骷髅猫的推荐LOFTER(乐乎)

民国pa,郑二少爷看上了新婚妻子的陪嫁男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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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少爷落下吩咐,那学徒竟认认真真去担了热水来,准备毛巾肥皂干净衣衫,预备替阿娟擦身,倒惹得阿娟过意不去,觉得自己给他添太多麻烦。

他是下人,向来只有替主人家担水伺候的份,由别人为他担水擦身却是头一回,受宠若惊,除了衣衫手脚都不知怎样摆。

“擦一遍,身上会清爽点。”

那学徒完全不介意服侍他,甚至顾及他大病初愈,身上无力,不知从何处寻了一只四脚凳,方便他坐下。阿娟赤身裸体背对他,热水自头上浇下,只觉久旱逢霖,周身毛孔都被热水冲开,舒爽得几乎忍不住打颤。

凳子矮,阿娟别扭地曲起腿坐着,那学徒也蹲得几乎坐到地面,拿毛巾...

凳子矮,阿娟别扭地曲起腿坐着,那学徒也蹲得几乎坐到地面,拿毛巾按在他背脊上擦拭,由上至下搓得极卖力,麻布剐蹭的酥麻感一条紧挨一条,如同电流阵阵窜过脊背,阿娟闭上眼,仿佛能感觉到身上积攒数日的脏污正被那粗糙的麻丝寸寸刮走。

刮到右肩处,身后的动作倏忽停顿。阿娟本以为他累了,想歇一歇,然而擦拭动作一停,呼吸的触觉便分外鲜明,好似木棉絮扫过皮肤,热烘烘的轻柔的痒意——越来越近。

骤然转身,惊恐四望,目光撞上学徒错愕的面孔,近在咫尺。惊慌间不知怎么竟向前一扑,膝盖磕上水门汀地面,一时双腿几乎痛到麻痹。

他反应太大,那学徒呆了一呆才回过神来,赶上前搀住他胳膊,试图拉他起身。

“你做什么?”

这话本该由阿娟问他,或许眼神已经代替了话语,那学徒见他满面警惕,眉心锁起,一双黑眼仁一瞬不瞬盯紧自己,一时摸不着头脑,虚虚地抬着他手臂,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

“我、见你身上有伤……”他讪讪解释,不明白阿娟为何忽然态度急转,展现出十二分抗拒。

伤?阿娟茫然,扭头去找,搜寻的目光绕了一圈最终落在肩头。角度所限,他只能看见自己折下去的肩膀,窄而单薄,暗红色的伤口像两个凸出的小肉瘤嵌在上面。热水浇下来自然难免痛感,但他早已学会忍耐与习惯,未曾多置一眼。

这时看见,他起初也疑惑,但很快意识到那是在何种情况下造成的伤口,他恐怕那学徒也想到一处,忽然惴惴地不敢再将头向后偏,怕撞上对方探究的眼神。

但那学徒似乎只是关心他伤势。天热,几日未除衫,伤口被汗水闷了又闷,结痂反复脱落,脓水都出了几泡,颜色愈深,已有加重趋势。

他没问缘由,只说:“冲完我帮你上药包扎。”

阿娟更不会主动提,全程闭紧口。虽然都是男人,搓到身前他仍然觉得不好意思,因为感觉被窥见了秘密,即使那学徒不提他也心虚,无颜与他面对面。“我自己来吧。”他主动提议。

“那我去拿药。”学徒不与他争。

伤口是那一夜二少爷留下的,尖尖犬齿直切入皮肤深处,痛得钻心,连喉管都仿佛被痛觉扼住,发不出半分声音。阿娟竭尽全力忍耐,几乎以为他要将那块血肉生生撕扯下来。二少爷一向肆无忌惮,粗蛮得近乎暴虐,每次都留下一身青紫淤痕,还好有衣衫遮掩。

第一次将隐秘痕迹暴于人前,那学徒不发一言,阿娟已经忐忑万分。伤口不大,只是有些深,反复化脓,又湿又闷,不断往深处溃烂,需得先将脓水挤尽,才好上药包扎。学徒手法老道,动作尽力轻柔,脓水与血水一并流出,仍令阿娟痛得皱眉。

但他从始至终未出一声。呼痛是有钱人的特权,做下人的有样学样,只会被嘲笑“身骄肉贵不顶事”,博不到同情。

清理完,敷上药,学徒一面为他缠纱布,一面慢声说明:“你热症已退,过多两日,我与师父也该回去了。”停一停,见阿娟微微偏过头,知道他在听,他继续交代:“洗基东谢记医馆,如果需要帮助,可以去那里找我。”

“我叫阿猫,你说找阿猫,他们就知道。”

阿猫幼时已随师父学医,四处出诊,见识过豪门大户内乱象丛生,佣人间亦有上下等级,以为阿娟不过是寻常受人欺凌。在郑家停留几日,他已发觉郑许两家佣人龃龉众多,暗地里磨擦不止。

二少爷与二少奶奶不和,不仅佣人两面为难,连他师父谢国强亦不免牵连其中。原来郑老爷默许二少爷为佣人请医生,明面上显示郑家体恤下人,实则意在沛公,想借机为二少奶奶看诊。

老爷派来的医生,二少奶奶再强硬也不便谢绝,只好忍气吞声接受望闻问切,日日饮中药调理。其实她正值青春,红光满面神采奕奕,并无任何隐疾,如此一来更令郑家二老不满,疑心她早已芳心暗许,因此百般抗拒同房,不肯做真正的郑家妇。

许娟然乃许家明珠,心高气傲,向来不理会这些无根流言,虽然厌恶就医,但也只得这个机会能抓住中医打探阿娟情况。中医见她如此关切一个男佣人,想起郑家二老话里有话,反复交代他检查二少奶奶“有无不适”,不免意味深长望了她一眼。

“他热症已退,无大碍了。”他一字一顿道。

她急切追问:“那、他现在吃什么可以补身,我叫厨房做?”

“他脾胃虚弱,现在还是以清淡为主,不过这些二少都有交代,二少奶不必挂心。”他抬一抬眼皮,眼珠在二少奶奶娇美面容上绕了一圈,若有所思,“二少奶奶如今还是多关心自己,调养身体,早些……”

“好啦好啦,我、屋里有事找我,我过去看看。”许娟然扬声打断话头,一面说一面已经起身向房门探头张望,提起裙摆调转脚尖,“帮我送客。”她随手抓了个女佣,便逃也似地窜进里屋,留下无辜顶包的女佣与中医面面相觑。

她做戏做得实在差劲,任谁也瞧得出她只是不愿触及这话题。嫁入豪门的少奶奶,没有不争着生儿子稳固地位的,似她这般避之不及,中医也是头一遭见。但他不动声色,照旧向女佣礼貌颔首作别。

中医上门,同样借宿宅第区,与二少奶奶隔两间屋,因身负任务,日日上门问诊顺带谈心做说客,二少奶奶烦不胜烦。这日见送客的佣人拎着包袱打门前过,心中总算卸下一块大石头,得以长舒一口气。

但有人欢喜有人忧。中医在时,二少爷兴许顾念阿娟尚在就医,不便召他作陪,中医走了,阿娟独坐在屋中,寝食难安。阿猫离开前留下的药瓶搁在床头,阿娟发着呆与它对视,不知自己今晚命运如何。

不冲凉倒还好了,他没头没尾地心想,不冲凉,想必二少爷对住臭成夜香桶的自己下不去手,不然那日也不会露出满面嫌恶神色。更煎熬的是以养病名义挪他过来,如今病好了,却无人提起要他搬回工人房。虽然这里也是间小小工人房,可到底是二少爷的佣人住处,他住过来算什么?

念及此,阿娟慢慢立起身,先拉开门缝,探头观察一圈,这才飞快闪身出去,做贼般小心翼翼。

日头正旺,他又有心避人,专拣林荫小路走。几日未出门,乍一见光,难免晕眩,手上脚上都有些乏力,心中又揣着事,落足轻软如猫,几不闻声响。

“……还是二少好气度,这也都替她挡下来。听人讲他们从前就不清不楚,许老爷几次想赶他走,都是二少奶奶拦下来。”

“那就衰啦,二少使那么多钱,娶了顶绿帽回来!”

“谁知呢,二少挑通眼眉,话不定是故意的。少奶奶有把柄在他手里,才不好管他出去玩嘛。”

另一个声音十分不屑,“出边的阔少哪个不出去玩?嫁得二少做大房就是烧高香咯,整个广州城也只得她这么不识趣。”

“识趣不识趣,反正现在二少给足面,将来她占住茅坑不屙屎,二少要休她也有理有据。”

“不干不净,屙得出也不见得是二少的!”

“什么屙不屙啊,你说二少是茅坑啊!”

背地里讲主人家,一个比一个更口无遮拦。阿娟听得气愤,拳头在身侧越攥越紧,又颓然松开,两只脚仿佛倏然变成两只秤砣,再无法往前迈。

诚然那话中字字带刺,阿娟却不得不承认他们分析在理。自家小姐待人亲厚,心无邪念,不代表其他人不会心思腌臜,故意捕风捉影。虽说身正不怕影斜,可小姐身为女子,又已出阁,的确应当有所避讳,不便再如从前一般任性妄为。

而自己,阿娟明白,如今的自己更不应与她太过亲近,主动授人以柄,让小姐在夫家难立足。郑家由十三行起家,根基深厚,富甲一方,郑家佣人亦自觉高人一等。许家虽然阔绰,却是后起之秀,论家底论势头,不可与郑家相提并论。

连郑家佣人谈论起小姐,尚且如此不留情面,倘若自己再执意搬离二少爷院落,那风言风语恐怕能刮成大风暴,刮得小姐抬不起头。前几日他一心认定二少爷搬自己过去专为近便欺负他,这时再细想,恐怕二少爷考虑他自己脸面更多。

小姐亲自前往工人房关心他病情,阿娟也是前两日才听阿猫说起。阿猫是外人,不参与郑家院内斗法,讲来平铺直叙,却听得阿娟心惊肉跳,不难想象此事在郑家佣人口中如何添油加醋,变作香艳八卦。

祠堂再往前便是宅第区,赶在二少爷回来前,阿娟先一步回屋。

前几日有阿猫代劳,帮他带饭煎药,为他争取几日清闲,可借病躲在屋内不理外间流言蜚语,但这日阿猫已随师父离开,阿娟知道再躲不开,只好硬着头皮亲身前往厨房打饭。

他一向寡言少语,冷嘲热讽即使故意吹到耳边也只作未闻,打完饭便快速离开,只是夜间二少爷唤他过去,却无论如何躲不开。

既已住在此处,自然承担守夜职责,二少爷夜间有事找,他没理由不应。只有他自己知道,二少爷找他的“事”,恐怕与找别人不同。出门前他特地在肩上又涂了一层药,药水的苦味隔着麻布衫也直冲鼻端。

二少爷出来过,房门没关,只虚虚掩着,阿娟深吸口气,正欲敲门,里面已经传出二少爷森冷低沉的声音。

“进来。”

低着头,屏住呼吸,他拉住门板缓慢向内推,试图不让门页发出声音,企图隐藏有人进入的动静,掩耳盗铃。可惜那门页并不配合,倏尔尖利地“吱”了一声,静夜中分外刺耳,像专门要昭告天下似的,吓得阿娟一怂肩,立刻闪身进去合好门。

之前过来的时候也是深更半夜,却不如今日这般紧张。明明现今院中只他与二少爷两人,更不必担心被守夜人发觉。偏偏阿娟做贼心虚,觉得天上每一颗星、地上每一株草、墙上每一扇窗都睁大眼目送他走进来,清楚地知晓他与二少爷在房内发生的一切。

不必小心躲避第三者,这样的私会罪恶意味更浓。二少爷以他替换守夜人,除了为小姐、为他自己的名声挡口水,难道当真没有其他打算?他不可能去向二少爷寻找答案,却被这猜测一刻不停地折磨着。

在郑家,在小姐的姑爷家中,与小姐的夫婿这样肆无忌惮地偷情,阿娟无法面对这样卑鄙无耻的自己。

二少爷却已无耐心等待他梳理情绪。“过来睡觉。”他硬邦邦丢出命令。

他已冲过凉,换了绸缎睡衣,扣子却未扣一颗,门扉大敞,阿娟一见那白生生胸膛便好似被蛰了眼,多少混乱旖旎画面在脑中徘徊,令他惊慌地攥紧手指。

他装木头拖延,二少爷愈发不耐烦。“不睡觉,你想当门神?”他冷笑一声,“好啊,去门口立直,敢合一下眼你以后都不用睡了,夜夜给我守门口。”

说完不等阿娟,他径自躺上床,拉起被子转过身,只留给他山一般的背脊,冷冰冰道:“熄灯出去。”

阿娟不敢挑战他耐心,低着头挪过去,直挺挺在他身边躺下,仿佛身上忽然多了副手脚,横也不是竖也不是,不知究竟该怎样摆,连枕头也不敢挨。

冷不防二少爷转了个身,一座山骤然抵近身边,紧跟着一条健臂搭上腰间,将他往怀中用力一带,吓得阿娟几乎弹起来。

“睡觉。”热乎乎的气息喷在耳畔,却没再往别处移动。

往日被叫过来,总是只有一件事,或者先替他舔一回,或者直接除衫进入主题。可这一日二少爷说睡觉,似乎真的只是指睡觉。他的唇,他的手,都安安静静停留在同一个地方,没有试图动作的迹象,倒叫阿娟不可置信。

灯熄了,院子里还有夜灯与月光,满洲窗的影子静静浮在水磨砖上,曲折的细纹如同水波。阿娟惊疑不定,僵直地睁着眼直视屋顶,不敢相信他当真什么都不做,只是让自己陪他合眼睡觉而已。

他紧张过头,自己的呼吸与枕边呼吸叠加,兼之风扇声呼呼如风箱,静谧而嘈杂的夜晚,他被困在二少爷炉火般的怀抱中,睡意全无。

不知睁着眼多久,身边的呼吸频率放低,吸入与呼出间隔匀长,阿娟侧耳听了一会儿,怀疑二少爷已经睡熟。因这情景实在难熬,心中几番交战,竟然大胆尝试圈住他手腕往上提。

谁知甫一用力,那手臂反而更揽住他紧了一紧,几乎勒痛他腰身。身侧的胸膛隐隐震动,二少爷懒散的戏谑仿佛自那胸腔深处传来。

“不想睡,是想做点别的?”说罢便伸手去掀他衣衫。阿娟受惊,死死扯住衣角,恳求的声音里几乎带了哭腔。

“不要——不要!”他心急地低呼,还惦记着不敢放大声,“我、身上还有伤……”

“那就睡觉,再不合眼就出去当门神!”

说到这份上,阿娟哪里还敢不从,赶紧将眼皮拉紧,恨不得再糊两笔浆糊粘上。虽然不惯歇在二少爷身边,到底大病初愈,撑不住太久,竖着耳朵留心身边二少爷的呼吸,神经紧张中亦渐生倦意,不知何时迷迷糊糊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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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的存在越发强烈,大脑虽然混沌而沉重,却有一道意志推动着他努力掀开眼皮。阿娟还未寻回身体的控制权,先不由自主转动起眼珠,茫然地观察四周。

墙壁,屋顶,木门,依稀是眼熟的样式,但仿佛又有哪里不同。墙壁很近,门也很近,视线转过去,似乎还有个人,年纪稍长的青年,坐在窗下专心读书。

没见过的佣人。但看那衣着,并不似郑家统一的佣人打扮,当然郑家的佣人也不读书。出来做佣人的穷人家,大字不识才是常态。他愈发觉得奇怪,跌入一个陌生的新天地,说不出的恐慌。不熟悉的屋,不熟悉的家具,不熟悉的人——难不成他被幽禁了?

一念及此心口便...

一念及此心口便是一空,急切地试图爬起身,但四肢软绵绵,抬不起挪不动,变成充不进力气的摆设,心有余而力不足。

挣扎带起的响动终于惊动了窗下读书的青年,他向阿娟望过来,露出惊喜的神情。

“呀,你醒了!”他扔下书,赶上前来试探阿娟额温,又按住他肩膀,劝他不忙起身,“别动别动,先躺着,我去叫师父。”

师父?阿娟满面困惑,不知不觉做出了口型。那青年竟也读懂了,和气解释道:“是我师父,给你医病的郎中呀。”他脚程飞快,不多时便带来一位中年男子,黑马褂,浓胡须,腰身佝偻,瘦长面孔上沟壑丛生,一望即知医术精湛。

阿娟一面给他号脉一面默默思忖:原来自己真的病了。那时强撑着最后一股力气倒在榻上,再三叮嘱自己不可贪睡,只躺一会儿就起来,还以为那恍惚中听见的只言片语不过是做梦,没想到竟真的病倒了,还倒在小姐的姑爷府上。

他睡了多久,那中医可有瞧出些什么?他忽然心慌起来。张开嘴,喉中干得像灌满了沙,过滤掉每个字,只余下气音嘶嘶地向外喷。

那中医见他空张着两片干裂嘴唇,满面焦急,急得额头上又要冒汗,好心宽慰道:“后生仔,莫心急,二少交代过,没事要你做,好生躺着休养。”

二少交代?他更疑惑。自己是小姐的佣人,即使病了,也该听从小姐安排,何来“二少交代”之说?

老中医并不解释,只吩咐学徒:“斟碗温水,叫厨房做碗鱼片粥,加河鱼河虾,别落瑶柱。如果有鸡汤鱼汤,也可斟一碗过来,撇去油花。他烧热刚退,不宜食油腥海味发物。”又口占一味方剂,命徒弟拿去煎药。

那徒弟领命,脚尖一转,又忽然迟疑,犹豫着转过身询问师父:“需不需禀告二少?”

“二少那么忙,一早返船行了,他走之前向各处都交代过,你只管去要,如果有人不给,你再来找我。”

阿娟口不能言,心中有无数疑问,却无从开口,只能眼巴巴望住二人离去。

即使高烧一场,也不至于烧到忘记自己身份。他深知自己不过是个佣人,何德何能独占一间屋,有专门的中医看病开方?可惜那师徒二人都忙于做事,无心与他费口舌,他只能揣着满肚子疑惑,一点点寻找手脚的知觉。

不知自己究竟烧了多久,又躺了多久,连指尖都软得发麻,单是支起上半身便费足力气。也许是躺了太久,一坐起便头晕眼花,头重的像顶住块石头,晃一晃险些又跌回去。他努力撑住,眼前一片白茫,闪了好一阵才逐渐退散。

木门闭掩,满洲窗半开,狭长的彩色光斑从地上铺到墙上,将那光秃秃的灰砖墙也刷得五彩斑斓,绚烂非常。郑家豪阔,工人房也全装红黄蓝绿满洲窗,可惜佣人们早出晚归,轻易不敢在房中逗留,难得有机会欣赏这美景。

他出神地望住那扇光,思索这里究竟是何处。郑宅占地广阔,历经数次扩建,屋宇众多,他随小姐来此半年,也不敢说自己走遍园中每一处角落,更猜不出自己正身处哪个方位。

纵观屋中陈设与装饰,简陋单调,一床一桌一椅一柜,普普通通的木质,不是酸枝。墙壁与墙壁夹起的空间,紧凑窄小的一方格,大小仅供一人独居。

是少爷们关禁闭的场所?他赶紧摇摇头,甩走这异想天开的猜测。他不过一介佣人,即使因病遭幽禁,也不配享用少爷们的房间。那——是幽禁下人的地方?但看这条件,实在不比工人房差,倘有机会在此独居幽禁,恐怕佣人们要争先恐后地犯错误。

猜不透,脑中渐渐放空,坐在床上直着一双眼发呆。他热病初愈,大脑本就转得迟缓吃力,这下干脆直接放弃,只等那学徒回来问个究竟。

青年带着食盒与水壶归来,见他呆懵懵坐着,双目发直,离了魂的木头样,不由吃惊,赶上前探他额头,确认烧热未再复发,这才稍松一口气,却仍不放心地左右观察一番,“需不需再叫师父来看看?”

阿娟想挤出一个微笑安抚他焦急心情,却实在无力。他病中粒米未沾,滴水未进,方才尚无感觉,这时闻见那食盒中溢出的香气,只觉胃袋仿佛变成一只无底洞,紧缩着,咬绞着,从中生出利爪,尖尖指甲狂躁刮挠腹内,令腹中升起阵阵烧热的绞痛。

阿娟知他有理,接过水慢慢吞下,一双黑眼珠还一瞬不瞬粘在那食盒上。有了热水滋润,喉中干渴更甚,那水也不抵饿,落入胃中,反而浇得饿火更旺,分秒都难耐。

见他端住水杯的双手微微颤抖,知他病体乏力,那青年体贴将桌椅搬来床边。

“既然坐起了,落地食啦,万一弄脏床铺,不好收拾。”

岭南天热,豪门大户更注重仪表,佣人们的衣衫也要日日换洗,免叫汗污熏到主人家。郑宅虽然有专门的洗衣妇,佣人们到底不好拿这类意外脏污去麻烦她们。阿娟乖乖由他搀扶着坐到桌边,甚至贴心将匙羹塞到他手中。他心中急迫,动作却仍旧迟缓,但食得十分专心,急切要拿粥米填补胃中灼热空虚,直到整碗粥水落袋,身上充了些力气,连脑中也清明不少,这才记起要事,得空抓住那青年询问:“我现在……是在何处?”

“这是二少院中给守夜人过夜暂住的屋子,二少担心工人房噪杂污糟,叫人搬你过来养病,又专门吩咐师父同我留低,关照你病情,真是好有心。”那青年轻松地解释,语声中不乏钦佩。未留意阿娟神色,收拾好碗筷,他又忙碌地出了门。

“我去看看你的药可有煎好。”

独留下阿娟呆坐如木,半晌未能回神。

一直有心逃避,想不到竟还是逃来二少爷院中。他是许家的佣人,即使生病,照例也该由小姐关照。当然这里是郑府,二少爷出面,不是不合规矩,但偏偏搬来他院中……捏起拳,仍止不住身上阵阵发冷,刚刚汲取自鱼片粥的力气仿佛又缓缓流走,胸口的跳动慌乱似颤抖,连青年端来中药也涩口好似毒药,饮得他眉心紧锁。

青年不知他心思,只当他不习惯药味,好意安慰:“良药苦口,饮完再睡一觉,醒来就会感觉好多啦。”

他哪里知道阿娟最不愿意听这个,恨不能将中药倒掉,盼这病别好起来。只因有他在一旁监督,未能得逞。

独坐屋中,望住门,不是没生出过逃跑的念头,可是要如何躲过院中那么多双眼?何况即使任性离开,往后要以何赡养父母,支持家中?许家再如何慷慨,也必定不会继续为一个逃跑的佣人供养家人;即使逃回许家,又要以何借口,难不成要对许家哭诉二少爷夜里暴行,奢望许家会为一个和姑爷私通的下人主持公道?

热水热药一齐化作冷汗,无声地渗出背脊,他知道自己无路可退。生而贫穷,便只能供人家使唤,无论情不情愿,命运一脚一步,皆不由自主。

经历被二少爷强占的那一日,噩梦般的一日过后,他再一次体会到莫大的悲哀,在黑洞洞的深渊里一路往下跌,探不到底。

烧热已经褪去,他仍浑浑噩噩,虽然脑中乱作一团,到底无事可做,病体虚弱,慢慢又犯了困意。只是饮了满腹水,睡下不多时便被尿意催醒,下床四处寻找夜香桶,找进一扇窄门后,才发觉这屋子原来还带一间小小冲凉间,接入了水喉,置一只木桶蓄水,供守夜人冲凉用。

周身热汗湿了又干,不是没起过冲凉的念头,可身上一丝力气也无,头重脚轻,连擦身都提不起胳膊,反正这时候也不必出去见人,他坦荡荡地拖着一身酸臭气,小心地推开门,探出半张面孔观察。

院中金光较先前更甚,隐隐地夹了几分橙,阿娟眯着眼,左右扫视片刻,后知后觉意识到那是因为临近傍晚,日头西下。好在二少爷未归,院中暂时无人,他蹑手蹑脚步下阶,做贼似的探头往侧墙边瞄。

果然,石阶边,紧邻墙根坐着一只夜香桶。工人房内人多,天气又热,夜香桶置于屋中,经屋内热气蒸烤,“香气”充盈满屋,因此佣人们常年将夜香桶贴墙置于屋外。昨夜他昏睡未醒,连送桶换桶的工作都由旁的佣人代劳,更不会替他放进屋。

虽然院中只他一人,他仍不好意思在外解决,费事地将那桶提进又提出。

二少爷的院子虽然来过数回,但多在夜间,白日里但凡能绕过,他一步也不愿踏入,发觉身在此间,仿佛被投入牢笼,浑身上下没有一处自在。

放空了肚子,他跌回床上继续睡觉,起初总忍不住强牵起一分警觉,无法放心入梦。其实二少爷在外经商,回来用晚餐的机会并不多,许多次阿娟去厨房为小姐落晚餐菜单,总能听见二少爷院中佣人咬耳仔。“还没消息?”“是呀,都不知要不要备餐。”

阿娟传完菜单便默默出门,假装没听见他的风流韵事。阔少爷在外寻欢作乐,夜不归宿不算出格,更何况他已结婚,妻子置若罔闻,做下人的更不便越俎代庖。阿娟倒恨不得他别回来,他不回来他反而轻松。可一念及小姐新婚即遭冷落,连郑府佣人都不免在背后乱嚼舌,又禁不住替小姐处境担忧。

这一日他竖着耳朵,听了许久也不见院中有大动静,不像二少爷回来的架势,不知不觉便松了弦,在困倦中阖眼。

睡梦中恍惚有只猛兽紧追身后,阿娟惊惧,使出浑身力气奔逃,那兽目与獠牙却越逼越近,他慌不择路,惊惶中猛然一脚踏空……

胸口一震,骤然睁眼,一片昏聩中乍见一尊黑影,仿佛正是梦中那只兽,从梦里追出来,仍不肯放过他。他立时一震,倒抽一口冷气。

黑夜里闪着两只金光烁烁的眼睛,一瞬不瞬锁住他。阿娟不敢与他对视,却如同被施了定身术,动弹不得,怯怯地蜷缩着,提着眼皮偷偷打量,不知他打算对自己做什么。

工人房只有煤油灯,二少爷当然不会主动帮他点上。他目视极佳,暗夜中也看得清阿娟小猫似的缩成一团,身子一起一伏,惊怕不已的模样。他不出声,阿娟更分不清他来意,抱紧胸口,一动也不敢动。

有意压抑,却反而听见自己的呼吸越发粗重明显,在小小的屋子里好似锯条打磨凝固的空气。

对峙间,门外有脚步声逼近,那学徒举着油灯,娴熟地推开门。

见门后无光,本以为阿娟还睡着,未料到房内竟有另一人。他提高油灯一照,这才后知后觉认出对方,连忙颔首问安。

“二少。”

昏黄油灯光更衬得他面目深邃,似刀削斧凿,高耸锋利的眉骨下阴影深重,藏起两只冷冰冰金瞳,冷酷而阴沉。那学徒不由感到压力如山迎面逼来,诚惶诚恐解释道:

“我来送药。”

二少爷目光向阿娟身上一扫,眉心山川更高,冷冷道:“吃完药带他去冲凉。”

学徒目光一闪,飞快望他一眼,一时为难,左思右想,壮着胆子说明:“他受寒出热,脾弱气虚,如今热症刚退,不宜即刻冲凉水。”

“那就去水房打热水!”二少爷极不耐烦。

说完便袖子一甩,大步向外迈去。学徒瘦削灵巧,连忙闪进门内,贴着墙壁为他让道,低头恭送那沉重脚步声离开。

他不提还好,这样一说,阿娟也觉得自己身上气味如同三伏天里放了整周的剩菜,腌坏了的南乳,羞于见人,这才明白刚才二少爷为何只是站在床边。

那时他吓得僵住,被他按在床榻上欺侮的画面杂乱闪过脑海,只怕他伸手上来又要除自己衣衫。

好在二少爷一向极注重仪表清洁,被他身上臭气熏退,他倍觉庆幸。可这青年学徒进进出出,照顾他整日,令他立时心生歉意。

“对不住,我现在……”阿娟羞愧地呢喃。

那青年麻利替他点灯,端药,不以为意。“没事啦,你是病号嘛,那些卧床几年的我也见过,那个味……”或许念及评价病人并不适宜,他收了声没再说下去,但阿娟已完全能理解他意思。

常年卧床的病人,即使日日擦身,身上仍有挥之不去的腐朽气味,如同老旧的房屋与家具,无论怎样仔细地擦去脏污,仍然无法阻止腐烂由内部一寸寸侵蚀扩散。

是他家中的气味。

阿娟细细个已来到许家做工,深知外出讨食诸多不易,尤其暂借他人屋檐,样样须得学会忍耐,不可因一点头疼脑热就怠工告假,万一被误会偷奸耍滑,有损信誉,日后处处难做。

他自幼体弱多病,身体不适亦是常态,可身为男子,自当坚强隐忍,不该学女儿家娇气,更何况他不过一介卖力气的下人。因此虽然腹内胀痛,大有愈演愈烈势,阿娟仍然咬紧牙关,随众人一道忙进忙出。

这日日头足,佣人们合力将小姐的藏书搬来天井摊开晾晒,以免潮湿虫蛀。阿娟小腹内绞痛阵阵,沉沉地如同吊了块石头往下坠,虽然嘴上不肯叫苦,动作却不免迟缓,引来嫲姐几次白眼。

最先发现...

最先发现他异样的还是小姐。许娟然来天井找书,一见他面青口白,脚步虚浮,慢吞吞蹲身搁下一摞砖头厚的藏书,便觉出不对。阿娟幼时体弱,小毛病不断,常被佣人们嘲讽身娇体弱,没有少爷命倒生了副少爷身,许娟然怜惜他命途多艰,一向多有照拂。

她走上前牵起阿娟细细瞧,才发觉他状况似乎更加糟糕。棕黑双颊暗黄浮肿,双眼血丝密布,眼下绀青,目光虚飘无神,一望即知的憔悴,不知多久未得休息。

昨日见面,分明还不是这般,不能不叫许娟然疑心他是背地里受了欺负,一宿未眠。她心疼不已,连连劝阿娟停手。

“不舒服就先去休息吧,这事不急,有他们就得。”左右她如今身为人妇,既不需如普通人家新抱操心家务,更无心为郑夫人分忧管理郑府,有大把闲暇。

可……阿娟回首望望众人,皆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他怎好独自一人回屋休息?

回身冲小姐摇摇头,“我没事。”他婉拒这份好意。

听他声音沙哑,一句话夹半句气音,有气无力,哪里像没事模样?许娟然板起面孔,端出小姐架子命令道:“不许做了,回去休息。”

阿娟只好听命。他的确浑身无力,疼痛从小腹扩散开,骨头里都阵阵发虚,拖着脚步回到工人房,眼一闭腿一软便倒在榻上。

白日里佣人各有各的事务,工人房里寂静非常,阿娟眼皮有千斤重,虽然腹痛鲜明,仍旧沉沉跌入梦乡。

不知睡了多久,再醒来时耳边隐隐有噪音,天光似乎已经暗下去,阿娟本能想睁眼,眼皮却好似被针线缝起,重得根本掀不开。从勉强支出的缝隙里,模模糊糊闪过一片影,一丝凉意贴上他额头。

“……中医还没来?要不去叫西医吧。”一个温柔的女声,略显焦急。

“不好找番鬼呢……”另一道更年长的声音从旁劝慰。

手下的额头烫得惊人,不知已经烧了多久,许娟然直怨自己太大意,没早些觉察端倪。阿娟身体一向不算硬朗,初到许家时小病不断,大烧过几场,许夫人很不满意,险些赶他出门,多亏她从中回护。日复一日的劳作锻炼了他的力气,陪小姐习武更为他塑起一身薄薄肌肉,许娟然原本以为他体魄较从前强健许多,却忘记了娘胎里带来的毛病,未经悉心调养,怎会如此轻易痊愈。

早上赶阿娟回去休息,直到傍晚佣人来收拾茶点餐盘时,仍不见阿娟身影,这才想起来询问一声。她院中除去阿娟都是女佣,不便去男佣住处寻人,何况还介意阿娟借病偷懒,忸怩着不愿去跑腿。

只有嫲姐年长,心思最敏捷,见状,自告奋勇去向相识的男佣打听,这才得知阿娟一直在榻上休息,午饭也未起身。

“就知道是这样咯,人家躺起睡大觉,我们在这里傻卖力。”女佣们背过身愤愤不平嚼舌头。

许娟然心中却是一惊,直觉事出有异,深知这绝非阿娟为人。拔腿便要往工人房去。嫲姐见状大惊,见劝不住,只得亦步亦趋跟在她身边提点。

“小姐如今是少奶奶,不好一个人去工人房呢。”更何况去寻一位男佣人。许家再如何撑爱女,到底鞭长莫及,如今她们身在夫家,不比在自家随心所欲。郑家佣人众多,一个不得宠的少奶奶,一举一动都应提防周围眼光,留意别让人抓住把柄,去郑家老爷面前笃背脊。

许娟然却浑不在意,径直迈入工人房。

岭南的白日绵长,晚饭开得迟,这时刻,佣人们多数在外做工,便是偷闲也不敢躲入屋中——在外面被抓住了,至少可以假装前一秒还在做事。

两个坐在檐下饮凉茶吹水的男佣,一见她现身,立刻慌张起身,含糊地问过安便猫着腰溜得飞快,生怕被捉住问罪。许娟然并不计较,倒惟恐他们不出去。

清了场,屋内只剩下阿娟瘦长背影,蜷缩在榻角,和衣而卧。虽然时日炎热,但这样睡着,难免受凉,何况那背影的起伏甚是轻微,几乎令人疑心那身体是否还在呼吸。她且惊且疑,提着裙摆蹑足上前,小心地伸手覆上阿娟额头。

手背下的皮肤热意惊人。

“去叫中医。”她当机立断。

回首见嫲姐满面心事,延俄着不肯动身,她不由心急:“快去呀!”

“我去呀……”嫲姐不情不愿,欲言又止的态度令许娟然心烦。她心直口快,最厌恶身边人扭扭拧拧,闪烁其词,偏偏阿妈派了这么个嫲姐陪她出阁,说什么在夫家提点她做事。

嫁了人还要时时被当作细路监视教导,她对嫲姐向来没好感。“你不去,要我去?”

嫲姐这才挤牙膏般嘟囔:“小姐给一个男工人叫中医,万一被二少知道了,不好呢……”

“这也不好那也不好,要我讲,嫁来这鬼地方才最不好!”

