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格玛是最后一个看见太宰治双眼的人。
他赶到的时候,太宰治已经失去了生息,正安静地躺在那里。到处都是血,墙上的连着地上的,让西格玛看见了那些已然干涸的血迹是怎样挣扎着、痛苦地爬到了他的眼前——然后彻底支离破碎,散开,在地上铺成一个小小的湖。年久失修的灯光断续闪着,让那片湖也微微地闪动。
一同闪动的,还有太宰治的双眼。
他死了,是的。可是仿佛有什么永远也难以释怀的执念似的,他没有闭上眼,而是偏着头,遥遥地望着走廊出口的方向。西格玛是从那里迎着太...
他死了,是的。可是仿佛有什么永远也难以释怀的执念似的,他没有闭上眼,而是偏着头,遥遥地望着走廊出口的方向。西格玛是从那里迎着太宰治死去的目光来的,于是他知道,太宰治拼尽了全力想从这里离开,只是为了把情报,带出去,给他,或者中岛敦,或者别的人,然后和他们一起结束这场噩梦。
一切都结束了,只剩他了——只剩他了。
太宰。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却只感到了喉间撕裂般的疼痛。
纵使第一次见面时,他就已经察觉到了那种扎根在太宰治灵魂深处的疲惫,甚至很早就隐隐猜到他可能是所有人中最先离开的那个,可当西格玛真的直面这个场景时,他还是感觉到了难以言喻的悲怮。就在几十分钟前,他们还一同在那个电梯里——关掉进水口的开关时,太宰治甚至跟他比了一个胜利的手势,眨着眼,仿佛胜券在握;然后电梯轿厢开始下坠,他被猛地推出来,嘶吼着想要拉住他,却只听见了那一声“接下来就拜托你了”。
冷风吹过来,灌进肺里。西格玛很慢地动了一下身子,仿佛站不稳,可是回过神来,眼前仍然是那个血色的人,和失去光泽的深色的眼睛。深呼吸了数次,他仿佛终于夺回了身体的控制权,走上去,然后蹲下来,试图去触碰他。可是他根本就找不到能落手的地方——太宰治身上几乎没有一处是干的。都是血。唇边甚至还沾着点几近黑色的蜿蜒的锈迹,让人都分不清楚太宰治究竟是是被什么杀死的:毒药,内伤,还是失血?
西格玛又蹲在那里不动了。他不知道太宰治在摔下来的那短短几秒里在想什么。他曾经好像听谁说过太宰治可以通过控制心跳向外界传输信息,那么他大概在失重的时候即使本能地感到不安,最终却也只是强行压住,保证每一条信息都是完整而准确的吧。
他会疼吗,他会害怕吗,他在停止呼吸之前会想再看看默尔索外面的天空吗,会怀念他的同伴吗;他是怎样拖着骨折的腿扶着墙走了这么远的距离,他是怎样忍着毒药带来的剧痛维持着清醒的状态,他是怎样倒下的……
西格玛和太宰治相识没有太久。但太宰治好像已经在他的生命里留下了足以让他疼痛很久的一笔。在和费奥多尔对峙的那几分钟里,他其实通过满墙的监视器看见太宰治了,但只有几秒钟,很短的,像他的生命一样,轻飘飘地从屏幕里滑过去了。
他应该,很冷吧,西格玛这样想着。
他再一次伸出手去。这一次,他把在这冰冷地面躺了不知道多久的太宰治抱了起来,一只手搂住了他,另一只手则小心地帮他把受伤的腿摆正。太宰治于是随着他的动作靠在了他的怀里,下巴轻轻搁在了他的肩上,柔软的,冰冷的,悲哀的。西格玛刻意忽视了心脏弥漫上来的那种细密的疼痛,又换了一个姿势,伸出手去帮他拨开了沾满了血的凌乱发丝,然后用手背慢慢地,慢慢地去抹开那些血迹。太宰治的双眼仍然望着某个方向,但是再也不会亮起光了。
如果没有这场战争,如果太宰治没有死去,如果他跟随着他加入了侦探社……
没有,没有那种可能啊。
西格玛低着头,耳边传来了凌乱的脚步声。
……安心去吧。
然后他伸出手去,替太宰治合上了双眼。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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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篇走合集。
九.
太宰,我轻声说着。真抱歉啊,家没有了,酒馆也没有了。没法给你弹琴听了。
我背着行囊,独自走在去往车站的路上。偶尔絮絮地对他说些话,就好像他也正走在我的身旁。今天是个晴天,放眼能望见的树上积雪已经薄了一层,路面有的地方湿漉漉的,那是雪堆融化后留下的痕迹。我走路时动作已经很慢,但依然会有泥点溅在裤腿上。耳边传来细微的风声,我无奈地叹口气,应他:别笑我呀。如果是你的话,指不定会踩到哪个坑里去呢。
但是风没停。我又说:再这样的话,就不送你回去了。把你丢在这里,你自己摸索着坐车去吧。
风还是没停。我沉默下来。
坐上了去往津轻的车,我在靠窗的位置坐下,怀里抱...
坐上了去往津轻的车,我在靠窗的位置坐下,怀里抱着包和我的拐杖。阳光薄薄地洒在我的脸上,带着很舒适的温暖;车里还残留着一股烤面包的香气,也不知是哪位留下来的;连腿都一直安安静静的,没有任何不适——腿上的新伤旧伤太多,每当温度变动,它们都会闷闷的疼,像是在不断地提醒着我什么。即便我伸手去按揉它们也完全无济于事,非得我全都想起来——想起哪个地方中过一枪,哪个地方被敌人打断过之后,才能慢慢平息下来。我并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然而至今也没能思考出答案。
我合上眼,尽可能虔诚地度过了这一小段难能可贵的平静时光。
一共转了三次车,从清晨一直坐到了黄昏。终于来到了津轻。太宰治始终在我的行囊里沉睡着,再没有同我搭过话。他总该不会是将我早上所说的那些东西都当真了吧——我这样想着。想着想着又苦笑起来。怎么这么容易就上当了呢,我总不能真的放心你一个人回家啊。
我叹口气。
此刻,我从写着“津轻”的车站牌下面慢慢走过去,然后按照记忆里太宰治的描述开始寻找方向。我在路边的报刊亭买了一张印在餐巾纸上的地图——战争时期,这种形式的地图很常见,因为用完之后很容易就能被回收,也不占地方,方便了携带和流通。缺点就是只能指个大概的方向,上面印的字倒是全都模模糊糊的,看不太清楚。我将它展开,眯起眼睛,仔细辨认着路和位置。
按太宰治当时在监狱里同我所说,他的家在一条小溪边上,于是我沿着河流一路向北走,时不时问一问,试图寻找到这条小溪的汇入口。津轻离北战场距离稍近,因此被军队招走的人要多很多。大街上除了年幼的孩童和妇女老人以外,几乎看不到中青年男性。整个街道弥漫着一种反常的静谧,能走路的孩子大多已经在帮着家中做活计,女人和老人则神情灰暗无光地忙碌着,有时掉了什么东西,也只是无知无觉地捡起来重新装好,很少听见她们会发出什么声音——每一个遇到我的人都会短暂地亮起来一点,但在看清我的面容之后又重新熄灭下去,因为我不是他们要等的人。
这里好像变成了另一个战场。我几乎有些心惊,却也只能哀叹。
终于看见太宰家的门牌时,太阳正落在我的肩头,烫得我有点无法再往前走。我站在那小院子的外面,里面的景象一览无余。一张小石桌,上面零散地放着几块石头和几朵花;它们被摆成了小鸟的样子,我便猜测它来自于太宰治的小妹妹。木制的缘廊打扫得很干净,另一侧的门外垂吊着一个小小的风铃,下面还有一张符,正在随着微风轻轻地摇晃着。那是一张祈求平安的符——我在来时经过的神社门口见到过,有人一边走出来一边偷偷地哭,手里拿着的,正是这个。
院子的小木门没有关。我试着推开,轻轻走了进去。
一切比想象中的要更安静。没有鸟雀鸣叫,也没有说话声,而仅仅只能听见来自不远处那条小溪流动的声音。我拄着拐杖,慢慢地走到小石桌前,放下行囊,然后把东西一样一样地,轻轻地取出来。我取出一等军功勋章,取出装了抚恤金和家书的信封,取出那个放着衣服、照片和小木雕的灰包,取出仍然裹着我外衣的黑色骨灰盒。太宰治的全部于是就这样在妹妹用石头拼起来的小鸟边上铺开、铺展,很平和、很安静地躺下,晒着阳光。或许在从前阳光正好的时候,他也很喜欢像这样,在这里小睡一会。
太宰。我对他说。终于回家啦。
他依然没有回应我,也许已经进入了梦乡。
远处的风铃叮铃作响,我抬起头来,看见那门被拉开了一条小缝。一个小姑娘蹑手蹑脚地把身子探了出来,看起来像是要背着大人偷偷出去玩一会。我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甚至什么也没来得及说,她便先一步看见了我和我的军服——她的眼睛一下瞪圆了,盯着我看了很久,很久,然后眼泪突然毫无征兆地就下来了。
哥哥,她又哭又笑的。哥哥!
她甚至还只穿了很薄很薄的单衣,连鞋也没来得及穿好;她朝我飞奔过来,辫子都跑散了,上面插着的小花一路跑,一路掉,然后她一下子猛扎在我的怀里,紧紧地抱着我,想说什么却完全语无伦次,最后脸都憋红了,只能翻来覆去地、一遍遍地喊着哥哥。我大脑一片空白——先前做了十天、二十天的心理准备一下子全都垮了;我想过我可能会先崩溃,想过他的家人可能甚至没听我说完就要瘫倒在地上,甚至都想过我会无法跨过那道坎,绷着脸把东西交出去之后转身就走——但却完全没有想过会是这个局面,我几乎不知道该不该推开她,该不该说点什么让她意识到自己认错了人——她的哥哥就在她边上,她只要转过身去就能看见了——就是那个骨灰盒,那个黑色的骨灰盒……
可是我一张嘴,眼泪也跟着下来了。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时候门被急急地推开了;一个瘦高的男孩焦急地探出头来问着怎么了,然后他一下子看见了我和正扑在我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姑娘。他惊愕地睁大了眼,然后他又看见了桌子上的骨灰盒和小布包,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他手上拿着的东西一下哗啦掉一地,他却恍若未闻,浑身发着抖,向前迈了两步、三步、四步……他走到我跟前,然后站住了脚。
我们只隔着两步的距离,却离得那么远、那么远。我静静地、透过眼前那层模糊的水光望着他,而他还是完全失了神的样子,眼神盯住我空荡荡的袖管,然后晃了一下,又慢慢地看向了那个安静躺着的骨灰盒。他的嘴开开合合,抖得不成样子,最后再也坚持不下去了似的突然转身跑回了屋里。而我难以忍受地别开了目光,然后垂下眼,用我仅存的手去很轻很轻地抚摸着小姑娘的头。我努力地让我的声音听起来能更冷静一点、更温和一点,好尽可能温柔地把一切都说清楚……
乖,亲爱的。我低声地说。别哭了,好不好?哥哥要是看见了,该难过了。
那小姑娘还没明白过来什么,抬起头来,眼泪还挂在睫毛上,都没来得及落下。我望着她那张和太宰治有几分相似的脸,从不知道说话原来能是这么艰难的一件事。我只好又轻轻地推推一脸茫然的她,示意她松开手来;然后我转过身去,小心地将骨灰盒上裹着的衣服解开,又把勋章端正地放在了上面,用来代替那面没能随他一起回家的国旗——在做这些的时候,那男孩又出来了,跟着出来的还有两个人,看着面容都不算年老,头发却竟已然白了一半了。女人步履蹒跚地走在前头,男孩则推着轮椅上的男人,神情恍惚地跟在后面。很难想象那个男孩会是太宰治回忆里那个扒着他裤脚要抱抱的年幼弟弟、那个温柔逗着小猫、在厨房里准备羊羹的女人会是他的母亲——以及那个双手已经紧攥起来微微发抖,看起来已经行将崩塌的男人,竟然也曾笑着带他和弟弟一起去小溪里捉鱼……
我悲哀地闭了闭眼,将骨灰盒捧在了手里,转过身去,面朝着他们。我没有多余的手去敬礼了,便只好站得更加挺直。太阳滑下去,落在我的脊背上,几近灼烧。而那小姑娘像是明白了什么,已经停止了哭泣,后退几步回到了她的父母和二哥哥那去,愣愣地看着我。
……太宰治,于一月二十五日,在伊尔克潜伏任务中牺牲。
我呼吸困难地说着,每讲一句话,都不得不停下来休息。
鉴于他为战役胜利做出的巨大贡献和牺牲,部队决定授予他一等军功勋章,以此铭记他所付出的一切……
不,我不明白——他的母亲忽然崩溃了,一下子跪倒在了我的跟前,泪流满面地仰视着我;手合拢贴在胸前,仿佛在乞求。先生,求求您,请您告诉我,不是说五年前就牺牲了吗,为什么,什么意思,什么叫做在一月二十五日牺牲了,当时部队寄过来的信我还留着的,我,我现在就找给您看……她拼命地摇着头,踉跄着要爬起来去找那封信,却一下子又被绊倒在地;男孩慌乱地弯腰去接,眼睛还看着我,却亦是已经哭得连声音都变了调:……我们一张照片也没有……连遗像都是找了人来对着我们四个画的……你知道她——他哭泣着看向了小妹妹——她对着我问,不是要给大哥哥画吗,为什么最后画像上是爸爸妈妈和二哥……?我怎么回答,我该怎么回答……她甚至从小到大,一次也没见过她的大哥哥……
我们用了五年才终于接受了这一切,为什么现在却突然来告诉我,他一直以来都活着?他到底都怎么过的啊……他寄过来的最后一封信还说只要能和家里人写写信就感觉什么都没那么可怕了,那他这五年,到底都是怎么过来的啊?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也没办法回答。我只能同他们一样泪流满面地站在那里,远远地望着这一切,中间隔着八年后终于归了家的英灵,和一个永远也无法被讲清楚的漫长故事。恍然间我好像看见太宰治就站在我的身旁,身上很干净,没有鲜血,没有枪口,有的只是那无限柔和的阳光;他已经摘去了眼上的纱布,而那双眼睛依旧是琥珀色的,依然干净,依然透亮,正温和地注视着那些深爱着他、而他也深爱着的人们。他微笑着走上前,轻轻俯下身去,给了他们一个拥抱。
别哭了,我听见他说。我也会难过的。
此刻,阳光温暖得让人想要嚎啕大哭。他的父亲——那个仿佛在短短几分钟里又一下苍老了十岁的男人,强撑着扶手支起身体,哀怮地注视着我:我只问一句……他走的时候,有没有经历太多痛苦……?
我摇了摇头,沉默,又摇了摇头。
是被枪打中心脏了。很快地就去了。没有太痛苦,您放心,没有。
那就好……男人又一下子跌回了轮椅上。那就好……
眼泪又一次流下来了,我飞快地转过头去,用袖子擦干。此刻面前的四个人好像都已经干涸,而只能相互搀扶着勉强抽着气;我不停地做着深呼吸,然而无论几次,也仅仅只能勉强压下那股翻涌的疼痛,便只好又让自己开始说话,好能赶在彻底崩溃之前把一切都交待清楚。
太宰的遗物都在这个包里。里面有几件衣服,一把口琴,还有一个朋友们送的木雕。我低低说着,将布包递到了他们的手上。还有太宰从小到大的所有照片……他大概是怕你们看着会伤心,离家前全都带走了。出征之前,我们小队拍了一张合照,我也已经放进去了。可以看看了。
我的措辞是这么的干枯、直白。我甚至已经不知道怎样才能把话说得更委婉,更让人接受。他们颤抖着打开布包,捧出那几件衣服,女人一眼就认出了那件自己给太宰治织的毛衣,几乎又一次崩溃地跪倒了;然后他们又看见了用红绳系好的小纸包,抖着手扯开绳子,已经八年未曾见过的太宰治的面容便躺在了他们的手心里,微微笑着。他们一张一张地翻着,又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能很清晰地记得拍下每一张照片的时候他们都说了些什么,是站在了左边还是右边,是晴天还是雨天……翻到最后一张七人合照的时候,所有人都怔住了,仔细地辨认着上面的人,甚至到了最后还要来向我确认:是不是从左到右数第三个——?
居然都长这么大了……他母亲喃喃地说着,明明走之前,也还只是个老喜欢找我要抱抱的孩子……
而小姑娘只是一直愣愣地看着那些陌生又熟悉的,属于哥哥的微笑,泣不成声。
还有一封家书。我慢慢地说着,将信封也递了过去。太宰五年来想说的话,都在里面了。
他们又抬起头来,愣愣地看着我手上的信封。我甚至觉得我这样单手拿着它有些不太尊重了……我几乎不敢去看他们的目光是怎样的。
他们抖着手接过来,嘴里模糊地嗫嚅着“谢谢”。
至此,我好像终于完成了我的任务。我没有再去看他们是怎样阅读那封家书。我想即便那是我代太宰治写下的,里面也一定有些东西,只有他和他的家人才能明白。这么久没见了,他们一定也想好好地叙叙旧,问问近况,看看彼此的模样有没有太大变化,身体可都还康健……若是念想了,可能还要彼此再互相靠着哭一会,把这些年来的悲伤全都哭出来,再讲起新的生活。从刚才起似乎就一直站在我身边的太宰治终于转了过来,于是那双眼睛一下子被黄昏时的阳光全然地照亮——他朝我点点头,说,谢谢你。
我摇头。只是可惜了,没看见卡卡,天还是太冷了,大概正在睡觉吧。
他笑起来。然后慢慢地走向前,走到了我的对面去。现在我们也离了很远很远了。
保重,我说。
保重,他说。
我转身,没有再打扰凑在一起看信的他们,独自拄着拐杖,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风依旧是轻轻的。
十.
我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走着,几乎不知道还能去哪。
背包里轻了很多。少了五斤重的骨灰,少了千斤重的家书,少了一个人一生的重量。但我的步子依然没能轻快起来,我依然没能获得解脱。谱子还在我背包的最底下,它是我最后无法放下的东西。我沿着小溪走了回去,耳边似乎传来一些孩童的欢笑声,可转回头去,它却也只是静静流淌着,在石头上溅起小小的水花,在微风下荡起不成型的波纹。它们都很快地被流水带走了,没有留下声息。
我又一次经过了那个神社。不知为何,我突然也很想去求一张平安符,尽管我还没能想好该为谁去求。我转过身,拄着拐杖,慢慢攀上了那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漫长阶梯。
神社里与外面的世界同样安静,沉默的始终沉默着,没有因为我的到来而泛起涟漪。春天尚未降临,里面那棵参天的古树还没来得及长出新芽,因此树枝上只能看见密密系着的红布条和很多很多平安符,也有的挂的是木牌,它们彼此轻轻碰撞着,发出轻而沉的声音。我走到净手池边上,轻轻敲开上面结着的薄冰,舀起一勺清水,倾斜地放在边上,好让里面的水能流出来,得以让我洗净我的右手。我又用那水擦了擦脸,然后将杓子放好,接着慢慢地沿着参道走了进去。参道两旁种着一些我认不出来是什么的花,但现在还没到开放的季节,甚至连叶子也几乎都没有长出来。我并不感到遗憾,大约到了夏天再来的时候,就能嗅到很淡的香气了。
即便已经黄昏,神社里也依旧能零星地见到几个同我一样孤身的人。他们有很多一直在蒲团上跪着,举着用于祈福的铃铛抵在额前,低声地念着些我不曾听过的祷文;声音很缓和、很安宁,让我得以平静下来,暂时地不去思考太多东西。因此尽管那些声音微弱得有些断续,我也还是走到他们边上,和着风声,一句一段地听了下来。
因此即便我没有走进神殿,也虔诚地远远弯了弯腰。
天色渐晚。平静地结束了祈祷,我继续沿着参道慢慢往里走。到偏院里的时候,我看见了一个正在打扫院子的小巫女,她垂着头,一点一点把地上前日积的雪清扫到旁边去。我怕贸然开口会吓到她,便站在那里,直到她打扫完一圈、注意到我,我才开了口,向她讨要符纸和笔。她困惑地看了看我——年纪似乎还很小,仅仅是比太宰治的妹妹稍大一点,可脸上却已经有着深深的疲倦和哀伤了。我不知道她经历过什么——或许,她也有一个哥哥死在了战场上。她没说话,只是安静地取来纸笔,又领着我走到了桌子前。
察觉到我并不方便,她没有再回去清扫院子,而是站在我的边上,替我铺展了纸,又替我沾好了墨。整个过程里,她始终很安静,几乎同那堆她扫到一边去的雪一样。我垂眼想着该写些什么,然而无论怎样思索,大脑也始终缄默着,仿佛这几日经历的层层叠叠的悲伤已经让它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看我迟迟未动笔,她终于歪了歪头,轻轻打起了手势——我这才知道她原是一个小哑巴……她怕我看不懂,很慢地比划着:写些最简单的祝福就好……符纸太小了,写不下太多。
我点点头,犹豫片刻,终于在平安符上落下几字:世事流转,平安顺遂。
这几字落下之后,仿佛有一片雪花也慢慢地在我心脏上融化了,取走了最后的几丝热量。一切都凉了下来,却并不刺骨,仿佛一滩水,让我透过能它们看见一些模糊的影子。他们都是我记忆里曾经活生生存在过的人——那个小炊事兵正在练习怎样单靠眼睛去辨别酱油和醋;那个替我们挡下暴风雪的灰胡子老兵已经摘掉了帽子,坐在一堆篝火前大笑着讲他的故事。国木田独步带着小队在北方尚未停息的风雪里艰难跋涉,身后仅留一串深深的脚印;中岛敦还在日夜不分地抢救伤员,身上溅的鲜血滚烫又冰凉。也看见很多战士、更多战士,在被击中之后化为了一片片光点,向上飞起,远远地飘往那天边。汇聚成一个浅浅的,温暖的太阳。若他们有一天要一起回家,一辆车,坐得下吗?要是坐不下,或许也只好拜托他们稍微挤一挤了。让妇女,抱着孩子,让青年,搀扶老人……那辆车,会带着他们回家,回到春天里去。到时候,所有的雪,都会被融化……
我看着那几个字——心头微动,长舒了一口气。我似乎突然有些知道自己该去哪了。
我放下笔,对她微笑,拜托她帮我将符纸系到树上去。她点了点头,从旁边放着的红线捆里剪下来长长的一段,然后示意我拿上那张平安符,跟着她一起出去。我们一路朝古树走过去,她衣摆的小铃铛便轻轻摇晃着,发出流水一样的叮咚声,与愈来愈近的古树上木牌摇晃的声音和在一起,让我忍不住微笑起来。此刻,她站在树下,无声地点了点树梢与枝干,我便知道她是在询问我将平安符挂在哪里比较好。
我思索了一会,说:就挂在枝头吧。明年春天,就能和树一起向上长了。
她点了点头,踮起脚来,伸长了胳膊,将那张薄薄的、轻飘飘的平安符挂了上去。现在它也和其他的平安符一起在风中摇曳了。
做完这一切后,她走到我身边来,犹豫了一下,轻轻地比划着:您……要回家去了吗?
我愣了愣,张了一下嘴,竟一句话也没说出来。直到这一刻,我才真切地意识到自己已经无处可去了。
还有一声我再也听不见的,中也,你回来啦。
毫无征兆地,我的眼泪又要涌出来了,但是这一次,我在它们离开眼眶之前就已将安抚了下来,让它们回到了它们该去的地方。我原本想要对她微笑着点点头,告诉她是的,我就要回家去了;然而张开了嘴,也只感到了无限的疲倦和累。我一路上已经说了太多太多的谎言,我已经,有些没办法再继续说下去了。
所以我垂下眼去,轻轻摇了摇头,说:我的家已经离这里很远了。
那姑娘安静了很久,比划着:那您……要写封信给他们吗?
我怔了怔。
他们一直都在等着您的。她摇了摇头,然后指了指前方的一个小小偏殿。信纸和笔就在那里,我带您过去吧。
她的神态告诉我——她已经见过了太多如我这般的人,也为太多回不到故乡的人拿来过纸笔;那种与她年龄不那么相符的温和眼神竟使我即便不知道该写些什么,也下意识地点了头。她朝我微笑,我于是反应过来,低声向她道谢,又伸手理了理衣角,有些忐忑地跟着她一路走了过去。这里没有人,只燃着一盏小小的灯。她如写平安符那时候一样,替我将纸笔准备妥当,然后悄然走出去,把整个空间都留给了我。
我慢慢在桌前坐下,怔怔地注视着这张空白的纸。
我这一生,只写过两封信。一封在监狱里,一封在病房中,收信地址都是津轻,收信人都是太宰治的家人。那时候,我感觉很痛苦,可这痛苦是实打实落了地的,是有着如此多的情感与记忆作为依托的。我可以从那些有关捉鱼和羊羹的叙述里看到一个真正的故乡,很温暖、很厚实,托着人的身子,不至于让他从空中掉下来……但是为什么当轮到我时,它忽然就变得虚无缥缈,再也摸不到了呢?我几乎无从谈起我的痛苦到底从哪里来;就算咬着牙写了下来,这信又该寄给谁——他们难道真的,还能看到吗。
我几次拿起笔,最终又仅仅是放下。我突然有些羡慕太宰治了。
我试着告诉自己——就像那晚重写家书一样,先写一句亲昵的问候……展信佳、阅信舒颜……或者仅仅是晚上好,然后再问问家里的近况,问问爸爸可还好,妈妈可还好,哥哥可还好。接着就,问一问邻居们、问一问常去的铺子;再然后,再然后……没有然后了。因为我早已亲眼看过了,亲眼看过了我的家里是怎样被陌生人的欢声笑语填满,也看过了那条早就已经比我记忆里还要冷清得多的小巷子。我甚至不用想也知道我和哥哥睡过的那张小床早已被新的被褥铺过,那抽屉里曾经被我用来珍藏的旧书早已被丢在了不知那个角落;那慈爱的给我红豆糕吃的奶奶早在我离开之前就已经去世了,那和我一起玩耍过的同伴和我一同从了军,两年前就战死沙场,再也不能回来了。
那些东西我早就已经知道了,所以我没办法再欺骗自己、假装什么也不知道地细细询问了。
我垂了垂眼,终于意识到自己大约已经只剩下了,写遗书的资格。
好——
那就,写一封遗书。不写给他们了。这次我再一去,大约很快也能和他们见面了。
这样一想,下笔似乎就轻松了很多。毕竟是遗书,没什么顾虑了。我甚至忽地感到一种卸掉所有包袱的轻快——那种感觉我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了。我只思索了一会。若我牺牲了……我慢慢写到,请不要把骨灰送回山口,那里已经没有人能接它了。送到津轻的神社就好,交给一个小巫女。她的眼睛很大,是个哑巴,不会说话。她会知道该怎么做的。失去一条手臂时发下来的那些抚恤金我没有动过,到时候替我送到县政府去,让他们拿去,好给那些亲人在战场上牺牲了的人家多些补助。我知道这一份或许实在有些微薄……但总归也是我最后能做的一些事情。至于那枚一等军功勋章……就放在骨灰盒里一起送回来吧,但若是帮忙护送骨灰的战士家里很困难,尽管拿去卖掉便是,它大概多少还是值点钱的。别有负担,我并不会因此难过。它本来也只是一个小小的身外之物,能发挥最后的余热的话,我和它都会感到光荣的。
很短。我轻轻松了口气,把它封好,放进了自己的衣服内袋里,然后又铺开了一张信纸,写给那个小巫女。
……你好。我思考着。
门外丝缕的寒风斜斜织着,从衣领钻进去。可我竟一点也并不觉得冷。
我继续写了下去。
从这离开之后,我就要重新回到战场上去了。少了一条手臂并不是什么很大的事,我依然可以拿得起枪和手榴弹。不必担心。我想要对你说一声感谢,谢谢你,如果不是因为你的话,或许我直到离开也没能想好要在那平安符上写什么、更不会坐在这里,写这封信。我一共写了两封,一封我会带走,一封就交给你了。可能有一天,会有一个同我穿着一样衣服的战士抱着骨灰盒走进神社,打听你的名字;若是你见到了他,不必多问,接下那骨灰盒就好。那是我的。如果可以的话,能拜托你把它带到河边撒掉吗?我看过地图了,津轻河会一路向南,穿过我的家乡。到那时候,我便能回家了……很抱歉,当时没能对你讲全部的真话。我已经没有家人了,否则大概也不会走进这里来吧。对了,还有那份谱子……它记录了一个太阳,不,是千万个太阳一生的故事。如果以后有人要筹建战争纪念馆了,拜托你将它送去吧。我想要它能被世人听到,至少不要让他们的故事就此蒙尘,不要让他们变成一个符号,或是无数个普通的、画本上所说的“伟大的不怕疼的战士”。他们的故事永远无法被那些画本简单概括……
以及,能在这样短暂的时光里认识你,我很开心。再次说一声感谢。祈祷你以后会有一个平静而幸福的生活。
信的最后,我用刚才在神殿旁听到的祷文,为她献上了一句祝福。
落款的时候,我想起了当初自己入伍时签下保证书时的决绝。那个时候,我很年轻,但早已没有家了;现在过去四年,我终于为自己找到了归途——就是那条河。我将会随着它流经很多很多地方,可能有的会沉入河底作了淤泥,可能有的随着水汽一同向上飞向天空,但总有一天,我的一部分,会回到它出生的地方去。
到那一天——
此刻,神殿那头敲响了厚重的钟声,一下,一下,悠扬地从神社上空荡了出去,沿着那石做的台阶一路流淌,又沿着街道和马路,走向了四面八方。我愣住了,几乎是下意识向前几步,走出了这小小的偏殿,走出了古树那由无数平安符与红布条长成的巨大的树冠,而抬眼向更远的远方望去。那太阳几乎已经全然地落下了。但是——它依然那样的火红,温和而明亮,仿佛从未被剥落过光芒。我注视着它,而它,那太阳,它每时每刻都是夕阳,却也每时每刻都是旭日。当它熄灭着走下山去,收尽余晖之际,也正是它在另一面燃烧着爬上山头,布散朝歌之时。有一天,一切都将安宁地沉静下来,冰层尽数融化,河流蓬勃地流淌,新枝发芽,万物开花。人们各有各的笑容,再也不需要在河边亲手送走至亲,也不需要再一边行走一边等待;那拍下的照片上有天空有云朵,却再也不是遗像,而仅仅是为了生命的铭刻。到那一天,每一处都能见到自由的鸟雀和摇曳的草木,它们全都会舒展身体,自在地鸣叫与生长,再也不会因为流淌的鲜血而破碎。
到那一天,或许——我就能回家了。
我长长地、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然后我将背包放下,从里面取出了那沓谱子。它们依旧很完好,上面那些音符依旧是我熟悉而疼惜的模样,我将它们捧在手心里,仔细端详了一会后低下头去,轻轻把脸贴在了上面。它们还在不知疲倦地唱着歌,唱得悲伤、唱得颤抖、唱得我又一次回想起那日在刑场上看见的壮丽的日出。我寸寸抚摸过这些脆弱的纸张,看着它们一点点被最后的夕阳照成温暖的金橙色,然后慢慢转过身去,连同那封信一起,交给了那个始终站在我边上的姑娘手里。不知为何,我总下意识觉得将它们放在这里,能让我感到很安心。或许是因为这里能看见太阳,或许是因为这里离纷乱的战场和悲苦的人间更近一点,却又未曾被硝烟和鲜血污染过;又或许只是因为我希望能有一位神明——无论是哪一位,能听一听人们的悲泣声,看看他们遍体鳞伤的灵魂,和永远无法从阴影中走出的眼睛。
我闭了闭眼。那姑娘困惑地看着我:您……
我摇头,轻声说:能拜托你先帮我收起来吗?到一切都安定下来的那天,我会再来带它回去的。
她像是明白了什么,眼底泛起了悲哀的涟漪。
对了。我说。这首曲子,还是不要叫这个名字了。我想一想……
就叫《太阳和他的反光》吧。我微笑起来。
钟声渐渐停了。我没有再去看那姑娘,只是重新背起行囊,走了出去。我如来时那般沿着石阶蹒跚地一步步走下去,每一脚都结实地踏在了这片苦难的土地上。
——当然,现在还没到那一天。
我买了一张车票,重新回了头。
——但是,会有那一天的吧?
