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妃的真正死因?故宫旧鸟笼上的一排血字,竟藏着当年的真相

真相究竟为何?民国时期一个尘封许久的鸟笼,揭开了光绪皇帝与珍妃的一段故事,而知其故事背后真相的人,只有她……一个名叫南竹的舞女。

01

薛明水是个颇快乐的青年,皮肤晒得黧黑,透着健康的橄榄油色光泽,一口白牙总是笑得璀璨。他祖上在印度种橡胶,一开始给大清种,后来大清成了“逊清”,薛家便立刻倒向了英国的贸易公司,成了有名的种植园主,可观的财富确保了他的快乐。

除了财富,他甚至还有点身份。庚子拳祸时各国联军打到了北平,英人军队里正经女王的子民没有多少,倒是从闷热的殖民地调来了大批裹着头巾的印度人,北平城里都叫“红头阿三”。薛家是忠诚的女王信徒,甚至还发派了人手,指望着能得个爵士的名位。爵士的名位虽然没到手,但薛父得以娶了一位没落贵族的小姐。薛明水是混血,从小接受传统的英式教育,在被毛姆目为新大陆的蛮荒间长大,随父母来到北平,却还没从南亚的潮湿中走出,抬眼看人时毛茸茸的眼睫先带了三五分情意。凭这双眼和这幅笑容,他中文还没学顺溜,诗也并不会念几句,却先交往了好几位小女朋友。

其中一位小女朋友姓南,名竹,听说是逊清的某位格格,家里破落了,靠着在男人身边跳舞为生。薛明水并不知道满人是不是有点身份的女子就能称格格,也不知道南竹小姐究竟是不是满人,他只知道南竹小姐美得动人心魄,名字也好听,竹吟沥沥,带着他向往的江南烟水气。所以薛明水不但替南竹小姐在寸土寸金的租界置了栋房子,还对她有求必应。南竹小姐本人呢,也好像不知道他飞速换过好几任颇具东方风情的女友似的,毫不珍惜他的热情,将他呼来喝去。连南小姐那小公馆门前的帮闲都好奇,薛公子虽然和善爱笑,却也还是个公子哥儿脾气,只有人替他开门,没有他对人道谢的,何以被南小姐撵着淘换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跑遍了整个北平,却还乐此不疲?

个中原因,只有薛明水自己知道。

薛明水整了整头上亚麻的绅士帽,这是巴拿马手工编织的,甚至可以叠成一块香帕那么大,他还不习惯北平干燥灼热的阳光,备受文人赞誉的北平之秋在他眼里不过是不落雨的又一个南亚,或许还多了几缕讨嫌的风。他单手持着文明棍,快步走上面前破旧的石阶,扣了扣庙宇的门扉。

他从小听父亲讲中文,对中国的传统知道不少,正经山门该有知客僧来扣响迎客的云板,接他进去,但阜成门外的这座荒庙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个警惕的老人来开了门,发式还是前清男子的模样,穿着半新不旧的夹袄,满头花白,眯着眼睛看他时被阳光刺得身子一晃,佝偻了下去。薛明水摘下帽子颔首,对方定睛看了他半晌,这才从喉咙里咳出一声笑来,开门迎他入内。

薛明水好奇地走进内中,只见一座败落了的关帝庙赫然在眼前,后面还有个庄子,看起来不小,也有些炊烟,不知都是些什么人在住。老人领着他向庙里还算干净的迎客处走去,一边给他洗净茶盏,一边为他解惑,声音低哑,带了点不属于男性的柔软:“这儿是世宗宪皇帝御赐给我们这些人养老送终的地方,就叫‘恩济庄’。前面立个关老爷的庙,我们这些宫里出来的老兄弟轮流看顾着,破是破旧了点儿,倒还干净,您可别介意。”

薛明水坐下,趁退珰老监没注意的时候,偷偷用帕子抹了一抹身下的柳木长条板凳,笑道:“当然不介意,刘太监肯见我一面,就是我的荣幸了。”

他是真不介意,这也是他为什么肯如南竹的意,因为南竹总是向他引介一些中国的奇人奇物,物件能不能到手另说,重要的是有故事可听。见到这位刘太监的那一刻,薛明水便兴奋地感知到他一定能给自己讲个精彩的故事。南竹真像个精灵,带给他梦幻如一千零一夜的异国历险。

刘太监沏茶,手法利落动作轻快,让人难以估量他的实际年龄,他先请薛明水用茶,薛明水尝了尝,不习惯中国的绿茶,只道还不错,刘太监便深深地看着他,目光沉如一潭秋水,薛明水心里不禁打了个突。

刘太监悠悠道:“看来您上我这儿来,不见得是为了喝茶。”

薛明水仍是笑,笑得像阳光,四面八方每个角度都灿烂无敌:“我听说您手上有前清宫里的东西,还是光绪皇帝用过的。”

刘太监合眼养神,坐得板板正,不知就里的还要以为他是个教书的秀才:“是,一个鸟笼子。”

“很多富豪名人向您求取,您都没给。”

“太监留着傍身的钱就够用了,留那么多没用。”刘太监极轻极轻地一笑,划过齿间的轻蔑自嘲令人心底发寒:“煊赫如李莲英他老人家,死了还不是青灰一抔,和我们其他没根的人一样葬在这恩济庄里!”

薛明水忽地一冷,抬眼看去,关帝庙后的偏殿里,北平爽朗的秋风拂过黄绢布,其下竟是累累瓷罐,装满了太监们的骨灰。他不禁捧起热茶喝了口,才压住这阵颤栗。

刘太监见他不适,也不再说话激他,反而抛出个诱饵道:“不过,他们都不像您这样,心诚,亲自来了。”

薛明水听出话音,这才找到点正常交易的感觉。他毕竟是商人世家,如果老太监不想出手那个鸟笼,那么他拥有珍宝的消息想必也传不出去,毕竟活在恩济庄里的前朝阴影们早已是尘土,生与死,除了落漆的关公外不会有人在意:“那您看,这生意……”

刘太监莫测高深地笑了笑,摆手示意他稍等,而后自里间捧出个黄绸子裹着的东西来,从形状上看,应当是鸟笼。薛明水还没看到笼子,便先问了个问题:“我的朋友要用它养蓝喉鸟……北平俗话是这么叫的吧?能养得好吗?”