“呀!”嫲姐大惊,连连摆手,恨不能堵住这张犀利的嘴,几乎跪下地哀声祈求她收声,“小姐可千万别这么说,万一……”她惊慌四望,只怕这番大逆不道的言论被人听去。

许娟然一心记挂阿娟病情,没心思与她斗嘴纠缠,风风火火冲出去抓了个佣人去请中医,又叫人打来凉水,为阿娟敷额头降温。

他上午就回屋了,不知独自在屋中烧了多久。阿娟细手细脚,蜷缩的姿态更显得他只有小小一团,恍惚还是从前初至许家的细路仔,勾起许娟然无限怜惜。她虽然未做过母亲,却不乏一颗母爱之心,亲手扳正阿娟身子,为他更换毛巾。

她乃千金小姐,亲自照顾一个下人,嫲姐自然看不过眼,几次三番要从她手中抢毛巾,许娟然厌烦她在一旁吟吟寻寻,厉声令她去门口等着迎中医,彻底无视她,独自关照阿娟病情。

不知拧了几回毛巾,仍不见人影,阿娟额头的热意也未见缓解,一撤下毛巾,热度便逐渐回升。许娟然渐渐心焦,回头向门外扬声问道:

“中医怎么还没来?去催一下。”

话音才落,便闻得一串脚步声。她满心记挂着中医,未想到钟点已迟,亦有可能是佣人们回来用餐,更没想到来人会是自己新婚丈夫。

少奶奶来工人房,已是纡尊降贵,一向眼高于顶的二少爷亲自驾到,更是罕见。嫲姐一见来人便慌了神,只恐他责怪自家小姐独自来看望一个男佣,有失礼仪,更怕他疑心小姐与这佣人不清不楚。

“二少!”她一面问安,一面慌慌张张向屋内跑,盼望赶紧将小姐拉起来,别给姑爷看见她坐在男佣床边。

许娟然一向不惧郑二少爷威严,这时更厌恶嫲姐一惊一乍,抱定了主意,偏不起身,端坐床沿,不动如钟,挑衅似的扬起下巴,双眼一瞬不瞬,紧追来人身影,且看他打算如何发难。

郑二少爷只略略斜她一眼,并不上心,径自踱到床边,定睛观察一眼,俯身便要伸出手。

许娟然受惊,一把拍开他胳膊,看得嫲姐心惊肉跳,下意识想拉住她动作。但见二人间剑拔弩张,一触即发,揣度这气氛不宜外人插手,惴惴地又将两只手往袖中缩。

郑二少爷背着手,垂着眼皮不快地俯视她,冷冷道:“郑家一向有自己的中医,不需去外面请。”

大户人家怎会没有相熟的中医随叫随到,许娟然却不知嫲姐特地交代自家女佣去外面请中医,不欲惊动郑家人。可外人入门照例要通传,守门人听闻乃二少奶奶所请,自然生出误会,紧急转告至二少爷处,倒更让人疑心他们做贼心虚。

二少奶奶执意分房,平日更有意躲避二少爷,却对一位陪嫁男佣关怀备至,甚至坐在工人房亲自照料,连请中医也要避过人。随同的佣人与学徒虽不敢多言,眼中各个都带了几分探究,看好戏似的,目光装作不经意在年轻貌美的二少奶奶与这黑瘦佣人身上徘徊。

只有二少爷恍若未觉,向中医一撇下巴:“号脉。”

那中医上前搁下药箱,向着二少奶奶一躬身,客客气气颔首赔笑道:“二少奶,可否……”他向旁一摊手。

许娟然眼珠一转,明白他意思,别别扭扭起身为他让道。

中医坐到阿娟身边,执起他手腕,翻开衣袖,半昏暗光线中,他腕上一道红痕若隐若现,看得许娟然不由狐疑。

她早察觉二少爷时常无故责罚阿娟,虽然曾就此问过阿娟,鼓励他大胆揭发,再三保证有自己撑腰,绝不容许郑家随意欺侮他。可阿娟即使被感动到眼中泪光闪烁,仍然守口如瓶,不肯透露半分。

佣人到底是佣人,当面指责主人家本为大忌,何况还是两公婆,他若间中告状,少不得要被安上挑拨罪名,日后吃苦头的还是自己。许娟然热心帮他,却有心无力。

她气愤地瞪了二少爷一眼。

中医号了会脉,若有所思,捻着胡须,慢条斯理下了论断:

“天生气血有亏,加之近日劳累,天气湿热,引起肠胃不适,无大碍,饮几帖药,休息几日就好了。”

烧了大半日,烧得神志不清,却说得这样轻巧,许娟然不能不疑心他有所隐瞒。左右他是郑家的人,谁知道他们在外面商量了什么!

她不肯轻易接受这诊断:“阿娟一早就不舒服,烧了半日,怎么会无大碍?我要请西医!”

二少爷眉心一夹,目光更冷,显然极不赞同。

“少胡闹。”

那轻飘飘的语气,全未认真考虑她要求,显然又拿她当作不懂事的细路呵斥,许娟然最受不了这态度。那时她本不肯出嫁,只因自己已拿到中学毕业证,爹娘却仍处处拿她当细路,连婚姻大事也依照哄细路的办法,拿种种好处软磨硬怕泡。

“女子总归要嫁人呀,不嫁他也要嫁其他人,你能在家里赖到几时?他这么诚心,郑家又阔,嫁给他,不吃亏的。他家那么多工人,又不需你过去做事,你是过去做少奶奶享福。爹娘一直拿你当心肝宝贝,不是真正的好人家,怎么舍得送你过去,我们也不忍心给你吃苦呀。你日日说自己长大了,叫我们别当你作细路,可还是这么任性,让家里难做,哪里有一点大人样呢。”

郑家的聘礼堆满天井,堆出趟栊门,为了不让家里难做,也为了证明一回自己的确已经长大,不是任性妄为的细路,她终于松口同意出嫁,满以为升格做了新抱,至少能够被人当作一个成熟的大人平等看待。

可这可恶的二少爷,自盖头落下望见他第一眼起,许娟然就知道他从来没拿正眼瞧过自己。

谁会认真和一个细路计较?都知道是白费力气。

二少爷顾自向随同的佣人吩咐:“搬他去我院中,那间单独的工人房,别留在这里传染其他人。”

少爷们的庭院阔大,书房阁楼旁另有一单独工人房,紧邻青云巷,供守夜人留宿。然而那是在他院中,许娟然一听便瞪圆了眼。

“搬去你院中?阿娟是我家工人!”何况中医也未提及阿娟病症有传染性,她不允许他擅下论断,籍此抢夺自家佣人。

许娟然咬紧唇,双眼瞪得几乎冒火。无论多么不情愿,连同房都一再躲避,她仍然无法反驳:如今连自己也是郑家人,何况一个佣人。

郑家佣人手脚麻利,不一会便呼啦啦涌入一群人,在二少奶奶不甘心的注视下将阿娟抬走,甚至连他被褥衣物都一并拣出带走,义正言辞:“二少吩咐,要全部重新洗过,以免传染。”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佣人间也有自己的规矩,抱团欺凌不可避免。工人房本就是大通铺,衣柜公用,新人入住,往往要四处打点求人,才能觅得一席枕头地。这样利落清走阿娟物品,他日他再搬回来,可还有地方落脚?

恨极他自作主张,再设想阿娟日后处境,许娟然更气得无心用餐,在房中来回踱步,怒骂郑二少爷欺人太甚。

“简直是强盗!”

再踱两圈,她一跺脚,下定决心:“我要去请老爷评理,他凭什么抢我的工人?”这次若不替阿娟出头,日后许家佣人在这郑家宅院中,难保不处处受欺。

明白她一片好意,替下人着想,嫲姐唯有叹息,寸步不离跟紧,好声好气安抚她暴躁脾气,只怕她一心逞强,行差踏错。

“千万别,二少爷的意思,小姐还不明白吗?”

“他什么意思?”

“小姐如今是他的少奶奶,不肯与他同住,已是大不敬,还对一个男工人这样关心,这么亲近,传出去二少面上几难看?郑家怎么讲也是大户人家,有头有面的,小姐不给面他,他也要为自己打算。如今他只是搬走阿娟堵人口,明面上什么也没讲,已经很给小姐留面了。小姐也知事点,别再火上浇油了。闹到郑老爷面前,吃亏的只是你自己。”

面子面子,讲来讲去都是面子。许娟然愤愤然,坐在房中独自生闷气,不明白为何人人都这样看重面子。

一清早,最忙碌时分,佣人进进出出,个个都摆低了头,仿佛脖子上压了千斤重,不敢向厅内站立的少年投去一个眼神。

那少年比他们进门还早,却无事可做,只是立在厅堂里,明晃晃地似根木头,动也不动,惹眼异常。

照例,二少爷起床先洗面,擦牙,换衫,然后到厅堂用早餐。他还未睁眼,厨房已开始煮早餐,他换衫,便有人在厅堂置桌布菜。那少年来得早,却并不参与,有人抬着凳子从身边路过,他只是往旁边挪一挪,仍旧半垂着脑袋,一言不发给餐桌让位。

众人都知道二少爷看他不惯,三不五时找由头责罚,清早罚站却是第一回。因他是二少奶奶的陪嫁佣人,到底隔...

众人都知道二少爷看他不惯,三不五时找由头责罚,清早罚站却是第一回。因他是二少奶奶的陪嫁佣人,到底隔了一层,除了二少爷,谁也不便支使他帮手,更不敢贸然替他求情,生怕引火烧身。

二少爷晨早就传他来听候差遣,却始终不作吩咐。这时在桌边落了坐,仿佛根本没看见厅堂内多了一个人,顾自执起筷子,搅搅粥,试探过温度,便端起来豪饮,又夹了一只油炸鬼,大口咀嚼,食得有滋有味。

佣人们起得早,须赶在主人家起床前吃完饭,方有力气开始一日工作。那少年却因为出来太早,连早饭也赶不上。禁不住鱼片粥与面香油香阵阵扑鼻,空落落的肚子不时发出抗议。因二少爷喜静,那“咕噜”声更无处隐藏,令他窘迫万分。

二少爷恍若未闻,顾自风卷残云吃完饭,拂袖而去。

桌子撤了,佣人们各有各的事务,作鸟兽散。唯独他是二少爷叫来的,二少爷临行前未留下任何交代,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留在这里,傻呆呆站桩,像个活摆件,还碍事;自作主张离开,又怕二少爷问起来,更添一重罪名,因此左右为难,一张面孔红了又白。

郑府家大业大,佣人虽多,却无人得闲。他是男佣人,二少奶奶出了阁,不便继续贴身侍候,但也少不了其他事。这日二少奶奶房中寻不见人,一路打听到二少爷院中,果然见他在此装木头。

既是二少爷要人,女佣不便干涉,只得照实回报。陪嫁的佣人到了姑爷府,要看两头脸色,处处拿捏分寸,谨慎到极处仍免不了触霉头。二少奶奶许娟然却没有这许多顾忌,一听闻自己人受了责罚,柳眉倒竖,提起裙摆气势汹汹往二少爷院中冲。

新婚夫妇分居,在整个西关也是罕有的事,一传开便惹来无数议论,连带郑老爷也被亲朋好友轮番问候,心烦不已。闲言碎语中心的二人却满不在乎,照旧蜷居宅邸两端,不相往来。

不是为了这少年,许娟然才不乐意去二少爷院子。

他的院子极宽敞,一跨过月亮门就看见少年细瘦身影独自竖在厅堂角落,无精打采的,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她气不打一处来。

“阿娟,你怎么在这儿?快跟我回去!”

她上来便拉住阿娟要拖他走。

阿娟站了近半日,站得头晕脑胀,腿脚麻痹,飘飘然几乎丧失知觉。让许娟然猛然一拽,脚下霎时一软,止不住向前扑去,若不是许娟然眼疾手快一把接住,定要跌得相当难看。

只是现下这场面也算不得好看:他几乎半伏在许娟然怀中,被她双手紧紧搂住,外人看来简直像一个亲密的抱拥。

许娟然背对着他,浑然不觉,仍在关心阿娟情况。

“你还好吗,走得动吗?”

都说二少爷气势凌人,叫那浅金色鹰眸远远一盯,仿佛身体也被钉住了,硬邦邦发僵,动弹不得。

觉察到怀中异样,仿佛骤然抱了条木头,许娟然不明所以,偏头一瞧,见他直愣愣向外望,便也顺着那视线转身,这才留意到身后不知何时立了一座冰山。

少奶奶与下人搂搂抱抱,还给丈夫撞见,换了别家新抱恐要当场吓破胆。二少奶奶许娟然没做亏心事,行得正立得直,照旧堂堂正正向他质问。

“有本事来找我,欺负下人算什么?”她没忘记自己是来是兴师问罪,昂首挺胸,全然不惧怕对方气势。

见了这场面,二少爷照旧一言不发,只是眉心夹得更紧,两道目光笔直射向阿娟,烁烁如利箭。

他摆架子吓唬人,许娟然更不待见,一眼也不想多看,拖起阿娟大步往外行。

“阿娟走,我们不惊他。”

她虽是新抱,却也生自富豪之家,出阁前受母亲耳提面命,知道初来乍到更要摆足架势,立足规矩,切忌胡乱作大度一忍再忍,给人误会她软弱可欺。今日能无欲无故责罚她的陪嫁佣人,她若视而不见,明日要如何面对旁人?大家族的佣人最识得看脸色读风向,再过几日,不止阿娟受欺,连郑家的佣人也要踩到她头上来。

摆冷脸,郑二少爷会,她也会。她拖着阿娟,昂首阔步从二少爷身边路过,目不斜视,一声冷哼也不屑分给他。

二少爷刀锋般的目光冷冰冰凝视阿娟被许娟然握紧的手腕,走出月亮门阿娟仍能感受到那寒意密密似冷箭,如芒在背。

郑府豪阔,少爷们一人一间独院。照例,新抱入门,与少爷同住。独二少爷这一对与众不同,新婚当夜二少爷借口饮酒过量身体不适,坚持去宅第休息,这一歇竟住下不肯走,说什么也不愿意返回自己庭院。

宅第本为建府初期住所,后郑府扩建,郑老爷并二位少爷逐步迁出,便转用作待客场所。郑二少爷自幼备受偏爱,院中山石树木皆依他喜好布置,连读书用的大阁楼也特将一层改作习武场所,置了木人桩与其他用具,供他日常习武。

传闻二少奶奶许娟然与他因武结识,却对他的习武场毫无兴趣,没过几日便借口二少爷的院子住不惯,也坚持搬去了宅第,引郑夫人好一顿劝,次次无功而返。

新婚便上演这出闹剧,难免使人疑心郑家有意为难新抱,让郑家平白担了份恶名。更戏剧的是她搬走了,二少爷竟又搬了回去,若无其事恢复独居生活,夫妻二人各据一方,不相往来的架势,令郑老爷至今不曾消气,直恼新抱没规没矩,净会生事端。

许娟然却不理会这许多,有许家撑腰,只管蜗居在三间两廊中怡然自乐。她本就不情愿嫁人,不明白这郑二少爷吃错什么药,偏偏点名非她不娶,嫁过来了又成日给她冷脸看,真是怪人。

“正衰人,是不是?”带着阿娟回到自己屋中,她仍牵着阿娟不放手,掀起他袖子检查,怕郑二少爷偷偷体罚他似的,全不在意男女之防。

阿娟家贫,年幼时便卖入许家做小工,与许家小姐一同长大,许娟然几乎拿他当亲弟弟看,更容不下郑二少爷随意欺侮他。拂了她脸面不说,心中也实实在在关心他。

“下次他欺负你,你话我知,我去撑你,别每次傻痴痴叫人欺。”

她越是亲切,阿娟越战战兢兢,夹着肩垂着头几次直想抽手,自觉愧对她一腔好意。

旁人都当二少爷与少奶奶不合,惯常拿他做出气筒,只有他自己明白,今日晨早就被叫去罚站,的确因为他做错了事,可个中曲直,对谁也无法言明。

昨夜他为二少奶奶打水,路过湖心亭,被二少爷截个正着。二少爷人高马大,往廊口一站,严严实实堵住他去路。阿娟不知道他深夜时分独自在亭子里做什么,只顾及着给小姐打的洗澡水得趁热送过去。水桶重,他贪近路才抄入湖中回廊,谁知正撞上二少爷。

管他赏花也好,赏月也罢,阿娟无暇关心,依例问候过便急着去送水,谁知二少爷竟和他斗气一般,偏偏阻住去路,不许他走。阿娟往左、往右,试着将扁担在肩上颠一颠换个方向,他自岿然不动,如同山石一般横在回廊入口。

办法尝尽,无论如何绕不过这座大山,实在无奈,阿娟放下水桶,期期艾艾开口求饶。

“二少爷高抬贵手,别拿我寻开心,小姐还等着我送水过去。”

虽然许娟然已经出嫁,许家的陪嫁佣人仍照闺中习惯,称呼她“小姐”,一表衷心,二来为表明许家小姐到了郑家也并非孤立无援,警示郑家下人别妄图慢待外姓。

二少爷不计较这称呼,却另有不满。

“你给她送水,不给我送?”

短短质问,顶得阿娟背后沁了层冷汗。他是小姐的佣人,不是二少爷的佣人,况且二少爷房中向来样样周到,怎会缺一个送水的下人?知道他不过故意捉鸡脚,可阿娟不过一介下人,哪里敢驳嘴,唯有将头垂得更低,唯唯诺诺。

“二少爷要水,待我送完这趟,再给您送去。”

寂静亭中,但闻一声冷笑。阿娟知他脾性,心中更惊怕,听那脚步声向自己笃笃行来,恨不能这亭子就此坍塌,让他跌入湖心,也好过直面二少爷无影无形的压迫力。

脚步停在他身边,二少爷俯身,灼热呼吸如火焰拂过耳廓,烧红整张面孔。

“那我等你的水。”

可惜二少奶奶房中亦有杂事,阿娟又被别处叫去帮手,得空脱身,已是夜半。二少爷的要求他自然片刻不敢忘,但念及时辰,料想二少爷应已睡下——尊贵如他,当然不会空等一个佣人。这样思忖着,难免带了些侥幸的念头,阿娟径直回了工人房。

今日晨早听二少爷传召,他即刻心知大事不妙。二少爷院中十数个佣人,一清早,哪里轮得上他插手?

还好这回只是罚站,经得起二少奶奶查验。

二少爷下手虽没轻没重,好在多数痕迹不在显眼处:肩上,腰上,腿根……二少奶奶总不至于脱掉他衣裤查看。

其实他并非没好奇过,嫁过来这些时日,二少爷与二少奶奶可曾成为真正夫妻?

虽然郑老爷治家严明,不许下人长气,但到底人人得一张嘴,背过主人家,难免议论纷纷。明面上二少奶奶嫁来半年,实则不曾与二少爷同房一夜,永远各据一屋,一个睡院子,一个睡屋宅,见了面客客气气打招呼,全不似两公婆柔情蜜意。

许家佣人虽不喜与他们一处咬耳仔,挡不住流言蜚语往屋中传,听了自然忍不住替自家小姐辩解几句。

“谁知他是不是在外玩出了毛病,惊穿煲。”

阔少爷年纪轻轻流连陈塘,捐灯笼底飞花笺捧红牌阿姑,在西关算不得出格,娶了妻也照旧呼朋唤友上大寨开席,不遮不掩。有钱人才做得起排场,若是一味坚持洁身自好,不仅落不下好名声,反叫人嗤笑假正经,少不得被疑心家底空虚,囊中羞涩。

每次听见女佣们如此揣度二少爷,阿娟难免耳朵发烧。只有他知道——当然不能对任何人讲——郑二少爷根本一点毛病也没有。

可他为什么不肯与小姐同房,阿娟怎么也想不明白,总不能亲自去问他:为何要刻意冷落自己点名迎娶的夫人?

他仍记得一年前许家接到提亲时,并不情愿,言小姐乃家中独女,掌上明珠,性情刚烈,与二少爷素昧平生,强行婚配,恐小姐不快。但郑家不折不挠,媒婆带来的彩礼一次厚重过一次,诚意十足,这才打动了许家老爷,首肯这门婚事。

新抱入门半年,肚中无声无息,尚可借口进门时日不长。郑家二老虽然明面上不出言催促,却少不得让厨房隔三岔五送来汤药,皆是备孕效用。

二少奶奶尚不及双十年华,二少爷更是身强体健,若是有心,并不难有孕。可……阿娟攥紧了衣角,满心犹豫,怎么也踏不出步子。

多么希望二少爷这夜传唤的不是自己,而是小姐,明明他们才是新婚夫妻,名正言顺的两公婆。他这样不明不白夹在中间,到底在做什么?

踌躇间,二少爷低沉的声音从门后幽幽游过来。

“你早上没站够?”

阿娟一惊,赶紧推开门,生怕他当真再让自己站上半宿。

二少爷房中熏过檀香,木香气厚重,但走近前依然闻得见他身上的男子气息,或许是薄薄的汗味,或许是衣物的麝香,又或者是他身上原本的体味,阿娟说不清。

依言在二少爷腿间跪下,他掀开缎面长袍下摆,膝行向前。

……

此后每次过来都趁夜麻麻,蹑手蹑脚,一路仔细提防尾随。院子大,夜深人静时任何响动都被成倍放大,他总疑心即使关起门也有人知道二少爷房里在上演什么香艳剧情。

郑老爷不许烟花女子踏进门,可少爷们的院子紧邻青云巷,若是有心,夜半偷偷迎人进来,不是不成。有一回阿娟偶然听见郑家下人们咬耳仔,道“放人进来过夜……”,吓得立时周身汗毛倒竖,听到后面才发觉议论的原来是大少爷。

可他从此更加小心,来去偷偷摸摸似做贼——其实他何尝不是贼?在小姐眼皮底下偷姑爷的贼,说出去自己也觉无耻至极,更何况他全家蒙受小姐恩惠至今。

阿爹重病,...

阿爹重病,阿爷老迈,若非小姐好心出手相助,他一早家破人亡。年幼时进入许家做工,这份恩情便日日铭记在心。

没人会相信他是被迫的。第一次被骗至二少爷房中,阿娟连滚带爬向外逃,二少爷衣衫大敞坐在床沿,从容不迫欣赏他奔向房门。

门框就在阿娟手边,只要抓住,拉开,就能够逃离这个魔窟。可是二少爷的声音在身后冷冰冰冻结他动作,如追命阎罗。

“你现在出去,是想给人看看你怎么勾引我?”低沉声音里甚至带了一点笑,那样成足在胸,笃定了他不敢露面。

青天白日,院中人来人往,只要一开门,给外面人看见他这副模样,还有房内的情景……

少爷与下人有染,无论谁主动在先,有错的永远只会是下人。少爷们风流理所当然,下人却自当恪守本分,不应有非分之想,更何况他还是二少奶奶的陪嫁佣人。

“过来。”他轻拍膝头,近乎诱哄的话语不容抗拒。

夜半三更,他完事了可以倒头就睡,却十足苦了阿娟,腰酸腿软,还得强忍不适穿起衣袴,偷摸回到工人房。

好在郑家豪阔,工人房的小院中也接了只水喉,供佣人洗手擦面用。细细小小的冷水柱,聊胜于无。阿娟拿它打湿布巾,勉强擦去身上汗水,可身下的东西却实在难处理。

不是没想过冲洗,可一来没热水,更没合适的地方;二来要他学二少爷自己把手指伸进去抠弄,也实在下不去手。终究只能含糊地夹着那精水,盼它别渗出形状,给人看笑话。

睡不足,晨起时头晕脑胀,脑后沉得仿佛坠了铁块,隐隐作痛。还未睁眼,阿娟已觉察出身上痛的不止一处:小腹早已时断时续痛了整夜。

昨夜还未结束他已感觉到腹内不适,一觉起来更难忽略。

小姐晨起梳妆向来不需他伺候,可打水是体力活儿,自然落到他肩上。阿娟提着水桶,踉踉跄跄去打热水,腰腿肩背没有一处使得上力。

再去送水时,他没再抄进路,老老实实绕开了亭子。虽然日光日白,佣人们已陆续起身,往来忙碌,可那一晚的偶遇令他心有余悸,一眼也不肯往亭子方向瞧。

不过是抄了一次近路便要受此酷刑,何其无辜!虽然二少爷有无数种办法叫他去自己房中,他却只能尽量少在二少爷眼前露面,祈祷他看不见自己便想不起还有这么个乐子。倘若他不是小姐的姑爷,阿娟真恨不得求他日日去外面花天酒地。

可他当真出去玩,被议论的仍旧是小姐。

“才新婚几个月喔,这就不新鲜了?”

“大小姐肯定无趣啦,换你也不想对住棺材板嘛。”

“人家是名门闺秀,你以为都似阿姑那么熟手,识得那么多手段?”

郑家主母明面上维护新抱,装模做样斥责儿子,却借着闲聊的由头送来几本图册,阿娟本以为照小姐性子,当日便会气鼓鼓全部丢出门。

谁知小姐竟唤他冲上茶,摆好茶点,悠哉游哉地坐低翻阅,简直惊掉阿娟眼珠。

更吓人的是她看完还抬头问阿娟:“你要不要看?”

阿娟候立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只敢盯住木头门,目不斜视,已无比尴尬,受她这样一问,差点吓得一跃而起,直将小脑袋摇成拨浪鼓,满面通红。

见他这副窘态,小姐笑得掩起嘴,不再强求,大约也不是真想给他看,不过随口逗他一逗。不管怎么说阿娟到底是男子,又是下人,更应当避嫌。

但小姐还是多谈了几句,或许是实在无人可诉。“出阁前阿妈倒是隐约提点过,婚礼前晚大妗姐也同我讲了,不过我睇他那副样……”话音渐息,她没再说下去,于是阿娟始终不明白小姐究竟对二少爷有何意见,竟然介意到不肯与他同房。

可到底是男人,又是二少爷那般有钱有型的男人,年轻气盛,怎会没处玩?家里碰不得,外面多少人眼巴巴盼他来过夜;他听佣人们闲聊间提起二少爷在东山买了地,或许正在另起一间小公馆,听起来仿佛有金屋藏娇的打算。

犹豫了很久,他终究没向小姐告密,不敢承认自己竟然盼望二少爷流连在外,最好别回来继续为难自己。

if向,假如刘家娟婚后才与郑凯旋重逢。

warning:婚内出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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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桌的男人放低茶盏,左手上的蓝色腕表在阳光中闪闪发亮整个早晨。好看的男人连一只手腕骨也生得迷人,衬得那块纵横四海都更蓝了几分,午夜般深幽,一如他周身低调辉光。

同桌人一早留意到嘉欣的目光,见那人起身,忙不迭推搡她肩膀撺掇。

“还不快去?人家在买单了!”

他确然是在买单,黑色贵宾卡从侍者手上递回来,他径直塞回钱包,并不接小票,大约连价格也没留意。同桌更着急,望一眼他挺拔背影,又赶紧掉转头替嘉欣取包,直把链条“哗啦啦”往她肩上挂。

“去啦去啦,优质股错过别后悔!”

好姐妹这样用心帮衬,实在...

好姐妹这样用心帮衬,实在盛情难却,嘉欣终于横下心,顾不得重色轻友的罪名,一踩高跟,快步追出了餐厅。

那男人肩宽腿长,昂首挺胸大阔步,一阵风似的旋了出去,她疑心已经追不及,却在大堂中捕捉到他的身影。

临近午餐时分,白天鹅大堂里熙熙攘攘,拍照的吃饭的参观的办手续的,已成半个旅游景点。人头攒动中嘉欣一眼锁定他背影。

型男连背影也有款有型,人群中矗立的一挺松。

其实嘉欣早已从好友处探得他名姓:郑凯旋,再合衬不过的三个字。但尚未打过照面就追在背后直呼其名,太唐突。她紧追几步,他却也停步,吓得嘉欣心头一跳,以为自己的跟踪行为已被撞破。

男人却只是转过身,等待另一人三步并两步赶到身边。走上前的男人黑瘦,面容也平淡得不起眼,往他身前一站,简直被衬托成一枝小树苗。

嘉欣认得他。

上周末,好友许娟然的婚礼,他是穿白西装与许娟然交换戒指的新郎。即使经过重重贵重包装,仍不及台下简单衬衫休闲裤的郑凯旋,在席间一落座便吸引无数女性友人目光。

她连开场白都排练好了,“你好,我叫嘉欣,不过不姓李也不姓林。”

通常端出这样一句俏皮话热场,对面若是男性,少不得要迎合两句:“姓什么不紧要,不输那两位。”她自小就对外貌信心十足。

话说到这份上,仍然挡不住众女趋之若鹜。“优质股有人争好正常。顶安全那种呢,十成十是箩底橙,摆街头免费派都没人要,给你你都不稀罕啦。”

这话当然不能当着许娟然面前讲,傻子也听得出那话音里的明嘲暗讽。大家都不明白她怎么死心塌地嫁了这样一个男人。

顶普通的一个人,婚前聚餐就见过一回,寡淡到乏善可陈,始终记不住名姓。说坏倒也不坏,低眉顺眼,沉默寡言,束手束脚坐在一群女人中间,一眼一副老实相,想必有人贴上门也不够胆搞三搞四,整副肚肠翻过来找不见半点花花肠子。

只是除了老实,实在找不出别的优点。

可是他认识郑凯旋,嘉欣在心中默默给他添了个优点。婚礼那日全不见他与郑凯旋有什么交集,敬酒敬到那一桌都有点畏畏缩缩的意思。此刻却乖巧跟在郑凯旋身边,并肩向过道走去。

嘉欣紧随其后。

好在电梯口人多,混入其中不算显眼。她按了键,也装作看提示灯的样子,挨个电梯找过去,凑到他们那一堆里,跟着大包小包的一家人挤进去。

电视里看得多了,即使从前没做过跟踪的事,多少也记得些戏里演的桥段。别人找房卡,她也低头翻手袋,看见他刷了卡按下18楼,她便放下包,装作发现楼层已被按过的模样。

电梯尚未升到18楼,一家人鱼贯而出,亮堂堂轿厢里竟然只剩他们三人。她有些忐忑,不知道许娟然的老公会不会认出自己。

婚宴那日他被许娟然领着四处敬酒,像鸡妈妈屁股后的小雏鸡,被慈母的翅膀护着出来见世面,亦步亦趋,诚惶诚恐。不知是喝多了还是应付不来大场面,目光呆懵懵的,整张台囫囵扫一圈仍旧一脸茫然,根本分不出几张面孔,只知道端着杯子赔笑,一迭声说“多谢、多谢”,在祝福声中仰头一饮而尽。

嘉欣赌他不记得。

他倒也像真的不记得,头也不回一下,顾自垂首贴着电梯壁,和郑凯旋不远不近,有些拘谨的模样,似乎并不希望被人察觉他是与郑凯旋这样耀眼的同性同行。嘉欣只觉得这场面远在意料之外,却也比想象中有趣许多。

两个男人上白天鹅,不吃饭不购物,还能干什么?似郑凯旋这般花天酒地,开房开到十八楼,不稀奇,稀奇的是许娟然那老实巴交的老公与他一起。总不会是被郑凯旋带来玩双飞?

她忽然有些眉目。

那种男人,要单独出来玩,想必不敢。许娟然的脾气并不好惹,火气上来再亲密的关系也讨不到宽宥,照样吵翻脸,一视同仁。要是郑凯旋相邀,却也不见得他会很主动答应。

可他毕竟是跟着郑凯旋出来了,大约心中还是有些想法吧。牛不饮水怎按得牛头低。

看似迟钝的男人,可人人都认为他心机十足——没心机怎会攀上许家这株高枝?尽管许娟然一再向人解释:他不是那种人,他不是为了钱,同我拍拖结婚到现在,他什么都没要过。

可他父亲的医疗费,他们结婚的新房、酒席,桩桩件件皆由许家出钱,是无法辩驳的事实。

众人背地里笑她太天真:“真那么有骨气,就什么都别收,自己挣钱养老豆啦。”

听闻他父亲病情复杂,并非一朝一夕可以治愈,手术费、药费、住院费、漫长的康复治疗费,即便一般的广州家庭也难以承受,更何况那种穷苦乡下人。再多骨气,到底不能当钱使。

何况越有骨气越难忍受,明明有手有脚有力气,考得上省内最好的大学,却还是不得不向现实低头,将自己当作物品冷冰冰沽出。要时刻咬紧后槽牙才能克制住,免叫内心的不甘不经意流露出来。

他或许并非当真喜欢出来玩,但一定需要一个出口进行宣泄。人生漫长,谁知道这牙关要咬住多少年。

她在18层随他们下电梯。不知是不是错觉,出门时郑凯旋似乎向她扫了一眼。

那金色鹰眸实在锋利,只是被余光擦过也叫人心中一惊。嘉欣强自镇定,蹬起高跟鞋往相反方向走去,一面竖起耳朵倾听对侧的动静。幸好走廊里铺厚地毯,落足的声音尽被厚重纤维吸收,几不可闻。她提着裙摆,快速奔跑到走廊尽头,躲在转角处,偷偷地探出半张脸。

幸好他们还没进房。

他们的房间在走廊中间,这时还未进门,并非因为找房卡——郑凯旋的房卡就夹在指间,却被挂在身上的男人阻住动作。

震惊中,嘉欣不由睁大眼,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两个身影交缠到一处,几乎忘记呼吸。

空无一人的走廊中,许娟然的老公抱住郑凯旋脖颈,踮起脚向他索吻。

午餐时分,离店的旅客早已办完手续,下一批住客还不曾到来。远处的走廊上似乎停着一辆清洁车,尚不见保洁人影。可是看许娟然老公主动热情的模样,显然已完全陶醉在这个绵长的亲吻里,即使有人路过,也不会因此畏惧收敛。

毕竟是在白天鹅,谁能想到一个家在荔湾的已婚男人会约会到白天鹅来,还是跟另一个男人?甚至连过江去海珠都舍不得,不得不叫人疑心他们享受的正是这种近在家门口的刺激感。

酒吧街的年轻人喝醉了当众打茄伦飞衬衫,虽然够惹眼,可要么就像小孩子的玩闹,不过是给周围人起哄的助兴剂;要么就实在流于猥琐,让人只想赶紧移开眼,不愿再记起那丑陋画面。能够这样火花四溅,一个吻便勾得围观者也随之面红心跳的,实在不多见。

嘉欣不得不承认许娟然老公也自有迷人之处。至少在眼前的这一刻,紧贴在郑凯旋身上的男人,即使闭着眼面珠也仍是鲜活的,光彩熠熠。与她过去在许娟然家中、婚礼宴席上见过的木生生的男人完全两个人。

从前她甚至觉得他像个影子,躲藏在许娟然的光芒下的不起眼的影子,没有生气也没有脾气。可是这一刻,他的渴望与热情简直如同八月的暑气,热烘烘地往面上喷,感染得她也满头满脸烧热起来,仿佛那被郑凯旋拥抱在怀中的也是自己。

郑凯旋的手臂好似钢筋铁臂,流畅的线条在一举一动中收缩延展,每一块饱满的肌肉都极富生机。那样一条健壮漂亮的手臂,方才在餐厅里她就遐想过,只是被那条臂膀环绕住,都足以叫人为之情动。如今看着它揽住另一个男人的腰身,不是不羡慕。可是妒嫉之中隐隐又有点报复的快意,嘉欣说不上来。

许娟然那样反对她们追求郑凯旋,究竟是当真认为郑凯旋水性杨花,不希望好姐妹误入泥潭,还是心知自己的新婚丈夫条件与郑凯旋相去甚远,不想看见她们拿下郑凯旋这般优质对象炫耀,平白比自己高一头?

单看郑凯旋态度,实在猜不到他钟意的是哪一类女人。可是再怎么努力猜,嘉欣也猜不到他会和许娟然老公在白天鹅豪华房门口打起茄伦。

热火朝天中,郑凯旋一边亲一边摸索着寻找刷卡区,卡片往旁边偏了几次,终于磨磨蹭蹭刷开了房门。许娟然老公简直黏人得不像话,到这时也不肯松开手,仍旧抱着他向里退,活像一只树袋熊,挂牢在他胸前,跌跌撞撞地亲进屋里。

厚重房门在眼前落了锁,嘉欣才想起来自己没拍照。当然拍了也不会好心拿给许娟然看,毕竟是别人的老公,跟谁约会,都是别人家的事,犯不着外人多嘴告状。她只好奇他们的关系究竟开始于结婚前亦或结婚后。

要是结婚前就已经搭上,就不得不夸他一句沉得住气,一面与郑凯旋翻云覆雨,一面还能若无其事同许娟然谈婚论嫁,实在牺牲巨大;要是婚礼上才看对眼,便是烂俗到家的八点档,恨只恨缘分太晚相遇太迟,心动不能以先来后到排次序。

无论哪一种,都够她看足许娟然笑话。

为了看得更多些,她在尽头处足足站了半个钟,假装看风景。窗外的珠江波光粼粼,对面芳村地再过去,说不定也能看到许娟然新居的小区。她这时可在家中,可能想到自己最忠诚最放心的老公此时正在白天鹅与一个她嗤之以鼻的男人热情似火?

她希望她永远都不会知道。

八点档的观众最爱看奸情败露的冲突剧情,身在剧中的配角们却恨不得主角在鼓里蒙一世,做鬼也还是冤大头。没有什么比掌握他人的秘密更令人愉快。

虽然记不清对方说话的声音,可无论如何她都倍觉震惊,几乎不敢相信那糖水般甜腻的声音会来自许娟然呆板木讷的老公。

别说男人,即便是她,听了这柔弱无骨的声音,也忍不住热血沸腾,骨头都要酥上几分。她不信他在家里也这样。

婚礼前许娟然邀请她们上新家做客,嘉欣记得她老公只管端茶倒水递点心,连话也不曾多说半句。难得一开金口,也是结结巴巴的,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不敢跟女人讲话的样子。可谁又能想到他在这间屋里对郑凯旋说了怎样肉麻的情话。

同桌的好友还在群里疯狂简讯轰炸,追问她一去多时,可有进展。甚至有好事者满带暗示调侃她:“客房就在楼上,聊得好就找一间进去慢慢聊。”

她抬头看一眼房门,许娟然老公高高低低的叫声一浪一浪在里面响起。她摇摇头,笑着回复了那条消息:

他正在跟别人聊。

郑凯旋要早几日返潮州准备过年,刘家娟一早就知道。潮州人家的儿子是年节期间不能缺少的必备品,农历新年走亲访友,没有儿子出面,少不得要被人讲是非。郑家两个儿子,个个有钱有型,醒目靓仔,这关头不拿出去显摆,更待何时。

人可以回去,生意却不能停,尤其是他的潮州酒楼,断不肯失掉年夜饭这一大商机。合伙的几个潮州股东都准备回家,伙计中的广府人不少也计划返乡,贴多少利是都挽留不住。好在他们应付新年已有经验,临时招了一班外地伙计顶班,条件开得十分优厚,换做刘家娟打工那一阵,看了那薪水也会心动。

可如今他是许家...

