他们的鼻子,嘴巴,冰钵凉!我不放心地又摸了摸,瞿昙海伦老师和那男的已死多时。
“他们死了!”我转身宣布消息,旋即,我告诉魏丰燕:“昨天晚上我不但帮海伦老师打了水,还把江老师的桶弄丢了。”
魏丰燕像站在皑皑白雪面前,眼睛刺得无法张开,她双手紧捂着前胸,惟恐那两个宝贝疙瘩暗渡陈仓,有什么闪失,她的哭腔比镜子背后凝结的水银还要冷:“奶惊了!噢,奶惊了!”
县公安局的赵科长认识我,据说他有个绰号叫照天烧,但公开面对时没人敢叫,他的大名叫赵天尧。我们村的土伙老汉的独儿又是私生子死在桑干河水库上时,队里派我去认的尸,敛的尸,埋的尸。土伙老汉土文盲,不懂被公家使唤过了的人死了算光荣牺牲,不懂得牺牲意味着什么,我给土伙老汉报丧兼发给抚恤金的性质被他自己肆意歪曲成他儿子如何如何腾达了,土伙老汉甩下水库守坝的营生,昂首阔步回到村里,颐指气使地要派饭,要女人,要耍牌九,还扬言要到省府太原转转,迎泽公园看看。土伙老汉直到把早年相好过的胡峻婶逼得自了杀,直到村里把公安局的赵科长搬上山来,才把土伙老汉的失心疯制伏。
赵科长稀眉,绿豆眼,审我为甚不告诉土伙老汉他儿子死了而说牺牲,惹出这一通麻烦来。我说牺牲和死没甚区别,说牺牲较之说死强调的是郑重及尊重。赵科长说耍甚了耍,耍你城里人的屁文化,耍得又死了一个么,你报丧时咋不说呜呼哀哉四个字呢,那可是旧时祭文中常抓的感叹词。我说他的儿子因公殉职,难道不用牺牲用死了如此话语穿梭,我和赵科长就熟络了。我先送了赵科长一条迎泽烟,然后向赵科长提议:鉴于我报丧水平低,能力差,恳请他和村支书商议之后把我罢免。赵科长离开我们村时说:小侉子,听紧了,最好甭让我再见到你。我心里说彼此彼此,可我嘴上却说:后会有期!
我和赵科长是在校长办公室见的面,陪同我的有哭哭啼啼的魏丰燕,陪同赵科长的有正副校长,正副校党委、团委书记以及工会、保卫科以及“批林批孔”专案组组长等人员若干。
贾校长上来就问我:“你不上课,却上了城墙干什么”赵科长问我:“咋发现的”我说:“瞎就发现了。”赵科长问:“发现后咋想的发现后害怕不”“不!”我脱口而出。在医学院住时,我和小朋友玩捉迷藏常藏到太平房。赵科长再问:“发现后你怎么想的”“我心里哎呦了一下。”“后来呢”赵科长再问。“后来我就让魏丰燕去学校报案,我在城墙上守着,直到来人呗。”“案发现场还有他人来过没有”我摇摇头。赵科长见我不回答,便再问:“你大约是几点钟发现的”我站起来,面向正南,左手从我的身后斜劈下去,“日头影子能照上我的脚后跟吧,差不多,”我说这话时,不止赵科长一人皱眉头,“小侉子你能不能说准确点儿”赵科长发火了。“问江老师去,我们在邮局碰过面。”我说到这儿,又补充了一句:“我一把瓜子没嗑完就上了城墙了,你们估摸吧。”“批林批孔”专案组组长发了言,让立即把江老师找来。“小侉子你态度端正点。”校团委汪书记警告我。“这年头石头碰瓦罐,瓦罐倒霉,瓦罐碰石头,还是瓦罐倒霉。”我剜了汪书记一眼,说道:“你总不会怀疑是我杀的人吧!”
贾校长和赵科长两人身子歪成个八字,嘀嘀咕咕,咕咕嘀嘀了半天,我看他俩穷琢磨很辛苦,就多说了一句:“昨天晚上我还帮瞿昙海伦老师提水来呢。”
魏丰燕一直像念经似的重复四个字:“不关我事。”重复到了这会儿,真把自己摘出去了。她粉白的肉乎脸是用泪水揩得光洁如镜的,再加上她的奶涨得有碍观瞻,胸前洇湿一大片,就被赵科长摆摆手,撵走了。魏丰燕临出门,用指头戳着我说:“小侉子你害我害苦了哇,爷抽出空闲再捶你!”
魏丰燕离去之后,我详尽地叙述了昨天晚上看到海伦老师的情境,包括她穿的那件黑色大氅,猩红的手套,趿着翠鞋,她的刘海是如何参差不齐,鼻头冻得如何红,步子迈得如何慢,身子瘦得如何薄。她门前的两棵丁香鼓出黄豆大的蕾苞,让我初香已尝。我自然站在朝霞映红天空的清晨,讲得很慢,很轻、很客观,但我偏偏没说海伦老师说的那句“死了算了!”的话。
江老师终于来了,他是踩着晚自习的预备铃声进来的,他打了把破雨伞,身上湿漉漉的,尤其是肩膀和前臂。他一进来就咳嗽不停,他用拳头堵住嘴咳,咳得拳头一下一下地打在他的嘴唇上。
我们等了他一天,包括赵科长,可他的脸相当阴郁,倒好像是他等了我们一年似的。他慢慢掏出一块手绢擤鼻子,擤了又擤。
贾校长示意他坐下来,赵科长也示意他坐下来,他用手做了个阻挡动作。江老师先是沉默不搭理,等对方催急了,猛地蹦出来一句:“树也站着,干嘛不让树坐”江老师双手团抱在胸,肩膀端着,好像他连衣架子也穿上身了似的,表情是狗熊生闷气的那种。坐着的人彼此交接了一下眼色,副校长方向明问江老师:“小侉子说早上在邮局见到过你”江老师没表示异议,方向明又再问:“你是几点钟见到小侉子的”江老师不吭声,方向明的声音和表情一齐垂询:“大约是几点钟”
屋子静了下来,江老师说我的表停了,在场的所有人都一愣。“我的表突然停了。”江老师还补充说:“……我的表历来随心所欲。我的表像女人一样神经质,想起一出是一出。”“你对同事的死怎么看”“批林批孔”专案组组长单刀直入,让江老师回答。“历史上第一个有记载的女数学家、哲学家希帕蒂娅被讲经师用锐利的牡蛎壳切肉剔骨谋杀了,而罗马大主教发话说希帕蒂娅去了雅典,雅典就是典雅,什么悲剧也没有发生!”江老师一气说完,又忙着擤他的鼻子,擤了一会儿他突然想起什么急事似的,没有和任何人告别,却翻翻白眼,调头走了,他关门时响声之大,令人咋舌。
——他凭什么敢这样一屋子的人都在这么想时,赵科长嚷嚷着散会、散会,站起来气恼恼地走了,络绎出门的人都用眼睛我,我就松了一口气,知道这事没事了。
照天烧听说学校的羊肉包子鸭蛋大的形,包了鸡蛋大的馅,咬一口满嘴肉,就让贾校长领去吃羊肉包子、芸豆稀饭去了。
……离开校长办公室不到百米之遥,迎面又和江老师撞上了,他还是打着那把破雨伞,身上湿得不比我少多少,他什么话也没说,而是摆了下头;“跟我来!”我就像小偷跟在警察的身后,去了江老师家。一路上他拣水洼浅的地方走,我成心在水洼深的地方跺着脚走,把泥水往他裤腿上溅,他回头看了一下,却没说话。
进了屋,我心虚地瞅了一眼原来放漆皮木桶的地方,一圈水渍是桶印的注脚,明白类似搬家丢了孩子的错误我刚刚犯完。江老师指了指椅子,嗯了一声。我犯了一会愣才坐下。此之前,江老师打开了炉门,又倒了一杯水,双手捂着热杯子又坐在了床尾。
他既没有发现自己一身湿,也没发现我一身湿。我想问他的那粒豌豆覆盖了地球没有,因为他黑着脸在出题,写字的手比握着刻刀还要用力,看上去和纸有爱。我眄了一眼窗台上的舞美人,它搔首弄姿,模样宁静,我便用胸口抵着桌檐儿,生怕中间抽屉伸出隐形的章鱼爪来抓我的心,督促我交出赃款。
江老师把题放在我面前,非常威严地嗯了一声之后,还拍了拍草稿纸,示意我在上面打草稿。头发上的雨水零星滴落在桌面上,我紧擦慢揩的同时,尽量把头往后仰,不让雨水滴湿演算纸。我真想学四条腿的动物抖抖毛,可一见江老师那副嘴脸,只好忍着。在我用湿袖子不断揩拭脑袋的同时,一连串地打起喷嚏来,江老师非常不悦,我只好双手捂着脸,面朝南,头倒栽,屁股对着江老师,喷嚏打得重了,莫名其妙的一份酸楚随之而来,泪水自由地往出走,我赶紧用右脚狠狠地踩了一下左脚,好了,扼制住感受的同时,觉得眼睛也不那么干涩胀疼了。