写在最后:
感谢每一位阅读到此处的朋友。本篇是2023年来我对一些事物的思考结晶,也从情节、叙述、总体结构上有了一些不小的进步。它是我个人的一座里程碑。
最后,再次感谢每一位朋友。
#大战之后终于可以拥抱了
#病弱宰
#小甜饼一发完
#发屁股的一律拉黑
中原中也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晴好的天了。大战结束以来,天总是阴的,好像还在为了那些刚刚过去的疼痛而悲伤。他每天到医院看看太宰治,空落落地去,空落落地回,那时候太宰治还没醒,中原中也只能隔着玻璃远远地望一会。
他总能想起在决战的尾声时太宰治微笑着的样子。眼睛里闪着一点光,发丝被大风扬起。虽然骨折的左腿还打着应急的夹板,却并不影响他的身姿挺拔。然后他说,你永远也不会杀死我。
那个时候中原中也其实就已经非常非常想要马上打断他的话,直接把他送到医院去。太宰治说话向来半真半假——“我们以前不是这样配合过很多次了吗...
那个时候中原中也其实就已经非常非常想要马上打断他的话,直接把他送到医院去。太宰治说话向来半真半假——“我们以前不是这样配合过很多次了吗”,是的,配合过很多次了,但至多也只是一些很浅的皮肉伤,从没有一次需要他亲手用枪对准他的眉心。
这样的经历对于他来说还是太过刻骨铭心,以至于他连晚上睡觉都还能反复梦见太宰治在转回身、走到他跟前时,是怎样流露出了释然的微笑,然后身形与神情一同摇晃了一下,就这样倒在了地上。中原中也甚至没来得及接住他,大睁着眼,手悬在半空。
大概是差点救不回来了吧。不然中原中也不需要签这么多病危通知书。高空坠落导致的脾脏破裂,左脚踝的粉碎性骨折,两肩的子弹贯穿伤,以及头骨那颗子弹造成的脑震荡与骨裂。中原中也去神社虔诚地求来了平安符,可尽管这样,太宰治也在ICU断断续续待了快一个月,病情才彻底平稳下来。
中原中也知道,这一定是很疼很疼的。疼得连他想替他哭。
战后有很多很多事情要善后,中原中也忙得快要脚不沾地。太宰治醒来之后,他尽力在每个饭点都自己做合适的膳食送去,也几乎总是撞上一大帮侦探社的人——侦探社的那个白虎小子偶尔跟他聊几句,中原中也这才开始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对面和自己这边忙得不相上下,探望时也只能看两眼,放下水果和鲜花,又匆忙地走了。
中原中也想不到,或者说,他可能无法真正理解。他重伤时多数昏睡过去,并不像太宰治这般总是醒着。所以他总是好得更快,而太宰治的伤要拖好久才能好。他印象最深的一个场景是,那天他特意抽了空早点到了医院,正看见太宰治目不转睛地盯着吊瓶看。透明的药水一滴滴地落下。窗外的阳光已经有点晃眼睛,可似乎丝毫不影响他的专注。
“你在看什么?”中原中也在床边坐下,这样问。
“数吊瓶里一共有多少滴药。”太宰治弯了弯眼。
“几滴?”他还只当是玩笑,头也不抬地布置着带来的便当。
“两千九百四十三滴哦,”太宰治笑起来,“上一瓶的我也数了,要听吗?”
中原中也愣了愣,抬起头来。手中的碗拿起也不是放下也不是,心里的闷疼仿佛苦到了嘴里,让他一下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太宰治也微侧过头来看他,神情里的疑惑像是不明白为什么中原中也突然没了声。他伸手过来,轻轻放在中原中也的腿上。
“中也?”他问。
中原中也垂下眼去。那只手即便是在如此温暖的春天也依旧冰凉,苍白的,瘦削的,仿佛一场受了伤的雪。他不知怎的感到心里泛起一阵水波一样的疼痛,扩散,扩散……却永远也没有边际。他摇了摇头,伸手拢住了那只手,然后坐得靠近了一点。太宰治的眼睛依旧蕴着一点细碎的光,额前的发丝滑落下来,露出了那一圈洁白的绷带。中原中也知道那绷带下面都有什么——一个弹孔,他亲手烙上去的伤痕。
“还疼吗?”中原中也小声地说。
太宰治摇了一下头。然而可能这一摇晃让他又有点头晕,脸色一下白下去,只能蹙眉轻轻抽着气。他还没有习惯这些伤痛。他也永远无法习惯。只不过这些由爱人赋予的疼痛或许会没有这么的疼——因为已经疼在爱人心上了。中原中也此刻也是如此。他坐在边上安静地注视着他,一会之后犹豫着伸出手去,小心地掀起了他的刘海。
然后是一个很轻的吻,轻得太宰治几乎没有感觉到被触碰。可是那温暖又是切实地落在心里面了。
他于是微笑起来。
fin.
Summary:请将我埋葬在这春天里。
#写写太宰治如何用十年找回了生的勇气
#《远山集》未公开番外解禁
#全文2w+一发完
一.
与天人五衰的决战已过去十年了,尽管胜利,各方却都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侦探社最终夺回了书,修正了被篡改的现实,恢复了应有的名誉;而其他人有与谢野晶子的治疗,除了心理上的创伤需要慢慢恢复,身体上的伤口也已经愈合。一切都步入了正轨。
除了最初那几个月,在太宰治还不适应轮椅生活的时候,大家可以顺理成章地打断他的走神,随口说点什么或是推着他到处走走之外,大家其实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种情况。太宰治是很隐忍的人,不管遇到什么——跌倒了,卡住了,楼梯旁没有斜坡导致他无法行动等等,如果大家没有及时发现,那么哪怕是爬,他也一定会靠自己去解决这些问题。而对于十分了解太宰治一些行为特征的大家来说,这样的表现,并不是什么好的开端。
但是直到很后来——久到又有很多新成员加入了侦探社,太宰治也始终没有任何出格的表现,甚至如对待中岛敦那样,在后辈们面前做一个温和而可靠的前辈。只是每个月总会有那么一半天,他会递上一份规规矩矩的请假申请,理由倒是每次都一致:身体抱恙,需在家休养。
没有太多问题——不是没有问题。太宰治如今已是三十二岁,经历了无数战争之后身体早已大不如前,用国木田独步的话来说就是:各方面破烂到了一定地步之后,身体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没什么大问题,但小问题不断。就连离开医生这个职位好多年的森鸥外看见了都感叹一句:太宰治现在的身体就像一个写错了……但是勉强能运行的代码。
可是真要说,他也并不像从前那样把自己的身体当儿戏,与谢野晶子开的每一种药他都会老老实实地按时按量吃下去,体检时也会乖乖地解开绷带躺在床上任由听诊器在他的胸腹处游走。中岛敦每天都会随口问问太宰治今天吃了什么,从前得到的总是“这是秘密哦”这样的回答,可现在竟也能听到一些属于食物的名词了。虽然简单,但总聊胜于无。
所以后来大家再聊起来战后太宰治的这些改变,都总觉得那是一种既不想活着,也不想死掉,对一切都有点不太有所谓的感觉。什么都可以,随你们喜欢就好,这样就很不错——所有这些话无不在透露太宰治的人生观已经从“清新且充满朝气的自杀”变成了“凑合”——是的,什么都凑合,凑合地活着,凑合地和大家一起继续并肩行走——不,不是行走。他要坐着轮椅,因此什么都会比大家更慢一点,因此也就谈不上并肩了。
说到底,大概还是对十年前那场战役无法释怀吧。对于太宰治而言,人际网中属于亲近的那部分崩塌了将近一半,连带着他本来就少得可怜的情感需求直接崩了个彻底。太宰治首先是个人,其次才是太宰治,因此灵魂深处那点人性的弱点始终不可被磨灭。没有人会在亲眼目睹自己的友人死亡之后还能拥有一个健康的心态,何况他经历了两次;在这以外,他又接连亲历了老师和学生的死亡以及搭档的重伤——那个时候他自己尚且几乎殒命,全因身上担着无数人的期望和那一点微薄的求生意识撑过了大大小小十几场手术,最终像现在这样,起码还能好好地坐在他们跟前。
每当想起这些,中岛敦都特别想好好抱抱太宰治。但是该怎么说呢:太宰先生,我想要一个抱抱可以吗?或者,太宰先生,给我一个抱抱好不好?可是这样的说法,并不是给太宰治拥抱,而是让太宰治给予他。这并不是他的初衷。
无论怎么想好像也没得出最好的方式,于是这个想法就一直被搁置了。再后来,就慢慢忘掉了。
正是六月份,天气热得要命。那天工作很多,大家一起留下来加班。到将近九点多的时候,太宰治突然对中岛敦说自己有点头晕,中岛敦就让他在桌上趴一会,自己去倒杯水来。注意到太宰治的脸色真的很不好,中岛敦还和与谢野晶子说了一声,说太宰先生不知道怎么了,呼吸看起来不太好——与谢野晶子吓了一跳,匆忙跟过来,结果推推太宰治,一点反应也没有。
中岛敦的惊叫让侦探社里一下子乱了套,围过来七手八脚地想要帮忙,正看见太宰治歪倒在与谢野晶子的怀里,胸膛起伏着,却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甚至连指尖都已经微微发紫。与谢野晶子喝止了所有说话的人,俯下身去仔细地听着太宰治的呼吸声,又听了听心跳,然后指挥站得离医务室最近的谷崎润一郎拿了一大堆药瓶子过来。哮喘药,抗心衰药,止痛药,降压药……拿了一大把来之后与谢野晶子撇掉一些混在一起吃会有副作用的,然后开始一种一种地给太宰治喂下去。好在太宰治存有微弱的意识,多少配合着把药都咽掉了。
做完这一切后与谢野晶子随手把自己身上的外套脱下来盖在了太宰治身上,然后扶着他靠着轮椅的椅背重新坐好。大家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看着好一会后太宰治的呼吸总算慢慢平稳下来,终于才松了一口气,转而把目光投向与谢野晶子,试图向她询问些关于太宰治的情况。
与谢野晶子抬起手擦了一下鬓角的冷汗,理了下思绪,说,太宰这是哮喘发作牵连了心脏,看这个程度,大概很快就要逼得心脏出现更为严重的瓣膜关闭不全或是……右心心力衰竭。大家也知道的,太宰一直是左心衰二期,如果他的哮喘再继续发展下去,窒息之前,心脏病就先能把他带走。
大家一下子一片哗然。
中岛敦正想说什么,却被太宰治呛咳的动作打断。窗外月光正盛,落在太宰治身上,把他压得更薄,更苍白。此刻他撑着轮椅的扶手微微直起身来——刚恢复意识没多久,他的声音飘忽得像是被什么蒙住了:“……可不可以帮我拿杯水?”
中岛敦一下把自己要说什么忘得一干二净,慌乱地转身去拿水。太宰治又朝大家摇摇头:“没事的啦……长年都这样。”
与谢野晶子气得够呛,想要狠狠数落他,却最终还是闭了嘴。太宰治轻轻吐出一口气,歪了一下头,又顺势靠在了椅背上。他抬起头来朝大家笑了笑,看起来像过分柔软的猫:“我有点困了……。”
站在一旁沉默了许久的国木田独步却终于开了口:“先别睡,我们带你去医院。”
太宰治很小声地叹叹气,说:“好,好。国木田君,你不要再这样盯着我看啦,经常皱眉老得很快哦?”
换在以往,哪怕是配合着玩一玩,国木田独步都会佯装疑惑,拿出本子来记一记;可今天他完全不为所动,只是沉默地从与谢野晶子那里接过轮椅,带着一众人往门口走。太宰治闭上眼,心中稍微有些怀念很多年前他面容上那种纯粹的英气。
怎么还老沉溺在过去里呢……。
在微小的颠簸中,他终于昏睡了过去。
二.
这次入院,太宰治住得并没有太久。一个多星期之后医生就放他出院了,说是他身上这些病只能靠养着,在医院待着也是浪费钱,不如拿着带他随处转转。
这听起来真是像极了病人命不久矣时医生会说的话。除了没太听出不对劲的宫泽贤治和毫不在乎自己身体如何的太宰治以外,所有人的表情都不太好看。医生翻完病历本抬头一看,终于察觉到自己的话说得好像有那么点不妥当,于是又补了一句:“主要是为了保持心情。”
想着医生说要尽量让太宰治高兴起来,中岛敦于是想起来明天就是太宰治的生日,便决定问问他有没有很想去的地方。这在以前其实根本就是一个没有任何意义的问句——无论是太宰治坐上轮椅之前,还是之后。太宰治在这方面的回答上永远那么一致:你们高兴就好。中岛敦总是在想:你们、你们。“你们”到底是谁啊?太宰先生,第二人称代词可不分人和物,您要是非这么说,我说不定会把您手边那个茶杯都一起算进去——因为按照这个分类标准,世界上可就只剩下了……您,和其他东西。您老把自己排在外面干什么?
太宰治每这么回答一次,中岛敦就会在心里把这句疑问更完善一点。现在已经到了如果他真的一口气把这句话说出来,太宰治大概会在原地愣上半分钟才结结巴巴地说“啊,不是的”的地步。可惜他始终没有这个勇气。
但是今天,太宰治的回答把这句他重建了无数次的疑问打了个稀碎——“敦君,能不能带我去织田作和安吾的墓地看看?”
中岛敦一下子反应不过来,哑了半晌才手忙脚乱地应下来,然后告别了其他社员,推着轮椅调向了另一个方向。一路上他几乎目光都无法从太宰治头顶那个小小的发旋上移开。他试图看得清楚、再清楚一点,太宰治今天是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然而直到他们来到了山顶的墓碑之前,太宰治都始终安静地合着眼,面容舒展。看起来比任何一个时候都要淡然。
中岛敦悄悄退后,来到了离他不近也不远的距离等着。
太宰治听着中岛敦走路的窸窣声逐渐远离,慢慢睁开了眼。他已经很久无意去做什么伤害自己的事,因为这既不能消除他分毫痛苦,反而给身边的人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而这些麻烦又会通过他们的表情,语言,或是行动而扩大十倍反作用在他的身上。既然这样,那倒不如就这样活得安静一点,放过自己,也放过其他人。
他这么想着,自己操控着轮椅更靠近了一点,俯下身去擦拭了一下他们的墓碑,又伸出手轻轻把路上买来的花束放在了墓前,然后抚了一下正在盛放的花。
坂口安吾躺着的位置,正是十八岁时太宰治为自己选择的长眠之地。那个时候他跪在地上为织田作之助一点点掘出了这个墓坑,然后暗自许下愿望:二十二岁之前就死去,然后葬在他的身边。可惜到现在为止这个愿望一丁点也没实现。现在他已经三十二岁了,而明天就是他的第三十三岁生日。他既没有在二十二岁之前死去,也没有留住织田作之助身边的那个位置。
想到这里他叹了口气,然后对着坂口安吾墓碑上的照片说:“安吾,你睡在这里,那我睡哪去呢?”然后他自顾自地笑了一下,“我躺你身上,好不好?”
树下站着的中岛敦听得心惊肉跳,一点也不敢放松,生怕一个眨眼太宰治就真的架着轮椅冲到山崖下面去。可是太宰治只是注视了一会坂口安吾的照片就抬起了头。他单薄的身形就这样靠在椅背上,被从树缝中洒下的阳光渡上一层很浅的晕,几乎透明到易碎。他垂着眼,很久,肩膀稍微向下垮了一点。
中岛敦沉默地看着。良久,他听见他的老师喊他。
“敦君,我们走吧。再待,他们要嫌我烦了。”
中岛敦应了一声,走上前去。
——不是的,太宰先生。是再不走,您的眼泪就要落下来了。
中岛敦相当尽职尽责地将他护送到了公寓门口,然后被他打发走了。这会正好是黄昏,远处的天空有着涟漪似的云彩,被阳光打出一点浅金的光。
这里已将近有一个星期没有住人。但太宰治也无意去在意这么多,开了门之后就脱下外套,随意扔在了沙发的扶手上。好在他平常不习惯开窗,因此屋内灰尘倒也只有很薄的一点,不算大。他又慢慢操控着轮椅,滑到了床头柜前,然后打开了抽屉。抽屉里有着一堆杂七杂八的药和一包万宝路。太宰治的手悬在上方停了片刻,又收了回来,转而拿起了今晚他该吃的药。
没有烧水,也能硬塞着吃下去。只是极强的苦味会爆发得更提前,逼得太宰治几乎生理性地呕吐起来——心脏狂跳了几下,被他强行深呼吸压了下去。他皱着眉看了看那一板被他吃了一半的抗心衰药,上面蹭着点白色的粉末,药片安安静静地躺着,上面印着小花,不知道是给谁看的。
他不由得轻轻叹气。有印这小花的功夫,为何不试着研发一些没那么苦的新药?你这小花是为了骗小孩玩吗?
“太宰君,别怪药片了,”他突然听见有人在对他说话,“谁让你不去烧水……”
他几乎静止了一瞬间,然后惊愕地回了头——坂口安吾正坐在沙发上,扶手上甚至还有他刚刚搭上去的风衣。厨房亮着灯,但是他刚才分明没有去过厨房。
“你……”
“织田先生,水烧开了吗?太宰君快要被苦得哭出来啦。”
坂口安吾侧着头朝厨房说着什么,而太宰治几乎不知道该怎么发出声音。你凭什么假扮安吾。你又怎么知道织田作。说话啊!你们什么时候进来的!然而他其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眼睁睁织田作之助端着一杯凉好的开水走到他跟前,又朝他点了点头——紧攥的手几乎被指甲刻出血痕,喉咙也像被人扼住,好半晌才吐出几个字:“织田作……”
织田作之助朝他露出一点很淡的微笑:“晚上好,太宰。”
“织田先生,你不如先把情况和太宰君讲了,”坂口安吾站起身朝太宰治走过来,“不然的话,我们两个大概会被当成刺客杀掉。”
本是一句玩笑话,太宰治却比刚才更僵住一点。坂口安吾的目光又落在太宰治那两条毫无生气的腿上,原本就很浅的笑容慢慢淡下去,反而成为了眉间那一蹙痕。不知怎的,太宰治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往后躲开他的目光,轮椅却被柜脚绊了一下,他一时重心不稳,伸手挡了一下柜子才稳住,腕骨重重磕在上面,撞出一声听起来就极疼的闷响。
织田作之助忙伸出手去,动作极快地一手放好杯子一手把滑出去的太宰治拉回来。大概是意识到了再这样下去太宰治几乎要蜷缩成一只受惊的黑猫,织田作之助放缓了一点声音:“太宰,冷静一点。”
“这是你的梦,”坂口安吾接了他的话,“如你所见,我们死了,但是偶尔串串门回来看看,大约也是可以的。”
太宰治睁大了眼睛,抬起头来看他。坂口安吾知道他还是不信,于是沉默了一会,又说:“……这样吧。太宰君,我觉得你的活力清炖鸡,如果,如果……”他不知道怎么的有点哽住了,“嗯……配上番茄汁喝,其实味道还是可以的。”
这是连太宰治都不清楚的秘密。他吃惊地望着坂口安吾,而后者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太宰治又把头低下去了。这一次坂口安吾和织田作之助没喊他,而是在一旁安安静静地着。半晌之后,太宰治终于抬起眼来,微微抿着唇,鼻尖轻轻抽了一下,听起来像在忍耐什么:“为什么……如果,你们……”
太宰治几乎语无伦次。如果真的是你们的话,为什么……不早一点来看我?
十年了。已经破得不能再破的太宰治和看起来仍然如十年前一样的友人们再次相见,谁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才能补全那鸿沟一般的岁月,那些苦痛,后悔和崩溃。死去的人很简单便跨越了那一道边界,只留下活着的人站着跪着笑着哭着,拿些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有没有意义的记忆去祭奠。从此所有与他们有关的东西都如同一根潮湿的木头,燃不起火,而只能升起些让人流泪的烟。
“太宰,我们很抱歉。”
织田作之助轻声说。他依旧是站在那里,温顿的蓝眸子安静地注视着太宰治。而太宰治则像是突然被“抱歉”两个字刺激到了一样,身形晃了一下,又有些恍惚地抬起头来:“没有……”
“织田先生一上来就这样,太宰君可是会受不了的,”坂口安吾再次回归了他的吐槽役职业,恰到好处地打断了太宰治的情绪,“就像如果十年没见之后太宰君问我的第一句话是要不要吃硬豆腐,我一定会疯掉的……“
太宰治愣了愣,几乎要笑出声来,然而他脸上的表情早已习惯于定格在日常那个恰到好处的微笑,因而最终也只是微微动了一下,又长长出了一口气。好了,不要再想这么多了。太宰治强迫自己不再去问什么,转而说服自己似的摇了一下头,开口道:“……多久?”
太宰治又垂下眼去。
但是太宰治只是抬眼看了看织田作之助,又看了看坂口安吾,最后低下头去,说,好。
死去的人就是死去了啊。安静地,没有一丁点声响地在目光所及之处铺开,在冰箱上贴着的便签、在成套的杯具、在混在一起洗掉了色的衣服、在黑色,蓝色,和咖啡色之中铺开,那么自然,好像从来不曾活过;那么暗淡,仿佛他们生来就该存在于记忆里。活着的人睁着眼睛走,闭着眼睛走,走向四面八方,又从四面八方走回原点——却再也不会在旅途中遇到逝去的人了。他们永远只会站在生者身后,等生者回过头去时,朝他们安静地笑一笑。
又比如坂口安吾最讨厌的食物是西红柿,其次是番茄。
当然,在很早的时候这个说法就曾被织田作之助质疑过:安吾,西红柿和番茄可是同样的东西啊。但是坂口安吾仅仅是报以一个微笑,说:是啊,所以这才能体现出我对它的讨厌程度,不是吗?
那个时候一旁的太宰治轻轻弹了一下他装满番茄汁的杯子:这又是什么意思?
总感觉变成番茄汁之后就能接受了,坂口安吾说,谁知道呢。
太宰治被这个回答搞得大笑了很久。后来港黑底层之间不知怎的传开了几句:太宰干部有一个奇怪的朋友。他最喜欢的食物是番茄汁,最讨厌的食物是番茄。
在窗外第一缕阳光倾撒进来时,三人都很有默契地沉默了下来。
太宰治仰视着天花板上那些细小的纹路,感受着胸腔里那颗心脏的搏动。一下,两下。他想起从前织田作之助唱过摇篮曲哄那几个孩子睡觉,也是这样的节奏,缓和的,平稳的。
睡吧,睡吧,
梦里有繁花,梦里有美景。
粉色的是草地,蓝色的是天空。
小鸟轻轻唱啊轻轻唱,
永远也没有烦恼和悲伤。
想到这里,他吐了一口气出去。织田作之助与坂口安吾依旧是坐在他的身边,望着他。三个人有着各自的静谧,可那是一种多么苍白的安静。
良久,织田作之助站起来,走到了太宰治的跟前,然后蹲下——此时,太宰治只能低头俯视他。他的蓝色眸子被黄昏时无限美丽的阳光拂过,闪出一点细碎的光,显得如此深邃,几乎要把太宰治望穿。而坂口安吾站在织田作之助的身旁,静默不语。
“太宰,”织田作之助说,“该醒了。“
太宰治一言不发地望着他。
“天亮了。“
说着,他站起来,转过了身。这个时候太宰治突然颤抖地叫住了他:“织田作,你们……”他好像是突然有点说不出话了,转过头又去看也已经转过身去的坂口安吾,“我不会做硬豆腐了,安吾,你们能不能把我也带走……”
织田作之助回过头,注视了太宰治一会之后,突然笑着叹了口气。
“生日快乐,太宰,”他走回来几步,轻轻把手放在了太宰治的头上,“鹤见川附近有一家烘焙店,味道很不错。江户川先生很喜欢那里,他会记得给你买蛋糕的。”
太宰治的眼睫毛轻颤了两下,最终还是闭上了眼。
“再见,”他说。
“我会把有巧克力的部分……分给你们的。”
再次睁开眼时,太宰治发觉自己正好好地躺在床上,身旁围着急得快要出汗的中岛敦和谷崎润一郎。
“谷崎,敦君……?”
“太宰先生!”中岛敦一个趔趄差点扑到他身上,“今天您怎么叫都叫不醒?是不是不舒服?需要我叫与谢野医生来吗?”
太宰治被三个绞在一起的问句砸了个结结实实,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场梦做得有点太沉,导致自己不像平常那样浅眠了。也难怪中岛敦吓成这样,毕竟以往几乎没让他们看见过睡着的自己,都是早早收拾好就出了门——入水这种事情,他也有将近十年没有做过了。
“好啦,”他笑眯眯地说,“只是因为昨晚特别特别困呢,原谅我这个刚从医院出来的病号吧。”
中岛敦和谷崎润一郎两个人又围在他身边看了一会,确定太宰治没说谎之后终于是松了口气,照顾着他起身穿好衣服,然后扶着他坐上了轮椅。太宰治又想起昨晚那个梦,感觉有点好笑。
中岛敦示意谷崎润一郎给太宰治拿一条小薄毯子盖在腿上,自己则先推着太宰治往屋外走。走着走着他一拍脑袋:“差点忘了。生日快乐,太宰先生!”他接过毯子,谷崎润一郎则接了他的话,“乱步先生今天特意吩咐小镜花和与谢野医生去鹤见川那家特别有名的烘焙店给您订了生日蛋糕,国木田先生还是主动报销的呢,”说着他和中岛敦一起笑起来,“您不是不喜欢太甜的吗,乱步先生就要了巧克力慕斯。今晚可以一起过生日了。”
太宰治愣了愣:“乱步先生给我订了蛋糕?”
“是啊,”中岛敦说,“您要还想吃什么,我们去侦探社的路上可以再买。”
说着,他们一起走出了公寓的门。轮椅的轮子不小心绊到了什么,接着太宰治便听见了很细微的猫叫声,低头一看,竟是个放在门口的纸箱子,里面窝着一只毛茸茸的小橘猫,正睁着一双大而圆的蓝眼睛朝他们喵喵叫。
“诶?!”中岛敦吓了一跳,“这个箱子刚才还不在这的……“
太宰治却突然震了一下,愣了半晌,弯下腰去把纸箱子抱起来放在了腿上。他伸手进去试着想摸摸小猫,没想到那小橘意外地亲人,手都还没碰到它就已经把尾巴翘得老高,打起了小小的呼噜。太宰治眉眼舒展开一点,轻轻逗着它,又看见纸箱子内壁上贴着一张便签纸。他撕下来,拉直:
拜托陪着它长大吧。
织田、安吾奉上
有那么一瞬间,太宰治觉得自己大概是突然地流下泪来了。不然的话为什么他会看不清中岛敦和谷崎润一郎的脸,也听不见他们在惊慌失措地说什么呢?他慢慢把便签纸重新折好,塞在了风衣外套的内口袋里,然后又把小猫抱出来,贴在了怀中。
“走吧,”太宰治说,“该出发了。”
三.
武装侦探社征求了太宰治的同意后,给小猫取名为爱子。
自从爱子来到了侦探社之后,太宰治就不再像从前那样,看起来一点活气也没有了。由于黑手党时期常常需要依靠揣测他人的微表情来制胜谈判场,现在的他仍旧会偶尔下意识地盯着某个人的脸走神,直到被盯着的那个人指指自己问是有什么事吗,他会突然回过神来,和怀里的小猫一起抬起头——中岛敦总是被这个场景戳得心痒痒的。他总感觉太宰治很多时候其实也像一只猫。
小猫长大一点之后,大家热衷于抱着它玩耍。在某次意外发现小猫并不怕与外界接触之后,便试着带太宰治和它一起出门散步。小猫对什么都有点好奇,东张西望的,太宰治便把它拢在怀里,防止它乱跑,发生危险。
那天也是照例的散步,太宰治说想顺路去给江户川乱步买一盒草莓大福,便和泉镜花一同出了门。挑选好了大福,在准备付钱的时候,太宰治的目光突然瞥见了一个身影——正安静地坐在桌前,桌上放着两份红豆汤。一份在自己跟前,一份在空无一人的对面。
对于这个静默纤瘦的身影,太宰治简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只是他印象里,那个孩子的头发更短,仅仅是够了肩,额前两梢发带了一抹白。穿着一身死水一般的黑色,永远那么死板,听不懂他的冷笑话,也听不懂他暗含讽刺的命令,站在那儿,只是站在那儿,跟在他的后面,虔诚地称呼他,老师。
此刻,那个孩子的妹妹——芥川银,也几乎成为了他哥哥的模样,一身黑衣,用一碗放了四块冰糖的红豆汤,沉默地悼念着逝去的人。她以前是最喜欢白裙子的。太宰治恍惚了一下,突然想起了十几年前,当樋口一叶错把她认成芥川龙之介的爱人时那个恼怒的劲儿——那时候一切都没有发生,大家相安无事,各自有着各自的生活。
思绪至此,太宰治偏过头去,将钱包交给泉镜花,示意她付完钱之后先在旁边等着自己,然后独自推着轮椅,慢慢地滑到了芥川银的桌前。
芥川银显然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太宰治。她吃了一惊,赶忙站起身来要和太宰治鞠躬,太宰治轻轻摆了摆手,又安抚了一下被芥川银吓了一跳的爱子,然后朝她笑一笑:“你的红豆汤要凉了。”
芥川银愣了愣,慢慢地坐了下来。她双手扶着碗,却依旧迟迟未动。太宰治看她拘谨,便主动开了口:“来陪龙之介喝红豆汤的话,他还喜欢红豆糕。我这里刚好有,要不要来一点?”
“……谢谢您,”芥川银垂了一下眼,“还是您留着吧。”
太宰治轻轻叹了口气。两人又静默着坐了一会之后,太宰治还是把手里的红豆糕从袋子里提出来,放在了桌面上,然后再一次独自推着轮椅,转身走了。
那天晚上,十年来再未相见过的芥川龙之介,第一次来到了他的梦里。
许久未见了,芥川龙之介依旧与十年前那样瘦得让人心惊。他沉默地站在玄关,直到太宰治出声示意他进来,他才抬起头,安安静静地走了进来,在太宰治跟前站定。
“太宰先生,”犹豫了许久之后,他像是终于鼓起了勇气,“您的腿……”
太宰治不由得哂笑。这个孩子依旧没有学会怎么才能把话说好听。如果坐在这里的不是他,而是另一个残疾人,大概已经被问得有点崩溃了。但是他纵容了这一点小小的冒犯,转而抬起头来微笑地看着他——从前在黑手党时太宰治总是要比芥川龙之介高上一点,因而直到现在为止,他才意识到他的学生早已长得很高,可以独当一面了。
他于是叹口气:“芥川君原来已经这么高了。”
芥川龙之介大概被这带点温软的语气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想要朝太宰治鞠一躬,却被太宰治抬手挡住。他笑着轻轻点了一下芥川龙之介:“银都跟你学的什么,一言不合就鞠躬。”
太宰治无意去问他们死后都去了哪,因为这没有意义。他们无论是一直游荡在生者的身边,还是停留在死去的地方,等待那一边的使者把他们带走,对于生者来说,都只留下了无尽的痛苦。此刻芥川龙之介站在他的跟前,他总觉得喉间有点发痒,仿佛接下来无论说什么都会令人疼得说不出话。
“今天我看见小银了,”太宰治说,“她已经成为很优秀的女性了。”
芥川龙之介听见妹妹的名字,愣了一下。一会之后他小声地问:“她还在黑手党吗?”