可如今他是许家女婿,虽不必在外挣钱,依旧不得回家团圆。要许娟然随他回家之类的要求,他从来没提过。一来是他有求于许家,怎还有底气要求许家新年期间不见爱女;二来老家环境粗糙简陋,许家面上不提,刘家娟也明白他们并不情愿委屈爱女下乡受苦——连谈亲事那日他们也不曾在乡间暂住一晚。

新年前的屋子,显然经过一翻彻底清扫,连一向杂乱摊放文件的茶几都被收拾得整整齐齐,木地板光亮如新,窗帘与地毯都散发出洗涤剂的香气。

郑凯旋照旧不拉帘,阿娟也不提。除了衫跌入沙发里,连真皮沙发面也闻得见化学合成品气味。他洗沙发?当然,真皮沙发需要定期清洁护理,但刘家娟没忘记这沙发上曾经留下怎样暧昧痕迹,虽然他离开前总会以毛巾擦拭,但不知是否心理作用,气味始终挥之不去。

不知保洁清洗时可有发现那些可疑痕迹。他不便久留,向来做完就走,没机会观察三五日后沙发上是否还看得出“罪证”,只能暗自祈祷没有多事的保洁仔细探究。

这次照旧在沙发上,不拉窗帘。腊月是广州一年里最舒服的时节,风和日丽,气温适中。只是江边风大,将窗纱捧成一张鼓鼓的风帆,吹得刘家娟身上立起了零星的鸡皮疙瘩,不知是否全因为风,亦或郑凯旋的动作。

“利是、糖?”

“醒目。”他不吝夸赞,夸得阿娟飘飘然。

“不过,”他声音更低,几近情人的低语,吐出来的字句却残忍无比,“不应该你派我利是?”

刘家娟一愣,怔忡半天才明白他意思,轻飘飘的心口忽然像被人捶了一拳,顿时闷闷地发紧。要拼命憋住一口气才能压下冲上喉头的酸涩感。郑凯旋根本没动手按他,他已觉喘不过气,像有一只大手扼紧他喉咙,呼吸不能。

是暗示吗,还是责难呢?亦或是警告,告诫他不要得意忘形,以为入得他公寓便代表关系的进步。

其实他一向有自知之明,何须他如此费心提点。

艰难抽入一口气,他尽力放松前胸,做出若无其事的模样。郑凯旋最厌恶人摆姿态,如果感觉受伤,大可以即刻出门寻找一个更体贴的对象,而郑凯旋从不需要关心身边人感受。

“那……你想要什么?”他知道不是钱,郑凯旋怎会开口向他要钱。可是别的东西他也给不起,除了短暂的身体享受,他自知给不出更多。他所拥有的一切,除了这副身体,有什么不是来自许家馈赠?

郑凯旋并不急于回答,在高潮失神的间隙里,刘家娟听见他紧贴在耳边蛊惑般要求:

只是没想过年三十会在郑凯旋酒楼里吃团年饭。平常他们周末都不往这里来,一来都是硬菜,不饮酒不便久坐吹水;二来几个主管都识得老板,万一被认出来四处传,于刘家娟太危险。这时他更赞同郑凯旋英明决策。

许家上上下下几十只脑袋,在酒楼开餐都要开两台,中间打通的大包间。连一早移居国外的亲戚,到了年关时刻也不远万里携家带口回来团聚,感受祖国的年味。夹在一群不熟悉的“亲戚”之间,刘家娟更觉孤独,十分想向母亲递一个问候,听一听真正的亲人的声音,问一问他们如何过年。

十数张口谈论的全都是他不了解的话题:股票、房产、生意、投资、移民。到了后生这一代,聊滑雪、聊音乐会、聊毕业会考、聊环球旅行,他也插不上话,他们的世界于他太遥远,远在另一个星系,五彩缤纷,而他不过是渺远渺远的一粒尘埃,极渺小极低微。

言谈间不知怎么许娟然竟说起:

“今年怎么选在这里?我最不喜欢潮州人。”

有亲戚不甚认同:“我也不喜欢潮州人,不过他们的菜确实不错。水缸里那些海鲜,够鲜够正。”

“做生意也不错。”许父中肯评价。

即刻便有亲戚打趣:“那没见你找个潮州女婿给你帮手。”

许父依旧笑面吟吟,应对不失风趣:“帮手我不缺,但是女儿我只得一个。找潮州女婿,今晚我就见不到阿娟啦!”他口中的阿娟当然是爱女许娟然。

一桌人适时笑起来:“就知道女儿是你的心头肉。”

刘家娟也咧开嘴陪笑,假装没听懂那讽刺之意。都说团年饭这一关最难过,他结婚前已经随许娟然留广州过年,早有经验。拿人手短,许家人想逗小丑看乐子也是他分内事,他自觉义不容辞。尽管许娟然有心回护,面对两桌养精蓄锐只待今晚看好戏的亲戚,也实在招架不住。她自幼被父母保护得太好,只知直来直去,于战术一道一窍不通。

“刘家娟。”他们叫他从来连名带姓,也许是不想和许娟然混淆,也许是提醒他亲疏有别,刘家娟懒得费心分辨。

“几年过年不回去啦,你父母没什么意见吧?”

刘家娟作谦卑姿态,“没,他们感激都来不及。”反正怎么答他们都有办法再把箭头转回来,何必费尽心思找一个高分答案。

身边的许娟然已经面露不悦。即使她碍于辈分不便出言阻止,许父却有足够身份出面。可他只顾加满水冲茶汤,替自己斟茶,又替身边人斟茶,左右斟完,对这一角的动静恍若未觉。

做家长的不理不睬,亲戚们更加肆无忌惮。一年到头只得这么一个机会,不玩尽兴要留下整年遗憾。刘家娟知道他们一向拿白眼看他,出卖自己靠女人上位的捞佬,没自尊没骨气,许氏人杰中的异类。连带着对许娟然也有些埋怨:这样的软饭佬根本未够班同他们坐一张台,都怪许娟然不生性,猪油蒙心,连带他们也要屈尊与此等人士同席。

“没意见就最好。不过你家只得你一个,过年都见不到面,总归是不孝嘛。我儿子就算去环游世界,年三十晚这一餐都得同我食,不然我打断他腿。”

刘家娟只管点头扮乖,假装聆听教诲,反正他们存心要他难堪,逃不过。咸有咸的说法淡有淡的说法,他若换一种答法,他们也会见招拆招;即使他当真回老家不现身,照样还有另一种说法等着他,左右不会给他下台。

其实他怎会不想同父母共度佳节?父亲大病初愈,尚且行动不便,事事离不了人;阿爷年事已高,疾病缠身,不知还能支撑几年;母亲独力支撑家中。虽然经济已无困难,可是一个老人一个病人,经年累月,心神体力的消磨更胜过钱财。值此新春佳节,阖家团圆时分,他怎么可能不想亲眼见他们一面,一起吃一餐饭问一声好,也让他们看一看唯一的儿子,以慰牵挂思念?

可他是许家花钱买下的狗,没有谈条件的权力。有求于人就要跪端正,左脸挨刮,要连右脸一并奉上,脊骨柔软如水,头颈一低再低,低到对方满意为止。他们要他哭,要他笑,要看他万般羞愧钻地缝,由不得他提意见。许家万般好处施予他,他不能不予以报答。如果许家不喜欢过年不见爱女,不喜欢爱女在年夜饭上被人笑“老公怎么不陪你”,他就必须在这里出现,尽心尽力演好这个丑角。

她踟蹰着,似乎是太开心,又似乎是想说的话已经被其他人说完了,找不到更新意的话题。嗫嚅片刻,她问:

自己家都无法团年,却还在关心别人家的团年饭。阿娟心头发苦。他捏了捏鼻梁,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一些。

“吃啊,他们在里面吹水。”

但是为了让母亲宽心,他仍旧顺从她意愿,应承道:“那么我进去了。”

无论他目的为何,这时能听见郑凯旋声音,他倍觉欣慰,还未拨通已开始期待。只是郑凯旋接得很慢,慢到刘家娟差点以为他不会接听。他还未出声,刘家娟已明白原因:听筒那一端嘈杂喧闹,尽是听不懂的潮州话,无怪他听不见手机铃。

这意味着他照习俗守在老家家中。刘家娟真羡慕他来去自由,过年返乡无需看任何人面色,考虑任何人感受。即使结婚,也照样可理直气壮回家见亲人。

他使用今日最不会出错的开场白。

“新年快乐。”

不敢问他家中情形,怕太逾越,不分亲疏;问他在做什么,又显得像查岗,他不够身份;要问他吃过饭没,又太愚蠢,明明潮州风俗饮茶吹水间都讲解过。

心急间四处张望,望见墙壁上的酒楼名,他立时想起:

“今年他们在你的酒楼吃饭。”他不愿意在他面前说“我们”,显得好像自己与许家是亲亲热热一家人。

“饭菜好不好味?有问题可以直接向我投诉,我回去修理那班临时工。”

讲起自己生意他即刻声音都不同,十足老板口吻,听得刘家娟暗暗笑,觉得一本正经的郑凯旋分外可爱。

“没,饭食服务都很好。”他叫他宽心。

绞尽脑汁扯了几个话题,他终于支支吾吾问道:

“你、今年……去不去睇烟花?”

“今年没烟花。”

是他忘记了,白鹅潭的烟花,自今年起不再燃放。原来一霎眼已经过这许多年,世事变迁,连白鹅潭的烟花也不再燃起。他曾经那样向往过,曾经在建筑工地上远远眺望过,也曾经被许娟然拖着去酒吧街欣赏过,但终于没能等到和郑凯旋一起看。

原来不是所有梦想都经得起等待。

“那么、要去拜老爷?”

“哪年不拜?”

这就意味着他要过完十五才会回来。

也好,捱完十五的酷刑再见他,也可以当作是老天赐予的补偿。他从窗口望见半空里一轮新月,细细的一牙弯钩挂在半空,他对住月亮傻傻笑。

半个月,等到新月变作满月,就可与郑凯旋再相见。

人生路于他也好似月轮,有盈有缺,有起有落,但咬紧牙关走下去,或迟或早,或多或少,总会有所弥补。而他只需要这一点点奖励,一点点补偿,就可以再次鼓足勇气,继续等待下去。

一个适合发布在回南天的短篇。

与许娟然订婚后,刘家娟在大排档打工时重逢郑凯旋。

又是一个回南天的雨夜,他再次为郑凯旋送外卖。

warning:有出轨暗示。

——————————————

骑楼下的大排档,五点半开档。拉起卷闸门,先推出烧烤车,才能走进去将叠上桌面的板凳放下。不过时候尚早,要等到天边的鸭蛋黄彻底降落到城市地平线之下,外面的桌椅板凳才能摆上。晚高峰,送货的面包车到得稍迟,店主已经系好围裙,开始清点后厨备货。

如果下午下课早,刘家娟会早点过来。有时到得太早,卷帘门紧锁,便去逗一逗隔壁肉铺的大黄猫,一日里难得的轻松时刻。

一旦开了档便不得闲。大排挡里的帮工,忙起来脚不沾地,......

一旦开了档便不得闲。大排挡里的帮工,忙起来脚不沾地,什么都要搭把手:洗菜、传菜、收碗抹桌洗碗,刚抹一把汗又被抓去砸生蚝——店里原本只做广式宵夜,后来为了添多份收入,才增了辆铁皮车做烧烤。管烧烤的伙计还没来,刘家娟先替他清点木炭数量。

这日狮队依旧准时到,刘家娟正在擦桌。其实前一批食客离开已经有一刻钟,他刻意留着没收,有时仍挡不住有人坐低霸位。夜宵店做街坊生意,平靓正,日日客流兴旺,人少必定要拼桌,到了晚间八九点,不等位简直不可能。

引无极狮队落座,他一边道歉一边快手快脚收拾满桌狼藉。剩菜拢到一处,杯碟碗筷变戏法似的叠成高高一摞,塑料垃圾桶贴紧桌沿,抹布挥几下便清出一张桌,娴熟迅捷。一转眼他又抱了盆新餐具来,很细心地,先拿干净抹布将整张桌重新擦过一遍,这才搁下塑料盆替众人分餐具,又转身去拎茶壶。

一双金眸随他身影进进出出,目不转睛。刘家娟弯腰,探着修长的手臂擦桌子,那目光便若有所思落在他肩头,一瞬不瞬,仿佛他擦桌的动作是某种艺术表演。

最初刘家娟自然不习惯——其实至今也没能完全坦然接受这般专注观察,只能不住安抚自己对方不过是天生压迫感太强,毕竟生有那样一双鹰隼般的眼睛,夜色中明亮如两只强光灯,难以忽视。

苍蝇馆子,店内也仅有两只老吊扇,共两只挂壁摇头扇一齐运转,聊胜于无。无极狮队钟意坐室外,春季的岭南的夜空气,湿而闷的棉被,厚重地吮在身上,坐外面还能吹点风。虽然风也是湿漉漉的热气,一阵阵徐徐抚摸皮肤。

刘家娟身上一早汗湿透。十张台,室内室外,来来回回有如圆舞旋转不停,这一张飞到那一张,这边还没落完单,那边已催得不耐烦,手上活计一刻不曾停,一句“对不住”讲上千百遍,练成肌肉记忆。

“对不住,花甲刚刚卖完,已经叫人送了,不过他们吐沙不是好干净,不如换蛏子?”

是对住熟客才会好意提醒,郑凯旋欣然受用。

“那就蛏子吧。”

菜单敲定,李旭生懒洋洋附声:“老规矩,半打珠啤。”

摇动的笔杆骤然一停,刘家娟从面单上移开眼,目光向旁一斜,在郑凯旋身上绕了一圈,若有所思地收回去,一言不发继续写。

如此已足勾起郑凯旋好奇,他不说他偏要问。“怎么,珠啤也没了?”

“不是。”刘家娟摇摇头,又瞥了他一眼,见他双手交叉,仰着一双金眸望紧自己,一副“愿闻其详”的架势,心知躲不掉,只好垂着眼咕哝道:“刚刚有个客人饮完说痛风。”

虽然是大排档,不干不净,出品不及白天鹅,仍不时有食客宁愿脚痛手肿也要来帮衬。

狮队成员个个身强体壮,恨不能除了上衣秀肌肉向他证明自己无此困扰:“他痛风还来食海味饮啤酒是他自己问题嘛。”

“就是。”李旭生深表赞同,“凯哥这么康健,他来这里,要痛都不会是脚啦。”

不是脚还能是哪里?刘家娟疑惑不解,茫然地偏了偏头,却见郑凯旋只是似笑非笑勾着嘴角,并不解释。

他们的笑话他一向不是很懂,这时段也没工夫给他揣摩,背后那一台已经叫了好几遍,刘家娟勾着脖子赔了个笑,飞快转身过去道歉。

郑凯旋斜着眼观察他背影。

窄肩细腰,胯也是小小的,一手能捏半圈,要是配上一头长发,不转身实在容易认错性别。更别提牛仔裤下的屁股轮廓弧线鲜明,不怪老板喜欢给他配新围裙。虽然胸口的调料名称有些煞风景,可那宽松围裙与腰臀曲线的绝妙对比,任谁都要看多两眼。

团团转,他脚下生风,连带那小腰小屁股也跟着扭不停。

碗碟还未涮完,一眨眼功夫他已从里面转了一圈出来,一手夹三支玻璃樽,由胸前口袋掏出开瓶器,虽然他们从来不用。

先来后到,但熟客总有些特殊优待,不必对住空桌苦等太久。刘家娟先替他们催来了啫大肠。“滋滋”声伴随酱汁香气疾步而来,厚铁板带起热汁四溅,众人都下意识向后仰身躲避,刘家娟却恍若未觉,稳稳摆低餐盘,早练就一双铁手。

鳝片,蛏子,生蚝,牛心顶,酱通菜,湿牛河,肉丝煎面,一碟碟上得井然有序,从不叫一桌人对住空盘望眼欲穿。这就不是每个熟客都有的待遇。

顺德人做饮食,夫妻兄弟齐上阵,没一个有厨师证,但不妨碍每日食客络绎不绝。不到收档,永远此起彼伏催不停。不过骂归骂,第二日该来照旧来。

只是几支珠啤下肚,飘飘然不知几斤几两,那叫骂声便越发急躁起来,偶尔跟上了手,拉拉扯扯,刘家娟顾着手上的碗碟,从不还手,只是将颈背勾得更低。

郑凯旋举起酒瓶吹一口,目光一瞬不瞬盯住那一台的动静,眉心紧蹙。

李旭生不是没疑惑过,既然看不过眼为何不去帮手。不过讲到底他们只是出来食一餐宵夜,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况他们和刘家娟根本算不上相熟,虽然总是对住他开那样的玩笑。

对他别有用心的人尚且按兵不动,他就更不必捞过界。

虽然此处口味不错,吃多了难免味蕾倦怠,仍日日带队来此帮衬。郑凯旋想食的究竟是宵夜还是人,恐怕只有刘家娟没发觉,李旭生想不出怎么有男人迟钝至此。

有一回他上菜,放低盘子即刻转身,动作太快没留神,手臂带翻了桌上酒瓶。那酒瓶开了盖,不偏不倚正冲郑凯旋倒去。

如此一退,反而叫那啤酒精准泼湿了双腿间,蓝色衣裤上顿时泅开一大片暗色水渍。

酒瓶摔落在地,骨碌碌滚出去老远,竟然没碎,却吓坏了刘家娟。他半张着嘴,两只黑眼珠惊恐上下扫,瞠目结舌好半天不知如何反应,活像被吓丢了魂。

换了其他人,少不得要气出粤韵风华,可偏偏犯错的是刘家娟。“屌……”郑凯旋一句牢骚已下意识冲到嘴边,抬眼见了刘家娟受惊模样,又硬生生将后面的三字经咽回去,满面尴尬被强忍到扭曲。

相识数年都难得见到郑凯旋如此狼狈时刻,李旭生忍俊不禁,憋笑憋到胸口痛,恨不能为刘家娟鼓掌致敬。

“哇,你好劲,湿嗮他整条裤!”

其实根本没那么夸张,只是那部位不偏不倚,着实叫人尴尬。看看郑凯旋又看看他裤上污渍,刘家娟仍旧一副受了惊吓的猫仔样,惴惴地缩着手脚不敢动作,面对这混乱场面讪讪不知所措。

身边队友好意提醒:“帮凯哥擦下啦。”

这时候还不忘半真半假开玩笑,谁知刘家娟竟当真回去抓了包纸巾,胡乱抽了一把便往郑凯旋腿间按,惊掉整桌下巴。

到底是当真于此道一窍不通,还是做戏一流,欲擒故纵,李旭生始终没摸清楚。

道歉到底不是万金油,郑凯旋肯赏面,旁的人就不尽然。一日郑凯旋正结账,便听见门外闹起来,叫骂声一声响亮过一声,声音越大越有理似的。

出门一瞧,倒霉的还是刘家娟。那叫骂的食客显然是饮大了,口中含含糊糊的不知念叨什么,只有数对方家人头数得清晰洪亮,大约被酒精冲昏了头,手中还拎着酒瓶,反反复复只记得这几句粗口。

桌面上一片杯碟倾覆,一片狼藉,他豪迈一挥手,又扫下两只菜碟,落地跌碎。刘家娟垂着头连声道歉,惶惶不安,有心阻拦,却又不敢伸手,任凭那人越发嚣张地举起酒瓶,也只是偏过头躲避。

酒瓶砸在他肩头,沉闷的一声钝响。老板也搁了锅铲出来了,底气比刘家娟足些,可对住面如猪肝酒气冲天的醉鬼,也迟疑着不便上前,只是虚虚地挥手示意对方收手。

可醉鬼哪里听得进劝,见老板出面,气焰更盛,叫嚣着要说法。

郑凯旋随手抓了个人打听。那后生女突遭型男搭讪,受宠若惊,眉飞色舞为他讲解。原来起因是这食客不知何事找服务员。可店里统共五个人,三个要炒菜,这时人人都忙到脚底冒烟,叫了半天也叫不来一人,那食客便有些急躁上火,待到刘家娟来道歉,他已火冒三丈,劈头便骂,一边骂一边指责生蚝不新鲜。

刘家娟实心眼,竟然一五一十同他解释,话他们的生蚝都是晨早捞起,傍晚送来,绝对是货真价实的新鲜货。那食客本想找个由头逞气势,这时被他如此挡回,下不来台,只好死撑到底,绝不能改口,甚至批评起菜品不干不净。

来街边食夫妻店大排档,再挑剔卫生就纯属故意找碴。老板当然忍无可忍,顾不得什么顾客至上,也彻底解除自我约束,比拼起粤语修养,反令那人借口更足,得意忘形,故意拎了酒瓶往地上砸。

大排档的玻璃樽都是给了押金的,按照退回的空瓶计数,少一个赔一个,当然这还不是最紧要的。

玻璃片就在刘家娟脚边飞起,碎片飞过他脚背,还好他穿的是运动鞋。郑凯旋看见他条件反射向后退,却又踩到先前的碎瓷片,背影摇了一摇,站不稳,伸手想抓住桌沿却没够到,眼看着便要往后倒。

老板在前冲锋陷阵,已经快要动上手,没功夫理会打杂小弟,只有郑凯旋冲过去撑住他。

围观群众看热闹又怕沾身,都自觉自发拉开距离。那人见郑凯旋挺身而出,以为他也有意参战,迫不及待要一逞威风,立刻将矛头转向他。

“关你什么事?”

他手中还捉着一支没开口的珠啤,抓起来颗手榴弹似的向周围挥一圈,耀武扬威,可惜郑凯旋不吃这一套。

上前夺下酒瓶,一捉一按便将那人面朝下结结实实摁在桌上。他出手迅疾如风,不过一眨眼工夫,周围人甚至未看清过程,便见那醉鬼被他按牢在桌上骂骂咧咧,无论怎样尝试踢腿、扭身、抬头,通通无法撼动分毫。

店里人已报了警,警察到来时,醉鬼仍然像只苍蝇似的被他控在手中,纹丝不动。

笑话太冷,郑凯旋咬牙切齿:“我睡你老婆啊!”

那头竟然不以为意,反而笑得更大声,听起来快活极了:“我老婆你都看得上?我娶她就为她没人看得上,摆屋里安全。你睡她,需不需我给你精神损失费?”

郑凯旋啐了一口,没心情听他胡说八道:“留给你自己吧。有没律师?没有我找其他人了。”

知道他爱玩,不可能是单身,但听见他的朋友如此肆无忌惮拿来当笑话讲,那感觉又不相同。

他低着头,感受身边混杂酒精、汗水与体味的男性气息阵阵流淌过来,像一只若即若离的试探的手。他和他第一次贴得这样近。

醉鬼到了警局里还没醒酒,以为阿sir来给自己撑腰,手舞足蹈哭诉自己食到黑心大排档还被老板伙同他人打骂的悲惨事迹。郑凯旋抱着臂冷眼看他做戏,一言不发,直到律师提着公文包急匆匆赶到。

有了专业人士介入,处理起来顺利许多。一则郑凯旋出手到位,只是制住对方动作,并无造成损伤,让对方找不到借口;二则那人先出手打骂,理亏在先,虽然街边监控缺失,可大排档是几十年街坊饭堂,要找到几个熟悉的食客作证并不难,何况店主还未追究店里的碗碟损失。律师几招连出,软硬兼施,已杀尽对方气焰。凌晨两点调解完毕,签字按手印,互不追究,踏出派出所大门,刘家娟终于松懈下来,长长出一口气。

老板未料到有贵人相助,解决得这样顺利,不住握着郑凯旋大手摇晃道谢,连连保证他下次再来一定免单。

郑凯旋却把功劳推给刘家娟:“你多谢他,他被人打都没还手,叫人家没话说,不然不会这么容易和解。”

刘家娟目光一闪,心头微颤。

他不说,他都要忘记自己被酒瓶砸过。肩头的隐痛忽然有了存在感,也许是淤青,但不算什么,他自己都没当回事,可是却被他记住了。

曾经许娟然睁着天真的双眼问他为何冒雨送快递,而郑凯旋不会问他为何明明有力气却挨打不还手。

午夜时分,这一趟折腾下来,几人早已疲惫不堪,眼皮都快睁不开,要不是派出所不允许,恨不能就在所里凑合一晚。这时得以脱身,谁也无心顾及店面,只想赶紧回家休息。

“你怎么回去?”他问刘家娟。

没想到他会关心自己,刘家娟惊得一耸肩,目光四下晃了几晃才落到他身上,被惊醒了瞌睡似的。

派出所隔大排档两条街,而他就住在大排档附近,不算远。眨眨眼,他思索片刻,选择最经济实惠的方案:“走回去。”

“我屋企在档口对面,我打车捎你回去。”知道阿娟住处,反正都是顺路,老板热心提议。郑凯旋薄唇半启,似乎原本还打算说些什么,这时又缓缓合上,只看了刘家娟一眼,点点头不再多言。

老板说到做到,第二日郑凯旋再来,他亲自出面招待。“老细尽管点,只要店里有的,点什么都得,还可以打包带走,珠啤管够,一蚊不收。”

白日里听说了来龙去脉,这般热情仍然叫李旭生招架不住。他借机试探:“是不是真的点什么都得?凯哥要点你的伙计得不得?”

老板望望他又望望郑凯旋,疑惑的双眼中忽然灵光一闪,似乎有所了悟,却不点破,只是含糊着应承道:“那么我叫他出来。”

此后只要他们来总是刘家娟招待,结账抹零送啤酒自不必说。老板在街边炒了几十年,由后生仔炒到白头佬,三教九流什么都见过,一张笑脸不变应万变。郑凯旋始终摸不透他究竟明白到哪一层。

开大排档最惊落雨。店面太小,挤挤逼逼只摆得下两张台,一落雨基本无法开张。春日的雨季一开头,便算给店里放了假,照例开门全因在屋里闲不住。

“不要货,今日不开档。”

时常有客人问起这个,他照例奉送统一回复:“不好意思,我们是大排档不是大酒楼,没人手送外卖。”

对面轻笑一声。“今日不是不开档?叫阿娟送啰。”

电流难免将声音扭曲。直到对面提到阿娟,老板方醒悟过来,听筒里那把似曾相识的声音原来不是别人。

“凯哥是不是?”总听周围人如此称呼他,他也跟着这样叫。他探出身,在店内搜寻刘家娟身影。

两桌客早已上齐了菜,碗碟都洗完,刘家娟无所事事,正坐在楼梯上看一本不知道什么书。店里按月给他派人工,他也兢兢业业,风雨无阻,人少没事的时候就独坐角落抓紧机会读书,倒是个能吃苦懂勤奋的后生,老板对他也赞赏有加,并不介意他闲时偷鸡。

不过再欣赏到底只是个临时工,非亲非故。听闻他已有婚约在身,预备毕业出来就结婚成家,之后当然不会再来帮手。

捏住纸片,刘家娟亦觉诧异,从不知店里还提供外卖服务。

“老主顾,不好不送。你识的,日日来的那一桌穿运动衫的,上次人家打你他还帮过你,那个凯哥。”

说到这份上,刘家娟便不能不去,更何况是郑凯旋。想来老板应当也觉得亏欠郑凯旋一个大人情,不好轻易拒绝这要求。

左右落雨无事,他骑上自己的自行车出发。

车是许家老屋摆了多年的旧车,除了铃铛不响哪里都响,一副破烂相和他倒很相配。许娟然提过买新的,刘家娟每次都拒绝,不想让她给自己花钱,推脱说新车容易丢。日日踩这架破单车来来去去,上学打工,他心头更轻松。

父亲在广州手术、康复治疗,全靠许家人脉帮忙联络医生,花费更不必计,远非一部单车可比。连许娟然都不理解他的坚持,他也不解释。她连他一边上学一边打工都不赞同,只觉得太辛苦,收入也并不高。

只有他自己心知肚明,接受许家提供的医疗援助是没得选。以刘家的条件,他打工一万年也付不起昂贵的医疗费,更不知道上哪里寻什么教授名医。要他眼睁睁看着父亲的治疗时机一点点溜走,最后彻底丧失所有希望,变成彻头彻尾叫不醒的植物人,他实在于心不忍。

可那也只是为了父亲,不是为了他自己。旁人都以为他和许娟然拍拖订婚是为了攀高枝走捷径,他无从辩解。

许娟然年长他两岁,早他一步毕业。两人并不同专业,可校园里的八卦传得比风快,许娟然多来宿舍门口找他几次,流言蜚语迅速刮遍整栋楼。楼道里认识不认识的都知道土木专业有个刘家娟好有本领,哄得富家千金为他神魂颠倒。

后来他们订婚,他从未和任何外人提起,不知消息如何传回校园中,同年级的尚且惋惜他太早给自己上枷锁,高年级的研究生则时不时拿他当成功案例教育同性。

“真正的醒目仔,看阿娟——少奋斗三十年。”

“你现在笑他被套牢以为你自己好自由?等将来你在工地熬足十年还没熬到总工,阿娟一早买了几栋楼揸波子出街,你就知道究竟谁蠢啦。”

“打工是一世不会发达的。”

“我没想过发达。”

“那么你老豆呢,不管了?”

刘家娟不语。他可以不在乎自己,却没办法不在乎父亲。如果那时父亲没能抢救回来,又或者没在自己比赛后睁开眼,他原本并没怀抱救治希望。

可是偏偏,一切都这样刚刚好,先将他推入深渊,再赏给他一道索,只不过要抓住那道索爬上去,需要付出一生做代价。

阿猫太明白他的犹豫挣扎,知道在这时候必要有人推他一把,他不介意做那个恶人。他与刘家娟穿开裆裤一起长大,太清楚他多么看重家庭、看重父母,不想眼睁睁看着他错过机会,然后后悔一世。

“你以前在广州打工一年,落雨落刀都照做,一日做足十八个钟,又怎么样,连家里的欠债都没还清,还想什么看病!不是许家帮衬,你老豆哪有机会上广州治病?人家同你拍拖两三年,你现在说不想娶,你叫人家怎么想?话是借钱给你爱心资助,其实你都知啦,世上哪有那么多爱心?”

世上当然没有平白无故的爱心,免费的午餐。所以三年级结束,刘家娟选择从宿舍搬出来,重新操旧业打零工。虽然收入不多,但积少成多,总算一笔储蓄。入学时他申请了助学贷款,一开始计划毕业工作后再慢慢还。如今既已订婚,他实在害怕许娟然善心泛滥,提出代为偿还这笔费用。

但还是借了许家的屋子暂住校外。龙津西路的老骑楼,竹筒屋,年纪大过他阿爷,上厕所都要落街去公厕。许家一早搬出,空置多年,只等拆迁。

早已闲置的旧屋,给他住也不收租。只是环境几近恶劣,许娟然去看过一回,还未进门已经叫潮气熏得掩住口鼻。

“真是不记得小时候怎么住这种地方。”

其实统共也没住几年,她未及三岁许家已阖家搬至商品房,所以没留下太多童年回忆,她只心疼刘家娟还没毕业就要出来打工到夜半,赶不及宿舍关门,蜷局这种阴湿地。

可刘家娟还觉得幸运。从前住多人屋,睡床底都要钱,几个外地仔可以在广州寻到不要钱的独居住处?

今日天公帮衬,不需做到夜半,刘家娟将车轮踩得飞快,一心打算早点送完回去温书。有汽车打着远光灯从后面驶上来,经过他时不曾减速,溅起半身泥水,他也不在意。

“你到了楼底,在对讲机上按那个门牌号,他会开门给你。”生怕他不知如何通过楼下门禁,保安好心交代。

“你架单车可以停架空层那里,避雨的。”

刘家娟谢过热心的保安,转过头越想越觉好笑,大约自己这副样看起来实在像个大乡里,才让保安阿叔如此放心不下,要事事叮嘱。

事实上他也的确是个大乡里,不知走了什么运,竟然给许娟然这等千金小姐看上。她究竟钟意自己哪一点?刘家娟始终不便问。

将自行车停到架空层,先尽量抖掉雨披上的雨水,这才去门禁处按铃。

许娟然家也住高档小区,一平抵他家全年收入,他随许娟然去过几次,楼道上每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滑倒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沾了水更危险。

那时候他进狮馆尚不用按门铃,这次对讲机响了好几声郑凯旋才来应门。

十一楼,他仰着头注视显示板,清晰地感受自己正离他越来越近。

走出电梯,搜寻门牌号,再三确认过,他深吸一口气,举起手,却迟迟敲不下去,心中胀满难以言说的忐忑。

在紧张什么,他说不出来。

虽然不再记恨郑凯旋,可他能觉察出无极队的人对自己并无好感,至今仍不时拿他打趣逗乐。即使听不懂,至少那玩笑听起来绝不能算友善。倘若在从前,他还可以梗着脖子顶回去,可如今——

如今他已经将自己出卖,因为没有本事凭借双手支持父亲,所以只好以骨气兑换。再嘲笑他是废材或者软饭仔,都不能算作侮辱,而是讲事实。

这样的他,连自己都无法面对,更不愿以此面目见郑凯旋。在外面有其他人奚落他,他反而轻松些,这时要他与郑凯旋单独相对,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心怀胆怯。

踟蹰着迟迟落不下手,门反而先一步从内开了。防盗锁沉闷的声响将他吓了一跳,猫仔似的往后跳着躲避门板,门板后的郑凯旋拉着门,极其不悦地注视他。

“到了干嘛不敲门,准备等菜凉了再给我?”

熟悉的毒舌,熟悉的恶劣态度,反而让刘家娟心口一松。不管身份如何改变,郑凯旋待他仍一如既往,甚至令他有些怀念。

刘家娟伸手将两袋饭盒递给他。

“还没凉,不过、也可以拿微波炉再热下。”他认真地说明。

金眸将他上下扫一眼,并不接下,反而扭头走进屋里。

“进来。”他听见郑凯旋背着身说到,不知走去了哪里。

是让他进去?可他不过是来送份外卖而已,刘家娟十足摸不着头脑。他不接他也不便就这样离开,努力地探着身子想看清他究竟卖的什么关子,却见郑凯旋提着两听啤酒走回客厅,顺手搁在茶几上。

“叫你进来。”

这意思,是叫他进去一起喝两口?

