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宇澄,1952年出生,被称为小说界的“潜伏者”。
《上海文学》编辑,2012年以满纸沪语完成了一部描写上海市民生活的长篇小说《繁花》,一问世便反响强烈,一举摘得中国小说学会评选的2012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长篇小说第一名。
2013年凭借《繁花》获得第11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小说家奖、第二届施耐庵文学奖和第一届鲁迅文化奖年度小说奖。
您画的1970年代的开瓶器扳手,集中了当年沪上男工最幽默的力比多,这种手工当时真这样普遍?
很普遍,是个钳工就可以做,因为无聊,或是本性,当时上海到处是厂,到处工人,工人做“私活”,靠山吃山,非常自然,我画的不算特别,有更夸张的,各式各样,奇形怪状都可以做,可以有,亮晶晶挂在钥匙圈里,实用民间手工。现在到网上搜,一个都找不到了,我以为有人收藏。
最精致手制小玩意还有什么?
女人的各种漂亮发夹,1978年我的工人同事会做这类小东西取悦女工。最简单最容易的是用不锈钢电焊条,做一套或几套粗细不一的毛线棒针。物质匮乏年代,等于古代原始社会,男人静心细气磨一枚骨针送给他喜欢的女人。
那年代常见的手工制作还有什么?
最大宗的应该是各式各样的“火油炉子”,每家几乎都有“上山下乡”的,农村生火做饭不容易,有它就方便多了。这炉子其实就是油灯概念,有一个调节灯芯长短的旋钮装置,其他部分就是用大大小小铁皮改造,能装煤油和灯芯就行,方的圆的饼干桶糖果盒都可以改。上海居民用这种炉子有100年历史,占地小,分量轻,随用随点,古董级的旧样品,就是进口搪瓷质地,荷兰货,粉红、蓝色、灰色搪瓷外表,结构复杂得多,分量也重。到我们那年代,就是自做了,或去“中央商场”淘各类古怪铁皮罐子也行。以前我见过几个都是用饼干桶改的,30年代西洋图案,或国货“泰康”“沙利文”饼干字样。如果有人收藏,洋洋大观。
当时的手工制品,一定是和工厂,工人有关系?
那年头上海男人还会做什么?
据说当时人结婚都自己做家具?
这种平常,对现在年轻人来讲,真难以想象。
说到农场,您画了钉马掌、补碗补缸、打油、做粉条、做豆腐的图画,这究竟是喜欢,还是说明了种种当年的工作?
是我的工作,画图是爱好。我们那边经常盖房子,制砖、装窑、出窑,掏井、砌火炕、砌墙盖瓦等等,是我做过的事,已说不清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只能说我熟悉。另外比如怎么做白酒,怎么鞣制牛皮,造镰刀怎么打铁,怎么夹钢,怎么肢解一头牛,怎么做一把吉他,是我的旁观。这些过程很入画,细节特别,但我也担心,一旦画多了读者会烦——有时想想,读者完全可以厌倦,但这一堆乱事,除了旁观的,很多工作先后都是安在我一人头上,一件件一年年这么轮着做过来,居然可以接受和忍受,这么一件一件做,我是一种可怜——感觉当年的我很陌生,属于早期文明里的人了,孤岛鲁滨逊那种。
您对当年的印象太深,说上海是“上海”,东北农场就是“我们那边”。
那边是上海的反面,城市反面,沿用一套苏联模式的农场,不是真正的中国农村,有苏联方式的卫生所、大礼堂、小卖部、磨坊、酒坊、油坊、奶牛房、鸡舍、蜂房、果园、菜园、机配厂、发电厂,自给自足“土豆加牛肉”的设计,据说现已经夷为平地了。当年很多事我做过或还没有做,是看别人做,阉割公马惨烈,打鱼则非常自在,沉在科勒河里的柳条鱼篓直径达两米,可以爬进去三个人,像水里一辆坦克。另比如“硝皮”房,上海没见过,这行业据说摩洛哥最有名,我那边是粗制,整张牛皮扒下来,一般先扔到房顶上去,黑白花的,棕色的,黑的黄的,屋里臭气熏天,基本是做简单皮制品,一挂马车所有配件,牛马笼头、鞍子、挽绳、大小鞭子,都用生牛皮做的,同时粗做狗皮褥子、狐狸皮大衣、皮领子、皮帽、老羊皮大衣,干部穿的好羊皮袄,叫“麦穗子毛”。皮帽子和皮大衣脏了怎么弄?不是放在水里洗,喷白酒用小米面去揉。当年的女青年,上海、北京、哈尔滨十六七岁女青年,说不准就是“劁猪”好手——肉猪在幼年都要阉割,不论公母,姑娘家抓起猪崽子,夹肢窝里一夹,手起刀落,一个接一个这样做,而现在我们给小猫去势,是送宠物店里花几百块做手术。
怎么想起画1960年代上海人的“领带扎拖把”?
