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淡品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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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2.25

《淡品人生》

林清玄

如来的种子

我读过好几部佛经,常常为其中的奥义精深而赞叹着,可惜这些佛经总是谈出世的道理,认为世上的一切都是空的,很难运用到实际的生活里来,对一个想要人世又喜欢佛道的人总不免带来一些困惑。

黄桑禅师说法里有这样一段:“心若平等,不分高下,即与众生请佛,世界山河,有相无相,偏十方界,一切平等,无彼我相。此本源清净心,常自圆满,光明偏照也。”

把一个人的“心”提到与众生请佛平等的地位,稍为可以解开一些迷团。

一个人的心在佛家的法眼中是渺小的,可是有时又大到可以和诸佛相若的位。在新竹狮头山的半山腰上有一块巨大的石第,壁上用苍润的楷书,写上“心即是佛”四个大字。同样的,在江苏西园寺大雄宝殿里也有四个大字“佛即是心”;不管是心或佛摆在前面,总是把人的心提升到很高的境界。

其实,这四个字学问极大,它有十六种排列组合,每一种组合意义几乎是一样的,以心字开头有四种组合:“心即是佛,心是即佛,心佛即是,心即佛是”,以佛字开头也有四种组合:“佛即是心,佛是即心,佛心即是,佛即心是”,几乎完全肯定了心的作用,佛在这里不再那么高深,而是一切佛法全从行念的转变中产生;明白了这个道理,可以不再从“空”的角度在经文中索解,有时一个平常心就能在佛里转动自如了。

我最喜欢的讲佛法是“维摩经”里的一段,维摩诺间文殊菩萨说:“何等为如来种?(什么是如来的种子?”)文殊说:“有身为种,无明、有爱为种,贪、恙、痴为种,四颠倒为种,五盖为种,六人为种,七识处为种,八邪法为种,九恼处为种,十不善道为种。以要言之,六十二见及一切烦恼、皆是佛种。”文殊并且进一步解释:“是故当知,一切烦恼,为如来种。譬如不下巨海,不能得无价宝珠,如是不入烦恼大海,则不能得一切智宝。”“譬如高原陆地,不生莲华,卑湿淤泥,乃生此华。”

在这里,文殊把人世间烦恼的意义肯定了,因为有一个多情多欲的身体,有愚昧,有情爱,有烦恼才能生出佛法来,才能生出如来的种子,也就是“若有缚,则有解,若本无缚,其谁求解?”把佛经里讲受,想、行、识诸空的理论往人世推进了一大步,渺小的人突然变得可以巨大,有变化的弹性。

我过去旅行访问的经验,使我时常有机会借宿庙宇,并在星夜交辉的夜晚与许多有道的僧人纵谈世事,我所遇到的僧人并不是生来就是为僧的,大多数并在生命的行程遇到难以克服的哀伤烦恼挫折痛苦等等,愤而出家为僧,苦修佛道,可是当他饲入了“空门”以后,就再也不敢触及尘世的经验,用这些经验为后人证法,确实是一件憾事。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我住在佛光山,与一位中年的和尚谈道。他本是一名著名大学的毕业生,因为爱情受挫,顿觉人生茫然而适入空门,提到过去的生命经验他还忍不住眼湿,他含泪说:“离开众生没有个人的完成,离开个人也没有众生的完成;离开情感没有生命的完成,离开生命也没有情感的完成。”也许,他在孵说里是一个“六根不净”的和尚,但是在他的泪眼中我真正看到一个伟大的人世观照而得到启发,他的心中有一颗悲悯的如来的种子,因为,只有不畏惧情感的人,才能映照出不畏惧的道理。

心有时很大,大到可以和诸佛平等,我们应该勇于进入自己的生命经验,勇于肯定心的感觉,无明如是,有爱如是,一切烦恼也应该做如是观。

——一九八二年六月二日

莺歌山之冬

每年一到冬天,有一位生长在北方的朋友就常常抱怨台北不下雪,一点不像冬天,然后就会谈起他在北方的故乡。那里一片莹白的雪,让人在冬天还有清明朗净的心情。

不下雪有许多事做起来就少了滋味,像喝白干、吃烤羊肉,围在一起吃涮锅。有一回我忍不住说:“雪恐怕不是你最怀念的,你怀念的只是一种心情吧!”因为即使在台湾也有许多地方下雪,我的朋友到雪地里还是不能平静。一日到了外国遍地的冰雪,恐怕更要怀念这个南方小岛的绿色冬天。

冷暖原来最深刻的感受,不是在肌肤上的,而是心情的。在落寞之际,处在春天的花园里,心里仍然会冷;兴起之时,即使走在寒大的雪夜,还能有意。我常有这样的经验,寻常的人一定也有,我就看过遭受重大挫折的人,在炎热的夏天还浑身打着哆嗦。

不管是春夏秋冬,我总是喜欢到郊外去,因为在室内,就不能感受真实的季节感应,我觉得最可悲的莫过于是夏天总是躲在冷气房里,而冬风来袭时则抱守着暖炉的人。那样的人不知道春花何时盛放,也不能体会冬冷独步街头冷冽的清醒。

去年冬天,我经常到台北近郊莺歌山上的亲戚家里度假,那时我觉得,就是没有雪,人坐在屋里听着呼啸的山上风雨,也能寒到彻骨,而就是简单的坐在书桌前读一本好书,同样的风雨,都是没有寒意的。

莺歌,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小镇,因为它是个陶瓷工业城,还隐伏着空气污染、噪音弥漫、道路崎岖的种种问题,大致的说,它不能说是一个美丽的城。可是就在我从台北往莺歌驰车的路上,心情就美丽了,尤其是在冬天。

台北往莺歌有两条路,一条是走板桥、树林、山佳,一条是走板桥、土城、三峡。前者是沿着铁道的一条山路,曲曲折折,让人有一种深不可测的感觉;尤其是车到山佳,要通过许多山弯,每一山弯都是一次豁然开朗的大地。后者是在两片平原的中间的宽广马路,左右都是稻田,偶有灰色的农舍夹杂其中,就是最冷的风雨也是绿色的。

不肯向风雨妥协,然后在第二大的清晨,我看见一车车的地砖从工厂中运出,它们是沉默的,但是全省有多少大楼就在那沉默中被建造起来呢?最好的是火车的声音吧。居处不远,每隔几分钟就有一列火车的声音响过,从远处

看,火车真是美的,每一格车窗都有一格乡心在旷野中奔弛,每一扇亮灯的车窗都是活的,它带着我们夜的怀乡的心情,开向南方;南方此刻可能是天暖,是阳光普照的,我总觉得望着远远的列车,雨中远比阳光下让人惊心。

有时候亲戚的小孩放假,我们就在书房里说故事,围着煤油的炉于,我聆听着孩子们说出他们心里的梦想,他们在冬季仍是充满生命的热力,不畏寒冷。有一天他们在院于里放冲天炮,一道闪光射过满大的雨,最小的孩子欢呼的说:“我要把冲天炮射到星星的位置。”那时天上并没有星,可是在孩子心里却有星的光芒,我想,孩子不畏冬,因为他们总知道春天的百花不远,大人怕冬,是知道下一个春天不是今年的春天。

冬天在孩子的眼中是为春天而吹奏的音乐,是在风雨中还能看见的朝霞。在孩子看来,冬天和春天的距离像同一花枝的两朵花,对我们来说,冬与春的距离,像星与星的距离一样大。我几乎能体会孩子的想法,但也使我惆怅,冬天是烦人的,然而只要我们能捉住小小的乐趣,冬天烤番薯的香味也可以和春天的玫瑰花香一样令人回味。