刘太监失笑:“我的大爷,蓝喉鸟叫得好听,能叫出一百来套歌声,可要论难养,那也是这个。”他捋起衣袖竖了个大拇指,“光凭一个好笼子是不行,不过老太后生前最爱这些吃软食儿的南方鸟,圆明园里养着无数蓝喉,这笼子里也待过一只,您带回去,或许它还能沾沾贵气儿。”

这就开始推销了,薛明水连忙也摆出诚心买家的态度,想掀开黄绸看一看这鸟笼,却被刘太监拦住了手,笑眯眯道:“我听介绍您来的人说,您是个爱听故事的人。赶巧儿了,老刘也是个爱讲故事的人。还没人肯听我半截入土的老太监讲讲它的事儿,您要是肯听,别人带走这个数,您带走,这个数。”他左手握了个拳,右手先比了个拳头,又比了个“二”。

“一千二?”薛明水问,这个数字比得上一个普通中学教员一年的工资了。

刘太监摇头,也不和他绕关子:“十二万,现大洋。”

薛明水倒抽一口凉气,就是上海滩的闻人大佬们,开着卖鸦片的公司日进斗金,日常的开销出去,家里现钱也未必能剩下这个数。

然而薛公子不同凡人,听了这个数字他更加好奇,虽然昂贵,但他并不是拿不出,他反而对其中的故事更为在意。薛明水一瞥,忽然注意到黄绸下的一角闪了闪,他不顾刘太监劝阻掀开了黄绸缎,迎面便见一架碧玉鸟笼。

八旗子弟,养鸟是专门科,都说愿为太平走狗,牵鹰架鸟过一生,如今太平不再了,他们这点瘾头都没撩下,便可知盛世的光景。这架鸟笼不愧是宫里的御品,通体由绿得冒寒气儿的氤氲碧玉雕成,鸟笼正正方方,两端的玉版上刻着诗文,鸟笼的提手是一瓤白玉葫芦,触手生温。诗文的字迹薛明水认不出,只觉端丽,老太监倒絮絮说这是什么宫保的字,依稀是盛宣怀,盛宫保,薛明水还参加过几个他子女攒的局。

“我知道,盛七小姐可是厉害得很。”民国以来第一个敢和兄弟打遗产官司的女人,并且还打赢了。

刘太监不大了解世事,但了解权贵的谱系,当即眉花眼笑道:“是是,是有这么位七小姐。”

薛明水知道中国赏玩文物的惯例,凡是有名人印记的,立刻身价十倍。不过他看不懂盛宫保一手好字,倒是看了看同样白玉雕成的精致鸟食槽,又扯了扯笼子四脚的连结,一眼便看出是纯金连的,当真是极精美的一件玩器,还浸润着水汪汪的碧色,仿佛从不曾蒙尘,仍在故国梦未醒。

然而薛明水最在意的还是一开始就吸引了他注意力的东西,他发觉笼子紫檀木提手上雕着一行小字,日光下闪了闪血色光泽,仿佛一串落泪的红豆,薛明水辨认道:“鸳鸯独宿……何曾惯?”

刘太监脸色一变,也凑近来看:“您怎么知道我们都叫这笼子‘鸳鸯笼’?”

薛明水不解:“这里用朱砂写着一行字。”

刘太监仔细看了半天,笑着摇头道:“它以前的主子宝爱都来不及,哪里舍得再刻字!我都快把这提把儿摩挲出包浆来了,也没见过这么行字。您怕是出门前会了相好儿,心里存着情意,所以看错了吧!”

薛明水还要力争自己不可能看错,但他揉了揉眼睛,那行血字又却是淡了下去,他便疑惑道:“你说这笼子就叫‘鸳鸯笼’?”

刘太监端着茶杯,分明看清他的茫然,在他看不见的角度缓缓扬起唇角,眼神却是哀戚:“是啊,不过也不是什么正经大名儿,只是我们伺候的人都这么叫,主子也对着它吟过您刚刚那句话,说不准是旧物有灵,遇上了懂行的买家,便显灵了。”

薛明水自恃年轻胆大,毫不畏惧,反而彻底来了兴趣:“请您给我细讲讲。”

刘太监见他已摸住了笼子不撒手,还总是下意识摸向提把,眯了眯眼,又泡一壶茶,缓缓道:“我师父是伺候光绪皇帝剃头的,那年,珍主子刚进宫……”

02

刘太监的师父是伺候光绪皇帝剃头的,逊清许多遗老笔记里也提到过宫里有个“刘太监”,贴身伺候过皇帝。给皇帝剃头有讲究,只能用右手持刀碰皇帝的头颅或净面,左手不能碰龙体哪怕一个衣角、不许呼出浊气惊扰了皇帝,只许顺刮不许逆刮。故而老刘太监练就了一手好功夫,夏天右手拿着刀剃自己左手的汗毛,长年累月练下来左手臂光秃得粗糙。他还能拿一颗大冬瓜剃得干干净净,一点儿皮儿都不破。

刘太监入宫的时候还小,只学到了师父的皮毛,提起这件事他还是遗憾,但学到了也只能随着他进坟墓,再没机会伺候一次主子。

宫里人人都知道谁才是天,不是光绪皇帝,而是那位“皇爸爸”,老佛爷。老佛爷先是给光绪皇帝娶了自己的侄女儿隆裕皇后,但皇后性情沉闷,与皇帝不和,多年来不得宠。

“那可是位难伺候的主子,常年不得宠,心里郁闷,就拿猫狗发泄,她宫里养的猫,就没有能活过十来天的。”刘太监磕了磕烟袋,不知何时点了一管水烟,絮絮继续说了下去,“老佛爷也拿她没办法,点她也开不了窍,嗬,这些话要搁在从前说,可是要杀头的!平常老佛爷最宠的还是庆亲王府的四格格,四格格人爽朗,乞巧节还会带着宫女们做玩戏,比阴情难测的皇后好得多。”