江老师出的这道题叫“天网恢恢”。他倒不像有啥心思,只是习惯地闭着眼睛想题抑或心算。他的睫毛浓密粗长,我想,就是在上面放上三五根牙签也是掉不下来的。他的手指像吹箫那样缓慢动着。我再看题,题中称6艘警察的汽艇包围了窃贼的摩托艇。汽艇在正六边形的各顶点处,而摩托艇在正六边形的中心,摩托艇的最大速度是25节,汽艇是20节。问窃贼能脱离包围而逃脱追捕吗若能,如何逃题中还强调窃贼听到警察队长命令自己的人始终向摩托艇方向包围前进。我琢磨倘若再偷江老师5块钱,国际刑警要来也不是不可能的。天下的乌鸦一般黑……江老师还给我画了两个背靠背,直角三角形的提示图,请君入瓮般地在角尖等地方注明了ABCD以及虚线。
“摩托艇是什么”我一脸天真地问江老师时,主意已经打定了。“是用内燃机发动的小型船舶,速度很高。”江老师说。“那么汽艇呢”“汽艇也是用内燃机来发动的,一样的。”“既然一样,为什么让警察坐汽艇,窃贼坐摩托艇呢”“可以反诘。警察坐摩托艇,窃贼坐汽艇好了。”“为什么不让警察和窃贼都坐一样的呢”“可以呀,可以呀。”“可以问一下内燃机是什么东西吗”“内燃机是热机的一种,燃料在汽缸里燃烧,产生膨胀气体,推动活塞,由活塞带动连杆转动机轴。”我听明白了,“噢——”的一声的同时,发现胡搅蛮缠的热情之所以稀里哗啦,是江老师的声音越来越像主教大人,脸上一副帝国主义的神态占据了绝对的优势。
我的视线像折断的直尺,只能伸展到江老师的膝盖上,“瞧你丑得像个膝盖似的!”法国女人就是这么骂人的。江老师的膝盖瘦得像海鸥牌照相机,见棱见角,尽管他穿着厚厚的棉裤。我在这儿耗什么念头一出,我就觉得自己像被割了头弃在场面上的谷穗子软耷耷的,还觉得有着毛泽东巨大前额的江老师就是前来收拾我的便衣警察。
被迫做算术题的心境和被监控的感觉一旦搅和在了一起,我只剩下智慧之路了,“空降兵要是来捉窃贼的话,囊中取物吧”我问江老师。
江老师指着我的卷子说:“我提示你,窃贼惟一能脱离包围的策略就是通过正六边形,从这儿,注意它的顶点在开始时分布着警察的汽艇,任一边中点的直线驾驶摩托艇,我警告你,甭打空降兵和无人驾驶飞机的主意!我……”江老师还没讲完,门外传来非常浓重的客家普通话的呼喊:“江老师,江老师!”
江老师站起来去开门,我从门缝看到把“师”念成“细”的韦荷马老师。韦荷马对江远澜说:“走走走,方向明和张菊花叫你开会呢,说让我顶瞿昙海伦的课,走走走,商量商量。”韦荷马有一副客家人特有的大嗓门,中气十足,虽然个头矮江老师一截子,但壮得牛犊子似的。事后我听说了韦荷马的故事,尤其是他怕老婆怕得精彩纷呈的故事。
“噢,有学生哪,先回,先回,啊”韦老师一边决断又一边征求江老师的意见。江老师像屋子里只留下空气了似的,抓起锁要锁门,“我要撒尿!”情急之中,我大喊道。江老师盯着我看了三五秒,然后没好气地从洗脸架子上取下了他的白搪瓷脸盆,他把脸盆往我桌前一丢,喀啦喀啦锁门走了。
“我要撒尿!”我喊的这一声比刚才那一声还大,还狠,听上去像在喊:我要杀人。接着我没好气地踹了脸盆一脚,脸盆踢到了煤堆边,无花果大小的煤块零零丁丁滚下来几块,砸着脸盆,发出哐当哐当的响声。
“小侉子,哎,小侉子”隔壁门吱——地开了,屋外传来小程老师的声音,“怎么,你又被扣押了”我和小程老师一窗之隔,他那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不看也罢,他在我的窗下一边蛙蹦着锻炼身体,一边说:“朱可夫能成为莫斯科的拯救者,武元甲能带领越南人民粉碎美国人的“春季攻势”,而我在这个春季只拯救个小侉子,太屈才了。”他见我没反应,就问我“是不是准备当小羊乖乖,”我心里说你这头老狼有本事把门开开,嘴上却说:“狗屎!我被关进号子了!我被关进号子了!”小程老师先让我拿出固守雕堡,全面防御的心态,然后告诉我他去去就来。
我不知道小程老师能不能取回钥匙,心思不定,做题发呆,顺手又拉开了中间的抽屉,把江先生穿着开裆裤的照片又重温了一遍,想看甚便看到了甚。紧接着,我看到了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HTK〗如果“盗窃胜过诚实劳动”,抑或说是一样的,而这种诚实劳动究竟比“盗窃”又有多少不同呢〖HT〗看完纸条,我摇着脑袋,打开了那个孔雀蓝织绵缎的笔记本,一下子又和钱见了面,齐是五块的,一、二、三地数,有八张,四十元钱。哎,不对,我昨天抽走一张,该剩七张,三十五元钱,怎么又变成了八张,四十元钱呢心里边琢磨,边数了一遍,蘸着口水捻了每一张,真的是八张,真让我怀疑我昨晚的行为是不是在梦境中进行的,但凡好事都要成双,防御什么也不能防御钱吧再说有钱不抓,那算傻瓜,于是我又偷了一张,把钱装好,我不放心地又数了一下,的的确确剩了七张,我踏实地往后背椅上一靠,等着小程老师拯救我。
不一会儿,小程老师跑着回来了,他一边开门一边说:“战争历来是靠升级夺取胜利的,怎么样,服不服”我忙问:“你是怎么和江老师说的”小程老师咬了咬嘴唇,头歪向一边,犹豫着。我拽了他一下胳膊,“嘿,说呀!”小程老师像对着屏幕平静地说:“我说你要拉屎!”
韦荷马老师来我们班上的第一节课是批判《三字经》。上面发下来一本《林彪与孔孟之道》的小册子,说是作为中共中央文件的附件转发全党的,当然此后又扩大到转发全国人民。我们学校教职员工及学生人手一册,油印的,交了七分钱。我们每人拿着一本《林彪与孔孟之道》,排着羊一样散漫的队形,到生物室的附室上幻灯课。一路上,教学讲究生动活泼的韦老师先问同学们想玩什么游戏,他说话的声音很响,好像我们是聋子。同学们互相对白眼,神情纳闷。再等我们站在附室的前面,身后是两排树,一排杨树有桶粗,一排柳树没有桶粗,这些光秃秃的杨树和柳树,好似外婆家码头前停泊的捕鱼船上的缆索,灰蒙蒙的,被三月的塞外高原的疾劲的黄风吹得发出呜呜的喧声。同学们或许交头接了耳,或许没。天上的风圈鸡屎黄,天上的黄风吹得人眼睛都缝起来,嘴唇都尽量少翕动,玩心也就乏乏的,没甚兴致了。
韦老师见同学们都躲着风向,缩脖伛腰低脑袋,就伸着胳膊,昂着头,迎着风说:“在自然这部词典里,黄风不过是一个条目罢了,我福建人都不怕,你们本地人还怕”韦老师说话时,胳膊像放炮一样缩回来又打出去,再缩回来再打出去,特别像金山扮演的施洋大律师。康德一低声嘀咕道:“你是不怕黄风,但怕老婆!”附近好些同学听到了,忍不住偷笑。韦老师听到了,竟带着毫不掩饰的无所谓说:“怕老婆怎么了,伟大的人物都怕老婆,严复怕老婆,陆游怕老婆,蔡元培也怕嘛,还有,还有……”韦老师被风呛得五官乱跑,“惧内总比惧外要潇洒吧惧内可是最纯正的怜香惜玉,惧内可是最科学的生活态度,惧内是在培养临事不避难,有罪不逃刑,身为臣子的操守。”他的话说得这么推心置腹,同学们一下子就喜欢上他啦!杨美人还美滋滋地对我说,“瞧,幸亏换了一个语文老师,嘿嘿,男的!”