人只要多少有孩子的心情和孩子的梦,冬天下不下雪无关紧要,因为雪也总要过去,纪伯伦说:“橡树和松柏既不是同类,也不必在彼此的荫中生长。”在莺歌山上过冬,我觉得冬天如果是松柏,春天就是橡树,原是没有好坏,差别的只是心情。我写信给朋友:“不必怀念北国的雪了,没有雪也能有雪的心情。”

——一九八三年三月二十三日

真正的桂冠

有一位年轻的女孩写信给我,说她本来是美术系的学生,最喜欢的事是背着画具到阳光下写生,希望画下人世间一切美的事物。寒假的时候她到一家工厂去打工,却把右手压折了,从此,她不能背画具到户外写生,不能再画画,甚至也放弃了学校的课业,顿觉生命失去了意义;她每天痛苦的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对任何事情都带着一种悲哀的情绪,最后她向我提出一个问题:我怎么办?我怎么办?

这个问题使我困惑了很久,不知如何回答。也使我想起法国的侏儒大画家罗德列克(toulouselautrec)。罗德列克出身贵族,小的时候聪明伶俐,极得宠爱,可惜他在十四岁的时候不小心绊倒,折断了左腿,几个月后,母亲带着他散步,他跌落阴沟,把右腿也折断了,从此,他腰部以下的发育完全停止,成为侏儒。

罗德列克的遭遇对他本人也许是个不幸,对艺术却是个不幸中的大幸,罗德列克的艺术是在他折断双腿以后才开始诞生,试问一下:罗德列克如果没有折断双腿,他是不是也会成为艺术史上的大画家呢,罗德列克说过:“我的双腿如果和常人那样的话,我也不画画了。”可以说是一个最好的回答。

从罗德列克遗留下来的作品,我们可以看到,他对正在跳舞的女郎和奔跑中的马特别感兴趣,也留下许多佳作,这正是来自他心理上的补偿作用,借着绘画,他把想跳舞和想骑马的美梦投射在艺术上面,因此,罗德列克倘若完好如常人,恐怕今天我们也看不到舞蹈和奔马的名作了。

每次翻看罗德列克的画册,总使我想起他的身世来。我想到:生命真正的桂冠到底是什么呢?是做一个正常的人而与草木同朽?或是在挫折之后,从灵魂的最深处出发而获得永恒的声名呢?这些问题没有单一的答案,答案就是在命运的摆布之中,是否能重塑自己,在灰烬中重生。

希腊神话中有两个性格绝对不同的神,一个是理性的、智慧的、冷静的阿波罗;另一个是感性的、热烈的、冲动的戴奥尼修斯。他们似乎代表了生命中两种不同的气质,一种是热情浪漫,一种是冷静理智,两者在其中冲激而爆出闪亮的火光。

从社会的标准来看,我们都希望一个正常人能稳定、优雅、有自制力,希望每个人的性格和表现像天使一样,可是这样的性格使大部分人都成为平凡的人,缺乏伟大的野心和强烈的情感。一旦这种阿波罗性格受到激荡、压迫、挫折,很可能就像火山爆发一样,在心底的戴奥尼修斯伸出头来,散发如倾盆大雨的狂野激情,艺术的原创力就在这种情况生发,生活与命运的不如意正如一块磨刀石,使澎湃的才华愈磨愈锋利。

史上伟大的思想家大部分是阿波罗性格,为我们留下了生命深远的刻绘;但是史上的艺术家则大部分是戴奥尼修斯性格,为我们烙下了生命激情的证记。也许艺术家们都不能见容于当世,但是他们留下来的作品却使他们戴上了永恒、真正的桂冠。

这种命运的线索有迹可循,有可以转折的余地。失去了双脚,还有两手;失去了右手,还有左手;失去了双目,还有清明的心灵;失去了生活凭惜,还有美丽的梦想——一只要生命不被消灭,一颗热烈的灵魂也就有可能在最阴暗的墙角燃出耀目的光芒。

生命的途程就是一个惊人的国度,没有人能完全没有苦楚地度过一生,倘若一遇苦楚就怯场,一道挫折就同关斗室,那么,就永远不能将千水化为白练,永远个能合百音成为一歌,也就永远不能达到炉火纯青的境界。

如果你要戴真正的桂冠,就永远不能放弃人生的苦楚,这也许就是我对“我怎么办?”的一个答案吧!

——一九八一年八月十二日

一探静中消息

看过晓云法师的禅画,步出展览室时,台北已是黄昏了,沿着笔直的仁爱路向西边看去,一轮金澄澄的夕阳正高挂在大厦的顶端。我向着夕阳的方向散步,发现整条仁爱路美丽的木棉花都落尽了,看似枯寂的木棉树,枝桠间的绿芽正从树中抽长出来。

我恍然间觉得,金橙一样色泽的木棉花固然是美的,但那一刻,细嫩的芽之美也毫不逊色。我又想起旧时乡间的木棉树,它们不仅会开美丽的花,花后还结成一颗颗的棉果,在初夏来临的时刻,棉果在空中爆开,声音隐然可闻,然后一丝丝如絮的木棉就从四空飘散下来,那景致比起光是开放掉落的木棉还美,因为它有果有棉,还能散落在广大的大地。

可惜台北的人无福看到木棉有果,更看不到果中的棉絮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也许是空气太污浊了,也许是车声太嘈杂了,也许是天空太灰黯了,台北的木棉总没有一株结出真正的木棉,这样想着,木棉絮在乡间飘落的姿势就更美了。

看晓云法师的禅画,经验却是完全不同。那种感觉仿佛我们在深夜里读陶渊明和王维的田园诗,短短几笔,淡淡着墨,不能激起心灵澎湃的情感,反使我们的澎湃安静下来。它不是有东西塞进我们心里,而是把本来充塞在我们心中的俗虑清洗了出去,就像暴雨后的山涧,溪水初是混浊,在雨过天青之时,溪水整个清澈,而山中的泥泞污秽也被清洗一空。

在生活的奔忙里,我们的心仿佛被充塞得饱满了,这种饱满使我们遇树不见树,过林不见林,更不要说能静下来看路边的小草小花了。欣赏过晓云法师的禅画,它使我们饱满的心变成虚空,那虚空乃可以涵容,可以让大地穿梭,可以成为一片广阔的平野。

晓云法师有一幅画,画中一个细小的汉子挑着黄麻,穿出了一片乱墨飞舞的树林,空白处写了这样几句:“本有黄麻三担重,如今只剩一担;挑到一处放下来,正是身心自在。”正是描写那样的感觉。要到身心自在的境界,非得把那最后一担也放下不可,也就是要做到“世界光如水月,心身皎若琉璃”的境界。

我觉得“禅画”之可贵处,也是与一般绘画的不同处,就是它在一幅画里也许没有任何惊人之笔,但是它讲究“触机”,与其他艺术比起来,是一支针与一个汽球之比,那支针细小微不可辨,却能触中人的心灵之机,这正是晓云法师所说:“无异是另开辟了一个清湛的源泉,从人的有限中更拓出无限的国度——性灵的国度,礼教是人底范畴的闲邪,性灵是人自然放射的悲智光。”

