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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7.09陕西
【编者按:李红女士的长篇小说《潮起潮落》第二部,共计三十九万字。计划每隔一天发一章。原文部分章节字数超过一万字,现征得作者同意,拆分部分章节,并根据内容,在章节前添加小标题。感谢李红女士对《椒溪物语》的信任和支持。】
一晃一个星期就过去了。这一星期蓝方辛一边赶紧地办事,一边等着书记的消息。郭大成一直没找蓝方辛。路上碰见过一次,蓝方辛说她的事办得差不多了,郭大成说“不急不急,办完了再说”,蓝方辛就谢了支书,忙着找勇亮划自留地去了。自留地划了,她见支书还没找她,就又把自留地翻了整了,种了些早玉米。
玉米种完了,看看也再没有啥要紧的事了,蓝方辛就去找支书。她有点儿不好意思了,觉得支书这么照顾自己,自己再也没有理由继续享受这特殊照顾了。她必须尽快上班,用实际行动报答党对她的关怀与照顾。
这一次,郭大成把蓝方辛让进了他那高大明亮的单边房里。正是午饭时分,太阳从窗户射进来,房子里亮得有些刺眼。门上挂着一个夹层布帘,挡住了门口的太阳,也挡住了盘旋在门口的风,屋里又热又闷。
蓝方辛因为感激郭大成,说话也亲近得很:“你咋把房这么盖着?东边的太阳见不着,西边的太阳全让你收了。”
郭大成给蓝方辛倒了一杯水,说:“唉,原打算盖两边的。可当时手头紧,就先盖了一边。你也是咱这儿出去的,你知道咱这儿人的讲究,东边为上,肯定得先盖东边,可这一搁,就再也没盖。算了算了,等儿子大了另换个地方。这地方我也住够了,寥杀得很。时不时还能听见狼叫哩。”
郭大成说着,在蓝方辛对面坐了,拿出烟锅装烟。蓝方辛有意要拉些闲话,就说:“那这么多年了,你咋不换个地方?”
郭大成的烟已经装好了,他从口袋里摸出火柴,点上,说:“我妈不叫换,说折腾来折腾去都是折腾钱哩。我一想也是,不光折腾钱还折腾人哩,我一天忙得不挨家,只有老妈和婆娘娃,谁管得了事?再说,庄基紧成那,咱挤着挤着先给自己弄一院,咱是干部,不是普通群众。”郭大成说着笑了,“当然,要弄也能弄。咱不是有这地方哩嘛,为这事受人话,不值当,你说是不是?”郭大成说着,没等蓝方辛说话,又说,“算了算了,热就热,凑合住,等儿子结婚的时候再说。”
蓝方辛不知道说啥了。恭维的话,她说不出口;说庄基,自己正准备要庄基,也不好乱开口。她笑了一下,搭讪着说了句“就是”,就不再说话。
郭大成看蓝方辛不说话了,知道该说正题了。他吸了两口烟,把褂子往上扯了扯,说:“还是为你工作的事吧?”蓝方辛笑了:“我再也不好意思歇着了。你说吧,叫我啥时候上课。”蓝方辛记住了上次的教训,把“上班”改成了“上课”。
郭大成注意到了,但他装作没注意,把杯子往蓝方辛跟前推了推,说:“郝专干说你认真得很负责得很,这一见,还真不是说虚哩。”
蓝方辛听支书这么说,很高兴,心想自己这么多年的努力还是没有白费,不管走到天涯海角,一个人的历史都是他自己写成的。
“不过呢,我是这样想的。”郭大成没看蓝方辛,伸出拇指把烟锅边上的烟丝往里压了压。蓝方辛看着郭大成,不知道郭大成这“不过”是啥意思。郭大成的头抬起来了,褂子也重新扯了一下,说:“你知道咱这儿学校都是队上负担着,多一个人就多一个人的开支。”蓝方辛没想到郭大成说这话,她的嘴动了一下,郭大成看出来了,笑着说,“当然,你是支援咱农村教育事业来的,肯定得让你到学校去,这是上级交给我们的任务。就算上级没交代,像你这么好的老师,我们也是肯定要用的。但是——”蓝方辛想要说话,郭大成取下烟锅,冲蓝方辛做了个手势,“你甭急,听我慢慢说。”
郭大成把烟锅重新噙在嘴里,吸了两口,说:“这上一个人就得去一个人。你也知道,这队里的老师都是本村本队的,熟里熟面熟透了的,这半路上把谁别了,咋说也不好看。”
郭大成的话,终于落到了正题,蓝方辛满腔的热血一下子成了凉水,她现在才知道,支书对她的照顾其实是另有隐情的。蓝方辛问:“那你说咋办?”