刘家娟摇摇头,婉言谢绝:“我吃过晚饭了。”

郑凯旋不再催促,径直向他走来。刘家娟再次探长胳膊递上餐盒,他也伸出手,却并不接,反而捉紧他的手腕,一使力便将他拽进了屋。

门板在他背后合上,落锁的动静吓得刘家娟肩膀一怂。

扭过门锁,郑凯旋仍捉紧他手臂,防他逃跑似的,简洁扼要地命令:“除鞋。”

不敢与那金眸对视,刘家娟慌张地压低脖颈。屋里一尘不染,干净得让他不忍落脚。脚上的运动鞋沾了泥水,在地垫上泅出泥色的鞋印,他窘迫不已。

既然他如此坚持,他也不好再拒绝,免得太扫他面子。从前他日日与狮队去大排档饮酒,今日落雨未成行,只能在家里点外卖独饮,或许是有些无聊。

只是刘家娟不擅长喝酒,上脸上头都快。两口下肚已经烧红了整张面,头上脸上都像着了火。

饮酒吹水。有水可吹,尚能调节下节奏与气氛,难的是相对无言,只能默默举杯,一口接一口,不知情的还以为他二人失意落魄,无声饮苦酒。刘家娟闷声吞酒精,只觉得这气氛分外古怪。

落雨,烧烤车停在室内,开不了炭火,只能做酥炸生蚝,只可惜酥皮尽在泡沫盒中闷软了,口感全无。郑凯旋看起来不介意,一口一只,转眼扫光半打。刘家娟偷偷观察他用餐,倒不知道他竟然这样饿,不免有些愧疚自己送餐不够快。

那时无极队在狮馆训练,埋怨他送餐太慢,想来也不全是有意刁难。舞狮训练极消耗体力,饿着肚子跳梅花桩,任谁都无法维持好心情。

炒牛肉,鱿鱼须,五柳炸蛋,郑凯旋样样光顾到。刘家娟并不饿,应承了他又不好提前告退,只能小口小口啜着酒,不时假装不经意观察他吃饭的模样。

这时没其他客人其他事,无聊闲坐在此,他才发现郑凯旋似乎已经洗过澡。平日里总是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半长的头发,这时蓬松散乱地挂在耳边,显得十分随意。郑凯旋一面大快朵颐,不时甩一甩头,将掉落的头发甩到脑后。

大排档的分量一向抵实,对他还更慷慨些。三碟菜转眼消下去大半,刘家娟一面惊叹他胃口,一面又不得不承认,尽管吃得这样快,他用餐的姿态仍旧从容,不显半分狼狈。

如此居家又随意的郑凯旋,前所未见。刘家娟偏过头,赶紧喝一口酒,从未觉得珠啤酒精度这样高。

郑凯旋周身肌肉分量抵实,饭量与运动量一样惊人。刘家娟眼看他一个人几乎扫光三盘菜,利落收拾打包盒,惊叹之余也松了口气。

他吃完了,意味着他也不必坐在这里陪闷酒。饮下最后一口,刘家娟起身活动腿脚,准备帮他把残余的食物垃圾顺路带下去。

可郑凯旋径自过去开门,只弯腰把那袋垃圾摆到门口,便收身重新合上了门。

刘家娟手快脚快,已经穿好了鞋,正准备趁着这空隙出去,骤见门板又在眼前合上,不由一愣,和回过身的郑凯旋面面相觑。

“你干嘛?”没想到郑凯旋竟然先出声质问。

这话问得实在莫名其妙,让刘家娟完全摸不着头脑。他只是来送个外卖,义务留下来陪了一听酒,如今饭也吃完酒也喝完,难道还不能走?

他指指门,不知为何有些心虚:“我、该回去了。”

金眸定定望住他,忽而嘴角一抬。

“我还没给钱。”说着摸了摸兜,才想起穿的是居家休闲裤。他反身进屋,大约是找钱包去了。

刘家娟抬脚,发现脚上有鞋,又赶忙除下,追在他身后喊:“不需啦,老细话你可以挂账的,下次来再给。”

他不知在哪个房间里翻箱倒柜,刘家娟眼尖,看见他的黑色钱包就摆在茶几上,大约是进了门就顺手取出来丢下,忘记了。

要不要告诉他?刘家娟拿不准。不算熟,又是第一次进入他家,似乎不应该表明自己在到处观察——又不是来参观。

可是不讲,不知他要找到几时。时刻已晚,他还惦记着回去温书。

犹豫的当口,郑凯旋已经出来,显然没找到。刘家娟不语,侧身让开,好让钱包进入他视线。

那钱包鼓鼓囊囊的,一望即知腹中有料。果然郑凯旋从中随意抽出一叠粉红色人民币,张数也不点,直接举到刘家娟眼前,结结实实吓了他一跳。

“给、给我?”这比当初扔钱更叫他意外,刘家娟不敢置信。

“两百给老细,剩下是你的。”

外卖费也不需要这么多,况且偶尔送一次外卖,该加钱也是老板的义务,不需他破费代劳。刘家娟不知他究竟什么意思。无功不受禄,他抽出两张,坚决将剩余的钱推回去,郑凯凯旋也不与他推搡周旋,转而将钱摆在茶几上。

“你走时记得拿。”

走时——什么意思?已经准备走的刘家娟还未想明白,便被他抓着胳膊往身前拽,他全无准备,一下被他拖入怀中,郑凯旋的面孔在他惊讶的瞳孔中迅速放大。

虽然没经历过这种事,男人的本能也足够话他知,郑凯旋从这兽行中吸取到快意。

剧痛中他咬牙切齿怒骂:“人渣!”

到了这份上还憋不出粗口,大约是的确不会骂人。郑凯旋被他的单纯逗乐,禁不住更想逗弄他。

“夜茫茫上我家来,你想的不就是这个?”

想个鬼!刘家娟努力扭过头怒目而视,恨不能把眼珠子瞪出来,气得直抽气,脖子都胀红了,却半晌憋不出一句反驳。

老板只交代来送外卖,他哪里知道竟要连自己一起送上!

虽然正值青春躁动的年纪,刘家娟却当真没想过这种事。

大学男生一个赛一个血气方刚,这种事想听不见简直不可能,宿舍里固定的夜聊话题,甚至他自己也会成为议论对象。

与许娟然订婚后,舍友们都爱拿他打趣,追问他何时准备上本垒。一开始他不明所以,待到明白后,难堪得恨不能钻地缝,如同被扒光了衫丢到聚光灯下给人评头论足,只能红着脸再三表明结婚前无此打算。

每个字都是肺腑之言,并非托辞。许娟然曾经是他的榜样,如今还是他全家的恩人,他怎会对她产生那般无礼念头——他甚至无法想象婚后要如何与许娟然成为真正的夫妻。

但男人间的话题来来回回总离不开那几样,到后来连大排档的阿叔都同他聊到此处。

“我们、才订婚。”他尴尬地嗫嚅到,籍此暗示他们的关系还远未达到那地步。

阿叔一边抽烟一边数落他果然是后生仔,不晓事。

“订婚作什么数啊,话翻面就翻面,不如赶紧睡觉生仔保险。”

“我们还没领证……”刘家娟弱弱抗辩。

阿叔将烟头一摁,恨不能敲开他的木脑袋把知识塞进去:“有了仔还怕她不跟你领证?没仔,领了证都不一定保险!”

“女人呢,有了仔就跑不脱啦。”

“没仔,你是你她是她,将来你们吵架,她离了婚回自己家,还是太子女不愁嫁,有了仔就不同啦。”

刘家娟不明白有哪里不同,难不成生个孩子就能将许家生破产?“有了仔不一样是太子女。”

“你傻啊,有了仔,将来你再怎么衰都好,只要想到仔,她都不会同你分手的——怎么话你都是她仔的老豆嘛。”阿叔恨铁不成钢,直叹大学无用,让后生仔念书念到傻,处事之道半点不开窍。

后来再有人拿这个打趣,刘家娟反感更胜从前。

有了孩子,许娟然脱不了身,他也同样。此事于他只意味看不见的枷锁,挣不脱的婚姻。

可是和郑凯旋是不同的。虽然几乎痛到麻痹,虽然来之前他确然从不曾设想过这种发展,但他不能不承认,他的确有心见郑凯旋。

阴雨连绵三四天,他们便有三四天未见面。

他甚至不知道男人之间也可以发生这件事,更没想过和郑凯旋。

刘家娟艰难地夹着脖子想去寻他的面孔,仿佛想确认伏在自己身上的人。

是郑凯旋,不是别的什么人。对此事他并不热衷,甚至隐隐抵触,可如果将对象换成郑凯旋,如果一开始他开诚布公地提出要求,他会否应承?

或许不。他已有婚约在身,怎好轻易背叛恩人。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可事已至此,即使此刻郑凯旋抽身而出,也没法当作无事发生过。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们都是男人,不必担心怀孕露馅,没有后顾之忧。

是了,都是男人,只要洗净身体走出这扇门,没有人知道他们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他不讲,郑凯旋不提,这便是仅属于他们之间的秘密。

拍拖后许娟然曾经问过,为何那日在赛场上,他与郑凯旋之间火药味甚浓,刘家娟如实相告,那之后,恐怕她一直认为他们旧恨难消,老死不相往来,又怎会想到有一日他们也能纠缠到一处。

他做不到,所以一直被许娟然被动地牵着鼻子走,任凭她做出每一个决定,眼睁睁看着自己将自己出卖。

知道的人都羡慕他运气好,有富家女迫不及待携楼带车倒贴,当然也不乏眼红者,酸溜溜讽刺他有老婆没老妈,丢下家人在乡间受苦,独自定居广州城享福。

此言不虚,刘家娟并不辩驳,未成想竟有不熟悉的同专业学长替他出头:笑他眼巴巴追老婆追来广州,以为你很清高?等你走出校门看一看,骨气能不能当饭吃?将来给你同样机会,不要说广州,贵州你都即刻买下一班机飞过去!

大约是受尽社会毒打,方知捷径珍贵。

可是郑凯旋恐怕还不知道。如果他知道了,大概也不会愿意和这样一个软饭佬有所纠缠,他宁可郑凯旋眼中的自己还是当初那个穷到一筹莫展的外卖仔,宁可他瞧不起自己、傲慢地甩下一叠钱是误以为他穷困依旧。

对,他还给了钱,让他离开时记得带走。刘家娟有心再看一眼桌上那叠钞票,只是实在扭不动头。郑凯旋仿佛不知道自己有多沉重,结结实实地压在他身上,亲密无间。他们从不曾如此亲近过,身贴身不留一丝距离。

可这不是情人间的温存,郑凯旋给了钱,所以理所当然地向他索取,不必理会刘家娟感受;而他收了钱,也尽可以把这当作一场纯粹的交易,不必考虑情感纠葛,不必担心理不清手尾。

许家当他提线木偶,拿钱买他陪许娟然过家家,他也尽心尽力做一个合格的木偶,假装忘记自己也有心有肺有知觉,怀揣一颗热腾腾心脏。

即使被郑凯旋拿钱侮辱也好,他侮辱人也是赤裸裸的,不遮不掩,不像许家,永远笑脸相迎,不动声色的嘲笑看低。

收了钱,让雇主满意天经地义。在这扇门外他做温柔体贴随叫随到的伙计让许娟然满意,在门内则学着让郑凯旋得到充分的满足。

鼻头有些酸涩的冲动,却舍不得闭眼,舍不得错过每一幕的郑凯旋。

那样英俊,那样潇洒,那样自由,拥有所有他梦寐以求、遥不可及的命运的馈赠。如果他不曾接受许家资助去大学念书,不曾搬出来,不曾去大排档打工,或许他们此刻仍是两条平行线,没有交集机会。

命运对他当然是残忍的,但偶尔也有这种小小的补偿,一点点就够了,他从来不是贪心的人,得一夕欢愉已足够回味。

清晨醒来时雨已经停了,没想到竟有幸在郑凯旋公寓留宿整晚。酣战半夜,身边人还未醒,刘家娟蹭下床,蹑手蹑脚穿好衣服,回头观察,郑凯旋仍旧双目紧闭,浑然不觉。他不敢放松,做贼似的踮着脚走出卧室,生怕弄出一丝动静。

走到门口又回头张望茶几,停驻片刻,还是踮回去拿走了那叠钞票。

郑凯旋不差这点钱,既然说了给钱,自然希望一手钱一手货,两不相欠,不留手尾。

好在这日第一节没课,搭了地铁赶回去,匆匆冲洗过,拿书包上学。他是从不翘课的全勤学生,只是这节课难免心神恍惚,讲台上的声音左耳进右耳出。

晚间没下雨,郑凯旋却没有来。刘家娟做了整日心理建设,一直在排练要怎样表现得像个成熟的男人,装作若无其事地让他坐下,给他端酒上菜,却不料整晚未见他身影。

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如今终于得手,不再需要继续将这幕铺垫做下去;还是担心他纠缠不休,不如避开为妙,不欲多生事端?

刘家娟失手打碎了盘子,老板只当是盘子太油易脱手,并没责备他。

这一周的雨下得断断续续,有时阴了整日,偏捡着傍晚开始淌,专不许大排档开门似的。年年如此,老板司空见惯,不差这几天生意,刘家娟没精打采坐在台阶上,手上捏着书,强迫自己将方块字一个个看下去。

骑楼下的水泥地面坑坑洼洼,虽有遮挡,难免积水。回了老巷子,积水更严重。青石板的小径,听说是民国时期遗留,纯正的古董,绝非仿古货。只是不少都开了裂,一踩一脚水,刘家娟穿着拖鞋,毫不在意地踩过去。

小时候雨过天晴,和阿猫出去踩水玩,把水坑挨个儿踢过去,总是被母亲提醒小心脏水染病。后来出来打工,不知踩过多少水。梅雨季节老城区水浸严重,污糟的臭水浸没脚踝,他照样趟过去,不耽误打工。

巷子里挂一只昏黄灯泡,隐约照出绵密雨丝。小巷里统共只有这么一朵光,又被雨帘遮去了一半亮度,更显得细而窄的楼道黑洞洞,像一口看不见底的吃人的深渊,无论什么,一进去便被吞入黑暗里,看不见踪影。

他熟门熟路拐进去。

老式竹筒楼,羊肠小道仅容一人通过。许娟然讲笑话,说小时候总觉得这黑漆漆走廊似极恐怖片布景,不知那黑色的神秘空间里隐藏着什么鬼怪,随时跳出来吓人。女孩子多半怕黑,可刘家娟是男人,并不觉可怕。

就算抢劫,谁会想不开抢到这里来——一户里全部家当加起来还不够报销来回路费。

只是楼里湿气重,一年四季水汽弥漫,回南天更是水帘洞,水泥地又湿又滑,他走得十分小心。

房间在左手边第二间,行到转角处,黑暗中忽然窜出一股力气,将他猛地向旁一扯,刘家娟大惊,心都要从口中跳出来,不由尖叫,却有一只手先一步盖上来,严严实实捂住他口鼻。

那手臂力气太大,一拉一推便将他压上墙壁。他惊恐万分,顾不得墙上湿气呛人,拼命扭着头想要看清身后人——难不成真的有人想不开,抢劫抢到这里来?可是就算他打开大门,也没有什么值钱货给人搜刮。

厚实的躯体,丰沛的力气,显然是个男人。男人的呼吸热乎乎喷在他耳边,极厚极低沉的声音。

“是我。”

谁?刘家娟茫然,谁会与他玩这种猜谜游戏?

见他出神,不响,男人似乎笑了笑,全靠宽大身躯压紧他,一只手掀开他衣摆。

那声音,那气息,健壮躯体,无可匹敌的力气,最重要的是那粗糙手心——不是郑凯旋还能有谁?

他胸口一松,又气又喜,心头像打翻了五味瓶。

起初他不来,他当然是失望的,可又自知并无理由怨怼。不过是一夜交易,没有人规定郑凯旋不能从此一走了之,必须给他一个交代。他一向自由随性,不必对任何人交代。

即使就此相忘于江湖,将这段秘事永远埋进心间,带进棺材,到了八十岁再回味,仍是记忆里一颗明珠,熠熠闪光。

反复希望,反复失望。明明已经说服自己放下,别再妄想,可是他又偏偏出现了。他由何得知他住在这里?不重要了,刘家娟心想,他还愿意出现在他眼前,一切都不再重要。

房子太老,屋内环境也不见得比走廊好多少。刘家娟从未觉得屋里腥湿的气息这样有用,可以全然掩盖异样的气味,不至担心被察觉异样。

只是木板床也同样老旧,挨一下便“咯吱”作响,随时会散架似的。但刘家娟已经顾不了那么多,即使竹筒楼的隔音聊胜于无,他也早已无心理会。

窗外雨声浓密,隔壁耳背的阿公阿婆能听去多少,此刻他已无心考虑。

这种不顾一切的疯狂的冲动,笃定了许娟然无从得知的侥幸,当然是自私的。可穷人难道就不能有自私的权力?

没想过家财万贯,没想过飞黄腾达,妥协太多,也放弃了太多,可是连正大光明喜欢一个人都不能表露出来,实在太痛苦、太煎熬。

做好人有一万个规矩遵守,做坏人却只需一念之差。而他不仅要做好人,还要做好学生,好儿子,好丈夫,好女婿,唯独不可以做自己。

压抑太久,是郑凯旋给了他释放的机会。

这些年的苦闷、委屈、心酸,如同回南天的湿空气,在胸腔里沉甸甸地汇集成铅色乌云,遮天蔽日,闷得喘不过气,只是落不下雨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

胸中酸胀,他垂着头,尽力压抑眼眶中的酸涩,不让那雨从双眼中落下。

如果未来已经注定,他只盼暂时做一个幼稚的小孩,拥有一份独属于自己的秘密,夜里想起来会开心地在被子里蹬腿,兴奋到夜半难以入眠。

END

阿峰在公交站落车,照例由狮馆侧面兜过一个圈,在整面黑洞洞窗格间捉住一个异类。

白炽灯泡年头久,光线已明显发了灰,因众人曾抱怨新灯泡太亮太刺眼,因此仍换回原先的旧灯泡。那光线与大厅中亮度不同,一眼即知。

难道是先前忘了关灯?

绕至另一边,才发现原来真是来了人。停车场多了一部车,看外形,是师父郑凯旋的豪车,听闻价格上百万,一年保养费多过他全家收入,阿峰每每想起颇觉心酸。

师父郑凯旋生来富......

师父郑凯旋生来富贵,文武双全,外形出众,营商舞狮样样精通,工作生活面面精彩,足称得上男人楷模。后生们投身无极队,其一受狮队实力吸引,其二则为郑凯旋魅力折服——哪个少年不想成为他那样的男人?

投胎学不来,但有机会跟在他身边训练学习,亦可略沾光彩。

不过舞狮与投胎不同,天分再高,也免不了经年累月的训练,表演技巧与体能耐力,无法投机取巧,唯有脚踏实地日积月累,方可练就。行家如郑凯旋,这些年也从不敢荒废练习,即使如今半退役,仍常见他在馆中健身跳桩,维持肌肉记忆。

但是独自来练手,只开更衣室的灯?阿峰心下止不住敲起警钟,掌心按在合拢的大门上一点点增加力气。

果然那门页只是虚掩着,并未落锁,力道一足便开始迟滞地转动,吐出门后黑洞洞的走廊。他心中打鼓,推得十分缓慢,幸好合页才润过油,几乎听不见响动。他没推到底,丈量着裂隙足以通过,先探头进去左右望了望,这才闪身钻进去,自己也不知为何要这般偷摸似做贼。

四周窗户太高,月光还未飘落到地面,已被稀释成细碎的光尘,空荡荡大厅恍若一口黑深神秘的大山洞,幽深静谧。空旷放大了寂静,也放大了更衣室里传出的声音。

更衣室门扉半掩,一片铅色的白光随同阵阵奇异声响一起溢出来,外间静悄悄,更显得那音质通透,余音袅袅如光线散逸,似有回响。阿峰惊疑不定,只觉得那声音虽然古怪却有些熟悉,鼻音浓重,硬朗不足,缠绵的音调如泣如诉,一时想不起在哪里听过。

空屋,黑洞,哭声,唯一的光源,种种典型元素组合,几乎令与阿峰疑心误闯恐怖电影场景。

他紧张得周身僵硬,不自觉紧紧攥起了拳头,随时准备同不知由何处闪出的怪物搏斗。

鼓足勇气,机械地迈开腿,他蹑手蹑脚靠近门边。因是更衣室,门框上垂了两块布帘,以防一开门便一览无余,如今成为阿峰最好的掩护。他不自觉屏息,唯恐呼吸声暴露了自己。

离得越近,恐惧与好奇越强烈,越是害怕,越想一探究竟。在半开的门板前停下,缓慢地深吸一口气,让胸膛硬梆梆顶起,籍此为自己鼓劲。

做足准备,他抬手,以指尖夹起布帘一角,向旁一勾,掀起一道缝,伸长脖子,小心地将面孔贴过去,心中像揣了只狮鼓,“咚咚”地震得胸腔隐隐作痛,震得脑中嗡嗡发晕,估不到究竟会看见什么场景。

眼珠一格格转动,自门边寸寸向内扫视,须臾便捕捉到两个身影——当然不是鬼,而是两个衣衫不整的人,其中一个还十分熟悉。

那人转过头来,阿峰才惊觉竟不是女人——巴掌大的面庞,黑褐色,鼻尖玲珑,下巴小巧,男性的轮廓中不乏女性柔和——不是阿娟又是谁?

好在郑凯旋一双臂托得稳如泰山,肌肉与青筋尽数贲起,更显得那手臂粗壮有力,美国片里的怪力英雄,从容助力阿娟一起一落。

角度交错间,金色的瞳仁有意无意向门边转来。

只一眼便足扫出阿峰周身冷汗,惊觉郑凯旋似乎早已发现自己,他如遭雷击,紧张到发懵,脑中霎时一片空白,手足僵硬固定在原地。

一双手悄无声息自身后伸来,骤然捂住他口鼻,在他得以做出反应前迅速将他拖出狮馆。

李旭生将他拖出铁门外才松开手,生怕他在里面吵闹叫嚷,打搅了郑凯旋好事。

阿峰惊恐至极,一得解脱,几乎尖叫出声,待看见李旭生严肃面容,又紧急刹车,将喉头的冲动强咽回肚中。

这日来狮馆,本就是他作为校狮队成员,备战区里运动会,求李旭生开小灶,怎知会意外撞见师父与阿娟的限制级画面。

不知李旭生看见多少?

“生哥你、几时来的?”他小心翼翼试探。

“没赶上正片。”

既然知道捂住他嘴巴拖他走,自然也知道更衣室内正在上演何种剧情。但如果他没看见——?

李旭生没好气地解释:“看他车就知道啦。”

“怎么知?”阿峰佩服得五体投地,诚心求教。

“工作日喔,这个钟开车过来,不为搞事,难道为练舞狮啊,你以为他生活好似你学生仔这么无趣?”

有理有据,阿峰受教。他回头眺望狮馆大门,暂时还未见有人出来。“那么我们现在怎么办?”

“去吃饭,等他搞完再过来。”

“生哥你请客?”

“是啊,茶餐厅。米其林你要找里面那个请。”

郑凯旋周末请客饮茶,有时选在白天鹅,后生们因此识得阿娟。郑凯旋介绍时只说他是从前一起舞狮的朋友,阿峰从未想过二人间竟存在如此隐秘关系。

这日没有米其林,他只好点柠檬茶,拿吸管反复戳刺杯中冰块,心中的疑惑堆越高:“阿娟不是、结了婚吗?”虽然阿娟不喜主动提,但左手无名指上的婚戒明明白白昭示他婚姻状态。况且有一次,他还见到阿娟的老婆过来找他要锁匙。

如果有了老婆还与师父郑凯旋做那种事,那不就是——出轨?

想到这一层,阿峰竟并没生出鄙夷或谴责的冲动。毕竟郑凯旋是他崇拜的师父,而阿娟于他也是个和善可亲的哥哥,有时郑凯旋发怒训斥众人,过后全靠阿娟安慰他们。

况且师傅那样威猛,连他也崇拜得五体投地,阿娟身为男人为他折服,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是啊,你想去跟他老婆告状啊?”连李旭生也满不在乎,显然更早察觉他们的隐情。

阿峰连连喊冤:“我都不识他老婆!”

是了,他糊涂了,这后生入行时,许娟然早已离开狮队,他自然未听过许娟然大名。那时她虽然战绩辉煌,被无数男性同行视作眼中钉,但到底不敌无极队,回想起来,不是不骄傲的。

“凯哥以前的手下败将。”他言简意赅对后浪介绍。

阿峰恍然大悟:“那她是不是不甘心输给师父,才要横刀夺爱,嫁给阿娟做老婆?”

后生仔的想象力实在跳脱,李旭生时常觉得自己完全跟不上他们思路。他扶额:“TVB都后悔没找你做编剧。”

横刀夺爱?李旭生嗤笑,虎口夺食还差不多。同郑凯旋抢人,十个许娟然也不是对手,谁人可抵挡郑凯旋魅力?

“他结婚后才识得凯哥。”

“那么就是师父赢两次,好犀利!”

可不是犀利,赛场情场,他都是绝对的王者。一想起那次许娟然来要锁匙,郑凯旋面不改色往后一靠,好整以暇看大戏的镇定模样,李旭生便清楚,他从未将这个“刘家娟法定妻子”放在眼里。

打擂台也要势均力敌,单方面的碾压,这种毫无悬念的胜利郑凯旋根本不屑一顾。

阿峰年纪尚轻,还未理解到这一层。今夜的场面刚刚为他开启全新认知,他求知欲爆棚。竟然诚心向李旭生求教:

“生哥,你知道怎么才可以像师父那样有力那么威猛吗?我见他抱住阿娟,由头到尾手都没震过!”

一句话问得李旭生差点喷饭。

“你问我?又不是我X阿娟!”

晚餐时段的唐荔园,即使在工作日也座无虚席。人头攒动,没有侍者带路,许娟然根本找不到刘家娟订的位。起初她设想的并非这般场景,而是高级西餐厅,水晶灯、烛光、鲜花与钢琴,浪漫过电影。但刘家娟提出这个备选项时,她立刻眼前一亮。

荔湾公园,说是他们的定情地也不为过,意义非凡,结婚周年在这里庆祝,故地重游,更添一重甜蜜意境。

刘家娟特地预定了临湖的位置,落地玻璃窗望出去便是宽阔湖面,蓊郁绿树如云,绒绒地托出一池粼粼波光。天色渐暗,华灯初上,鹅黄的街灯朵朵沿岸绽放,宝珠般的影子在水波中微微摇荡,雅致非常。......

刘家娟特地预定了临湖的位置,落地玻璃窗望出去便是宽阔湖面,蓊郁绿树如云,绒绒地托出一池粼粼波光。天色渐暗,华灯初上,鹅黄的街灯朵朵沿岸绽放,宝珠般的影子在水波中微微摇荡,雅致非常。

晚高峰的荔湾堵得一塌糊涂,许娟然赶到时刘家娟已将茶水斟好,她满头大汗,一饮而尽,是温热的。

“对不住,太堵了,停车也找不到地方。”甫坐定,她再三表达歉意。

刘家娟摇摇头,并未介怀,“是我来早了,我怕人多,拿不到位。”

可不是人多,门外永远在排队。刘家娟怕上菜慢,已经先落了份单,他将小票与菜单一起递给许娟然,乳鸽、脆皮叉烧、海参煲、煮时蔬,最寻常的菜色,绝不会出错。许娟然由头到尾翻遍菜单,加了份石斑同点心酥。

落了单无事可做,她又开始担心:“会不会吃不完?”

“可以打包带回去。”

“也是。”

工作日出来吃饭,本就是为庆祝,点多几个菜凑一桌热闹场面也在情理之中。这一天是他们结婚纪念日,她笑眯眯望住对面的丈夫,发觉他身上的衣服打起了皱褶。

这件T恤衫是他们领证那天穿的那一件,左胸口印了一只小狮头,小小装饰将身价抬到三百多元,当然不是刘家娟买的。但是他配合妻子的想法,头一天夜里就把它找出来摆到床头,预备今早换上。

这样贵重的T恤衫,那之后一直被他压箱底,每次找衣服看见,都不敢伸手过去,不知是觉得太贵重,舍不得穿上身,还是看见它就会想起去领证的那一日,人生的分界线。

今日再披上身,心情却与从前大相径庭。

下午他告了假,提前来骑楼见郑凯旋,穿着这件意义非凡的衬衫。因为太期待,连午饭也未及吃,到了收工时刻便匆匆拎包出发。

骑楼里没法开火,他打包一份烧腩仔,坐在沙发上就着茶水吃饭,想象郑凯旋来时的情景。

虽然已在此见面许多次,可这一日与以往不同,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从不主动邀约,怕郑凯旋疑心自己有意纠缠,这回首次破例,踟蹰三日才斗胆给他传讯息。

等待回信的时候,他一度以为会就此与郑凯旋断绝联系。工作之外的消息,郑凯旋回得快慢不定,全凭心情,刘家娟第一次收到他秒速回复,惊得差点没拿稳手机。

不敢设弹窗提示,只能不断打开软件看消息。过了半个多钟,忽然收到他回复,简简单单一个字;“好。”

刘家娟如释重负,长舒一口气,等待转正评审时也不曾这样紧张。

纪念日的事情,讯息里没提,拿不准要不要告诉郑凯旋。吃烧腩仔时他还在为此纠结,不知是否有必要为自己的主动邀约给一个解释。郑凯旋可会觉得奇怪?尽管他什么都没问。刘家娟只怕他顾虑有一就有二。

约的是下午,郑凯旋并不提前来,当然刘家娟也未做此奢望,知道自己不配。腹中一饱便昏昏欲睡,他频频看钟,不知不觉横在沙发上阖眼小憩。

昨夜心事重重,辗转反侧,不知睡了几个钟,连郑凯旋开门的声音都未惊动他,但塑料袋“沙沙”嘶叫不停,冷酷抓挠耳膜,阿娟迷迷糊糊掀开眼,见郑凯旋蹲在沙发边饶有兴味地观察他。

他一激灵,几乎跳起来,像一只炸毛的猫。

郑凯旋牵了牵嘴角,似笑非笑起身坐上来,先为自己斟了杯凉茶润喉,

“找我有事?”

刘家娟半张着嘴,呆呆与他对视,佩服他料事如神。他不知道是自己太好懂,因为从不主动约见他,又在工作日,前后都不临公共节日,更显得奇怪。

踟蹰半晌,见郑凯旋耐心极佳,立定主意的等待答案。他心知躲不过,心乱如麻,结结巴巴作答。

“今日,是、我结婚纪念日。”

“晚上同你老婆吃饭?”

刘家娟点点头,不敢言语,像读书时等待公布成绩,紧张得一张口心就能跳出来。

“在哪?”

“唐、唐荔园。”

郑凯旋抬手看表,不予置评,掏出手机,低着头不知敲打些什么,刘家娟不敢问,又不敢一直盯着他看,监视他动作似的,只好强作镇定挪开眼,桌上多出的一个大包裹映入眼帘。

一只黑色的张飞狮头,拿透明塑料袋套着,显然是新的。看个头,比常用的佛山狮头大上一圈,稍显老派的款式,不像无极队会用的类型——他拿来送人?刘家娟只敢在心中默默猜。

揣回手机,郑凯旋竟抱着那狮头径自上楼。楼上只有床,上楼当然没有别的事——可是带着那狮头?刘家娟目瞪口呆。

走到一半,听不见身后动静,他低头望,见刘家娟傻呆呆的样子颇为可笑。郑凯旋冷着脸提醒:“不做就走。”

刘家娟一激灵,如梦初醒,赶忙跟上他脚步。

他的妻子,给予他金钱支持的妻子,他当然满怀感激,感激她肯说服许家花这样一笔巨款买下自己。一个农村出身的穷小子,从不敢幻想自己还值得如此身价,每一次面对许娟然,面对城中新居,都令他无比清楚地认识到自己不过是富裕的许家为她添置的一件物品,像客厅的沙发,车库的新车,喜欢就买来,一手交钱一手收货。

可惜那只是感激,不是爱情。如果不曾重逢郑凯旋,他也会心甘情愿做一只沙发,一台车,一条狗,只要许娟然满意就行,忘记自己亦有一颗热腾腾心脏。

如今它为郑凯旋唤醒,为郑凯旋跳动,只需要默念这名字,已足够将嗔痴贪念诸多滋味一一品尝。再陪伴妻子重温结婚时的喜悦欢欣,他实在需要自郑凯旋身上汲取能量,才够力气将这场戏惟妙惟肖做下去。

郑凯旋可会带其他人上来这间房?他不知,也不能问。不来这里也有其他去处,他选择太多。

而他却没得选,只能将今生奉献给这段婚姻。

也许会得一日许娟然忽然厌烦这样平淡生活,对他厌倦,移情别恋;也许一个老实沉默的丈夫已是她全部所求,足够受用此生。他有极大预感会是后一种。

她人生一向平顺,二十余年间,生活、成长之物质所需,予取予求,应有尽有。然而在零星的怨怼里,亦曾提起母亲始终遗憾她不是儿子。

世上母亲千千万,许母是表面功夫登峰造极的那一类:生活中尽职尽责、关怀备至,但求无可挑剔,不落人口实,内心里却从未放下成见。或许她曾经对女儿寄予期望,盼她拼搏上进,争光添彩,如同每一个功成名就光宗耀祖的儿子,可惜她的目标始终与她的期盼背道而驰,令她大失所望。

不曾在生活上亏待她,亦不曾在心理上认可她。母亲无言的轻蔑,更衬出一个俯首帖耳、百依百顺的丈夫弥足珍贵。

刘家娟自座位下取出花束,面带羞涩递给她。第一个结婚纪念日,不送礼实在不够诚意,可许娟然什么都不缺,即使一掷千金也不过得她欣赏一眼,过后便遗忘在角落。

花束是他出来后才去附近居民区买的,连一束花也不愿意给郑凯旋看见。没有女人不为鲜花沦陷,开朗如许娟然,怀抱大捧玫瑰也一时感动到失语。

刘家娟不是玩浪漫的高手,结婚前几乎没送过花。做学生时生活费全靠打工,初入单位,试用期薪水打折,许娟然体贴他囊中羞涩,并不计较。

她满心欢喜,将花束转来转去,看了又看,直到看见郑凯旋抱着一个狮头走进来。她见鬼般瞪大了眼。

顺着妻子的视线转过身,刘家娟同样震惊不已。他一手抱狮头,一手插兜,一贯的漫不经心的步伐,刘家娟一时连心脏绷紧,生怕他是朝着自己这一桌走过来。他太紧张,根本没分心思考郑凯旋有什么理由来这里寻找自己——

郑凯旋随侍者在二人斜后方落座,对面坐一位结实大汗,看那背脊的肌肉与姿态,显然也是个习武者。

留意到刘家娟,他只向他略一颔首,不冷不热,仿佛一个钟前在骑楼内狂乱交媾的并不是他们。

许娟然扭过头,不爽地端起茶盏一饮而尽,未发觉对面的丈夫转瞬间如释重负。

“阴魂不散。”她只顾咬牙切齿抱怨,好心情顿时大打折扣。逢周末拐她丈夫出门,她权且忍下,想不到结婚纪念日也要看见这一张臭脸,简直叫她怀疑这恶人是不是有心搞事。

刘家娟心念转了几道,觉得这时候说什么恐怕都惹她不快,万一错口失言反容易引她疑心,还是避开这话题更安全。他戴起手套为她撕乳鸽,“趁热吃吧,凉了口味不好。”

两桌离得不远不近,按说各吃各的,互不相干,刘家娟却总忍不住竖起耳朵去捕捉那一桌的对话。声音倒是听得见,可惜郑凯旋讲潮州话,他听不大懂。

但光看那气氛也猜得出郑凯旋正在将狮头送给对方。壮汉拆了塑料袋,把狮头举在手中来回旋转观察,满眼赞许,随郑凯旋话音不住点头附和。

一整个下午那只狮头都摆在床头柜上,怒目圆睁,将卧室中的场面尽收眼底。

狮头当然不会记录,更不会说话,是他做贼心虚,总觉得狮头什么都看见了,什么都记下了。本以为郑凯旋带狮头是给自己狮馆用,因此不拘小节,随手放在床边——可是他拿来送人?

他心头忽然狂跳,端起茶杯强装镇定。

许娟然祖籍梅州,对潮州方言略知一二,原本无心偷听,可两个成年男性的浑厚声线在满室高低音色中仍然清晰可辨,如油浮于水不相交融。

“香港定制的,老师傅,老手艺,看这个刀花就知道。”他示意对方转动狮头,翻转角度,指着各处向对面人示意,“还是照老规矩,八条竹,做足两个月,扎扎实实,使三五年都不会坏。”

黑面的张飞狮,最传统的样式,黑面獠牙,目光炯炯,沉甸甸的轮廓,光是看着也觉威武,那样陌生又那样亲近,徒令她羡慕。

到了这个年纪,仍不必为婚事烦扰,不必忍痛割舍爱好,她承认自己不是不嫉妒他。

还好她尚有称心的丈夫,可解她心意,慰她烦忧。风流成性如郑凯旋,在外面再如何风光,左拥右抱,酒终人散,关上门独自面对空荡荡公寓,难道就没有一刻为寂寞伤感?