那么,禅画所表现在画面上的精神,可以说是“留白’,包括内容的留白和形式的留白,是在画面上我们不能完全捕捉到作者的意思,他往往留下一个线索,或许多线索,观者只能循线摸索,走到哪里算哪里了。

也因于禅画有这样的特质,它在中国艺术中的影响是不可估量的,宋朝以还的文人画可以说多少具有一些禅意,而明代影响后世最大的两位画家,一是石涛,一是八大山人,他们的画非但禅境殊深,本身也皆是出家的和尚。

历来论石涛者都认为他的艺术“无法”,乃是撷取了中国各派之法“独创我法”,晓云法师谈到石涛,曾用了这样譬喻:“石涛之画风是如何洒脱不拘,正等于中国之南禅到了一花五叶之后,一切风规律仪都放合了。”正是触到了禅画之机,禅画之“画”是有法度的,但禅画之“禅”就元迹可循了,完全要看道心的修为。

道心何以修为?晓云法师有一幅画,画的是高士面壁,三五笔成篇,只题了几个字“一探静中消息”,我想这个“静”字也就是道心修为的起点了。

人总是容易被动着的事物感动,因为人总有个活活泼泼的本质,所谓世上没有不落的花,没有不流的水,水流不尽,花落不了,总有一个活泼的世界。但是在静中追探的人却能在花落水流之间,觉悟到万物之无常,悟人性之真常,这就是修为!

我们且来读几段晓云法师常引的有关静的诗,来一探静中消息:

雪里梅花初放,暗香深夜飞来;

正对寒灯寂静,忽将鼻孔冲开。(憨山禅师)

风从何处来,众响动岩穴;

静听本无声,如何有起灭。(苏东坡)

碧涧泉水清,寒山月华白;

默知神自明,观空境逾寂。(寒山禅师)

玲瑰色淡松根月,敲磕声清竹罅风;

独生独行谁会我,群星朝北水朝东。(永明禅师)

独坐穷心寂杏冥,个中无法可当情;

西风吹尽拥门叶,留得空阶与月明。(王维)

落落寒松石涧间,无琴无语听潺援;

此翁不恋浮名大,日坐茅亭看远山。(渐江和尚)

由以上所引的诗句,可以想见“静中消息”乃不是追求得来,而是一探所得的触机,最妙的是这个“探”字,问题是忙碌的现代人能享受这一探的人恐怕也寥无几人了。那好像同样一株木棉,在乡间能安然结果,棉絮飘飞,而到了市声凡尘,则只能开出娇艳的花,却不能结果成棉了,恐怕连一株沉默的木棉都能感受到静的力量,何况是在木棉树下还能沉思的人呢?

附注:晓云法师,俗名游云山,1914年生于广东,为岭南派绘画大师高剑父之高足,曾于印度泰戈尔大学研究印度艺术,并教授中国艺术。足迹遍历世界及中国名山大水。现任文化大学永久教授兼佛教文化研究所所长。1957年剃发出家,即致力艺术、宗教之推展,所绘禅画享誉海内外,一九八三年五月十四日至二十一日在台北太极艺廊举行个展,这是他五十年来首度在台北举行禅画个展,观后甚为感动,略志其感。

——一九八三年五月二十七日

水中的蓝天

开车从莺歌到树林,经过一个名叫“柑园”的地方,看到几个农夫正在插秧。由于太久没看到农夫插秧了,再加上春日景明。大地辽阔,使我为那无声的画面感动,忍不住下车。

农夫弯腰的姿势正如饱满的稻穗,一步一步将秧苗插进水田,并细致敬谨的往后退去。

每次看到农人在田里专心工作,心里就为那劳动的美所感动。特别是插秧的姿势最美,这世间大部分的工作都是向前的,惟有插秧是向后的,也只有向后插秧,才能插出笔直的稻田;那弯腰退后的样子,总使我想起从前随父亲在田间工作的情景,生起感恩和恭敬的心。

我站在田岸边,面对着新铺着绿秧的土地,深深的呼吸,感觉到春天真的来了,空气里有各种薰人的香气。刚下过连绵春雨的田地,不仅有着迷蒙之美,也使得土地湿软,种作更为容易。春日真好,春雨也好!看着农夫的身影,我想起一首禅诗:

手把青秧插满田,

低头便见水中天;

六根清净方为道,

退步原来是向前。

这是一首以生活的插秧来象征在心田插秧的诗。意思是惟有在心田里插秧的人,才能从心水中看见广阔的蓝天,只有六根清净才是修行者惟一的道路;要趣人那清净之境,只有反观回转自己的心,就像农夫插秧一样,退步原来正是向前。

站在百尺竿头的人,若要更进一步,就不能向前飞跃,否则便会粉身碎骨。只有先从竿头滑下,才能去爬一百零一尺的竿子。

人生里退后一步并不全是坏的,如果在前进时采取后退的姿势,以谦让恭谨的方式向前,就更完美了。“前进”与“后退”不是绝对的,假如在欲望的追求中,性灵没有提升,则前进正是后退,反之,若在失败中挫折里,心性有所觉醒,则后退正是前进。

农人退后插秧,是前进,还是退后呢?甲得从前在小乘佛教国家旅行,进佛寺礼拜,寺院的执事总会教导,离开大殿时必须弯腰后退,以表示对佛的恭敬。

此刻看着农夫弯腰后退插秧的姿势,想到与佛寺离去时的姿势多么相像,仿佛从那细致的后退中,看见了每一株秧苗都有佛的存在。

“青青秧苗,皆是法身”,农人几千年来就以美丽谦卑的姿势那样的实践着。那美丽的姿势化成金黄色的稻穗,那弯腰的谦卑则化为累累垂首的稻子,在土地中生长,从无到有、无中生有,不正是法身显化的奇迹吗?

从柑园的农田离开,车于穿行过柳树与七里香夹道的小路,我的身心爽然,有如山间溪流一样明净,好像刚刚在佛寺里虔诚的拜过佛,正弯腰往寺门的方向退去。

空中的蓝天与水中的蓝天一起包围着我,从两颊飞过,带着音乐。

淡品人生知了

山上有一种蝉,叫声特别奇异,总是吱的一声向上拔高,沿着树木、云朵,拉高到难以形容的地步。然后,在长音的最后一节突然以低音“了”作结,戛然而止。倾听起来,活脱脱就是:

知——了!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蝉如此清楚的叫着“知了”,终于让我知道“知了’这个词的形声与会意。从前,我一直以为蝉的幼虫名叫“蜘蟟”,长大蝉蜕之后就叫作“知了”了。

但是,我们总喜欢听蝉,因为蝉声里充满了生命力、充满了飞上枝头之后对这个世界的咏叹。如果在夏日正盛,林中听万蝉齐鸣,会使我们心中荡漾,想要学蝉一样,站在山巅长啸。

蝉的一生与我们不是非常接近吗?我们大部分人把半生的光阴用在学习,渴望利用这种学习来获得成功,那种漫长匐匍的追求正如知了一样;一旦我们被世人看为成功,自足的在枝头欢唱,秋天已经来了。

孟浩然有一前写蝉的诗,中间有这样几句:

黄金然桂尽,

壮志逐年衰。

日夕凉风至,

闻蝉但益悲。

听蝉声鸣叫时,想起这首诗,就觉得“知了”两字中有更深的含义。

什么时候,我们才能一边在树上高歌,一边心里坦然明了,对自己说:“知了,关于生命的实相,我明白了。”