郭大成没接蓝方辛的话,继续沿着自己的思路说话:“当然,硬弄也能弄。但你想想,这对谁都没有好处。我倒没啥,在村里当支书十几年了,啥人都得罪过,可是你刚回来,就先给自家挽个冤家,你想想。我觉得不值当。”郭大成说得掏心掏肺,诚恳得很。
蓝方辛是拿着国家正式调令回来的,可谁想这事到支书这儿竟变得这么复杂。当然,她可以申述她的理由,她也可以找上级部门,但她不得不承认,支书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她刚回来就给自己结怨树敌,显然是不明智的。她突然觉得这贫窭简陋的农村并不像她想的那么简单,至少今天这事是她完全没有想到的,至少支书这个人并不像她第一次感觉的那样朗直爽快。她感到了问题的复杂,她压着性子说:“那按你的意思……”蓝方辛没有把话说完,等着郭大成的回答。
“要不这样——”郭大成又给蓝方辛添了些水,“行不行你说话,我这是和你商量哩。”
郭大成说得很诚恳,说完了,坐在那儿思量了一下说:“现在已经五月过半了,离放假也就个把月。要不你就在家再歇一阵,等下学期一开学就正式上课,也整索。你看咋样?”
蓝方辛的火腾地上来了。这是个把月的事吗?从现在到下学期开学还有好几个月呢。这几个月她不上班待在家里做什么?再说了,她的工资和粮,国家也只给发到六月底,不叫她上班,她吃什么,喝什么,一堆娃咋办?叫她歇,她能歇得住吗?
“这就对了嘛,啥事商量着来总没瞎处。我就说嘛,你是知识分子,又是党员,这道理还能不懂。”郭大成很得意,像是夸蓝方辛,也像是夸自己。
“那行,我给勇亮打个招呼,叫他给你派些轻松活。”郭大成看蓝方辛已经站起来了,也起了身,关切地说,“你呢,也别和那些人比,想干就干,不想干就歇着。你是教师,又不是农民,等咱把这事摆顺了,你还是要上学校去的嘛。”
“没事,回来就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来了。你也不用叫队长照顾我,我在农村待过,啥活都能干。”蓝方辛说着已经到门口了,她给郭大成摇了一下手,“那你在,我走了。”
“行,那你走,你那事我记着哩。”郭大成把蓝方辛送到门口,诚恳地说。
蓝方辛见支书说得诚恳,心里的气消了些,说:“行,那就这,我走了。这事你记着,我就不再找你了,来来去去把你打扰半天。”
蓝方辛本来只是为了客气客气,已经这样了,便没必要把关系搞得那么僵。可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她这一句话把郭大成的龙鳞拨逆了。
“不找了,不找了。”郭大成连声地说,还向蓝方辛摇了摇手,可心里却很不舒服。他原本只是因为不想硬下手,怕惹出事来,现在他突然觉得应该叫这个从一个小小城镇回来却不知深浅自以为是的知识分子长点见识,叫她知道政策在他这儿还是有点灵活性的。她也不打听打听,赵家堡的事,哪一桩不在他这儿绕三圈儿就过去,凭啥她就这么顺顺当当连一口唾沫都不想费就进去了。