她才不费心可怜他,她有善解人意的丈夫作陪,婚姻美满,享受这一刻甜蜜还来不及。

她向对面的丈夫举起茶杯,以茶代酒共同庆祝。

搁下杯,这才注意到丈夫身上的白T恤似乎新增不少褶痕。这件衣衫刘家娟大约一直舍不得穿,在衣柜里压了许久,是她太大意,这样重要的纪念日,竟忘记叫阿姨提前帮他熨平整。

她若有所思,刘家娟也低头看看衣服,面露羞愧之色,“……去看工地了,弄脏了一点,不好意思。”他说得极顺口,诚恳万分,连自己也佩服自己可以如此镇定,面不改色对妻子撒谎。

学会说谎是每个男人的必修课,只是他熟习得晚一些。

晏昼日头酷烈,衣服拧尽了水,挂在外面半小时就能干。刘家娟只把T恤在水中搓了两把,权且涮去些汗味,没敢用肥皂,怕气味成为暴露的线索。只是褶痕却不容易掩饰,幸好她不曾起疑。

热茶美食,她与结婚一年的丈夫温情叙家常,细数新婚的新奇与甜蜜。刘家娟眉眼低垂,颧骨暗暗浮着两片红,安静聆听。他一向是个善于倾听的对象,这时也不过偶尔牵动嘴角,勾出一个羞涩的浅笑作回应,倒令许娟然心中柔情泛滥,只盼望这份单纯别受到污染。

言语间,郑凯旋那一桌也陆续开始上主菜,乳鸽鲍鱼海龙虾,浓香扑鼻,同桌的壮汉食指大动,一面举箸一面顺势聊起食物。

“……新开的潮州菜馆,那个生蚝,真是——绝!够鲜够滑够多汁,嫩过十八岁妹妹仔。”壮汉带一脸坏笑向郑凯旋挤眉弄眼,“包你食完劲过张翼德!”

“这么劲?当然要去试下。”

原本为美食与丈夫哄得心花怒放的许娟然霎时拉下脸。

“恶心!”她撇着嘴,从牙缝间挤出鄙夷。衰人就是衰人,吃个饭也不忘将话题推到下三路,花天酒地朝三暮四,满脑子黄色废料,她实在不明白正直纯良的刘家娟怎么会与这种人交好。

“你跟他、周末去饮茶都聊些什么?”她附身凑近,压着声音向刘家娟发问,做贼心虚,怕郑凯旋那一桌听见。

刘家娟见她面色急转,又忽然将话题跳转至此,猜也猜得到不外乎为郑凯旋的聊天内容,可惜他听不懂,只好斟酌着给出最安全的回答,已经重复过好几次的答案,倒背如流。

“就、狮队的事、大家的事……之类的。”

“就这些?”

“是。”他打量妻子面色,虽然狐疑,却不像认真追究的意思,于是小心地赔着笑:“今日、是我们结婚纪念日,不讲别人吧。”

是了,一生只一次的结婚一周年,过了今日就过期,何苦为不相干的人坏了好心情。许娟然欣然受劝,向着丈夫举起杯,再次碰杯庆祝。

“等到金婚那日,我们还要在这里饮茶!”她乐观许愿,听在刘家娟耳中却如同噩耗。

她不说他也明白,这段婚姻的时效并不由他做主。一年或十年、二十年、五十年,只要许娟然不开口,他便不能主动离开。即使钱还清了,他仍欠情债,恩情难偿。

五十年,说出来用不到一秒钟,走完却足需耗尽半生。

半生过去,再谈什么重新开始,都已经太迟。他与郑凯旋的缘分,别说五十年,连五十天都说不准。五十年后,他还会记得刘家娟这个人?莫大的悲哀像一块石头硬邦邦梗在心口。

他找了个借口去洗手间。

掬冷水洗脸,将面孔埋入手心,感受温差的刺激,让脸皮重新绷紧,抹平那些可能暴露情绪的微表情。再抬头,深呼吸,睁眼,与镜子里的自己出神地对视。

发呆的间隙,有人推门而入。

熟悉的身形,熟悉的衣着,甚至连气味都太熟悉,闭着眼也能嗅出——下午他还和这个人在附近的骑楼里。

此情此景,去年今日。

那时他怎敢妄想,从此竟可与郑凯旋开启一段隐秘关系。

四目相对时,刘家娟怔忡,郑凯旋却依旧从容。两张桌不过斜对面,显然他也看见刘家娟离席。他是因此跟来——或者仅仅只是刚好也有生理需求?

不重要了,刘家娟心想。他从未奢望过还能重温婚礼日的那一刻,纯属偶然或精心复制,都不重要了。妻子还在外厅,等待他回去庆祝结婚一周年,他却躲在隔间门后与郑凯旋贴身热情交流吻技,不理会正身处何时何地。

一吻到天长地久,他任由口中氧气被蛮横夺走,才好借头晕理由更往他怀中依偎,假装忘记今夕何夕。

可惜他想忘,偏偏他不肯忘。腰上的大手施力,不容抗拒将他推离。

“回去吧。”他扶住刘家娟腰身,洗手间黄澄澄灯光下,他一对金眸似笑非笑,刚才还热情似火的薄唇,转瞬间降了温,从刻薄的唇线中吐出的字句更加刻薄如刀。

“你老婆在等你。”

许娟然在玄关穿好鞋,数不清第几次深深地叹了口气。刘家娟不催促,只是站在那里等待她开门,知道这最寻常的出门步骤已变成她今日最大挑战。

耷着肩膀,她转过身,掀起眼望住自己的丈夫,满面沮丧,从喉咙里发出不满的呜声。

“我真的不想去啊!”

“那、就不去好了。”刘家娟习惯性顺应她的想法给出建议,或者叫做附和更恰当。许娟然的脾气说麻烦也麻烦,一时好一时坏,阴晴多变的六月天;但说简单也简单,只要顺着她的意思,不出三句已足够哄她消气。相处日长,刘家娟逐渐明白她所需要的不过是认同,在挑剔的母亲面前永远得不到......

“那、就不去好了。”刘家娟习惯性顺应她的想法给出建议,或者叫做附和更恰当。许娟然的脾气说麻烦也麻烦,一时好一时坏,阴晴多变的六月天;但说简单也简单,只要顺着她的意思,不出三句已足够哄她消气。相处日长,刘家娟逐渐明白她所需要的不过是认同,在挑剔的母亲面前永远得不到的认同。

但即使已经结婚,许多事仍不由她做主,发牢骚不过是徒劳拖延,无畏的抵抗。她伸臂环住刘家娟,将脸颊埋进他肩头。

“如果有BB就好了。”闷闷的声音从肩膀上传来,像一阵冷风,刺得他浑身一震,手足僵硬。他冻成一座冰雕,直挺挺地僵立着听她说下去:“如果有BB,就可以说要在家看BB走不脱,不用出门啦。”

原来是因为这个,警报解除,他呼气,冰消雪融,凝固的血液缓缓恢复流动。他拍拍妻子肩膀,温和地指出她计划中的漏洞:“他们说不定让你带BB一起去。”

“也是。”许娟然泄气,知道无论如何都推不掉这场家庭聚会。许家人丁兴旺,即使有几房已移居海外,仍旧是拉拉杂杂一大屋,酒楼大包间沸反盈天,好不热闹。

换平时她并没那么抵触,这次实在因为早早被人记挂上,人还在路上已开始发愁,翻来覆去想了一百八十种应付招式。

“这样不好,我妈肯定又要说——不如这样?”

有开车做借口,刘家娟专心致志望紧路况,由得她自言自语纠结,她不追问他便闭紧嘴,绝不轻易发表意见。

左右是许家人应付许家人,与他无关,何况他实在不愿参与那个话题,光是想起便好似一根刺扎进心口。细小的利器,痛楚尖锐而深入。

念叨了一路,找不到最优方案,停车时许娟然望住他郑重叮嘱:“等会你别说话,什么都别讲,交给我来。”

他刚好不想介入许家的谈话,难得有一次他们意见如此一致,刘家娟应得飞快,像生怕她下一秒转变心意。他本就不会应付许家人,又是这种难题,发梦都盼望许娟然全权代劳。

扮哑巴他最擅长,对于有意无意抛向他的话题,一概扮作愚钝未觉,不应声不搭腔,扮到酒过三巡被嘲笑“金口难开”也不在乎,由得许娟然独自抵挡表妹的攻势,苦口婆心劝对方放弃幻想。

“他就是人渣来的。我师父以前都教过他,你知道他怎么讲?典型的‘三不’——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话他以前一周换一个,多少女人排着队等他拣,师父出面挡都挡不住,人家堵到师父门口求他帮忙拉皮条!”

表妹满不在乎:“你都说了是以前嘛。”

“你怎么知他现在不是这样?”费尽口水,对方显然半个字都没听进去,许娟然几近抓狂。

“姐夫同他那么熟,问姐夫不就知咯。”那表妹不失时机试图将刘家娟拉入话题,“姐夫说是不是?”

好在许娟然死守防线,寸步不让,绝不给她得逞。“是什么啊!得闲饮下茶,又没跟到他屋里监视,怎么知他家里昨日今日是不是睡着同一个?”

“饮茶会吹水的嘛。”

“没那么熟,你都不是随便什么事都可以跟随便什么人讲吧。”

表妹挑眉,“男人之间不就是聊这些?”

“阿娟才不是那种人!”她最厌恶旁人将刘家娟与那些满口诨话趣味低俗的异性相提并论,惹不住提高了声音替丈夫辩白,对于表妹饱含深意的微笑气愤不已。

眼见气氛趋紧,姨妈适时站出来打圆场。“难得她这么上心,你就帮她牵个线呗。”

“我是不想她到时候又哭着跑回来怪我介绍这种人!”许娟然越说越觉委屈,不明白自己一番好意,怎么竟然无人领情。

姨妈温言宽慰:“她这么大了,有分寸的。”

“有分寸就不会看上那种人了。”

她在家中一向心直口快,但这桌上并不止许父许母,刘家娟才端起杯子,闻言不由朝她偏一偏眼珠。

果然表妹也心生不快,夹枪带棒刺回去。

“是啊,只得你有分寸,你识拣嘛。”

这一下不仅是她,连阿娟也被扫射到。许娟然已被她简讯轰炸好几日,本就烦躁,听见这话,立时鼓起眼,眉梢都带了火,坐不住要开炮的架势。

许母哪里不清楚女儿的脾气,一见她这神情,赶紧按住自家女儿,免得闹出尴尬。到底是一家人团聚的场合。

“以前娟然去比赛,那后生我也见过,确实有型,听人讲家底也不错,妹妹仔见了会动心,都好正常。”她替小辈解围。

“而且做生意都得,有型有脑,能文能武。”表妹满眼粉红泡泡补充道,显然早已打听过郑凯旋情况,做足了准备,还未上手,已开始为对方骄傲,仿佛那隽誉也有她一半。

但当着刘家娟如此夸赞,不免叫人多心,免不了指桑骂槐的嫌疑。许娟然怒气更足,脸色一沉,怒目灼灼,风雨欲来的气势逼得许父也难得地开了口。

“这种后生没定性。有钱有型有本事,从没缺过女人,就不会把女人放眼里。细细个就被女人捧上天,手上揽一个口里食一个眼里还望着另一个,你就算是大婆都压他不住,搞得屋里整日鸡飞狗跳,得不得都没用啦。”

描述得这样生动形象,许母掩嘴微笑捧场,默契替丈夫做总结:

“所以阿娟也不错嘛,摆在屋里多放心。”

刘家娟低头塞进一大口饭,假装没听出那话语中浓重的讽刺。他当然知道许家人一向看低自己,不过他亦有自知之明,明白出来讨饭没资格讲条件,既然要低下头拿尊严换施舍,就不配再要求被尊重,太得寸进尺。

但许娟然就不知是当真未听出那话外之音,还是怕再回味会伤害他感情,对这一段彻底略过不提,上了车只顾抱怨表妹“眼光独到”。

“那种人渣究竟有什么好,大家都替他说话,明明根本都不认识。读书读到研究生,人都读傻了。”

这位表妹上个月才自美国毕业归来,朋友聚会上不知怎么竟见到郑凯旋,一见倾心,因听闻他从事舞狮多年,在本地舞狮业内颇有盛名,便来向同样学习过舞狮的表姐打听情况。许娟然彼时不知内情,随口告知丈夫刘家娟与他时常一起饮茶,自此彻底被表妹惦记上,日日传简讯请姐夫帮忙搭桥牵线,令许娟然后悔万分。

“我当时就不该多嘴。”她第一万遍检讨自己失言惹祸,不但自己沾上表妹甩不脱,连带刘家娟也一起成为目标。好在他在许家一向没存在感,都当他是个闷木头,口笨舌拙,三棒子敲不出两个字,因此表妹的火力尽集中在许娟然身上。

“没关系,姨妈不是说,她只是放假回来玩,还要回去拿绿卡,不会呆很久。”刘家娟以一如既往的耐心宽慰妻子,暗暗庆幸这位表妹亦有移民志向,不会久留,不然万一她当真立定心思要把郑凯旋追到手,他简直不知要如何是好。

似郑凯旋这般久经沙场的熟手,玩归玩,当然不会轻易金盆洗手转身成家做模范先生。但即使只是玩,一想到自己要与妻子的表妹共享同一个男人,亦不免感到荒谬,如同被一条蛇阴冷冷地缠住,止不住想打颤。

他转过头,试图甩开这个可怕的设想。

总不会觉得他们看起来不般配?倘若如此也情有可原。他一向知道自己这副尊容与省城土著相去甚远,单是那身褐黑的皮肤,便与白皙精致的许娟然十足不衬,更遑论一身名牌衣衫也掩不住的土气。

不是没人刻薄点评过他们摆在一起像小姐与拎包男仆,刘家娟不以为忤。但直觉告诉他那代驾探究的目光中并不只有好奇或鄙夷,况且偷偷观察那面相,那副黑框眼镜,刘家娟恍惚感觉他们仿佛并非第一次见面。

究竟在哪里?每日擦肩那么多陌生人,怎样的一面之缘才让人长久铭记?似曾相识的感觉越发强烈,盯住后视镜,刘家娟执着地寻找答案。

那代驾似乎也意识到他一直在观察自己,开车开得格外专心,玻璃镜片后两只眼珠目不转睛直视前方,绝不再向后视镜偏一偏。少顷,他拿中指尖抵住眼镜鼻梁,将不断下滑的眼镜向上一顶。

电光火石间,刘家娟醍醐灌顶。冷意瞬间自脚底涌起,他不动声色,仍旧若无其事地坐着,安静地感受自己自下而上寸寸化作石头。

三日前,他调休去见郑凯旋。他刚离开一场商务酒会,却并未劳烦刘家娟,顾自叫了代驾,刘家娟不置一言。到底是他的车,给他开他也会战战兢兢脚软手抖,生怕发生磕碰,不如交给专业人士。

工作日的午后,路面稍有拥堵,几次刹车,他便察觉郑凯旋面色似有不适,想来刚才喝得不少。

他不由关心道:“等下进屋我冲茶给你,或者要不要买点酸奶?”

郑凯旋略抬起眼,向他一瞥。片刻,他沉吟道:“冲点茶吧。”

“好。”

但左看右看,越看越不放心。郑凯旋从商,大大小小应酬不断,不时穿插友人聚会,都是身家背景相似的富豪子弟,生意上多有交集,推得多了也不合适。即使他不在意,刘家娟却无法不替他担心身体。毕竟没有人可以永远年轻力壮。

踌躇许久,他咬咬牙,壮着胆细声劝慰道:“我看医生讲、酒还是少饮点,始终伤身,对心肝脾肾都不好。”

郑凯旋正闭目养神,听见这番柔声细语,不由睨他一眼,瞧得刘家娟心惊胆战,生怕自己太逾越,捞过界惹他不快。然而郑凯旋只是勾起嘴角,似笑非笑。

“惊我饮太多喂不饱你?”

见刘家娟满面愕然,一张小脸如同着了火,黑里透红,他神情越发放松,甚为愉悦。

“放心,今日照样让你吹水。”

这样肆无忌惮,惊得刘家娟一时不知如何应对。虽然在他的车上,可刘家娟没忘记车里还有个外人。他下意识朝前看去,果然那代驾也正从后视镜里玩味地观察他们,见他目光寻来,他不动声色移开眼,拿中指尖将眼镜向上一顶,仿佛无事发生。

郑凯旋说到做到,进了门,鞋也未除,便将他按在门背后。

虽然是这样不道德的关系,应当小心掩藏,但他承认自己偶尔亦有疯狂念头,希望给什么人窥见些端倪,不经意泄露出蛛丝马迹,好让这世界上还有别的人发现他曾经与郑凯旋一起。因为知道不可能天长地久,所以更在乎可否留下几分发生过的证明,而不是全然的水过无痕,雁过无声,结束后恍如一场大梦,无凭无据,亦真亦幻,慢慢连自己也分不清。

李旭生,郑凯旋一直没避过他,刘家娟起初担心过他会因为厌恶自己而去向许娟然告密,虽然他与许娟然并不熟悉。但郑凯旋退居二线后狮队对外交流逐渐由他接手,业内人脉广泛,要联络上许娟然并不困难。

太熟悉的身边人,难保不会走漏风声,太危险,还是一面之缘的陌生人更安全,素不相识,日后即使回想起曾撞破过这样一宗私情,也不过当作几句笑谈,主角通通没姓名。

偌大广州城,几千万人口挤拥,要多少运气才能与一个陌生人偶遇两次?刘家娟没想过相隔三日竟然叫到同一个代驾司机,太凑巧。

他沉默地注视窗外风景变换,擦过一个个路牌。

那日车上暧昧场景,他究竟记得多少?郑凯旋让他停进地下车库,结了账却不即刻落车,刘家娟在后视镜里看见那代驾下车走了几步又回身,似乎在留意观察车辆动静——他预估他们会忍不住在车里上演激战场面?

可惜郑凯旋只是在车里清点商业文件,确认没有遗漏。

倒是在门口时他一直担心叫太大声被人听见,虽然门板很厚,可郑凯旋那样用力,恨不得将他压进门板里,将门板撞得“咚咚”直响。

白日,窗帘没拉,落地窗外金辉刺目,一日中最暴烈的阳光,照映着一段见不得光的关系。他俯视郑凯旋的面容,努力想记住这一刻,他的模样,他的呼吸,他的眼神。即使许多年后早已形同陌路,各有归宿,仍盼望自己能够鲜明地保有这份记忆。

但这个代驾司机,刘家娟宁愿他记不起郑凯旋模样。通常郑凯旋比他更吸引眼球,而他太普通,普通到工地上闭着眼随手便抓出一大把,他不知道这人缘何竟会记住自己,也许因为这副模样在郑凯旋身边太不相衬,又或者留意到他无名指上银色婚戒,而郑凯旋手上空空如也。

他看见了多少,记住了多少,刘家娟始终没法问。

许娟然叫的人,给钱也由她负责。刘家娟站在她身边,看她操作手机付完费,始终一言不发。那代驾亦尽职尽责扮演一个寡言角色,工作无关的话题绝不多说一句。付款到账,他揣回手机,抬起眼,仿佛不经意般扫过刘家娟,已足够令他呼吸一窒。

那眼神似乎停顿了一秒,又似乎没有。刘家娟第一次发觉一眼原来可以如此漫长,漫长到他绷紧了胸口等待对方反应。

但代驾什么也没说,只是向他们略一点头,便转身迈开脚步。

他肩背一轻,仿佛经历过一场大考,死而复生的虚脱。

对住代驾背影,刘家娟诚心追补一句:

“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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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家娟的睡眠质量由生后安定后开始下降。

十九岁时在城中村睡地板,老鼠蟑螂臭虫在身边轮番开午夜party,尚且倒头就睡,婚后搬入新房,躺在上万块高档床垫上,反而常常难以入眠。

这夜迷迷糊糊转醒,见身边无人,瞬间惊醒,左肋骨下即刻一阵心悸,像有人猛然抽去一格心跳。窗帘太厚太实,睁眼好半天也寻不见半丝光亮,几乎叫人疑心失明。他张着眼在房中茫然四望:夜太深,什么也望不见,恍惚如同跌入虚空。

尝试伸手寻找床头灯,摸了半天才摸到开关。灯亮起,才发现先前被碰落地的原来是套的盒子。

三只装,昨日就......

三只装,昨日就用完了,谁也没提买新的。

白炽灯光深夜中白得十分刺目,是许娟然看不惯的惨白色。她中意深橘色床头灯,浓得流油的鸭蛋黄色,搭配素净布艺灯罩,黑夜中撑起一只暖绒绒的小蘑菇,柔软的珊瑚绒质感,温馨祥和,如同她对婚姻生活的期待。

但郑凯旋的床头灯在另一边,也是白色的,叫五颜六色灯罩一扣,倒晕出一派很斑斓的光彩,红红绿绿,十分中国式的喜庆感,黑夜里亮起来几乎有种诡异的喧嚣,中式恐怖的怪诞氛围,与整屋金属色欧式家装极不搭调。

“老妈送的乔迁礼,之前没用,她过来看见,发脾气,摆外面又不好看,只能装在里面,反正开不了几次。”第一次见刘家娟对住这盏灯露出不解神情,郑凯旋简要解释,自己也觉得这样一盏灯摆在床头实在怪异。

真是老妈——亦或是前女友所赠,用于睹物思人?刘家娟自知无权过问。几日前他们从床这头滚到床那头,一抬手不小心打翻了灯,极沉重的一连串碰撞跌落声,他脑中立时警报大作,紧张得一时连“正事”都忘记了,即刻要翻身下去看情况,被郑凯旋扳着肩大力摁回去。

事后郑凯旋落地查看,将灯座与灯罩一一归位。八角灯罩磕折了一个角,刘家娟看着无比内疚,郑凯旋反而浑不在意,反正他不起夜,更不习惯开床头灯,一年到头也用不上几回。

但到底是自己打坏的,即使当时情况特殊。

不是没想过赔他一个,偷偷上网搜了搜,发现那原来是仿制佛山彩灯的样式,非遗工艺品,不消说自是同款里的高档货,精致度赶得上艺术品,并不便宜。而且他那一只似乎是婚庆款,红得格外鲜艳,怪不得他母亲恼他不肯用。

他们都明白那背后来自父母的暗示催促。

因此刘家娟也不愿意去碰它,宁可让骤然亮起的顶灯刺痛眼。

窗外雨势磅礴,哗啦啦好似把珠江搬上天往下倒。闪电惨白的光亮短暂掀开浓夜的一角,一小段令人屏息的停滞,滚滚雷鸣随之而至,一个接一个砸落下来,似千钧重拳,要把城市炸得粉碎,炸得天灵盖都随之震颤。他赤脚走去客厅,在落地玻璃门后寻到熟悉的身影。

窗户只开了道缝隙,雨水仍从那缝隙里不住扑进来,风和雨都是温热的。刘家娟关好玻璃门,走去他身边,也学他的模样手臂一搭倚在窗台上,一言不发,只安静陪郑凯旋看雨。

阳台内有股烟味,强风也吹不散,不知他又遇上什么心事,折腾了几回还睡不着,竟还要跑出来独自对住凄风苦雨抽烟解闷。许多次刘家娟盼望能陪他聊一聊,尤其在这种烦心时刻,哪怕能为他稍稍疏解烦闷也好。但他亦有自知之明,明白这样脆弱的关系,这样尴尬的身份,许多事许多话并不合适由他出面。

终有一日郑凯旋会找到能够抚平他眉心烦忧的人选,那绝不会是刘家娟。

刘家娟是别人的丈夫。之所以夜不归宿,还留在郑凯旋公寓夜半不睡陪他看雨,正因为暴雨阻挡了妻子许娟然回家的脚步。她随单位集体出游,原定于深夜到达的返程班机,因台风一再延误,不得已滞留海南。

“留多一晚等等看,如果实在飞不了,只有搭火车回去了。”许娟然十分歉意地向他说明,对于晚归无限懊恼。刘家娟尽职尽责宽慰她:“不紧要,反正不止你一人,大家都回不来嘛,单位会理解的。别着急,安全最重要。”

“我想你嘛,出来整个礼拜啦!”

垂着头,他将嘴角咬了又咬,终究没办法像曾经做过许多次的那样将就着应付一句“我也是”,身边郑凯旋的体温如同台风雨前的热空气,阵阵扑面,令他面上忽冷忽热像发了烧。

原本今天上午他就该回家做准备:屋子空了整个礼拜,得赶在许娟然到家前回去制造点人气,免得引她怀疑。谁料台风来得比计划快,携雷暴阵风与强降雨横扫东南沿海,许娟然的飞机从上午延误到傍晚,终于取消。

便宜他在郑凯旋处赚多一晚。

许娟然离家那日他就背了几件换洗衣服过来住,如此迫不及待,无耻的程度连自己都惊讶。难得郑凯旋开口相邀,错过这回不知可还有下回。虽然单位集体旅游年年有,可谁知道明年今日他是否还有幸留在郑凯旋身边。

到底是这样的关系——毕竟只是这样的关系。

一边唾弃自己,一边放任自己尽情享受短暂时光,把每一刻都当作最后一刻,不欲留遗憾。

癫狂半夜依旧早起做早餐,尽管小区外面就有各色小食档。郑凯旋出门顺路车他去地铁站,下班如果赶得及,也接他一同回来,再由刘家娟煮饭。虽然外出用餐方便快捷选择还多,但刘家娟看过工地回来也情愿亲手为他做饭,恨不能给他煮满一日三餐外加宵夜,好让他多尝几回他的味道。

为他洗手做羹汤的机会,一生之中不过几回,甚至不敢奢望他会记住这味道。

有一日刘家娟外出办事,顺路带了包竹升面。一上车他就兴致勃勃向郑凯旋献宝:

“路过竹园,今日切的新鲜面!”

郑凯旋抽空瞥一眼,关心道:“唔,没晒过吧?”

“没啊,是湿面,你中意湿面嘛。”

倒不是干面湿面的区别,郑凯旋想了想,没说自己有一回见到公园野猫在晾面的架子边扒拉面条。

晚餐只吃面当然不够填他胃口,所以面条只能做宵夜。刘家娟烧上水才想起来跟他确认:“宵夜你想食什么?”担心他有其他想法。

“你下面。”

“干捞还是汤面,加点什么?”

“多点水,加肠仔。”

冰箱里存货不少,但偏偏没肠仔。知道他口味刁钻,刘家娟犯了难,琢磨着同他打商量:“虾籽行不行,拌点猪油做捞面?”

一转头,郑凯旋竟不知何时走到流理台对面,惊得他肩膀一怂。刘家娟不知他意图,按住流理台惴惴地观察他,疑心他铁了心偏要吃肠仔,虽然这个点下去买不是不行。可郑凯旋撑着台沿半倾过身,目光深邃锁住他,深沉威严的神色,似极凝神的雄狮,无声的耐心的提示,看上去又不像单指一碗面一只肠仔。

慢条斯理地,郑凯旋以低沉微哑的声音向他重复一遍,若有似无的诱惑意味,撩得他心尖酥麻乱颤。

“我是问你下面要不要放肠仔。”

刘家娟呆了一呆,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锅里的水没开,他面上倒先烧开了,暗沉沉的两团晕红,愈染愈深,含羞的木棉花。

只是开胃菜,郑凯旋也好说话,不计较配料。过后下面做主食,吃面时刘家娟在口中品尝到虾籽以外的腥味,他装作未觉,若无其事食净碗底。

七晚,一共七顿宵夜,他尽力做到餐餐不重样。本以为昨日就是最后一餐,谁知许娟然会为台风所阻。听见新闻里讲台风生成时他隐隐盼过飞机受影响,但不敢直面这念头,自己也觉得无耻至极。

十八岁的时候,怎能想到自己会变成这样的大人。

“细细个那阵,日盼夜盼,做梦都盼望做大人。”

“怎讲?”

“做大人可以自己做主,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不用往下说,谁都看得出他如今依然不由自主。都说结了婚的男人失去自由,在他这里还更多一层枷锁。许家对他恩重如山,他更要放低姿态,有求必应,务必使许娟然称心如意。

像这样可以肆无忌惮与郑凯旋共处的时光,一分一秒都弥足珍贵。可以整夜整夜躺在郑凯旋身边,太奢侈,困到极处还舍不得闭眼,直欲凝视他睡颜直至天明。他的怀抱今后属于谁,都与他无关。

半梦半醒,身边空了没多久刘家娟便骤然惊醒。郑凯旋一向入睡又快又沉,来了一周也不曾见他起夜,刘家娟猜测是雨声与惊雷吵醒了身边人。

电闪雷鸣,惊雷一个接一个自天穹砸下,如同末日电影的特效,雷霆万钧,震耳欲聋,誓要叫醒这城市中每一个美梦,是流星雨撞地球,蓄着一股气要把整个城市轰炸成废墟,睡梦中也震得心口步步踏空,惊惶连连。

狂风与雷电交替上场,酝酿许久,层层递进,气氛烘托到最高潮,暴雨这才作为主角姗姗来迟。

南国的台风雨,挟裹热气自窗缝中卷入,没有冷雨敲窗的凄凉之感,只掀来阵阵湿气与热气,一同搅得人心烦意乱。

雨再大,许娟然也不会一去不回。取消了飞机还有火车,十几个钟,晚间也该到广州。无论怎样不舍,他必须赶在许娟然之前回去,再没有继续赖在这里的理由。尽管还没离开,失落的悲伤已如阴云笼罩心头,他难过得无以复加。

热雨溅落在皮肤上,迅速失温,变成冰凉的伤感的泪珠。他拿手心覆住那一块皮肤,不知怎么心中竟逐渐浮现一些荒唐的念头,譬如雨可否再大些,最好大到把路基都冲毁,让火车也不得不停在半途。

多么卑鄙,多么无耻。为了和一个男人偷情,竟祈祷自己的妻子无法归家,简直寡廉鲜耻。

还好那时尚未冲凉,夜色下更看不清表情细节,以他的演技也不怕被拆穿。

小时候不曾预想过,变成大人要学会面不改色讲大话,而且是对住自己的妻子。虽然对郑凯旋也要说谎做戏,故作无所谓姿态,假装不过是出来透透气,有意无意强调自己绝无心思纠缠不休,提醒他不必担心甩不脱手。

天知道他有多希望能在这里呆多一刻,哪怕只是像这样一言不发陪他看雨到天明。只要可伴他身边,他已经心满意足。

方才着急出来寻人,连手机也没带,但刘家娟并不在乎钟点。雨声笼罩的城市更有种静谧之感,稠密雨声如同海绵吸收掉城市噪音,将珠江与远处的错落的天际线溶解成虚化的布景。

茫茫天地中,仿佛只剩下他们二人被隔绝在这方小小的阳台孤岛——只有他和他,没有别人。

他的妻子,他的父母兄长,在这一刻通通无法接近。

可惜再美好的舞台故事,终有落幕时。风雨稍歇,“咚咚”的敲窗声逐渐式微。郑凯旋仍旧一动不动,刘家娟便也不提回去睡觉,耐心十足陪他捱夜,其实心中万般希望等不到天明,不必面对日出,不必设想明天。

比日出先来的是飞机,遥远的风声呼啸滑破夜空,暗夜中气势更浓,几分肖似雷鸣,却比雷鸣更加喧嚣,撕碎了刘家娟心中宁静。

台风自海南向广东移动,倘若白云机场已开始恢复正常,或许他也得提前动身,可还赶得及为郑凯旋准备最后一顿午餐?

心乱如麻。恍惚间连郑凯旋也仿佛察觉他心思,仰望黑沉沉天际,漫不经心描述道:“开始飞了。”

那低鸣震荡的呼啸声夜里更洪亮,回音悠长,听在刘家娟耳中,勾起许多过往的画面。

“刚来荔湾时,我不知那是飞机,总以为是远处打雷。”乡间只有鸟语虫鸣,鸡犬相闻,回忆起初到广州的艰难时光,他难得有些怀念,不怕被郑凯旋笑话是大乡里。

他就是乡村里长大的孩子,扛过沙袋,打过螺丝,睡过地板,能与他共度一夕良宵,已是三生有幸,可惜永远没机会让他知道。

细雨滴答,如沙漏计算长夜逐秒钟逝去。

正文完

民国背景,郑二少爷诱骗单纯乡下少年。

warning:双X,怀孕,一些非常个人恶趣味的东西。

昨夜荒唐太过,睁眼过足一刻才发现不知何时已置身主卧,环顾四周,久违的陈设,他一阵恍惚。

不像在此处,连想返回自己房间都需侧耳细听动静,再三确认已收拾停当,才敢趁外间无人,蹑手蹑脚溜出去推开房门。

房内整洁如新,跌倒的茶几与椅子一一归位,被单整套换了新,铺得整整齐齐,玻璃花瓶里重新注了水,插一支柔粉色睡莲,层层叠叠花瓣捧起一簇鹅黄色花蕊,柔美精致风格与阿娟相去甚远。

他是田埂野草,不奢望做案头精心修剪的娇花,供人心血来潮偶然赏玩一把。

目光移开,对......

目光移开,对住簇新洁白的被单,阿娟禁不住面热,不敢设想佣人们对住那痕迹会如何嚼舌。他强捺住羞耻,留在屋中读书。

管家以为他仍留在主卧,送晚餐时却只见空荡荡房间,这才转身去隔壁寻人。阿娟不愿挪身,管家也不强求,由得他自行决定。如今屋中除去二少爷,便是阿娟话事,只是他随遇而安,要求实在不多。

二少爷事务繁忙,及至阿娟入睡,仍未归。阿娟睡到半夜,迷糊中感觉被人抱住,悚然一惊,赶忙扭身去瞧,肩膀一动便撞上一堵厚实胸膛。他心中已经有数,半仰起头,果然看见一副深邃面孔,夜色中稍显松弛,难掩疲惫。

阿娟提心吊胆半日,难得他无心胡闹,揽住阿娟只想闭眼。

“很夜了,睡吧。”

话虽如此,阿娟却不敢放心。许久未同床共枕,到底不习惯。昨日他是累晕过去的,这日却难免紧张,屏气凝神观察一会儿,发觉他的确已经睡熟,这才将心落回肚中,放任自己沉入梦乡。

第二日依旧定时为婴儿啼哭吵醒,阿娟习惯性扯被单蒙头,扯了几下却纹丝不动,不情不愿睁开眼,模糊视线中逐渐现出一条健臂,沉甸甸压在腰间,怪不得。

魔音穿耳,他头痛得恨不得叹息。回来后无一日清晨不为这尖声啼哭困扰,虽然被单蒙头作用聊胜于无,但至少可权作心理安慰,让他暂时扮一刻鸵鸟。

他烦躁地举手压住耳朵。

身后一只大手伸过来,盖住他手背。阿娟受惊,立时扭头,见一双金瞳清明锐利,显然已洞悉他心思。

“好吵?”

心中无比赞同,口头却不敢应承,毕竟那也是他的儿子,长子,身份地位重要过他。阿娟不敢轻易揣测他心思,眨眨眼,不便作答。

“其实我也日日被吵醒。”二少爷就无需顾虑,拿下手,他抱住阿娟,凑近了懒洋洋抱怨道,“现在已经好多了。头先换了几个奶妈,成日哭,一直哄不住,连管家都发脾气骂人,说怎么苏虾仔都搞不定,中医也请了许多,都说不像生病,个个不敢开方,太小,怕出事。”

“但是胃口一直很好,有力哭有力食,由睁眼就开始讨食,一日由早食到黑,力气也大,管家拿醒狮公仔给他们玩,结果没几日就被扯掉头。”

如此生龙活虎,听得阿娟直咋舌。他生完后一直郁郁寡欢,一则难以面对自己以男子身生育,每一次哺乳都似酷刑;二则二少爷迟迟不归,更令他心烦意乱,日日都在猜他心思,一心只计划逃离,根本无暇顾及幼儿。

今日措不及防听二少爷提起,心中苦涩酸楚,一时难辨。两只仔已有半岁,他却对他们一无所知,除了每日清晨会定时嚎哭。即使如此听二少爷描述,只觉陌生,更难生出爱怜之心。回来数日,连看一眼的念头都不曾提起,毕竟是由他腹中孕育十月的孩子,连阿娟都忍不住为自己的冷血惊讶。

但是二少爷,他很关心?倒也可以理解,阿娟心想,怎么说也是长子。倘若自己表现得漠不关心,他可会气恼?回来那日他已见识过他盛怒模样。

不过,想来他每日行动应当有人一一向他汇报,他大概早已知晓。那么这是试探,亦或警告?

阿娟心口忽然一沉。

他城府太深,而他根本不配做对手,满心只有惶恐。

不安间,连耳朵上那只手也被扯下,二少爷几乎咬着他耳尖低语道:“唔使惊”。

紧张得身躯都绷紧了,他怎会察觉不出。回来后从不曾上楼探望,连婴儿房门口都不愿意靠近,他多少猜得出原因。

年纪这样小,懵懂无知,连大肚是怀孕都不知,不喜欢孩子也正常,就连他自己也没多上心。上一次老父过来看望,明里暗里提示他心性未定,不宜养仔,不如送回西关。实则担心他日后又接回来路不明的阿姑,给长子带来不良影响。

二少爷只作没听懂。

那时心中尚有顾虑,送去容易接回来难,倘若阿娟回来见不到孩子,可会难过失望?