“光绪十五年,老佛爷看中了户部尚书长叙的四女、五女,也就是他他拉氏获封后宫的瑾妃、珍妃二位小主。初入宫时还只是嫔,也是老佛爷亲自带着在螽斯门下拜过祖宗的。您可能不知道,螽斯门是取古圣人书里‘螽斯虫’多子的意头儿,盼望着皇家多子多福。光绪皇帝毕竟是老佛爷亲自教养大的,总也有感情,早些年,是真盼着他多子多福。”老太监呼出一口水烟,往事徐徐飘散,薛明水忽而呼吸到了一些难以触及的隐痛,属于前朝那高贵而隐秘的家族。

“光绪皇帝呢,照我师父的话说,是个好人,再好也没有了,和祖宗教诲里一样的勤政好学,还会谈西洋琴,逗得老佛爷身边几个留洋回来的小姐惊得了不得,后来还给写进了书里。就是心事太重了,上头摆着老佛爷,大臣和内侍们不知道该怎么伺候他,伺候得力了未必能提拔,不得力则必有罪过,后来他进了瀛台,更没人敢逢迎了。”

“然而那天不同,大婚的时候也没见主子那么上心过,还破天荒问了身边的内侍们自己精不精神,没过多久我们就看见珍嫔进来了。她皮肤白皙,面容姣好,如今坊间流传的那张所谓她的照片,根本不是她本人。最难得是青春年少,活泼聪颖,比沉闷的皇后和胆小的瑾妃都得圣心,师父伺候光绪皇帝长那么大,从没见他如此高兴过。”

薛明水听到这儿,才想起这段著名的皇朝爱情悲剧,颇为文艺地咏叹道:“是爱情的力量让人如此!”此刻他不禁很想见见南竹,这青春蓬勃的吸引力,不正是南竹所给予他的么?

“珍主子虽然得宠,但皇帝还要顾及老佛爷和皇后的面子,直到老佛爷六旬万寿节的时候,才加封她为妃。可她一得宠,就难免生事端,先是被皇后找机会整治了几次,污蔑她和外人有染,老佛爷又落她面子,当众斥责她和她的近身人,小姑娘家家,心里难免有怨。她养了只蓝喉鸟儿,是从老佛爷的圆明园里专调了个小太监养的,那小太监自称是养鸟的祖师爷董老太监的学生,也不知道是真假,但养的鸟却是好的。”

“养鸟可大有学问,就说从吃食儿上分吧,吃谷子、花椒、豆子的,就是吃硬食儿的鸟,多是咱北方的鸟,老少爷们儿常提溜的红嘴儿、铜嘴儿便是。老佛爷不喜欢这种鸟,嫌它们嗓子干扁扁不会叫,她老人家喜欢吃软食儿的鸟,就是那些吃绿豆面子、精瘦肉、蛋黄等等的鸟,蓝喉、八哥、画眉,这些南方鸟都是。这样的鸟儿叫起来我们老北平人叫‘有套路’,听着不单调,就拿蓝喉来说吧,它可能叫出百来种套路,您那朋友可得好好调养着。”

“鸟发口儿最难伺候,喉咙颜色变深了,开始发情了,那声音可高昂,清明芒种的时候,是斗鸟玩鸟的最好时机。如果冬天喂得不精心,春天就叫不起来,那可就全白忙活了。老佛爷是最会玩乐的,她老人家专捡着春天去圆明园,四格格和珍主子都是爽快人,都想泛舟去,不过珍主子在老佛爷面前说不上话,都是四格格起头,老佛爷才作准登舟,皇后跟着老佛爷一船,珍主子和瑾主子在后面一船。两岸的鸟雀都是训好了的,擎等着这番表演呢,老佛爷的船转到东岸,东岸的鸟儿就百鸟齐鸣;转到西岸,便是百鸟朝凤,别提多热闹了。珍主子就看上了其中一只蓝喉,带回宫里养着,可就这么一只鸟,却牵扯出了天大的祸患。”

“这就像古中国传奇故事里的那个女皇帝,要百花为她开放,不过以我所知,慈禧比那位女皇帝是差得远了。”薛明水不像老太监顾忌旧主,随口便可臧否是非。

老太监不搭茬,接着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珍主子年轻,好开玩笑,又被皇帝宠着,便没个轻重。皇帝想亲政,老佛爷还能退让到圆明园去,可皇帝想要新政,那就是戳了老佛爷的心了,这里面的事儿啊,不说也罢,也不是我们没根儿的人能懂的。珍主子向皇帝引荐了不少新政的人,后来都说她还卖官,这就已经是犯了宫规。也不知道她是哪天受了气,回到宫里就骂了几句‘老而不死是为贼’,这是专说老而无德行的人的,当时老佛爷身边的另一个大太监崔玉贵教我们念过几句书,打过几套拳,所以我们还懂得。可没成想这句犯禁的话就被那鸟儿学去了,也是小太监的鸟儿养得太好,春日里斗得最欢,把合宫的鸟儿都比了下去,它待的笼子,就是珍主子特意向皇帝求来的这只碧玉鸟笼。”

老太监说起前朝旧事,激动之余浑身打颤,像是随时会有人冲进来打他一顿,治他个不敬之罪一样,薛明水也听入了迷。

“这句话儿正好落在了老佛爷手里,成了个话靶子,当即就把她卖官的事一起抖落了出来,位份也降了,还命人当众掌掴。宫里一贯是有个规矩,许打不许骂,因为天家重地,难免就骂出什么不好听的犯了忌讳,但是这打呢,一来不能脱了衣服打,二来不许打脸,这是最下面子的两件事儿。珍主子是犯到了老佛爷要命的心事,当众打脸,连最下等的洒扫宫女都不如。”

老太监倒尽了烟袋中的烟灰,烟冷了,薛明水也情不自禁跟着叹息起来,一颗怜香惜玉的心无处安放,只想立刻奔回南竹身边同她讲这个故事。

“后来老佛爷就把这个笼子放在了自己身边,笼子里的鸟也经她老人家亲手调教过,鸟儿还是那只鸟儿,活得好好的,但一声也不吭了,仿佛是鸟哑了,但人也不敢开腔。戊戌年闹出事端之前,老佛爷就曾带着皇帝看过那鸟儿,笑着跟皇帝说‘畜生就要有个畜生的样子,要懂得听话’。我们底下的人大气儿都不敢喘,皇帝本来想帮珍妃把她喜欢的鸟要回来,听了这话,连坐都没敢多坐。”