太宰治点了一下头:“她已经成为五大干部之一了。红叶姐一直带着她。”
与死去的人只有过去。没有现在,也没有未来。
太宰治几乎像是在发泄什么一样,用着极平静的语气,连续地、自顾自地说着话。而芥川龙之介就这样坐在他的身边,用一种纯澈却哀伤的眼神看着他的老师。太宰治几乎不敢和他对上视线,胃中火辣辣地烧着,让他错以为自己喝了一壶烈酒。
“芥川君,”说到声音都有些沙哑的时候,太宰治忽然叫了芥川龙之介的名字,“你恨我吗?”
芥川龙之介依旧似一座雕塑。此刻梦中正处夜晚,窗外月光冷冷飞泄,微微照亮了他的半张脸,和几乎抿成一条线的嘴唇。在这个月光下,太宰治又看见了芥川龙之介身体深处那颗蓝色的心脏,尽管已然冰冷,却又无比鲜活地跳动着。
半晌之后,月光被风卷来的阴云遮掩,一切又暗了下去。芥川龙之介如梦初醒,眨了一下眼,再一次站起来,对太宰治鞠了躬。这一次太宰治没来得及挡住。
“……师恩难泯。”
这个时候,芥川龙之介忽然打断了他。
“太宰先生。您还记得狐狸之窗吗?”
说着,他抬起手,手指间互相交叠,然后以拇指与食指相接,形成了一个小小的相框。接着他把这个相框立在太宰治的面前,里面盛满了月光。太宰治愣在原地,半晌后抬起头来望着芥川龙之介——他背对着月光,轮廓虚化,成为了一个细细的银色光环,笼罩在身侧。
他记得。在芥川龙之介仅仅只有十五岁时,当结束了一整天痛苦万分的、由太宰治亲手进行的训练之后,他撑着墙,自己慢慢挪到了一个小小的角落里,然后再也没有动过。对于太宰治而言,若是放在以往,他绝没有多余的温情去疼惜一个孩子。可那天,他走了过去,冷着声音,向芥川龙之介展示了“狐狸之窗”。
“如果想要知道你那些死去的伙伴们过得好不好,”那个时候的他这样说,“就透过狐狸之窗看一看吧。”
这其实仅仅是一个民间传说,太宰治没想到芥川龙之介竟能记到现在。愣了一会之后他笑着低下头去,连肩膀都在抖,然后和芥川龙之介一起打开了这扇狐狸之窗,却感觉鼻尖烫得发疼。打开之后,他却又犹豫了一下——而芥川龙之介依旧神色淡淡地站在他面前,然后垂下了眼。太宰治知道狐狸之窗里其实大概什么也没有,这说不定只是芥川龙之介用来安慰他的一个小小举动,却还是举起来,慢慢地望了进去。
这一刹那,太宰治却睁大了双眼。
他看见在带回红豆蛋糕并故作漫不经心地扔给芥川龙之介时,他小声地说谢谢;看见在第一次认可他时,他激动地说谢谢;看见他拿到为他和银准备的加入黑手党的纪念礼物时,他故作平静地说谢谢。很多个芥川龙之介出现在狐狸之窗中,又慢慢消失掉,显得那么安静而轻巧。
谢谢,谢谢。
谢谢太宰先生。谢谢您。
浑然不觉之中,太宰治手抖得几乎比划不住这个狐狸之窗。为什么要对我这样的人说感谢?为什么……为什么?芥川君,为什么?
太宰治还在微微发抖的手终于无力地垂下。而狐狸之窗,也悄无声息地碎在了月光里。
他很想再说点什么。疑问,陈述,感叹,什么都好,只要让他能问清楚那个在他心中横亘了数年的问题。你恨我吗,你恨我吗。其实太宰治知道无论芥川龙之介真正的回答是什么,对他来说也无半点所谓。他真正问的,其实是他自己。
太宰治,你恨你自己吗?
可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面前空无一人,只有细小的尘埃,轻轻地浮动在几近蔚蓝的月光中。那里是如此的安静,仿佛从来不曾有人存在过。他试图向前走几步去抓住什么,但爱子,那只几乎被他认为是友人生命的延续的小猫,正安安静静地窝在他的身侧,尾巴勾着他的脚踝,轻轻地。
四.
如果说十年间他始终努力去淡忘曾经发生的一切,现在已经做到可以把它埋得极深,然后忽视掉隐隐作祟的疼痛,那么芥川龙之介与那个狐狸之窗的出现,则是再一次把它们全都挖了出来,连带着本就破碎得心脏被扯得七零八落。
他久违地,开始失眠了。那天晚上,在睁着眼睛熬到凌晨三点多的时候,他终于忍受不了脑子里无限循环播放的用来开启主控门的密码,选择扶着墙一点点地挪到了轮椅上,没有惊动正睡得香甜的爱子,独自出了门。
夜晚的横滨,静得让人连呼吸都不自觉沉寂下来。他沿着街道安静地,慢慢地滑着,也回忆着从前自己是怎样用脚步去丈量这里的土地的。他知道在拐出公寓之后五十米左右,有一盏路灯是坏的。每天晚上他在窗边坐着的时候都能看见这盏十年来都无人修缮的灯,呼吸一样闪动着,亮起来又暗下去。
他小心地过了一条马路,来到了鹤见川的边上。这条自他来到横滨就无比熟悉的河始终生生不息地奔涌着,流向大海,又回到天上,成为雨水,淅淅沥沥地落在屋顶上,外套上,马路上。他感到一点没来由地放松,又靠近了一点,好能望见它是如何消失在远处的夜里的。微凉的风拂在太宰治的脸上,此时他才意识到现在又是一个新的九月。十年前的九月他们签订了结束战争以及为武装侦探社正名的条约,钢笔沙沙摩擦纸面的声音仿佛仍然回荡在耳侧,却也真是过去很久很久了。
离开了大路之后,鹤见川河岸的那片草地便出现在了太宰治的眼前。想着已经很久没去那看看,太宰治便推着轮椅滑了过去。岸边那棵老槐树依然挺立着,只是花期已经接近尾声,抬头望去仅有几簇还顽强地开着,只是也已经稍有颓靡,看起来很快也要到了时候。
花开盛艳花易散啊。
太宰治轻轻吐出一口气,又往河边去了一点。
“混蛋太宰!你要干什么?”
那声音带点暗哑,甚至可以听出主人正微微喘着气,像是从很远地地方奔跑过来的。太宰治愣了愣,回过头去,看见中原中也正站在那里盯着他,一双眼在夜里蓝出了一种暗流涌动的威压,手里则攥着他的黑色礼帽,裸露在外的橘色发丝全都被吹乱了。很漂亮的出场,太宰治心里想着,面上却只是朝他笑了一笑:“晚上好,中也。”
中原中也却并不在意他的招呼,只是自顾自地快步走过来,伸手猛地拉过了他的轮椅,把他往岸上的方向带了带,声音仍然是带着点凶的意味:“我问你,你是不是又想自杀?”
太宰治被他这么一出整得有点茫然,愣了一愣:“谁跟你说我要自杀?”
中原中也“啊”了一声,小小地后退了两步——当然没忘记也把太宰治拖了回来。他盯着太宰治的脸看了好一会之后无奈地叹了口气,就着草地就在他身边坐下了。太宰治觉得他看出自己眼下因为失眠而出现的乌青了,否则大概还要追问几句来这里是想做什么。风吹过来,晃动着朦胧的树影和他们的呼吸。中原中也没抬头看太宰治,而是直视着前方安静流淌的河流。
“也是,”他说,“我都忘记你有快十年没自杀过了。”
太宰治微微笑了笑,垂下了眼。
两个人又沉默了下来。夜是极静谧的,仔细听也只有一层草木摩挲的底噪,让人生出些困意。太宰治可以嗅到中原中也身上的血腥气,便猜到他是刚结束任务回来便看见自己独自推着轮椅跑到河边去——也难怪他会觉得自己是要去自杀,凌晨三点不睡觉在河边游荡,很难对别人解释说自己不是精神失常。他于是问:“最近还是这么忙吗?”
“……嗯,”中原中也也无意瞒他什么,“最近货物走得总是不太顺利,首领让我跟着。”
太宰治应了一声,偏过头去看坐在草地上的中原中也。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一起待过了——从十年前那场战役开始。当时他跟随着电梯坠落,左腿骨折,右腿错位,最后在他完成属于自己的任务、想尽办法离开时,却被吸血鬼化的中原中也堵住了唯一的生路。那个时候的中原中也没有自我意识,盯着太宰治看了好一会之后捏着脖子将他拎了起来,然后不顾他的挣扎,撕扯开了他的血肉,大口大口地喝下了他的血液。
太宰治不想再去回想那究竟是一种怎样的疼痛。那时他甚至因为声带被压迫而叫不出一点声音。解决了饥饿问题的吸血鬼——太宰治不愿把回忆里的那个怪物称作中原中也——随手将他一抛,因为失血过多而失去了意识的他便被扔出了几米远,两条腿重重落了地,伤上加伤,造成了永久性的下肢神经损伤。
吸血鬼化解除之后中原中也昏迷了将近三个月。太宰治当时听说中原中也醒来之后有将近一年多一闻到血腥气就会生理性不适,还觉得挺好笑的。其实他心中并没有什么太多的负面情感,可中原中也自此之后便始终不愿意单独与他见面,就连黑手党与侦探社的合作任务也不会派他来对接。太宰治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残废当真给中原中也带来了不可磨灭的心理阴影,想劝说什么,却又意识到自己连自己的伤口都尚且未能愈合,又何来精力与立场去劝他放下。
反倒是森鸥外,闲下来之后常常会约他出去喝茶。一开始大家紧张得要命,生怕一个不留神这位心思诡谲的黑手党首领就能把太宰治给生吃了;后来约得多了,发现他们真的也就是坐着吃点点心喝点茶,也就慢慢习惯了。虽然中岛敦总是想问太宰治他们到底在聊些什么,不过太宰治觉得就算说了他也不信。谁会知道港口黑手党首领现在也变得和菲茨拉杰德一样热衷于淘各种各样的打折商品,每次见面说着说着就会开始和他算银座哪家店又有满减活动。
虽说多数时候,他们见面是因为Q想来找他玩,但是因为太危险了,不敢将他轻易放出来,便闹着让森鸥外给太宰治带点稀奇古怪的东西。森鸥外有一次临时有个会议要开,便想拜托中原中也去送,结果中原中也面如菜色地接了任务,到了森鸥外和太宰治常去的咖啡馆之后把东西一放一句话也没说就跑掉了。
思绪至此,太宰治不免轻笑起来。他挑挑拣拣了一番之后说给坐在一旁的中原中也听,问他是否还记得。没想到重力使还没听完就整个人僵住了,帽檐压得低低的,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太宰治见他这样,叹了口气,打住不说了。半晌之后,他说:“中也,其实我过得挺好的。”
闻言中原中也愣了一下,然后抬起头来看他。
“大家都很照顾我。每天早上敦君会来接我;与谢野医生会不厌其烦地监督我按时吃药;国木田君再也不说我是绷带浪费装置了,还偶尔纵容我吃蟹肉罐头,还有乱步先生……”
“但是你自己开心吗,”中原中也突然打断了他,“大家很照顾你,可是你一定总是在想,能不能不要再管你了,对吧?”
“太宰,我们从十五岁相识,至今也已经有十八年了。你惯常想的那些东西我多少能猜到一点。虽然我始终觉得到现在为止都是我对你造成的伤害最大,本来不应该由我说这些,但是每次看到你,我都总是很想说,太宰,有的时候你把自己看得太完美也太重要了。”
太宰治坐在那里,没有动。
“你不是什么无所不能的人。横滨乱也乱了这么多年,你、魔人、森先生、特务科的那帮老头子,论布局,几乎没人比得过你们。但连自己都变成棋子跳进局里的,实不相瞒,真只有你一个,”中原中也停了一下,“明明很多时候只要每个人分担一点点就能轻松化解,你却非得为了什么“最优解”一个人全揽上了。我都不知道森先生当初怎么给你教的……
“这么说,应该说你自私才是合适的。自顾自地觉得‘即便牺牲了也不会有人在意吧’,要么就是‘只有我受伤的话损失就会降到最小’,就连为了安慰我,你都要编点鬼都不信的话说自己过得挺好的。你也不想想,你那个麻烦的异能在身上,为了救你要多消耗多少人力物力?
“你真的不是所谓的神,所以也根本没有必要这样牺牲自我;同理,侦探社那帮人也不是因为你的牺牲才对你好。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不是什么等价交换的东西——我们两个说是一样大,其实你可比我多活了整整八年,这点道理怎么就是不知道呢?每次我和中岛敦交接,他一提到你就浑身上下溢满了开心,虽然我看着会感觉很碍眼,但是我很清楚那是因为你是你,所以才有的啊。”
“我……”
“嘘,听我说完,”中原中也直截了当地掐了太宰治的话头,“即使不能再到一线去和同伴战斗——更严重一点,即便你失去了人间失格,变成了一个手无寸铁的普通人,他们,我们,所有人对你的态度都不会因此改变。你自己好好回想一下,难道大家在你的腿废掉之前不在乎你吗?只不过是你自己逃避掉了而已。
“太宰,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真的能感同身受。所以你永远也不可能找到一个可以与你无缝衔接的同类。但是你会遇到很多人,他们愿意去听你在说什么,即便不理解,也会努力地靠近你,给你自己打败心魔的勇气。
“你明白吗,你并不是在只活你自己。”
说到这里是,中原中也停住了,而太宰治仍然安静地坐着。方才那些话对于中原中也自己而言可谓是相当直白地袒露情感了。搭档了这么多年,太宰治同样对中原中也相当了解,也因此,他知道中原中也采用如此锐利的语言,只是为了通过这种方式把自己“骂醒”。想到这里他有点想笑——中原中也是如此地了解自己啊,知道好言相劝对他来说不仅没有半点作用,甚至会让他不自觉地陷入更深的内耗。
他于是轻轻叹了口气,说:“我承认你说得对。”
“其实我从没害怕过。我只是在感到疑惑。疑惑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归根结底,只是不愿意接受罢了。有时候照照镜子,都会疑惑这个人到底是不是自己。你眨眼睛,他也眨眼睛;你跟他说早上好,他绝不会作出晚上好的口型。但是你的痛苦在他那里是不存在的,他什么也感受不到。他甚至不能真的发出声音,只是在拙劣地模仿着,学习怎么做一个立体的二维人。所以我经常在想啊,我每天呈现出来的,会不会也是这个样子?我会觉得,说不定他们看见我微笑的时候,会觉得,他怎么老是在笑啊。“
“……中也,我知道其实你也没完全放下。不然大概也不会十年了都碰不上什么机会和你单独待在一起,”太宰治叹了口气,“我……也没有怪过你。实不相瞒,不去自杀的日子,其实挺美好的。”
中原中也安静地注视着他,眼睛微微闪动了一下。他好像是想说什么,却最终选择了沉默。
天是雾霾蓝。
“快要天亮了。”太宰治微笑了一下,伸手碰了碰中原中也。他不知为何突然想起爱子。它大概还在他的枕头上睡得香甜。
“……我们走吧。“
五.
太宰治感觉自己没有这么痛苦了,大概。
那天从河边回来之后,他睡了一个很安稳的觉。他不知道是不是与故人的谈心真的可以帮人卸掉些重担——接连与两位友人、学生以及搭档交谈过之后,他好像真的,变轻了很多。
爱子长大了很多,也变得更加活泼。每次出去玩都会自顾自地往花丛里跑,大家担心的要命,但每次找到她时她都正卧在看起来十分绵软的草丛里打呼噜;她喜欢吃猫罐头,但从不会因此拒绝吃猫粮。
有时候太宰治会翻翻过去的照片,爱子就安静地蹲在他的旁边。翻到芥川龙之介的照片时,太宰治总会不自觉地看很久——因为也只有那一张,与墓碑上的照片一样,那只是一张证件照。
于是在某个早晨,他买了一束花。
他带到了芥川龙之介的墓碑前,然后坐在草地上,专注地望着天上飞过的云身和云尾。它们贴在一起,像一头无限自由的白鲸。他于是又想起那时候芥川龙之介与中岛敦一同在白鲸上击败菲茨拉杰德,而他自己坐在军用直升机上,戴着耳机,相信他们,又替他们担忧。
多么自由的风,太宰治想。此刻他的四周环绕着一大片小小的白色野花,正微微摇曳着,无喜无悲。在他还是黑手党干部的时候,经常会给爱丽丝带一两朵这样的小小野花。因为垃圾场附近总是生长着很多这样顽强的生物,无论何时,它们总能开出洁白的花。干净得如同被清水洗涤过。不过,自从他亲手葬下了织田作之助之后——他的墓碑四周也有很多这样的小花,太宰治就总是会把它们和死亡联系在一起。为此,他其实感到很抱歉。
芥川龙之介躺在墓碑之下的小小盒子里,很安静。太宰治没能参与他火化的过程——那个时候他还躺在ICU里——因此并不知道他的骸骨上是不是还有两个尖尖的虎牙。听说中岛敦去给他夹骨灰的时候还哭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要是芥川龙之介知道了,估计也不会说什么人虎离我远点之类的话吧,都搭档这么久了。
想着他又想起了他自己和中原中也。于是又笑了。
走着走着,他又想起来好像什么时候无意听见芥川龙之介跟芥川银说过,如果他死了,不要给他送鲜花,他不想亲眼看着它们逐渐枯萎而无能为力。
太宰治于是又折返回去,把那束花带走了。
这话总把国木田独步气得够呛,但是也完全拿他没办法;生气之余,他也高兴太宰治又有精力开始闹他了。现在每次他看见太宰治微笑,都会有一种莫名的宽慰。
冬至,烟火大会。每个人都提早很久就完成了自己的工作,又准备了各种各样的点心:春野小姐手作的蟹柳三明治,提前订好的玉子烧和和果子,还有江户川乱步一直超级爱吃的纳宝帝威化饼干桶。当然也带了很多酒,还有一块非常大的野餐布,足够虎化的中岛敦四肢摊开滚两个来回。国木田独步为了这次烟火大会甚至把自己的越野车都让了出来,用来装东西。
当然,尽管车后座已经塞得满满当当,却还是有专门的一个小篮子里,装好了太宰治平常吃的药,和一扎为他泡的菊花茶。怕爱子会应激,大家便没有带它出来。一路欢笑着到了山坡下后,大家又打闹着一起将太宰治推了上去。中途轮椅被小石子绊了一下,太宰治险些跌出去,泉镜花眼疾手快扯住了太宰治的衣领,却因为手劲太大,勒得太宰治咳嗽了好半天。
大家见状收敛了不少,规规矩矩地到了坡顶,开始分配工作。太宰治缓过来之后又笑了一会,被有点愧疚的泉镜花充满疑惑地看了一眼之后,他摆摆手,然后冲着正忙着铺野餐布和摆放食物的大家大声问:“要不要来举行电动轮椅大赛?”
几乎所有人都愣在原地。片刻之后宫泽贤治非常踊跃地举手试图报名,却被国木田独步猛地拍了一掌:“不要什么都这么积极啊!混蛋太宰,你又想搞什么花样啊,在座之中可只有你有轮椅!”
“不要着急啊国木田君,”太宰治笑眯眯地说,“这个坡也不算陡,我们就比谁坐着轮椅从这个坡上滑下去的最快,怎么样?我作为资质最老的人,就当裁判吧!”说着他完全不顾大家有没有回应,直截了当地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了一个秒表,“谁先来?”
“我先……”这是宫泽贤治。
“都说了等一下啊!”国木田独步恨铁不成钢地架住了他,“可万一路上有石头,又像刚才那样绊一下,怎么办?”
“国木田君,你可是异能者诶!”太宰治夸张地做了一个眼镜掉在地上的动作,“就算真的绊一下,再不济你也有两条腿,撑在地上,然后后空翻,完美。”
国木田独步还想说什么,却被蹦蹦跳跳扑过去的江户川乱步打断:“好,那名侦探先来!”
“那我第二个,”与谢野晶子活动了一下指关节,“好歹这个轮椅是我亲自挑的。”
“我第三个!”眼看着要被挤出比赛队伍的宫泽贤治急了,左胳膊被国木田独步拽住了就使劲地挥着右胳膊,“社长你放开我啦,太宰先生都说不会有问题的!”
比起担心会摔倒,其实更担心宫泽贤治紧张之下一个用力会把轮椅弄坏的国木田独步沉默了。看着中岛敦兴奋至极地报名成为了第四个之后,他转头去看已经腾出轮椅,正笑眯眯地坐在野餐布上的太宰治,然后轻轻歪了一下头。
太宰治注意到了他的目光,也朝他弯了弯眼。不加掩饰却又安静无声的笑意落在他的眼底,显得有种别样的闪烁。
对视了一会之后,国木田独步叹了口气,移开了目光。
“那我最后一个吧。大家小心别把太宰的轮椅弄……”
“好诶!”大家的欢呼声掐断了国木田独步的声音。他愣了一下,也不恼,十分无奈地笑了。
那天晚上,灿烂的烟火成了他们欢笑的伴奏。一下,一下。太宰治坐在边上,微笑地看着大家一个接一个大呼小叫地坐着轮椅冲下了山坡,为他们计时,又报出数字。他感觉到正有风拂在他脸上,恍然间似乎看见他身旁走来一个无比熟悉的身影,然后轻轻坐下。
是福泽谕吉。
“……社长,”太宰治并不吃惊,笑着示意他去看正狼狈地擦拭着掉在地上的眼镜的国木田独步,“您看。”
福泽谕吉注视了一会后低下头去为自己倒了一杯清酒,然后微笑着抿了一口,又放下:“挺好的。”
“大家都回到正轨了,”福泽谕吉说,“我们没有对不起那把驱魔梓弓章。”
接下来谁也没有说话,而是安静地坐着。晚风如此温和,静静地,静静地吹拂着,却不会带来令人沉寂的感觉。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静谧,从天空中烟花火光的末端流淌下来,流过身体,又流回到土地中去。真漂亮啊,太宰治想,他已经很久没有看过这样美丽的烟火了。
“太宰,”在最大那朵烟火“砰”的一声绽放之时,福泽谕吉忽然低声地喊他,“很累了吧。”
烟火的声音震耳欲聋。满天灿烂的火光映在福泽谕吉的面容上,却反而隐去了那点长辈对晚辈的疼惜,而只剩下了淡淡的笑意。太宰治一下子没有听清,愣了愣,凑近了一点:“您说什么?”
“没什么,”福泽谕吉朝远方不知哪位故人抬了抬手,算是敬了一杯,然后把杯中的最后一点酒一饮而尽,“我说,你做得很好,辛苦你了。”
太宰治微微顿了一下,笑了:“难得得到社长的夸赞,看来以后也要继续加油啊。”
福泽谕吉无言地点点头,放下了酒杯。
“太宰先生!”忽然地,有人喊他,“第一轮已经比完了!您来公布数字吧!”
是中岛敦,他正招着手向他跑来。在看到太宰治身前的两个空杯子时,他下意识地着了急:“诶,刚才有人坐在这里喝酒吗?不会是您偷偷喝吧!”他吓了一跳,“您不能喝酒啊!”
“没喝,没喝,”太宰治无奈地安抚了一下快要炸毛的中岛敦,“这个杯子一直就在这里呢,不知道是谁的。”
“好的好的……没喝就好,不然与谢野医生……”中岛敦猛地颤了一下,或许是联想到了什么。他不好意思地挠了一下头:“不说了,您看看名次吧。”
太宰治觉得好笑。他翻了一下计时记录,又朝着不远处的大家挥了挥手示意了一下,然后把秒表递给中岛敦:“你去念吧,我都标注好哪个记录是谁了。念完,我们就开始第二轮。”
中岛敦应下,边看边跑了回去。跑着跑着他哀嚎一声:“为什么我是最后一名啊!”
远处的大家大笑了起来。而太宰治转过头去,注视着那个刚才还坐着令人信赖的长辈的位置。用来盛装清酒的瓷杯子依旧安稳地立在那里,空的,落了点灰,旁边摇曳着一朵小小的白色野花。不知为何,他又一次地想起来狐狸之窗,于是举起手来,望了进去。
这一次,所有人都站在里面。无论是他自己还是已经逝去或仍然康健的伙伴,所有人,无一例外地都站在里面,像是在拍全家福似的,微微笑着。芥川龙之介和小银站在一起,中原中也牵着爱丽丝的手,坂口安吾与织田作之助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而中岛敦则抱着爱子,和国木田独步站在江户川乱步的身后。他们站在一起,完成了这张集体照。填补了每一个空出来的、令人悲伤的位置。
他又转回头,望着深蓝的夜空,轻快地笑了起来。
电动轮椅大赛也仍旧如火如荼,每一次都会有一个不服输的家伙大叫着再来一轮。然而滑下去多爽快丝滑,推上来就有多累多狼狈。玩到第四轮的时候,大家擦了一把汗,笑着说:“要是中原先生也在就好了,可以直接用重力把轮椅搬上来呢!”
正专注地咬着玉子烧的太宰治一愣,然后笑了。
“他?他来,只会把轮椅开成赛车。你们啊,谁也比不过他的。”
最后,第一轮马失前蹄的中岛敦奋勇直追,勇夺总战绩第一。与谢野晶子稳稳拿下第二,而江户川玩了两轮就下场吃粗点心去了,成绩作废。宫泽贤治比国木田独步想象中的还要稳当,没有任何差错地夺得了第三名,而一开始最反对的国木田独步反而成了玩得最起劲的那位,然而据中岛敦所言——“一开始就有抵触的人会给自己下消极的暗示”,非常光荣地成为了最后一名。
而那段国木田独步因为没坐稳滑下轮椅,然后因为惯性一路小碎步地冲下了山坡的录像,成了武装侦探社的最大机密,谁要是偷偷观看,被发现了,是要扣工资的。
《远山集》刊本信息
Cp/Cb:文豪野犬太宰治中心向
字数:14w+
作者:柳暗花明又一刀
目录:
《我用什么把你留住》
《父母爱情》
《太宰治的yiyu治疗记录》
《生命流》
《安静的人》
《他曾说过三次再见》
《从没有人告诉他》
《生如夏花》
及2w+未公开番外《梦太晚》
封面设计/排......
制作工艺:
外封/内封:铜版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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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页:道林纸80g,黑白印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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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灯明》刊本信息
由于性质特殊,务必阅读完毕思考之后认为自己可接受再购买!
Cp:双黑无差
字数:4.7w正文+3k番外共5w+
《回灯明》
《致太宰》
《致中也》
封面:铜版纸
装订工艺:无线胶装
注意事项
群问题答案是被烧死的黑猫,其他答案不予通过。
购买须回答问题。
《远山集》问题为:太宰治最拿手的两样菜是?
《回灯明》问题为:
1.太宰治逝世时是多少岁?
2.他们共同领养的猫叫什么名字?
3.中原中也年少时崩溃的那一天,太宰治本来想和他一起吃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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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勿让家长进行代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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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我满怀希望的死不瞑目》槽点很多,但不用在意。毕竟这是一篇温柔的糖,题目欢脱些很正常。
·以上,猜猜哪句是假的。
敦不知道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接起那个通讯的。
彼时正处于战争最末期。空气里弥漫着挥之不去的血腥气息,隐隐夹杂着一丝微妙的焦灼。他拖着疲惫的身躯利落的解决掉最后一个挡在面前的敌人,几乎是扑到了控制台前。
快结束了,他想。
这场前所未有的漫长战役,终于快要结束了...
这场前所未有的漫长战役,终于快要结束了。
来不及喘口气,敦带着一种急切的心情将妥善保管着的U盘插入接口。短暂的停顿之后,预设好的程序开始运转,远在后方的技术人员迅速展开行动,逐步入侵、接管这座至关重要的控制室。
敦缓缓出了口气,在提高感知警惕着周围动静的同时,忍不住发散了一下高度紧绷的神经。
自然而然的,他的眼前浮现出了太宰先生的面容。
从战争中途接到由坂口特派员转达的、来自太宰先生的指示后,一切都推进的异常顺利。战局在短短几个小时之内发生逆转,以一种不可抵挡的趋势摧枯拉朽般击溃了敌人的计划,夺取了这场战争的掌控权。
而众人提防着魔人从头到尾都没出现过,既没有横插一脚搞事也没有再度掀起波澜,就这样在混乱里不知所踪了。
敦坚信是太宰先生牵制,甚至是解决了对方,才让他们的反击变得如此顺遂。
只是不知道太宰先生怎么样了。
敦不知为何升起了些许不安。他无意识地用衣服擦了擦手心里冒出的汗——他的手套早已在战斗中破损遗失,久违的感受到了紧张,以及无法抑制住的期许。
自从太宰先生为监控魔人动向而主动入狱的那一刻起,他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面了。默尔索的威名即使是对里世界了解不深的敦也有所耳闻,如有可能他是无论如何也不希望太宰先生以身犯险,深入到那座暗无天日的可怖牢笼中去的。可除了太宰先生,没有任何人能够牵制住拥有着妖孽头脑和未知异能的魔人。
这不禁让他屡次担忧起对方的情况。
好在现在一切都快要结束了。
太宰先生终于可以从那座与世隔绝的阴暗囚笼中离开了。
想到这里,敦的心稍微轻快了一些,但很快又陷入到了新的苦恼中。
敦到现在仍记得他们初遇时的场景。和他一样饥肠辘辘的太宰先生在进入餐馆后只浅抿了几口咖啡,其余的什么也没点,和一口气吃了几十碗茶泡饭的他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本以为是偶然的敦直到入社后,才在日常生活中逐渐了解到太宰先生经常像这样忽视自己的身体。有时会笑着说自己不饿然后把话题岔开,有时会疲累的一觉睡过饭点。而更多的时候,他会拖着一身隐藏于绷带下的伤痛带回珍贵的情报,以至于又气又无可奈何的大家主动担负起督促他按时吃饭的任务,轮流上阵坚持许久才见到成效。
不知道这么久的监狱生活是否磋磨掉了他们好不容易才让太宰先生养起的一点肉……敦有些忧心的想着。
这场战争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经历了这么多,敦早就身心俱疲,太宰先生肯定也觉得很累了。等一切结束后他一定要请求社长给太宰先生放个长假好好修养一下,哪怕是翘班也无所谓,国木田先生应该会理解的吧。
思及此,敦甚至有些怀念那些焦头烂额的帮翘班的太宰先生找借口打掩护的日子了。
没关系,敦想。再过几天他们应该就可以回归到那些弥足珍贵的平淡日常之中,继续向着未来前进。
他还挂念着之前和太宰先生约好、但却被战争所打断的,一起去海边看日出的约定。
等这次回去就去看吧,和大家一起。
……
纷飞的思绪忽然被电流声打断。敦精神一振,连忙抬头看向身前的屏幕。冗杂的思绪在刹那间乱成一片,但又马上被压制下来,归于一种迫切的期冀。
——然而屏幕上出现的,是坂口安吾的面容。
对方看上去颇有些心力憔悴,本就不轻的黑眼圈变得愈发浓重,沉沉的压在眼底。
敦愣了一下,抑制住从心底冒出来的些许失望。他一边安慰自己太宰先生现在还在默尔索其他同伴也在战场各处努力着所以想要现在见到他们显然是不可能的事,一边整理语言准备交接工作。
但对方没有动作。
似乎是在接收什么重要情报,坂口安吾单手按着挂在耳边的通讯器,垂着头,神色晦涩不清。情感的碎屑隔着屏幕在空气里回荡,他的嘴唇颤了好几下,但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口,发颤的手甚至连轻巧的通讯器都——
等等。
敦忽然意识到。
向来冷静自持、不为局势所动摇的坂口先生,浑身都在微不可察的颤抖。
那一瞬间,来自虎的直觉忽然开始在脑海里疯狂预警。敦不得不按住因此而胀痛不已的太阳穴,在此过程中他的视线钉死在了屏幕上没有移开。
他看见坂口安吾按着通讯器像是按住了潘多拉魔盒的盒盖仿佛这样绝望就不会到来,看着对方不知听到了什么,神情有一瞬的怔愣,然后用另一只手狠狠的抹了把眼睛,他看着对方连眼镜歪斜到一边都未曾在意,哑着声音苦涩的回答:“在这个时候说这些话,真的太狡猾了。”
“……你让我以后该怎么办啊,太宰。”
在听到这个名字的那一刻,敦的不祥预感达到了顶峰。他感觉自己像是在瞬间被冰冷的海水所淹没,周围的一切都在离他而去,而他被裹挟着卷向未知的方向。被空气堵住的喉咙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敦甚至没有勇气去问一句“太宰先生怎么了”,仿佛一开口汹涌的海水就会倒灌入他的喉咙带来无可挽回的窒息现实,明明一切都还是未知数事实也未必如他所想可他就是僵在那里无法动弹,第一次痛恨起虎那过强的预感和动态捕捉能力的他脑子一片混乱。他好像想起了很多事又好像什么也没想,直到他看到坂口安吾抬眸看向他,直到他听到对方用干涩低哑的声音这样说道——
“你来了……现在联系不上其他人、再过一会儿就来不及了,好在你来了——总之,”他急促的喘了口气,无暇用逻辑重新组织起混乱破碎的语言,继续说道,“太宰想与侦探社的大家告别,我先把信号转接到你那边。”
他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轻轻响起,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是敦吗?”