如今知道阿娟态度,他也心安。

“如果你不想见,我就叫西关接走。”他停一停,也记得提示后果,“但接去之后,再想见,恐怕不容易。”

苏虾仔已逾半岁,西关至今未过问阿娟信息,二少爷岂会不明白这态度:不是不介意,只是不愿说破,给彼此都留多点脸面。左右他住东山,只要不带回来,大家都默契无视,眼不见心不烦。

但阿娟要上西关探望,就是另一回事。

阿娟不笨,很快领会他意思。二少爷不恼他不愿见孩子,阿娟已经非常感激。他既无心扮慈母,更没想过上西关讨名分。二少爷竟肯主动提起送回西关,实在不能更合他意。

同住一屋檐,即使不见,也要日日被迫听啼哭,好似声声凄厉控诉,每每入耳都心烦意乱。

二少爷肯应承送走,他求之不得。

在他臂弯中犹豫地扭过身,阿娟望住他,见那面容深沉严肃,确然不像说笑。

犹豫片刻,他继续转过去,面向他,迟疑地伸手搭上健壮腰身,将脑袋埋入他怀中。

他胸膛厚实似有隔音效果,一时连耳畔啼哭声都减弱许多,火炉般暖烘烘烤得阿娟头脑昏沉,筋骨松懈,不知何时又重新睡熟,连二少爷起身离开也未察觉。

白日读书,又翻到先前留下的笔记,那一处他已反复钻研数次,仍未能领会。有心向二少爷请教,想到二人关系已不复从前,不敢贸然开口,更不提出请回教书先生。

以他身份地位,想必二少爷最忌讳他携子自重。或许该趁他心情好时顺便请教?但回来至今,与二少爷见面都屈指可数,次次都在床上。那种气氛下提要求,无异于吹枕头风,阿娟首先就过不了自己那一关。

想不通,他索性再上楼,试图寻找更多参考资料。先前没留意,这时再次踏上楼,突然发觉顶楼的奶腥气实在浓厚,不知是否因心理作用,他忍不住皱眉,快步进入书房。

不是没试过,但始终无法说服自己对这嘈喧巴闭的小生物生出感情,连哭声与奶腥味都难以忍受,二少爷提议送走,想必也是忍无可忍,阿娟深刻理解他感受。反正是他长子,去西关总不至于受亏待。他都不担心,阿娟更不必多虑。送走也好,大家都轻松。

二少爷留低的教材实在不多,下层书柜已被阿娟仔仔细细搜寻过,一无所获。蹲久了难免头晕,他立在房中缓解片刻,仰头环视四周墙面。上层书架也都摆得满满当当,即使踩了椅子仍够不到。

再仔细找一圈,仍未发现,阿娟无奈按铃叫管家。

他极难得主动寻人,管家应得飞快,上楼来一瞧,立时松一口气,果然阿娟的要求从不刁难。

“书房有时要会客,梯子摆这里不好看,一向都摆隔壁屋。”管家殷勤向他解释,“我去为您拿来。”

拿来了却又拼命拦住阿娟,说什么也不许他亲自上去。

“危险,危险!叫工人来吧。”

从前在码头重货,背脊都直不起,还要上下梯,走木板桥,一日往返无数次,从没考虑过危险不危险。阿娟反而不习惯自己如此金贵。

何况佣人不识字,即使上去了也派不上作用。管家拗他不过,只好亲自在下面盯住,看阿娟一格一格寻过去,提心吊胆。

他空手落地,管家也看出他失落,好心询问:“需要什么书,我叫人去买?”

买书不算大开销,太贵重的阿娟也不好意思开口。但想起上一回佣人们买回的书,实在叫人啼笑皆非,阿娟把张开的口又闭回去。

“不需了。”他只是摇摇头。

阿娟点头,又即刻摇头,支支吾吾咕哝,“其实也不是。”

瞥一眼他欲言又止模样,二少爷知他有顾虑,无奈叹息:“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和管家讲,不需考虑其他。”相处已久,要他如何解释才能令阿娟除下戒心?

回来后阿娟更敏感过从前,不愿轻易向他开口提要求,怕他疑心是因为生了男仔,邀功摆身份。咬住筷子尖,阿娟犹豫着解释:“其实、是书上有些问题我看不明,想看下、能不能再找到参考书。”

二少爷学贯中西,找参考书不如找他。绊住阿娟的问题并不难,得二少爷点拨,轻松化解。阿娟大喜过望,抱住书本直欲再回味一番。二少爷见他仍旧醉心学业,一颗冷硬心肠也难免化冻。

他的确气恼过阿娟,为他的不告而别。阿娟向来寡言,逃跑这段时日在外面吃过多少苦,单看他归来时身形面色也可猜到一二,他却至今一字不提。

倔强至此,晾他在一旁,他也逆来顺受,不主动露面求情,唯有对读书一如既往上心。

“过两日请先生回来继续教你?”他提议。

“可以吗?”阿娟骤然抬头,黑亮亮眼珠望住二少爷,期期艾艾的,有点不敢信。他本以为二少爷仍旧对自己有气,看来经过那一晚,他气性消减不少。要讨他欢心似乎没那么难,但阿娟再细细回忆他狂放做派,夜色中狮子般凌厉凶恶眼神,又难免有些怯。

那种任人摆布彻底失控的恐惧感……果然万事都有代价。

夜间二少爷再来,阿娟就不免有些怕。又不是没有大卧房,却偏要来钻他的小屋,还换了整身睡衣,显然是准备在此过夜。

难道他自己的大床不够舒服?阿娟腹诽。可惜拿人手短,不便请他回去,眼睁睁看着二少爷不紧不慢掀开被单躺进来。

热源贴上来,阿娟下意识将身体蜷得更紧,被他一眼识破,坚实手臂由腰前空隙钻进去,横在他大腿上,一使力,便将折起的腿压下去,舒舒服服把他往怀中压的更紧。

虽然生育过,阿娟仍旧瘦瘦小小的,娇巧的孩子模样,还不足以填满他怀抱,像敏感多疑的小动物,被他紧抱入怀仍不敢放松,不知在外面受过多少磨难。

他耐着性子对阿娟说明。

“我同西关那边讲过了,他们应承了,但是没那么快,要等几日。那边要收屋,备些东西,还有奶妈同工人,他们好像不是很满意,要再拣一拣。”

果然是大户人家,接两个仔也如此讲究。乡间哪会计较这许多,只要有一口饭,饿不死冻不病就够。

二少爷言出必行,与西关迅速达成意向,令阿娟一时心防松动,自觉不好再拿冷背对住他。他略一犹豫,慢吞吞转过身,对上上方一对沉着目光。

“多谢。”他对着那张冷峻面孔低声咕哝。

那声音闷闷的,似乎并没有得偿心愿的雀跃,令二少爷沉吟。仔细斟酌措辞,片刻方解释道:“是你生的,我没有不中意。只是……好吵。一下多了那么多工人、奶妈,以后识字读书,还要请先生,一日到黑都没清净。”

相处这段时日,怎会不知他最不喜屋中人多口杂,住大公馆就为躲个清净,阿娟抿嘴笑,并不介意他言语中对苏虾仔温情寥寥。他本没义务对自己作任何解释。

先前只以为自己不中意苏虾仔,怕二少爷责怪,即使不喜欢也不敢对他坦白,想不到他竟也深有同感,阿娟并不怪他,反而暗暗地对他更生出些亲近感。

两个连自己的苏虾仔都不愿理会的人,一对冷血共犯。阿娟缓缓将自己埋入他臂弯。

交换着这样冰冷的意见,身体却逐渐被熨热。

次日阿娟果然又在他房中醒来,听见隔壁佣人正在收屋,他心虚地拉起被子盖住半张羞红面孔。

穿上衫二少爷倒是牙齿当金使,先前的承诺件件安排有序。新的教书先生携习题簿于当日报到,西关的汽车也于几日后到达。二少爷先一日收到通知,特地返屋与阿娟共进午餐。

阿娟咬着筷子尖,犹豫完整餐饭,依旧未答复。

说他冷血也好,他的确对苏虾仔无甚情感,只有陌生。

谁知餐后连管家也前来关心:“晏昼需不需知会先生停课半日?”

阿娟垂着眼,沉吟一刻,轻声道:“不需。”

下午先生照旧来讲课,阿娟心无旁骛,认真听讲。想必已有人向他汇报过,晚间二少爷归来,亦只替他检查功课,不再多问。

清晨仍旧为啼哭声吵醒,阿娟习惯性调转身,将脑袋埋入二少爷怀中,腰间的大手配合地移过来替他捂住耳朵。

“最后一次了。”二少爷低声安慰他。

阿娟抬头,对上上方深邃目光,无声的问询,他心领神会。

掀开被子,二少爷陪他一同上楼。

第一次走近婴儿房,阿娟连伸手敲门也胆怯。乳母虽不识阿娟,却认得二少爷,纷纷起身礼貌退去墙角。

路让开了,阿娟却仍踟蹰在门口,不敢上前。隔了半年多,再一次望住他们,却比在医院时还要陌生。婴儿已经长大许多,与记忆中皱巴巴马骝模样不大相同。二少爷府上怎会亏待两位小少爷,各个都养得圆滚滚肉乎乎,白白胖胖,好生喜气。阿娟望着他们,脚下却像生了钉,半步也不愿踏上前。

无论哪种模样,都无法激发阿娟心中亲情,只觉得奇怪。这样两只肉虫似的小东西,大张着嘴巴扯着嗓子扰他睡梦的小东西,便是自他身体中成长、剥离?

难以想象。

看望过也确认过,不留遗憾。他下楼去,躺回床上继续睡。西关的车照钟来接人,楼上楼下难免一阵脚步声,忙忙碌碌。正值上课,踢踏声不绝,连先生也觉得稀奇,不免多问一句:

“府上大扫除?”

“可能吧。”

阿娟功课做得好,甚至主动要求多留些习题。先生难得遇到如此好学的后生,赞口不绝。

“你这么刻苦,以后有什么打算?”

“读好书,找份工,养活阿爸阿妈阿爷。”

他所求的从来都不多。

环顾一周,郑凯旋勾着手指指指自己,无奈道:“又是我?”

其实不问也知道,一桌人除了他都有家有室,没人比他更适合背这口黑锅。他认命扶额。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每次都拿这话术求情,真照这算法,他的浮屠塔能一直垒入云端去。

当然没有人真心喜欢代人受过。实在是一个圈子的朋友,家里熟,生意上又多有往来帮衬,加上只他一个单身,每每到了火烧眉毛的关头,自然各个都来搬他做救兵。都是处事圆滑的人精,好处自然短不了,最紧要是他不介意卖多一桩人情,左右不过添多一桩莫须有的风流韵事,算起来并不吃亏。......

当然没有人真心喜欢代人受过。实在是一个圈子的朋友,家里熟,生意上又多有往来帮衬,加上只他一个单身,每每到了火烧眉毛的关头,自然各个都来搬他做救兵。都是处事圆滑的人精,好处自然短不了,最紧要是他不介意卖多一桩人情,左右不过添多一桩莫须有的风流韵事,算起来并不吃亏。

这一日的任务是认多一位学生妹女朋友。“去,坐去他后面。等下你跟紧他,千万别望我,跟住他出去,他送你回去,记住没?”那朋友当面对女生悉心交代,“叫‘凯哥’,叫一次。”

小女生撩着眼皮窥他,怯生生复读一遍“凯哥”。

“别叫得这么生疏啊,亲热点。”

“凯哥。”再多一声就委屈得不行,将眼皮一耷嘴一瘪,几乎掉下眼泪。朋友怜香惜玉,见状心软,揽住香肩又是好一阵安慰。

“我知委屈你,但是她大肚婆,别在这时候刺激她嘛,不然出了事,你心里也过不去是不是。怎么都是条人命,BB无辜的嘛。”

满篇鬼话,讲得如此理直气壮,仿佛头头是道,那女生竟也信以为真,冲他乖巧点头。剧情一时转为温馨,只有郑凯旋不识趣出声打断。

“我要送到门口?”

“你住天河,顺路嘛。”

行吧,既然收了好处就顶镬顶到底送佛送到西。那朋友找他为做戏给妻子看,因家中佣人已被他收买,及时通风报信“太太话出门找你算账”,朋友们都劝他不如赶紧回家,以免费事,只有那朋友自己愤愤捶桌气恼。

“不躲!这次不解决,下次又要出来闹,有完没完!”他被妻子捉奸已非首次。

上一次毫无预警,一路杀到夜总会,郑凯旋不在,精彩场面皆由朋友们转述,讲得眉飞色舞,口水飞溅。

“好劲啊,那时才两个月,健步如飞冲进来,执酒瓶往小姐头上碎,那么重的桌都被她踢翻,把他尿都吓出来!”

那朋友一听便急了眼,火急火燎为自己正名:“喂,别乱讲,我哪里怕她,我是怕她伤到肚!”

大家都不是第一日认识,哪里会不明白,整桌人齐齐嘘声嘲笑,偏要看他在后生女面前出丑丢面。

那女生不常跟出来,到底不习惯这种场面,二世祖的聚会,充斥雄性傲慢与低俗笑话,是她还不曾踏足的成人世界,与一班成年人男人之间模模糊糊地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墙。但那种游刃有余的姿态,得心应手的应对,成年人的积淀与阅历点滴流露在不经意间,无一不令稚嫩的她倍加崇拜。

她尚未明白那是男人间天生的默契,根植于基因里的性别共情,一个眼神已足够达成合作。笑归笑,笑完照旧同仇敌忾连手应付怒气冲冲的朋友妻。

不知由何处闻听丈夫今日携第三者赴宴的妻子,气势汹汹前来捉现行。谁料男方早已安排妥当,从容迎战。

那妻子环视一周,瞪着眼盯住郑凯旋身后的学生妹,半信半疑。她已有八月多身孕,肚腹高高顶起,撑得那松身长裙隆起好似一口钟,衬一副横眉倒数的怒容,架势也似足一只钟,雄赳赳的庞然大物,望一眼也叫人胆战心惊,不敢往她身边靠。

顶如此大肚还要独身出门捉奸,实在叫人捏把汗,邻座朋友掩着嘴向郑凯旋惊叹:“这么搏!”

打量那视觉效果甚为惊悚的大肚,郑凯旋缓缓颔首,深以为然。谁知只一岔神工夫,大肚已调转方向对准他开炮。

“条女是你的?”

声如洪钟,够泼辣。换做其他人遭此劈头质问,恐怕少不了惊得心头一抖,可惜那是郑凯旋,他经验十足,捻一张麻将牌轻敲桌面,从容以对。

“是啊。”鹰眼懒洋洋盯住她,好整以暇地等待对方发难,轻蔑态度如火上浇油。她踢到硬茬,出师不利,大约也有些下不来台,梗着脖子要挽回些颜面,好证明自己并非来无理取闹。

“怎么证明?”她硬声质问。

郑凯旋从鼻腔里喷出声轻笑。

“阿嫂想我怎么证明,在这里打炮给你看?你顶这么大肚,别这么重口吧。”

他眉目棱角锋利,不言不语已威严十足,冷冷目光只是随意一挑,便削去对方气焰。那妻子犹有不甘,愤愤地咬牙怒视。郑凯旋应付此等场面已十分娴熟,熟知点到即止,快刀斩乱麻。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真是扫兴。”他将牌一甩,起身提住那女生胳膊顾自往外带,“我没胃口了,回去吃。”

看牌的各个眉精眼企,见状纷纷向两边闪开,自觉为他让出条道。他却忽又定住脚,自钱包里抽出一叠钞票丢在桌上,头也不回地甩下嘱咐:“你们计数,到时话我一声就得,多退少补。”

他力气大,扯得女生踉踉跄跄,慌乱中惊惶回头四望,有人怕她紧张露馅,赶紧起身跟在后面,扯起嗓门高声送客。“妹妹仔,凯哥心情不好,等下记得多陪陪他,哄他开心啊!”

帮人执手尾他们都是行家,个顶个专业,不需排演便可做足全套,天衣无缝。眼见警报解除,另一位闹剧主角这才姗姗出场。

“你看你真是,大家好端端打牌……”责备的艺术是点到即止,只需起个头,便调转语声,软硬兼施,不动声色使人自责。“这么大肚还怄气,对BB不好啊,再说你一个人出来,不叫阿妈也叫佣人陪一下嘛,路上撞到怎么算,好危险啊。”

那女生连道行都谈不上,自然参不透这一套组合拳。

“他说,他跟他老婆没感情,是家里让他们结婚的,他真--正中意的是我。但是他老婆给他生了两个仔,又没做错什么,是个好妈妈,况且现在……他没法这时候提离婚,怕她会想不开。如果真的闹出事,他怕我也会不好想,日后都甩不脱这个心理负担。”

又是这套话术,老掉牙,虽然事不关己,郑凯旋听了仍忍不住想摇头,腹诽同性们实在欠缺新意——薛定谔的夫妻感情,永远在男人外出寻欢时骤然失踪,塑造好男人形象时神秘回归。然而没感情如何四年怀三个?男人解腰带的时候可没叫一支火枪顶住脑壳。

当然大话不在新,够用就行。对付廿几岁单纯女仔,这一套再过八百年也一样管用。况且那友人的藉口也不全是假话——的确是家里让他们结婚,只不过那是因为他与妻子青梅竹马,门当户对,两家人关系一向不坏,大学期间又尝试拍拖,相处融洽。

成年男人讲大话的艺术,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真假相融,虚实结合,是中式水墨画精髓,乍一看颇得神韵,再深究细节,似乎又不那么逼真,但偶有精细处,亦不乏写实,经得起比对验证。个中心得,写出来洋洋洒洒八卷本著作,千万世仍受用。

其实女人有否统计过,现代人争取婚姻自由逾百年,至二十一世界,还有几对男女不是遵循本人意愿走入结婚登记处,又有几对最终反目到要歇斯底里斩死对方才算收场?

褪去荷尔蒙风暴的滤镜,另一半不再如恋爱时引人怦然心动,却也没可憎到让人恨得咬牙切齿,才是婚姻最真实状态。滴水尚能穿石,再热烈的激情,经由日复一日琐事打磨,终归于麻木,麻木到甚至不值得大费周章起草离婚协议,仍由社会需求照旧束缚在一处,如蒸干水的白切鸡,热了三顿的鲫鱼汤,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麻木是至锋利至隐秘的必杀技,夺命于无形。

倘要精简些,照那班狐朋狗友的通俗说法,“整年不换口味,2头鲍也要食到吐。林青霞老公照样要出去玩。”

今日好彩是打牌被捉住,说起来也算上得了台面的活动。他们惯常的消遣可没有这样素。

“去睇波啦!”

“睇哪个波?”

“当然是去省体啦,难道去东莞!”

哄堂大笑。说到这份上,自然不会是去省体。此外也有其他暗号。

“去洗头”

“哪个头,大头细头?”

“我两只头都大啊!”

又是一阵暧昧的大笑,起哄等会定要验明正身。

自古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又不如偷不到,他就是刘家娟偷不到的那一个,每每背过身着衫,怎会觉不出背后眼巴巴的眷恋目光?

刘家娟尚且深陷其中难以自拔,身边的学生妹就更不必提。他问学生妹:“你住哪里,校内校外?”

学生妹飞快窥他一眼,嗫嚅着报了个小区名。说完惴惴地咬着唇,不住观察他神色,仿佛怕郑凯旋想到别处,还特地替男方找解释。

“他说我要考证,出来住安静点,也不需日日去图书馆抢位,可以专心复习。他真是好人。”

饶是郑凯旋对他人风流债并不上心,听了也差点笑出声。

年近三十还去大学城勾女学生的能是什么好人?尚未真正见识过社会阴暗人心险恶的学生妹,素面朝天也是卜卜脆,又乖又纯又干净,勾到手全不费力,闭着眼也能信手拈来。热腾腾真心与白生生肉体双手奉上还生怕人不肯收,价格自然就更不提,所谓真爱无价。

无怪男人到了八十岁也还是钟爱二十岁细路女,青春大减价,益别人不如益自己。

但再卑鄙也是他的朋友,他卖人情卖到底,绝不做滥好人半路拆台。他只在半路拐了个弯,同那女生简短说明,“我去接个人。”

刘家娟已经收好东西,背着包在路口等他。他脖颈修长,伸直了更像只小鹿,笔挺的一截,活脱脱的“翘首以盼”。看见郑凯旋的卡宴开过来,远远地也能察觉到他的快乐,连周身空气也随之雀跃。

而后凝固在看清副驾座上少女的瞬间。

像疑心自己认错了车,他迟疑地歪着头小心打量,惊疑不定地观察车窗内的少女,她似乎同样疑惑。他不敢上前开门,仿佛还打算绕到前面去看一眼车牌。

摇下车窗,郑凯旋俯身向他打手势:“后面。”

当然不敢妄想他的驾驶座专属于自己,但要亲眼面对这番场面,如同当头一棒,措手不及,比预想中更快,仍然免不了万箭穿心的锐痛。刘家娟默默爬上车,一声不吭扣上安全带。

老城区周末也堵,车里坐了三个人,等红灯时也一言不发,静得只听见冷气“嘶嘶”工作,安静得诡异。刘家娟侧着脸,试图从后视镜里打量那女生,顾不得担心是否会引起她警觉。

白衬衫,网球裙,看打扮似乎还是个学生,看气质就更像学生,太稚嫩,毫无城府。郑凯旋喜欢这一款?他暗自思忖,禁不住拿那女生与自己比较,自己也知道是白费力气。

首先性别就没法比,她可以正大光明与郑凯旋拖手上街,而他连坐在他身边也怕露出端倪惹怀疑;论身份,更不必提,后生女即使有男友,也可以为郑凯旋恢复单身——而他?

知道赢不过,但别给他看见,太残忍。

他黯然神伤,郑凯旋惯常寡言,开车开得专心无比,几乎像个分寸十足的专职司机。那女生闹不清二人关系,忍不住瞄瞄郑凯旋又瞄瞄刘家娟,不明白他们究竟唱的哪一出戏。

说朋友间争执,一言不发,连火星都点不起;若说情人间斗气,两个男人,到底不是寻常组合,难以想象,况且气氛也实在冻人,怎么看都不像情侣闹脾气。少年人的拍拖是热热闹闹的,冷战也要瘪嘴撇头擦眼泪,拍一巴掌再跳开,背过身憋住气仍不忘在对话框里回一句“我还没原谅你”。她尚未经历过这一款缄默模式。

夹在两位牙关紧闭的男士之间,她只觉得像被丢进雪柜,冷气无情扑面,冻到周身僵硬,简直疑心后座的男人被这黑面司机追债。临近目的地,甚至不敢要求郑凯旋拐到小区门口,到了路口便慌慌张张跳车而逃。

郑凯旋掏手机,给朋友发完消息便麻利驱车离开,甚至不附赠一个目送。刘家娟眺望少女窈窕身影于视野中消失,仍束手束脚缩在后座,如坐针毡。女生下车了他也不提要换位置,怕被当作不识好歹。

这日郑凯旋接他回家,他原本满心期待。虽然没奢望他身边只有自己,但直到真正狭路相逢,才发觉无论做过多少内心建设,亲眼所见到底与想象不同。

设想过许多次,许多对象,许多种情况,以为可以镇定以对,仍抑不住让苦涩的酸水逐渐浸没心口。

锥心的疼痛,比预想中还要剧烈数倍。他垂着眼,连目光也不愿往前面摆,不想看见那只座位。不妨郑凯旋开出一段又停下,头也不回,冷言冷语随冷风悠悠吹过来:“当我是司机?”

刘家娟受了一惊,张皇一抬眼,脑子也像被冻僵了,怔了一怔才明白他意思,却仍旧呆坐着,身体似有自主意识般抵制行动。

很清楚自己在抗拒什么,更清楚自己根本没资格和郑凯旋摆架子甩脸色。他是他的什么人,够格与他耍脾气?他要交女友,十个八个也是他自由,轮不到他讲半个字。

但身不由己,脑中乱糟糟的,失魂落魄,他无意识地捏紧了左手,白金戒指被冷气吹得像冰块,冷冰冰硬邦邦地硌在手心,恍惚中听见郑凯旋不耐烦地抬高了声音,“这里不能停车。”显而易见已有些不快。

再不舒服,到底不敢真惹恼他,郑凯旋要踢开他不过一句话的工夫。刘家娟笨手笨脚换到副驾座,扣上安全带仍无法忽略那股异样感。

其实不过一个座位而已。无论坐过多少次,到底非他专属,没资格霸住不放。郑凯旋身边的位置谁都可以坐,有家有室如他,尚且可以落座,没结婚的青春靓女就更可以坐。

没见过也就罢了,最难受的是见过了还要扮视而不见,装作无事发生。椅子自然还是那只椅子,只是此刻仿佛长满了刺,刺得他浑身难受,怎么坐都不对劲。

他拧着脖子,将面孔尽量扭向窗户外,咬紧牙,拼命压抑住鼻根的酸楚。

二少爷不肯明示,那一头阿娟求医亦受阻。胃胀,胸口也难受,阿娟翻来覆去,辗转难眠。看诊时中医的语气神态被他翻出来重新品味,其实言外之意已十分明显,只是他不肯往那处想。

归来后一直将自己隔绝在房中,既不看孩子,更害怕与二少爷照面。他不许中医开药,无非迫使阿娟主动低头。要他认错还是求饶?二少爷脾气太难捉摸,即便有心主动求和,也拿不准他究竟给自己判了什么罪名,想认错也无从开口。

大床柔软舒适,阿娟裹紧被单,了无睡意,昏沉中又听见婴儿尖锐哭声,刀锯般劈碎静夜,声声撕扯...

大床柔软舒适,阿娟裹紧被单,了无睡意,昏沉中又听见婴儿尖锐哭声,刀锯般劈碎静夜,声声撕扯脑仁,他烦躁地拉高被单裹住头,却尽是徒劳。

难不成二少爷当真恼他丢弃孩子?可经验丰富的乳母尚且哄不住,他回来也是于事无补。但此外又实在想不出别的。他蜷缩在被中,自暴自弃地思考再跑一次的可能性。

他可以低头,然后呢?再继续怀胎生子,做一个无名无份的受宠外室?在外揾生固然苦,锦衣玉食亦有代价。他自幼贫穷,仍有骨气,不甘一世食嗟来之食。

况且谁担保这饭碗可端住一世,码头边不乏被休出家门的老举返来重操旧业,凄凉更胜从前。

断断续续眯了几个钟,闹钟响时头沉身重,困倦得厉害,仍强逼自己起床念书。数学是他薄弱项,先前有二少爷点拨,进步飞快,如今全靠自己琢磨,啃得相当艰难。

不知因功课太难或休息不足,午餐未至,阿娟已隐隐头痛,食欲全无。为免浪费,特地嘱咐管家少备些饭菜,不欲再艰难清空碗底。

他一连几日食欲不振,管家更加心焦,唯恐他身体不适。二少爷不计代价寻回阿娟,此时却又摆在一边不管不问,叫管家实在摸不着头脑。是夜二少爷晚归,管家等他许久,踟蹰再三,直到他连领带都摘下准备换衫,终于小心请示:“还是请中医看看吧。”

二少爷边解马甲边冷淡应道:“知道了。”

做到这份上,再多言便是逾越。管家叹一口气,不再多言,为他挂好外套便躬身退出。

轻手轻脚带上门,还未落锁,冷不防二少爷忽然出声叫住他。

“阿娟今日做什么?”

管家一怔,连忙答:“读书。”阿娟性情文静,似乎只有读书一桩爱好,并不似旁的外室,一朝得宠,日日凑台脚逛戏院,一个赛一个摆阔。

夜已深,二少爷缓缓除掉马甲,不急于冲凉,反而后退几步,在小沙发上坐下来。其实不问也猜得到,除了读书,阿娟对别的都不上心,连孩子也不曾去看望一眼。

倒不是气他不看孩子——连他自己也不怎么关心孩子。他气的是自己头一次真正用心待人,对方却根本不领情,反而生下孩子就落跑,对他全无留恋,实在折他颜面。他至今百思不得其解:阿娟究竟哪里不满意?

籍由中医暗示,阿娟无动于衷,即使身体不适多时,仍顾自忍耐,不肯主动来求助。从前倒没发现他如此硬颈。

冲完凉出来,在屋内静立片刻,二少爷叹息,终于跨出屋,推开隔壁房门。

这钟点,阿娟应当早已睡熟。瘦小的身子在床沿边蜷成一团,太贴边,他有心在床边坐下,却寻不到位置。无奈观察片刻,只好绕去另一边,爬上床,自身后靠近。

本无心扰他好梦,可他甫一靠近,身前人呼吸便加快了频率,显然并未睡熟。他不揭穿,横过臂搭到阿娟身上,松松揽他入怀。

时隔半年,这副身体终于重回怀抱,失而复得,他几乎逸出叹息。只是瘦小身躯仍旧填不满宽阔胸怀,分明还在长身体的年纪,却似乎比之前更瘦了些。管家说他近日胃口不佳,连哄带劝也吃不下多少,难道因为胸部不适?

中医曾向他解释产后胸口胀痛,但究竟痛到什么地步,阿娟缄口不言,他无从知晓。

总是这样,不管病痛或不满,从不曾话予他知。起初以为他先天性格内向,可下乡代送手信的佣人返来回报,过去的阿娟也曾是个百厌仔。他实在想象不出。

拥抱许久,两个人的呼吸一高一低纠缠在房间里。太安静,静到足以察觉阿娟的呼吸越发重而急促。他紧张?二少爷索性出声结束缓刑,免他一直提心吊胆。

“为何要走?”

他半支着头,那问句由阿娟头上砸下,砸得他脑中嗡嗡作响。为什么?他不敢睁眼,骑楼、银行票与书房外的见闻好似走马灯一幕幕闪过脑海,他咬紧牙关,不许自己泄漏出半点声音,连肩背都因此忍得微微发颤。

到了这时刻,无处可避,阿娟仍一径只是沉默。

他原打算过来查看阿娟身体情况,这时却有怒火在胸中聚集攀升。

或许不全是肌体之痛,还有委屈和恐惧。他在巨痛的侵袭中艰难喘息,桌面上断断续续滴落泪水。

他虽贫穷,却并非操持这等营生,不甘一次又一次受辱。何况上一回也是和二少爷做了这事,随后有孕。怀胎的种种折磨在记忆中尚未褪色,他无法接受自己再次大肚。

“疼……”阿娟低泣,说不清是下身还是心口更痛,痛得背脊都不住颤抖,发烫的面颊垂落到桌面,这才意识到那里已蓄起一滩泪水。

比强硬,他自非二少爷对手,如今手软脚软,再想跑,实在使不出力。二少爷收紧手臂,将阿娟紧箍在怀中,又问一遍,固执索要答案。

“为何要跑?”

阿娟偏过头,不敢与他灼热目光对视。为什么?太多了,千头万绪,该从何说起。

何况到了这步田地,说什么都已经太迟。他生来穷困,未奢望过飞上高枝,更不求不劳而获。诚然他仰慕二少爷,可向往的绝不是倚仗他一时垂怜爱宠,为他生几个孩子,母凭子贵,借此偷生。他脸侧反复绷紧,牙齿紧紧咬起,仿佛在极力对抗着什么,生恐开口失言,黑眸中重新浮起水意。

知道他硬颈,这一回二少爷不催逼,耐心等待,打定主意要听他回答。

对峙许久,谁也不肯先退让。阿娟身痛心更痛,被他如此注视,心中万般苦涩,把水濛濛的眼珠向他一转,心一横,瘪着嘴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

“我不是老举……”

只这一句,其余的无论如何再不肯说,泪珠由眼角滑落枕面。即使说出来又怎样?一个乡下少年的仰慕,连献身都不自知,天真到愚蠢,再提及,无异于把心捧出来给他践踏。唯有这个他始终如鲠在喉,不希望被误解一世。

蚊蚋般的声音,落在二少爷耳中却不啻一道惊雷。他木然盯住阿娟,目光怔忡,圈在他腰间的手臂逐渐僵硬。

怎会?

一直以来都避而不谈,连他自己也在下意识逃避,不愿去设想阿娟如何为揾生屈辱低头。在同辈的公馆中见过埋街饮水的外室,对不光彩的过往绝口不提,他以为阿娟亦如此。

那时阿娟太顺从,他从未往他处想。可若非因为这个,还能为什么?

相信阿娟不会讲大话,尤其在这方面。他隐隐猜到那个答案,只因先入为主,不曾认真对待。

第一回见面,狮馆中,阿娟投过来的目光,那样纯粹的仰慕;他提出比试邀约,阿娟眼中顿时亮晶晶放光;即使最后跌落高桩,他甚至没屈尊下去扶一把,可阿娟自己翻身起来,摘下狮头,露出的仍旧是一张腼腆笑脸,并不气恼。

少年的心思不遮不掩,太易懂。将阿娟诱至骑楼时其实预想过他会拒绝,不过他并不介意,出来玩讲究的就是你情我愿。

只是没想到得手如此轻易,甚至不曾遭遇半分推拒,不能不令人起疑,何况后来阿娟有孕也没主动来寻他。

为什么不来找他,连试也不试,那样艰难也宁愿独自承受?一早派人打听过,阿娟最初在码头做工,极吃苦的事务,其后流落屎艇收夜香,更加困苦。居无定所,身怀六甲尚且消瘦成那般模样,恐怕不曾有一顿饱餐。

倘若那夜他不曾留宿,不曾起夜,不曾走出青云巷……他心头发冷,忽然收紧手臂,恨不能将阿娟嵌入怀中。

阿娟不由轻声呼痛。

桌沿划出的印迹未消,二少爷又顶得深重,阿娟小腹内外都隐隐作痛,勒得紧了更难受。好在腰上健臂闻声赶紧放松,仿佛才想起今夜本是过来关心他身体。

“中医说你胸口痛?”

这实在叫人羞于回答,阿娟唯有咬着嘴角点点头。

他又动手去掀阿娟衣服,“我看看。”

虽然这副身体一早给他看过许多次,这样大方说出来仍令阿娟羞赧,下意识抬手遮挡,望见他眼中厉色,又慢吞吞挪下手,索性闭起眼,没眼看那羞人场景。

他凑近阿娟紧皱的面孔,声音低哑似有诱惑意味:“中医没同你开方,知不知为何?”

难道不是他不许?阿娟腹诽,却不敢说,唯有摇头。灼热气息喷在面上,如同野兽嗅闻食物,令他更加紧张。

一阵热气吹过,二少爷贴在他耳边喷出声笑。

“方剂不顶用。”

冲过凉,半长发丝散乱扫在胸口,丝丝痒意。

阿娟无助地搭住他肩头,推开不是,抱紧也不敢,像他很享受似的。

“食过返寻味?”他低声调戏。

就算返寻味也是他主动返来,阿娟气愤不已,拿水光潋滟的黑眸气鼓鼓瞪他,像故作威风的小兽,全无威慑力。

方才他太强硬,抵抗不过,这时阿娟才敢鼓起勇气,抵住他肩膀,小声咕哝道:“不要……”

二少爷不解,手下动作不停,薄唇划过他嘴角,“为何?”

阿娟咬紧唇,胸脯起伏数次,别过脸不敢直视他,强忍羞耻道:

“会、会怀胎……”

原来顾虑这个。的确,他的小肚皮甚是肥沃,年纪还这样小,一味生下去怎么行。二少爷略一思索,道:“明日让中医来开药。”

说得这样轻松,阿娟听来阵阵发冷,咬住唇不说话。从前听码头工闲谈间提起,老举们避孕的方式十分伤身,即使侥幸上岸嫁人,多数终身无所出。

“成日灌药,好人也吃残。”

他心口堵得难受,哽咽着咕哝:“那种药……”万一吃出问题,以后可如何做工?

二少爷不知他心思如此纤细,连这也顾虑,连连安慰,“只一次,往后有其他办法。”

除了吃药还能有什么办法?阿娟来不及问。

他关了闹钟,阿娟不知不觉睡至晏仔时分。

小卧室昨晚深夜地震,惊动一楼整层。二少爷临出门前交代过阿娟在主卧,管家一早便遣人进去收拾。

这一回不止被单,连床褥也要通通撤换。佣人忙碌打扫半日,背过身咬耳仔:

“劲过打台风……”

挨了台风的阿娟为肚饿唤醒,面珠红润难消,不知因被单太厚太暖,亦或无颜面对佣人呈上的汤药。

炎夏,鸡蛋花与茉莉的香气仿佛也为广州灼热的天气烤熟了,甜腻腻,如雾如烟氤氲庭院。郑公馆内佣人忙得热火朝天,谁也无暇分心赏花。木楼梯在脚下“吱吱噔噔”作响,一步步踩得人心头直打抖。佣人们个个放轻了手脚,生怕动静大了,遭管家责备。

虽然二少爷未归,但二楼尚栖息另一人。

“还是那位?”