我没好气地说:“男的是男的,但不是你的男的!”“就是,听说韦师娘的胳膊比大海碗还粗,操心你的小命吧!”魏丰燕凑上来帮腔,嘴巴还一咧一咧的。她的没心没肺和她的仗义都是我求之不得的,我趁机把胳膊搭在魏丰燕肩上,身子晃荡着,打量地看着杨美人,旋即,还会意地和魏丰燕递了个眼色。
瞿昙海伦死时那苍白、宁静、慵倦的容颜在我看来是和风一样永生的。守候尸体的那一刻,天空有了深处。尽管她死得仓促,甚至马虎,可在我的脑海里,比大钟摇曳的景致更印象深刻。杨美人这厮给个针就穿线,见了男老师赶紧丁字步站好,像个业余报幕员似的。我便暗示魏丰燕在适当时候可以把杨美人绊倒再绊倒。
丁丁宝让一、三、五组的男生站一排,又让二、四、六组的女生站一排,指着一棵柳树说:就爬这棵。韦老师忙上前来阻止,“不行,不行,笸箩、笊篱、簸箕、粪筐、揽筐、饭篓、箧箱哪一件不是柳枝编的!进一步言,无心插柳,柳都能成了荫凉的好生命岂是俗人爬的”“爬它!”韦老师指着另一棵杨树说,“你瞧那杨树那一身的黑窟窿,比邋遢女人还邋遢,不爬它等啥”“爬杨树就是爬女人!”丁丁宝高度总结时,还拳心向内举起了右胳膊。
男生们大呼小叫着往前拥,杨美人双手拦挡,尖锐地指出:“一棵树怎么爬”“一排杨树呢,”丁丁宝抻着脖子说:“男生爬一棵,女生爬一棵,不就结了眼瞎的!笨哎!”
一马当先上了树的是我和康德一,我觉得我爬的这棵杨树比男生爬的那棵粗,枝杈、树结都多,这棵老家伙拿出欲与天公试比寿的架势,树皮硬如龟壳。爬上两丈余高,就看到了城墙外的村落、田野、稀疏凌乱的树木和踩白了的黄土路,再爬到树梢处,城外岚气氤氲的重重叠叠的青山与我齐胸高,山脚下的房屋如积木大,血青的炊烟一朵小小的,另一朵还是小小的,趴在一箭之遥那儿害心思。
康德一不知是被他耳垂旁的那颗小瘤子坠得爬不上去,还是整个一个笨山药蛋,爬了不过丈高就说早起吃的糠糊糊没搁米,脚心粘上了黍秫糕,黏得贵贱上不去哩。连爬女人都惜力的孬种,买二两羊毛碰死哇!男生们仰脖朝康德一喊叫,惊得周边几棵杨树上的鸟巢发出了丝裙曳动的簌簌声以及鸟儿吓得倒栽葱。就在鸟儿像子弹一样射来射去的时候,江老师来了,他双手团抱在胸前,远远地瞧着我们。
在京城时,我最喜欢玩单杠,双腿夹着单杠,倒吊着,身子且悠且荡,且摇且晃,两条小辫成了悠哉游哉的触角,脑袋乱甩,触角也就乱晃,与蝙蝠睡觉的姿式无二,或者说蝙蝠什么样,我什么样。我曾在槐树、榆树和一些叫不来名的树上倒吊过,但在杨树上没试过,我挑了一枝椽粗的树杈,先把它朝下踹了踹,然后双腿夹住树杈之后,双手一松,浑身的血液就滋滋地往头上涌,甭提有多舒服了。
“啊——!”女生们这样叫很正常,男生们也吱哇乱叫更正常,杨树要叫唤起来才不正常呢。我倒吊着的脸正面对江老师和韦老师,就觉得他们是反的,我还觉得我的表情比古典时代希腊雕刻中的那些小精灵还要精致娴静。魏丰燕是绵善,她以为我要怎样呢,又急得哇哇哭起来,抱怨我气性比青蛙还大的同时,好话一箩筐一箩筐地说,“爷说要捶你,也就敢给你捶捶背,捶捶脚,别处哪里敢捶呢。”我奇怪这世界上怎么有这么受听的话啊!我贪婪地做出一副绝望的表情,身子硬绷成一匹死羊。
再等我们进了生物室的附室,韦老师说孔老二历来述而不作,顶多是个编纂家,尽管是文坛上“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的鼻祖,说白了不过是个夸夸其谈的说客。韦老师说到这儿,灯一下黑了,白墙上打出一块床单大的白影,他给了一个手势,幻灯机喀嗒喀嗒响着,墙上出现了《狠批三字经》五个字,再听喀嗒喀嗒一响,墙上换成了“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的字,韦老师把人之初,念成了“人之戳”,同学们就偷笑,再等韦老师领同学们念人之初时,同学们异口同声念成人之戳。“人之戳”,真美妙!淘劣的我还帮腔:“人之戳,盖戳的戳!”韦老师大声说:“我要求同学们认真点!”韦老师把要求念成了“咬球”,女生们笑得浑身乱颤。韦老师歉意地说:“我的普冬(通)话不好,我是兰(南)方人。”
如此一堂课下来,同学们笑得腮帮子都酸了,男生们更是阴阳怪气地看着我们女生,小声嘀咕我咬球,我咬球……韦老师虽然还孔老奥(二)孔老奥(二)骂个不停,终究也没挽救了课堂纪律混乱的糟糕局面。
轮到我站在江老师面前,我先说我腿在拐,脚长疤,骨糟里生了虫,浑身的筋吹了风,能不能算了。江老师的表情窜西走东,琢磨不定:“倒吊在杨树上的是不是你”我点头,江老师也点了点头,突然,他说:“你跑一万米,就这么定了。”“不行!不行!”我忙说:“我又不是逃犯,跑那么远干嘛”我的歪理当然说不通江老师,我一看情形不妙,赶紧说:“我报跳远,跳远,我跳远没问题。”“你能跳多远”江老师问我。
参加公社汇演时,从助跑到劈叉大跳,我冲出了大半个舞台,我粗略估算了一下,“八米!”说完,我得意地伸出右手,做了个“八”的手势,什么江老师第一次瞪圆了眼睛,“八米!”我再一次强调时,还肯定地补充道:“至少八米!”“是跳远么”江老师不放心地求证着,我想都没想地说道:“不信你去问小程老师。”偏是江老师大姑娘讨饭死心眼,一根筋地追问:“倒底是八米,还是八尺”我有些蒙,但直觉告诉我说八米比说八尺神气,于是,我横着脖子,说:“八,八路的八,米,大米的米,八米。”话音未落,江老师突然笑了,“是三级跳远喽”我被问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是,我非常干脆地回答:“什么三级,一级,铁铁的一级。”
“你同意我跳远了”我试探着问,“你远远地跳吧,跳罢,”江老师说罢转身走了。
——