说实话,郭大成原打算实在不行,下学期就把蓝方辛安插进去。那些人他一个也不想动,也不好动,但蓝方辛是上边交代下来的,他总要给上头一个交代。其实,对他来讲,安插个把人不是多大的事,也许会有一些议论,毕竟增加一个人就要增加一份开支。但这么大的村子,千十来号人多抬一个人,能压出多大的屁!更何况蓝方辛是响应政策下来的,谁就是想说,也说不到哪儿去。可现在他不想这么做了,不找了,不找了你就等着吧,总要叫你等到想起找我的时候。
蓝方辛当天下午就上工去了。她还托瞎子荒帮她买农具,瞎子荒说:“买啥哩,屋里有哩,你用嘛。”蓝方辛说:“回来了,这东西少不了。你看着给买几样,反正大雁还要用哩。”瞎子荒就叫了大雁一块儿去,看着给挑了个锨和锄,说:“行了,就这。借腾着用,谁家也备不齐。”
正像蓝方辛自己说的,她啥苦都能吃,啥活都能做,锄地运肥抹花裤腿,分啥干啥,干啥像啥。有人开玩笑说:“蓝老师,你说你个教书的,干起活来咋比我们还在行呢?”
有人听见这话,问:“哎,蓝老师,不是说你还要教书哩嘛,咋到现在还没进去?”蓝方辛不想多做解释,说:“支书说半路上换人不好,等下个学期再说。”那人看蓝方辛一眼,对她的话表示怀疑:“你是国家派下来的,还要听他郭大成的指拨?”蓝方辛知道她的意思,笑着说:“啥指拨不指拨,管他哩,他总要给安排哩。就算他不安排,我这不也劳动得好好的?咋过不是过哩。”那人笑了:“是的。那是。”
转眼就到了麦收,妇女主任把标语刷得到处都是。“龙口夺食”、“提高警惕,严防阶级敌人破坏”之类的白灰字把村里村外的大墙差不多占严了。两个队的动员大会也开了,一个接着一个开的。高音喇叭成天响着,一会儿播放通知,一会儿书记在里头讲话,没通知也没话讲了就放革命歌曲,放样板戏,那高亢的音调把人神经捣鼓得紧绷绷的,说话走路都憋着劲场。村子四周的路口,还有那些大的小的豁口都有学生娃把守着,专门捉拿那些顺手牵羊见麦眼开偷偷捡拾路上麦子的人。三夏大忙,龙口夺粮,男女老少,能出动的都出动了。村子里除了老弱病残,基本上没啥人了,空荡荡的。
媚子托付给长子妈了。长子妈的饭可能已经做得差不多了,她不能老叫娃在人家屋里吃。想到这儿,蓝方辛加快了步伐,哎呀,这一使劲,腰疼得仿佛要折了。
眼看着到门口了,突然听见一阵哭声,蓝方辛一看,是媚子。媚子满嘴的血,一边哭一边说:“是他给我的,不是我拿的。”蓝方辛急了,走过去问:“咋了?”
媚子还没说话,一个瘦高个子男人就冲到了蓝方辛的面前,吼道:“还犟嘴,再犟我抽你。”蓝方辛一看,正是她回来那天在巷子吃饭的那个人。那人对她的态度让她提高了警惕,她让自己平静下来。
蓝方辛用手给媚子把嘴边的血擦了,说:“好了,别哭了。那是队里的麦子,不能拿。”媚子指着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儿说:“不是我拿的,是他给我的。”
那男孩儿正躲在老六家的大槐树下往这边看,看蓝方辛看他,跑了。蓝方辛看那孩子跑了,也懒得为这事纠缠,说:“对不起,孩子不懂事,别跟她计较了。不过呢,小孩子骂骂可以,别动手打……”那男的脖子一伸,声音大得吓人:“打?打是轻的!对你们这些地富反坏右,老子……”蓝方辛一下子火了:“你说谁地富反坏右?告诉你,我是响应党的号召,不是你说的地富反坏右。”
那男人并不退怯,指着蓝方辛说:“你还能哩,不是地富反坏右咋被开除回来了?哼,还支援教育哩,支援教育支援到麦行子里去啦?”