“是呀。”不然还有哪位。郑公馆自落成以来,统共只迎过一位住客。不过是他也好,佣人们私下嘀咕,男人生子,虽然古怪,至少阿娟文文静静好脾气,不扭计。便是男人,也好过恃宠而骄的红牌女伶......

“是呀。”不然还有哪位。郑公馆自落成以来,统共只迎过一位住客。不过是他也好,佣人们私下嘀咕,男人生子,虽然古怪,至少阿娟文文静静好脾气,不扭计。便是男人,也好过恃宠而骄的红牌女伶或刁蛮阿姑,一朝飞上枝头,来不及似的要将十廿年受过的委屈尽数自佣人身上讨还。

有佣人打西关富户来,见识过骄横刻薄的妾室,皆称赞阿娟和气谦逊,从不摆款,接一杯茶也记得先道声“唔该”。

正得宠,这样谨小慎微,同样免不了议论。

二少爷身边头一个,顶大肚接进门,孕中连冲凉擦身都由二少爷亲自过手——不曾低身擦过一只鞋的二少爷!

为他置书、请先生、添大厨;为请他观一场舞狮借下整间楼;同食同寝,即使大肚不便,也不肯暂借第二个。如此百般偏爱,即使放眼西关也找不出几个,更何况那是向来不肯为人多费半寸心思的郑二少爷。

尽管如此宠爱,新年却仍留他独守公馆——或许也算不得“独守”。听闻二少爷新年依旧夜夜返东山,不辞辛劳。这样背着人,活像话本子里的私会,是糖不甩,难舍难分,更为二人关系添多几分狎昵意味。

如此辛苦往返也甘愿,想必不是他不肯带阿娟见人。

出正月不久,阿娟便诞下一孖男仔。二少爷虚岁廿九头上始得长子,头胎便一箭双雕,人人都以为待二少爷归来,总该携阿娟同返西关报喜正名——怎知却只迎回两位襁褓中的小少爷。

是老宅出手棒打鸳鸯,亦或昔日爱宠不过为得子逢场作戏?佣人间一时议论纷纷。

有言道二少爷少年留洋,一早自立门户,不为老宅看法左右;亦有分析道二少爷何等样貌出身,何必辛苦做全套戏。他若有心添香火,岂会有人不愿意?

除了二少爷,只有管家知道阿娟是自己离开的,丢下一双初生儿,静悄悄失去踪影。但谁也不提。郑老爷过来看孩子,由头至尾只专心逗弄那婴儿,二少爷不提见人,他更扮作不知。

管家猜测老宅大约早已听见风声——公馆迎新人,本就是大事,怀了近半年,不至于一点消息都传不过去。阿娟自作主张离开,或许正合老宅的心意。不然以他尴尬身份,认或不认,难免一番龃龉。二少爷从前待他那样上心。

即使换不到名分,至少在二少爷这处,绝不至受亏待,何况更兼有孩子傍身。

阿娟体型尚幼,又是男子,生产时吃足苦头,几度痛到昏厥,几乎丢掉半条命。付出这般代价,为何竟在这时刻选择孤身离去,管家始终想不透。

两位小少爷由样貌到坏脾气均似足二少爷,郑公馆里一日到黑回荡幼儿嘹亮哭号,吵得二少爷还未进门已开始头痛,汽车入门一日迟过一日。

二少爷成日黑口黑面,吓得屋内众人时刻提心吊胆,多露一面也生怕触霉头。管家日日叮嘱乳母们多上心,盼三位少爷至少得一晚安睡,心中却也明白,二少爷如此激气,恐怕不止为婴儿啼哭。

派出去寻找阿娟的人,逾三月仍未返回好消息,气温与二少爷的怒气一同攀升。

阿娟归来已是盛夏,二少爷吩咐将先前的小卧室收出来拨予他住。

他仍如初次到来那般,两手空空,衣衫褴褛,只是没了孕肚,比从前更加落形,面口青黄,憔悴不堪。脏兮兮短褂下骨头的形状块块分明,行动迟疑,脚步虚浮。细长的脖颈垂得极低,两只手在身前紧紧绞起。

埋着脸也能察觉出他全身心的抗拒,夹着肩,瘦小身躯恨不能缩成一团,像只敏感受惊的流浪猫。管家亲自带人去接,回来路上他始终不发一言,蜷着身贴紧车门。

二少爷得了信,先一步归来,抱臂候立门厅。八月广州,公馆内骤入寒冬。佣人纷纷停下手上活计躲入屋中,免遭误伤。阿娟缩手缩脚由他身边经过,整间公馆都听得见落地钟走动的嘀嗒声。

二人沉默地打照面——甚至算不上照面。阿娟头也没抬,而二少爷只斜了斜眼。

骨棱棱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二少爷又动身返公司。他临时自会议中抽身,这时又匆忙赶回去听报告,忙碌至夜半。

但屋内他已留下安排,命人将婴儿房搬去楼上。虽不与阿娟同房,仍不惯同楼层有其他人成日出没。管家有心劝阻,担忧顶楼热晒,但见他面口森冷,明智地不去触霉头。

“这么热辣辣,搬顶楼,热气啊……”

中医不知就里,来切脉时见此情状,忍不住白话,惊得管家赶紧挤眉弄眼示意他收声。

不在二少爷眼前,叫阿娟听去也怕他多心。拼上性命生下的孩子,且是长子,这般待遇,叫人如何不寒心?

搬迁的动静难免将幼儿惊醒,嘹亮哭声回荡在楼内,阿娟漠然垂着眼,恍若未闻。

那时他走得决绝,但到底才经历生产,鬼门关前走过,尚未缓过劲便四处流离,不知究竟在外吃过多少苦头,憔悴至此。中医诊完,道幸亏年轻,没落下大病,只是气血两虚,需好生调理。

后厨清闲多时,终于重新开张,忙忙碌碌煎药备餐。

阿娟整个下午呆坐屋中,晚餐便送上楼,照例是荤素相宜。虽然生产已过半年,仍搭了一盅猪脚姜,如同迟来的补偿。一揭盖,甜酸气味扑面,缓缓勾起许多回忆画面。

半年前,医院病房,由昏迷中睁眼,但见白茫茫一片,恍惚间难辨今夕何夕。佣人赶忙通传,领乳母抱来孩子,因见两个男孩,人人满面喜气,以为他也急着瞧。

奶腥气一冲过来他就禁不住皱眉,恐惧像看不见的软体动物沿脊背往上爬,湿冷冷的惊悚,不知究竟会看见什么。他从没见过初生的婴儿,更何况由自己体内拖出。怀胎时他就从不去想他们会长成什么模样。

偷摸住进身体里,令他饥饿呕吐腰酸腿痛,依靠蚕食他体力精力膨胀成长的怪物。

是的,怪物。闭上眼仍能回忆起第一眼,包裹在襁褓中递到眼前的面庞:皱巴巴,双目紧闭成一条缝,无牙的瘪嘴,白生生,像脱了毛的小老鼠,并不好看。

畸形的身体,措手不及的孕育,一个怪物生出另外的怪物。他无法面对,唯有阖眼假寐。

诚然新年中曾有过几个时刻,让肚腹中动静短暂地驱散了孤独,但也不过是恍惚的错觉而已,一闪而逝,过后仍抗拒接受。顶恁只大肚供人观赏遐想,每一刻都倍觉羞耻。

没准备过做母亲,更没准备好如何同他们见面相处。愈临产,越抵触。他的确曾为二少爷心折,但二少爷是二少爷,孩子则是另外的东西。

孕中为肚腹所累,无一日安睡。本以为产后身心疲惫,可以痛痛快快睡上几晚,谁知更加心乱如麻,辗转反侧。

收到信,二少爷并未及时返归。当然,他远道公干,没有为了这一桩意外就提前赶回的道理。便是即刻动身,也需走上几日。他不在阿娟心中反而平静些,不然筋疲力尽还得强打精神应付他,太考验。

他会开心吗?大概会吧。留下他不就是为了赌一把。他已圆满完成他的期待,看不出还有继续留下的必要。或许他迟迟不归正是委婉的暗示,以免待他回来亲自炒鱿鱼,场面太难看。

若非身体实在虚弱,他本预备早点动身。可佣人看不透他心思,每日例行带乳母幼儿予他探望,以为会搏他欢欣。阿娟不便言明,僵硬地被迫接过襁褓,婴儿在他怀中嚎啕大哭,小手挥舞撞上他下巴,酸痛令他头脑发懵。

力气这样大,喂奶更是酷刑。猪脚姜与鲫鱼汤交替送入病房,催促下奶,男子也一视同仁。他抵触那味道,却抵不过饥饿。生产后他更加胃口大开,仿佛掏空的不是宫腔而是胃袋。

食补见效,胸口很快胀痛得厉害,在年长的女佣注视下磨磨蹭蹭解开衣扣,阿娟受不了。做码头工时也曾袒胸露背,可那不过是因为太热,而且人人都这么做,不会因此局促。可要他当众演示喂食,是完完全全的另一种羞辱。他不明白乳母何以做到如此漠然表演。

即便没有观众,哺乳也实在难激起温情。

人人都这样经过。自己挨过的羞辱,总要在其他人身上找还才算平衡。阿娟不知道这是女人生育过后的神秘惩罚仪式,一口恶气憋足廿年,由一代传往下一代。

婴儿对成人世界的暗涌无知无觉,只遵循本能寻食,每一秒痛苦都被拉长。

楼上搬迁落定,管家上来询问他是否要去看望孩子,阿娟下意识摇头。

这一对,管家边落楼边叹息,实在叫他看不透。

二少爷这般年纪,自然不会没出去玩过。但怀了孕接入公馆来,阿娟是头一个。有孕时那样用心,功课餐饭处处关照,连散步擦身都要亲自陪,生下仔,却一个不声不响落跑,一个锲而不舍寻找。好容易找回来,竟又闹别扭分屋,瞥过一眼便借口回公司,滚水渌脚,一句对白也吝啬。

他乃堂堂老板,即使当真有事,谁敢催促他回去?

管家虽不清楚阿娟究竟如何同二少爷相识,却也看得出二少爷对阿娟极之挂心。只是对那一孖男仔,两个人的态度却双双令人迷惑。

夜半二少爷返屋,没上三楼。在阿娟房门口驻足片刻,他拧开门锁,没有敲门。

阿娟仍旧维持从前习惯,睡觉贴紧床沿。失去孕肚阻挡,他睡姿更似猫,曲起腿,小小身躯紧紧蜷成一团,被单绞成一股,聊胜于无地缠在他腿上。

无论身形习惯,依旧像个孩子。二少爷观察许久,有意替他掖好被角,无奈被单在阿娟身下压得太实,只好牵过另一角,轻轻抖开盖住他肩膀。

次日天光未明,楼上便隐隐传来哭闹。暌违半年的舒适环境,阿娟仍旧睡不安稳,在哭声中迷迷糊糊转醒。他翻过身,感到肩头丝丝凉意,扯起被单严严实实裹住肩臂,沉默聆听那若即若离的嚎哭。

久违的哭声,昨日心事重重,并未留意。其实在医院里已听过许多次,因为婴儿房就在隔壁,走廊里亦不时炸响各色哭号,不分黑夜白日。婴儿的尖声极具穿透力,隔着墙壁也震得人脑壳生疼。

他一动不动地仰面躺着,困意如潮涌,却无法继续入眠。那一浪一浪啼哭声在凌晨时分异常刺耳,如同一把小锤子,“咚咚”地敲打脑仁,大脑里仿佛有一块东西在突突跳动,头痛欲裂。

隔壁二少爷起身走动,洗漱换衣,落锁落楼。他出门,还是先下楼用早餐?阿娟并非专门留心他动静,只是半梦半醒间声声入耳,禁不住胡思乱想。

他惯于早起,但这时便是起身也无事可做。在外揾生,与日头一起出工,而公馆里一切有人代劳。窗帘厚重,拉得严实,仅从缝隙间穿进一线浅金。他注视那黑暗中细细金线,明明还未起身,已感到难言的疲惫,手脚坠坠地发沉,眼皮重得打架,迷迷糊糊终于再次睡去。

彻底转醒已近日中。管家正犹豫是否该去敲门提醒他起身,至少用过午饭再休息,阿娟已换好衣衫,揿铃唤人送茶水。

茶水与午餐一起送到,猪脚姜换了一盅猪脚黄豆汤。他蹙眉盯紧那白胖猪脚,叫住管家,迟疑片刻,终于轻声询问能否去书房代取些课本。

在卧室书桌上没找到,他只盼望还留在书房,而不是被二少爷统统清理掉了。毕竟他留着也没有用。

“这……”管家欲言又止,“不知您要找什么书,不如您亲自上去看看?”

父母团圆,却无一人记起探望幼子。他希望阿娟懂得这暗示。

阿娟却只错愕自己仍可进入书房。他本以为分房是某种隐晦的敲打,暗示他不再享有某些特权。

即使当时未想到,上了楼他目光仍止不住飘往婴儿房。幼儿离不得人,几位乳母轮班看守整日,喂食把尿哄睡,片刻不得闲,十分辛苦。而他只在楼下听一阵哭声便心烦意乱,不是不愧疚。

他伫立片刻,仍旧径直推开书房门。

西关豪门,妾室生子,交予正室抚养成人的,不是没有,更何况他这般不入流的身份。没有他,二位小少爷照样有专人寸步不离妥帖照护。他并没有自信可以做得比她们更好。单只幼儿啼哭已令他手足无措。

闻听二少爷返粤,他逃得仓皇,从没想过二少爷会锲而不舍寻找他下落。早知道不该惦记回乡。若是往北边跑,想必他猜不到。

可到底为何执意找回他,阿娟想不透。他倒不相信二少爷会认为幼子离不了生母,他回来也什么都做不了。可除了孩子,难道还有什么别的东西值得他这样割舍不下?

新年清晨他送出的醒狮公仔,归来时仍旧压在枕下。银行票阿娟也未及带走,但已找不见。是他收回了,亦或佣人顺手牵羊?他无心追究,便是带在身上也不安心,怕被抢还在其次,最难受的是银行票总让他忆起过往种种。

错了开头,只好一错再错,错到尾,不像做功课,没有订正机会。

课本与练习簿整整齐齐码在桌角,他一并搬走。

离开时婴儿房又隐隐传来哭声,佣人抱出一打衣物尿布,正撞上阿娟吃力掩上书房门。她认出阿娟,两相对视,她恍然“呀”了一声,似乎想上前替他分担部分,低头又意识到自己手中脏衣,一时进退两难。

“没事,我自己来。”阿娟好心替她解围。他自觉没尊贵到这地步,连一摞书也必须假手他人,他早已不似从前有孕肚拖累,诸事不便。

只是力气的确不比往昔。那时他做码头工,一日扛数只沙袋,如何会为一摞书扯酸手臂。

刚出逃时还要更虚弱些,生产令他耗尽力气,食补数日依旧身虚气短。莫说再做回码头工,便是在茶楼里洗碗擦桌也腰臂酸痛到难以入眠。

即使卖不动体力也终日饥火灼烧,明明已不必再供养两只胎儿,胃口却仍像个无底洞,填不满,刮净了碗底,半夜依旧为饥饿挠醒。因手脚不够利落,没多久即被逐出茶楼;纱厂招工,面对隆隆机械他却生了怯,这是更需要专注与麻利的活计,并不适合他如今迟钝状况;幸得识字,也试过报馆排字工,只是时运不济,未几报馆即遭查封。

食不果腹,即使拼出全身力气,依旧不再能胜任体力活。除了教书,似乎没有更合适的谋生途径。但教书又非收夜香,岂会时时虚位以待,不设门槛?

一路流落,零碎地做过许多工,无一顿饱餐,日日挨饿,严重时手软脚软,不时一阵天旋地转。起初还为胸口濡湿困扰,担忧两只隆起吸引眼球,偷偷拿布条缠紧,勒得剧痛,几乎无法呼吸。消瘦唯一的好处是连胸脯也一并瘦下去,终于不必担心胸前异样被人发觉。

孕中身上也诸多不适,但那时尚且能克服着读书。可如今?他心绪不宁,隐约猜到二少爷恐怕正借这一出来惩罚他。可是他生的什么气?阿娟本以为他是愿意见自己离开的,他识趣消失难道不正合他的意?

猜不透,晚饭时他仍旧心事重重,随意动了动筷子。管家见他神色恹恹,胃口也不佳,再三相劝,阿娟实难推却,勉强清空碗底,胃中梗得难受,他要了陈皮茶,捧在手中小口吹气。

过往有二少爷陪他落楼散步消食,多少可以缓解。虽然如今他要独自落楼也无人敢阻拦,又无大肚妨碍,只是不情愿出去给人观赏作消遣。他郁闷踱到小阳台去,立在夜色下慢吞吞饮茶。

他为公馆新添两位小少爷,即使无名无份,管家仍不敢怠慢。夜里二少爷一进门,管家急匆匆跟在他身后禀报,询问是否要另请其他中医看诊。二少爷闻言,脚步一顿,在楼梯上稍立片刻,头也未回,闷声道:“知道了。”

模棱两可,语焉不详。究竟准还是不准?

向郑凯旋告假时李旭生本有几分忐忑。

虽然周末聚餐并非强制性活动,不想去也合情合理,但他知道逃避多了难免让郑凯旋疑心,他那样敏锐,怎会看不出自己对刘家娟颇有微词。好在郑凯旋只随意“嗯”了一声权作应允,仿佛并未多心。

不是难得一见的旧友,犯不着去挑他疑心。老家穿开裆裤的朋友,乡里鬼鬼,千里迢迢外出打工,隔几年才返乡一次,逢年过节也不一定遇得上。背井离乡的后生,消失日久,在乡间叔伯阿婆的口中往往逐渐演变成传奇,人生经历在一张张口舌间演绎传递,平添多少夸张事迹。

李旭生和他相视一笑,心有戚戚焉,...

李旭生和他相视一笑,心有戚戚焉,自觉都是后生眼中的神秘人物。那同乡在外已成了家,话题兜兜转转,不免聊到人生大事。

只不过不是他的——李旭生斟酌着倒出刘家娟的故事,隐去姓名,试探对方看法。憋了很久,平常总找不到合适的倾诉对象,圈子太小,圈内人即使不识刘家娟,也怕风言风语会兜兜转转传回郑凯旋耳中。虽然并非全然是厌恶的抱怨。

那好友听完,竟只差击掌称赞。

“醒目仔。”字字掷地有声。

李旭生愕然:“这么都算醒目?”

“怎么不算,”他慢条斯理分析,“大家同样住城里,你供楼要供到几十岁,每个月还完贷手里还剩下多少?想再添多部车都要分廿四期,紧巴巴,如果再娶个老婆添两个仔,月月供家用,出来买包烟都要精打细算,日日未睁眼就要考虑怎么悭钱,这样的日子你会过得愉快?”

当然不会,所以他宁可孤身一人,至少还有余力帮衬老家。父母年事已高,家中随时可能需要支援,一旦结了婚有了仔,负担徒增,他一人怎撑得起两头家?除非卖了楼回乡下。但回乡下收入锐减还在其次,忙忙碌碌奋斗半生以为梦想成真,却原来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兜兜转转又回到起点,叫人如何能甘心。

但对此等走捷径行为,他难免拿鼻孔鄙夷:“堂堂大学生,又不是找不到工,做什么不好,去吃软饭看女人面色……”不肯承认一直以来的厌恶里始终夹杂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悲哀。

乡下资源匮乏,并不重视教育,后生仔与书本犯冲,逃课退学都是家常便饭,无人理会。草草混个职高或中学辍学,早早出来揾生养家,再平常不过。待到明白读书的珍贵,往往早已与校园无缘,只能望住校门遗憾兴叹。

刘家娟曾经差一点也走上这条路,好在纠正得不算迟。

明明可以就此沿正道走下去,去尝试另一种人生,他没机会尝试的人生——为何偏偏心甘情愿早早委身做上门女婿,围住女人脚后跟打转?

那友人不能苟同,连连摆手:

“大学生有什么稀奇?五千块请一个大学生,叫他站着死他不敢坐着死,分分钟起身还要问你立得够不够正;看脸色,出门揾生,谁不要处处看人脸色?像我们这种穷鬼,拿着那几文钱工资,照样要看老板脸色,看足一世,到死都别想发达。他结婚去看老婆与外父脸色,将来他外父走了,老婆家的都是他的,中六合彩也没这么划算!”

李旭生垂着眼,不停转茶杯,闷声不吭,不肯开口承认他说得在理。况且伺候许娟然这种阔小姐,比起伺候老板轻松太多,只需要在适当时候说适当的话,在重要日子送一束花,哄她一展笑颜便足够。她们太容易满足,因为物质太富足,除了情绪价值什么都不缺。

富家女千千万,但不是他的命数。他有过一任前女友,也是个同乡,辍学出来学做美容师,痴迷师太作品,夜半读到流泪,他好奇凑过去瞧,看见她的眼泪滴在某一处段落:是有另外一种女孩子的,她见过她们,清丽脱俗,生活环境太过完美,使她们的智力永远逗留在某一个阶段,她们住在雪白的屋子里,睡在雪白有花边的床罩上,过着单纯白濛濛的日子,也结婚生子,也为稍微的失意哭泣,但白纸从未曾着色。

那时他便有预感,后来果然分了手。她不是一世未着色的白雪公主,顾影自怜,徒增烦恼;他亦有底线与坚持,没闲心殚精竭虑只为搏红颜一笑。鞍前马后护她十二分周全,那是父母的义务,若生来无此福分,他更没兴趣义务代劳。

但——倘若有人出得起加码,他可会动摇?真是讲笑,他在心里唾弃自己荒谬的假设:他可有一条铮铮硬颈,才不是刘家娟那种软骨头,会为金钱诱惑放低面皮抛弃自尊。

不止是自尊——许娟然走近期询问的时候他暗自腹诽:这样低声下气,连同自由也丧失殆尽,实在令人鄙夷。她怎会找到茶楼来,难不成是查刘家娟手机?

不熟,整桌人都坐着没动,静静看许娟然问话,看戏似的气氛,凝神屏气等待剧情展开。

第一次做这样的主角,被八九双眼团团围住,连邻座与远处的眼珠都好似一并受吸引,有一下没一下往这边摆,好奇而期待的神气,隐隐还压抑着不道德的窃喜。饮茶还白搭一出家庭伦理剧,买一送一,太划算。在这氛围烘托下许娟然似乎也难掩紧张,垂着颈,一双眼只盯住刘家娟一人,强装镇定,不回应周遭陪衬,闷声闷气嘟囔道:“我不记得带锁匙……”

呆愣愣望她几秒,刘家娟骤然回神,“哦哦”地应声,急匆匆去摸口袋,将整串锁匙都捻出来,叮叮当当摆到她手心。

“那……”许娟然看看锁匙又看看他,似乎因为太顺利,还有些茫然,总觉得剧本到这里还没完,不应该这么快结束。她原本打算做什么来着?

预备打个措手不及,结果刘家娟竟当真老老实实在茶楼饮茶,满桌男性面孔,一个异性也无。这样大庭广众场合,老茶楼,周围尽是T恤拖鞋的阿公阿婆阿叔阿伯,携家带口,热闹非凡,再没有场面比这更光明正大。

她知道自己太冲动了,未及细想便一鼓作气,把自己推到了一个狼狈无比的位置,万众瞩目,下不来台。

刘家娟勾着脖子垂着眼,一叠声应好,俯首帖耳的模样。许娟然心中乱纷纷,捏一捏锁匙,欲言又止,不知怎么神色仍有几分迟疑。

风风火火杀来,铩羽而归,自然不尽兴。可这般正当场合,难道还能找出什么隐情来?她希望看到的难道不正是这样一幕堂堂正正聚餐场面,而是别的什么?

丈夫没有背叛,没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她原本应当欣慰才是。可心口仍然空落落的,十分茫然,说不清庆幸或失落,走到厅门口她忍不住又回头,远远投来不解的一瞥。

老婆查岗,不算稀奇事,但放在刘家娟身上更添一重戏剧效果。李旭生不免又想起那时好友的评价,不免深以为然。

同样是出来看人面色揾生,刘家娟处境还比他棘手许多:看他怎么向郑凯旋交代?

“出门时她问了去哪里饮茶,我就说了。”还没到回骑楼刘家娟已主动解释,大约也觉得对他不住,好端端饮茶,偏插进这一出,实在败兴。

郑凯旋面上仍旧风平浪静,看不出情绪。

“她次次都问?”

刘家娟猜不透他意思,踟蹰着如实作答:“不是,只是有几次……但是她没说要过来,我以为她只是问一下,如果我知道……”

“算啦。”郑凯旋摆摆手,不甚上心,“不紧要。”他从未将许娟然视作对手。那种阔小姐是橱窗里的洋娃娃,日日受许多双手精心保护,每一寸白瓷肌肤都不染尘埃,激光束透过瞳孔直射出来,“黄金女郎”,无忧无虑,只适合身光颈靓摆在水晶罩中供人惊叹羡慕,经不起半点窗外风霜。

来茶楼突击查岗,看得出她既不熟练也不习惯,是当真对刘家娟起了疑心或者不过一时心血来潮?还好她掐饭点掐得准,他们也是当真聚餐饮茶,那场面无论怎样都经得起查。

只不过提前离席而已。

夜间的龙津西路更热过白日,储了整日的热气,一股脑倾吐蒸腾,像黏性的流质,在群楼间缓慢上升,被密密麻麻行人搅动,变成气味古怪的热糖浆,热烘烘地裹紧每个人。夏季的夜晚,人流更胜白日,被酷暑吓退的人类越发接近昼伏夜出的动物,随阳光消逝纷纷现身寻欢作乐。

形形色色夜市摊位间,有水果商推了三脚鸡与大声公叫卖荔枝,澄黄灯泡下一座红艳艳荔枝山,红得分外浓郁,只只小灯笼般,几近烂熟。见刘家娟目光频频转向那荔枝,似乎有兴趣,郑凯旋带他挤上前询问。

那大声公喊的是白糖罂,郑凯旋却不大信。“真是白糖罂?”他提起一串打量,水果打光往往太具欺骗性,离了灯光润色一瞧,完全两样。

走鬼的水果小贩拍胸口保证:“如假包换,不信你先尝,不甜不要钱!”说着便极热情地抓了几颗塞过来。郑凯旋冷口冷面,看着就不好相与,那小贩便抓了刘家娟的手,硬将荔枝塞到他手心。

干鱼皮似的手心十分粗糙,还有些湿润,不知是荔枝上的水还是手心里的汗,但太熟悉,是从前打工时见惯的做粗活的手。一愣神的功夫,刘家娟望着手心里红艳艳的荔枝,看看荔枝又看看郑凯旋,有些不知所措。

既是对方主动邀请,郑凯旋也不客气。“尝尝?”他从刘家娟手里取了一颗,一按一挤,利落将棘皮分成两半。

往呆呆的刘家娟口中塞了一颗,看他腮帮子鼓鼓的像只小仓鼠,他心情也难得上扬。自己也尝了一颗,味道的确不错。郑凯旋爽快挥手:“拣两串。”

塑料袋提在手里,足有五六斤重,但他拎得十分轻松,全不显费力,仿佛那不过只是个空袋子。刘家娟恍恍惚惚就让他花了钱,其实很有些过意不去。走远了他还在小声嘟囔:“其实不一定要买……”自己也觉得心虚,不应该一直看,做得太明显,当然也是估不到他真的会留意。虽然这点钱对他来说湿湿碎,根本不值一提。

但再说下去就拂面子了,毕竟是他一番好意。他无意识咬住唇,自觉应当给出更多说明,免得话说一半惹他不快。

“小时候,村里有小朋友的家姐嫁去茂名,托人捎了白糖罂回来,他带出来与同学分。”

“所以你就中意这个味道?”

“不是,他没给过我。”他不再说下去,但郑凯旋已经猜到原因。听说他幼时体弱多病,又生得纤细秀气,恐怕少不了受人欺负嘲弄,被孤立也在所难免。

后来外出打工,城中村的水果档虽然便宜,还是舍不得买。收档后的尾货,卖相实在不佳,摆到第二日更加卖不出,索性随便几文钱打包处理掉。有工友收来一大包分给大家做人情,他就是在那时候第一次尝到传说中有蜂蜜甜味的白糖罂。

其实并没有想象中的甜美滋味,尾货发酸发苦,还未揭皮,发酵的酒精味便扑面而来,他只觉得不如老家河边野生的芭乐木瓜,还有掉下来会砸伤人的大芒果,朴实无华的乡间味道,简单的快乐。

后来与许娟然拍拖,去许家做客,果盘里也有荔枝,新上市的糯米糍,红得正艳,颗颗硕大饱满,远远便香气扑鼻。可惜他要察言观色,处处小心,根本没心思品味。

但郑凯旋买的这一份实实在在甜,咬下去满口汁水,甜香如蜜,唇齿间都是甜丝丝滋味。

小骑楼里开了窗通风,可惜只窜进满屋热气,潮气却半点不散。熟悉的城中村的生活气味,刘家娟并不讨厌,甚至还有几分怀念。但郑凯旋不耐热,他们重新开了冷气,把荔枝摆进冰箱里。

“你也带一半回去吧,我、带不了这么多。”其实都是往车上一放,哪有什么带不了,他只是不想全部带回去。郑凯旋买给他的东西,带回去就不是他一个人的了。他不能承认自己在这方面格外小气。

况且听他的话音,“带点东西,免得空手回去。”似乎是暗示他安抚一下许娟然情绪。今日她扑了个空,在外面闹了个大笑话,想必心中不好受。

他是丈夫,当然有义务哄妻子开心,不光为了许家的帮衬,也要尽量打消她疑虑,免日后不让出门,或者三天两头上演蹲点大戏,大家吃饭都吃不痛快。

“你买新楼啊?”

郑凯旋无语,不知道他怎么又得了信,他换女人也不见有打听细佬的八卦这么勤快。

“你又知?”

“你找的那个中介我也认识啊,巧不巧!”

巧,可不是巧的很,巧得他只差翻白眼!大佬还在那头兴致勃勃追问:“有没内幕消息?”

“?”郑凯旋莫名其妙。

“那么老的楼你都买,不是等拆迁,你拍老电影啊?”

还以为他神神秘秘指的什么消息,郑凯旋松一口气,嗤笑道:“等拆迁我就买下整条街啦。”

“留半条......

“留半条给我得不得?”

简直叫人哭笑不得。

应付了半天,到底没叫他如愿。不过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兄弟,一个屋檐下一起长大,郑凯旋不说他也略猜到几分。

“金屋藏娇也买个新楼吧,这么寒酸,讲出去好丢我们郑家的面!”

“我拍《花样年华》内地版,玩的就是复古风。”

大佬抚掌大笑:“花样年华?拍完记得送我一份,我一定珍藏,到时候传给你仔当传家宝。”

原本轻松插科打诨,叫他这样有意无意带一嘴,郑凯旋立时觉得扫兴。兄弟俩背过父母吹水,向来荤素不忌,什么玩笑都可以开,但他若要摆兄长架势接棒父母催人生仔,郑凯旋就没兴趣继续。

刚接手的小骑楼,比起他的住处袖珍得简直像个鸟笼,想换张大点的床都腾挪不开,转身也怕撞到墙。楼梯太窄,大一些的家具横着竖着都上不来,虽然没打算精心装修,至少床铺沙发总得换新的,里里外外每个角落都仔细打扫检查过,当然还是旧。

前任屋主留下的零碎他让人一股脑儿清了出去,柜里台面空空如也,只几件大家具孤零零四处趴着。过于整洁的室内,幽森森欠缺人气。虽然不过是个临时见面点,他还是添了套茶具与水壶碗筷,常喝的半罐茶叶存在新冰箱里,防潮。

刘家娟冲凉的时候,他就摊开双臂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旧骑楼阴凉,潮气更重,半面墙都生了霉,楼下河涌的热气随热风灌进来,水汽直灌鼻端。

屋子小,冲茶并没有别的去处,要么只能去厨房,他不想走远。等水烧开的功夫,刘家娟倚在柜子边,一双眼珠四下飘忽,不敢一直在郑凯旋身上停留。他舒展四肢陷在沙发里的身形也像一只慵懒的兽,不修边幅。

若是当真在这里住家就好了,刘家娟漫无目的任由思绪发散。

如果不曾与许娟然结婚……他不是没设想过那一种可能。如果他不欠许娟然更不欠许家,只凭借自己力量,堂堂正正在城里立足,或许就会租一间这样的便宜旧房子,细细只麻雀笼,碗筷摆满橱柜,煲一炉汤等郑凯旋上来。

虽然同样不会有将来,但至少眼下的这一刻,会比现在更丰满,热烘烘的住家的气息。许多年后倘仍能回忆起刘家娟这个人,除了放纵的片段之外,或许还能有些别的什么。

在酒店就是有这么点好,过后可以舒舒服服一起泡个澡,泡到昏昏欲睡。冲凉一下子就结束,在里面呆不久,没别的事情做,出来了又双双呆在客厅,相对无言。他不开口刘家娟更不敢主动找话题,怕一言不合惹他不快,随时拂袖而去。只要他人还在眼前,不言不语也是好的。

心事满怀,水壶的尖叫达到高峰的时候,他终于留意到敲门声。其实门板就在旁边,郑凯旋也早听见了,逐渐挺起了背脊如同一头戒备的雄狮,但仍旧坐着没动,警惕地思考什么人会靠近前敲响这扇门。

四只眼一齐盯紧了那扇门。敲击声不急不缓,虽然无人出声,水壶的尖叫与沸腾却骗不了人。来者仿佛也笃定了屋里有人,并不发声询问,只管“咚咚”地敲门,无声的拉锯战,立定要与门后比拼耐心。

郑凯旋凝听那胸有成足的敲门声,不住懊恼:唯独忘记加装只猫眼。布置时考虑到屋内并无值钱物,只换了锁芯没换门,以免新门引人注目,猜到这里换了主人。却并未预料还有其他人来寻。究竟是谁?

很想装作没听见,但那声音敲久了像敲在脑壳上,敲得他实在心烦意乱。索性一起身走上前,一只手犹豫着搭上门把,眉心紧锁。

左右屋里有两个成年男人,年轻力壮,何况青天白日,便是上门打劫也要掂量一下。与刘家娟对视一眼,他胸口一沉,一鼓作气拧开门。

门缝中现出一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容,两只金色瞳仁在金丝边眼睛后含笑与他对望。

郑凯旋阴沉着脸,挥手便要关门。那人动作也极迅捷,眼疾手快塞进一条胳膊,阻住门板,紧跟着便挤进来半个肩膀,外加一张年轻男人的面孔。

那面目与郑凯旋倒有五分相似,尤其刀削般的轮廓与一对浅金色鹰瞳,简直如出一辙,乍一见,足惊得刘家娟肩膀一怂,不由后退一步。

那金瞳与郑凯旋的相比更显轻浮,骨碌碌转一圈,探照灯一般将屋内状况尽收眼底,最后落回到郑凯旋身上,笑意愈深。

“好热,过来借杯茶得不得?”

郑凯旋面色铁青,恨不能照那面孔来上一拳。

“对面有咖啡馆,隔壁有凉茶,你自己拣。”他冷漠拒绝,边说边扳住他肩膀试图往门外推。

大佬与他一般体格,甚至还高他半个头,虽不习武,健身却一日不落,拼力气尚能抵挡几下。再要比拼脸皮厚度,郑凯旋就全不是他对手,被他死皮赖脸抵住门,反而挤进了大半个人。热风从他身边呼呼灌进来,合着那不怀好意的笑脸,更搅得郑凯旋心烦意乱。

“一世人两兄弟,需不需这么无情?”

谁跟他两兄弟?郑凯旋烦得只差翻白眼。大佬还支着脑袋在那里喋喋不休,“只是饮杯茶,你做什么这么紧张?没着衫不好意思见我?放心啦,你生下来马骝样我都见过!”