当一幅画挡上玻璃,镶入画框,挂到墙上以后,它就显得远不可及了。小程老师训练别的同学跳远跳高,却不训练我,我便穿上三块钱买的白球鞋去找他。他在沙坑前把玩着盘香般的卷尺说:“你都能跳八米了,还训练啥!你不但能训练全国人民,还能训练袋鼠和猎豹呢!”得,小程老师这么轻易地变成了一幅画与我遥相睽隔倒也没啥,关键是我不知道怎么就把一个活人变成一幅画了。
再等韦荷马老师见到我时,也用非常警惕的目光看着我,试探地问:“盐是甜的还是咸的”韦荷马老师是蹲在他家门前筛炉灰,捡煤核儿时问我的,他一脑袋的煤尘,穿着的那件蓝棉袄和大象皮一样皱襞重重,颜色无二。他鼻翼两侧也夹着同色的煤尘,我忍不住噗哧儿笑了,昂首挺胸的韦荷马老师前脚他才告诉我宏伟即罗马,后脚他就成了这副模样,他捡回来的煤核儿连筐底还没铺满呢,还有,他老婆双手团抱在胸前,柱子一样站在丈远处,面部表情类似蒙克的版画《尖叫》,非常钻研地左眼看着我,右眼乜斜着她男人。
有人还说过,给我一个支点我能撬起地球呢。黄昏,我双手插兜,懒洋洋地瞎,并且享受着瞎,消费着瞎。今天上数学课时,江老师指责我没有山峰一样突起的思想,却有山峰一样突起的狂妄。我觉得他是被昨晚再一次抓去看电影《沂蒙颂》给激怒了,找学生撒气。胡思乱想之间,就随着残霞走到了云林寺。逆光中的云林寺像高耸的山峦,它那么破败,那么寂静,那么有意蕴,我就靠近了它。
云林寺明代敕建,清光绪、宣统年间又一次次修葺扩建为群落建筑,学校里能装下这么个大家伙,谁能与它神会自然不用我去操心。倒是云林寺的墙壁比教师的宿舍高出了丈余,砌成半炕般厚。没走几步,我闻到了尿溲味。学校男老师小解很解放,冷春时节,一摊摊的黄冰坨绕着寺墙栽种,这就苦了为寺站岗放哨的一棵古槐、一棵古柏。它俩从明朝活到今天,活出了筋骨和气韵,长在穷谷削崖似的,色如精铁。但是,它俩总被尿溲味干扰,处境也不见得比我好多少。
云林寺的大门左边有一块牌子,上面交代云林寺是山西省文物保护单位,落款是山西省人民政府——一九五三年八月。牌子色褪漆落,一派桑榆晚景。突然,石老师就像从薄雾烟际中生出来的,偏把上海这一座城市的风情都拐了来,娇袅袅碎步紧,柔弱弱身姿软摆,软细细鬓发轻飘,她上穿一件西裁的中式对襟罩衣,紫貂色的细纹底衬着细细碎碎的桃红洒花,下穿一条黑丝绒鸡腿裤,头戴紫罗兰纯色羊毛头巾,石老师刻意将头巾折成三角后又折了寸宽的边,巾尾翘翘的,颤颤的,整个人就突出了腰肢的窈窕和既有香客虔诚又有游客自在的神情。石老师没有看到我,我为什么要说看到她了呢我调头往回走,偏又和江老师撞上了,“我晚上去县教育局吃大米饭,你先在班里上一节自习课再来我家补课。”江老师没头没脑说完,就进了我身侧的学校图书馆。
村里人说吃请,吃酒,吃喜,连傻得总掏鼻涕吃的二板筋都会说“喂脑袋”,比比他们,江老师说的话用村里人讲话是“没生熟”。县教育局是吃大米饭的地势么指不定蹿到哪里吃秕子呢!转回身,竟然又看到庄稼重也从云林寺里溜出来。一个鼠头鼠脑的人和一个大模大样的人区别在于前者为内八字步,后者为外八字步,我说他溜得贼溜溜地麻利,是我近视,瞅不清他的脸,等我起意追上去时,他已经闪身钻进图书馆了。
我只对每天去总务处领纸烟感兴趣,别的活计我都派给杨美人、康德一之流了。
总务处的吴处长的神情总像是在凡尔赛宫的花园散步的上流绅士,我说来了八百人,他就给我十六条香烟,如果我今天只报两百人,他就给四条。总之,他出手阔绰,气度非凡,甚至是装腔作势的慷慨。我脑袋里也闪过他的潇洒别有用心,可念头和实打实的一条条香烟比起来,真比烟灰还要轻飘。
人浪如潮的头几天,我挑拣着模样魁伟的男老师给上几支烟,但很快我就发现魁伟的男老师在梦里尚可流窜,现实中满目白板。所有来参观的老师基本上比霜打了的秋茄子还要老!比边七条还边七条!在村里,以物易物相当普遍,包括自家男人都可以换别人家男人。所以,面对多余的香烟,我想都没想就跑到各教研室,拉开每位老师的抽屉,塞进去一条或两条烟。
正是杏花夭夭的时候,我假设老师们的抽屉藏匿着芬芳的花瓣,我没有不拉的道理。我各个教研室轮流来,有收到三、五条烟的,有收到四、六条烟的,老师们对我的举动视而不见且听之任之。于是,一个影子游荡在各教研室的同时,我闻到了他们书桌上散发着菖蒲、桂树、乳香木、百合、葡萄园及从黎巴嫩流下来的溪水的味道。
父亲留给我的肥大的中山装非常配合,一条条香烟别在腰间像扎荷枪实弹的武装带,相当隐秘。石磊磊老师今天上午刚和同学们学习一位叫“黄帅”小学生的“日记”,下午便会收到我的一条“檄文”。教生物的郝老师前脚讲了“孢子囊破孢子而出……”后脚我就会给她一个比孢子的祖奶奶的祖奶奶还大的“投枪”。教历史的庄稼重老师左手抄写《读〈盐铁论〉》第一自然段和最后一段,右手就拿着“行义以达其道”的“实物证据”。白个白老师反复给我们讲“摩尔浓度”,我们都觉得那是难以理解的深奥。匪夷所思的是白个白老师翌日一边抽烟,一边再讲“摩尔浓度”时,比烟云还难捕捉的“摩尔概念”同学们一下子都弄明白了。实际上,我早就想好说辞了,你张菊花让我给来的老师抽烟,可你没强调是给来参观的老师还是给来教书的老师啊,我能糊涂不糊涂那可真是犯糊涂了,我这号人没心没肺,故尔给小程老师的烟比给江老师的多了六条。
魏丰燕在“接待办”找到我,说她男人爱吃纸烟。“噢。”魏丰燕接着说她男人只见过迎泽烟,没抽过迎泽烟。“噢。”魏丰燕火了,“噢你妈的噢哩,你给上爷一盒烟能咋地”我说:“咋地倒是不咋地,敬供先生的烟给刨二垄的抽可惜哩。”魏丰燕说:“换么,”“用啥换你除了没把爷的屁换去,你早换牙膏胰子蛤蜊油,午换手纸零食羊毛衣,晚换铅笔本子和橡皮,连爷的枕头被褥都换给了你,你敢情想把爷脚印也换了去换烟么”魏丰燕在这夜幕初开的黄昏被我质问得蠢蠢呆呆地傻笑,神情却像个理直气壮的税务官,“你不给爷,爷告你!”魏丰燕威胁道。“嘁,四两豆面揪疙瘩,少来这片汤。”我叉着腰说。
“爷拿这和你换行不”魏丰燕托起她胸前的两块金匾说。
“爷也不是吃素的!”我也把胸挺了挺。
“爷的流汤你的流汤么爷的奶可精哩。”魏丰燕自豪得难以自制,“人家都说我长了两座蒙古包!”
