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和“80后”艺术家及其作品的接触中,感受到他们心灵普遍的“无依状”,也感受到他们对沟通和理解的渴求。这个展览,我想尝试从理解的角度,贴近“80后”和“80后艺术”。
二.春寒
在北方过过冬天的人,一定对“春寒”刻骨铭心的体验。乍暖还寒,忽冷忽热,反复无常,让人无所适从。更有一种尖酸、料峭的凉意直透到人的心里,说不出哭不出的,很多人熬过了冬天的彻骨寒,却扛不住春天的透心凉。
1980年代,被称为“春天”是真真切切的,中国人经历了政治“浩劫”漫长而寒冷的冰冻季,终于又感受到了久违的春意,“80后”被认为是春风中生春风中长的幸福一代。然而,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社会“解冻”更非一日之功。从严冬走过的老一代,心理阴影重重,记忆伤痕累累,在抱怨新一代“生在福中不知福”的同时,却忽略了“春寒”对他们的伤害。不懂得“焐春三”的年轻人,几乎是“穿着春装过冬天”,他们感受到的只有“冷”。
“80后艺术”中,蜷缩的形象,灰冷、黄旧的色调很普遍,看上去真是“冻坏了”,这让我想到“春寒”的体验,算是象征性的感同身受吧。
三.独生子女
“80后”是中国“计划生育”政策出台后产生的一代人,几乎是“独生子女”的代名词。社会对“80后”的歧视,很多来自对“独生子女”问题的诟病,认为他们自我、冷漠、不自律、娇生惯养等等。的确,没有兄弟姐妹,没有了潜在竞争,“独生子女”大都可以享有良好的物质生活和过分的呵护溺爱,然而,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了游玩的伙伴。在父母们“都是为你好”的口口声声中,“独生子女”如温室花朵,在周到的“被安排”中成长,内心却十分孤独和脆弱。
“80后艺术”中,几乎没有社会大题材,没有完整的情节,没有鲜亮的色彩,也很少热闹场景和人群,大都是形只影单的“自我”形象,没有高昂的情绪,甚至没有什么明确的表情,孤零、木讷,心不在焉。
四.网络生活
曾经有个“80后”的小朋友,认为网络世界最终可以取代现实世界,我在网上和他聊天,说肉体是个物体,吃喝拉撒睡毕竟不能虚拟,需要向现实中淘换,他说他对物质生活要求很少:一个电脑(当然是联网的)、一张床、每日一片面包一杯水而已。我对他说,即使是这些基本需求,现在也是有父母供养,有一天要你自己挣取的时候,就会明白,我们每个人都要在和现实的交换中付出昂贵的代价。
五.囧(纠结、尴尬、郁闷、茫然、无聊)
如今,当“80后”渐近“而立”,不得不走进社会,自己创业、成家、养育下一代的时候,他们发现,现实留给他们的余地并不多。经济是发展了,可他们一年攒下来的钱才能买四五平方米住房。高等教育是普及了,可他们拿着多种文凭却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情欲开放,可没来得及去沾惹花草就被人拔光了。信息如潮,可是“垃圾”和“精华”同样让人疲惫不堪……他们感觉“闯荡社会若干年后,一事无成一钱未赚一权未谋”,他们感叹“当裤子失去皮带,才懂得什麽叫做依赖”。现实很热闹,他们却在喧嚣中失去了自由,生活虽美好,这“美好”却与他们无关。“80后”借用一个“囧”字,表达他们面对现实处境的生存感受,包括纠结、尴尬、郁闷、茫然、无聊……所有这些感觉,在“80后艺术”中都有体现。
六.陌生现实
“80后”对现实往往不能亲近和没有热情。
詹翀细致刻画的安全入口、机翼、白马和阴影,只不过是日常无意中的一瞥见到一个局部,既不完整,也没有上下链接的时空。
杨靓的山、水、草地、泳池,看上去应该是接近“自然”,而过于青翠、整齐、寂静,“人造”的一般,人在其中,却与风景无关。
把现实场景处理得如此陌生,表达了他们与现实的零距离隔膜感。
七.重写二手
“80后”对世界的了解和理解,大部分通过各种信息,尤其是视觉图像。这些信息大都经过制造图像的人筛选过的“二手”信息,无论不分古今中外、不分类别、没有上下文,全部是平行接受过来的,对他们来说,原有的意义几乎丧失了。因此,按照个人意愿,将“二手”信息,重新选择、组合、书写,赋予新的意义,是“80后”惯用的手法。
张春迎将古画中的山、水、溪、竹、荷、树、舟、池、塔,全部画成“工艺物件”,然后组合成“新风景”──山在浅水洼里,树在山的截面里,方形的人造池子中,蹲着山、泊着舟、种着竹,插着荷,处境尴尬,世界像是“摆”出来荒诞不经的盆景。
郭不气的“房间”里无奇不有──假山石、机器零件、玩偶、首饰盒、地球模型、古塔、仙鹤标本、钢球、眼睛、窗帘种种,即便具体到“舅舅”的房间,桌子、转椅、柜子、电视、煤炉、按摩器种种,看似散落,却在另一个“界”的秩序里。