“你……”蓝方辛气得眼都充血了,不管那些人怎么猜测怎样嘀咕,还没有人当着她的面这样放肆这样胡说。
长子妈一上午领着媚子在外头转悠,偷偷捡拾路上的麦子,一看时候不早了,就赶着回去做饭,谁知道饭还没做好,就找不见媚子了。长子妈在屋里喊了一圈儿没见人,慌了神,到外头来看,想这娃平日乖得很,今儿咋胡乱跑呢。
还没走到门口,听见外头一阵吵闹,一看,是蓝老师和黑飓发在吵哩,媚子站在一边哭,没人理。长子妈赶紧过去揽了媚子,说:“黑飓发,你犯啥神经哩?蓝老师把你咋了,你胡踢乱咬!”说完又去拉蓝方辛,“走走走,那是驴,不是人,跟那戗戗啥哩。”
蓝方辛正不知咋办,这个叫黑飓发的男人纯属莫名其妙,和这种人吵能吵出个啥结果?长子妈一叫,蓝方辛就就坡下驴,转身要走,黑飓发说:“咋,说不出话来啦?给你说,回来了就乖乖的,下回再叫我碰上,看我咋教训你!你知道老子是干啥的?给你说,老子就是专门收拾你们这号人的。”
“黑飓发,你干啥哩!蓝老师是回来支援咱村的教育事业的,又不是下放下来劳改的,瞎胡闹。散了散了,别见风就是雨,凑这热闹不如回去歇着。”郭大成不知啥时候过来了,挥着他那大手驱赶看热闹的人。
蓝方辛一看是支书,又看见旁边不知啥时候围了那么多人,说:“支书,我的事你给大家说说清楚,这不明不白叫人说这哩。”郭大成说:“有啥说的?这明摆着哩嘛,你是革命干部,回乡支援咱村的教育来了嘛。”黑飓发叫道:“郭大头,你那头叫粪泼啦?分不清贫农跟地主!”郭大成的脸沉下了:“你胡说啥哩,你说谁是地主?”
“咋,我说错了吗?赵厚坤家是不是地主?”黑飓发说。
“赵厚坤是地主,蓝老师不是。你不懂,赶紧走,赶紧走。”郭大成连推带拉把黑飓发轰走了,回头对蓝方辛说,“别跟那一般见识。那是咱村的叫驴,别跟那一般见识。”
蓝方辛见支书给她圆了场,也就算了,说:“那我到底啥时候能进学校?”郭大成笑了一下:“不是说好了嘛,下学期,下学期再说吧。”
蓝方辛不再说话,和长子妈回去了。长子妈很歉疚地说:“这一眨眼的工夫,不知咋就跑出去了。”蓝方辛说:“不关你的事。是媚子捡了人家的麦子。”媚子说:“我没捡,是那个娃……”蓝方辛在媚子的头扇了一下:“还犟。队里不准私人捡麦,我没给你说过?”媚子哭着说:“胖婶捡,我也捡,给胖婶,呜呜呜……”
长子妈没想到惹了这么个祸,连连说:“都怪我,都怪我。甭说娃了。”蓝方辛一看牵扯上胖婶了,不提了,说:“这黑飓发咋回事?没招他没惹他,咋那么恨气呢?”
“那是驴,不是人,跟那没法说。”长子妈凑过来,贴在蓝方辛耳边说,“你家老大就是叫那整死的。”
蓝方辛愣了一下,没说话。
郭大成见蓝方辛进了瞎子荒的大门,笑了。他笑蓝方辛说不找他了,又找他,也笑自己说“下学期”咋又突然加了个“再说吧”。这“再说吧”是啥意思,他自己也不知道,只是觉得这里边的转头大得很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