偶然想到少年时的事,随手记在《外国文艺》目录页上,这次出书,撕下来凑趣。在“破四旧”前的1960年代上半期,其实上海人已在自觉自愿“破”了,“资产阶级”、洋派旧职员,清理出自家领带都用来扎拖把,又勤劳又节约。当时的新中国,领带确实是没什么用,统一中山装、人民装,城市男人,尤其上海男人就要“变废为宝”,风景就是这样。我家曾住的租界路段,也有新一番的滋味,旧名是“亚尔培路”,过去都由白俄开店,牛奶店、美发店、花店——尤其花店是西式的概念,在1960年代中国城市基本没有,而短短这一路段却开有两家,大玻璃橱窗摆满盆花,郁金香、月季、荷包花。1960年到1962年供应困难,影院放映《罗马假日》,这个街区仍然游荡西洋气味,其实也加入符合新时代的“卢湾区第某某粮店”,“徐汇区第某某粮店”——这里两区交界,秋天梧桐树影下,居民们按各家人口的供应量,买回一堆堆植物块茎,就是山芋,北方人叫红薯。这样的马路风景,完全是杂糅的。
1978年“知青大返城”前您病退回沪,就开始当工人?
在上海里弄加工组做工,隔壁是钻石手表厂(第四手表厂),发觉学手艺很难,其实在东北盖房子就发现了,小说里也这样写——徒弟问师傅,等到了四十岁,他能不能做出师傅那种好“生活”?就是好手艺。师傅不响,意思就是不表态,让徒弟自己悟。学手艺需要悟性,一开始你什么样,一上手,基本就定型了,“干净”的一辈子“干净”,出手邋遢、毛躁,一辈子这习惯改不掉,比如泥瓦工砌一堵墙,砖缝整齐划一,漂亮,没龌龊相,这是天生的禀赋。钳工也是,手势,精度,步骤你都得干净利落,工具再多是没用的,钳工的工具非常之多,开初我总想什么工具都有,各种锉刀、锤子,林林总总一大堆,其实只是工具,做的东西不干不净,很难改掉,我不属于那种一上来悟性就特好的。
但读您的文字,对金属加工非常在行,细节步骤怎么记得这样细?
文字和动手效果,其实是两回事。我很早就发现,任何领域任何环境,都有高手。我又得说“我那个地方”,那地方的刑满遗留人员,都是男的,男犯通常都聪明能干,比如中秋前召开劳改大会,领导问大家,谁会做月饼?底下就有三两个男人起立说,报告政府,过去我在广州,或在上海专做月饼,开饼店。谁会做香肠?报告,我会做。过年做腊肉,做豆腐,做任何什么行当,底下犯人都有答应,都有行家里手潜伏,五花八门,什么都会做。我喜欢看,喜欢去“红炉”玩,看留场师傅和城市小青年怎么打铁,大锤怎么紧跟小锤子,农场小机修厂有两位上海八级钳工师傅,在没有数码技术加工的年代,都靠心想手做,靠普通机器和锉刀慢慢弄,当年八级钳工,等于二级教授的高位,车钳刨磨铣样样精通,其中一位原是上海闸北铁工厂厂主,据说是瞒税判了重刑,这一行过去都拜过“外国铜匠”,无锡人居多,他也是无锡人,什么都会,服刑期间,据说是把劳改大队长的一支十发手枪改成了二十五响,得到“犯人试枪”的最高待遇。
那时候您自己喜欢做什么?
对生活的热爱,念兹在兹,无论创造还是仿效,这习惯几乎繁衍了几代人?
您曾经说过,那时代养成的动手习惯是自娱自乐,是“好的”?
劳动是放空的状态?
首先是“会”,得先有“会劳动”的经验,一般我们当代人,还是把劳动看成“劳改”。
是否可以说,是物质资料匮乏形成了DIY精神?