土地的报答

步行过乡间,看到一位农天正在努力地锄田。我很久没看人用锄头挖地了,就坐在田埂上看农夫挖地。

农夫粗壮结实的上身赤裸看,他把锄头高高举起的样子,逆着光线,看起来就如同一座铜雕,真是美极了。

他也不管我看他,只顾自己锄田整地,一直整地到田埂这边,我看到他全身都被汗水湿透,连长裤都湿了,他友善地对我说:“掘一掘,要来种花生了。”我说:“很久没看见人拿锄头了,现在整地都是用犁土机呀!”农夫说:“这田地只有一小片,用锄头掘一掘,一大的工就好了。”“要歇一下吗?”我问着。“歇一下也好。”农夫扛着锄头走过来,伸手到我身后的草丛摸出一个大茶壶,倒了一杯凉茶给我。“过一个月来看,就可以看到土豆丛一片绿了,那时才好看。”农夫想着一个月后的画面,边说:“咱祖公在说,上地不会骗人,你种作一分力,它就长出一分的东西,上地和人相同,你给它疼惜和尊重,它就报答你,为你开花,为你结果。所以咱的祖公才说:“吃果

子,拜树头;吃米饭,敬锄头。”

我听了农夫的话,非常感动,从此走在土地上,就处处看见土地的报答,看见了每一朵花都有土地那酬答知已的心。

空心看世界

当我看到水田边一片纯白的花,形似百合,却开得比百合花更繁盛,姿态非常优美,我当场就被那雄浑的美震慑了。

“这是什么花?”我拉着田边的农夫问说。

“这是空心菜花呀!”老农夫说。

原来空心菜可以开出这么美丽明亮的花,真是做梦也想不到。我问农夫说:“可是我也种过空心菜,怎么没有开过花呢?”

他说:“一般人种空心菜,都是还没有开花就摘来吃,怎么会看到开花呢?我这些是为了做种,才留到开花呀!”

我仔细看水田中的空心菜花,花形很像百合,美丽也不输给百合,并且有一种非常好闻的香气,由于花是空心的,茎也是空心的,在风中格外的柔软摇曳,再加上叶于是那么绿,如果拿来作为瓶花,也不会输给其他的名花吧!可惜,空心菜是菜,总是等不到开花就被摘折,一般人总难以知道它开花是那么美。纵使有一些作种的空心菜能熬到开花,人们也难以改变观点来看待它。

我们只有完全破除对空心菜的概念,才能真正看见空心菜花的美,这正是以空心来看世界。

但是,人要空心来面对世界,真的比空心菜还难呀!

永铭于心

我妈妈是典型的农家妇女,从前的农家妇女几乎是从不休息的,她们除了带养孩子,还要耕田种作。为了增加收入,她们要养猪种菜做副业;为了减少开支,她们夜里还要亲自为孩子缝制衣裳。

记忆中,我的妈妈总是忙碌不堪,有几个画面深印在我的脑海。

有一幕是:她叫我和大弟安静地坐在猪舍前面,她背着我最小的弟弟在洗刷猪粪的情景,妈妈的个子矮小,我们坐在猪舍外看进去,只有她的头高过猪圈,于是,她和小弟的头在那里一起一伏,就好像在大海浪里搏斗一样。

有一幕是:农忙时节,田里工作的爸爸和叔伯午前总要吃一顿点心止饿。点心通常是咸粥,是昨夜的剩菜和糙米熬煮的,妈妈挑着咸粥走在仅只一尺宽的田埂,卖力地走向田间,她挑的两个桶子,体积比她的身体大得多,感觉好像桶子抬着她,而不是她挑桶子,然后会听见一声高昂的声音:“来哦!来吃咸粥哦!”几里地外都听得见。

还有一幕是:只要家里有孩子生病,她就会到庙里烧香拜拜,我每看到她长跪在菩萨面前,双目紧闭,口中喃喃祈求,就觉得妈妈的脸真是美,美到不可方物,与神案上的菩萨一样美,不,比菩萨还要美,因为妈妈有着真实的血肉。每个人的妈妈就是菩萨,母亲心就是佛心呀!

由于我深记着那几幕母亲的影像,使我不管遭遇多大的逆境都还能奋发向上,有感恩的心。

也使我从幼年到如今,从来没有开口说过一句忤逆母亲的话。

香鱼的故乡

在台北的日本料理店里有一道名菜,叫“烤香鱼”,这道烤鱼和其他的鱼都不一样;其他的鱼要剖开拿掉肚子,香鱼则是完整的,可以连肚子一起吃,而且香鱼的肚子是苦的,苦到极处有一种甘醇的味道,正像饮上好的茗茶。

有一次我们在日本料理店吃香鱼,一位朋友告诉我香鱼为什么可以连肚子一起吃的秘密。他说:“香鱼是一种奇怪的鱼,它比任何的鱼都爱干净,他生活的水域只要稍有污染,香鱼就死去了,所以它的肚子永远不会有脏的东西,可以放心食用。”朋友的说法,使我对香鱼的品味大大的提高,是怎么样的一种鱼,心情这样高贵,容不下一点环境的污迹?这也使我记忆起,十年前在新店溪旁碧潭桥头的小餐馆里,曾经吃过新店溪盛产的香鱼,它的体型细小毫不起眼,当时还是非常普通的食物,如今,新店溪的香鱼早就绝种了,因为新店溪被人们染污了,香鱼拒绝在那样的水域里存活。

现在日本料理店的香鱼,已经不产在新店溪,而要从日本空运来台,使香鱼的身价大大增高,几乎任何鱼都比不上。听说在澎湖某些没有被污染的海域,还能找到香鱼的踪迹,可是为数甚少,早就无法供应吃客的需求了。本来在新店溪旁的普通食物,如今却在台湾找不到故乡,想起来就令人伤感。

没有新鲜的空气、没有干净的溪水、没有清爽的天空,甚至没有安静的听觉,我们都已经峭焉不察了,面对着一天比一天沉沦的生活空间,有时我们完全失去了警觉。

香鱼不然,它不肯自甘于污浊的溪水,不肯改变自己去适应一个更坏的环境,于是它选择了死,宁洁而死,不浊而生,那样的气节,更使我们面对香鱼的时候低徊不已。

记得多年以前,我在梨山上,参观过蹲鱼的养殖;蹲鱼是濒临绝迹的鱼类,在台湾,只有梨山上清澈的溪水和适当的水温,能让他们乐于悠游,正由于它们独特的品性,使养殖的人丝毫不敢掉以轻心,也正因为这样,鳟鱼在人们的心目中,永远不会和吴郭鱼相提并论。

有一次我在澎湖的海边度假,渔民们邀请我到海边去欣赏奇景。那一天,许多海豚无缘无故的游到岸上集体自杀,我站在海岸边,看着那些到处罗列的海豚,它们从海里跳到岸上等待着死亡,却没有人知道原因,我也不知道。

海豚的集体自杀,给当地的渔民带来一笔小财,没有人探问它们为什么拒绝生存,我的心里却充满了疑惑;海豚是一种智商很高的动物,它们到底为什么要集体自杀呢?