太宰先生。
是太宰先生。
太宰先生太宰先生太宰先生太宰先生太宰先生太宰先生太宰先生太宰先生太宰先生太宰先生太宰先生太宰先生——
是我啊。敦想开口,可虎的感知立即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声音背后难掩的虚弱,还有那不正常的呼吸频率,尽管对方已经在竭力维持着平静。
是为了不让我们担心吗,敦不愿多想,可理智已经先情感一步开始判断太宰先生究竟带着怎样的伤势——毫无疑问存在内伤,从带着潮气的呼吸声能够听出来对方大概率已经吐过血,现在正噙着咽不下去的血沫。他绕过内脏破裂这个残忍的可能,又从对方短促的呼吸里听出太宰先生还受了其他外伤。是贯穿性的伤口吗?枪伤?还是刀伤?也许还带着骨折?无数思绪飞速掠过可他全然无视,他只是拼命压制住脑海里接连不断的猜测好像这样就可以让对方的伤势减轻几分。
在听到太宰先生声音的那一刻他猛然开始在海水里挣扎,是错觉吗,大口大口的海水涌进他的喉咙试图堵塞住他将要付诸于口的话语,它们涌的那么多那么快他的喉咙好像都要被撑破了,为什么这么疼啊,敦无暇顾及,他的话语从来都没有涌现的那么急那么快,就好像他在和海水比谁的倾泻更急促。血液在胸口翻涌他甚至听不清自己都说了些什么,但他只是想把一切都说出来不管不顾似乎这样就可以挽回什么:“太宰先生您在哪里请坚持住我马上就过来与谢野医生在哪里来得及的我们能赶到的您一定要坚持住疼不疼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好了,敦。”太宰治轻柔地道,“别哭。”
我……哭了?
敦张了张嘴,剩下的话全堵在喉咙里,撕扯着他为数不多的理智。他这才注意到自己的眼泪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奔涌而出,沾湿了大片的衣襟。
“一定有办法的,我——”
敦下意识摇头。他不承认这个事实,他不愿承认这个事实,他像是想获得什么支持般的看向坂口安吾,但对方只是非常艰难的点了下头,确认了太宰的话——这个动作像是耗费了对方全部的力气,坂口安吾用手遮住了眼睛。
啊。
这是。
不可挽回的、
现实。
此刻,敦无比清晰的认识到了这一点。
随之而来的是一股荒谬的不真实感。
这真的是现实吗,这是现实,可为什么我觉得我是在做梦呢,这个世界上怎么会存在这样可怕的噩梦呢?好痛苦好窒息怎么会有这种事情我不想做这样的噩梦快让我醒来啊——!!!
那边。
太宰治垂头看着地面上长长的拖拽型血痕、那条他一路爬过来的痕迹,缓了口气,再度开口说道:“敦。”
“我来到这里,拨通这个通讯,是来与你们道最后一别的。我想着无论如何也要和你们好好告别之后再离开,于是我来了——而现在我觉得很圆满。人生的最后能有可以道别的对象,很难说这不是一种幸福。我已经没有遗憾了,所以不要为我感到难过。”
“等一切结束后,你们应该就可以收到了。”
太宰治停顿了一会儿,声音微弱了些,但他尽力维持着声音的平稳,不让它被剧痛所影响:“我很高兴……能够加入侦探社,认识大家。也很高兴我能够站在光明的立场里离开。我答应朋友的事情……已经做到了,我没有遗憾了。”
“如今我将抵达夙愿已久的沉眠之地,所以不必为我感到难过。”他咳嗽了几声,缓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一切都很圆满。”
敦说不出话来,他只是摇头,即使他知道对方看不见。
“去吧,敦。”太宰治倚在墙边,低垂着头,用一种温柔到让人潸然泪下的语气柔和地道,“不要哭,微笑吧。我即将成为过去,而你还要继续向前。我希望你不要停留在不可追的过去,亦不要回头看那些伤痛,而是朝着更美好的未来——朝着你和大家的未来,满怀希望的前进。”
“你看,天就要亮了。”
敦死死掐着自己的手心,早已泣不成声。他几欲张嘴说些什么,但只能不受控制的发出一些短促的、不成形的气音。他几乎要痛恨自己了——快说话呀,快做些什么呀,你为什么要僵在这里什么也不做?太宰先生他就要——他就要——你快点动起来啊!
他的喉咙像是生生吞下了由刀片糅杂而成的物体,划得生疼。
好苦啊。
怎么会这么苦啊。
您呢——太宰先生,我们即将抵达充满光明和希望的未来,那您呢?
您为什么要留在黎明前的薄夜呢?
通讯器那头的呼吸声越来越微弱。离别的时刻即将降临,再不说些什么就真的来不及了——一股恐慌忽然降临到敦的心头,迫使他硬生生从喉咙里挤出承诺:“我知道了,太宰先生。”
那头似乎扬起了一个温柔的笑。
“……再见。”
他道。
随着“滴”的一声轻响,太宰治主动挂断了通讯,将死亡隔绝在了断开的讯号那头。
敦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默尔索,某房间内。
太宰治的手,无力的垂落在一旁。
果然、要不行了吗。
已经没什么好遗憾的了。战争的结果已经注定,即使没有他,也不会产生丝毫变动。
没错……他应该安下心来。
可是、可是啊。
太宰治用尽残存在这具破败躯体内的全部气力,拼尽全力的、拼尽全力的将头抬起了一个微小的弧度,鸢色的眼眸有些涣散的望向同伴们所在的那个地方、光明即将到达的那个远方,略带遗憾的勾起一个弧度。
“真想……再看看阳光。”
破碎的呢喃,随着盛在那双温柔眼眸里的光,一同消散在了这个幽暗冰冷的地方。
天亮了。
TBC.
………………
很久之后,海边。
“敦?你还好吗?”少女饱含担忧的呼唤在耳边响起,敦回过神来,侧头看向镜花,发觉自己的脸颊上有湿意残留。
他摸了摸脸颊,恍然发现这并不是海风带来的湿气。
而是一行,他本以为早已在那天彻底干涸的眼泪。
敦迟疑了一下,没有动作,任由轻柔的海风将泪痕吹干。
片刻之后,他躬身在一块雪白的墓碑前放下一束向日葵,然后转过身来,遥遥看向大海所在的方向。
“没事的。”他说。
只是阳光真的太好了,以至于有些刺眼了啊。
END.
灵感源于《生后余劫》的讨论,有人说太宰最后是怀着遗憾离去的,至死也未曾瞑目,所以不能算是宰式he。
于是我就写了一个“满怀希望的死不瞑目”。
我原本想写的,是他安然离去,但未曾瞑目。他已经无所牵挂,未来也已经抵达。他的眼里倒映着温柔的光明和希望,他注视着这无比美好的一切,迎来了心灵上的安宁。
他是被满怀的希望包裹着离去的。
但是本篇里,太宰先生是在未曾抵达的、无比璀璨美好的希望的虚妄幻影中离去的。
他想亲眼见证那一幕,他想看到天亮,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于是他在黎明前夕的薄夜里睁着眼睛,带着最后一丝遗憾逝去。
很温柔的糖,只是稍微有点扎嘴。嗯,就当跳跳糖吧。
龙中X狐宰
龙君绝不承认自己曾经像鸭蛋一样。
◎正文
迫于仙界岌岌可危的人口数,帝君大手一挥命令月老公开姻缘谱,叫一群天天摸鱼打牌的未婚老家伙们主动出击,去天地各处捞自己的伴侣。
狐狸仙君太宰治把这事当成了藏宝游戏,在东落山底下刨了三天土,挖出来一颗蛋,是个黑黢黢的龙蛋。
帝君定眼一瞧,嚯,眯缝眼都睁大了。
纯血的,尚未出生的龙崽子,到了这种时候,上天入地也只剩下这一个了。
太宰治虽然嘴上嫌弃得厉害,可也到底是稀罕的,那小煤炭球似的一颗蛋,攥在手里觉不出什么温度,叫人怀疑里头是不是活物。
他起初用个鲛绡的网兜装着,当成玉佩一样挂在腰上,有天路过姻...
他起初用个鲛绡的网兜装着,当成玉佩一样挂在腰上,有天路过姻缘司时,叫小神官逮住一顿痛心疾首地谴责。
“要孵的!您这样挂着再过个万把年也没龙崽子抱……”
被小神官耳提面命地念叨了一下午,回到神殿的狐狸仙君把那煤球放在茶盏里看了看,手指落在茶壶上,不多时那壶嘴里就腾起袅袅热气。
“你应当不会变成茶叶蛋的,是吧?”
太宰治笑眯眯地提起了茶壶。
没有由来地,那煤球凭空打了个颤。
对于龙来说,茶叶蛋大抵是不会的,可要是这天地间最后一条孵出来的神龙要被老帝君摸着山羊胡说起一些做蛋时期的糗事——
“……是被太宰仙君用一壶茶孵出来的……”
想必会羞愤致死。
考虑到未破壳伴侣的一些小小尊严,太宰治还是没有用那一壶茶水。
他衣领半敞地歪在雪云锦踏上,一晃眼间,九条蓬松的狐尾把枕头挤下了踏,其中一条把瑟瑟发抖的小煤球从茶盏里捞起来,裹在了那花儿一样的尾巴堆里。
初春的风绕过窗,细长的毛尖微微耸动,面若灿桃的狐狸仙君阖上蝶翼般的眼睫,渐渐地入梦去了。
那一室的微风里,隐约显出赤橘发色的透明影子伸手截住一片妄图在那人唇瓣上偷香的翠叶,在下一阵风里消散。
…………
所谓人多生是非。
近日来婚姻新政策促成了不少小家庭,隔壁孔雀仙君连窝都絮上孵开了蛋,对每个路过他门口的人洋洋得意地介绍自己的儿子和女儿们。
虽然太宰治不晓得对方怎么分得请,不过总之是喜事颇多。
不过,仙界就那么大点地,灵气充裕的地界到底不多,这结婚的多了,孩子就多了,为孩子未来疯魔的上仙也就多了。
“……您所言当真?”
太宰治把揣在怀里的龙崽子颠了颠,挑眉看着给自己通风报信的月老。
月老摊开姻缘谱给他瞧,算上昨日刚出生的,近三月来仙界已经喜添九位新丁,这学区灵府顿时大热了起来。
“您那仙山可是好地界,昨日峁日星君放话说要请您割爱,可担着点心吧。”
这倒是……手指在中原中也的下巴鳞片上蹭了蹭,太宰治咽了一口雪茶,没当回事。
中原中也对他的爱抚受用得很,在衣袖间攒作一团,睡得天昏地暗。
学区灵府的事,太宰治只作个乐子听,峁日星君开口要买,他打个笑推了。哪成想过了十来日,惩戒司带着赤色请神令上了门。
“九尾上仙,您可知七盏万明灯失窃之事?”
为首的剑君公事公办,太宰治正在搅扰中原中也睡觉的手收了回来,绣着狐纹的衣袖垂在身侧,吹开一片花瓣。
“我是应当知道,还是应当不知道?”
他把那龙团子随手拢进衣袖,眉目已然淡漠下来。
惩戒司所出五色请神令,玄赤青黄白,赤色,神君之下,无不请从。
这是笃定了他得去。
一座仙山而已,竟至于此。
惩戒司的剑君抬起了手,赤色令箭在指间隐隐燃烧,他道:
“九尾上仙窃万明灯七盏,悬封神台一日,五百金鞭,降作妖神,收回灵府。”
那令牌中骤然焰火腾起,赤色的锁链从中激射而出,将太宰治缚了个结实,其上所加的封印叫他眼前一黑,再有了意识,已是被吊在了封神台上。
赤色锁链所缚的手腕隐隐灼痛,他看着封神台外飘渺的云烟,深觉孩子才是把人逼疯的关键。
都魔怔成什么样了。
窃万明灯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所谓万明灯,是燃在帝君殿里的不灭灯,是那位帝君溢散的神力所燃,平日里高兴了,见谁送谁。
可偏偏要是偷了,那足算是个事。
但因这事被罚的,九尾上仙算头一个。
以至于他在封神台上吊了一天之后,隔日来观刑的众神把台子围了个水泄不通。
“五百金鞭,您可还好?”
剑君手里的鞭子抻了抻,还算客套地问了一句。
被吊在那儿的太宰治有些倦,垂着眼看他,长长的眼睫扑闪了一下,只说:
“可寻到那七盏灯了?”
剑君无话可答,只得在那澄透的目光里扬手挥开一鞭子,换来一声浅浅的闷哼。
上仙是遥不可及的高岭之花,前几日还分了颗龙蛋做伴侣,倘若被降成了妖神,他们是不是便有几分机会嘘寒问暖?
顿时,台下尽是复杂目光。
就这么一会儿,剑君的鞭子已经挥了十来下,被封印了神力的太宰治有些力不从心,向来八风不动的衣摆便不由得微微散开。
这一散,一团黑碳似的东西轱辘一声滚了出来。
十足Q弹地落在地上,甚至弹了两下才啪叽一声散开成一条。
剑君要打下去的下一鞭子被惊得偏开,定睛在那被摔得昏头转向的东西上一看,大惊失色道:
“君——君上!”
搁在太宰治袖子里睡觉的中原中也,掉出来了。
台下顿时发出一阵惊呼。
中原中也抬起短爪按了按自己的头,抬头眯着眼看了看被吊在头顶的太宰治,又看了看拿着鞭子的剑君。
“你打他?”
在一声愠怒的质问里,那团小东西在雾气中迅速涨大,赤橘发色的龙族君上一把抓住那金鞭,被他抓住的部分便如水一般滴落下来。
剑君下意识退了一步,才强稳气息说道:
“九尾私窃万明灯,该当此罚。”
中原中也回头看太宰治,在对方被赤色锁链勒出的血痕和苍白脸色上略过,钴蓝的眼眸中竖瞳显现:
“他饲育龙族,便对我有养育之恩,区区七盏灯罢了,你竟敢罚他?”
剑君见他抬出了身份说事,登时脸色便木讷了,龙族向来尊贵,不仅生而为神君,且中原中也为龙族少主,与帝君并肩,他既如此说,那当然罚不得。
中原中也反手一爪挥断了那锁链,把太宰治小心接在怀里,对台下的众神说道:
“今日我非要赦他,我就问诸位是赦不赦?”
台下无人敢言。
中原中也满意地点了点头,看向行刑的剑君:“众神无议,我带他回去了。”
他就要走,衣袖极轻微地一动,太宰治从他怀里探个眼神出来,说道:
“那七盏万明灯的事,倘若寻不到,还请惩戒司给个说法。”
他可不吃这仗势枉法的名声。
抱着他的人适时地向剑君看过来,其中的压迫叫他不得不低头称是。
这闹剧便落了幕。
“可是疼得厉害?”中原中也把太宰治放在雪云塌上,血迹从鞭痕上滴下来,把云丝染红了,中原中也瞧着碍眼极了。
“咳……”太宰治靠着他咳了几声,被赤令封锁的神力运转起来,缓慢地弥合着伤口。
金鞭是惩戒司专打上仙的器物,留下的伤痕即便是太宰治也得好上个把月。
“我这就去把那家伙打断腿给你请罪。”中原中也看着他吃痛,眼瞳拉成极细的一条,满眼凶色就要走。
偏偏狐狸仙君的手指攥在他墨色的衣袖上,他一动唯恐扯痛了太宰治,僵在一旁看着,分明被打的不是他,看着比太宰治还委屈。
“惩戒司已得了你的敕令,无非是早些年他们司长和峁日星君的因果,惩戒司已犯到我头上还了果,不敢与你作对。”
太宰治已算是歪在了他怀里,低声嘱咐他:“乖,陪着我,不要迁怒于人。”
中原中也还年轻得很,心里不忿极了,但相比出去找场子,他还是愿意和狐狸窝在一块。
落雪殿的檐上叠了三重暖阳,檐下,乌墨龙鳞的黑龙头枕在塌上,太宰治现了半重妖身,被一圈圈地盘在里头,尾巴们各自有想法,团着的卷着的,全都被龙尾巴一条条赶回去,呆在龙身的保护圈里。
两个人都睡熟了。
作者的话:想看太宰治把自己老公孵出来。
村花睡衣与高级灰皮草
#宰从电梯摔下来之后的故事
#私设这一段已经是战争尾声,不然没法甜了
#甜的,特别甜
太宰先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慢慢离我们远去的呢。
是被困在默尔索的时候吗?是随着高高的电梯坠落的时候吗?是被注射了毒药大腿骨折还要独自扶着墙走过那漫长的冰冷走廊、浑身滴着血一路走一路流的时候吗?
我永远也无法去逼迫自己回忆当时的场景。看见他的时候,他正倒在地上,拖着残破的身躯,一点点的,向前爬着。到处都是血。深红的浅红的褐红的,在他的身后被无尽地拖长,消失在那条走廊的拐角。他鬓角的发已全然被冷汗浸透,混杂着血,深深地,刺痛着我...
我永远也无法去逼迫自己回忆当时的场景。看见他的时候,他正倒在地上,拖着残破的身躯,一点点的,向前爬着。到处都是血。深红的浅红的褐红的,在他的身后被无尽地拖长,消失在那条走廊的拐角。他鬓角的发已全然被冷汗浸透,混杂着血,深深地,刺痛着我的眼。
我几乎头晕目眩,手上拿着的解药都快要被捏碎了。
太宰先生。我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这几个字,小腿肌肉紧绷得几乎痉挛,推着我一路狂奔到了他的面前。
直到这个时候,他好像才察觉到面前有人。他昏沉地摇了一下头,眯了眯眼,抬起头来——冷光灯在他漆黑的瞳仁里印上一个小小的光斑,证明他尚有一丝生机。
血仍然不断地往下滴着,沿着他的下巴。
敦……君……?
他盯着我看了很久才认出我是谁。这个时候我已经控制不住我无限奔涌的痛苦了。我无法自抑地剧烈抽着气,踉跄着跪在他的身前,扶住了他,避开了他受伤的腿,让他靠在我肩膀上。他似乎想要说什么,一张嘴却只能不停地,吐出那些鲜红的血。我感受到肩膀上传来的大片濡湿,却根本就不敢转头去看,只能拼命地拉着我的理智把注意力集中在他满是伤痕的手臂和那一管解药上。眼睛已经睁大到刺痛,我咬着牙,却根本控制不住手的颤抖。他太瘦了,我几乎找不到他细瘦的血管……针管几次要从我满是冷汗的手中滑落,不,不是这样,求你了振作起来啊!
仅仅是几秒之间,太宰先生已经陷入了昏迷。疼痛和失血带来的寒冷让他无意识地抖着。电梯井灌进来的冷风混杂着烧焦的气味劈头盖脸地扼住了我的喉咙,我的嘴唇已经被咬出了血——濒临崩溃之时针管内的解药终于顺利地注射进去,直到这时我才被完全抽干了力气似的完全瘫软在地。
我朝着耳麦嘶吼:B209电梯井,速来支援!
可是,太宰先生靠着我肩膀的头,慢慢滑下去了。我脑子里一阵嗡鸣,心脏持续地狂跳让我眼前一片黑紫。我已经不知道要怎么办了,所有一切都是本能,驱使着我把耳麦扔在了旁边,试图在与谢野医生赶来之前做点什么。我扶住他的身体让他倚着墙壁坐好——汗水不停地往下流,一片模糊里我看见他受伤的腿毫无生气地软着,我看见他领口那一大片被血浸湿的衣料,我看见他紧闭的眼,我看见……不,我看不见了,我什么也看不见了。求你,太宰先生,别睡,求求你,求求你……!
单是小心翼翼地摆正他的腿,都让我心惊肉跳。这是有多么的痛才能让他在昏迷之中都皱起眉?我甚至看到了他的泪痕。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感受,我只知道我的老师我的前辈我的伙伴我的太宰先生,他可能,会死。
他会死。
会死。
死。
可是他错了,他错得太彻底了。正是我们信任他,才会疼惜他。
不让他以自己为诱饵是因为害怕他会因此受伤;不让他去使用那些所谓“最优解”是因为害怕这些代价是他自己;不让他去自杀不是因为怕麻烦,而是害怕,他真的会离开。
太宰先生啊,您在请求我们的信任时,为什么不也再多信任我们一点呢?
我每日就在他的病床前把这些东西翻来覆去地想。它们在我的心底里发酵,软烂,成为一片泛着苦涩的湖。往昔那些美好的旧时光仿佛几尾小鱼,常常游动着,泛起些涟漪,让那些盈满的湖水从我眼眶里溢出来。
敦君。
他说,声音里带着一点很淡很淡的疲倦。
怎么还和小孩子一样,嗯?
他好像是笑了,又好像没有。他轻轻挣脱了被我紧紧抱着的那只手,我心里一空,惊慌失措地抬起头来。眼前朦胧一片,我什么也看不见,却感受到他的手在我的脸上停留了片刻,然后为我擦去了那些泪水。
他好像很无奈似的,想说些什么,却偏过头去开始呛咳。我吓得赶紧站起身来。他像是被我逗笑了,喘了会气之后轻声说。
别哭,别哭。
抱歉让你们这么担心了。
我哑哑地站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摇头——他每说一个字,我就摇一下头,好像这样就能让他真的明白我们对他的情感似的。
太宰先生啊……不是所有的情感都能用哭来表达的。
那场堪称浩劫的灾难,已经过去十年了。
那场战争里太宰先生受的伤真的太重,大概彻底耗去了他作为异能者的身体底子,变得和普通人一样,甚至更羸弱一些。自那以后,他时不时就会生病,感冒,发烧,贫血——就连胃病都更加严重,每天早上看见他,都总是苍白地,安静地走进来,安静地坐下,安静地开始工作。只是我们再也不会用所谓的“信任”去欺骗自己,说他总不会有事的。
珍惜是流沙一样的。在随口的一句关心里,在顺手为他带的午餐里,在聚会时和他一起照下的合照里,慢慢地,慢慢地堆积着。他再也不能提重物了,因此无论何时外出都总是会有人跟在他身旁,和他说笑着,接过那些对他而言已经会造成疼痛的装满了东西的袋子,陪他一起去买绷带,买蟹肉罐头,买乱步先生喜欢吃的草莓大福——却又从不会离得太近,让他感受到窒息。
后来的太宰先生,脸上的微笑慢慢少了,却更加的真诚,更加的温和。我们知道那才是他本来的样子,安静的,如水一样的。胃痛的时候,他终于会主动请求我们的帮助;一起去赏樱的时候,他终于会笑着和我们一起讨论该去哪里才能看到最漂亮的春景;一起出任务时,他终于开始珍惜自己,不再把自己当成一个无坚不摧的工具。
他终于开始,回应我们的呼唤了。
我想,这才是爱啊。
#是此生发过的最锋利的刀子
#本篇2w字
#对抑郁患者不太友好,慎入。
一路上太宰治都没怎么说话。中岛敦没太在意,只当他是有些困乏。
开门之后中岛敦没走,打算扶着太宰治进去,太宰治低着头,没拒绝他。这是他在太宰治诊断出抑郁症之后第二次来他家,这里很干净,没有上次来时满地喝空的酒瓶和散落的药片,所有东西都规规矩矩地待在原处,卧室的门半掩着,依稀能看见整齐的床铺。
这让中岛敦下意识松了口气。居所往往能反映出一些人的精神状态,整齐的时候,这...
这让中岛敦下意识松了口气。居所往往能反映出一些人的精神状态,整齐的时候,这个人大抵处于一个比较平稳的境况,至少不至于恍恍惚惚。现在看看太宰治的宿舍,中岛敦猜想他真的已经好了很多,不由得也轻松了不少。他照顾着太宰治脱了外衣,然后安置他在床边坐好。本来他还想去煮一碗醒酒汤,但太宰治拒绝了他,只说喝得不多,睡一晚上就好了。
中岛敦作罢,站在门口,准备走了,想了想,又回过头说:“先生,看您这样,我们也能放心很多了。”
太宰治一顿,好一会才回了个淡淡的笑给他:“……我什么时候让你们操心过呢。”
中岛敦也跟着他笑,不多说什么,先行离开了。房门被关紧,太宰治坐在床边看着,面上的笑慢慢淡去。少了一个人说话的声音,这里好像突然变成了一个只有他一人的囚笼,正慢慢缩小,逼得他愈发喘不过气来。尽管一直在努力克服,但独自待在密闭的空间里还是会让他非常的焦躁不安,可是他又着了魔一般地沉迷于这种感受,仿佛这样子就能把他从白天里那种闷得发苦的情绪里揪出来。
他突然想起江户川乱步那个咄咄逼人的问句,不知怎么地总是很心慌。这几天状态明明已经很不错了,至少擅自停了药之后没有发病,大家也没有看出什么不对,不是吗?但是既然江户川乱步已经开了口,太宰治思考之后还是决定先继续吃药——他不想再被前辈当着大家的面以那样的语气斥责了。
思绪至此,太宰治突然意识到自己开始有点恐惧那种感觉——被粗暴地从角落里拖出来,暴露在大家的目光之下,这个时候无论给他的是安抚还是嘲笑其实都没有任何区别,他能做的只有往后躲。
这样看来,他不知怎的好像突然变成了一个瓷瓶子,大家稍微流露出一点情绪就会让他惶恐至极,摇摇晃晃,随时可能摔倒地上去碎掉——太宰治当然知道没有谁能一直平平静静的,但这其实没什么好说的。人都是这样。知道归知道,做归做。
他于是把药拿出来,就着一点中午烧开的水吃下去。药和水同样冰也同样苦,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然后像往常一样摘掉领结,脱掉马甲,走进卫生间里,开始洗漱。
然而,正当太宰治接好一杯温水时,他突然被一阵强烈的反胃感逼得一个踉跄。想要直起腰来,眼前却天旋地转,一切都在扭曲。手胡乱地去扶住了什么东西,一旁的玻璃杯却被扫了下去,碎了一地。乒乓刺耳的声音让他晕眩的大脑开始抽痛;胃里好像孵化了十只蝴蝶,正在里面飞来窜去,浑身血液倒流,冲得他眼前阵阵发黑。
他扒着洗手台试图站稳,然而终究踉跄着跪倒在一片玻璃渣之上。皮肉被划伤时的刺痛把他搅得更加混乱。酒,是酒。他吃了药,本来是绝不应该喝的。
那天晚上,太宰治抱着马桶吐了很久,呕到最后甚至带了血丝,终于好受一点时已经将近凌晨两点,他摇晃着站起来,开始收拾自己和地上的一片狼藉。身体发软,难免磕碰,有些地方已经甚至撞出淤青,太宰治不以为意,只觉得自己真该庆幸这个反应没有激烈到直接让他死掉,不然中岛敦可能挺难堪的——刚说完“放心”,结果第二天前辈就死了——太宰治甚至被这堪称滑稽的结局逗笑了,只是笑着笑着又沉默了。
他感觉自己像个感叹号:自己讲个笑话,然后自己笑。不过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该早就习惯了才对。这么安慰着自己,他换了身衣服,想着去喝一点水,这时没完全处理好的伤口又流下血来,濡湿一片。他站在那里,低头看着新换的裤子上的血迹,突然觉得一切都开始往下压,让他想要找个什么地方把自己藏起来——连这么小的事情,都已经做不好了啊。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好像突然被人完全抽干了力气,想笑,却一点力气也没有,只能任着那些伤口继续疼得发痒,沉默地躺在床上,昏迷似的睡了过去。
六.
那天聚完会之后,中岛敦发觉太宰治似乎又有了一点新的变化。为此他其实有点闷闷不乐——说是闷闷不乐,自然就不是什么好的变化。
首先是不知为什么突然变得很敏感。如果说先前是小心翼翼,那么他现在几乎可以说是有点神经质,不管是因为什么事情,只要是对他说了“不”,哪怕只是在他邀请自己共进午餐时说了一句“今天就不去那家吃了”,他都会肉眼可见地变得慌乱,好像他会因为这种极小的事情被怪罪似的。但是他很快又会恢复正常,用很平静的语调问他:“怎么啦,是不是吃腻了呢?”
其次是似乎变得格外活跃。从前太宰治是不太喜欢四处走动的,有任务的时候他一次可以坐上一整天,不吃也不喝,而没有任务的时候他更习惯于躺在沙发上小憩或是戴着耳机看书,虽然偶尔也会插进大家的谈话里说两句,但通常都是安静地一个人待着。现在的情况是他似乎总是会在侦探社里走动几下、跟直美聊几句近来学校的情况、找国木田独步开两句玩笑——虽然通常都会挨骂,当然也会来找中岛敦,只是并不会聊什么,反而好像只是很单纯地想听他说话。有时候坐着坐着又会站起来——中岛敦偶然撞见过一次——那是一个很空白的神情,什么也没有,就像是他站起来只为了伸懒腰。
以及,不知为何,中岛敦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太宰治似乎不再习惯与人对视。他从前遇到些什么危机来求助太宰治时,总是依赖一样去看一看那双沉静的眼,仿佛在那里它可以找到一点可靠的安慰。现在他成长了许多,不再需要像以前那样了,但这个习惯依然在。可是太宰治好像生怕别人从他目光里看出什么似的,老垂着眼,但脸上又带着和以前一样的笑,让人没法去下判断,说你今天是不是心情不好呢?
中岛敦对此是有点疑惑的,有时候偷偷问问国木田独步,他也说感觉太宰治最近好像变了。
“他很久没忽悠过我了,”国木田独步还在工作,手上动作没停,“也挺好的,不然老浪费我钢笔。”
中岛敦自己并不喜欢这样的重烘焙饮料,之前喝过一次,就在咖啡厅里。或许是那天闹的不愉快作祟,回去之后他胃痛了很久,自那之后他就开始把美式和郁闷下意识的联系在了一起。现在看太宰治突然开始喝,他老觉得有点不安。
“太宰先生?”他一边走一边笑着说,“怎么感觉您最近好像不太一样了?更活泼了些,还开始尝试以前最讨厌的黑咖啡了?”