“就是长着海狗脸的”
“没正经!”张菊花白眼道:“没正经,什么海狗海豹的,人家都烧成一筐焦炭似的,唉,幻灯室都烧空了。”张菊花摆着头、摆着手离开我时一如离开常来常往的小酒馆,嘴巴还叽叽咕咕说着什么。而我在那一刻,马上想起来在模具车间见到贾校长时,他那瞪着死羊眼睛看我的样子实在是高深莫测。
正是食堂开饭的时候,同学们狠狠地押着别人的影子,匆匆赶路,都像去见多年未见的情人。夕阳似一枚暴腌的鸭蛋黄从大雄宝殿的鸱尾向下旋,一轮如海伦老师苍白容颜的满月由东边那条笔直、冷清的蓝蓝的天边冉冉升起,宁静地和落日交班。在清凉如洗的空气中,不知从哪儿飘来一缕几近透明的轻烟,散发出黄昏时特有的芳香。不知残阳为何要将最后的余晖投射在云林寺前的古柏、古槐疏疏朗朗的枝梢上,古树虽然没有借风英雄起舞,但它们枝杈上的新芽裹蘸了蜂蜜一样,晶晶闪亮。
撇开络绎追脚的尘土,我踏进了云林寺的大门。寺内铺着雕花的石板,踩上去只觉得鞋轻。文化大革命开始时,北京来的红卫兵把金刚殿、天王殿、排云殿给毁了,大雄宝殿之所以幸免于难,是被先得风声的老校长李云汉先生“占为库房”。我打开大殿,既看到面目丰满、宽衣博带、束发连冠的塑像数十尊,重彩平涂、线条流畅的聚墨碾子画铺遍了三面墙壁,而且像、画、书和题记到处都是。我还看到了一堆破烂的风琴、西洋乐器、体育器材、值日牌、笤帚簸箕、铁炉子和黑乎乎的大柜子一个又一个。
大雄宝殿既比医学院的钴镭室大,也比村里的打谷场宽,我对这间比游泳池还大的房子毫无兴趣,那些彩塑男女穿的衣服,全都贴着形体飘拂而下,凸凹鲜明,个个都像淋着雨罚站似的,表情沉静。我对这些非要把服饰皈依进肉身,还要在灵肉中展示和谐的创造者们历来视而不见,当时,我一门心思就想赶快找到白幕布,好交张菊花的差。
我找到了一箱箱的粉笔、蜡烛、黑板擦、一群不是鼻子被蹭破,脸蛋被蹭污的大头娃娃,我找到了各式各样的烧瓶、酒精灯、试管、鼓、锣、镲大小型号一大堆,可就是没找着我要找的,于是,我向后殿走去。
先是听到秋风吹拂满地黄叶的哗哗啦啦声,又听到晾在长廊里的绸裙被秋雨斜扫的声,当然了,老鼠历来把库房视为天堂,它们吱吱叽叽的声音不用听也听得到,我很迟钝地在接受古里古怪的那么一种肆无忌惮的声音的同时,我看到光着屁股在白幕布上摔跤的石磊磊、庄稼重老师!
石磊磊老师的脸没准刚从练习憋气的脸盆里提起来,还滴答着水,庄稼重老师没见我之前还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扭头看见我时赶紧蜷作一团,卧在石磊磊老师身上不动了。只是他们嘴里都忍不住吐出颤颤悠悠、绘声绘色的声音。他们的声音变化成比杜鹃鸟在初冬的叫声还要凄异哀啭,是见到我之后,那是让人心中寒肃却敬佩的声音。
白幕布包住了他们俩的光屁股,只露出两个脑袋来瞅瞅我,再互相瞅一瞅。突然,我注意到了石磊磊的脚,她的脚指甲盖上涂着大红的蔻丹!石磊磊急遽地把脚往回缩时,彼此触目惊心地瞅着对方,我退了几步之后,转身跑了。
我双手捂着嘴跑,都跑回寝室坐在炕沿上回味了,才想起张菊花要的白幕布。我曾经把家里的提花绸被面剥下来,撕成条送给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如法炮制,我把被里揭了下来,送到了张菊花的办公室。
我刚从张的办公室出来,便碰到了庄稼重老师,他脸色刷黑地盯着我,我马上喉咙壅塞得说不出一句话来,倒是庄老师对我不知深浅的闯入及马上告密的猜测都相当地理解,“嗯,怎么没有去江先生家补习呢”他的音调和表情都变了,如果不是他在后殿里和石磊磊的关系取得凯旋,他真没必要这么神气活现。
“侯大梅在幻灯室自焚了!”此话既然从我的口里说出来,索性把话说到底:“郭局长都来了。”“他来干啥”“我知道他干啥不干啥!”我甩下庄老师,来到了江老师家。“你来打太极拳吗”江老师一上来就把我给问蒙了。“你是来补课还是观光”江把话点到这儿,我才想起忘带课本了。其实,所谓的“数学书”,不过是江自编的油印教材,他占着“山西省高等数学编纂小组”编委的茅坑,屙下我学的这本“田螺屎”,就和一条大河屙下一枚孑孓一样。“这不有的是吗”我指着撂在他桌脚边高至抽屉的“数学书”说。“你可以到外面砸炭去了。”江说着,把门打开了。
我砸了至少五筐炭之后,江又让我给他打开水,我打完开水,他又让我去给他买煤油和肥皂,再回到他屋,天已经黑透了,他吧咂吧咂喝着荔枝蜜水,就着鸡仔饼,问我为什么要多给小程老师六条烟,我刚想说你要是同意我不补课,我多给你十条都可以,谁料,小程老师推门进来了,他打开铝饭盒,取出两块点心,笑嘻嘻地对江说:“尝尝英国松饼吧!”江看了一眼,当即顶撞道:“明明是平淡无味的小面团嘛,说什么英国松饼,嘁!”小程老师大大咧咧道:“你说是啥就是啥么,你尝尝嘛。”江摇着头,很坚决地拒绝着。“再不吃,你的腿就细得羊腿一样喽。”小程老师戏谑地说完,又说:“侯大梅烧死了,咱得化悲痛为饭量,师生暴死历来是本校的一大特色,特色的特色死的都是女教师。”江不屑地对小程老师说:“你才来几天,一个搞体育的!非战争情况下,非正常的死亡接踵出现在一个所谓欢乐的校园里,你琢磨琢磨吧。”小程老师听罢,不悦地走了。江冷冷地看着门阖门翕,怔了几秒,没好气地问我:“你是来罚坐的”
我并没想让屁股坐在寒江上,可瞅着江那张寒秋脸,我更担心我的屁股什么时候能离开寒江,于是我说:“您能给我出几道题吗又辛苦老师您了。”江想不透地还在问我:“你为什么要多给小程六条烟呢”“是小程老师说的”我反问道。“我只想知道是谁在说谎!”绕了这么一圈,江仍抓住这件事不放,足以说明认真对于数学家来说是多么的可怕。“我是多给了他六条烟,”我承认了。“你干嘛要多给他六条呢”“不干嘛。”“不干嘛你还多给他六条烟”“我哪想那么多呀!”“你脑袋瓜子都在想些什么”我被江老师问烦了,我就非常无耻地说我想念刚刚死了的侯大梅老师。侯大梅前几天才把自做的一大堆书签分送给老师们,不知她从哪儿找来的菩提叶,巴掌大的菩提叶太少见了……江的思路也顺着我拐道了,片刻,他又说:“亏她把书签的穗子用黑丝带……”
再等江老师给我布置完习题,韦荷马门也不敲就进来了。“江兄,地区郭局长要见你。”韦一进门就嚷开了。“不见不见,”江摆摆手。韦走了,没几分钟,韦又回来了,同样是不敲门就进来了,这次他笑嗬嗬地说:“张菊花说了,只要你见了郭局长,她送你一袋大米!外加一盒乌龙茶。”江恼了:“她以为我江远澜是什么人,你告诉她甭说什么郭局长,皇帝求见也不见!”“天才不愧是饿出来的,”韦说着,来到江的身边,揽揽江的肩膀:“江兄学力精醇,清严无滓,足以岸视时流,可人要活饭要吃,学问要做,面子也给我一点吧,他们都知道咱俩关系好。”江不再说话,他扭身坐在床尾,正色对韦老师说:“你再逼我,我们干脆绝交!”