是不是心情上受了什么委屈?在以前海面干净的往日,是不是也有海豚自杀呢?生物学家恐怕也无法解开海豚自杀的谜题,但是我深知,海豚的自杀不是“无缘无故”,一定有它的理由,只可惜,我们不能理解。唯一可以理解的是,动物有动物的想法,鱼也有鱼的心情。干净的海,是海豚的故乡;清澈的溪水,是香鱼和蹲鱼的故乡;它们宁可做失乡的游魂,也不愿活在污浊的水域,是做为人的我们,应该深切反省的。

有许多饲养鸟类和热带鱼的朋友,经常向我抱怨,不管他们如何细心照料,鸟和鱼都会无故的死去,我想,鱼鸟的死都不是无故的,因为鸟是属于山林的,不属于笼子;鱼是属于河海的,不属于水箱。现在更严重的是,即使在山林河海,由于人为的污染,许多动物都活得不快乐,恐怕在大自然里,只有一种动物对坏的环境能安之如常,那种动物的名字叫做“人”。

几年前,人们在新店溪“放香鱼”,让香鱼回到它的故乡,据说现在新店溪里已有为数极少的香鱼存活,如果河川不继续污染,将来我们食用的香鱼不必从空中来,而是本乡的土产。

香鱼是我们的,故乡也是我们的,我们千万不要让故乡成为巷鱼拒绝的地方。

——一九八二年十二月二十九日

百年含笑

在乡间的庭院,一个老人带我去看一棵百年的含笑花,说那是他的父亲亲手栽植的。

那百年含笑的高大使我大吃一惊,因为我们平常看到的含笑花只有几尺高,百年的含笑花竟有两三丈高。

更令人惊奇的是,那棵高大的含笑,花朵开得密密麻麻,香气之盛有如一座香水工厂,方圆几尺的地上都被洁白的含笑花瓣铺满了。

我想到小时候家里种的几棵含笑,盛开时,我最喜欢摘一些放在铅笔盒、放在书包、放在口袋中,走到哪里就香到那里。含笑花的香有渗透力,有时春天过去很久,含笑都谢尽之后,铅笔上还留着春天时含笑的香味,使我写字时有着欢喜的心情。

正在出神的时候,听到老人说:“这百年的含笑开得和它第一次开时一样的香,我如果能像它一样,百年之后也能含笑归土,就好了!”

我说:“阿伯仔,这没有什么问题,你一定可以含笑归土的。”

老人笑了,笑得就如一朵含笑花,那么洁白、纯真,散发着香气。

“不管生命的历程变成怎样,我们每天每天都要含笑开放,让香气飘扬呀!”——看着老人的笑,我心里这样想着。

砖隙的番茄树

阳台砖头的缝隙中长出一株小小的番茄树,不知道是风或小鸟带来的种子?

番茄树从春天时奋力长大,到了夏天就结出与砖块同颜色的果实。

我把番茄摘下来吃的时候,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甜美之感,想到因缘的奇妙和种子的不可思议,树和人是多么相像,只要有好的因缘与好的意志力,即使在最贫瘠的土地,也能开花结果。

选择肥沃的地方生长,在人生中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培养好的种子、有生长的意志则是可遇和可求的。

植物的地盘

在垦丁公园,一位学植物的朋友带我们进入热带雨林,他告诉我们植物也有争地盘的习性,都是成群成群的盘聚,不同群族的植物就会因被包围孤立而枯萎了。

朋友说:“植物争地盘的行为是无所不用其极,树枝与藤蔓的蔓延,根的伸展与缠绕。最惊人的是种子,每到夏日宁静的午后,会听到种子爆裂的声音,僻啪!有的种子靠自己弹射的力量,可以射数米之远;有的种子靠着风力,可以翻山越岭。”朋友告诉我,只有一种树木不成群结队地争地盘,就是那些高大的乔木,它们是单独地向天空生长,到最后成为那些族群植物的依靠。

我想不只是植物如此,动物也是这样,狮子、老虎、老鹰都是单独行动,麻雀。糜鹿、野狼则成群结队。

人也是这样的,小人结党、成派,以占取地盘,只有那些人格高超的人,独自使心灵伸展向空中,文明与文化,就是由那些独行又独醒的人创建出来的。

我站在雨林中,仰望那些高大的乔木,但愿自己永远保持独醒和独行的心灵。

生命的馅

在面包店,我为了买奶酥面包或花生面包而迟疑半天,因为两种我都爱吃,但一天只能吃一种。

后来我买了奶酥面包,是不得不作的选择。

排队付账的时候,我想到,买面包时的迟疑也就像人生里的每一个选择一样:我们要买一条土司容易,但选择面包的馅儿就难;我们要生活很容易,但生活得有内容、有滋味就难。

可以用钱买的面包都会难以选择,何况是那些无法用钱买的选择呢?

为了充饥而买面包,是第一种层次;为了品味而买面包是第二种层次;又能充饥又能品味,是第三种层次。

人生的追求也是如此,有的人只顾物质而不顾心灵;有的人为了强调心灵而鄙视物质;只有视野开阔的人,才知道心灵与物质平衡的重要。

物欲的追求与心灵的追求乃是天平的两端,一个有慧心的人自然可以找到既可充饥又好吃的面包。

走出面包店,我想明天再买花生面包吧!然后我就边走边吃刚出炉的奶酥面包,热气腾腾的,滋味很好。

电磁炉

泡茶用的电磁炉坏了,我拿去原来购买的小店修理。

“有没有保证书?”小店的老板问我。

“没有,遗失了。”

“那怎么能证明是在我的店里买的呢?”他又问。这突如其来的问话,使我怔住了,我说:“如果不是在这里买的,我又怎么会拿回来修理呢?”“不行,一定要有保证书才行,否则我们不修的,你可以拿到别家店去修呀!“就算我不是在你们这里买的,你帮我修理,我付修理费可以吗?”“还是不行,我们没有保证书是不修理的,我看,你再买一台新的吧!”我怎么可能向这种不服务顾客的店再买任何东西呢?即使一个十块钱的灯泡,我也不会买的。

果然不出所料,过不到一年,那一家小电器行关门倒闭了,每次我路过的时候都想到,这世间有许多只求近利的人,他们很难知道为别人服务就是最大的利润。

我也想到,像“保证书”这种东西愈是必要,其实是显示了人与人的互信愈来愈稀薄了。

像“电磁炉”这种东西只能适用于铁器,才能产生温热,可悲的是世上没有感情的磁性的人、不能因感应而生起温暖的人,实在太多了。

边城之夜

到圣地亚哥时已经夜深了,正不知道要往哪里去的时候,打开地图,发现圣地亚哥正好在墨西哥的边境上。夜的圣地亚哥很美,可是和美国西部的城市一样,一人夜就没地方可去了。随便问了旅馆的服务生,他说:在墨西哥的边城蒂娃娜夜里营业到凌晨,有许多又便宜又好的墨西哥皮货。

妻子一听雀跃起来:“我们就去蒂娃娜吧!”

我们赶上最后一班开往边境的巴士,乘客寥寥落落,显得十分清冷;有几位合法到美国工作的墨西哥人,正用急速而有点亢奋的西班牙话交谈,他们的话在巴士里转来转去,竟让我觉得是坐在回旋的车上。

天很冷,一月的美国西南边疆,却带着一点北国的风味。车窗玻璃上重重的结了一层雾,那雾真如帐子一样,你用手拨开,一霎眼它又悄悄的爬上窗子。我正在用手拨开窗上的雾帐,一个热情的墨西哥人叽叽啦啦的讲了一串西班牙话,我们一句话也听不懂,比手划脚半天,才知道他说:汽车暖气坏了!