活泼——其实中岛敦当然知道不是,但他并不想讲出些什么真刺激到了太宰治——他宁肯相信太宰治正在一点点变好。
太宰治步子顿了顿,然后微微一笑:“是吗,那不是很好吗。黑咖啡?“他卡了一下,又说,“是看到最近有人说喝了会心情变好,所以想着尝试一下。”
中岛敦野兽般的直觉告诉他一切并不是像太宰治说的这样。事物给人带来的感受是不会变的。苦的就是苦的,怕苦的人也绝不会因为所谓的“心情变好”而不再害怕吃苦瓜,更别提像是太宰治这样的人——中岛敦清楚地记得上一回他给太宰治顺路带的便当里刚好有一份苦瓜沙拉,太宰治虽然全部吃掉了,但为此郁闷了很久,整个下午都窝在沙发上没怎么说话,搞得中岛敦到现在都觉得很不好意思。
“真的吗,”他佯装不太经意地问了一句,“那也不要喝太多了哦,会胃疼的。亲身经历,千真万确。”
太宰治闷闷地应了一声。中岛敦更加觉得有什么不太对劲。换在以往,太宰治是一定会露出笑来的,说两句安慰他的话,然后叮嘱他下次注意。总感觉他是在逃避着什么——中岛敦不太想就此罢休,依然用着温和的语气试图去挖掘:“您这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呢,”他笑一笑,“胃疼了可还得我们照顾您啊。”
太宰治顿了顿:“我不会这么麻烦大家的。连敦君都不相信我了吗?”
——中岛敦没有看到太宰治攥着衣角的手有点发抖。于是只是想着,碰壁了。他并不知道该怎么继续问下去,之后随便把这个话题带过去,就此作罢了。
可是他的演技和以前相比已经太拙劣了。仅仅是五分钟后,起身倒水的国木田独步便察觉到了他的异常,过来询问了两句,便以丰富的经验从太宰治的一堆谎话里排查出了他胃痛的真相。但是这已经太平常了,甚至没能让他把注意力从工作上移开多少——想想也是,胃痛是千篇一律的,工作是万千变化的,换在任何一个人,他都不会在工作和总是胃痛的同事中选择后者。
于是他回了自己的工位,从抽屉里拿了一片暖宝宝,丢给太宰治,又给他倒了杯热水:“待会我让春野小姐给你拿两片姜来,你含着。暖宝宝自己贴上,应该会好很多。”
这些他几乎已经轻车熟路——他甚至不需要多花一秒钟去思考该怎么处理这些情况。一切都是顺利成章:太宰治胃痛?那太正常了,暖宝宝和姜就能解决,当然并不需要他耗费额外的精力去做什么。太宰治苍白着一张脸,很小声地说了一句:
“姜很辣,我不想……”
但是国木田独步已经走远了。反倒是察觉了动静过来看看的与谢野晶子恰好捕捉到了他的话。她看他痛得惨兮兮的样子,不知道说什么,犹豫了一下,给他撕开了暖宝宝,贴上,然后收拾着撕下来的包装纸,说:“由得你不想吗?敦君不是还老跟你说别喝这么多冰美式?全当耳边风了,活该你疼。”
太宰治的脸又白了几分。他的头更低下去一点,小声说了谢谢。与谢野晶子也还有自己的事要做,太宰治就这样一个人蜷缩在沙发上等着那股劲过去,心里说不上到底是什么感觉。确实是他活该,他当然知道。可是每一天晚上他都睡不了觉,白天不喝咖啡整个人就会累得像马上要进棺材一样。但是大家讨厌他摸鱼睡觉。所以他只能这样。
他想起上一次中岛敦说他房间整洁。其实,只要一回家就呆坐着,什么也别干,就不会有垃圾了;不要躺上床,床就不会乱了;不要想什么明天该怎么办,就不会控制不住地流泪了。
——一直到胃痛平息,那两片姜也没有送来。春野小姐太忙了,是很难记住这样小的事情的。
这倒也好。
七.
夏日的最后一场烟花,是他们一起去看的。
大家似乎都很期待,毕竟听说今年这场会办得比往年都要盛大。所以,虽然每一年太宰治都不会跟他们一起去,但今年他们还是邀请了他。
“太宰先生?我们一起去看烟花吧?”中岛敦完全不抱任何希望,可以说算是随口问了他一句。
太宰治正在批注文件,听到他的声音好像被吓了一跳似的,抬起头来,呼吸稍稍急促:“啊……好的,”他伸手去别了一下自己的头发,然后微微眯了眼,“什么时候?”
中岛敦愣了愣,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别头发、眯眼睛,其实是太宰治很不安,或者很焦躁的时候才会有的表现。可是他明明什么也没说,不过只是邀请去看烟花,还能有什么是值得太宰治去操心的?一旁的国木田独步倒是什么也没看见,只过来调笑两句:“以往这个时候你不是老闹着自己跑去自杀吗?”
太宰治不知为什么突然轻轻抽了口气,然后小声说:“……现在不会了。”
“是吗?”中岛敦看他面色如常,心想或许只是自己观察不够仔细——说不定太宰治高兴了也会眯眼睛,不是吗?于是他顺着国木田独步的玩笑说下去:“那星期六晚上可别让我看见您又在鹤见川里泡着。到时穿着浴衣,可没那么方便下去捞您了。”
太宰治低低地应了一声,神色不明。
如约到了星期六晚,一行人各自换了浴衣去了鹤见川神社后面的那个小山坡。刚好离第一轮烟火绽放还有五六分钟,镜花招呼着大家一起吃点桂花糕,大家便围成一圈坐好。正好也有点晚风,温凉舒适,把大家都吹得有点懒洋洋的,随口说点什么东西,你接一句我接一句,疲惫了一周,难得放松。
太宰治坐在圈的外围,也偶尔说两句,和大家一起笑。镜花给太宰治倒了一杯酒,乱步躺在旁边嚼着草莓大福,含糊不清地说:“别给他。”
“诶,为什么不让太宰先生喝呢。”中岛敦在一旁看着,有些疑惑。
太宰治接酒杯的手顿在空中,又收回去,接着他微微地笑:“乱步先生记忆真好,我都忘记吃了药还不能喝酒了。”然后他又别了一下头发,“以茶代酒或许也可以?”
江户川乱步冷哼一声。国木田独步倒是去翻了翻篮子,然后有点歉疚地摇了摇头:“抱歉……除了酒今天没准备别的。要不让敦君去给你买瓶水?”
中岛敦正愧疚于自己忘记了太宰治还在吃药这件事,闻言站起了身,却又被太宰治拉着坐下。他笑着说:“没事,又不是非得喝点什么。坐着吧,一会要错过了,多可惜啊。”
确实。没什么东西喝当然不碍事,只是大家举杯的时候他会显得有点多余。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随着一声厚重的爆鸣声,烟火开始盛放,大家借着光笑着高声欢呼“为野犬干杯”,而太宰治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头顶是鎏金般璀璨的光,耳边是大家的笑声,眼前是漫山遍野的草和花,一切都在闪闪地发着光,晃动,摇曳,在他的眼睛里投下一片片光斑,让他有点睁不开眼睛,只能跟着笑——笑什么?有什么所谓呢,迷犬是没法为自己的欢乐找理由的,因为那欢乐本就不是他的。
他突然开始后悔了。
“砰——”
烟花的流光轰然绽开,漫天飞舞,恍若陨星即将向他扑来。风的呼啸和那闪烁的火点汇成彩色的浪,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他茫然地睁大了眼。一声接一声,每一响,都在他的耳边掀起一阵巨浪,把他紧绷多日已经几乎磨损的神经卷进去;每一响,他的眼前就闪烁起一片刺眼的光,让他脑海里跟着嗡鸣,唱点不知所云的歌;每一响,他面前就死去一个织田作之助,鲜血四溅,灼伤他的身体。他颤抖地呼吸着,踉跄着后退两步,跌坐在地。
大家都站得很高,没人看见几乎蜷缩在阴影里的他。他于是跟着那地面一起无限地往下坠落,离天空顶端的他们越来越远,越来越远。他的心脏在狂跳,呼吸在破碎,然后开始趴在地上干呕。他恐惧,恐惧这一切逼着他丢盔弃甲,恐惧自己像个破布玩偶一样弄脏了这处干净美丽的山坡,恐惧他甚至不能成全大家一起好好看一场烟花的愿望。失控和濒死感逼得他大口大口喘气——
“敦君!你快抱住太宰!是惊恐发作!”
他听见有人这样喊。
然后是一片寂静,和紧接着的骚动。大家开始惊慌失措地喊他。太宰治感觉到有人把他抱进怀里,不停地拍着他的后背安抚他,问他能不能听见。他无法自抑地剧烈颤抖着,蜷缩成一团,喉间只能勉强发出些不成声的呜咽:“别碰我……都怪我,对不起,对不起……!”
“冷静!”国木田独步蹲在他的旁边摁住了他的肩膀,“闭上眼睛,别去看烟花!”
“不……别靠近我……我……”
他们的触碰在此时反而加剧了他的惊恐,他躺在中岛敦的怀里,却感觉自己身上正缠着铁链,越是挣扎就绑得越紧。他知道此刻的自己一定狼狈得让人没法直视,几乎快要掉下泪来,只能拼命用手挡住脸,发出些不成声的呜咽:“对不起……求求你们,别看我……”
大家怕他伤到自己,想尽了办法去按住他。不受控制地挣扎之中他失手打翻了点心盒和酒瓶,甚至抓伤了离他最近的中岛敦。其实大家都没怎么在乎那些东西,只是捏着他的手——然而,太宰治一下子被比刚才更滔天的负罪感拉进了地狱:所有为了这场烟火而精心准备的一切全部被他毁掉了,笑声,举杯,点心和酒,就因为他。他开始不受控制地流泪,越哭越疼,越疼越想哭,他几乎快要把自己的下唇咬烂了都没能忍住一丝一毫。
他一直在道歉。这让大家心里非常不是滋味。
“怎么会这样?”中岛敦又担心又焦急,甚至没空管手上还在流血的伤口,“太宰先生怎么突然这么失控?”
“焦虑症,”江户川乱步眼神都是冷的,“惊恐发作,最典型的表现。”
“嗯。”与谢野晶子蹲下身去,轻轻把手放在太宰治的额头上。他还在无意识地发着抖,被这么突然一触碰,竟战栗了一下,开始下意识地寻找能把自己藏起来的东西。他捏紧了中岛敦的衣角,把脸转了过去。
“太宰这个情况,”与谢野晶子叹了口气,“很明显是抑郁症加重之后的必然趋势。现在是重度抑郁,很可能以后还要带上一个重度焦虑。”
“为什么要焦虑?”国木田独步不明白,“我们不是已经在努力地帮着他治疗了吗?”
“不知道,”她有点挫败地看了看天,那里还在放烟花,“我们都已经很努力了。”
那天晚上,大家是背着太宰治回去的。他刚刚经历完一场惊恐发作,可以说整个人都是虚脱的状态。与谢野晶子连夜联系了心理科的朋友开了一点抑制焦虑的药,先来顶一顶;中岛敦和国木田独步守了太宰治一个晚上,生怕他半夜又出什么问题——没人还记得最初他们是想一起来看烟火的。大家互相对视一眼,什么也没说,只从彼此的眼里看到了无限的疲倦。
带着太宰治,此后他们大概没法真的放心去做什么了。现在的他像是一个草房子,别说是吹风,旁边路过的孩子手上转的风车都能把他击垮。
为此,中岛敦一直很不甘心。从前太宰治是不会这样的。他可靠又稳重,从没闹过什么脾气,更别提像现在这样,不论对他说点什么好像都不行。麻烦得让人不知道怎么办——这个念头一出,把中岛敦自己都吓了一跳。他怎么能觉得他的太宰先生麻烦呢?这是他的老师啊——更何况,人大概都是会有些时候陷入低谷,或许,太宰治很快就会好了呢?
他叹气。
有时候他们会听到太宰治自己小声地说着什么,大概是“好想死”,但很快又会自己否决掉:“不可以”。一开始大家觉得有点新奇,想来想去都觉得太宰治大概正在处于一个往上走的过程,可是听得多了真的难免会疲倦。同时出现的,还是一旦提起“生病”“吃药”“没用”或是“放弃”,太宰治就会很应激,陷入短暂的空白和恐慌,谁叫他都不行。
“太宰先生这样,真的没问题吗……”中岛敦趴在桌子上闷闷地说,“我快要不知道怎么说话了。”
众人都点了头。倒不是觉得生了病的太宰治有多难搞,只是他总这样一惊一乍的,大家也真的很疲倦了。减少一点,或许能给太宰治和大家,都带来一点喘息的余地。
八.
已是初冬了。
太宰治已经数不清这是他和抑郁症一起共度的第几个冬天。过去他总是会找些理由自己偷偷去织田作之助的墓碑边坐一坐,即使寒风常毫无遮挡地灌进他的衣领,划伤他的皮肤,他也总觉得那里要比别的地方,更温暖一点。但是现在这个状态,他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很大的勇气去面对挚友,也就只好作罢。
他察觉到自己的工作量被降下来了——也没什么好说的,也许庆幸大过于低落吧。现在这个样子,即使是去应聘做一个超市收银员,可能都会被嫌弃昏昏沉沉地万一算不清数怎么办吧。
自己状态越来越糟糕了,他知道。药一把一把的吃,明明五彩斑斓形状各异,可就是对付不了他脑袋里那几根崩坏的神经。他整夜整夜地睡不着,也完全失去了食欲,蟹肉罐头只是闻见都会让他想吐。他越发消瘦,脸色常常白得发青——可是他要出门,也就只好把绷带缠得更厚,又买来一些脂粉,搽在脸上,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行将就木。
那场烟火祭之后,他感觉到了大家深深的疲惫。他能理解,他甚至替他们都感觉到不值。带着这样一个伙伴,真的非常累赘也非常麻烦:得随时随地看着他别让他又陷进情绪的怪圈,阻止他胡思乱想,监督他吃药吃饭,否则谁知道他会不会变成一个悲伤的蘑菇。但这样做的后果就是一整天什么也干不了,因为连陪他的人都快被一起拖进深渊去了。
可他就是没法控制自己。听见“生病”他会想是不是自己看起来真的很差劲,听见“吃药”他会惊慌失措地回想自己到底有没有吃——抑郁和焦虑以及越来越真实的幻觉也侵蚀了他的记忆力,他常常不记得自己哪个药吃了,哪个药没吃,只好全都按量再来一次,而后果就是这样不仅没让他好起来反而拖垮了他的身体——就连听见“没用”,他都会想到自己,明明说的人只是在讲一把不太好用的剪刀;还有“放弃”。这两个字像如影随行的黑蝴蝶,无时无刻不绕着他飞舞。
放弃吧,太宰治,谁还在乎你呢。他们都累了,你也很累,不是吗?放弃吧,放弃吧。
闲下来之后,太宰治总是窝在自己的宿舍里。白天黑夜都拉着窗帘,什么也不做,就只是坐着。他会漫无目的地想大家可能在做什么,修改方案还是制定计划?每当想到曾经属于自己的任务被分担给大家时,他的心总会猛地一跳——那大概是一种意识到自己失去价值之后的空茫。
外面正在刮着很细的冷风,让他有点睁不开眼。每走到一个路口他都会停一停,茫然地思索一下自己究竟该去哪。可惜的是,他往往无法得出答案,只好告诉自己,下一个路口再决定要去哪吧,于是就这样随意选择一个方向,然后周而复始,不断地路过,不断地错过,走得连自己都找不到自己在哪。
天是初冬时特有的灰色,太阳茫茫的照着,他却看不清自己的模样。
有风,很冷。行人各走各的路,而太宰治沿着河边走,听着耳边无穷尽的风声,突然觉得特别想说点什么,不管是谁,只要能听他说两句就可以。
——生病之后,其实已经很久没人听他好好说过话了,即使常常会去织田作之助的墓碑前坐坐,但他猜想即使是织田作之助,估计也不会有这个兴趣天天听他唉声叹气。太宰治很怕不被人需要,而往往诉说这些东西就是让人家把自己推开的第一步。
他低着头,连身上的血好像都冷了下去。
“没关系的,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那人和他擦肩而过。
“当然啦,我们都很珍惜你啊。”
他走远了。而太宰治愣愣地站在原地,看了看那人消失在拐角的身影,又看了看自己的手,忽然想起来,自己曾经其实也是被大家这样爱着的。可是现在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在日复一日的互相折磨里竟然什么也不剩了?
他突然意识到,很大一个原因,或许,是他自己其实没有真正想要走出来:面对他人只有藏着掖着,他们怎么能做出回应呢?谁又会有力气整天守着一个忧郁的蚌,等着它自己吐出东西来呢?
思绪至此,太宰治久违地感觉到了一点光亮——在这之前,他心底的那一小片世界,已经有很久都是蒙着厚厚的雾,快要焦枯了。他深吸一口气,好像突然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他想鼓起勇气去承认自己其实一点都不好,想跟他们说声拜托以后也一起走下去吧,想在推开门的时候朝他们露出一个笑来,说一声辛苦了。
而不是为了让他们不要担心,再去撒那些没必要的谎。
毕竟,社长曾经不是说了:坦诚相见,才是侦探社的各位能一直站在一起的,最重要的秘密啊。
他跑得很着急——明明已经是很冷的天,可是当他推开门的时候,身上还是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所有人都在忙碌着自己的事情,听见门的响动,只抬了抬头,看见是他,也没说什么,只零零散散各自打了声招呼,又低下头去重新投入工作。
太宰治愣了愣,抿着唇站在门口,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进去;他们的眼神已经先让他退缩了一半,但是他知道,这其实是自己一手造成的。然而想着无论如何今天也要把话说开,他还是深吸一口气,轻轻走上前去。
“国木田君?”他小声说,“我可不可以和你聊聊?”
国木田独步正在看文件,突然被打断,下意识显得有些不悦。但是他很快反应过来面前的人是太宰治,于是只是揉了揉眉心,轻叹了一口气之后转过来,面朝他,眼里一点波澜也没有,好像已经预料到太宰治要说什么似的:“又怎么了?”
身上好不容易跑出来的那股热气好像一下子就烟消云散,让他那点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一缩再缩,几乎变成小小一团,没有一点用处。但是他把微微颤抖的手背到身后去,摇了摇头:“……我就想问问,有没有什么是我能做的?”
国木田独步有点诧异地看了看太宰治,又看了看手边的文件:“目前没有。你刚才不是还说要出去逛逛吗?怎么突然回来了?躺了四天,舒服点了?”
“是好多了……”太宰治哑了半天没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我只是有点想和大家一起出去走走……敦君呢?”
太宰治被这两声叹息压得几乎说不出话来,这个时候他又听见与谢野晶子的声音:
“太宰你可别烦他了,”她也正准备出去,看见他,好像是在笑,“乱步先生又不在,他快要忙死啦。有什么事不如今晚说,不急这一会。对了,你要不要喝点水?自己去倒一点吧。”
她不等他回答,急匆匆地走了。她很忙,所有人都很忙。除了他。
道歉的话在嘴边停了又停,终于还是被咽下去,只小声说了一句“我去找敦君”便转身匆匆进了医务室,好像这样,就能让他没这么难堪。
中岛敦正在床上坐着。看见他来,有点高兴,想说什么,又犹豫了一下,终究没说。太宰治站在那里,抿了抿唇。
“敦君,怎么受伤了?”他问。
太宰治抿了抿唇,刚张开嘴想说什么,却听见中岛敦笑着跟他说:“看您今天心情不错,真好。您都不知道之前您老闷着头谁也不理,我们大家真的都挺不舒服的。”
那一句“我其实真的很不好”被生生堵了回去。太宰治开始感到反胃了。
“是吗,那真是抱歉了,”太宰治笑了笑,“我今天想和你们……”
“敦——你出来一下,有点事情。”
门外的呼唤打断了二人,把中岛敦的注意力一下子拉走了。他应了一声,下床踩着鞋子一拐一拐地往外走,临出门才想起来屋里还坐着一个太宰治,于是回头看看他,歉意地笑一笑:“抱歉啦太宰先生,我还得出去一趟,明天,明天再陪您好不好?”
太宰治独自坐在床上,没有说话,只微笑着摇摇头,告诉他万事小心。
“没什么事。”他说。
此刻,阳光满溢的医务室里,只剩下了太宰治一个人。中岛敦哄小孩一样的语气让他愈发难受,他此刻感觉自己像是又一次地被囚在一个泡泡里,没有形状。他可以看得见外面有阳光,有草木,有欢乐和微笑,但是无论他怎样伸手去触碰,都只能摸到一层湿滑的壁。那是他自己都厌恶的没有任何意义的情绪。
他把自己和全世界都隔开了。然后他们又在这泡泡外边上了一个锁。现在他是真的,再也出不来了。
“你怎么还在这里?”国木田独步被太宰治惊了一惊,连忙打开灯,“你就在这坐了五六个小时?饭也没吃?要不我带你去——”
冷白的光把太宰治脸上所有的血色都隐去了。他就坐在那,看着国木田独步,然后轻轻地,轻轻地摇了摇头,自顾自下了床,像一个没有实体的死魂灵一般,无声地走出了门。然后离开,消失在拐角。
和他擦肩而过。
太宰治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宿舍的。
没什么好说的,即使他已经迈出了这样的一步,却仍然,被打败了。他发觉自己不管怎么去挣扎好像都只是在迷宫里打转,左拐,是死路;右拐,是悬崖。路的两旁有无尽向上蔓延的藤蔓,在他的头顶上织成一个漆黑的穹顶,偶尔下雨,却也是黑色的悲哀,无尽地流淌,将他淹没。
太宰治把自己扔在床上,躺了很久。
但是,他突然地想起,大家曾说过他必须要吃晚饭,不然要是被发现了,他们就再也不会管他了。很显然,这是个近乎于恐吓小孩的拙劣玩笑,但他潜意识地有些害怕这种结果。于是他挣扎着爬起来,从冰箱里翻出来一个胡萝卜,要下一碗面吃。不知怎的,他的动作很着急,仿佛有人在他耳边不断地催促:“快啊!连这点事都做不好吗!”
胡萝卜,胡萝卜。太宰治最讨厌吃的就是胡萝卜。但是不知为何他就是挪不动步子去冰箱里再看看——虽然他的冰箱里,其实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他接了一锅水放在炉灶上开始煮。然后开始撕开一包速溶味噌往碗里倒。沾了水的手很滑,他又撕得很用力,于是一下子扯开,酱料飞溅在了料理台上,到处都是。他深吸一口气,把台上擦干净,然后开始洗胡萝卜,中途水滚了,他装得太满,裹着炽热温度的水珠又有星点溅在了他的手上。水很烫,疼得他缩了一下,结果又险些撞倒身后的调料罐。太狼狈了,真的太狼狈了,他几乎快要放弃,然而终于强撑着开始切胡萝卜,突然的,那声音又出现了。
“太宰治,你真废物呀,”那声音笑嘻嘻地说,“怎么什么都不会做?”
太宰治低着头切着,手却开始颤抖。鬓角冒了冷汗,他无心去擦,于是汗珠便沿着额角留下,蛰得他眼睛生疼,连带着刀口一偏,又在他的手上添了新的口子。不要再说了——他抿着唇,摇着脑袋,用尽一切办法试图去驱赶那些尖细的声音,但是,就在这个时候,一直在他胸前别着的,那枚小小的胸针——上面刻着他的名字,那是武装侦探社社员的象征——被甩在了地上,发出很清脆的一声响。
太宰治慌忙蹲下身去捡,可是那枚胸针的瓷面,已经出现了一条小小的裂纹——像也在他身上烙下了一条不可磨灭的伤疤。
不……太宰治没来由地开始心里发慌,上次烟火祭时惊恐发作给他带来的窒息感又一次逼进,企图让他缴械投降。他拼了命地去捏合那枚小小的胸针,试图让那一点裂痕隐匿不见,可是没用。无论他怎么努力,那条裂痕仍然执着的从“武装侦探社”和“太宰治”中间穿过,像一条难以跨越的鸿沟,把他们和他,彻底地隔在了两个世界。
他的手不住地颤抖——这是他最后的和侦探社的联系了。
然而,这个时候,那尖细的声音却又一次地入侵了他的耳蜗。
“太可笑了你啊——”
……不要再说了。
“还活着做什么呢,谁在乎你啊?”
求你了,不要再说了。
“太宰治,你以为真的有人关心你在想什么吗?他们都快烦死啦——”
不要再说了!!!!
太宰治突然崩溃地往后踉跄了两步,捂着耳朵开始想要拼命尖叫。可是他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只能紧咬着下唇从喉咙里逼出一点尖锐而嘶哑的,悲鸣。他几乎失声。浑身发抖的滋味一点也不好受,感觉全身都在此刻失去了控制,痉挛,撕裂,绞碎——所有一切都在跳动着向他大笑,一片稀碎里他只能听见四个字:
快去死吧。
他就这样站在原地,手里紧攥着那把刀,全身都在抖。汤锅正在欢乐地冒着泡,可是那汤的颜色又是这么令人作呕;切好的胡萝卜片七零八落地散在砧板上,因为放得太久而已经有些干瘪。现在每样东西都是他,又每样东西都不是他;他好像已经完全失去了一个形状,而剩下的内里只能四处逃窜——
突然地,他把那刀横在了自己的颈动脉上。刺骨的触感逼得他愈发颤抖,然而刀刃却是稳稳的,停在那里,只需要再往下一点,然后一拉——他就可以马上结束痛苦了。所以去死吧,太宰治,你到底还在等什么啊?
他闭住眼,冷汗完全浸湿了他额前的碎发,顺着脸颊滑落,滴落在地上——那就去死吧,反正不管你想做什么不都是一团糟你的过去你的现在你的未来你的所有一切还有你这具破烂的身体——你为什么还不去死?!
“闭嘴!!”
太宰治失控地喊出声来,突然用尽全身力气把刀扔了出去,蹲在地上,失声痛哭。
积压了几年的痛苦终于在此刻,爆发了,他苦苦搭建起来的坝在此刻如同一层纸片,什么也挡不住。这是他几年来第一次崩溃得这么彻底。没人比他更想要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掉,不管是跳楼还是被车撞出几十米远对此刻的他来说没有任何区别。他所有的快乐都是负罪——笑?你怎么还能笑得出来?你明知道他们都看厌了!
——到最后,太宰治已经完全失去了力气,甚至只能跪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气。冬天时的地板是那么冰凉刺骨,却成为了最后一个愿意托住他,不让他彻底坠入深渊的东西。
窗外静悄悄的,已是深夜,再过几个小时,天又要亮了。只是没关系,不是吗?无论你怎么崩溃怎么痛苦,哪怕你恨不得直接跳楼死了,都没关系。只要面对大家的时候挂上笑,不就好了吗?
而太宰治,就这样伏在冰冷的地面上,一动不动,整整一晚。那胡萝卜和锅里的汤也终于和他一样彻底成了一堆垃圾,安静地躺在原地,等待着随便一个谁,将它们带走。
然而事实却是,只有太宰治,再也无人问津。
太宰治回来工作了。
已是深冬了。他变得和这座城市一样沉默,和以前一样。用中岛敦的话来说,就是变得异常温顺,再也没有闹过什么惊恐发作,也不会再说什么想自杀不想自杀的东西了。与谢野晶子观察了几天,跟大家摇头,说她毕竟不是修心理学的,看不出来太宰治现在是个什么情况,但凭她的感觉,她是认为太宰治已经好了很多的。至少很多焦虑和抑郁的生理症状已经消失了。
对此,大家都很高兴,不说别的,至少在侦探社里可以重新随意说话而不必避讳着什么词了,为此中岛敦甚至跟他开玩笑,说:“感觉嘴上的拉链被拉开了。”
太宰治对大家的反应没什么看法,问起来也只笑一笑,说,应该的,侦探社可不是养闲人的地方。再说了,能大家一起笑,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呢。
但真的是这样吗——没人看得到他绷带之下的累累伤痕。他又开始自/残了。在大家看不到的地方,他一次次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只能说幸好是在冬天,穿的衣服稍多一点,否则连绷带都不一定藏得住他的血迹。他什么都用,笔,圆规,易拉罐碎片,玻璃,裁纸刀,所有能在他即将失控时阻断他的东西都被他用了个遍,很难说那些蜿蜒曲折的伤口究竟是不是比他心脏上的裂痕更好看。
没办法,情绪是平衡的。这里好就必定会在那里亏空一点,太宰治就是这样,没人知道他在侦探社里表现出来的那点东西要用多少片药物去换。这些药其实根本没法让他变得快乐,不过是抑制某些东西又促进某些反应,使得他整个人都麻木掉,只剩一点可怜的痛觉。
可是,他已经,太累了。
处理手上的伤好累,走路好累,微笑好累,和大家打招呼好累,呼吸好累。每一天这些琐碎的东西都像铁索一样钩着他往前走,撕裂伤口,让为数不多的血液和力气一并流走。他有时候看着镜子,会想是不是每一天自己都看起来特别僵硬,但大家的笑却告诉他,他的演技又有了点长进。
那一天,他又是仅仅睡了两三个小时便醒了过来。五点,太阳还没有升起。换在以往,他其实可以选择躺下去,睁着眼睛一直到天亮,再重复度过过去的每一天。
但是今天,他突然就觉得,这一切,或许,该有个尽头了。
他再也没有勇气走这条看不到尽头的路了。
没什么原因,这种东西。只是看见了一颗黯淡的星星,或是碰碎了一个杯子,亦或者是划伤了手,在有些时候很小的东西都可以有很大的力量,把人推倒,或者扶他起来。很不幸,太宰治遇到的是前者。他坐在床上沉默地看着窗外那一点浓重的深蓝,总感觉自己也被融化,成为几缕青烟,悄悄地飘走。像他。在这世间游荡这么多年,堪堪留下一抹颜色就散了,谁也不会知道那缕烟生前是怎样被灼烧的。
他没比永远追逐着远方的太阳好多少。太阳至少知道自己要什么,可他连自己要什么都不知道。
他就在床边坐着。到天亮的时候,他起身,收拾好房间,换好衣服,上了街,随便买了点小东西。镜花的小兔子已经太旧,他买了一只新的给她;国木田独步的钢笔老是因为他而断,他便挑了一只轻便又漂亮的新钢笔,很衬国木田独步的气质;中岛敦喜欢小猫,他就买了一个小猫玩偶。他给乱步买了草莓大福,给社长挑了一条围巾,还有谷崎、直美、春野小姐、贤治……而他给他自己,买了一把刀。
把它们打包好,已经有些迟了。他提着那些大大小小的礼盒,慢慢地走在街头。
太宰治在想,死其实是很轻易的事情,随便找个高楼轻轻一跳,不出五秒就能碎得彻底,所有的烦恼和痛苦刹那间烟消云散。别人过来看眼破碎的身体,其实根本就不会在意这个人生前都经历了些什么,因为血都是一样的颜色,并且不会说话,
但是太宰治不想死得这么难看。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如烟花消散般地死去,最重要的,还不能给身边人带来太多麻烦,如果连死了都让人不安生的话,是要下地狱的。
他就这样想着,一路走进了侦探社。此时太阳正柔和地在天空挂着。他推开门,眉眼带笑。
“大家,我给你们买了礼物哦,”他笑着举了举手中的袋子,“但是有交换条件哦——就给我一个拥抱吧!”
大家难得看到太宰治这样明朗的笑,都开始开玩笑似的起哄:“只要一个?十个都行!”