“小侉子,你来说句公道话嘛。”韦老师在给自己找台阶。我正欲说我不能说话,张菊花进来了,她说:“江远澜我可以给你两袋大米,交换条件是你去陪郭局长吃顿饭。”江远澜盯着张菊花两眼冒火地看了一会儿,抽身甩门走了,张菊花追着问时,还被门槛绊了一跤:“你去哪儿”“买烟——”江把声音拉得老长。
据说郭局长对素数略知一二,故对江远澜分外敬重,临走时他怅然地说孔融分梨,是数学问题,孔融让梨,是情感问题,孔融吃不吃梨,是孔融自己的问题。郭局长让把这些话捎给江远澜的同时,命令把校图书馆腾出来,办成“批林批孔教育展览会”。
校图书馆的藏书有多少万册或万万册与数学有关,与我无关。这么多书要搬到大雄宝殿,可不比从邻居家搬回一个板凳,最后两天是我搬书还是书搬我已经搞糊涂了。总之我连上厕所时,脑袋都像龙头凝视前方,双手直垂做抱状,肩膀平端,两脚外八字,相貌苦涩。
江远澜这两天正研究素数,心中被热情驱逼,既不洗脸也不刷牙,满嘴异味地对我说黎曼证明了函数的一些重要性质并简要的断言了其他的性质未予证明,我正尝试着证明黎曼的断言,尽管这些断言又有了新分支。江还说,他要做的这道题又叫做“黎曼猜想”这个未解决的问题即,0≤x≤1中的一切零点都位于x=2这条线上。(希尔伯特23个问题中的第8个问题)。,需要去猜想的东西当然离不开全神贯注,为了他能全神贯注地猜想,他命令我从饭堂打饭之后即去他家,这样可以节省一个小时。
姓江的真不是吃素的!我是正宗玩心游万仞,玩神骛八极的主儿,每天晚饭后我都要到操场疯玩一阵子,骡子卸辕之后尚能滚翻几回沙澡,可我……唉,我真恨自己整治江远澜的心胸不够开阔,此前,我只偷了他两次钱,区区十元,我为什么不多偷一点呢带着这种想法,带着一块发面丝糕,我又来到了江远澜家。
江远澜捏着一张纸在哭,泪水平平,哭相倒还虔诚,清鼻涕比糖稀拉丝还长。头一次观赏这么一副法相,我装出蹙眉含睇、讶异满面、欲言又止的样子,心底里的花朵却噌噌噌地开放。他出了什么事儿我甚至想虚情假意问一下子,但看他悲痛仍在进行中,我就想到了溜。我刚退后一步,江就问我:“你去哪”我说:“哪也不去,蹭蹭鞋底的泥。”我蹭了两下,心生一计,便把丝糕递给他,“老师,吃吧,”说着便往外走。“你去哪”江警觉地再问,我说:“我再去领一块丝糕。”“第一,我虚不受补,收回你的丝糕!第二,我只吃大米,不吃面食,希望这是最后一次提醒。第三,你给我老老实实坐下补课。”他说完,狠狠擤了一把清鼻涕。
刚刚坐到凳子上,我就对他说:“糟糕,大殿的门我忘锁了。”江的泪眼还在婆娑,声音却非常凶巴:“坐稳吧!”我说:“学校那么多书丢了谁负责”“你为什么忘记锁门”“又不是我家的门,忘记锁很正常嘛。”江盯着我看了几秒,然后说:“走,我陪你一道去锁门。”
大殿距江远澜家不足两百米,他的步子迈得大,还时不时地回过头来瞅我,便让来来往往的师生很注意地看我。听一声从城墙边传来的雁唳,再听一声从城墙边传来的雁唳,我第一次体验到老鹰捉小鸡的游戏在现实中不好玩。
奇怪的是大殿的门的确虚掩着,鹅蛋锁头挂在钌铞儿上,莫非……我立即想到了石磊磊涂着大红蔻丹的脚丫子,“我去后殿了。”我急着再去看个究竟,不料,江老汉却眼睛犯困地瞅着大殿两侧的罗汉问我:“慢!所有的书都搬到这儿来了”我点点头。“包括数学书”我再点点头。江盯着一尊尊面色愁苦的罗汉,似乎不明白罗汉为什么有的开心,有的不开心,他陷入回忆地对着罗汉说:“是不是我刚才……”我说:“不是不是。”我向往后殿地对江说:“我要到后殿找一本名叫《普希金全集》的书。”
“既然是全集,怎么会是一本呢”江纠正我。
我说:“是全集就不能一本么,我看到的只是一本么!再说,难道我去买鸡毛菜,我能论根一根一根买么。”“诡辩!”江厌烦地摆摆手,催我去找,然后告诉那位面色愁苦的罗汉:“女人是何等的胡搅蛮缠。”
我从后殿转出来时,不见了江远澜。“江老师!”我喊了一嗓子之后见没人应答,就赶紧锁上门,回到江远澜家。
江远澜家的门也同样虚掩着,两只瘦得干瘪的老鼠正在彩排二人台《打樱桃》,它们见我来了就嚷嚷土地旱地坡坡地,没有耗子的立足地!它们有气无力咳咳咿呀咳哎嗨哎嗨嗨哼着万能过门离开时,扔下了江远澜当枕巾铺在枕头上的塑料布——咬了好几个大窟窿。
我把塑料布铺平扯了扯,它竟发出红旗猎猎的美妙声音,我灵机一动,决定马上把这块塑料布缝在红卫兵袖章的里面做衬。我在翻抽屉找针线的过程中,下意识地先拉开了江远澜放钱的抽屉。我又和那个笔记本不期而遇了,邂逅真好,打开它,又见到了钱,齐是五块的,一二三地数,有八张,四十元。
咋江远澜的钱像泉呢,我决定拿走两张五块钱,没什么好说的,拿!
拿完了钱,一刻也不愿多呆,我粗针大线地把塑料布缝在红袖章的背面之后,仍下针线就出了门。月亮亮着,星光光着,夜空空着,我大幅度地甩动手臂时,唰唰唰红袖章竟发出喇叭声咽的声音,这声音催眠,我一头栽进寝室后就什么也记不清了。
等我再有了意识,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了。放肆空鸣的肚子把我震醒时,我马上想到和魏丰燕一起去吃头脑。魏丰燕捏着一抠抠青盐在门口洗牙,我问她去不去吃头脑,魏丰燕龇着牙说吃肥了跑瘦了。我说不吃拉倒。她又问我吃完了头脑,再去城墙不我说你报丧上瘾啦,我正想再找一个伴儿,粉粉婶带着我们村著名的交际花白马牙堵上门来了。
粉粉婶上来就夸我:“又见到仁义的小侉子了。”
白马牙也说:“小侉子不仁义还有谁仁义,仁义得气死观音哩。”
我问出了啥拐啦粉粉婶瞧着白马牙不说,白马牙捅捅粉粉婶的腰眼儿不言语。尽管我明确知道我是一屁股坐在苇棵里,碰上茬了,可我偏欠缺有屎不拉,肚里憋着的性格。“咋啦白马牙让男人打啦”白马牙摇头。“粉粉婶家窑坍啦”粉粉婶摇头。“绝心旦和你争相好的男人啦”白马牙摇摇头。我问是不是村里又来了坑骗钱财的打井队、勘探队、宣传队、放映队、卫生队和农机队,二人齐声说哪里闻得到生人气味,连乡邮员都三个月才来一回村里。我再问到底怎么了她们二人竟做出小鲤鱼戏水,吞吞吐吐的娇怜样子,揪着头巾穗儿沉默起来。
我掏出昨晚从江远澜家偷的十元钱,“我也弹尽粮绝了,只有这么多了。”粉粉婶噌地接过钱,解释道:“大队的油坊要开了,可油捻儿用的棉花钱还都没着落呢。原来听说这县城西门外有卖炕的营生,白马牙也答应卖卖炕,可咋没了呢。”粉粉婶说到这儿,白马牙说,“昨天后晌我们就来了,转悠了一晚上,不是电站就是医院,不是屠宰场就是机械厂,走得乏得呀膝盖都不会弯了。”“你觉悟够高的嘛,”我说一献起身来一马当先呀!“灰谝!”白马牙笑嗔着说:“爷家的男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身子薄得像张筚篥,瞎子戴个望远镜,能解决啥问题么再说了,支书应承我了,等油坊开了,多分二斤油给我……”