另两位墨西哥人,从巴士的前排往后走,也靠过来找我们聊天,幸好他们两位是懂英语的,问了我们一大堆话:从哪里来?到墨西哥干什么?墨西哥城很漂亮,要不要去走走,由于他们的问话太快,丝毫没有考虑的余地,一时之间不知叫我们如何回答。

我们没有经过关卡就直接进墨西哥(从美国到墨西哥二十英里内不用检查),一进墨西哥,就有许多计程车司机一拥而上向我们兜客,“一部车到蒂娃娜五十元美金”,问过了一个又一个司机,都是五十元美金,我说:“这里到蒂娃娜开车不要十分钟,五十元太贵了。”“你到过蒂娃娜?”一位司机问。“去买皮货买过好几次了。”我故意欺骗他:“我以前坐车都是一个人十元美金,两个人二十元,如果你不载,我们就回美国去了。”我们作势要走,他赶紧拉住我们:“好啦!好啦!就算二十元,但是要小费。”“小费给你五元。”我说。他欣然同意。

其实,蒂娃娜比我们估计的还要近,墨西哥的计程车司机开车像亡命一样,我们七分钟已经到了蒂娃娜,就停在市中心。我看看表,正好凌晨一点,下车后才知道糟了,蒂娃娜城虽然还是灯火通明,可是商店全打烊了。我们不甘心坐原车回去,就随便在附近闲逛,在街的转角处有两家饭店写着斗大的中国字,是中国人开的——在吃的方面,中国人真是无远弗届。

老板操广东话,我们一句也不懂,幸好他的儿子会讲英语,我要了一瓶啤酒,妻子要了一杯咖啡,老板搞清楚我们是中国人,特别优待,咖啡免费。邻桌有四位墨西哥人,在深夜的饭馆里还带着宽边大草帽,听说是等着天亮排队去美国工作的,偶尔进来一两位穿着人时的墨西哥少女,看神情举止是来拉客的。

老板说他们的店是二十四小时开放的,我们便打定主意不去找旅馆,要在饭馆坐一夜;正这样想时,跑进来一对孪生的墨西哥小孩,长得一模一样,穿得破破烂烂,走在后面的一个脸上还挂着鼻涕,长相很是清秀。为首的一个跑过来用非常生涩的英语说:“为你们唱一首情歌好吗?”我点点头。

兄弟俩站定了,用很宽宏的声音唱起歌来,唱的是西班牙语,但是他们唱得很婉转动听,光听曲子就知道是一首动人的情歌。他们唱得很卖力,还用脚打着拍子,只差没有手里抱着吉他跳舞,妻子说:“这么小,情歌唱得这么好,长大怎么得了?”这首情歌唱得足足有五分钟之久,唱完了,两个小兄弟羞涩的伸出手来,原来是要给钱的,我给他们一块美金。“先生,你给太多了,我们再唱一首还你。”流鼻涕的说,说完两人都笑起来。

这一次他们唱的不是情歌,好像是一首儿歌,因为节奏明快,句子很短,整个饭馆一下子全感染了一种轻快明朗的气氛,清脆的童音在空气中流动着。他们很快的唱完,很有礼貌的深深一鞠躬,说声谢谢,回身就要走,我说:“坐下来,我请你们喝茶。”“不用了,我们还要赶到别家酒店去唱情歌呢!”说完,一溜烟跑了,我们不禁莞尔。

我想,不管任何地方,任何国籍,任何苦难,所有的小孩子都不会完全失去他们的天真。

我们在饭馆里坐了一夜,还有一些小贩带着东西进来推销,看到他们的穿着打扮,我感觉墨西哥的人民是相当困苦的,没想到饭馆老板说:“蒂娃娜还是好的,因为它是观光城,你再往内陆走几英里,真是穷得不得了。”

天亮了,我们走出饭馆,看到明丽的阳光轻柔的照在这边境的城市上,它是有一点像美国的城市,但又别有一种风味,一种说不出的苦味,蒂娃娜是美丽而热闹的,但墨西哥人民普遍的生活困苦,我在好几条街上,看到路标到处都是“革命路”,为什么墨西哥革了几十年的命,把人民的生活都革掉了呢?

我们离开蒂娃娜的时候,在边境要检查护照,我看到大排长龙的墨西哥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站在边境的关卡边,等着要进入美国工作,有的还在夜风里发着抖;看到这些人,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起饭馆里为我们唱情歌的墨西哥小兄弟,我真担心有一天他们也要来这里排队,那样的担心好像他们是我的好友一样。

可是,总不能让他们为陌生的过客唱一辈子情歌呀!

我在巴士上回头看海关上“mexico”几个英文字母闪闪发光,车子竟像从不留恋这个国家一样,加速驶去。我的眼帘闪过来时遇见的清秀的墨西哥青年,以及他茫然望向故乡的眼神,那眼神猛一回想,原来是带着一点无奈的。

——一九八二年四月二十一日

生死摩他

最近在年轻人中流行着一首歌,是罗大伤作的《恋曲一九八○》。这首歌旋律缠绵,被称为台湾的新摇滚乐,但是它歌词里所含的意思是叫人吃惊的,我且抄录几句:“爱情这东西我明白,但永远是什么?”“锦天的欢乐将是明天伤痛的回忆。”“你不属于我,我也不拥有你,世上没有人有占有的权利,或许我们分手,就这样不回头,至少不用编织一些美丽的借口。”“亲爱的莫再说你我永远不分离,亲爱的莫再说你我明天要分离。”、这首歌充满了对爱情虚无、悲观、自来自去的看法,听得令人辛酸,辛酸的是它几乎是冷静客观的分析了八十年代年轻人的爱情观。现实社会里受挫的、离散的、短暂的、悲剧的、感伤的爱情,已经不是电影、电视和小说的专利,而是每一个人只要举目四顾周遭的朋友,就会发现不完整的、片断的爱情是到处都在发生的。当曾经誓结白头,生死与共的伴侣,或者背离了自己,或者自己叛别了他,而分手的原因有时是细小如芝麻,有时是个根本不可能的谜,于是紧接着斩钉截铁“永远的盟誓”的,就是“爱情这东西我明白,但永远是什么?”的叹息。

我想,对着爱情的永恒性怀疑,是现代人一种普遍的现象,于是年轻人不再像过去那么痴心,那么欲生欲死,在一开始的时候就已经保持着爱情的距离,不能全心投入,现在最受年轻人向往的爱情,似乎不再是生死与共。休戚相往的情爱世界,而是“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的潇洒的偶然。分离得愈是潇洒,愈是令人喝采,分离得愈是痴心,就愈是令人嘲笑。

我经常看到这样的事件,因此不免自问一句:“爱情这东西我们明白了吗?”如果爱情竟如薄纸一张,完全没有信念,也可以分离,也可以不分离,那么爱情义是什么呢?

最令人伤心的不是年轻人没有爱情,而是大家对“爱情的永远”普遍的丧失了信心。在中国的古代,祖先曾为我们留下许多光芒四射,可歌可泣的爱情篇章,这些伟大的爱情,或生或死或合或离,尽管结局有喜有悲,但是它之可以流传至今,是因为“永远”。他们都相信坚贞的情爱有永远,生时精神可以永远,死后化成比翼鸟、化成连理枝,还是可以永远。

这首优美的占典诗歌,翻成白话应该是:

正划向河中央的柏木船里,

坐着长发的少年,

正是我心仪的爱侣,

我对他的爱到死也不改变。

母亲呀!天呀!

女儿的心为什么你总看不见?