“可再怎么小心,到底还是闹出大事了,崔玉贵负责传递奏折,听说朝廷里有人嚷嚷着要废立。老佛爷重新坐了江山,京师乱哄哄砍下许多少年头,皇帝在奏折里批复‘朕尚不能保,何况其他’。珍主子立刻就被锁进冷宫了,老佛爷就让她不好不歹地赖活着,先前几次受刑打坏了她的身子,小院儿又透风,她一日接一日憔悴下去,吃用都是最低等的,每逢年节别人高兴的时候,她却要跪着听规矩,一天只准出一次恭。皇帝也争过,可‘朕尚不能保,何况其他’。家国大事咱们不懂,可这宫里的事,是没人敢说老佛爷一个字儿的不是,可也没人不同情皇帝主子。”

老太监说着,浑浊的眼珠转动,竟是抹了抹眼泪。

薛明水却激愤:“同情又有什么用!他自己何尝不是活在一个金鸟笼里!”

这少年人情不自禁想起自己,他母亲是传统英式闺秀,看不上一般的中国女性,更看不起他身边浮浪的莺莺燕燕,他曾提过带南竹去参加母亲的下午茶会,母亲嫌恶得瞬间变色,差点没端住手里的骨瓷茶杯。那是他从小到大见过母亲情绪最激烈的一次。

要说抱负,他也是有的,想去美国探一探,孤身上路,或者带个红颜知己,或者带把好枪,去那遍地黄金的国度一展长才。然而他母亲有着英国人传统的倨傲,对此嗤之以鼻,称他是电影看得太多才会想去野蛮人的地盘,又派他许多冗杂事务逼他分心,甚至时不时偷查他的账目。

凡此种种,他和那不得志的晚清皇帝何其相似。

老太监看了看天色,渐晚了,有同伴煮了面喊他吃面,他不顾薛明水的追问,只草草道:“后来嚒,庚子年事变,珍妃让给沉了井,皇帝在瀛台气色越发不好,老佛爷到底还是顾念着骨肉情,让人把鸟笼和鸟送了回去,也不知还是不是当年那只鸟儿。我师父告老出宫之前还是给皇帝剃头,他总对着这鸟笼思念珍主子,看久了可能人都会留个影儿,有人嫌我这故事渗人,听了就不买了,您先看着办吧。”

薛明水浑然忘了老太监之前还说“没人肯听我的故事”,也不知这故事讲给多少人听过,心里只有一腔少年热血:“我要了!但是我还会再来,你得给我把故事讲完!”

老太监忙着去吃面,只施舍给他半个眼神:“现大洋,一个字儿都不能少。”

薛明水提着文明棍猛然站起:“明天就给你送过来!”

他说完这句话便急走出了门外,残阳似血,鸟笼上的鸳鸯血字又闪了一瞬,老太监看着那精致的提把儿,也不知到底看没看见那行血字,只摇头笑叹了一声,眼神带了点儿嘲嗤。

03

薛明水刚走出恩济庄,他的司机便和一个小听差一起迎了上来,听差头上还渗着一额急汗,打听了才知道是一位朋友请他去打牌。薛明水本不想去打牌,赶着回家找钱,但转念一想,这几天父亲忙着谋公职,听说和海关有干系,全家上下如临大敌,回去也是讨没趣,还不如赌桌上搏生路。当即他便咽下一口热腾腾的英雄气,震声道:“走!”

薛明水的朋友姓康,名雪乔,家里是鼎鼎有名的美丰银行“康家”,在四川势力颇大。薛明水如今要成为四九城里新贵的公子,人人都赶着应酬他,他一上牌桌便对仗义的雪乔讲了自己的需求,他要一掷千金买个鸟笼。香烟缭绕里只有扳指碰撞雀牌的声音,以及少爷小姐们助威似的呐喊,如今山河流离,人赶着吃人,也只有永远温暖如春的牌桌上,才会有人为这样的豪赌拍掌。

既然是赶着应酬,大家便心照不宣地给他送钱。康雪乔精挑细选的陪客,都是喝过洋墨水的贵胄,花牌骰子来得,桥牌扑克也来得,大家换着法儿地赌,送钱送到手边,薛明水也只以为是那悲情皇帝缺失的龙运到了自己身上,手气红得发烫,赌红了眼,根本顾不上去看筹码垒到了第几层。

他们豪赌了一天一夜,薛明水家里的听差被康雪乔亲自打发了回去。陪客里有个律师,第二天一早赶着要开庭,一直拖到车子实在赶不过去了,才穿上法袍拿起文件离场,临行前还请大家等他一等。薛明水掂了掂赢了的数,他对钱钞的数字和对橡胶树的健康一样敏感,不止是那个鸟笼的钱够了,恐怕他接着给南竹造一个华清宫都够了,便想起身回家,却被康雪乔拦住。康雪乔对他像养鸟,喂饱了食物正等着他发口,唱出悦耳歌曲回报,怎么肯放他走?当即便给他讲了几位上海滩大好佬的做派,好的赌客一定要等着赌友回来,没有你一个人顺风局全赢走了,抄底不给大家机会的道理,何况重然诺也是古中国讲究的君子风范。薛明水立刻被说服,还对他肃然起敬,连连道:“中华文化博大精深!”