太宰治笑着摇摇头:“不能贪心,一个礼物,就一个拥抱。”
国木田独步急匆匆地走了,临走前,他还歉意地回过头来笑了笑:“等我回来,再好好抱吧。”
太宰治的手还没来得及收回,愣了愣,然后也朝他微微笑了,只是笑意更淡了一点:“我会记得的。”
然后,他走向镜花,亲手帮她把那个兔子挂在手机上,接着轻轻俯身抱住了她。镜花虽然没笑,但其实高兴得脸都有点红,她抱着太宰治,小声说:“祝您快乐,太宰先生。”
太宰治苦笑。
中岛敦则和他的玩偶一起接受了太宰治的拥抱,他特别开心,抱着太宰治好一会都没有撒手。仿佛是此时此刻这个难得的拥抱让他看到了从前的那个太宰治——会笑、会温柔地给他依靠的太宰治。他不知怎的忽然有点伤心,突然低下头闷闷地说:“那我祝从前的那个您早日归来。”
太宰治笑着答应了他。
江户川乱步刚好出差不在横滨,明天才能回来,太宰治只好拜托大家先把草莓大福存在冰箱里。其实看到他不在,太宰治反而能松一口气,这样的话,或许就不会在走之前,还这么狼狈了。
他走向了别的社员。他拥抱了谷崎兄妹,春野小姐,大家都开心地道了谢;还有总是执着着要和他一起去乡下看牛的贤治,他也抱了很久,说是这样或许能让太宰治更开心一些。
“牛是万能的哦,如果您不愿意抱小花,那我就只能代替她给您抱抱了!这样也可以转移她的祝福!”他快乐地说。
太宰治又笑,眼眶却有点湿了。
最后一个,是福泽谕吉。太宰治把围巾交给他,和他拥抱的时候,年长的前辈突然小声在他的耳边说了一句:“辛苦了。”
饶是太宰治自以为已经无牵无挂,只需要把这最后一点心意散在风里便可离去一身轻,在听到大家这样温暖的话语,以及最后福泽谕吉这近乎安抚的话的时候,他还是没有忍住,落了泪。他唇角带笑,但是眼睛却和决了堤一样不断地滚出泪水来,把福泽谕吉的羽织打湿了一点。
“……抱歉,”他慌忙松了手,然后低头下去擦了擦眼睛,“社长您这样,真的让我很受不住啊。”
大家没说话,给他拿来了纸巾,又静静地站在一旁。他把那一点最后的泪水擦干,笑着摇摇头,说:“不能哭了,再哭大家又要烦了。”
他的声音很柔软很轻快,好像只是在开一个玩笑。没人接他的话,这个玩笑便又自顾自地落在地上,消失了。他又把大家赶回去工作,然后也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只是今天,他没有看文件,而是开始收拾桌子。把资料分类放好,把桌面擦干净,扔掉吃空的药瓶,仿佛突然卸掉了身上的什么重担,要重新开始生活似的。
收拾好之后,整整一天,他都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太阳落山之后,开始下雪了。大家收拾东西离开,问问太宰治,他摇着头说自己还有事。就这样,整个侦探社只剩下了太宰治一个人。他等了很久,看着窗外那一点太阳慢慢地暗下去,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感觉。没开暖气时侦探社里其实很冷,但他不太在意。他还是穿着那一身风衣,即使是如此寒冷的冬天。
八点多的时候,国木田独步风尘仆仆地推开了门。他似乎马上还要出去,匆匆忙忙地收拾着桌子上把要带的东西装进包里。这时候他看见独自坐在角落里的太宰治,有些疑惑,抬了一下头,手上动作没停:“太宰,你怎么还在这里?”
太宰治似乎想说什么,看他十分着急,有点犹豫,国木田独步却示意他说下去就好,毕竟并不影响手上的工作。
“嗯……想问问国木田君没有忘记什么吗,”他弯了弯眼,“我记得如果是国木田君计划要做的事情,是会在笔记本上记录哦。”
“嗯,有吗?”国木田独步愣了愣,伸手拿起笔记本翻了几页,终于没发现任何是要等着他做的——除了待会那个任务的收尾,“好像没有。如果有的话我肯定会记得的。”
太宰治的笑在脸上滞住了。他的嘴张了张,轻轻吸了口气,然后突然长叹似的笑了出来:“是吗,那就好。”
国木田独步朝他笑,然后背着包匆匆离开了。
门再一次被关紧了。太宰治坐在椅子上,沉默地望着自己前面那面墙上侦探社各位的合影。那张照片里的他还没有被可怕的梦魇缠上,还可以毫无负担地笑,可以和大家放软姿态相处,也可以把每一件事情都做好。不管是谁,都有着一个明朗的未来。
——现在没有了。一切都再也没有了。
太宰治微微笑了。
就这样吧。
十一.
「我以什么形式存在着?」
「以一个所谓,一句借口,一段谎言,亦或者一地尘埃?」
很多年前,在太宰治蜷缩在逼仄的地下室中给自己处理伤口时,他就已经问过了自己这样的问题。
如果不断地去思考自己根本不可能得出答案的东西,最终的结果无非两个:终其一生被钉于十字架之上、或是自我被消解。无论怎么看,这都不是什么很好的结局。因此,从人类产生思想伊始,就已经无数各色思想家政治家哲学家甚至是科学家都在强调:切莫陷入虚无主义。即便如此,人类还是不断地产生着这样一种异类。他们怀疑自己,怀疑一切,思考自己从何而来又所归何处;然而从古至今突破了思想阈值而获得新生的只有释迦摩尼——可是连这,也只是一个传说。
很显然,太宰治就是这样一个异类。在他踏入阳光之前,他的世界里只有“有价值的”和“没价值的”,至多添上一个标签,叫“令人痛苦的”。
然后挚友牺牲,他毫无准备但是毅然决然地走入了炽热的光明。两个世界的人总是有各自的思考方式,太宰治便就这样怀着一颗千疮百孔的心,决定为自己寻找一个答案。现在,他找到了。这个困扰了他一生的问题的答案,就是“没有答案。”
而他,也终于彻底地走入了自我消解的末路。
太宰治在浴缸里接满了热水,拿来了那把他用来切胡萝卜的刀,放在旁边。然后他开始收拾宿舍,扔掉垃圾,擦干净一切,然后洗了一个澡,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一切过程都这么平静又这么有序,太宰治甚至轻松地想,终于有他可以做好的事情了。
他没有躺进浴缸,因为水凉了会冷。然后,他将刀纵放在自己的手腕上,用力地切了下去。
血,汹涌而出。这是他最后一次自杀。他兴许是一刀直接深入至静脉了,纵向一拉,仅仅是一点力气都让他疼得浑身发抖,但是他没有停,而是一刀接着一刀,刺穿、割开,狠绝得像在肢解一个与自己毫无关联的兔子。每一秒那些血都在带着他的温度流逝,他越来越冷,越来越冷,甚至难以自抑地蜷缩起来。水面不断地晕开红色,深红和浅红,交织在一起,反出一点头顶冷白的灯光,粼粼的,极痛也极美丽。
然而这个时候,他的手机突然响了。
“太宰,明天我需要你去整合一份资料,内容是——”
江户川乱步哑了一瞬,紧接着十分警觉地大声喊他的名字:“喂太宰!你在哪!”
“我……?当然是在宿舍……。”他不知怎的突然想笑。他再次拿起刀来,轻轻地比划着,有细碎的光在他的头顶荡漾,被揉碎,被拼接,重组成无法辨认的模样。
“你疯了吗!停下!”江户川乱步几乎是在嘶吼,“我命令你——”
大概,会是精疲力尽吧。
越靠近海边风越大,巨浪不断地翻滚、咆哮,令人心悸。终于到达这处海边的矮崖时,他已经磕碰得浑身是伤。恍然间,他似乎正看见织田作之助正站在那海的中央,无悲无喜,远远地望着他。他有些欣喜,却同时看见侦探社的大家也在他身后站着,一同朝他走来,脸上带着各色的神情。他的笑滞在脸上,下意识地后退,可他们不断地逼近,一直走到他的身边。然后又伸出手来,却是要摘掉他胸前的那枚胸针——已经碎裂了一点的可怜的小东西。太宰治睁大了眼睛,惊慌地向后退,手死死地捏住它,声音都变了调:
“不要……”
然而他们都有些嫌恶似的更朝他走一步:“你走吧!这里留不了你了!”
“不,至少,至少……”
“侦探社,没有你这样的成员。”
他微张着嘴,哑然,浑身发着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下意识地拼命摇着头,试图为自己找回最后的一点尊严。那枚胸针的别扣几乎被他捏得变型,针尖再也扣不住,支在一边,又被他的力度攥得刺进了掌心。尖锐的疼痛让他一下子清醒过来,眼前仍然是那片灰蒙的大海,稀薄的黑色的云,和在海浪中巍然不动的礁石,没有织田作,也没有要赶他走的大家。
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笑出声来。
天边是即将破晓时独有的青灰色,大概再过不久,这座城市便会迎来它充满希望的新的一天。可是现在,什么都还在沉睡着,做着甘甜的美梦。没有拥抱,没有生息,没有任何一点微弱的亮光,在这最后一秒里,他有的,只是他自己。
——灵魂赴死,躯体殿后。
他微笑着,纵身一跃。
十二.
纵然是他,在正睡得正香时被突然地打断,也会有些茫然,摸索了好半天才摁下了接听,结果那头传来的焦急得有点沙哑的声音让他一下子清醒过来:“敦,你快去找太宰!”
“啊?”他甚至顾不上问清楚便匆匆忙忙地爬起来,“太宰先生怎么了?”
“他肯定是自杀了——别问了总之快点去!”
“啊啊好的……不是,什么?自杀?他怎么会自杀?他不是前两天还好好的吗?”
空无一人,只有浓厚的血腥味逼得他们想吐。中岛敦依稀记得上一次闹得这么大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依着记忆找到衣柜去,却发现里面并没有人。这时候与谢野晶子惊呼一声,大家循声看过去,是浴室。那里到处都是血,浴缸里的水甚至还冒着热气,蒸起一点淡粉色的雾。
“为什么啊,”中岛敦痛苦地挠了挠脑袋,“大冷天的自杀,结果人还不见了?”
“别管了……我们得赶紧出去找人,不然的话……”这话没说完,大家一下子都想到了那个最坏的结局,突然好像对“太宰治自杀”这件事有了一点实感。这么久以来,由于太宰治再也没有自杀过,他们好像已经快把这个词和他剥离开来。
但其实想想,现在的他,不是才最容易出事吗?
大家已经精疲力尽,甚至生出一种“太宰治根本就不在外面”的怀疑。然而,就在沿着海岸线走了数公里、又累又冷、已经滋生了一种不耐烦的情绪的大家,突然看见远远的,海边躺着一个人。
中岛敦最先反应过来,向那人跑去,然而接下来,他见到了此生他最不愿意见到的画面——
“太宰先生!!!”
他嘶吼。
太宰治就这样安静地躺在海边,侧着身子,脸上带着一点很平和的笑——可是又微微蹙着眉,仿佛他只是在做一个哭泣的梦——他的人生,而他现在即将离去,很不舍似的。冬季实在是太冷了,没人知道他就这样在这里躺了多久,他的发上挂着冰晶,没有泥沙,没有水草,没有血也没有任何会污染他的东西,他甚至什么也没有,就这样安静地,干净地躺在那里,湿漉漉的,任由天边那点朦胧的光温顿地落下,从他身侧流淌而过。
海浪无声将天幕深深淹没,漫过天空尽头的角落。而太宰治就这样闭着眼,陷入了他永恒的安眠。
中岛敦颤抖地抱住他,像是抱住了一块冰。他拼了命地想要用自己的温度去融化他。大家陆续跟来,见到此景,也呆愣地站住,想说什么,却发现所有的语言在此刻都是借口。
还能说什么呢,直到刚才都还在厌恶他又一次添了麻烦的大家。
这时候,国木田独步突然注意到了太宰治紧攥着的手。他的指尖已经结了一层很薄的冰,用尽了力气也没有办法掰开。国木田独步的手有点颤抖,把它们拢在自己的掌心里,很久,连自己的温度也被尽数夺了去,才勉强地融化了那一点寒冰。
然后,他在大家的目光里,小心地掰开了太宰治的手。
而那里,静静地躺着一枚,已经碎裂的,武装侦探社社员的专属铭牌。他后退了两步,抬眼看了看大家,又看了看安睡的太宰治,再看了看自己的手,然后十分挫败地,摘下了眼镜。
——这一个对于大家来说,根本就无足挂齿的、几乎从没放在心上的小小的胸针,竟然已经是太宰治如此珍视的、和武装侦探社的,最后的羁绊。
天的尽头,太阳升起来了。而这个总是向往着光明、宁愿自己独自背负黑暗也要用灵魂发光发热的人,再也看不到了。
太宰治,终于彻底地被光,杀死了。
十三.
太宰治是以武装侦探社社员的礼仪下葬的。
太宰治死前,中岛敦总是时刻期待着能再一次看到他熟悉的那个前辈归来,然而现在他死了,一切都变成了一个幻想。于是,或许是一种心灵上的歉疚,他常常做到关于太宰治的梦。
他的梦里,太宰治的灵魂走进了这座城市的钢筋丛林,却也有几星点没有走出来,成为了这片森林的一部分;也有些走向水,在那里停息,把他的梦铺成一个湖泊。他从日出的地方出发,以步履丈量这片土地,走到那片生命尽头的海洋;从沉稳可靠的身姿,一直走成一堆骸骨;走成了骸骨,他却仍没有停下,而继续在他们的梦里行走。
他走过的那条路,需要透支他们全部的哀伤。
然而,中岛敦也只能轻轻地,轻轻地回想,用以悼念他们最后的期望。
春天啊,暖阳啊,快些来吧。
保全他一路上,无风无浪。
我的白马儿啊,你慢些跑吧,
这一次没有我带你,回家。
FIn.
感觉太宰治这样的人,得了抑郁症,大概就只有死路一条。
太遗憾了。
#是互相爱着的中太酱甜饼!
#平淡日常最见真情
#宰未叛逃设定
#2k粉福!感谢大家!
#来吃点糖吧
其实中原中也是一个很安静的人——太宰治突然想到。
这是一个平常的夜晚,挺冷的天,还飘几朵小雪。他从森鸥外的办公室里出来,独自走在回家路上。连续为谈判奔波了几天,他有些累了,走得稍慢了一点,脑袋里就不由自主地蹦出了这个想法,把他自己都惊了一惊。...
这是一个平常的夜晚,挺冷的天,还飘几朵小雪。他从森鸥外的办公室里出来,独自走在回家路上。连续为谈判奔波了几天,他有些累了,走得稍慢了一点,脑袋里就不由自主地蹦出了这个想法,把他自己都惊了一惊。
他低着头,全然不顾那些细小的雪花怎样落了他满身,就这么走着,心里想的是中原中也一个人坐着思考些什么东西时喜欢抽的烟。他其实没有烟瘾,大约只是习惯了手上拿点什么东西——他曾经和太宰治说过他不太喜欢在独处的时候两手空空,这会让他心里也变得很空,很折磨人。
想着想着太宰治有点儿不太注意前面的路,还不小心绊了一跤。
唉,太宰治扶着树站稳,拍了拍身上的雪,想到,不知道这能不能算是为小矮子英勇负伤。
港黑的各位要是听见了,谁会不吃惊呢,毕竟那些年港黑大楼地板修修补补的原因八成在他俩身上,谁要是说搭档一定亲密无间,那抱着枪的老大哥们第一个跳出来不答应——活例子不就在那摆着吗。但其实真要说,他俩也还真不至于像外界传闻那样时刻打得不可开交。没人会有这样的精力。更多时候他们坐在一起打游戏,开的最过分的玩笑也就是“当一辈子的狗”。但其实不是非得争这些高低输赢,太宰治那时候只是太想把他留在自己的生命里了。
——到家的时候,屋里已经亮了一盏暖澄的灯,中原中也的皮鞋和行李箱都摆在门口。太宰治进屋换上拖鞋,正巧看到中原中也正在将脱下的外衣挂好,见他进来,略挑了下眉,只打了声招呼,没多说别的。太宰治知道他是累了,也没挑话头,只说让他先休息一会,自己去煮点开水。
中原中也应了一声。有些疲倦的尾音慢慢地落在地上消失不见,屋里一下又安静下来。于是太宰治的心里再一次冒出了那个念头:中原中也是一个安静的人。
他叹口气,慢吞吞地脱掉大衣,摘下围巾。他注意到中原中也的衣服上有着一点不太好察觉的血腥气,于是走过去站在他跟前瞧了瞧。中原中也没说话,太宰治伸手摸了摸,甚至能感受到他身上冒着的寒气,于是便知道了那些血大概都不是他自己的;这个时候中原中也垂下眼去,于是他又猜到中原中也为了不让自己闻着难受,大概独自在外面站了很久,就为了把血腥气散得干净一些。
“不冷吗?”太宰治问。
“有点。”中原中也如实回答。
太宰治了然地点点头,然后转身走进厨房,烧水,切姜丝,解冻红糖。
以前的太宰治对这些一窍不通。匕首他能玩出花来,换把菜刀,可能就把自己的手指给切了。后来中原中也重伤昏迷了两个月,他硬是咬着牙把这些玩意儿学了个七七八八——本来森鸥外不放心他自己在家捣鼓,问需不需要请个人来照顾他,却被坚决地拒绝,于是也不好再多管。其实理由是很简单的:一是他潜意识极度抗拒自己生活的地方会出现中原中也以外的人的痕迹,二是中原中也回家养伤的时候,总不能也请人来照顾吧?太宰治了解中原中也的脾气,他铁定是不会愿意的。
太宰治回过神来,水已经煮沸了。他揭开锅盖,然后把姜丝和红糖一起放了进去。
姜丝在锅里悠悠地翻滚着,这个空档里太宰治又转身去橱柜里拿了点红枣。屋里屋外只有火炉呜呜的声音,太宰治觉得安静得过了头,就探头出去看看:中原中也正闭着眼睛靠坐在沙发上,也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他叹口气,把枣洗干净,对半切开,放进锅里。
噢,忘了说。其实太宰治会做的菜并不多,味道不错的好像就只有红糖姜丝茶,这还是红叶姐从中国外派回来之后教给他的。有时他还喜欢往里磕一个鸡蛋。一切始于两年前的那个夜晚,他呆愣着坐在瓢泼大雨里,怀中抱着他的搭档,手指徒劳地去按住那些可怖的伤口。这是他第一次知道原来人可以流这么多血,多得他都觉得连自己那一份也要流干了。
他脱下外衣紧紧裹住冰冷的毫无血色的中原中也,淋着大雨狂奔。怎么办呢,他的太阳变得这么冷了,他该怎么办呢?中也,别睡,我知道你只是有点困了,我们回家再睡好不好?你快来跟我说说话呀,骂我是青花鱼吧,求你了,只要别睡过去,我什么都答应你。
很久以后,太宰治都还是会在梦中偶尔回到那个夜晚。还好在大口喘息着醒来时,还能看到那一双藏着担忧的眼睛,蓝色的,把他的心都灼出一个小洞。
太宰治出神地想着。他把火关小,然后盛了一小碗,转身要出厨房。这时候他才发现门口站了一个中原中也,正微微眯着眼,带着点几不可察的微弱的笑意。
“喝点?”太宰治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只好把碗往中原中也的方向送了送。中原中也轻轻应了一声,接过碗,走到餐桌前坐下,低头吹了吹,开始慢慢地喝。
太宰治也在他的对面坐下。
灯光看起来一如既往地暖和,澄澄的,落在中原中也的面庞上,显出一种很独特的柔和。太宰治撑着下巴看他,心里想的还是那句话。其实想想也没错,多数时候中原中也在人群中扮演的角色都是倾听者。他随和,谁说什么都能认真地听一听,但自己又奇怪地不喜欢在众人面前表露太多。人们对他的评价大多是“温和有礼的绅士”,太宰治偶尔听到一面觉得不服气又一面有些小小的得意——看吧,会生气会骂人的中也,只有我才有哦。
思绪至此,中原中也已经将那一小碗喝完了。他放下碗,眯了眯眼,看起来已经疲惫到了极点。于是太宰治收走他的碗,催促他快些去休息。
“睡觉去呀。”
中原中也点了点头,站起来,走进卧室里。太宰治洗碗的时候听见卧室的浴室里传来水声,知道是中原中也正在洗澡,不由得垂下眼去笑一笑。中原中也是很爱干净的人,无论多累多难受,他都绝不会允许自己带着一身尘灰进入安眠。
太宰治放好洗完的碗,擦干净手,也走进卧室里去,打开了暖气。中原中也很快就出来了,湿着头发还没擦,正低着头给自己的睡衣带子打蝴蝶结。太宰治拉开衣柜左手边第二个柜子,拿出里面的吹风机——收纳的习惯也是在和中原中也住在一起之后才养成的,小矮子有点洁癖,什么都要规规整整干干净净的,相比之下太宰治则随性得有点过了头,老惹得中原中也不高兴。但是他喜欢在中原中也的脸上看到多一些生气之外的神情,几次之后也就学乖了。为此中原中也还特意奖励了他一顿蟹肉煲。
“好了没?得快点吹头发,不然要感冒呢。”
太宰治走到床边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过去坐下。他又给他裹了件外套,然后按下开关,吹风机呜呜的声音和周遭的环境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共振,听起来让人不自觉生出一点倦怠的意思。中原中也坐在那,任由太宰治摆弄他的头发,一会后伸出手去环住太宰治的腰,轻轻地把脸靠了上去。
太宰治怕痒,躲了一下:“干嘛呢。”
中原中也把他拉回来一点,半闭着眼说:“别动呀……给我靠一会。”然后他小声说,“熬了好几个大夜。”
太宰治拍拍他的后背,示意他可以就这么靠着睡一会。中原中也闷闷应了一声,脑袋拱在太宰治腰间,痒痒的,老让他有点想笑。中原中也的头发出差前才刚剪过一次,现在又长了点,垂到胸前,让他消了平常那股凌厉的劲,变得更加柔和。太宰治不免走了神,心里想着十五岁的中也好像没这么长的头发呢,那时候才刚刚到后脖颈,夏天了也不嫌热,但又老来和他争冰棍,好像他买的冰棍比别人的还要好吃那么几分似的。
正想着,中原中也却松开了手。太宰治有些疑惑,低下头去看他,却正巧对上一双温顿的蓝眸子。眼睛的主人很慢地眨了一下眼:“……我怕你腰受不住。”
“现在不疼,”太宰治笑着说,“抱吧。”
中原中也却摇摇头,怎么也不肯抱了。一年前太宰治出任务的时候受了一次伤,子弹从侧腰贯穿过去,虽说比起其他来说已经不算是太重的伤,但自那以后他就常会腰疼,森鸥外说大概是落了病根。中原中也一直觉得那是他的错——他要是再早一秒钟转回头去,太宰治就绝不会挨那一枪子,也不至于每逢变天都疼得躺在床上起都起不来。太宰治倒是不在乎,只是看着中原中也这样愧疚自己也心里不好受,便总是抱着他哄狗狗似的小声说:“已经够棒啦。”
思绪至此,太宰治不由得失笑,说:“可你总不能这样直挺挺坐着呀,你都困成那样了。”
“我不困。”中原中也说。
太宰治无奈,只好依了他。头发慢慢被吹干了,太宰治关掉吹风机,转身去放好,一边说:“好啦,现在可以睡了。”
但是等了半天都没人回应,太宰治于是转回头去看——中原中也早就阖着眼睡着了,却还真是就这么坐着,微微低着头,呼吸很轻,好像怕吵着谁似的。太宰治看见他眼下的乌青,心里被什么东西轻轻揪了一下,走过去,扶着他躺下,又给他裹上被子。中原中也睡得不沉,被弄醒了,见着是他,茫然了一会,小声地说了一句:“……你凑近一点。”
太宰治便弯下了腰。中原中也侧过头去,亲了亲太宰治的脸,说:“辛苦啦。”
太宰治还没来得及回答呢,中原中也就彻底睡过去了。太宰治失笑,给他掖了掖被子,又帮他拨了拨有点凌乱的刘海,心里想,坏狗狗,得了便宜还卖乖。
他走出卧室,关了灯。
夜夜好梦。
但也只是梦罢了。
Summary:有时候,我们破碎得如此美丽。
#团宠病弱宰
#是一个悲伤,但是充满了希望的故事
#全文2.3w
#推荐BGM:雷佳《人世间》
和田薰《穿越时空的思念》...
和田薰《穿越时空的思念》
羊曰《化作青烟》
//无论怎样变化,太阳都会升起落下。
一
今天,医院楼下的小花园里几乎没有风。
我坐在长椅一头。另一头的把手上蹲着一只麻雀,正安静地注视着面前的花丛。手边的袋子里装着饭盒,里面是新熬的粥。从前我对自己的伙食并不苛求,为了工作基本是有什么就吃什么,因此一直以来厨艺都差得要命。但现在不一样了。我几乎学会了所有专为病人设计的菜式——在短短两个星期之内。
已是正午了,距离我来到这里已有将近半个小时,然而我唯一能感受到的,却仍然只有冷。面前的一切都在静谧之中反着光,让我有些发昏,每当想撑着椅子站起来,似乎都能听见有一个小小的声音说:“怎么办呀……。”然后把我又一次地向下拽去。
是啊,怎么办啊。我的目光无声地落在那个饭盒,上面只贴着一张标签纸,写着“太宰治,B619”。这个新的饭盒比之前那个稍小一些,不过也正好,太宰治已经吃不了这么多东西了。我第一次托医院送餐时不清楚要写名字,结果到了最后不仅没把饭送到他手里,还连着饭盒一起丢了。他知道之后笑了我很久,可我想,要是他能一直这样笑下去,再闹几个乌龙,也未尝不可。
“什么要紧事?”我这样问他。
“太宰吐血了,突然地,”他的声音有点颤抖,“与谢野医生检查不出原因。”
我走过去,他们看了看我,给我让了个位置。
“……这么急性的出血,初步怀疑是胃溃疡导致的,明天安排一个胃镜,看看是什么情况。现在情况基本已经稳定了,先好好休息一晚上吧。”
坦诚地说,我并不算很意外——胃溃疡,太宰从我们还坐在一起喝酒的时候就已经有了。他本来身体底子就差,港黑日夜颠倒的工作更是让他常常连饭也顾不上吃,更别提还经常去酒吧灌几杯烈酒。我和织田其实从认识他开始就一直很担心,但他从没听过我们的话,一次也没有。
尽管如此,闹到现在这个地步,我仍然觉得心中有些不太平——我本以为他会被大家好好照顾着的——在他加入侦探社之前,我还曾跟种田长官特别提过他的身体问题……那个时候我不敢和他见面,也就只能通过这样的方式为自己赎罪。现在看来,他大概没有宽恕我。
不会弄错的。医生说,细胞镜下特征太特殊了。
可是还能说什么?不管怎么眨眼,掐自己的胳膊,这比梦还让人恍惚的一切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发生了。我抿了抿唇,就这样提着那个饭盒走进了住院部大楼,跟早已面熟了的护士点点头,然后坐上了电梯。这个冰冷的铁盒子带着我加速向上,去往二十五楼,他的病房。显示屏上的数字不断变大,我离他的病榻也越来越近,可是不知怎地,我总感觉我其实离他越来越远了。
是我的错觉吗?
我不知道。
我又一次见到了他。这一次,除了午餐之外,我还为他带来了一盆小花——阿尔尼卡,矮种向日葵,就算种在病房里也不会太碍事。现在只堪堪发了芽,到了六月花期,若是幸运的话,大概他正巧能在生日那天看见一朵美丽的金色小花。向日葵向阳而生,我希望这样一株还在生长的小东西能给他带来一点珍贵的生命力。
那时他正靠坐在床头读书,阳光投进来,把他的身形映得很润和,一如从前。他抬眼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被我摆在床头柜边上的花盆,愣了一下,却依旧把注意力转回了那本深蓝色外皮的书,没有说话。
我也只能沉默,把饭盒放在床头柜上,在床边坐下。今天是我第十三次来给他送餐,这期间他一共跟我讲了八句话,两句是“坐吧”,三句是“嗯”,三句是“不吃”。可是我能说什么呢?我唯一能做的只有苦笑,然后哄着他,多少吃上一点。医院的伙食专为他这样的病人设计,可是毕竟太寡淡,他又是猫儿嘴,挑得不行,我真怕他依着性子能把自己给饿出什么别的病来。
但是,这个时候,他突然喊了我的名字,很轻地:
“安吾。”
我有些讶异地回了神。他已经把书合上了,输着液的那只手轻轻覆在上面,很安静地看着我,让我突然有一点慌乱。但他没有给我说话的机会,而是指尖轻轻点了点:“你读过吗?这本书,”他垂下眼去,“《第七天》,华国作家余华先生所著。”
我摇了摇头。
“所有人都死了,但也没有死。他们去‘死无葬身之地’的小面馆里吃面,看亡灵下棋,听那群婴儿唱歌,”他突然微笑了,“安吾,你说我死之后会去‘死无葬身之地’吗?会有人记得我吗?我会不会在那里碰见故人?”
我沉默地坐着。这三个问题这么轻巧也这么沉重,以我第一反应,“死无葬身之地”绝对不是个什么好地方,虽然那里有花有草也有面馆;单听名字,那大概是个不被记挂的、无处埋身的逝者才会去的彼岸,而显然不管是我还是侦探社甚至是港口黑手党,都绝不会让他成为他们的一员。
所以我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摇了头:
“不会。”
他似乎有些吃惊,紧接着又笑了起来:
“……但愿如此。”
话题就这样没头没尾地结束了。我根本就不知道怎么回应他那番话,更不知道他到底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故人?想也知道那必定指的是织田,但我宁愿希望他只是单纯地在和我随便开一个什么玩笑,而不是真的把它写入自己的未来认真思考。
虽然我知道他从没拿死亡开过玩笑。
一时寂静。我看了看表,已是十二点四十八分。再不吃午饭就该太迟了。于是我站起来打开饭盒,给他盛出一小碗粥。蛋花,小葱,姜,香油,大米和盐,还有十几粒为了补血加进去的枸杞,是很简单的搭配——从邻居的华国老妇那里讨教来的,却格外的香软又营养丰富。但太宰治显然不是很想领情——大概在他二十八年人生中没怎么习惯过吃热乎的吧,我们以前一起吃饭的时候他总是能搞出点我从没见过的吃法:关东煮加冰,茶泡饭加冰,还有一系列听起来和冰完全不搭关系的食物,却硬是被他弄成了冷食。他自己说这样才能品尝出鲜味,我尝过一次——确实略如他所言,但哪有人吃辣咖喱都想着加两块冰的啊?
“没办法,”织田那时候对我说,“太宰自己都说这是种畸形的快感,但是他戒不掉了。”
直到现在我其实都很难想象。
我无奈,只能叹口气:“祖宗,吃点吧。”
他眨了眨眼,一下子又变回了过去那几天我看见的太宰治,安静,冷漠,一双眼里平静无波,把目光从我的脸上移开,落在那碗热气腾腾的粥上,然后伸出手,接过。他垂着眼,开始一口一口地吃,没有一点表情,每一步动作都缓慢而均匀,像设定好的机器。我生出一种错觉:他不是在喝粥,而是在完成任务,一个我逼迫他完成的任务。
我看得心里难受,小声地说:“……要是还不饿,就等等再吃吧。”
他却好像没听见似的继续机械地递着勺子。在吃完最后一口之后,他顿了顿,突然抬起头,脸上是一种我从没见过的茫然。
“安吾,你是不是,没有放盐?”