白马牙是我们村风流成性的人物之一,另一个叫绝心旦,更是个尤物。把白马牙从大同聚乐堡娶到我们村后,她就主动、自愿地和村里的光棍打成了一片。她人胖乎,眼细眯,发黑密,奶壮实,人拾掇得利利落落的,尤其是一口雪白的牙比一种叫白马牙的玉米还要均实细密,村里人便叫她白马牙了。白马牙的故事后面肯定要讲的,白马牙声称夜夜风流并不是为了半筐山药蛋或一碗炒莜麦,实在是下坡的车难刹闸,身不由己。戏逗她的人就问:“咋也得挑肥捡瘦,拨拉拨拉吧”白马牙斥道:“瞎子吃羊肉,块块都好,拨拉掉了肉,难道吃糠么”
粉粉婶把白马牙拨拉到身后,顶着我的鼻尖说:“还差六块。”“甭说六块,六毛爷也没了。”我说:“六分嘛可能还有,”我从兜里摸出一毛钱,“甭找啦!”说着交给了白马牙。粉粉婶见我双手叉抱在胸前的架势,就知道糠皮二两难榨油了,她神色马上凝重地对我说:“娃读书的这地势可是个风流地势。土坷垃和土坷垃都相好,驴粪蛋都敢和山药蛋成亲,小侉子你可要清醒着。”“就是,就是,”白马牙插话道:“戏文说青衫薄福,红粉薄命,小侉子俊得没深浅,是要考虑筹划好怎样‘保嫁为哥’。”
保家为国被白马牙说成了保嫁为哥很正常,白马牙说不打搅我了,还想去汽车站,只要上一个就解决问题。白马牙急煞煞地催粉粉婶走,粉粉婶这才从包袱里掏出一罐糖精腌的沙棘递给我:甜甜酸酸给娃吃哇。我双手抱着罐子,犹豫着是再赔上两块还是三块。我之所以贪婪在犹犹豫豫的情景中,是这情景温润飘逸;我在村头的沱子边帮白马牙沤青麻,我在丰稔山帮粉粉婶拾地皮菜……
刚把粉粉婶、白马牙送走,小程老师扛着一杆汽枪来找我,说他要到大同县的聚乐山打石鸡,问坐汽车在哪儿下近便。“操心狼劫了你!”我说这话时带着明显的情绪,自从我说我跳的远有八米之后,小程老师就像避瘟疫一样避着我,这会儿他来找我,按福儿奶奶的话说是羊粪蛋里掉进个花生,是个好仁。我说:“坐一站火车,在王官屯下,斜插过朱官屯寨,就上聚乐山了,哪还用坐汽车,费事费时哩。”小程老师说:“去!说得轻巧,路认识我,我认识路么”我说:“我带您去,闭着眼睛走,我都可以另外赶灵性。”小程老师连忙说:“当然当然,能跳八米远的人艺不压身,更有绝技在后面。”“你到底是希望我去还是不希望我去”我把话挑明了问时,小程老师的菱角嘴笑得无根无据,我认定他是赞同,就和他约好八点半在喜城火车站集合,不见不散。
别的事我都可以撂下不管,领烟的事却不能交给别人管,急着去总务处吴处长那儿领烟,心一贼,就要了二十条烟。吴处长怀疑地问:“能来两千人”“超!不信你站在门口数,准超!”吴处长看我说得斩钉截铁,顺手又给了我两条。一个战壕里的战友没说的!我点头谢着说,吴处长却说发几条烟用谢么,金条发发嘛还差不多,吴处长说话的神气像拿金条码多米诺骨牌,牛得昏天黑地。
才出校门口,便碰到了庄稼重老师、石磊磊老师,庄稼重怀里抱着两匹黑布,而石磊磊怀里抱着两匹白布,二人共同斜睨了我一眼,嘻嘻冷笑了一声并与我擦肩而过。
石老师的手腕上鼓着一道胖乎乎的肉褶,就像孩子的手,都走到车站了,我还想着上海人咋那精致呢。
小程老师比我早到车站,一上来却问我买票了没有。知青不买票,我说得相当干脆。小程老师笑了,说操心罚票。我再说舟车万里,风雪关河,哪个文人骚客出门买票小程老师再再说江洋大盗绿林好汉加兵痞是不买票的,这点你完全混淆了。我心里说混淆就混淆了,眼睛却盯着东方。汽笛与火车同时出现在我面前,我觉得眼前的火车比三层楼还高,车门一开,我双手撑着扶手,玩双杠似的把身体悠进车厢,一头扎进一帮矿工模样的人群中。小程老师不住地叫着小侉子,小侉子,等找到我时,车已经开了。他问我干嘛钻到这儿来。去大同矿的这些男人高矮不一,胖瘦不等,鼻孔、指甲缝却一律精黑,长年在坑道里作业,背都驼着,表情相当冷漠。窗外盐碱滩上的杨柳,棵棵怪异、株株诡谲,口外的风始作俑者又算是园艺大师,将稀稀落落的它们出落成盆景的别致。
在我们雁北,尤其是山区,奶娃的母亲们都穿着胸前有两窟窿的腰腰,或单或棉呢,为的是娃叼吮方便,小程老师连这都没见过,只能说他活得惶。我哎哎了好几声,小程老师置若罔闻,眼睛干脆埋在了那女人的怀里。那女人摆出了“一个饕餮的冬天,我把怀敞开了”的诗意,只顾着逗弄娃娃的小脚丫,笑意盈盈却不抬头,姿态自然沁人心脾,如果不是到站了,我硬把小程老师拽下火车,小程老师坐到集仁、包头完全有可能。
一下车,我就大声地和小程老师说普通话往检票口走,小程老师骂我是只母青蛙呱呱呱。我葡萄话一串一串的,检票口站着位一头白发的中年男子,我说知青知青,验票验票,检票的男人嘴上说着,挥挥手,却把我俩放过去了。
“小侉子,真有你的。”小程老师明白了我的虚张声势,给予了表扬。“小程老师,也真有你的。”我模仿着他在车上痴迷迷看奶娃女人的那副表情,哏哏笑起来。小程老师感叹地说:“人生不能作拿破仑,便当作贾宝玉!”贾宝玉!一下子让我想起了我们村白马牙,她总说自己是民间林黛玉,兼喜乾隆爱康熙。白马牙向林黛玉看齐,齐不齐都可看,可这小程老师也放言作贾宝玉,就让我相当怀疑。你不是昨天还说要当改良了的维京人,你不是要做骑着八条腿的骏马斯莱甫尼尔的奥丁吗我都要脱口而出了,突然袭来的油炸食品的香味把我的话给闷回去了,那香味,风油精似的把我的鼻头打亮,那香味直蹿到了头顶。啊!恍若隔世的香味竟从土路一侧的砖窑里杀出来,“冲上去!”我和小程几乎同时说道。
他们在炸油条!
小程老师端着枪闯入,吓了炸油条的人一跳,瘦子说大同市的焦专员正在此地视察,这油条为他而炸。小程老师说他是省委大院王家的,来此地打猎,肚子正巧饿了。小程老师拨拉着枪栓,瞅瞄瞅瞄准星,一副无赖公子哥的嘴脸,另一个瘦子和我对了个眼神,又去和先开口说话的瘦子换对了一下眼神,“说吃哇,王家也好,八家也罢,赶得巧不如碰得巧,不咋,吃哇。”
这砖窑实际上是伙房,除了锅灶、厨具和几口缸外,没柜没箱,就让小程老师放心地去抓油条,就在小程老师的指尖触到油条的瞬间,一把精黑的煤铲呼地从天劈下,情况奇急,“小心!”我话刚出口,小程老师已鬼影一闪跳到炕上,刷刷,又一把长柄镰刀暗袭过来,这两个瘦子真拍真砍,姿势只怕不狠,小程老师以腿当手,迅速拨开利器,眉毛陡竖地喊:“走!”说着,他双臂推开炕窗,随着呛啷啷的响声,小程老师已飞出窗外。我抄起舀水的葫芦瓢,刚想砸对方一下子,不料,却让对方的煤铲拍在了葫芦瓢上,惯性使然偏不歪不斜砸在了我脑门上,疼得我顶着满眼金星,提脚转身踢向了对方的下巴颏!那瘦子闷叫一声,身子朝后歪斜,我岂敢恋战,惊惶出逃。
眨眼的功夫,我脑门上肿起了一个槟果大的包,伸手摸去,犹是火灼。小程老师没见怎么比划,肩膀、后腰都伤得不轻,肩头巴掌大的黑紫肉往外渗着血珠,颈部红肿得也甚是厉害。待我俩站到村外的杏树下验伤时,笑得像被人扼住了咽喉一样难听。再后来,我们俩很久都没说话,赌气似的,谁也不说。隐约听到塬上羊伴子的辽阔吆声,且疑且听,反而寂静得让人心慌。连靠在杏树边的墙壁半已倾圮的禾捆干燥棚都入画了似的,没有一丁点响动。霎那间,有一种置身遥远,似乎是在天涯之外的感觉。