薛明水脸色当即就挂了下来,收起筹码,发作了少爷脾气,面色冷淡地告辞。康雪乔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惹到了大少爷,连忙趁着薛明水坐自己家的车回小公馆的时候,致电南竹询问。

康雪乔不为所动,嗤笑:“浪漫的爱情?别说一生一世,恐怕他一年都坚持不到吧。”

南竹语气嗔怪,眼神冷冷:“你太小看我的魅力。”

康雪乔压低了声音:“如果不是抓不住长久,你怎么会拼命撺掇着他给你砸钱?我的建议你考虑考虑。”

南竹不语,漆黑的烟杆烫了金边,耀眼得令人眼目酸痛,她在烟雾和金玉中听得康雪乔软声引诱:“南竹,当年是我捡回了你,你有今天,一半是因为我的培养——”

“你骗我——”

薛明水急匆匆上楼,少年人嗓音里带了委屈的痛。从前他那些女朋友在他面前都装得冰清玉洁,其中也当真有和他认真初恋的,他还自以为是坐拥后宫佳丽一生一世的皇帝,梦还没做到一半,便被提醒怀中琵琶早有人调弦。

南竹转过身去靠住梳妆台,摆出一个电影女主角环抱肩头的姿势,做戏做得十足楚楚可怜,开口便是一句:“我受过苦。”

薛明水当真受不住这个戏如人生的做派,短短四个字激发他无限想象力,自己在脑中演出了全本的失足记。南竹一边诉说一边抓住时机掉几滴眼泪,擦拭的手帕上还绣着薛明水英文名的缩写。她说的也不全是假话,家道中落被人哄骗,委身父亲从前的旧识,只是没想到他收养老友遗孤是为着龌龊念头。后来又被始乱终弃,孤苦无依之下便遇到了一个他。薛明水听得怜惜,屋中氤氲的香气稀释了他的妒忌,他张开手臂要拥抱她,她又扭将身去说自己不配,这下轮到薛明水声情并茂表衷心,苦苦哀求她才肯破涕为笑,伸出玉臂同他相拥,而后两人便接吻、后退,倒入丝缎柔软的漩涡。

二人相拥而醒时薛明水的司机已拿钱换回了鸟笼,二人在床上吃过一顿英式早午餐,喝着柳橙汁鉴赏了一番碧玉诗文鸟笼,薛明水又看到了那行令他不舒服的血色小字,指着它问:“鸳鸯独宿何曾惯,是谁的诗?”

南竹笑吟吟打趣他,哪里有血字,难道是怨恨的妃子泣血写成,只待有缘的情郎铭记生生世世?他一定是鸳鸯蝴蝶派的小说看太多了。薛明水也照旧和她打趣,不好在情人面前露怯,但心底蒙上了一层阴影。

夜里薛明水便开始发噩梦,南竹的香水气味催着他昏睡,梦里却有人唤他载湉,一声声,如泣如诉,如怨如慕。恍惚他成了个穿着明黄锦缎的囚徒,曾经清瘦的下颔一年年长出苍白胡须,抱着她水葱般十指曾爱抚过的鸟笼,念着血字一行:“鸳鸯独宿何曾惯?”

呓语呢喃,有个俏生生的影儿,敷着粉白的脸儿,踩着寸许高的花底盆儿,伸出水红的指甲尖尖儿,抓向他的胸口,脖子上一圈青紫勒痕,挖了他的心捧着问他:“鸳鸯独宿何曾惯……?你怎么还不来共我同眠?”

话音未落,便将他整颗血淋淋的心握在手里,仰首吃了下去!

薛明水尖叫着惊醒,自他七岁把窗外的棕榈树误认为瘦长鬼影后,他就没再这么失态尖叫过。南竹仿佛早已预料到他会惊叫,连忙起身安抚他,拍着他的胸腹,当他还是在襁褓中的孩童。薛明水自己的母亲还活在维多利亚时代,对待孩子像对待一位客人,从没有这么亲密地拥抱过他,连菲佣对他亲热都会被母亲请走。埋首在南竹柔软的腰间,薛明水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悸动,他嗅着南竹身上的香水,问这叫什么?

南竹轻轻抚摸着他,眼神无限爱怜地落在碧玉鸟笼上,答:“是个国牌,就叫‘鸳鸯’。”

04

薛明水自此便没能逃开梦魇的影子。

他或许是被笼子里珍妃哀戚的魂灵上了身,被迫地体会着光绪帝的熬煎。他家里不兴这些怪力乱神,他也不敢告诉母亲,朋友们建议他作法贴符跳大神,他一样样试过,但都宣告失败。南竹一夜夜陪着他不睡,抱着胆怯的他,倚在飘散着甜香的暖帐里,冷眼等待天明。薛明水对南竹的依赖前所未有地深,中途虽然也曾被康雪乔拉着去拜访过城外一个尼姑庵——做的是红楼梦里小尼姑的营生,贪了个新鲜,但终究还是没能舍下南竹。

南竹将蓝喉鸟养在了笼子里,鸟儿没有丝毫不适,每日叫得极活泼。薛明水懂行的朋友看了也啧啧称奇,夸她会养。南竹总是骄傲而矜持地点一点头,薛明水愈发觉得她与众不同,不是蒙骗自己,而是真被自己自红尘中捡到了一块蒙尘珠玉。

然而薛明水的噩梦做得还是那样勤,请来的仙姑和卦师都说不可将鸟笼转让,已经跟上了你,丢掉它也会自己找回来。薛明水不信邪丢了几次,果然又神出鬼没回到了卧室里,吓得他毛骨悚然。渐渐他开始怀疑是南竹妨了他,或者是出来白相的女人惯用的圈套,骗他傻傻做冤大头,可南竹陪他熬得眼圈虚青,不离不弃,于她又有什么好处?

他后来请来了西洋的老道,占星祈祷塔罗一把抓,都劝他不要离开南竹,正是因为他有情人在身边,妒忌的女鬼才不敢直接拐了他结冥婚,一旦他负心,恐怕女鬼会要了他的命。薛明水听了这话,也就更不敢动旁的念头。

他对南竹越好,呼吸反而越是轻快,噩梦也少发作些。他已爱上南竹身上那“鸳鸯”香氛的味道,离了一日便会神思不附。薛明水甚至想,不妨将南竹过了明路,娶回家中。谁知他这念头刚冒了个尖尖,便被母亲察觉。他父亲忙于军国大事腾不出手来收拾他,母亲义不容辞请了老家的护卫队直接登门,把小公馆清理得一干二净,南竹只穿着睡袍就被赶到街上,邻里议论纷纷,她羞臊难当,甚至还成了小报的主角。

薛明水赶到时发现南竹呆呆坐在马路牙子上,洁白的脚踝被梳妆台晶莹流转的碎片割伤了,流下鲜血,怀里只抱着一只鸟笼子。一问才得知,原来连护卫队都嫌弃这鸟笼子不吉利,索性留下和讨人嫌的南竹凑作堆。

薛明水这才意识到母亲根本就是一直监视着自己,平常对自己的放任不过是玩玩,只待他真有想自立门户的傻念头时,才给他迎头痛击。南竹眼圈泛红,强作无事地靠在他肩头,忍了又忍,泪珠还是掉了下来,我见犹怜。薛明水一腔血气直往脑门子顶,和戊戌变法时血气方刚的光绪帝仿佛。

他抱着南竹指天发誓:“我必不负你!”