在太宰治确诊第十五天,住院第二十八天,他失去了味觉。
病情远比我们想象中的恶化得更快,更何况他确诊的时候,就已经是晚期。第二天医生带他去做了CT,确定癌细胞已经扩散至脊柱,并且还处于高度活跃状态——一个定时炸弹,谁也说不上什么时候就会炸开,彻底燃尽他的生命。
手术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最终的方案只能是姑息治疗——去尽量延长他的生命,同时也减少他的痛苦。
但是,太宰治根本就没有什么治疗的欲望——当时侦探社和港黑的各位都在,听他这么一说,几乎都是哗然。那个白虎少年几乎一下子掉了眼泪下来,哀求地,颤颤巍巍地喊着他“太宰先生”;国木田独步哑然地站着;侦探攥着福泽社长的羽织,那张伶俐的嘴什么也说不出来——而我,我站在床尾,沉默地注视着视线里那一小片纯白的被单,心像溺在了一片汪洋之中。
“可我并不想经历这些没有意义的痛。治疗完结果也还是会一样的,大家……都是清楚的吧。”他苦笑。
我仍旧低着头,早已了然。
“您劝劝他啊,坂口先生,”中岛敦的目光投向了我,急切的,哀求的,“您的话,太宰先生会听的。”
没人知道我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有多么想笑,可是我扯了扯脸上的肌肉,却只能摆出一副极其难看的表情。他要是会听我的话,就绝不会在那么多个孤独的夜里一杯接着一杯地喝威士忌,不会拖着满身的伤独自走回那个垃圾场里的破集装箱,更不会常常把自己随便地丢进某条河,仿佛一个没人要的塑料袋。但是当我抬起头来,却看见他正平静地注视着我,似乎在等着什么。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我记忆中的他全部来自黑之时代,而我对走入光明后的这个太宰治——十四天前我们第一次相识——其实一无所知。他可能还是很想死,也可能已经不是;而不管怎么样他把这个选择的机会交给了我,像是在告诉我,我完全可以决定他的生死,最好能上下嘴皮子一碰就放他去和织田见面。
但是,我对上他的目光:
“太宰,我恳求你,活下去。”
他同意治疗了。
大家都说那是我的功劳,其实不是。太宰治只是习惯于把生死的意义寄托在别人身上,从前是织田,现在是所有与他有着羁绊的人们,而我恰巧连接着他的过去和现在,便勉强充当了这个“别人”。
但是太宰治又提出了一个让我有些疑惑的要求:我留在那里,陪他一晚上。
他没有说原因,我也没有问,只说了一句“好”。大家不知怎么觉出一种欣慰,叮嘱他几句好好休息后就陆续离开,而我站在那里,看着他——他依旧是很安静地靠在床头,低垂着眼,苍白的手腕上松松地挂着一个纸环,上面是他的名字和床号。他没有如往常一样流露出冷漠,但也没有任何表情——虽说笑或是不笑在此刻对他和我来说其实都没有任何区别。
他抬起头来看我,指尖很轻地摩挲着被角。就在我以为我们真的就要这样坐上一晚上的时候,他开了口。
“安吾,你为什么要做这样的选择?”
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很显然这是我的私心,因为我并不想亲手葬送掉一个友人之后再做一次同样的事情——那个时候他的目光平静得过了头,我怕我再多看一眼就会彻彻底底地输给他。而一旦我说出“随你吧”这样的话语,杀死他的罪魁祸首就变成了我而不是所谓的病痛。
不知为何,我隐约感觉到他那时其实是想向我流露出一点隐蔽的妥协:
如果你希望我活下来,我就听你的。
这么多这么多都堵在我的嘴边,可是我只能说:“……我不知道。”
他低着头,没有看我。
“你还想死吗?我不知道,我好像已经完全不认识你了,”我苦笑,“你换了一身浅色的衣服,摘掉绷带,不得不说这样真的很适合你——你变得和织田口中的好人越来越像了。你对谁都露出微笑,可是我每次看见都觉得你在哭。”
太宰治沉默地垂着眼,声音很轻:“……是吗。”
然后他抬起眼来,望着我。他看起来有些茫然——我真的很少见他露出这样的表情。他往日一向是淡漠的,好像谁都逃不过他的审视似的——但是现在回到他自己身上,他好像突然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又低声自言自语:“……或许是吧。”
他叹息似的笑了一声:“既然都已经讲到这个份上了,安吾,我问你一个问题吧。”
“我究竟算是你的什么人?”
一时沉默。我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的问题很奇怪。但又好像是钉子似的一下敲进我的心脏,把某个结了痂的地方又一次撕开,露出血淋淋的过往。他是我的谁?论身份,他从前是我的敌人也是我的同事,而现在他成了友方还时常对政府提供帮助;论关系,我当然一直把他当成我的挚友,可是在我向森鸥外出卖那五个孩子的踪迹时就已经没有资格再说这话了。一切走向末路前的那天晚上,我们在Lupin久违小聚,可从进去的第一秒开始,太宰治看我的目光就变成了一种,沉痛,或者说是被背叛的哀伤——很隐蔽,但我绝不可能毫无察觉。我的心脏几乎要慢半拍,几次濒临崩溃想要把一切都和他们坦白,对他们说逃吧,逃得远远的,织田你一定要带他离开这个泥沼,你们都是好人,不该埋没在这里的。可是很显然,我不能。这座城市已经太脆弱了,经不起更多的轰炸和战乱。而织田,是解决这一切的最好的人选。
所有这些,明明太宰治都是知道的。可他还是这样问了。我能不能认为这是他在向我索要一个答案?一个我欺骗他、背叛他、推开他的答案?
但是我依然只能回答他:“我不知道。”
“……为什么?”他微微睁大了眼睛,仿佛完全没有想过我会这样回答他,“安吾……”
我打断了他。
“如果可以,我多想和你是最普通的挚友,下班了就去Lupin,喝得烂醉,你笑话我我笑话你,”我的声音近乎悲怆——这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可是怎么可能呢,我每次看见织田的墓碑回去都会做噩梦。你以为我不恨我自己吗?如果我没有这么软弱无能,我何必呢,我,何必要用两个挚友换一座城市?”
我听见自己的尾音颤抖地打了个转,然后消散了。所有的一切突然一下子归于寂静,连带着暗淡下来,成为一点我们之间盘旋不去的阴影。他仍然是以一个那样的姿势坐在那里,却让我觉得他的灵魂已经飞走了。
太阳完全落下。屋里只有一盏床头小灯开着,一片昏暗。
“太宰,我也问你一个问题吧。“我垂眼看着自己的手,“你真的为自己活过吗?就连抉择自己的生死,你都要把机会交给别人,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真的,真的放你走呢?”
我的声音有些颤抖了。
“如果我真的说‘你高兴就好’,你是不是就要这样飞走了,像一只鸟?”
我几乎要说不下去了。
而太宰治,却突然笑了出来。有那么一刻我真觉得他疯了——可是他没有,疯的是我。方才那些决了堤的话语在我心里已经发酵了整整十年,在无数个夜晚叫醒我,击碎我。此刻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直到这时候我才发现我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和他对视过了——他还是那么苍白,却比从前更清瘦也更虚弱,那张脸上竟然只有一双眼睛有颜色,在暖澄的光中微微发着亮。
“安吾,”他很轻地摇了摇头,“你不是别人。”
“……我也从来,都没有恨过你。”
这句话子弹似的,把我钉哑了。我愣在原地,仿佛被扇了一巴掌。眼泪很突然地就掉下来了,我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这句话我已经等了十年了,老实说我压根都不知道该是什么心情才比较合适,我只是哑然地,就这样在他面前落了泪。房间里仿佛突然开始下起了小雨,把我和他轻轻地隔开了,我难以看清他的神情,只知道他正垂着眼,大约和我同样不好受。
我们沉默了很久。我真的很想再说些什么,但犹豫了许久,嘴巴张开又合上,一切好像在我的喉咙里被融化了似的,最终只成了一声很小的,雪花似的询问:
“……你,冷吗?”
他吃惊地抬了头,而我垂在身侧的手难以自抑地发着抖——这句话真的太突兀了,但我想他一定会明白是什么意思的。我们从前就是这样,无论是谁,想要讨要一个拥抱时,都会这样问对方:你冷不冷?
他就这样望着我,良久,带着一点很淡的哀戚,轻轻点了点头。
我于是走过去,很慢地,张开了我的双臂。就在我即将拥抱他的那一刹那,他突然很小声地说了一句“等一下”,我怔怔地看着他开始整理自己,把有些凌乱的发丝别到耳后,又有些局促似的深吸了一口气,接着朝我微微笑:“……好了。”
“抱歉,”他歉意地说,“我只是太久没被人拥抱过了。”
我摇摇头,然后俯下身去,抱住了他。
这是我们十年来第一次拥抱。他真的太瘦,骨架硌在我的臂间,甚至让我感觉到了疼痛——绷带粗糙的质感让我感觉他还活着,可毫无热气的身体又让我觉得他是一片雪花,飞得很高,又落下。他的头轻轻搁在了我的肩上,我贴着他,嗅着他身上很淡的温和的气息,然后无声地闭上了眼。
良久,他动了一下。我感觉到他没输液的那只手,轻轻地落在了我的背上。
唯有长叹。
我们好像回到了从前。
“中也又来啦,今天不忙吗?”
太宰治似乎已经倦于去用外号激怒他的前搭档,反而只是像普通的朋友似的,就这样很平常地随便说点什么。但是重力使那天甚至开始不再回应他,只是自顾自地坐着,拿出他的短刀,开始仔仔细细地擦拭,期间没讲任何一句话,太宰治试着说些什么,开玩笑似的问他是不是终于打算把自己给杀掉,但只得到了他瞥过去的很沉重的一眼。于是太宰治面上的笑意慢慢淡去了,就这样看着重力使开始削苹果,去柄,挖出多余的果肉。两个人都像哑了似的。
很快小兔子的形状就出来了,这个时候重力使突然很低地问了一句:“吃吗?”
太宰治愣住了,半晌之后伸出没输液的那只手,小心地接过去。重力使就这样看着他把小兔子一点点吃掉——和以前一样,太宰治还是喜欢先从它的耳朵开始吃,然后是尾巴,四个小小的脚,再到身子——考虑到他的身体状况,这个苹果兔子小了很多,但即便如此,现在的太宰治还是吃了很久。他好像开始连吞咽都有点困难了。
然后重力使又开始擦拭他的刀,慢慢地。半晌之后他突然说:“太宰,能不能再叫我一次笨蛞蝓?”
太宰治大概是愣住了,很久都没有说话。从我的这个角度看过去恰巧可以望见重力使的侧脸,他正很平静地望着前方——他迄今为止的唯一一个搭档。我不知道太宰治此刻是什么神情,但大概如那天晚上我们坐在一起聊天一般,有着点即将破碎的悲哀。很久之后我听见太宰治的声音,有些颤抖,但强行地带了一点笑意:
“笨蛞蝓,明天你过来的时候,记得带把伞吧。天气预报说,晚上会下雨。”
然后我看见重力使抿了抿唇,垂下眼睛,很轻地说:“好。”
其实重力使根本就不需要雨伞,这一点不管是我还是太宰治都知道,更别提他本人;他大概也并不希望听见这样安慰似的话语,而是一点玩笑,说他垂头丧气的样子真难看,或是别的,什么都行。一个漏洞百出的告别语好像突然就这样变成了一点小小的续命良药,支撑着我们所有人继续往下走,我想起以前太宰治也会用很轻快的语气喊我和织田的名字,那个时候的他不需要这样强撑着露出笑来,开心和不开心都是纯粹的。可是疾病——我甚至从未想过他会以这种方式结束生命——把一切都变了个样。我看着重力使戴好自己的帽子往外走,也提起饭盒站了起来。
他开门看见了我,并未多说什么,只点了点头,然后走了。
我推门进去,太宰治正坐在床上靠着床头闭目养神,呼吸很轻,好像演了一场很长的戏一般累得睁不开眼。但我知道他只是也有点撑不住了——两个多月,病痛和愧疚已经快要把他拖垮了。
我突然有点对自己的决定感到怀疑。那时我挽留他,只是很简单地因为我认为所有人都还需要他,而他也需要我们,不管是出于何种情感;现实也确实如此,可现在想想我们其实没有考虑过他是否真的愿意接受这一切:愈发沉默的同伴,濒临崩溃的后辈,无微不至的关心以及小心翼翼的态度——没有人会愿意自己成为大家负面情绪的源头,而显然,是我将他推入了这样的境地。
当时他很轻地应了一声,接着有点茫然似的,不知道是在问我还是只是自言自语:“枸杞……是什么味道的呢?”
我刚想笑问他是不是记忆力变差了,上次不是才吃过吗——却突然想起来,他从那时候开始,就再也不知道酸甜苦辣是什么味道了。
我的呼吸有点发闷,想叹气,但是又不想让他听见这些,最终只能抿了抿唇,轻声喊他:“太宰,该吃饭了。”
他依旧是那样闭着眼睛,没有应我。阳光从窗纱的细小网格中很安静地投进来,在他的被子上镀了一层很薄的金色的晕——他没有坐在光里,因为化疗开始之后就再也不能晒太阳了。我看着他,感觉只有无限的水似的哀伤,正一阵阵地轻轻拍打着我的心脏。
他瘦了太多,弯卷的发因仅做了两次化疗还没有往下掉,但很快这一切就要不可避免地发生了。我一想到那样的场景就忍不住想大哭一场,或者找个谁来质问几句:为什么非得是他?为什么仅仅是想要他活着就要付出这么多代价?可是回到现实,我却依然只能安静地站在那里,什么也做不了。
“……那就现在吃吧。”
很久之后,他回应了我,眼睛望着冷白的天花板。我慢慢把粥盛了出来,热气氤氲,病房里一下子盈满了甘醇的香,他好像终于回了神似的看向我,弯了弯眼:“安吾的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他的笑里有着一种很淡的疲倦,“现在我每天最期待的事情,就是安吾来送饭了。”
我听出了他的累,却依旧配合着他把这戏演下去:“那今天就多吃一点吧?”
他依旧是笑着,但只点了点头,没有出声,好像已经没有力气再说话了。
我把碗递给他,他接过去,开始慢慢地喝粥。我看见他苍白手背上的那枚留置针,忽然想起那日中岛敦来看他,给他带了一条自己织的围巾,说是现在的他大概很怕冷,就算不戴在脖子上也偶尔能暖暖手,却在帮他围上时不小心挂住了留置针的柄,一下子扯歪到一边,不仅流了很多血,还不得不逼着医生把留置针换到了另一只手——也是他的惯用手——虽然只是暂时的,但也有很多事情一下子就不方便起来了。
虽然太宰治一直温和地告诉他没关系,但中岛敦还是一下子憋不住了,怀里抱着那条围巾,咬着下唇转身跑出了病房,直到今天都再也没来过。那条围巾他织了整整一个星期,本是想为老师带来些温暖,却反而伤到了他——我从国木田独步那里听来了事情的全经过,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却完全无从下口。
——大家其实都快要撑不住了。
然而太宰治同样也是。两次化疗,但癌细胞一点都没少,反而是本就低于正常值的白细胞更少了些,医生甚至跟我说如果第三次还是这样的话,可能建议停止化疗——到那个时候,太宰治就真的是再也没希望了。
“您不如去问问患者本人的想法,”他叹气说,“如果可以的话,还是趁早问问他有没有什么未竟的夙愿吧。”
真的要到这一步了吗……
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太宰治已经把那一小碗喝完了,看我走神,也没出声喊我,反而自己也盯着窗外飘远了心神。现在换我等他。他静静地坐着,目光好像落在了窗内,又好像落在了窗外,里面安静流淌的好像是生,又好像是死。有一只飞鸟啁啾着掠过,他突然开了口,却依然远远地望着外面:
“安吾,我想把能用的器官都捐出去。”
这句话羽毛似的慢慢落下了。我正准备收拾餐具,一下没拿稳,瓷白的碗碰了桌子,发出很清脆的一声响——我愣了愣,抿着唇把碗拿起来,看了看,没破,然后又放了下去。
其实非常简单,我只需要点头说好,或者摇头说不行;甚至可以当作没有听见,把碗收好,朝他笑一笑,然后一切照旧。但是我知道我不能,因为他并不是在问我“我可以晚一点睡觉吗”或是“明天能不能去看日出”,而是试图用生命的最后一滴水去滋润芸芸——他一生最终的归宿。
而他会愿意告诉我,大概也绝不是征求我的意见,而是自己早就已经决定好了吧。
于是我默然地站了一会,然后抬起头来,朝他微微一笑:“好。”
他也微笑了。然后他问我:“你吃过了吗?”
我摇了一下头,又点了一下头。我告诉他,我来之前刚吃了一个苹果,很甜,脆脆的,特别好吃。
他思索了一会说:“我其实已经快不记得苹果是什么味道了。”
然后他顿了顿,又笑着问,中也会切小兔子苹果,你见过没有?
我摇头——但其实我已经见过了。他于是又笑,伸出手来跟我轻轻比划,说那是很小的一只兔子,有耳朵,尾巴,和四个小腿——但是比划着比划着,他的声音就低下去了,动作也慢下来,只是还看着我,眼里慢慢地流淌出一点雨似的哀伤。
“……安吾。”
他低声喊我的名字。我没有说话,就这样静静地注视着他。我想我的表情大概真的太难看,不然怎么会让他连话都说不出来呢?我努力地想笑一笑,但不管怎么尝试都失败得彻底,于是最终只低下头去,小声地开口:
“……想好了,就去做吧。”我说。
“我们能给你的,只有自由。”
那天从医院出来,我买了一束黄玫瑰,去了织田的墓园。
自太宰治生病以来,我就再也没有来过这个地方,数数日子,好像也有两个多月了。我知道自己大概还是不知道怎么去面对织田,我怕他的微笑会变成一种质问,质问我为什么会让太宰治变成这个样子。
下着小雨。我打着伞站在他的墓碑前,注视着他黑白的像。十年了,他一点都没变,反而是我们这些活着的,被外物折磨得面目全非。太宰治现在已经瘦得快要变成一片枯叶,每次抬起眼来看我,那双眼里的光都要更暗下去一点,好像这无尽的看不到头的治疗要把他最后一点力气都耗尽了;常常坚韧稳重的国木田独步看上去一下子疲倦了很多;中岛敦后来再过来,却已经不再会流泪了,只默默地坐着,那条围巾最终也没被送给太宰治——大概被他封存在某个柜子里了吧。其他人每来一次叹的气都会更多一点,看着我,眼里只有无尽的悲哀。
“……对不起。”
我只能这样说。
“织田,你会不会怪我呢。但加入侦探社之后的这十年,太宰好像真的已经完全做好了彻底牺牲的准备,不管是迷雾事件里挨的那一刀还是共噬事件的子弹……你知道,他从没有一次真正考虑过自己。”
“我……给他买了一株阿尔尼卡,”我低声说着,“说不定等它盛开的那一天,太宰就能好起来了。到时候一定让他再来看看你,他肯定有很多话想跟你说,只是现在我们不敢让他离开医院,你也……别怪他。”
但是命运不会眷顾温柔的人,并且向来如此。
思绪至此,我不由得苦笑了。太宰治的身体每况愈下,医生劝我去商量着是否停止化疗,让我意识到一切似乎即将有个终点了——他的悲伤,我们的痛苦,永远也吃不完的药,还有病房里日复一日的冷白的阳光。可是我宁愿把这样的苦一直受下去,只要每天都能看见他还好好地坐在那里就可以了。
我发现人在非常悲伤的时候,会变得很容易依赖什么东西。我走到墓园来,心里想的就是织田能给太宰治一些希望;但是一抬头看见云层之后隐匿的太阳,我就会想起那株阿尔尼卡,然后开始祈祷:请给他一点活下去的力量吧。以前我们希望他不要去自杀,现在他终于愿意留在这人间,老天却不要他了。
那我们呢,我们到底,该怎么办呢?
没人回答我的问题,只有无尽的风如悲哀的歌一般浅浅唱着。我低下头,不再去看织田那令人温暖得心碎的笑,转身沿着小路走出墓园。一切都寂静地肃立着,目送我离开,当我最后一次回头时,那束黄玫瑰正安静地倚在织田的墓碑上,随风轻颤。
脚下潮湿的小路上铺满了落叶。
真冷啊。
可现在……明明,还没到秋天啊。
太宰治的病再一次恶化了,这一次毫无征兆。
那天国木田独步正陪他坐着,什么东西都还没来得及说,剧烈的疼痛却突然来袭,太宰治痛得蜷缩成一团,浑身发着抖,大口喘息却仍然几近窒息,想说些什么却一下子栽倒下去——国木田独步吓了一大跳,按了三次铃护士都还没来,急得他自己去外面喊人,结果带着医生回来一看,遍地都是红色,床上的太宰治显然已经昏死过去,歪倒在一边,鲜红的血还在流,滴滴答答。
我推掉所有任务赶到医院的时候,太宰治已经在手术室里抢救了一个多小时。这短短一个小时里,血包用了三袋,病危通知书下了两张,医生出来告诉我们,说癌细胞已经扩散到了脑部,后续大概会失明,或者失聪,甚至从此昏迷不醒。失明——什么意思?我甚至反应了好一会。如果是这样的话,他是不是就再也看不到那株阿尔尼卡了?他明明——
——有很多名词太专业,我们根本听不懂,想问清楚,医生们却来不及多说就匆匆进去,只留我们站在那里,抖着手,一个个地查,然后一次次地崩溃。
“医生,医生,”我拼了命拉住其中一个,“求你们……”
我的话甚至没有说完。他安抚似的拍了拍我的手,大步离开。
仅仅是五月初旬,万物欣然。距离他生病不过三个多月,我却在他的病榻前把一生的痛苦都耗光了。现在的我好像只能感觉到木然,但那一颗心脏却挣扎着跳动着,告诉我现在还不是悲伤的时候。我想起那日他和我说的话,把目光低下去,心中只能祈祷,却声嘶力竭。
太宰治每天都会挣扎着下床给阿尔尼卡浇浇水,从不许我们代劳——而被他当作孩子的向日葵,也终于打了一个很小很小的花苞,青青的,正是生命萌芽时最纯粹的颜色。我盯着自己掌心的纹路,那条生命线蜿蜿蜒蜒,隐入我的袖口,让我联想到草木无限向下的根——我不知道太宰治的生命线是否比我们都要短,但也许是的吧。儿时听长辈说过,有些人越是为他人倾尽所有,生命线就越短;那是上帝遣往人间的使者,做完自己要做的,就该回天堂了。那里才是他们的家。
我就这样呆呆站着。三个多小时之后,门终于打开了。
他平安出来了。
我甚至没反应过来,哑然地看着他从我面前慢慢经过,又被推往ICU的方向。随车的护士念着我的名字示意我跟上,我从茫然之中回神,却感觉全身都被什么东西定住了,腿是软的,手是软的,只有声音挣脱了控制,游了出去:“他……”
我看见了他的脸,于是又一次说不出话来了。这是我头一回见到这样虚弱的他,从前即使病了这么久,他也从未显出病容,反而一如既往,甚至比以往要笑得更温和些。可是现在——
“您知道的,他……”
护士一边走着一边在我耳边说着他的情况,我却一句也听不清楚,只能沉默无语。呼吸罩在他瘦削的脸上看起来大得过了头,我真怕这冰冷的罩子又会在他面上添什么伤,而里面的白雾氤氲又散开,他的面容便也在这雾中出现了,又消失了。
我看不下去了,茫然地站住脚,歉意地说:“……您就在这说吧。”
护士愣了愣,答应了我的请求。于是我再一次听见了那些陌生又熟悉的词语,混杂着各种说话声、哭声、担架车金属的碰撞声,逐渐扭曲又恢复原状,而我站在那里,想要放声大哭,却最终只能凝出一个苦涩的微笑。
“最多再撑一个月,”护士说,“化疗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我好像点了头,又好像摇了头,她匆匆走了,没有给我留下任何疑问的机会。一切就这样仓促地走到了结局,我想起我车上还放着准备用来给他做午餐的蔬菜,还有他说想读的新书,可是现在看来大约再也派不上用场了。
他留观了三天才转回普通病房。醒来的时候我正巧在他边上,他很慢地眨了几下眼,看了看天花板,又看了看我。他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面上的呼吸罩让他很难开口,于是转而想要露出一个笑,可最终也很彻底地失败了。我知道他已经没有力气了。
我们于是相视无言。他注视着我,目光像一条流动的悲伤的河,慢慢地裹住了我的身体。我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慢慢地碎掉,让我头晕目眩的,但回过神来我依然站在那里,没有摇晃也没有摔倒。
他依然注视着我。
“太宰,”我低下头,错开了他的目光,”你想不想回家?”
他没说话,但轻轻地摇了头。他伸手想要摘掉呼吸罩,但虚弱的指尖无论怎么怎么用力都无法挪开——我不忍再看,帮他轻轻摘下。缺氧使他的脸色苍白得吓人,他喘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发出一点声音:
“……要是死在侦探社的宿舍里,那以后新来的成员……该怎么住啊。”
我愣了愣,刚想提醒他我指的是“家”而不是“宿舍”,却突然意识到——他比我更清楚这两者的区别,可是他哪里有家啊?除了侦探社的宿舍,他曾经住的最久的就是那个垃圾场里的破集装箱:用铁皮修补好破洞,搬进一张铁架床、小木柜、桌子,甚至连冰箱都没有;血腥味常年浮动,仿佛即将凝结,在那里沉积成暗红的铁锈。后来叛逃有了自己的宿舍,我记得曾为了任务交接去过一次,宽敞了些,明亮了些,可依然是空落落的,没有一点人住过的痕迹。
思绪至此我感觉自己几乎要哽咽,但说出的话仍然是干涩的——我哭不出来:“来我家吧……我家就是你家。”
这一次他终于有力气微笑了,但仍然摇了头。我担心他难受,先帮他重新戴好了呼吸罩,他静静地望着我,声音隔着那一层塑料的罩子,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谢谢你。”
我没来得及回答。医生来为他例行检查,我沉默地退在一边,看着那株立在阳光里微微摇曳的阿尔尼卡,心脏好像被镀上了一层很薄的雾,茫然地,无论往哪边看,都找不到方向。
接下来的几天,是一次又一次的约谈。医生的通知越来越不乐观,那个既定的结局也越来越明晰——可是太宰治明明已经慢慢可以坐起来,阿尔尼卡也愈发蓬勃,那为什么要说他即将离去呢,为什么呢?谁来告诉我啊?
这一人一花的生命仿佛连在一起,向阳,充满希望,但是让人心碎。常给他换药和检查的那个护士每回看到我,都犹豫着,像是不知道要怎样才能把话说得更委婉。我知道她也觉得太宰治这样的人是不该在病床上结束生命的,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这几个月来我始终觉得我活得像在做梦,但无论怎么挣扎都醒不过来。有人说噩梦通常是很难挣脱的,现在我理解了。
春天快走了,他也是。
五月的最后一天,天气久违的晴好。此前已经接连下了几天的小雨,沉闷得让人难受;走在街上,目光所及之处都是潮湿的草木。现在它们在阳光之下反出一点金色,好像是要为夏季的到来作一些预告。但我对这些都没什么感觉,想起来也只生出一点庆幸:太宰治又熬过了一个月。
大家本是沉默站着,看到我来,好像突然发现这里来的人已经远比之前几次都要多,开始有些焦灼了——他们似乎终于意识到太宰治今天叫他们来,其实并不只是为了看看他们。
我甚至没来得及放下包,强压下沉重而凌乱的呼吸,往前走了几步,穿过中岛敦和国木田,站在了太宰治的跟前。太宰治靠在床头,目光静静地落在我的身上,又轻轻移开,然后微微一笑:“都来齐了。”
我们没有说话,太宰治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我的情况,大家都知道了吧。”他的声音很轻,那是一种久病后的虚弱——但他依然温和地笑着,“所以我想趁着还有力气说话,跟大家认真地道个别。”
道别。这两个字突然砸下来,把大家都震得有点说不出话来,站在那里看看太宰治又看看身边的人,面色难看至极,张了张嘴,却只能发出些无意义的音节。
其实不是没有预料的。只是这一天来得好像有点太早了。我老觉得太宰治能熬过五月,就一定可以熬过六月,然后是七月,八月,一直到明年的开春——说不定到那个时候再一检查,就发现他的病已经好了呢?说实话我真的很难想象面前这个笑着说话的人很快就要陨落——显然大家也都并不肯承认这个事实,于是局促地往前走两步:“您说什么呀,我们不是说好明年还要一起……”
而当事人太宰治不说什么,站在那里,就只是笑。
这些小小的点滴,从前看起来是完全不足挂心的,可当他们站在了旅程的终点,要和太宰治挥手说再见的时候,突然又觉得这些东西变得比什么都要沉重了,坠在他们心间,风一吹,便如风铃似的摇曳出一点悲哀的轻响。我沉默地盯着自己的鞋尖,那里的地板上正爬过一只很小的蚂蚁,很快便消失在我的视线里,再也不见。
一切都是如此。来了又去了,不留痕迹。
“社长,”太宰治突然开了口,轻声说,“感谢您一直以来的栽培。”
福泽社长顿了顿,抬起头来看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也只能沉默地注视着他,报以苦笑。
于是这场安静的道别仪式就这样开始了。没有鲜花,没有眼泪,有的只是太宰治流水一般平缓的声音和温和的目光。他向国木田独步道歉,说自己曾为他带来太多的麻烦;向敦君点点头,说他已经比数年前刚来的时候成长很多,以后大约会是后辈口中温柔可靠的前辈;向中原中也微微笑了笑,说他会为他留下异能结晶,然后最后一次和他对了暗号:
“顷刻花下?”
中原中也愣了愣,艰涩地回答了他:“日月灯回。”
太宰治又笑了。他的目光慢慢移开,落在了芥川龙之介的身上。面前的人正低头站着,怎么也不肯和老师对上视线,这个十年前总是莽莽撞撞的学生现在已经能自如地控制自己的情感,太宰治于是想,他大概已经不再需要一个所谓的认可,而是别的一点,真正能落在心间的东西。
于是他轻声说:“芥川,过来。”
芥川龙之介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又把头埋得更深,然后一点点挪了过去。太宰治看得有些好笑,伸手招了招:“靠近一点。”
他似乎有些愕然,试探着问了一句:“太宰先生……?”
太宰治很无奈似的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芥川龙之介犹豫了一会,接着慢慢弯下了腰。太宰治伸出手去,给了芥川龙之介一个很轻的拥抱。
芥川僵了很久,站在那,仿佛被冻住了。这个拥抱很快便结束,可他依然保持着半弯着腰的姿势站在那里,像还在等待什么。良久。垂下的发挡住了他所有的表情,但没挡住那一滴随着重力落下的眼泪。我们站在一旁,看着他紧绷的脊背和攥着衣角的微颤指尖,突然感觉自己好像也快跟着决堤了。
“我以前总觉得芥川的身体这么差,不知道能不能平安活过二十岁呢。现在看来,肯定是能好好活到一百岁的。”太宰治笑着说。
没人说得出话。是啊,连芥川这样的身体都还好好地站在这里,可是太宰治却已经连久坐都有些困难了。那么他从前究竟有多羸弱,有多少伤痕和多少病痛呢,他曾经又是怎样把这些都藏起来的呢?
“我没事。”他总是这样说。
思绪至此,我突然感到了无尽的悲哀。我抬起头来,看见广津先生和尾崎小姐并排站在一起,注视着太宰治。他们都算是看着他长大的长辈,也见证了我们三个人走在一起又各自分离。尾崎小姐抿了抿唇,从手包里拿出一朵小小的银雕的花——它嵌在琉璃的中间,看起来像极了浮游的霜雪。她把它放在他床头柜上。
“妾身的手工还是比你差了些。你十七岁的时候,给妾身雕了一只兔子。妾身现在……还你一朵花。”
太宰治愣了愣,轻轻拿起来,对着光认真地看了一会。这朵小小的银花在阳光下泛着波光一般的细闪——如此美丽,然后他弯着眼笑了:“真漂亮啊。”
没人知道在那一刻我几乎错以为他要就此融化在阳光里。是啊,真漂亮啊——如此脆弱柔软的金属,却可以演绎出这样纯洁的生命;可你也是啊,太宰。你曾经说所有用力活着的人都有着夏花般美丽的心,我想现在这句话可以送给你了。
太阳一点点向西落下。太宰治对所有人说完了该说的话之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场漫长的告别终于临近结束,大家的眼泪流下又干涸,肩并肩地站在那里,仿佛要替他挡住越来越近的阴影。难以自抑的轻颤连同沉重的呼吸一起,如海浪一般由着贴近的身体一层层传递出去,让所有人都几乎站不住脚。我们注视着他,他也注视着我们,好像和以前一样,我们在一起,永远不分离。
但所有人都知道,今天,是最后一次了。
又是良久,他轻声说:“……我死之后,就把能用的器官都捐出去吧。我现在这样的情况,或许能捐的只有眼角膜了吧,”他顿了顿,叹息似的笑了,“真可惜啊,以前还觉得,说不定不会这么严重呢……本来,还想再尽一点绵薄之力的。”
没人说话,只沉默地点了头。
他看着大家,顿了顿,似乎犹豫了很久:“以及……墓地另寻一处吧,不用把我和织田作葬在一起了。”
大家愕然了。我吃惊地抬起头来——就算是我,也都没有想到太宰治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他明明一生都在追逐光明,兜兜转转,磕磕绊绊,终于依着友人的指引走上了正轨——可为什么到了自己的终点,却突然要放弃追寻那个在他心中安息了多年的灵魂?