在河面浮泛的柏木船,

慢慢靠在河的那一边,

划着船桨那个长发少年,

是我真正匹配的爱侣,

我爱他到死也不改变,

我的心思为什么你不能体谅?

读着《诗经》里的《柏舟》篇,我们仿佛看见一位美丽的少女,站在辽阔的河岸上,看着渐去渐远的小船,暗暗的在河边做着永远的爱情梦想和重重的盟誓,这分爱情,纵使母亲和天意不能知解,不能体谅,她到死也不会改变,是一首历久弥新,动人心弦的情曲。

站在一九八○的时空回思那位古代少女,使我们警觉,我们可以对爱情失望,但不能对爱情的永远绝望。我们或许会面对爱情的变故与挫折,但是我们不能失去心灵深处默默的盟誓。

在中国古代的诗歌小说、传奇里,像《柏舟》这样对爱情至死无悔的故事,几乎俯拾即是,最感动我的是一篇流传在大陆民间的童话《不见黄娥心不死》。这篇童话尚不普遍为人所知,我愿意在这里做一个完整的记录:

以前,在一个乡村里,有一位叫黄娥的漂亮姑娘,她家里生活穷苦,粮食总是不够吃,一到荒春,就得靠野菜过日子,因此,春天的时候,她天天到野外割野菜。有一天,她正在割野菜的时候,忽然听到河边传来一阵优美的笛声,笛声太美了,使她听得出神,她停止割菜,慢慢顺着笛声向河边走去,走到河边一看,原来是一个放牛的孩子在吹横笛;她怕他看见,急忙钻到芦苇丛中偷听,一直到牧童走了,她才回家。

牧童常到这里来放牛,黄娥常来这里割菜,牧童爱吹笛,黄娥爱听那笛声,日子一长久,他们认识了,他们相爱了。于是,每当太阳快落山的时候,牧童已经帮黄娥一块儿割满一篮野菜,两人就坐在河边的青草地上,看着清清的流水,让牛在一颠吃草,牧童就吹起横笛来。

后来他们的事情传开了,也传到黄娥父母的耳朵里,黄娥的父母恼怒非常,把黄娥关在家里,永远不让她出门了。这时候,附近有个老财主,要讨二房,知道黄娥是有名的漂亮姑娘,就托人到她家提亲。黄娥的父母虽有些不愿意,但想到她败坏门风,要把她早些送出门去,就答应了。

牧童自从失去黄娥,就好像丢了魂一样。虽说他知道黄娥被关在家里,他还是天天吹起他的横笛,到处找,再也找不到黄娥的踪影了,他慢慢害了心病,不久,就死掉了。

牧童因为是个孤苦无靠的穷孩子,死时自己倒在野地里,就没人问了。他的尸首被狼来拉,狗来啃,到最后,只剩下一颗心了,因为太硬,没有东西能毁坏它。

这样,过了不少日子,这颗心在野地里经过风吹雪打日晒雨淋,变得越发像一块油漆木头,又红又亮了。

有一天,一个木匠走过,以为是一块木纹很细的木头,就拾起来,回到家里把它刻成一个酒杯。当木匠倒上酒的时候,从酒杯发出了一种很好听的笛声,木匠一惊,以为得到一件宝贝,很小心地把它收藏起来。

这个木匠,手艺很有名。有一次,一个老财主请他去喝喜酒,这个老财主正好是黄娥被逼嫁的财主。老财主摆的酒席,碗碟,器具都格外讲究。

木匠说:“这屋里的东西没有一件比我的木头酒杯好。”

老财主说:“那么,把你的酒杯拿出来看看吧!我不信会比我这古瓷的杯子好。”木匠从怀里掏出酒杯,倒上了酒,清脆嘹亮的笛声就从里面响出来,所有的客人都听呆了。

这时,坐在新房里的黄娥,正又愁又恨的落泪。忽然,听到了笛声,那笛声和牧童的横笛声一模一样,一时又惊又喜,心都要跳到胸口来了。

趁人没看见,黄娥不由自主地往房外走,偷偷溜到二门口,笛声更好听了。她又走到客厅门口,笛声越加动听,竟完全是她的河边情人吹的笛声。这时候,她不顾客厅有多少客人,忍不住把头伸了进去。说也奇怪,黄娥往里一伸头,笛声就停住不响了。

我之所以花费这么长的篇幅抄录这个童话故事,实在是我每肺想起它,心中就震动不已。它的文字简朴,故事单纯,但它的力量却不亚于任何一个不朽的爱情故事。

它使我们感动,实在是由于它的象征意义_一个受命运摆弄的牧童,因为失去他的爱侣而死在荒野中,但是他的爱不死,他的心不死,被野狗啃过,被野狼吃过,一颗还活着的心却不化,最后被木匠刻成酒杯,用笛声来寻找他的爱人,只为了见爱人的最后一面。当然,牧童并没有能和黄娥有完满的结局,酒杯在笛声戛然而止的那一刻是一个悲剧,但是“牧童的心”以悲剧证明了情爱的伟大,它可以让一个人的心灵不朽。

在中国广阔的大地里,说给儿童听的童话,竟有许多是这一类鼓励、启示永不要对爱失去信心,永远不在挫折中绝望的故事,它们歌颂着对爱情坚忍不拔的伟大精神——这种精神正是“至死靡他”的精神。

当我们听到“爱情这东西我明白,但永远是什么?”的歌声时,是不是也能发出“永远这东西我明白”像一个平凡牧童的心一样肯定的答案呢?

——一九八二年七月二十八日

大佛的鼻孔

有一位雕塑佛像的工匠,他的手艺远近驰名。

当他为一座佛寺雕刻的佛像落成的时候,附近几里的人都跑来观礼,人人都为那座佛像的庄严伟大而赞叹不已。

只有一个穿着脏衣服的小孩,一边挖鼻孔,一边说:“这佛像雕得不好!”众人都回头看着孩子,孩子换了另一边的鼻孔挖着:“这肤像真的雕得不好!”大家就奇怪地问他:“为什么雕得不好?”小孩子说:“这佛像的手指太粗、鼻孔太细,佛没有办法挖鼻孔。”

众人纷纷斥责孩子:“小孩子懂什么,佛又不是孩子,怎么豁挖鼻孔?”“佛的鼻子怎么会痒?”当大家议论完了,发现雕佛像的工匠不见了,由于太羞愧了,连庙里的工钱也没有拿。

这是我小时候听乡里老人说的故事,这故事有两个版本,另一个版本是那逃走的工匠后来发奋图强,终于成为闽南一带雕佛像的大师。

由于佛离开我们太久了,我们往往把佛神化,而忘记佛也是由人做起的,如果佛连自己的鼻孔都挖不到,还谈什么普度众生呢?

可惜,现在大部分工匠造的佛,都是自己挖不到鼻孔的。

狐狸和兔子

有一个禅宗的故事这样说,一位禅师与弟子外出,看到狐狸在追兔子。

“依据古代的传说,大部分清醒的兔子可以逃掉狐狸,这一只也可以。”师父说。“不可能!”弟子回答,“狐狸跑得比兔子快!”“但兔子将可避开狐狸!”师父仍然坚持己见。“师父,您为什么如此肯定呢?”“因为,狐狸是在追它的晚餐,兔子是在逃命!”师父说。

可叹息的是,大部分的人过日子就像狐狸追兔子,以致到了中年筋疲力竭就放弃自己的晚餐,纵使有些人追到了晚餐,也会觉得花那么大的代价才追到一只兔子而感到懊丧。修行者的态度应该不是狐狸追兔子,而是兔子逃命,只有投人全副身心,向前奔跃,否则一个不留神,就会丧命狐口了。

在生命的“点”和“点”间,快如迅雷,没有一点空隙,甚至容不下思考,就有如兔子奔越逃命一样,我每想起这个禅的故事,就想到:兔子假如能逃过狐口,在喘息的时候,一定能见及生命的真意吧!