南竹靠在他胸前,神情看不清,一字一句追着他问:“你拿什么来不负我?”

薛明水豪气干云:“我们私奔!”

薛少爷想私奔,一开始也只是说说。他先登门回家质问母亲,没想到直接被母亲扣下,先是责问他拿十二万去买一件玩器,又责问他吃喝嫖赌无所不为,最大逆不道的是竟然还想娶个风尘里的中国女子。薛明水还没来得及反驳,母亲便请出了他的西洋教父,来行使中国的家法,二十马鞭抽得他恨不得躺回销魂窟里继续做噩梦,也好过哭得杀猪似的。

论起管教不着调的儿子,英式淑女与时俱进,入乡随俗,倒比本地的裹脚小老太太强出千百倍。

薛明水就此被母亲关了起来,一日趁着母亲去参加舞会,买通了对他早有好感的小女仆,跳墙逃了,这才得以和佳人再相会。南竹令他欣慰,替他守着节,康雪乔来邀请,她也没去,薛明水知道这事后亲自上门请康雪乔不要再垂涎他的人,康雪乔意味深长告诉他:“后生仔,留着这小囡,你可不要后悔,有你吃苦头的日子。”

薛明水不以为意,他一生所有的浪漫细胞在这段时期内来了个大爆炸,满脑子都是和南竹鸳鸯双栖蝶双飞。

南竹给他上跌打药,他细皮嫩肉,伤还没好全,一边喊疼一边道:“这里是待不下去了,我们私奔!去英国投靠我表兄去!”

南竹一边给他推拿一边在心底默默盘算,他那表兄在剑桥挂名读书,写诗会情人是一把好手,吃饭的时候还不是要向家里张口,投靠他表兄便是个饿死,但面上不动声色,甚至还很雀跃:“那自然是好的,只是旅费……”

薛明水见她犹疑,得意洋洋:“我从小就讨人喜欢,自己倒还有点长辈们给的本钱,等走的时候我们都带上!”

南竹小鸟依人地靠在薛明水肩头,小心地不去压到他的伤处,柔声软语道:“我可全靠你了。”

薛明水身子酥成了泡,自己母亲那尖刻严肃的神情和慈禧老虔婆的画像逐渐重合,南竹也显得如无辜珍妃般惹人怜爱,连忙握住她手道:“我绝不会让你也落得那样的下场!”

两人这就开始整理行李,薛明水见南竹精明机敏,也便放心把自己那点家底都交给她打理,不过存在渣打银行的款子的凭证,还是要等出发前才肯给她,算是聘礼。两人忙忙碌碌,和和美美,唯独一样,薛明水还是会做噩梦。

虽然他有点感激这鸟笼子背后的故事点醒了自己,让自己发觉南竹原来是这样的可人儿,也让自己惊觉不能任爱人遭母亲毒手,必得奋起反抗,先下手为强,但他还是不想带着这笼子走。他惊慌之下和南竹商量,南竹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背,想起他提到过的老太监,教他一条明路:“解铃还须系铃人。”

薛明水第二次拜访荒僻的恩济庄,带着鸟笼一起上门,南竹给那只娇贵的蓝喉鸟挪了笼,它还不适应了几天。薛明水整了整衣襟,郑重其事地来找刘太监,没想到刘太监一看到他提着鸟笼进来,脸色便煞白,顿足叹了口气道:“唉,冤孽啊!”

薛明水立刻明白过来,冲上前提起老太监的脖领子怒道:“你早就知道这东西邪门!还敢卖给我!”

老太监不为所惧,只颤巍巍摆手挣扎:“咳,咳咳咳……我师父当年,告诫过我,这不是个一般的笼子,但一直也没人买下它,我也不知道您会出什么事啊!”

薛明水现在是什么怪力乱神的事都不得不相信了,狐疑地看着他道:“那你持有它这么多年,怎么毫发无伤?”

老太监憔悴的面容像个庙里的泥塑:“我都不算是个男人了,主子就算做了鬼,也是主子,怎么会把我们这种东西看在眼里呢?”

他话音刚落,薛明水便无端打了个寒噤,只觉秋风寒煞人。

刘太监将他请入殿中,又给他泡了热茶,这次薛明水没心情再擦座椅,忙忙地喝了几口茶,追问当年故事的未尽之意。老太监沉默许久,缓缓开口:“您想必也知道,珍主子,是老佛爷下令让沉了井的。”

他抬眼看薛明水,一双眼黑得深不见底。

“那是庚子年,西行之前。宫里只留下了几位守宫的老太妃,老佛爷和皇帝都得往外逃。老佛爷不肯让珍主子重见天日,万一得了机会和皇帝相聚,那更了不得,又不能让她自己个儿留下,毕竟连四格格等女眷都随行了,她毕竟青春年华,留下来万一有个好歹,那是让皇室蒙羞。”

“老佛爷不是第一次动杀心了,我们紫禁城里行走的人,大气儿不敢多喘一声,等闲步子不敢多迈一步,就怕哪天无声无息地消失。御前最得脸的大太监除了李莲英,就数崔玉贵,他是练过的会家子,不像我们这些老太监行动迟缓,一直都龙虎精神,太阳穴突突地跳,身材也瘦长有力。西行前他是宫里最得力的太监,内宫护卫、御前召见大臣的传递,都由他来负责。他自己亲口告诉别人,七月二十日一早,老佛爷便要在颐和轩召见被囚冷宫三年的珍妃,让他去传旨。崔玉贵心里忐忑地去传了旨,珍主子仍然从容镇定,冷宫三年没有磨掉她的心志,倒让她更成熟坚定了些,想来心里也不过是盼着能和皇帝再携手,可那戏文里的杨贵妃还盼着唐明皇在马嵬坡上救她一次呐!盼得到吗?”