“太宰……?”我愣愣地看着他,试图得到一个答案。
而他,却只是很轻地摇了摇头,带着一点悲哀,微微笑了。
这场道别仿佛耗尽了他最后的力气。那天之后,太宰治开始陷入了漫长的昏迷期。
我们无能为力。多数时候,他躺在那里,安安静静,如果不是永远也输不完的药和脸上的那个呼吸罩,谁也不会觉得他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
各位来得更频繁了。从前太宰治还醒着的时候,大家反而来得少;现在他睡着,他们又每天都来和他说说话。我知道他们只不过也和我一样,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那双眼睛。太平和的人总会让人产生这种想要逃避的感觉,每次我和他对上视线,都感觉那里正有一片海,要把我彻底淹没。
六月四号。花开了。
这朵努力生长了三个月的阿尔尼卡连花瓣尖都泛着金色。它安静地盛开着,面朝着灿烂的阳光,每一片叶都安然地舒展开,划过流淌的光泽,仿佛即将化为金色的鸟儿,飞向远方。我推门进来时几乎呆愣在原地,就这样怔怔地站着,注视着这个比太阳还要热烈美丽的生命,浑然不觉自己已然满脸泪水。
可是这一切,太宰治都没有看见。
我轻轻吸了口气,又轻轻吐出去。我很怕惊扰到什么,擦掉那两滴泪,放轻了步子走进去,然后像往常一样取来纸巾,沾上温水,轻轻地擦了擦他的脸。他还是这么苍白,一尘不染——我突然想起那个波洛领结,深蓝的,和病号服上的蓝条纹是一个颜色。不同的是,从前他的蓝色虽然只有小小一点,但是当他的手抚在上面时,他可以感受得到自己的存在;但现在,即便他全身都是这样的蓝,他也不能感受到自己,我们也再不能触碰到他了。
他变得透明了。
思绪被推门的声音打断了。我回过头,是中岛敦。他站在门口,在看到那朵阿尔尼卡的时候一下子呆住了,欣喜地“啊”了一下,却在走进来,看见依旧阖着眼的太宰治时,张了张嘴,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来了?”我和他招呼一声。
他顿了顿,小声应了一句。他亦是放轻了动作,搬了张凳子坐下,然后看着我为他做这些日常的护理,犹豫了一会,低声问:
“坂口先生,太宰先生这一次……睡了多久?”
我摇了摇头:“今天是第三天了。”
中岛敦顿了顿,转头去看太宰治。病床上的他和过去每一天都没有任何区别,依旧是被呼吸罩上那一点时隐时现的白雾遮住了面容,让人看不清楚。中岛敦似乎吸了口气,低下头,小心地凑近一些,然后轻轻托起他的左手。我顺着他的动作看过去——那里还留着上次被围巾勾到针时留下的伤口,很长一道,十分狰狞,却因为太宰治愈发低下的身体机能,直到现在都没有完全愈合。
他抿起的唇毫无血色,就这样注视着那道伤口,良久,然后颤抖地,将额头轻轻抵在了他的手背上。
“太宰先生……”他的声音哑得有点变调。
绕是我觉得自己的心已经快要麻木了,看到此景,也还是被扯得生疼。我移开了视线。窗外正有飞鸟掠过,拍打翅膀的声音来去无踪——这时候我才突然意识到,六月,就这样平静无波地到来了。
一旁的中岛敦没再说话。他似乎怎么也舍不得松开他的手,就这样一直握着,直到护士进来换药,他才退到一边,和我对上目光。这个青年有着一双大而圆的眼,一直以来都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记得最开始的时候他比现在还矮一些,总穿着黑色的背带裤,看起来总是有点迷茫,像找不到自己的方向;现在他坚毅了很多,眉梢压平时有着令人信赖的气度。我想这大概也有太宰治一份功劳。
“坂口先生,”他垂着眼,“您说,太宰先生还能活多久呢?”
我顿了顿,一时失语。他看起来太悲伤,我努力地想要让气氛轻松一些,于是露出笑来——但是太艰涩,我自己都觉得还不如不要笑:“我猜,他能再活一百年。”
“一百年……”他喃喃低语,又自顾自地摇摇头,“您说笑了。”
我也笑一笑,不知道还能再说些什么。
“您知道吗,坂口先生,”他好像有点出神,“我把给太宰先生织的那条围巾,拆掉了。”
我愣了愣:“……嗯。”
“……我只是想给他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回报,为什么会这么难呢?”他顿了一下,目光再一次落在了那道伤疤上,“在他面前我好像永远都这么狼狈,这些我都不在乎,可这一次,我真的……不能原谅自己。”
“您说那个时候他得有多疼啊,可是就算那样他都还在安慰我,说没关系,不是我的错。”
他在哽咽。
“但是拆的时候,我又舍不得,万一太宰先生冷了,病号服又这么薄,怎么办?我拆了一半就拆不下去了,想重新织回来,但又一直没有勇气。难道织好了要再送一次给他吗,可万一我又不小心犯了这样的错呢?”
他说着说着就沉默了。这个把太宰治当成至亲的青年此刻显得脆弱不堪,却一滴泪也流不下来,仿佛先前那煎熬的三个多月已经把他眼里的水全蒸干了。他坐在那里,哀伤地注视着我,似乎是希望我能给他一个回答。
可我只能摇头,轻轻拍拍他的肩,说:“不会的。”
“因为太宰他,并不怕别人给他带来伤痛啊,”我抬眼看向窗外——那里天空高远,正是晴空万里,“但如果你要为此掉眼泪的话,他能感觉到的,就只有愧疚了。”
中岛敦愣住了。
“去织回来吧,给他戴上,”我苦笑,“太宰……会很高兴的。”
六月十一号。他醒了。
那个时候,我已经在那里坐了一个下午,正准备离开。他低低地叫我的名字,声音隔着一层呼吸罩,让我几乎听不清楚。
“安吾……”
我的手还搭在门把手上,一下子愕然地回了头。他似乎很想把呼吸罩摘下来,可动了动,却连手都抬不起来。我连忙来到床前按住他的手,又摁了护士铃。他轻轻动了动,放弃了说话,转而无声地望着我,似乎是想听我说些什么。
我于是想起来那朵向日葵,连忙帮他把床摇高,又在腰后垫了个枕头。目光落在窗边的阿尔尼卡上的一瞬间,他的瞳孔甚至微微收缩了一下——几天以来我一直很小心地照顾着它,希望它能开久一点,再久一点;此刻它与两天前一样舒展而美丽,让我甚至下意识地松了口气。
我转头去看太宰治。他正很安静地望着它,目光里流露出一点平和的欣然。其实从他开始昏迷之后,我就再也没在他的脸上看到过这样的神情了,我几乎觉得这朵金色的小花要在他的瞳仁里也烙下一个光点,把他整个人都微微照亮,同时也照亮我,让我得以暂时地逃离那片令人窒息的黑暗。
“安吾,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情。”他忽然说。
我有些疑惑地抬头。
他坐在那里,依旧望着那朵向日葵:“虽然不知道我的眼角膜最终可以帮到谁,但我还是觉得,我可以对他们说点什么。”
我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真的太巧,我的包里刚好有一包还没拆封的信纸——政府的调查任务总是需要动笔——我了然地点点头,帮他拉开了小桌板,抽出几张信纸铺在上面,又拧开笔帽,然后犹豫了一下,问:“……我帮你吧?”
太宰治摇了摇头。他似乎恢复了些许力气,于是自己抬起手来,可仅仅是握住笔都会让他的手不住地颤抖,根本就写不了字;几番挣扎之后他叹了口气,放下笔,然后朝我愧意地笑一笑,低声说:“……看来,不得不拜托你啦。”
我们写了一个下午。最后一个字落下时,我长长地舒了口气,抬眼去看他——他似乎已经筋疲力尽,鬓角微湿,手虚虚地扶在呼吸罩上,闭着眼吸氧。他在疼,我看见。其实他总是在疼——癌症患者少有不疼的,他又是这样恶性的病,我不知道会不会比其他人更疼上几分;但他又总是很能忍,我几乎从没在他脸上看到过痛苦的神情。我有一次问他,痛的话为什么不喊出来呢?他却只愣一愣,然后反问我:
“喊出来,就不会疼了吗?”
我顿了顿,只能沉默。
“既然喊出来也不能减轻任何痛苦,还会给你们增加这么多负担,不如笑一笑,让自己看起来还算幸福,”他抬起眼,温温地笑了,“更何况,我也确实很幸福。”
我看着他的笑,喉间仿佛横了一把刀,上不去下不来,斩断我的所有呼吸,让我垂在身侧的手开始难以自抑地颤抖。他轻轻闭上眼,从呼吸面罩上那团深深的雾我看出他在叹气。
“可以扶我躺下吗……?”他说,“好累啊,真想好好睡一觉……”
我抿着唇,帮他把床放平。他微微睁了眼,侧过头去,目光落在窗外,似乎是想透过那层薄薄的玻璃,一直望到天的那边去。我笑着说别看啦,累了就快睡吧,然后仔细帮他掖好被角,把输液管轻轻地拨开,又把窗帘拉回来一点,遮住对他来说有些刺眼的黄昏的阳光,好让他睡得更舒服。
“睡吧,”我说,“祝你做个好梦。”
他笑了:“嗯,那就晚安啦。”
我怔了怔,不去看窗外尚且明亮的天色,也朝他笑:
“好,明天见。”
可是,我从没想过,他说的晚安,真的,就成了晚安。
“先生,您在吗?”那头的人问。
“在的,”我这样回答他,“……您说吧。”
医生顿了顿,开始安排余下的事情,我却不合时宜地开始分神。我想控制住思绪不遍地乱走,可是我抓不住它。什么时候走的?我想这样打断一下医生,仿佛这样问得到的答案能让我感到劝慰——没什么的,我只是迟到了一个小时,或者两个小时,或者他在我离开之际就已经气息奄奄,只不过命运的捉弄让我不得不提前离开,是,不是我选择了离开,而是命运的捉弄——明明再坚持一会他就能过完这最后一个生日,可命运凭什么在这一天依然捉弄着他,也捉弄着我?
“我记得患者生前有捐赠眼角膜的意向,如果方便的话,可以请家属——您这边可以尽快过来洽谈吗?”
“……嗯。”
家属。我是个称职的人吗?我是个诚挚的人吗,对于他来说?我好像还有很多事情没和他说清楚,可现在我突然地就变成孤身一人了。
他搂着那株向日葵悠然走了。我甚至没来得及准备好面对他的死亡。
“先生?”
“……抱歉,我只是有点走神,”我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好像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我马上就过去,谢谢您。”
直到我推开病房的门,我都没有任何的实感。我仿佛是飘进去的。
“我是他的……亲属,”我说这话的时候感觉浑身发软,“医生,他……”
我看见了太宰治。他已经摘掉了呼吸罩,躺在那里,正很安静很平和地阖着眼,沉沉地睡着;他的双手交叠在腹部,拔掉了留置针,只留有一小片和他同样苍白的胶布还附在上面。此刻的他恍若透明的飞雪,远离了一切,独自静静地乘着风走了。好冷,太冷了,怎么会这样呢?我仿佛被钉在了原地,心脏跳得很慢也很快,揪扯着,甚至能让我听见它的痛苦。
他的眼睛——要离开他了。
医生推着他的床离开,为他去做眼角膜摘除手术。我木然地看着,想着或许几个小时后,世界上就要多两个拥抱光明的人了,说实话,我真替他们感到高兴,可是我一眨眼,就感觉自己要落泪——我不能哭。我怕我的眼泪会在他的轮回路上化作大雨,让他找不到往生的方向。
——也许大家都是这样想的吧。当我抬起头来,我看到尽管真的已经快要决堤了,他们却依然死忍着,咬自己的嘴唇,掐自己的手心,硬是没让那眼泪掉下来。病房里此刻如同堆满了积雨云,所有人都蓄满了水,只祈求能有一阵风吹来,带他们走出这里。而那朵阿尔尼卡——我的目光又落在半隐在窗帘后的它——在热烈地盛放了九天之后,终于也把自己彻底燃尽了,从它最漂亮的瓣尖开始,一点点地,慢慢地,褪去了颜色。
一切都走到了尽头——生命仿佛蜿蜒的河流,无论流经多少风景,最终都要回到海洋里去;他们大概也是如此,怎么来的,就会怎么走。
半个多小时之后,他回来了。躺在洁白的被褥之中。他仍然闭着眼,看不出少了任何东西。白布只堪堪拉到了他的下巴尖,只等在我们和他告别之后,彻底隐去他的面容。
“还有什么要和他说的,请尽快吧。”医生轻声说。
所有人都呆呆站着,片刻之后,泉镜花走上前去,站在他跟前,小声说:
“太宰先生,晚安。”
她说完之后无声地站了很久,然后慢慢弯下身,扒在了床边的栏杆上,开始一遍遍地喊他的名字。太宰先生,求你了,醒醒吧,你不是说要和我一起去吃汤豆腐吗?
她最终还是没有忍住,哭了。紧接着她又慌忙地退开,仰起头,试图让那些泪水倒流回去。
国木田独步也走到他旁边。他的嘴唇颤抖着,张开又合上,合上又张开,好像怎样都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他大概是想说“辛苦了”,又大概是想说“再见”,可是最终他只是站在那里,很艰涩地,朝他鞠了一躬。
所有人,一个接着一个的,走上前去,又退下来。现在我们真的成了他生命中最后的过客,远远地,最后和他说一声再见,然后目送他就此离开。我在想离开了这个世界的他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呢?微微笑着,穿着那身浅得很温柔的风衣,站在风中,和我们也挥挥手?
“回去吧,别送啦。”他或许会这样说。
道别的声音就这样彼此相连,如同悲伤的海浪,起起伏伏,然后在重力使低声说完最后一声“路上顺利”之后,彻底沉了下来。窗外正有风吹过,把窗纱吹起,又托着它轻轻落下,一片片的,轻巧的,沉重的。
这个时候,突然地,病房门被撞开了。
“等一下!”
是中岛敦。他的话说了一半便卡在喉间,几乎是哽咽着,狼狈地抱着一条酒红的围巾,裤腿上甚至溅了泥水,朝病床走了几步,然后一个踉跄,就这样跪了下去,重重地,砸在地上,把每个人的心几乎都要震碎了。他似乎完全感觉不到疼,只是颤抖地把藏在怀里,大约已经被他自己的体温捂得温热的围巾捧出来,然后朝着医生递了又递。
“能不能,能不能,”他的声音已经哑得变了调,“让他把这条围巾带走?”
我感觉全身的血都快流干了。没有人说话,医生愣了愣,只轻轻点了头,给他让了一个位置。中岛敦于是又站起来,一步一步地,慢慢地走到了他的老师面前。然后用他一生中可能是最小心的力度,为太宰治围上了这条围巾。我离得很近,看见了上面交织的新旧针脚,还有中岛敦指尖围着的创口贴。而太宰治的小半张脸隐在了这片红色之中,看起来更像是睡着了。
你真的很适合酒红色。我想。
做完这一切之后,中岛敦恍然地直起腰来,踉跄着后退两步。芥川龙之介扶住了他,没有说话。两个曾经见面就打得不可开交的少年,终于也长大了。我不知道太宰治看到这一切的时候会不会感到欣慰,我只祈祷有了这条围巾之后,他在路上就不会再冷了。
那片白布,也被慢慢地拉起,一点点地,终于地,把我们分隔在了两个世界。
“我们永远感怀您为他人带来光明的无私奉献,”医生深吸一口气,“向您表示最诚挚的敬意——”
“一鞠躬——”
我们弯下了腰,又站起。我的呼吸仿佛突然有些困难了。
“二鞠躬——”
滚烫的泪水,终于还是掉下去了。泪眼模糊之中,我好像看见他站在一个比他曾经所说的“死无葬身之地”还要美丽的地方,怀抱着那一株向日葵,戴着那条中岛敦为他织的温暖的红围巾。他弯了弯眼,有灿烂的阳光撒下,从他的面容上流过,于是他也一起散出一点金色的光晕来,恍若夏花。而他的眼睛——则是象征了希望和光明的种子,来到了另外的生命里,继续生根发芽。
“谢谢你们。”他微笑着说,“再见啦。”
我闭了闭眼。
“三鞠躬——”
太宰,再见。
那朵阿尔尼卡在他去世的第二天凋零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把它也一起带走了。
我收集了它留下来的花种,在每一封太宰治寄给受捐人的信封之中放了几颗。我希望这朵向日葵能和他一样,死去了,却永远生生不息。
侦探社留下了他的波洛领结,把它装裱在一个小小的木框里,和大家的合照一起,挂在了墙上。他们说即使不能再触碰到他的未来,至少也该留下他的过去。那天回去之后我终于鼓起勇气收拾他的遗物,偶然翻到了一本相册,那里面有大家的照片,也有他自己的。我们笑着,或坐或站,在过去的世界里,生活得很幸福。
有一张很模糊,似乎是在织田写新年贺卡的时候偷偷摸摸拍的。那一幕我记得很清楚,我们互相赠送了绘有十分歪扭的图案的新年贺卡,织田说太宰在用图画吓人这方面十分的天赋异禀,我随声附和,然后我们一起,在LUPIN里笑得东倒西歪。
回忆至此,我突然有点想笑,说:“太宰,你还记得……”
然后我突然顿住了,回过头去。
那里啊,只有风吹过。
FIN.
——————
推荐书目:余华《第七天》。
Summary: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太宰治抑郁治疗记录》番外
#真的是诗烦请各位不要这么快划走看一眼吧QAQ
如果
把你的目光
织成细细的,柔软的丝线
即便无灵犀的心
也要用泪将它镶嵌
纫出一片平滑的珠网
把你,留住
你的微笑被铺展
从树林上空的雾气飞出
面朝太阳
蒸发
融进灰色的,忧郁的云
然后变成几滴雨,落下
那是珍珠
是冰
从你的身体中间掉落...
从你的身体中间掉落
却一直
触不到你脚踝的
红色,蓝色和紫色的血管
太烫
它要融化
轮到你了
池水中静谧的古莲
把身子坠下去
贴近生你养你的乳汁
不要忏悔
母亲绝不接受她孩子的眼泪
滚落出莲子吧
那小小的,发白的,安静的完满
孕育着你此生难渝的苦难
你凋零,它却沉睡
怀抱中有亘古不变的生命
和灼伤心脏的阳明
倒悬
你从发丝到指尖
都沐浴着强光
你和它们一样
是神明的子嗣
戴着圣冠
脚下却踩着刀,淋漓
血和水同样温情
联系着你胸口中安息的纯洁的亡灵
魂归故里
它的根脉即是你的经络
它的子叶即是你的手足
你拥抱它
同时也将拥抱芸芸众生,和你
而你眺望
把风拖长
留下无色的脚印
踏过水面上雪的冷光
摇曳的你的身形
栖息
从海到海
从他们到他们
安睡吧
明日还有我们
将你唤醒
或许是侦探社的各位拜托僧侣们写的()虽然没什么佛性(鞠躬)
[图片]
从准备的时候就开始期待了。
希望各位玩得开心~
10月31日(万圣节)
9:00...
14:00☆不想早起
20:00☆沐风
11月1日
14:00☆纸箱
11月2日
2:00☆长夜长
5:00☆樱溪
15:00☆是瑟瑟呀
20:00☆利娜徳
港黑中*武侦宰
记一次例行体检
没什么脑子的沙雕小短篇
大家好,我是今年刚毕业的医学生。不,医学牲,更确切来说是护理专业,好不容易脱离大学生涯,就赶上就业季寒冬,以至于到现在离校半年了,才刚刚找到我的第一份工作。
本着再找不到工作就要饿死的原则,什么都可以了,医院还是社区诊所都不重要,先活下来要紧。很幸运,昨天面试了一个没太听说过的医院,好像隶属于森氏集团,当晚就收到了录取信息,通知我第二天来上班。
似乎是刚刚建成,整个风格黑色的建筑和之前面试过的那些医院都不一样,外墙玻璃干净到反光,一尘不染的模样都让我怀疑,是不是捡到了什么大便宜。不......
似乎是刚刚建成,整个风格黑色的建筑和之前面试过的那些医院都不一样,外墙玻璃干净到反光,一尘不染的模样都让我怀疑,是不是捡到了什么大便宜。不是说细节决定成败嘛,这样有条不紊,管理有序的地方,一定就是我理想中的工作单位。
面试我的是一个穿黑色西装扎丸子头的金发姐姐,看起来年龄和我差不多大,就已经当上HR,看来我也得好好努力了!看到我一副干劲十足的样子,金发姐姐似乎欲言又止,瞥了一眼手边厚厚一摞的文件,还是没有说什么,叹了口气就让我走了。大概是工作比较辛苦吧,希望她今天也可以早点下班。
我直呼这辈子的梦想就是成为他们的一员!听到这话,周围前辈们露出了诡异的表情,像是在看什么不太聪明的东西?又是那种欲言又止的模样,看起来又好像透过我,看到了曾经的自己?最后还是一个稍微年长一些的护士姐姐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笑着说:“没事,后面她会知道的,都是这么过来的。”
吃完便当,大家各自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体检中心的护理部又剩下我一个人。空荡荡的大厅里只能听见中央空调的嗡鸣,墙角的几棵绿植也显得有些无精打采,等候区一排排的金属长椅将阳光反射地斑驳。我不禁好奇,这里真的能盈利?难道老板已经转移资产准备跑路?不会刚刚入职,就要面临失业吧,想到这里我的情绪好像突然低落了些许。
在时针走向六的时候,步伐踢踏声中,有两个人走进了这间大厅,久违地打破了宁静。
和之前见到的所有人都不同,那是一个身穿沙色风衣的高个男人,奇怪的是他裸漏出来的皮肤表面都覆有一层绷带,是哪里受伤了吗?在他身旁是一个身高稍矮的橘发青年,头上带着顶款式复古的黑色礼帽,和今天见到的其他人一样,穿着全黑的西装。
那个黑发的高个子年轻人看起来很是爱笑,眉眼里尽是温柔,从始至终都没有将视线从同行之人的身上移开。如水般清澈的爱意完全不加掩饰,就这么从他举手投足间溢出,每一下似乎都恰到好处,不会让人无所适从,也不会平淡到无法察觉。像是个无形的壳,将他所爱之人包裹其中,不愿其受到哪怕一点伤害。
我很确信那是名为爱的情感,而不是其他的什么情愫。不需要什么特别的理由,当一个人的眼里只能装下对方,除了爱,已经没有其他可以承载起这份情意的载体罢了。
相比之下那个全身黑漆漆的橘发年轻人,似乎是早就习惯这种目光,倒是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情,显得有几分不悦,正催促着他的同伴上前。
与黑发青年的温和不同,橘发青年看着周身像是环绕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颇有些不近人情的意味。不得不承认,他的样貌是极美的,还带着些少年感的面容,嘴角带着一抹不太明显的笑,肆意,又不失稳重,好似我们这般普通的人,根本无法在他目光里停留片刻。那双深蓝色的眼眸好似看不见尽头的漩涡,只消对视上一眼,就能将人的魂魄抽离。
我是不敢和他对视的,不知是出于生物的本能,又或许是不太灵光的直觉难得发挥了次作用,只知道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逃离。此等强大而美丽的事物,绝不是其他随便什么人所能觊觎的,我在心里暗想。
从走进这道门开始,就能听见他们俩闹腾个不停,直到他们走近,我才能勉强听清他们在吵些什么。
”中也,好饿——“我听见那个黑发青年说道,那故意拉长的粘腻嗓音与其说是抱怨,可能撒娇还要多占几分。中也,很好听的名字,莫名的让我觉得有些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说过,一时怎么也想不起来。
“混蛋青花鱼,还不是因为你们武侦今天下班晚?”声音很是低沉,和他的外表形成巨大反差,可能是平日里抽烟的缘故,职业习惯让我下意识产生这样的想法。武侦?是武装侦探社吗,那个传说中由异能力者组成的机构,专职处理各种委托。听说是由一群年轻人组成,和黑白两道都有关系,神秘得像是都市传说一样的存在,没想到在这能见到真人。
”快点过来,完事还要回家给你做饭。“虽然说话还是一副不耐烦的样子,语气里带着明显到我都能听出来的宠溺。
说实话,刚听到做饭这个词的时候我还是有些吃惊的,怎么看他都不像是居家系男人的风格,比起围裙和菜刀,枪支与匕首可能和他更为相配吧,不知怎么的,脑海中下意识就会这样认为。可能是被他的气质吓到了,这种纯粹到极致的冷漠与危险与让我有些害怕,似乎是在无声的警告着不知名闯入者,和他们保持距离。
”都怪小矮子非要带我来做什么体检。“黑发年轻人一边乖巧的将手腕塞到对方掌心,一边还作势向后躲闪,颇有些不情愿的样子,不知道的恐怕还以为,马上要发生什么“强抢民女”的戏码。
”昨天是晚餐吃撑了不消化,螃蟹那天只是胃口不好吃不下,秋天干燥流鼻血怎么了,低血糖是个意外!“被这么一说,他立刻表示不服气,还真对着每条挨个反驳起来。
“蛞蝓就是多管闲事。”
“你要是晚饭还想见到蟹肉,就听话点。”
“啊啊要不是小矮子做饭太好吃,我才不会这么容易妥协。”
“嗯?就这些?怎么没见你另一处嘴这么硬呢?”
那一瞬间我好像头顶亮了起来,如果还有其他人在的话,一定会发现我就是全场最亮的那颗灯泡。风儿是多么的喧嚣,窗外的阳光是那么刺眼,请你们继续,我还能多吃几口糖。有没有一种可能,我是说只是可能,您太宠他了——当然,这句话我是绝对不敢说出口的,我还不想上班第一天就失业这种事发生在自己身上。
本着一成的职业操守,外加剩下九成对于正点下班的渴望,毫不怀疑,如果继续下去,他们大概能吵到太阳下山,月亮上班,我顺便还能喜提”从零开始的加班生活“成就。
”您好,请您填写一下个人信息。“思来想去之后,我不得不收起嗑到神志不清的表情,换上职业笑容,很是识趣的将体检表递到了黑发年轻人面前。如果听到现在还不知道是谁要做体检,我大概已经可以原地辞职了。
他的字体很好看,放在男性里绝对算得上清秀,一笔一画,柔和又不失力道,笔尖飞舞间,一个个整齐的字符便跃然纸上。从那张薄薄的纸上,我得知,这个男人叫做太宰治。
这个名字我不陌生,在那篇帖子里,我还有印象,他在cp榜单上位置十分突出,如果没记错的话,另一位是名为中原中也的港口黑手党干部——
中也?中原中也?黑...黑手党?!
如果说前一秒还在快乐磕糖,现在的我已经开始担心自己的项上人头了。无法否认,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对于我吃的cp出现在眼前这件事,我还是不免有些小欣喜,很快不安和惶恐就无法避免的漫上心口。黑手党,据说是吃人不吐骨头,瑕疵必报的一群黑恶势力,惹了他们指定得遭殃。想到这里,我手上的动作都开始不自觉的僵硬起来。
“那个...接下来需要抽血化验。”我能听出来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尽管强装镇定,生物趋利避害的本能还是驱使着我全身血液好像都冷了下来。头顶上苍白的灯光都似乎变得恍惚,为淡蓝色诊台,颜色各异的化验管和一旁盒子里的针头都蒙上一层朦胧。
太宰先生挽起一边袖子,露出沙色风衣下缠满绷带的手臂,即使隔着一层带着消毒水气味的布料,还是能看出来小臂流畅的线条。不像想象中那般消瘦,看得出来有经过精心调理,肌肉匀称。
还没等我出言提醒,站在他身侧的中原先生已经熟练地找到压在手腕下的布料末端,帮他拆下手臂那一截绷带。大概是长期不见阳光的缘故,那部分小臂皮肤显得有些不健康的苍白,青色血管蜿蜒薄薄的皮肉之下。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伤痕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就算是教学案例,也罕有如此。我无法想象,这个男人的笑容背后,曾经是怎样的生活,有多少个夜晚,或许在某个阴暗潮湿的角落,身上堆叠的旧伤,时时刻刻都会将他撕碎,击溃。
耳边依旧是他们喋喋不休的声音,比起刚才的玩闹,不知为何我竟听出了些许孤独的意味。无法擅自揣摩他们的过去,可能对于两个独特的灵魂来说,彼此依靠,才是长久以来走下去的支撑吧。又可能只有经历过失去,才会分外珍惜,眼下平静如水的生活,我的思绪飘向了远处,连带着身体都僵直在原地。
兴许是察觉到了我的不安和惊讶,太宰先生打住话头,侧过头望向这边,用眼神示意我继续,不必在意。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刚刚已经不知觉间,很是冒犯地盯着看了许久。没有人会喜欢伴侣被陌生人注视着,不敢抬头去看另一边几乎凝成实质的目光,我战战兢兢地取出抽血所需工具。
这是我穿上这件白大褂以来,第一次感觉到这么紧张。哪怕是当时第一次将空气打入实验兔子静脉,亲手扼杀一条生命,都没有像今天一样惊慌到双手发抖,重复过上百次的动作都变了形。
针尖扎入暗青色血管,在看到塑料软管没有血液回出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搞砸了。试图按照老师传授的方法,将针头退出少许,调整方位重新推入,也是无济于事——除了徒增疼痛,没有产生任何效果。
那条血管已经没办法再用了,拔出针尖,就算有棉签按压止血,右手肘静脉被扎入的地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青紫起来。很快在他白皙的皮肤表面,涂抹上一片扎眼的暗色。
“对不起对不起。”除了一遍又一遍重复这三字,我想不到还能为自己辩解些什么。好像被一盆冷水从头浇下,顾不得掌心发粘的冷汗和从刚刚开始就颤抖个不停的牙关,趁着还能喘气,我忙不迭地想要安排自己的后事。
忍不住悄悄抬头瞄了一眼,中原先生眼中的怒气已经满溢出来,铺天盖地的寒意几乎要将我淹没。再见了,妈妈,再见了,这份工作。上班第一天就惹到黑手党,我大概已经可以准备和这个世界告别了。
“中也——这怎么还赖我。”被这么一说,太宰扭头瞪了他一眼,满脸写着不开心。
“另一支手伸出来,这边我帮你按着。”在我目瞪口呆中,中原先生伸手捏了太宰先生气鼓鼓的脸颊,用空着的那只手帮他挽起左侧衣袖。
“不用在意,之前医生们也总是抽不出来血。你试试左手。”当事人对那块淤青视而不见,反而转过头来安慰这个罪魁祸首。
我明白他是在安慰我,以太宰先生那堪称教科书般标准的血管,在他比常人更显苍白的皮肤表面,就算换作初学者,都是很容易找准位置的。并没有想象中不近人情,可能黑手党不像传言中那样可怕?
第二针很顺利,看着暗红色的粘稠血液顺着透明软管流进玻璃管中,一直悬着的心终于了落到实处。目送他们俩走出大厅,几乎要跳出胸口的心脏,依旧久久不能恢复平静。岁月静好的一天,终于以一场惊心动魄结尾。
对不起,我收回前言,这份工作一点也不轻松。真要说的话,除了比较废人,大概也没什么不好。
我是森氏医院的一名普通小护士,希望下次还能有机会,活着和你们讲述我的所见所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