精神就不好说了,是因为匮乏,“DIY”可以加引号,跟所谓的DIY肯定不一样。当时不少人自己动手,更多人其实是在寻寻觅觅,到处兜,热衷逛旧货店,出口转内销店,当时上海的特色瓷器店有两家,南京东路国华商店,淮海路长春食品店旁的一家,难得会碰见出口转内销的咖啡杯和餐盘,都是因为匮乏。静安寺红都电影院(百乐门)旁旧货店,外国旧表或旧地毯,处理沙发、靠枕……在其他国营店是看不到的。革命年代国际饭店隔壁的上海工艺美术品服务部,也常有特别的物品出现,西式台布、地毯,出口转内销花纹不对的处理品,3平方米的厚地毯200元,当时工资40块钱,也算贵了。匮乏的时代“DIY”与否,人心都充满了物欲,是上海人的常情。上海人的习惯就是这样,从来不喜欢两袖清风、家徒四壁的生活,可能也与城市本身强烈的生活倾向有关,一直没被毁灭,任何年代的人,都带有本土的继承特征。
您写一个沪西师傅,当年真在垃圾箱里捡到吴湖帆的字画,是真事儿吗?
真事,师傅立刻拿走了,他怎么会交公。
《锁琳琅》里的阿强,是《繁花》的小毛吗?
他是前期的小毛吧,这一代的他们都做工,按笔画说,“工人”两字最简明,其实有他们的复杂性,他们都是因为自己的纱厂“压锭”,倒闭,转换好多岗位,然后做保安、做门房,泥沙俱下的时代,但不妨碍他们被同等层面的女人们重视。
将小毛或阿强从工人阶级的抽象概念里剥出来,傻大黑粗“工人”形象改为更具体的“人”的表达,是怎样生活在大自鸣钟这地方的?
有次王家卫导演问起“上海消失的街区”,也是想了解“大自鸣钟”这类地块吧,我画了一个图加以说明。
所谓“具体的人的表达”,应该是出自这种有个性的上海区域吧,自然形成的居民聚集地,以前上海有不少这种陈旧区,包括董家渡、曹家渡、杨家渡、老北站山西路、老西门等等,是各种工人、低级职员、“社会闲散人员”杂处之地,即使“文革”最轰轰烈烈时候,这些环境仍然保存了旧时代某些气场,更少程度触及所谓的灵魂,冲击或批判度要轻浅许多。比如小说里写“大妹妹”的娘,旧中国时代一度做过纱厂“拿摩温”,后改做其他,没人知道她的“反动经历”,“文革”开始,只要听到锣鼓响,革命年月到处敲锣打鼓,她就躲到床底下,经常吓得屎尿一身,但直到运动结束,这案底都没暴露。小毛和父母都是工人,或许知道她的问题,但处在这样的居住环境,不是楼上楼下都是工人家庭的工人新村,属于含有了特殊地域市民气的工人,因此就不发一言。楼上楼下的这种大城市的、三教九流的居住环境积淀,如不拆的话,按古董来讲,是有“包浆”的,所谓“三观”的五花八门,生存气质可一直联系到民初,除非它拆光,现果然全部拆光了,这些特征也就散去了。
与之相比,就是齐美尔说的话——在小城市里,人人都几乎认识所遇到的每一个人,而且跟每一个人都有积极关系。整齐划一的工人新村就是这种“小城市”,楼上楼下是互相知根知底的各厂工人,这类居住环境,其实是预设的不自然的建筑群,整体安排,就等于森林保护者发现树木生虫,制了一批木盒子鸟窝挂到林子里,引入的鸟种也都经过选择,你希望某一种除虫鸟迁入,就做怎样的鸟窝,是不自然的生态。因此,工人新村一度就是各工厂“积极工人”入住的所在。大妹妹的娘如果住在此地,早就“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了。
可否调用您的经验,谈谈你熟悉的工人类型吗?