“珍主子先梳洗打扮了片刻,崔玉贵他们才迎着她去见老佛爷。旁的人一应没有,颐和轩里空荡荡,吓得人心里直打突儿。老佛爷看也不看珍主子一眼,直接对她说明白了自己的意思,怕她年轻,留在京城里惹出事来给皇家蒙羞,出去避难又不方便带着她。珍主子还是倔,一口不肯认输,硬邦邦撂下三句话:‘我无罪,皇帝没赐我死,您可以避出去,皇帝得留着坐镇京师’,这可是戳老佛爷的肺管子,当即就被下令推井里去了,喏,就是那口著名的‘珍妃井’,我劝您还是别在井口前多看,免得看到她的影儿。”

“她死得一点也不安宁,崔玉贵说起来都觉得心里瘆得慌,她双眼流了血泪,刻毒之极地看定了老太后,喊了一声声皇上,用尽力气地看着天,仿佛这样就能变成鸟雀,飞出囚笼,和她的皇帝相守似的。死之前她还在喊,来世向皇帝报恩!”

“这件事刺激得老太后够呛,西行路上皇帝也知道了珍妃之死,但国破家亡,也不能对老佛爷如何,两人只得强撑着母慈子孝。皇帝后来被囚时还曾感叹,自己活得尚不如被曹操挟持的汉献帝!想来唐明皇辜负杨贵妃之前,到底也曾有过一段盛世无双的好日子,可自皇帝和珍主子相认一来,没有一日不是在老佛爷的威严下小心翼翼度过的,可说是艰难之极。”

老太监以衣袖揩了揩眼泪,薛明水则听得咬紧了牙,手指紧攥成拳,满脸愤愤然:“那崔玉贵怎么样了?他可是凶手,该杀!”

“要说凶手,他也不过是听命行事罢了。因为替老佛爷做了这么大一桩事,西行路上更小心伺候,加倍殷勤,要不是他,老佛爷好几次险境都躲不过去哩!可老佛爷一回宫,不到三天就把他赶了出去。外国公使的夫人们也都听说宫里没了一位贵夫人,老佛爷可不想在洋人面前背上个刽子手的名声,便说是珍妃激怒了她,崔玉贵误解了她的意思,强行把珍妃推了下去,连桂公爷都说,崔玉贵不过是个背黑锅的。也亏得他一辈子忠心耿耿,尽力伺候,才能得个像样儿的晚年,没去枉死城里点卯。”

“但是宫里从此便不大太平了,老佛爷自打亲自下令杀了珍妃,就得了点心病,总能听见园里的鸟雀儿叫唤‘老而不死是为贼’,还是珍妃的口吻,吓得她老人家杀了不知多少个养鸟的小太监。那鸟笼也不能留了,她让人给了皇帝,也不知是不是终于慈悲大发,给皇帝留个念想,可见天家母子毕竟也不是全然无情的。”

“皇帝从此便抱着这个鸟笼思念年轻活泼的珍妃,每日独吟一句‘鸳鸯独宿何曾惯’,不知宫里哪个伺候的太监,也和您一样,说是在笼子上看见了血字,还看见夜里珍妃变的鸟儿落在皇帝枕畔,和他阴阳相见。皇帝本来就多愁,如今添了这么一重催命的相思,更加了多病,终于还是死在老佛爷前头,临死前将身边爱物赐予了伺候多年的我师父,其中就有这么一件碧玉诗文鸟笼,那时候他最后养的一只蓝喉鸟儿还没死呢,他是跟我师父说,好好代他照顾这只鸟儿,千万别让它受委屈。”

“话就说到这儿了,逊清之后,是我们做徒子徒孙的没本事,没能替师父养好主子的鸟,还要变卖东西过日子,您要怪,就怪我贪心不足吧!”

老太监听了薛明水控诉的自己身上近来发生的怪事,泪眼涟涟,薛明水都不好意思再苛责他。老太监主动道:“您就把它留在这儿吧,我们没根的人,它再不干净也看不上我们,您要走得远远儿的,它也越不过大洋大山,就只能继续留在这儿了。不过您的钱我们还得筹措筹措,才能还给您……”

薛明水见老太监露出窘迫神色,想起自己马上要和南竹远走高飞,再也不必重蹈光绪皇帝的爱情悲剧,当即心软,善心大发道:“不必了,你留着吧,这也算给我上了一堂课。”

薛明水说罢,不顾老太监的千恩万谢,把鸟笼留在了关帝庙里,转身便洒落地离开。

他下定了决心,要和南竹私奔到英国。

05

巧得很,二人买的船票也是七月二十日开船。

南竹唇边浮起一抹自嘲的笑,当年她阿玛死在革命党人手里,家产全被抄没,老宅被军阀和政府要人们轮换着占领,孤女遗孀无处可去,便是康雪乔给她母亲提供了救命的医药钱,让她母亲多活了几年。就这一笔债她还了许久,替康雪乔在不同的男人中间周旋,着实累得很了。

康雪乔已得到消息,薛明水的父亲已经被内定为下一任的海关总长,这自然是看中他和洋人打交道的背景,娶个接受英式教育的夫人的确大有助益。若能把海关总长的公子攥在手心里,康雪乔恐怕要乐得合不上眼。

她的债也该还够了。

临行前一夜,南竹抱着薛明水,情动中薛明水告诉她,渣打银行自己那笔款子取款的凭据明天就给她,这笔款子连父母都不知道,只有她一个人知道。南竹忽然有那么一瞬间的感动,可他们已经没有明天了。她恍惚中想起薛明水为之疯魔的那个故事,悲情的皇帝和宠妃,甚至于盘踞深宫的老太后都一样,一样逃不出时代的鸟笼。

可悲的是人人都在鸟笼中,却还要费尽心思为别人打造囚笼,一层层叠出被禁锢的世界,人人胸前都标着囚徒的编号却不自知。

七月二十日早,南竹醒得很早,不如说她一晚都没睡。她起身,从容梳理自己,一如多年前深宫中那位贵夫人,她们都是勇敢的女人。

她穿好衣服,外面雾浓浓,天光还没大亮,一定很冷,她特意加了大衣。待她收拾好一切,回身看了看床上仍甜睡的薛明水。

薛明水睡得很沉,这是自然的。她既然有能让他做噩梦的香水,就有能让他安眠的药粉。不过是些下九流的小东西,京门“金皮彩挂、皮团调柳”诸般江湖行当,多的是小少爷不知道的手段。