都是成年人,看屋里这情形,还有什么猜不到?当着刘家娟偏拣他糗事提,郑凯旋气得青筋直跳。大佬又借机往里蹭了蹭,不忘安抚他,“我自己来的,没同任何人讲。”末了又加多一句,“暂时。”

两双金瞳一对,郑凯旋哪里会不明白他的暗示,狠狠瞪了两眼,他终于泄气,松了力气让他钻进来,总僵持在门口反而更引人注目。

亲兄弟过招,刘家娟自然不好参与,傻呆呆杵在那里,不知所措。相处这些时日,他从没见过郑家其他人,知道这段关系不适合给他家人知道。他是阴沟的老鼠,见不得光。

但此时此景,再多解释都是徒劳掩饰。指了指了来人,郑凯旋不情不愿介绍道:“我大佬。”

他呆愣愣,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摆,硬邦邦颔首:“大佬好。”

“好,好。”大佬笑眯眯将他由头打量到脚。刘家娟也随他目光低头,看见衬衫下摆,立时烧红了面孔,紧张地攥紧了衬衫角。郑凯旋也注意到了,回头拿下巴一指,示意他回卧室换衫。

从没想过会见到他的家人,亲哥哥。刘家娟换完了衫还磨磨蹭蹭不敢出去,站起来踱两步又在床边坐下,自己也觉得刚才那副情形实在太尴尬,回想起来恨不能钻地缝,叫他还有什么颜面再出去见人?

躲在这样的鸽子笼里,还叫人家大哥撞破,他会怎么看他?可会向家中告密,令郑凯旋受罚?无数种糟糕的设想在脑中徘徊,一颗慌乱的心渐渐沉下去。

楼下传来两兄弟的交谈声,相似的低沉男声,极熟稔地提起与家庭有关的话题。刘家娟侧耳听了一会儿,并没有人出声询问他何时落楼,仿佛已迅速遗忘了卧室里还有这么个人。郑凯旋或许也没打算再让他出去。

两兄弟落座沙发,从父母数到亲戚,都是些无关痒痛的边角新闻。郑家大佬自沙发角捻起一片小小塑料包,前后翻转着研究。郑凯旋一见那包装便变了脸色,劈手去抢,二人在小沙发上过了几招,大佬自知不敌,反正也看清楚了,索性松了手任他夺回去。

“你中意薄荷味?”他笑得眉眼弯弯,活像只老奸巨猾的狐狸。

郑凯旋当然知道他就是专门过来看热闹的,不在他身上找到点可揶揄的乐子才不会罢休。他随手往兜里一揣,憋着气,闷声不吭,偏不给他套话的机会。

套子是先前拿出来的,但没用上。没想过这屋里会出现其他人,塑料包往往拿出来了就到处乱放,随手丢随手用。

即使藏起了套也藏不住气味。大半日一直呆在屋内,嗅觉都迟钝了,方才短暂地开了门,再回来才察觉到空气中残留的气味。

天热,冷气没停过,屋子太小,他们整个下午没开窗。大佬自外面来,恐怕一进门就察觉了,却依旧不动声色。

“《花样年华》?”他望住郑凯旋只管幽幽坏笑,“还是《Lust,Caution》?”

郑凯旋不接茬,屋里一时静得只余冷气机“嗡嗡”工作声,大佬全不介意他冷淡应对,目光从细佬的白胸膛移到楼梯,那上面空无一人。他咧嘴笑道:“这么宝贝,舍不得给我看多一眼?”

“你不是来饮茶?”郑凯旋瓮声瓮气顶回去。

大佬双手一摊,无辜至极:“我没茶饮。”

郑凯旋拿下巴向柜上一指:“水在那边。”依旧稳坐如钟,没半点帮手的意思。

“真的不给面?”大佬连连叹气,慢条斯理掏出手机,打开通讯录,“那我只好call阿爸一起来饮茶啦。”

廿几岁仔,望三十的男人,还要搬阿爸出来压人?郑凯旋简直被他气笑了。他一早自力更生不向家中伸手,便是将阿爷一起请出来也没用,他根本无需听任何长辈摆布。

但……刘家娟不同,他有家有室,且需要这份婚姻。虽然即使闹掰了他不是负担不起刘家所需开销,但闹那种地步,刘家娟心里想必不会好过。

他气哼哼磨牙,这笑面虎,从小耍心机自己就不是他对手,尤其在家里。

水已经烧开有一会儿,刘家娟端了托盘过去跪在茶几边洗茶冲茶。四只金瞳像四只烁烁的小太阳烤在他身上,盯得他不由更放低脖颈,小巧的下巴尖尖,秀气得引人垂怜。大佬目不转睛望住那闪烁的睫毛,蝴蝶翕动的羽翼,唇角笑意愈深。

刘家娟在这样专注的探究目光下止不住紧张,仿佛那热水是浇在他面上,热滚滚的红霞由面珠直烧到胸口。他垂着眼,努力维持镇定。

“大佬饮茶。”他双手奉上茶杯。

大佬笑嘻嘻接过,口中连连道谢,打量他的目光丝毫不加掩饰。刘家娟没想到是因为自己手上戒指。郑凯旋一直不许他摘,他也习惯了不当回事。

郑凯旋像只气鼓鼓的大狮子,岔开腿大大咧咧占据大半边沙发,粗声粗气质问:

“你怎么找过来?”

“这么巧,隔壁古玩城有我朋友档口,得闲记得过去帮衬下。”

一母同胞,他强忍下问候对方老母的冲动。早知道在荔湾地盘上活动瞒不过他眼睛,他不该心存侥幸。不过与他并不惧怕,他不信大佬玩得那样放肆,每一件都敢摆到家中吹水,不怕父亲动家法,子承父业的到底是大佬不是他。左右他茶也饮到了人也看过了,想必此行已达成目的。郑凯旋没好气地下逐客令:“饮完赶紧走。”

大佬品一口茶,深深叹气,装作无奈模样,“别这么心急啦,你都没问我来做什么。”

他还能来干嘛,除了窥探自己的私生活?郑凯旋耐心已近极限,若非当着刘家娟,只怕早已动手逐客,兄弟俩自小没少拳脚相见。

“你不带女回家吃饭,我只好亲自来看你啊。”他慢悠悠说到。

相似的催问,自郑家大佬口中道出,意思又不同。刘家娟下意识将头垂得更低,下巴几乎埋进胸口里,不敢让郑凯旋察觉自己的情绪。

《杂技》的番外,七夕放出来给摊位做个预热。非常想尝试一下TVB渣男语录,活学活用。

——————————————晨间的茶楼人声鼎沸,服务生领着灰发阿伯在茶桌间穿行,不时提示留心磕碰,终于找到最角落茶位。

茶已煲好,浓香四溢。对面的青年人礼貌起身向他颔首,甚至不要服务生代劳,亲自探臂拎壶斟茶。

“文叔,早。”

“你还早过我。”

“文叔难得约我,我当然不敢迟。”

放低茶壶,将茶盏推至对方面前,郑凯旋这才坐回位。他甚少出手代劳,因对面正坐的是省内龙狮协会前辈,德高望重,早年郑凯旋曾得他执教提点,于公于私都交情匪浅,因此...

放低茶壶,将茶盏推至对方面前,郑凯旋这才坐回位。他甚少出手代劳,因对面正坐的是省内龙狮协会前辈,德高望重,早年郑凯旋曾得他执教提点,于公于私都交情匪浅,因此这般敬重相待。

年纪渐长,逐步退居二线后,他跑生意多过跑舞狮,与前辈们联络不算密切。这位文叔在协会身兼数职,年过半百仍不得闲,见面多是在赛场上,一个做领队教练,一个做裁判长。

郑凯旋想不到他身为前辈,竟主动约见自己。多时未见,这日一开话匣,依旧以舞狮起头。聊彼此都熟悉的总是最容易开口。

“上次全省少年组比赛,你们表现不错啊。”

“哪有,后生仔手软脚软,裁判给面而已。”

“再给面都要你们有实力,不然要给人笃脊背是不是。”

虾饺与牛仔骨上了桌,郑凯旋将菜单递过去,依旧客气周全,并不急于引入主题。“好久不见,我怕记错文叔口味,只点了几个最基础的,你看一下要加点什么。”

这样周到,倒让前辈有些过意不去。“今日我请客啊。”

郑凯旋摆摆手:“怎么好意思真的叫文叔请我,也太没礼貌了。”

后辈做东乃社交礼节,除非前辈有事相求。但他与郑凯旋师徒数年,熟知这徒弟说一不二的脾气,索性恭敬不如从命。又添了两味点心,他接起刚才的话头往下说。

“除了上次上场那几个,你们狮队又有新人?”

郑凯旋略显诧异,不明白他怎么会想到这个。难不成是哪支队伍招不到新人,托了老前辈来打秋风?他按住疑惑,故意叹气道:“没,还是那几个,现在的后生仔吃不了苦,愿意学舞狮的不多了。”

“你们名气大,还是有人向往嘛。”文叔举杯饮一口茶,眼珠一定,一眨,眸底闪过一抹盘算,为郑凯旋鹰眸敏锐捕捉。

“我前几日见你去做新衫。”

转一转茶杯,郑凯旋不动声色。前几日他的确去顺德取回新做的队服,倒不知道怎么给这位前辈撞见。

“那是给大家定期换新衫,顺便改一下款,一个款穿十几年,总要换一换。”他紧扣题目解释,绝不擅自揣摩发挥。

前辈缓缓点头,欲言又止。沉寂片刻,终于下定决心。抖一抖胡子,他故作漫不经心道,“那日我见许娟然的老公同你一起,他也在你队里帮手?”

郑凯旋吐出一块骨头,神情仿佛在回味,垂着眼,拿筷子仔细将它推到杂物盘边沿,和另一块骨头整齐并排,这才停箸。

起初他猜测前辈主动相邀,是为龙狮协会筹款,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更何况身为老前辈。无极队在城内赫赫有名,亦是协会成员,无论在公在私,为协会捐款都是分内事,义不容辞,他原本已预备好出一笔血。

跟他谈钱很容易,他最不缺的就是钱。但如果要谈刘家娟……

他笑一笑,“文叔识得他?”

论旁敲侧击,郑凯旋才是个中高手,商场上无数次交手,腥风血雨不见刀光,功夫全在嘴皮上。那前辈见他不为所动,似乎也意识到已被识破目的,但郑凯旋耐心十足,不显不露,十分照顾前辈颜面,给足台阶请他继续念台词。

“他同娟然的婚礼,我也有去。”他望一眼对面,几乎带了些叹息的心情。那样一张深邃硬朗面孔,配上一副高深淡漠神情,不知蛊惑多少芳心蠢蠢欲动。

那薄唇勾一勾,又是无限魅力。“文叔好眼力,只见过一次都记得。”

“他以前在中大校队,出去比赛,我做裁判还见过几次,他舞得不错。”语气中不乏欣赏。

“再以前,我也教过许娟然。”

何止是教过,许娟然回国,初学舞狮,许多老派教练不肯教习女学生,言女子舞狮不吉利,许父辗转托人求到他处;日后许娟然进狮队亦由他推荐,几乎算得上她的伯乐。再后来她弃舞狮弃得彻底,一心研习相夫成家,不免叫人可惜。

早有人好心提醒,言教习女子无用,迟早要收山回屋嫁人生子,所学尽废,辛辛苦苦一场徒劳。因此对这样的结局一开始已有心理准备。无论如何惋惜,毕竟师徒一场,他仍希望她家庭美满。

而不是撞见她新婚的丈夫同另一位徒弟在外调情。

那一日他赴顺德探望老友,在店中饮茶吹水,店主外出招呼来客,留他在里间稍坐片刻。听见熟悉的声音,他惊喜,原本想出去打个招呼,但甫一探头,见郑凯旋身边还跟住一个黑瘦青年,偎在他身侧扭头四下打量,疑惑之下缓缓收回脚,不急于现身。

那是行业中有名的老店,往来多是业内熟客,店主抱出郑凯旋定做的衣衫,便留他自己检查,不见外。

“你自己慢慢看,我在后面饮茶,有事叫我就得。”

但文叔已无心思饮茶,满眼都是并肩而立的两个男人。

男人与男人一同外出,谁也不会多心,即便其中一人新婚不久。但……他无法确认是否仅仅只是自己的错觉,二人间似乎萦绕一种说不出的氛围。

熟稔,放松,无意识的亲近,甚至……亲昵?

指导郑凯旋数载,朝夕相处,太清楚他与人相处最注重距离感。无论再熟络的同性,一起上下高桩,勾肩搭背吹酒樽,也绝不会拆除隔离带,允许对方跨过边界,肆意展示关系亲近。

但彼时,店面里没有其他人,他们靠得很近,神态轻松,似乎并不介意因此影响动作。郑凯旋将衣服展开,一件件检查,黑瘦青年也随手拎起一件翻看,忽然睁大眼,拿着衫,抬起一张小脸向郑凯旋惊喜道:

“这件是你的!”

“这里,是不是你名字?”他翻开衣领,邀功似的指着颈后印制的“凯旋”二字。

“是啊。”郑凯旋刚才就发现了,是他特意让师傅印制的,用于区别其他尺码相同的衬衫,“等会你试下。”

“欸,我?”青年惊讶,仿佛没听懂他意思,指指自己,呆愣愣地追问,“在哪里?”

“酒店。”

瞥一眼他呆滞表情,郑凯旋目光柔和许多,隐隐似乎还带了笑。但他只盯住衣服,依旧面色淡漠,冷冷道:“你想在车里也行,还是不想?”

“我想的!”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青年惊得一怂肩,几乎跳起来,立时慌了神,一把抓住他胳膊,神态殷切得近乎祈求,“我好想的。”

他们都没说想什么,但都是成年男人,看这气氛,这往来间若即若离的调情,哪里还会不明白。店主只认识郑凯旋,知他风流做派,咂咂嘴摇头低笑:“后生仔!”

文叔却牢牢注视他无名指上银色戒指,神色凝重。

这青年他记得,虽然姓名有些模糊了,但那身形样貌,被阳光灼得棕黑的肌肤,小鹿般容易受惊的眼神,一眼即知出身乡下,在许娟然婚礼上一见,令人吃惊不小。

当初许家寻他做教练,费足心思与代价,足见对爱女的珍视,不计代价培养。这样一颗捧在手心里长大的珍珠,竟然会看上一位乡下来的穷小子,而许家竟也应允他们结婚,不能不令人啧啧称奇。

听闻他家中贫苦坎坷,都是后来的事。他执教数载,徒弟众多,许娟然并不算个中最突出的一个。特别之处,不过因为是她是女子,许家给予的报酬又相当丰厚。

今日约郑凯旋出来,也并非打算替许娟然讨公道。

“我也是乡下出来的,幼时家里也很苦,十二岁同狮队来省城,家里除了路费,只给得起鸡蛋同咸鱼。”但忆苦并非为思甜,他望住郑凯旋,不错过他面上任意一丝波动。

“我知道那后生走到今天不容易。你有钱有型出去随便玩,别害了他。”

有钱的本地人,男女都抢手,似郑凯旋这般样样出挑的更是香饽饽。还在执教郑凯旋时,打迂回战打到他这里的日日有,屋里的红双喜多到堆成山,不是没试过挨个劝退。

“他那样的,看那双眼都知道只是玩玩而已,不会认真的,你捧一颗心出去给他丢在地上踩,有什么意思,算了吧。”

好言好语说尽,仍有无数靓女费尽心机接近他,不理会旁人好心劝阻,一心只盼飞蛾扑火,熊熊热情胜过火山喷发。

后来才逐渐明白,这样的男人好似毒药,即使明知一定会心碎流泪遍体鳞伤,仍然无法抗拒那磁场般的吸引力,任凭前人尸骸堆砌成乱坟岗,照样有后来者前赴后继,为他辉煌战绩增光添彩。

早已看过千百次的剧情,但对象换成那乡下后生,他仍觉得身为前辈有义务提醒。只是同对方不熟,况且一个巴掌拍不响,对于已经被迷得晕头转向的受害人,从郑凯旋处着手或许更有效。

“听人说,他老爸早年在工地摔伤,家里还有个阿爷,年迈体弱,全靠老母一人在乡下照顾。”

如今他刚出校门便定居省城,置业就医,每一笔都开销不菲,钱从哪里来,自不必说,醒目如郑凯旋,他知道他不会不明白。

但肯不肯顺这暗示照做,又是另一回事。郑凯旋一向不是个言听计从的徒弟。

看那似笑非笑的目光,就知道郑凯旋也领悟到他将那日店中暧昧情景尽收眼底,但他依旧不慌不忙,全无遮掩意图,仿佛根本不认为与别人的丈夫有染有失道德,更不在意被人当面戳破。

反倒来向他提要求:

“文叔既然知道,就别讲出去让他难做。”

他甚至循循善诱:“你现在苦尽甘来,儿女都大了,有人帮手。但他不同,他去年刚毕业出来,自己都拿不到几个薪水,如果他这时候离婚,他老爸没钱医病,他老母心里会多难受。他阿爷那么大年纪,万一受了刺激再生病,他要怎么办?他家里本来就穷,你都不想见他和他家人还惨过从前吧。”

这样坦然,理直气壮,仿佛完全没领会正因为他诱惑青年偷情才令对方陷入险境。

花丛熟手,往往自成一套成熟逻辑,有理有据,配合一身无辜坦荡态度,使人无言以对。文叔虽然身为前辈,也明白交往与谈话的界限,不好倚老卖老,过度干预他个人生活,以免落下多管闲事的恶名。

说到底,只是有过一段师徒名分而已,他只能点到即止。

“你不同他一起,他就不会难做。”

郑凯旋一摊手。“我没强迫他,如果他想走,随时可以离开。文叔你知的,我从不强人所难。”

他的确不需强人所难,他身边排队等补位的候选人,随时能从荔湾排列到天河。小女生为他芳心荡漾神魂颠倒,或是痴心妄想哄浪子停泊靠岸,或是贪恋他身家丰厚出手阔绰,或单只为那张英俊面孔,偷得一夕青睐也可做炫耀资本。但那后生,文叔实在想不透他究竟为郑凯旋哪一点吸引。

有的人明知逢场作戏也玩得起,疯狂过快乐过,至多不过伤了心大哭一场。可他却不同。背负这样沉重,冒这样大风险,一旦东窗事发,不但自己受伤,更累及家人,实在得不偿失。郑凯旋分析得这样头头是道,恐怕根本不曾真正放在心上,否则怎忍心对他出手。

出来玩的都不带心,似他这等惯犯,更熟知游戏规则。不必用心的场合,带上了反而徒增麻烦。文叔唯有替青年叹息。

“你不讲我不讲,没人会知道。就算他为我离婚,我同他也结不了婚,他不会犯傻的。”他竟然还会好心主动“宽慰”前辈。

“不过以后在外面我会注意。”到底是面对前辈,他难得放低了姿态,给足面。

返程路上郑凯旋盯着红灯出神,不住在脑中回放那一天的画面,懊恼自己到底还是大意了。出了广州难免有些放松,没太留意周边。那日店面里静悄悄,除了他们没出现第四个身影,店主又不识刘家娟,因此故意逗了逗他,乐见他一惊一乍的单纯反应。

男人对气味多数迟钝,除去食物,只有香精分子能稍稍刺激嗅觉。酒店沐浴露的淡雅香气还未干透,和着湿漉漉水汽扑面,松飘飘的香雾,郑凯旋一落座李旭生就察觉了。

相识多年,怎会不知他虽然注重品味,但几乎不用古龙水。

刘家娟就更不会用香水。不过左右不关他事,他只作迟钝不觉,免叫人说吃饭都堵不上嘴。

他们聚餐也不乏格调,有时在白天鹅,玉堂春暖。后生们多数家境寒微,各有各的拮据,训练队服也当常服穿,洗得稀薄泛白,因此格外期待每周这顿豪华加餐。

不是没人打探过一向严肃的师父为何忽然周周聚餐请客。都知道他...

不是没人打探过一向严肃的师父为何忽然周周聚餐请客。都知道他不爱热闹,这样频繁攒人头,好酒好菜,又不像要找人谈心,实在叫人捉摸不透。李旭生只管望天翻白眼:“他钱多,烧手。”

总不好说他怀疑他们就在楼上约会,否则怎做到带一身清新水汽落座。况且看刘家娟模样,像真饿着了,一上菜便夹了两块葵花鸡,又吞掉一只牛肉烧卖,狼吞虎咽。

可见方才楼上战况激烈。

李旭生没兴趣做道德卫士,左右许娟然又不是他什么人,代人出头也轮不着他。但一双眼还是止不住向刘家娟手上瞟,每每他手臂自眼前探过夹菜,目光便不由自主被他无名指上那道银色吸引。

他肤色深,更衬得那银色分外显眼。亲友中许多人结婚生子,但没人兴学番鬼戴婚戒,尤其是男人,做饭下田打鱼都不便,有钱有闲的城里人才玩得起的情调。当然乡下也不乏阔佬,戴数只金指环,伸出来十指金光闪烁似展览会,那意思又不同。

刘家娟手上那只即没花纹又没款式,说是已婚标识,不如称之为新时代狗链,李旭生不无讽刺地想。打上主权标签又如何,搞不好郑凯旋就喜欢刘家娟戴着婚戒和他翻云覆雨,抢别人的才更彰显手腕高,得来全不费功夫的,都不值钱。

似郑凯旋这般有钱有型,主动送上门的一年里没有四打也有三打,见怪不怪,瞧不上才正常。他就是不明白刘家娟除了已婚身份,还有什么能入得了郑凯旋的眼。

前几日他当众呛了许娟然,叫她很下不来台。温室里长大的豌豆公主,见惯了纯白世界里纯白的人,大约没受过这样直白辛辣的当面讽刺,临到用时半句“粤韵风华”也不会,平白憋红脸,实在无趣的很。本以为郑凯旋不言不语只当看戏,刘家娟至少会私下为妻子争两句面子,或者至少请他别与妻子为难,但就连他也只字不提。

难道许娟然竟会忍得住回家不向老公诉苦?可见狗链既拴不住双脚也拴不住衷心。

刘家娟垫了肚子,腹中不像方才空虚得发烧,开始慢条斯理饮汤,总感觉李旭生视线若有似无往自己这边斜,掩不住的不屑。

知道他一早看不惯自己,更何况如今又高攀许家做上门女婿,被人看低太正常,他本不在意。但李旭生也瞧得太多,不能不令他多心:难不成是为了前几日餐厅里那场冲突,在估他态度?

那他未免太多虑。他边饮汤边思量,替许娟然出头横竖都轮不到他。他已非十八岁冲动少年,还会头脑一热便冲上阵,不顾一切英雄救美,如今他深知自己身份定位与责任范围,没那份闲情越俎代庖。许娟然固然天真,因自幼备受呵护,及至婚后仍是白纸一张,与世间雨雪风霜相隔绝。一向有人辛勤为她遮风挡雨,摈奸除恶,扫除碍眼的人间疾苦,营造粉红泡泡水晶国。有他没他,甚至将刘家娟换成其他任何人,她的童话世界都将一如既往,无需他多心。

但他不能不考虑郑凯旋,到底是因为自己才给他带来这样的麻烦。许娟然只说遇见他与人吃饭,不论因公因私,她这样冒失,可有令他难堪?

李旭生的态度提醒了他,回去路上,他斟酌着对郑凯旋道歉。

“那天在餐厅,她、打扰你们吃饭,给你添麻烦了,对不住。”

金色鹰瞳稍稍偏过来,飞快瞥他一眼,喜怒不明。

“替你老婆道歉?”他专心致志只顾注视前方,对面的车灯扫过来,短暂雕刻出阴影深邃的半幅面孔,锋利眉骨与倒钩的山峰,不动声色。

刘家娟咬着唇,心中七上八下,揣不准他意思,不知如何作答。若说替许娟然道歉,像在有意强调自己与许娟然的关系似的,怕又扫他兴致。虽然在床上郑凯旋倒是很喜欢他戴牢戒指,弄脏了也不许摘,有意无意摩挲,像在提醒他是背过妻子出来玩的,不可告人的刺激感,但下了床又是另一回事。

在床下提起许娟然,除非是有意表明心迹,提醒他自己有家有室,无意斩断大好姻缘,不必担心会甩不脱手,被人追紧负责任。但也不该是这时候。

见他哑口无言,郑凯旋也不再为难他,知道他穿好衫就开启谨慎模式,字斟句酌,唯恐说错一个字惹他不快。他不点破。

这日活动早,吃饭也早,他不说送他回家,刘家娟自然不主动提,眼见车子经过了原本应该转弯的路口仍旧径直往前开,也不出声提醒,不问目的。与他在一起去哪里都好,反正日头才落山,天色还未转暗,尚不需着急回屋。郑凯旋愿意继续在外面多呆一会儿,他求之不得。

熟门熟路将车停进医院停车场,郑凯旋带刘家娟落车往公园里转。

荔湾湖公园,刘家娟感慨万分。举目四望,夜色下的公园彩灯闪烁,五彩斑斓,像个劣质游乐场,艳俗的人造布景,不如白日里的自然风光。

第一次交手,第一次见识他英武风姿,第一次遇到无可匹敌的真正的对手,此后数年不曾忘却。此处于刘家娟意义非凡,虽然不知郑凯旋忽然带他来此有何用意,刘家娟仍十分乐意与他在巨大树荫下散步,夜色是绝好的掩护,可以避过旁人避过他,他难免有些喜形于色,不怕被他察觉。

阿公阿婆在亭台下结伴唱粤剧,舞扇子、打太极,亦或只是慢吞吞散步活动腿脚,刘家娟一路看过去,羡慕不已。

背井离乡独自拼搏,多少血泪苦涩尽数往肚里吞,不过盼望能让年迈的父母颐养天年,不再成日为钱发愁,享受两日安逸生活,回报养育之恩——可就连安逸也是城里人的特权。他曾试图接家人来广州生活,哪怕只为看病方便,谁料母亲与阿爷齐齐拒绝。

“我们都住惯乡下了,去了城里反而不习惯。”

其实谁会不习惯安全舒适便捷,谁不希望寻医问药都能在家门口解决,无需千里迢迢出深山——他知道母亲是怕穷亲戚拖家带口来城里投奔,他在许家更难做。

豁出半生,抛弃自尊,将幸福的权利一并出卖,却只能勉强保父亲性命。有心再让家人过得更好,连母亲也认为是得寸进尺,自觉应当安守本分,不可贪得无厌。

生而贫穷,惯于劳碌,对于舒适安逸的晚年生活稍加想象都归于贪婪,默认应当一世节衣缩食固守清贫,不可越界,穷人家的卑微与自觉,半夜想起来也令他眼眶发酸。

其实他们起早贪黑辛劳半生,吃过的苦多过城里人吃过的饭。他们贫穷并非因为好吃懒做,不过是不走运地生在了乡下贫穷农家,如此而已。

但母亲对此已十分满足,甚至反过来宽慰他,“阿爸阿妈辛苦一世,不求荣华富贵,也不需你回报什么,我们只有你一个仔,不过就是希望你过得好。你现在读了大学,又有好工作,同娟然尽早生个仔,有仔有老婆,过得幸福,我们就可以安心闭眼了。我们都黄土埋过腰了,不求什么了,你过好自己日子,别操心我们。”

他深知母亲顾虑,母亲却不明白他的心意:既已踏出第一步,五十步与百步,并无分别,左右都是被人看低,既然有机会,他多么希望能报答家人更多。

憋起一股劲全使在棉花上,深深的无力感令他倍觉挫败。面对许娟然他照旧隐藏得很好,从不表露半分。她的世界里没有人间疾苦,说了也无法理解个中曲折,至多慷慨表明自己并不介意他接父母进城。

她当然不介意,会介意的人从来都不是她。除了自己周末出门见郑凯旋,刘家娟没见过她介意什么。富足的千金总是善良大方又宽容。

满腹抑郁竟然只能对住郑凯旋倾诉,反正他一早认定他是出来捞的。

其实平常他不大提这些,怕他嫌烦,但这晚沐浴在公园生活气息十足的氛围里,有一种比在酒店房间更亲近的感觉。除了身体还能感知到他身上其他的部分,比纯粹的欲望更平和更深层。

但也不过随口一提,没指望他真的回应。

“老人家抱定旧思想活过半生,要改变很难,我已经放弃。”郑凯旋竟好似认真在开导他,“我爸至今都觉得我该生两个儿子,前几日甚至说不结婚也行,只要是生出来是我的他都认。”

刘家娟心口一震,不由瞥他一眼。夜色下看不清表情,不过猜也还是那副无所谓的神气,可以这样满不在乎地讲出来,几分戏谑几分无奈,不像有认真做打算的意思。

真有那想法,也断不会说给他听,横竖他又生不出来,不过是说给他最安全。知道他立定主意抱牢许家,没那门心思,便是有也力所难及,他们甚少戴套。

人命关天,当笑话说也要留神,尤其他这样条件优越,万一真让有心人做了手脚,一套上便是一辈子。

一辈子有多少年,三十,五十?光是想想便觉得几乎要打冷震,像漫长得看不到尽头的黑夜。

许娟然至今还没提过孩子,他知道她不是不急。才出校门便与她领证,正因为同龄友人都已开始研究幼儿园,独落下她还未穿过婚纱,实在已经耽误太久,屋里屋外都遭人议论,不能不抓紧。如今不过因为刚结婚,新鲜劲儿没过,暂且想多体验两日新婚生活。

可她的新鲜感还能维持多久?

一旦她起了要孩子的念头,他势必无法拒绝。

自己与许娟然的孩子……胃里骤然沉甸甸,方才吞下的美食忽然都变作铅块,硬邦邦梗在胸口,顶得他隐隐有种反胃的冲动,沉默地努力压下去,不敢给身边人察觉。

行近三官庙,零落听见几声鼓点,烂熟于心的节奏,二人对视一眼,双双默契加快脚步,走近门口一瞧,果然庙门洞开,铁架子支起鼓与锣,推出来立在门外打节奏,有个身量尚小的男孩举了只狮头出来,正像模像样在门前练习舞狮步伐。

那狮头是标准尺寸,足有他半个人大小,他照旧举上举下,看模样不过七八岁,后生可畏。望住那男孩的身影,刘家娟不由想起无极队的后生们,最小的一个恐怕大不了这男孩几岁,活泼健壮,无论训练多严苛从不叫苦。有时由父亲骑电鸡送来聚餐,再不辞辛劳接回去,众人都对他照顾有加。

其实他并不讨厌小孩,只是没法想象自己的孩子,尤其是和许娟然。他知道自己实在亏欠她太多,也许一个孩子能够稍作弥补,但是又要反过来亏欠郑凯旋许多,尽管郑凯旋或许根本不会在意。

而郑凯旋呢,他也会有孩子吗?他不敢猜。虽然现在提起来不以为意,也许以后会改变想法。他面貌与打扮显成熟,又惯常一副严肃面孔,但毕竟还不到三十岁,男人最爱潇洒爱自由的阶段远远没有过去。

可到底是男人,尤其还是那样身家丰厚的男人,不会不考虑传宗接代。

望住同一个男孩,郑凯旋口中讨论的是另一桩事情。

“我前些日去问了泮塘五约的楼,倒是不贵。”

他说得如此轻巧,好像不过去街边买一笼烧卖。虽然不知他为何忽然对公园里的房屋感兴趣,刘家娟仍被这豪阔念头吓住,瞠目结舌:“你要……买?”他只差把眼珠子瞪出来,“他们肯卖?”

“给足价有什么不肯,不过是历史文化保护区,过户手续很麻烦,但可以出租,可是装修也麻烦,要报批。”

旧街区里面的确有不少租老房子改建的特色小店,咖啡、鲜花、艺术馆,吸引无数游人每日打卡。网红在狭窄石板路上排长队等拍照,一人连换数个动作,快门咔嚓咔嚓十数张连拍,连宅门紧闭的私人住宅也一齐入镜,私密性就很难保证。

况且也不够安静,郑凯旋紧接着点评:“成日人来人往,嘈喧巴闭。”

其实旁边的医院与水文局家属区也有人愿意租屋,只是住户尽是单位老同事,抬头不见低头见,知根知底,骤然出现两张生面孔,不免引人注目。

荔湾公园里除去泮塘五约自己的狮队,另设有南海黄飞鸿的活动处。都是同行,平日里多少有些联络。即便不走运让许娟然或其他人逮住,至少给刘家娟也有个借口,可以光明正大解释成过来会友交流学习。

况且附近几处茶楼都很不坏,茶点与硬菜都够味,落地窗边围坐一桌共赏湖光,实在惬意。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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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谢致最近捡到一只猫》烫花夫人晋江文学城>谢致最近捡到一只猫 本文包含小众情感等元素,建议18岁以上读者观看。 作者:烫花夫人 类型:原创-纯爱-近代现代-爱情-主攻视角 标签:灵异神怪 甜文 萌宠 轻松 主角:谢致,富贵 配角:王建国 一句话简介:脑抽风产物 立意:我爽了就行 状态:未签约/连载/52041字 简介:谢致最近在楼下小区喂流浪猫的时候...https://m.jjwxc.com/book2/6166840?more=0&whole=1
5.就这样埋下一颗种子记叙文作文800字(精选40篇)只是单纯喜欢,并不复杂。开始观察身边的小事,雨后小巷中间的流浪猫,一天的风向,操场旁边落叶飘下的弧度,还有阳光透过窗户在书桌上投下的阴影,高兴或忧伤时心中浅浅地一声叹息…… 我不知道那颗种子是否已经硕果累累,但是这一步步前行的路上,它早已萌发并努力生长着,向着阳光向着明亮的地方生长…… ...http://mip.yuwenmi.com/zuowen/tuijian/2039934.html
6.家居中的风水忌讳17个红色过多,易动肝火,色彩平衡,家和气也顺流浪猫到你家的意思便是“猫来孝”,而孝便是家里有人灾祸了,你就要做孝、戴孝或什么之类。也便是说会有逝世、意外灾祸,并且如果猫还待着不走,那必定你家里有一些角落很昏暗的地方,意思便是你家里的气场并不好。 16、吉祥物摆放意图须明确 所谓吉祥物,当然大前提是期望带来吉祥好运,可是所期望的方面就太广...https://176886121.b2b.11467.com/news/7893466.asp
7.墙上有这物全家好运连连女性保健流浪猫到你家的意思就是“猫来孝”,而孝就是你家里有人灾祸了,你就要做孝、戴孝或什么之类。也就是说会有死亡、意外灾害,而且如果猫还待着不走,那一定你家里有一些角落很阴暗的地方,意思就是你家里的气场并不好。 第七、卧室贴瓷砖 瓷砖应该是用在厕所与厨房,但是有一些人卧室里也直接贴瓷砖,这样很不好...https://www.vodjk.com/nxbj/170119/1007746.shtml
8.有过6个家的“流浪猫”:虽然没有人真正爱他,但他永远喜欢人此后的一个月时间里,心里不安的H频频向Z追问卷卷的情况,但Z鲜少回复。一个月后(10月5日),Z这么向H解释自己的异常:自己刚入职,妈妈生病了所以在照顾妈妈,她已经把卷卷送去姑父家了。 此时H已直觉不对劲,在未告知送养人的情况下,领养后不久就将猫转送是领养大忌。 https://www.douban.com/note/856139679/
9.买房时都要注意哪些风水,新房风水的大忌都有哪些?有详细的吗?那么新房风水的大忌都有哪些?1、入门先见厨厕,退运之宅所有的屋子,入门必见客厅。现代的建筑设计,有...https://ask.zx123.cn/show-5574123.html
10.家风家训初中优秀作文(精选60篇)从那时起,我就喜欢上了勤俭节约,因为在节约时我会觉得我也是能做有价值的事情,心里很甜很甜。对于只过了几天剩菜剩饭我们也不会丢掉,而是给楼下的流浪猫、狗,让他们能吃顿饱饭而又不浪费。 在这家庭文明守则的监督和管教下,我们一直和谐融洽、幸福快乐地生活着。https://www.ruiwen.com/word/jiafengjiaxunchuzhongyouxiuzuowen.html
11.传说中风水家居30忌购房装修一定要规避(图)房产资讯流浪猫到你家的意思就是“猫来孝”,而孝就是你家里有人灾祸了,你就要做孝、戴孝或什麼之类,也就是说会有死亡、意外灾害,而且如果猫还待著不走,那一定你家里有一些角落很阴暗的地方,意思就是你家里的气场并不好。 22、老鼠数钱 例如木造的房子,晚上你睡觉的时候,就听到老鼠在天花板或地上吱吱的叫,这...https://m.fang.com/news/wuxi/0_5541478.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