小程老师突然用胳膊肘捅捅我,示意我注意禾捆棚,我的眼睛扫来扫去,发现棚内栖息着一头肥大如羊的猫头鹰。它躲在棚内阴暗的地方,蹲在一堆高耸的酸枣枝上,两只耳朵笔直地竖起,一对视而不见的黄黄的小眼珠瞪得滚圆,那副样子狰狞透顶。离我丈远的土崖下,有一丛开得清丽和蔼的苦苣花,风抓风放,它们慌慌张张地不知所措,就让我坐不住了。我被吓醒了一样,腾地就站了起来,小程老师也一声不吭地站了起来。我指着前方那条黄澄澄的沟壑,他马上点了点头,离开时,我注意到杏树的树影几乎正了,快到晌午了,与此同时,我还听到猫头鹰扑棱着翅膀,碰响禾捆及酸枣枝的声音。
走进沟壑,小程老师不放心地问:“路对不对。”“路没有错对,关键是你人去哪儿。”我说这话是抬杠的话,我的肚子嗷嗷乱叫,受饿的人是不会有好心情的。
小程老师仍是一副春游的派头,他说最好能打上几只野兔,石鸡炖野兔,是超一流的美味。他的兴致不减,步子便迈得贼大,我便问他干嘛不把那只猫头鹰打死。“猫头鹰是巫鹰,你的枪子打上去也得弹回来。”“猫头鹰穿着防弹衣戴着头盔”小程老师所答非所问:“但愿石鸡别穿上防弹衣。”我说:“石鸡都穿着布拉吉,石鸡祖孙三代都衔着花瓣串门去。”
聚乐山风化严重,远看铁青,近瞅铝灰。围在聚乐山周遭的塬、沟壑、村庄、沙棘林四季能生出八种气象,惟聚乐山寸草不生,亘古以来都是世袭的黑不溜秋。奇怪的是,黑不溜秋的石鸡就爱在这黑不溜秋的石山上安家,去年我去大同卖杏途经聚乐山,密密麻麻的石鸡像仙人球在一巨大的筛箩中滚动,狎昵得叫人肉麻,另外一些清高的母石鸡像会游走的小瓦罐和小陶壶,慢慢踱步,嘴巴里发出单纯的咕——咕声。
今年这一景象不在了,离聚乐山还有几里地,便听到了隆隆的炮声,石尘随风弥漫,沿途的白草、芨芨草和荆条草都像在石灰水里沤过,蔫几几,污塌塌的。再走近,一辆辆拉着石料的胶皮轱辘大车辚辚响着,伴着骡子发出的吃力的响鼻声与我们擦身而过。小程老师不住地拦住赶车把式问究竟,车把式带搭不理地告诉开山炸石是为了垒地堰,修梯田。县里的头脑们从大寨带回来了新鲜经验,说是石垒的地堰比土夯的地堰漂亮还高产。听到此,我即劝小程老师打道回府,如此看来,连石鸡的毛能找到几根都成问题,小程老师却说蒙哥马利能在诺曼底两栖登陆前夕见遍了在美国的各支部队,几乎见遍了所有作战的官兵,难道我还不能上趟聚乐山,兜它一圈吗
的确是望山跑死马,等到达聚乐山,已经是后半晌了。灰不溜秋的人在装灰不溜秋的石头,灰不溜秋的牲口不耐烦地跺着灰不溜秋的蹄子,让灰不溜秋的石尘抓紧灰不溜秋地活动。
“小侉子——小侉子!”
我背后传来喊声,调头一看,嘿,是万斗哥!我们村的小木匠,就住在堡上,和福儿奶奶家是街坊。“咱村还来谁了”我抓住万斗哥的手高兴地问。“还来了胡彪、胡豹兄弟俩,”万斗哥说着,转身指着半山上的一片人群说:“瞧,在那儿,瞧么。”
我正放眼寻找,“轰!”突然一声巨响,一朵巨大的蘑菇云呈现在我眼前,寂静片刻,骤然一片尖厉刺耳的嚎哭凄喊声,透过浓浓烟尘,远远望见有人像南瓜从山坡上滚下来,有的人面目狰狞地跺着双脚,有的人满身是血,捧着热乎乎的肠子,醉步般蹒跚,神情痛苦。出事了!万斗哥冲向爆炸现场,小程老师紧追着,我断后。马上有人扛着死了的人下山来,死人软得像剥去皮的羊,四肢吊儿郎当。有的人抱着濒死的人下山来,濒死的人散发着甜腻腻的血腥味,只是匕首般闪亮的肋骨破胸而现,见者惊心。等我见到胡彪、胡豹时,胡彪毫发未伤,胡豹嘴、鼻、耳都在咕涌着血泡,胡豹一只腿炸飞了,一只胳膊只剩下一,整个人像从血泥中拖出来,不行了,他连垂死的哀叫都没发出一声就死了。
胡彪不懂得哭,他阖上弟弟半睁的眼帘,蹲在尸体旁,抱住脑袋,弓着背一动不动。万斗哥说:“出门前爷家的母鸡往死里打鸣,爷就觉得要出拐,一路上纸钱白晃晃地跟着人影耍,不出拐除非太阳掉下来。”
一个没有哑得彻底的炮彻底地爆炸后,人们在采石现场清点出了五具尸体及重伤轻伤十七人。从王官屯、朱家窑、下深井几个公社征来的民工都吓得蜂拥着,躲到了不远处一道岩嶙峋的沟壑里。壑底齐是正绽新叶的甘草苗,过度惊吓的民工发狠地刨着甘草根,龇牙咧嘴地把甘草根揪出来之后,只是在胳膊上抽几下,不管掸没掸净土就塞进嘴里狂嚼,比大葱还要粗的甘草有的长至三丈余,扯拽麻烦,民工们就用铁锹就地斩断,每人获得尺把长,大家都来不及抹去像水痘一样清亮,一样鼓的冷汗,好像那甘草根也是火信子,不咬嚼得快一点儿又要出拐不可。
胡彪在村里有“神腿”之称,让他瞅见的野兔,生生活活被他撵死。獾啊、狸啊、黄鼠狼啊也都有多次被他撵死的记录。这次,他没有撵上兄弟的命,让兄弟的命去了黄泉,就抓住我的手“你可是看见嘞,你可是看见嘞”地嘟囔个不停。
小程老师随我,对血肉横飞的场面会产生莫名其妙的兴奋,但他的兴奋是形而上的,具体到把胡豹的尸体往公社抬时,他说死人的皮要粘了他的肉就要溃烂,此话出自军事哲学家克劳塞维茨之口,他不能不信。在草木不生的聚乐山下,歪言横生,地义天经。于是,胡彪抱住死尸的腿脚,我抱住死尸的脑袋朝公社走去。万斗哥在腋窝下夹着胡豹的一截残腿,右手攥着一截断胳膊,说能囫囵多少囫囵多少,紧紧跟在胡彪的身侧,而小程老师背杆汽枪在前面走,嘴里不停地说死人了,死人了。
胡豹的脑浆从耳根后面流到了我的手心,一路上没留意,这会儿就觉得攥着一把浓鼻涕,指尖发凉,头皮发胀,随便在一棵疖疖疤疤的杨树上猛擦,生疼的手心又忙埋在地里,刚种下葵花的土是暄的,抚上去是暖的,我站起来问小程老师:“下一步该怎么办”没想这话让支书听见了,他问我:“你上一步办得什么”“抬死人。”“再往前,”“见死人。”“再往前,”“到聚乐山呗。”“你到聚乐山做甚有读书的满世界乱转么,转悠啥不行,你转悠着找死人抬,抬得一脸的血嘎巴儿眼珠子还在瞎转悠!”支书问着问着就把自己的警觉性给调动出来了:“你到聚乐山干甚”我看了小程老师一眼,琢磨着。“干甚”支书问急了,我就指着小程老师说:“他女人跟人家跑了,漂亮得能把山吓塌的女人跑了,俺帮他寻哩。”“女人要是想跑的话,长着一百条腿,不对,不对,都不用长腿!寻”支书幸灾乐祸地说:“寻个悲观失望哇,女人,女人只长情不长理,你乌龟当当就当当哇,爷家七个小子,没娶回来一房,想当乌龟都要磕头烧香哩。”
……且不说我和小程老师如何在公社耽搁的,第二天下午回学校的路上,小程老师质问我为什么要说他女人丢了居心何在“闭眼睛放屁,瞎嗤呗。”我的回答只能令小程老师更生气,“你让我多没面子!”一路上,他强调了至少五遍,权充他也是闭眼睛放屁,瞎嗤,我心中不去摇曳计较。倒是遥望积雪尚未消融的丰稔山,猛然想起在校门口遇见庄、石二位抱着一皂一素两匹布,遇见那只行为诡谲的猫头鹰,遇见去白登河祈雨扛大纛旗的,纛旗高二丈,白色三角形,黑花边滚流苏,上绣红龙,随后的锣鼓铙钹、仪仗队、肃静牌、金瓜、斧钺、朝天镫二十四件之多,一切的一切,所思匪夷。(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