只能凭印象讲了,我熟悉的里弄工厂,有几个大厂来的工人师傅。一个是热血的,回忆1949年,他说“解放了我们就去游行庆祝啊”的那种,为人温和,从不谈所谓“阶级矛盾”等等名堂。另两个也完全是个人主义的师傅,没强烈的政治观念,属于“逍遥派”那种老工人。我小说里有这些师傅的影子。80年代初一个师傅告诉我,解放前他很有钱,时髦,可以去大世界玩舞女。比如小毛的爸爸,曾是英商电车公司工人,过去到处玩,结婚了才改好了。小毛妈妈信教,对他讲:你刚生出来就是有罪的,你要好好赎罪。那时英商电车公司只招男工,售票员“揩油”票款,不给乘客票根。这就看怎么理解了,可以说他们“揩油”,是揩外国资本家的油,是革命的。他们同时又认为,这样的外国公司有保障,等于今天外资企业,家里老婆生小孩、补牙齿、生病所花的费用全报销,待遇很高,据说,老外资本家回国前还故意给他们加一回工资。解放后工资调级,学徒一月18元,八级老工人的工资高,200元,300元都有。
比如小毛妈妈,原型里有我北方务农朋友母亲的影子,原是沪西日本纱厂女工。80年代我到他家玩,她说旧社会她的收入很高,细纱车间“接纱头”必须年纪轻,眼明手快。她每个月发了工资,就到“大自鸣钟”金店买一个金戒指。她说:“小金猜猜看,我当时买了多少金戒指?”我说“猜不出来”。“有一绢头包啊。”绢头就是手帕。
在您的小说里,写解放后上海总工会向中央汇报,宏大叙事夹带很多“八卦”。正巧在看一篇《新国家与旧工人:1952年上海私营工厂的民主改革运动》,里面提到聂云台的上海恒丰纱厂有不少湖南人,1929年同是湖南籍的刘少奇,通过这种帮口观念去接触工人。
最近法国哲学家斯蒂格勒谈道:工人和无产阶级其实差别是比较大,包括不少工人的技术、想法、人脉网络都不一样。
“工人阶级”只是大归类,实际还可以分三六九等,一直到十八等,有底层的,苦的——曾经的沪剧《星星之火》对上一代人影响非常大,日本资方杀包身工的事,现在深圳富士康的跳楼自杀又怎样?群体复杂,自主能力强,有革命自觉,有惰性,盲从性,犬牙交错,非技术工人的地位一直最低,里面有多少层的分别?也更容易误导。过去码头工人没技术,因此希望由帮会控制和保护,里外有流氓。在上海,地缘派别里的广东人、宁波人技术工人多,苏北籍工人一般凭劳力吃饭,很多是农民,比如黄包车工人,1930年代的共产党都没办法发动和教育他们,他们只想来上海拉两年车,就回家种地去了,他们最苦受压迫最深,层层盘剥,挣点钱就走。但他们的成分是农民还是工人?马克思说农民阶级是不革命的,而且是保守的,甚至是反动的,这究竟怎么弄。
我过去住的曹杨新村,邻居有不少是非技术工人,文化程度低,所谓立场就是看报看的,每天早上可以捧一本《毛选》坐在大门口看。技术工人聪明,有文化,有个人立场,少部分愿意搞运动,罢工。大部分像小毛的师傅,凭技术吃饭。另外就刚才讲的,当时上海不少的工人和农民阶级更接近,和欧洲不一样。几年前外滩美术馆“农民达芬奇”那样的,农民也像工人。
今天来看,当年最后的工人都到退休年纪,换句话说,上海承载的工人空间和特点都已经渐渐消失了?
是第三产业发达的原因?我不知道。工人在上海的位置讲,究竟处于怎样的状态才正常?我记得1980年代,在沪西文化宫碰到一个日本研究生,她来上海写论文,题目是《30年代日资纱厂在沪西的分析》,沪西苏州河非常有工厂历史韵味,南岸是工厂、高级职员宿舍,北岸是以前的贫民窟、工人居住地盘。那时她常去老工人家采访,对沪西工人工厂如数家珍,她有一幅30年代日文版的《沪西苏州河流域中资日资纱厂分布图》,我很吃惊,觉得日本人的研究精神那么认真。
工人地位曾经一度提到非常高的程度,包括工会作用,因为上海是工人最多的几个历史时代吧,民国时代、计划经济时代,中国大部分商品都由上海工人生产,凭票购买,多么高大上。其实1949年后,工厂包括工人,失去的是自由竞争背景,工厂、工人和产品进入了计划,三者在客观上都是封闭状态,等我1970年代进厂,三者的地位已走下坡路,他们的竞争者,包括农民阶级,就是新兴的农村企业,社办厂跟你竞争,等于现在的老外滩旧金融一条街,真正的核心却移到对面陆家嘴了,两岸怎么较劲?老外滩更多是有象征性意味罢了。“工人地位”是具体说法,肯定是默默无闻了,只能代表了一种旧风景,代表旧时代的那些手表厂、纺织厂、香料厂……上海拆掉那么多的旧厂,这种旧象征就落幕了。十多年前我参观鼎鼎大名的“海鸥“照相机厂,进去一看,大厂房是空的,只存了一角,20平方米小工作室。朋友说这是一个老职工承包的,专做老牌“海鸥”镀金方镜照相机,几万平方米的厂,都做房地产了,只剩一小间。
本网站有部分内容来自互联网,如媒体、公司、企业或个人对该部分主张知识产权,请来电或致函告之,本网站将采取适当措施,否则,与之有关的知识产权纠纷本网站不承担任何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