她走近他,平心而论,他算不得坏,比起康雪乔那样沉浮多年的老油子,他还算有点人心,还会相信南竹是真心待他,甚至愿意掉进她的迷魂阵陪她私奔,哪怕其中一多半是因着他的自我感动,南竹也领情。因为这份领情,她最后亲了亲他的额头,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最好是让他忘记她,尽情地恨她,狼心狗肺的人是她,她活该。

南竹拎着皮箱,挎着小手包,这里装着康雪乔支援给薛少爷的旅费。

她踩着牛皮小高跟鞋离开了两人的爱巢,只身踏入晨雾。

当雾气散去,薛明水会茫然寻找她,并习惯性问她怎么不叫醒自己,少爷体内的生物钟是没有早起这个机制的。但薛明水找不到她,也找不到钱,在这样窘迫的环境下他只能想到回家,但还不等他把裤子套上,来送他们上船的康雪乔便会惊讶地出现,询问他出了什么事。他一定觉得丢脸,不敢直言,康雪乔会聪慧地猜出究里,并体贴地送他回家,在未来的海关总长面前卖个寻回宝贝儿子的天大人情。等薛明水自己在家经历了怀疑、心碎、愤怒,冷静等几个阶段后,他便会想起康雪乔的雪中送炭,也感叹康雪乔看人之准,南竹的确是个无情无义的婊子,从此对康雪乔推心置腹,马首是瞻。只不过,让康雪乔没想到的是,一年后薛明水竟然不声不响地离了家,据说是去了美国。

但现在雾气还没散去,无情无义的南竹只身走在街上,金贵的“小总长”正在鸳鸯帐里做着最后的好梦。

南竹坐上了来接她的车,一直坐到一间幽静的茶室,康雪乔的人常在这里碰头。她下了车,走入茶室。

她抬起头,看见刘老太监换了一身整洁的长衫,身后跟着几个膀大腰圆的保镖,正笑眯眯看着她,脚边还放着那只鸟笼。

南竹冷淡地坐下,把皮箱交给保镖,只留下随身手包,点了根烟。

康雪乔真是吃人不吐骨头,让她来骗薛少爷进鸳鸯阵也就算了,还骗了少爷用来买笼子的那十二万,就连装好人赠予他的那些旅费也要拿回。

刘老太监确实是个老太监,不过也是康雪乔的门客。

现在这个世道,一个师长的少爷就能称小师长,出入横行无忌,更何况堂堂中华民国海关总长的独子,为了拉拢他,是得下本钱演一番戏,也能从他身上榨出点油水当补偿。

一开始他们不过是想让他沉迷于南竹,南竹再吹吹枕边风,使得他亲近康雪乔。南竹派他去买各种稀奇玩物,其实是投他所好,看出他天真易动情,人又好奇。刘老太监亲自讲了个为他量身打造的故事,没想到真就戳到了薛少爷的心肝,让他沉浸其中自我感动,对南竹也动了真情,那他们索性陪着少爷演完这一出生动的好戏。

刘老太监眉花眼笑,这下可以对现在的主子交差,有了这么一出故事,薛少爷会把康雪乔当至交看待,这可比枕边风结成的同盟牢靠得多。

他细细点了南竹交上来的东西,一样没少,这小囡真正乖巧感恩。

他递给南竹的也是船票,不过从英国变成了法兰西。

南竹一眼都没看便接了过来:“我有个问题想请教请教您。”

“您说。”

“那个故事是假的吧?”

刘老太监抬眼,想起她从前在家里,也是位金尊玉贵的格格,便对她多了几分亲近,因此屏退保镖,私下跟她讲:“不全是。”

“哦?”

“前面儿说的都是真的,不过光绪皇帝可没赐给过我师父什么鸟笼。薛公子看到的笼子上的血字印,也不过是点隐形的洋墨水,根本没有那么邪性的东西,毕竟要是真有,头一个遭殃的该是老佛爷。皇帝临终之前,忽然指着笼子里的鸟大叫可怜,命我师父把鸟放了,瀛台再不许养鸟,又亲手砸碎了那个爱如珍宝的鸟笼,砸得那叫一个干脆,四分五裂,拼也拼不齐。然后他就像疯了似的又哭又笑,好像对着珍妃一样说道:‘你等等罢,朕马上就能离了这个金笼子来找你了’。所以根本没有那么一个鸟笼传下来,这整只鸟笼,都不过是个仿品。您要是被惊着了呢,大可以放心。”

南竹恍然,原来那一波一波的神婆卦师,甚至于古董鉴定大师,都是康雪乔的手笔:“那你为什么还把它拿给我?”

刘老太监把装着一只活泼可爱的蓝喉鸟的碧玉鸟笼递给她,陪着笑道:“康先生觉着您养鸟养得好,让您度假时养着玩玩,也算身边有个伴儿。”

南竹接过鸟笼,和笼子里的鸟儿四目相对,含了一抹微妙的笑。康雪乔这是提醒她,她永远是他笼中的一只鸟。

话说完了,南竹起身,带着鸟笼。

转身前,她忽然对着刘老太监嫣然一笑:“告诉康雪乔,他的债,我还清了。”

老太监愣了一愣,还没反应过来,便见南竹迅速消失在了人海之中,再也不见踪迹。

南竹出了门,一路走一路改了装扮,买了新的船票,不去英国也不去法兰西,目的地她不会告诉任何人,谁也别想再抓住她。

登船前,她细细撕碎了两个男人买给她的两张船票,又隔着笼子抚摸了一会儿小鸟。小鸟很亲人,绒毛蹭得她的手指很舒服,翅膀跃跃欲试地想要展开、飞翔。南竹就这样站在码头海边,日光打在起伏的海浪上泛起金光,她忽然笑了,果决地打开笼子,捧起那只蓝喉鸟,将它遥遥放归——

阳光中,旧囚笼上的血字渐渐淡了,像个终于平息了怨恨的老故事。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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