张小龙的画背景是一片“苍松翠柏”加上“墨雨淋淋”,画中人物成人儿童样,眼仁“漆黑”却表情呆滞,手里像抱娃娃抱的东西,大怪鱼、大蘑菇、大袜子却来自网上某则“新闻”,这些不同信息,被不露痕迹地画在一起,“正常”而异样。
翟建选择了一些“反应现实”的图像,如挖煤矿、拉车、拉着孩子走路的人等等,共置于同一个画面,却把原来现实的背景平涂掉,另一些是把背景换掉,如一张母亲辈的室内感的合影,却站在空旷的地平线上,一个个普通老人的背影,背景或是黄色的细高的烟筒,或者是一个树苗,或者只是一串吹起玩具,人物、背景各带这原图像的“特点”但没有关联。
鲁婷婷的动漫作品制造的形象,包含着多种跨时空的“元素”,带着现代少女神情、古代妇女身份的女孩,穿行缠枝花、绣球、云纹、海浪等古代“经典图形”中,从原点出发,螺旋上升,然后下降,千手佛、飞天、传说动物种种,擦身而过,她飞行躲闪,一刻不能停、不能犹豫,优美而危险,仿佛人生境遇的模拟体验。另一个老年人神情、小学生的身份的女孩,舞“广播体操”,她的每一招式,都留下一团团“丝”状的痕迹,这些痕迹又演化组合成一些现代“经典图形”──五角星、太极图、钥匙,甚至雷锋像等,动作和图形之间的关系,既偶然必然,仿佛人生行为和结果之间的关系。
九.自拟状态
对现实的隔膜和无奈,也使得“80后”自觉不自觉地加重了“自我观照”,“80后艺术”中,以“自我”或“类自我(熟悉的同龄人等)”,模拟自我生存状态的作品为数最多,由于每个“个人”的状态不同,表达的情绪倾向也多样。
冯义莹的雕塑的拟自我人形,全身冷涩的清灰,多蜷缩状,或坐于简易床,或蹲于角落,或困于鸟笼,表情懵懂。站立者也是耸肩、钩背、蒙面地瑟缩着,墙上都对应着的一个剪影,一道拉长的影子,连接在主体和剪影之间的地面上。孤独而迷茫。
董炎的“自我”是一个“帅哥”,背景都是他曾经生活过的上海──曾经华丽如今乱七八糟的洋房街道、封闭的里弄、新型的汽车站、玩耍的孩子,“帅哥”的穿着时尚,却以高领毛衣蒙面,打着伞、缩着肩,仿佛害怕与现实的接触,十分寂寞。类似电脑版画的单调而生艳的处理方式,使得画面似真非真。
石淼的“自我”几乎都是陷在泥浆里,落魄、压抑,几近疯狂。旁滨的“自我”像是被莫名的东西伤害了,却不是浪漫地在神秘的树林、花草、枯井、中寻找安慰。李小兵和周栋直接以类似超写实的方式,放大刻画同龄人瞬间的情绪状态──茫然、无聊、冷漠、郁闷种种。
夏禹描绘了一些日常生活的人和事,如刮痧、下棋、侧卧、年轻人、诗人等等,大多只是爬着的背影,正面几乎都是一个细眉细眼、几分像本人、表情在智愚之间的形象。夏禹的描绘方式“半写意”,细腻而温情,整个画面有一种无聊的、朦胧的诗意。
卢曦画的都是小时候的照片,自己、妈妈、和妈妈的合影,带着70年代的朴素和温馨,甚至带着“怀旧”情绪,少有的美好。唐乙的面壁和罚站,是童年深刻的记忆,唐乙使用的手法很特别,“自我”形象用布做成立体的,与画面相连又分离,花布美丽的柔软和装饰性,消弱了这种记忆的残酷,“少儿不识悲”,即便是伤害,记忆也带有几分甜意。
八.制造童话
据说,“80后”喜欢宠物的多于喜欢孩子,自己制造一个童话,主角是一个宠物,像自我的一个“分身”,去演绎、体验各种非现实的感受,不亦乐乎?
田野的一个童话,主角是一个有点绅士、洋派而忧郁的“狗”,他出门接人(可能是想找女友)时,西装革履,却独自坐在火车道旁妄想,任火车由远及近,他演出时扮装小丑却一本正经,身后不是舞台而是乌云翻滚的天空,独自时他居然赤身裸体扒在墙头,窗洞中开放着一盆鲜花……画面调子清冷而抒情,孤独而浪漫。另一个童话的主角是“兔”,公兔和母兔,憨厚而单纯,过着西方童话中王子与公主的生活,画法也近于细腻的绘本。
王建明的童话是一个“理想岛”的故事,这里冰天雪地,干净,美丽,主角是一个只看见鼻头的红脸“小人”,像是一个南极的旅游者,到了这里就不想走了。画幅很小,画法也很像动画或者绘本,让我想起一个叫《宾格》的动画。
肖喆洛的主角是一个似狗似熊的动物,像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毛绒玩具,很有点高处不胜寒的孤独感。
侯雯童话带有很多童年的记忆,主角是一个介于真实和玩偶之间的女孩,这个女孩单纯而弱小,抱着大鱼头、叼奶嘴、发呆的时候,孤独而迷茫,而吃狼奶、被大蟾蜍拥抱,有一种危险的安全感。侯雯的造型基本符合写实雕塑的原则,却细腻地抹掉了“写实”的细节,比如骨骼、筋脉、肌肉的细部造型,突出制造的“玩偶”感,浅灰色系的上色,使童话笼罩在孤独而忧伤的气息中。
伊蒙蒙的童话世界是一些“玩具”,主角是一只木马摇椅,熊猫、草泥马,还有糖纸,画面看上去恬静、快乐,甚至有点“奶”气,细看每幅画上都有些细微的东西,美丽的细线将熊猫和草泥马网得不能动,时尚的细针将糖纸刺得隐隐做痛,枪口对着粉色的木马,而木马要想不被左右(不摇动),只有“彻底死亡”──把下面的弧形摆平。同样是处境“囧”,伊蒙蒙表达得细致而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