象牙球

故宫博物馆的宝藏多到不可胜数,任有再好的眼力,也不敢拍胸脯保证说,看过了所有的宝物。因此在故宫,散步往往像是平原走马,只知道到处都是汹涌的美景和无尽的怀思,有时候马走得太快,回来后什么都记不得,只有一种膝陇的美感,好像曾在梦里见过。

在故宫的呼吸,又像是走进一个春天里繁花盛开的花园,有许多花我们从未见过,有许多花是我们见过而不知道名字的,但是我们深深的呼吸,各种花的香气突然汇成一条河流,从极远的时空,流过历史、流过地理,一直流到我们的心里来。我们的心这时是一个湖泊,能够涵容百川,包纳历史上无数伟大的艺术心灵。

每一位伟大的艺术家是一朵花的开放,进入了故宫以后,我们也许看不见那朵花了,因为有的花很小,一点也不起眼,有的花即使很大,在花园里也是小的,那种感觉真是美,在花园里,一个小小的核桃舟,也和一幅长江万里图具有同样崇高的地位,令后人在橱窗前俯首。

我有时会突发奇想,那么多的中国人文艺术的宝藏,如果我们能穿透橱窗,去触摸那些精美的器物与图册,心头不知道会涌起什么样的感动,可惜我不可能去触摸,就如同在花园里不能攀折花过木,即使受到极处,也只能静静的欣赏和感叹。更由于不能触摸,不能拥有,愈发觉得它的崇高。

手不能触摸,心灵是可以的。有好几次,我简直听到自己的心灵贴近的声音,一贴近了一件稀世的奇珍,等于听到一位艺术家走过的足音,也借着他的足音,体会了中国的万里江山,千百世代。每件作品在那时是一扇窗,雕刻得细致的窗,一推开,整片的山色和水势不可收拾的扑进窗来;在窗里的我们纵是喝了三杯两盏淡酒,也敌不过那片山水的风急。

我有几位在故宫工作的朋友,有时会羡慕他们的工作,想像着自己能日日涵泳在一大片古典的芬芳里,不知道是一件多么快乐的事。更何况每一件事物都有一段让人低回沉思的典故,即使不知道典故,我想一件精美的作品也是宜于联想,让思绪走过历史的隔膜。就拿一般人最熟悉的“翠玉白菜”和“白玉苦瓜”来说吧,我第一次看到这两件作品就像走进了清朝的宫殿,虽然查不出它们确切的年月,也不知道何人作品,我却默默的向创造它们的工匠顶礼。

翠玉白菜的玉原本是不纯的翠玉,没有像纯玉一样的价值,由于匠师将翠绿部分雕成菜尖,白玉雕成菜茎,还在菜尖上雕出两只栩栩如生的螽斯虫,使那原来不纯的玉,由于创作者的巧艺匠心,甚至比纯玉有了千百倍的价值,白玉苦瓜更不用说了。就是一块年代久远的汉玉,如果没有匠心,也比不上这两件作品的价值。

中国流至世界各地的绝不仅止于家具,因此每次我看到各国的博物馆开出中国馆,展出连中国都没有的宝物时,虽不致落泪,却觉得无比惆怅,像一些滴落的血。可叹的是,我们连争取都没有,只能在外国的博物馆里听黄发蓝眼的人发出的采声。有一回在西雅图美术馆看到许多精美无匹的唐三彩,使我在美术馆门口的脚步浮动,几乎忘记了怎么好好的走路。

最近,我在故宫,曾仔细地站着欣赏几个象牙球,那些大小不一样的象牙球,即使隔橱窗,还能看到球中有球,一层层的包围着,最细小的球甚至可以往里面推到无限。

其实,象牙球在故宫里只是最普通的宝物,也有许多流到外国,但一点也不减损它的价值——恐怕一个匠人的一生,刻不了几个象牙球吧!

在那一刻,我觉得中国艺术的珍藏,和文化的光华真有些象牙球似的,一层一层的发展出来,最后成为完美的圆形的实体。

我们看过不少外国文化艺术的颠峰之作,也曾令我们心灵震荡,但它的意义还比不上一个象牙球,因为象牙球只是中国艺术心灵的小小象征,它里面流着和我们一样的血,创作的人和我们有相同的文化,用相同的语言文字,甚至和我们有一样历史和地理的背景。

我觉得,故宫给我最大的感动,是它让我们感到在浩浩土地悠悠历史中并不孤立,有许多流着和我们相同血液的伟大心灵陪伴着我们,环视着我们。这样想时,我就不再那么羡慕在故宫工作的朋友了,因为我们不是研究者,只是欣赏者,从大角度看,故宫只是一条血的河流,一个可以呼吸的花园,或者只是一种呼应着的情感。

能感受山之美的人不一定要住在山中,能体会水之媚的人不一定要住在水旁,能欣赏象牙球的人不一定要手握象牙球,只要心中有山有水有象牙球也就够了,因为最美的事物永远是在心中,不是在眼里。

——一九八三年一月五日

漩涡五石散

好友陈建华日前返国度假,放了一段他早年的音效作品,其中有一小节最使我难忘,他取名为《漩涡五石散》。

这首作品的灵感是来自魏晋,因为魏晋的知识分子扬弃儒学,醉心黄老,产生一种中国未曾有过的浪漫生活,魏晋文人为了逃避现实的环境,有许多人染上吃迷幻剂的习惯,他们把迷幻剂称为“漩涡五石散”,又称为“寒食散”。

关于“寒食散”,在《世说新语》曾有过这样的注解:“寒食散之方虽出汉代,而用之者,靡有传焉。魏尚书何晏首获神效,由是大行于世,服者相寻也。”可见中国人是早在汉朝,甚至汉朝之前就有人吃迷幻药了。

陈建华的“漩涡五石散”乐曲所表现的其实非常简单,他利用洋琴的微音做成泡沫涌出的声音,又用笛子的孔音做成风吹的声音,听这首音效就像风吹着芦笛,发出辽远的声音,而魏晋的文士们吃了漩涡五石散后正神游方外,使听者的胸腔都上升起来,像要空了一般。可见音响的传染力之大实不逊于任何艺术。

然后我们谈起魏晋那个浪漫而不拘小节的时代,我问起曾在洛杉矾专研音乐效果的陈建华,为何他挑选“漩涡五石散”做为音乐的一个实验。他的看法是,每个人都有神游太虚的欲望,因为万象皆空实在是佛家的境界,不是每个人都可以达致。心灵有所寄托的人,不必借重药物就能魂灵出窍,到四方邀游;一般人则不能,只好借重药物来麻醉自己,也就是为什么迷幻药历千年而不衰了。

但是吃迷幻药也会产生不同的层次。对于低层次的食迷幻药者,我们每天在社会新闻里看得大多了,或装疯闹事,或当街脱衣,或卧倒街头,到处出丑,魏晋文士吃迷幻药的境界稍高一筹,他们留下了一些历史故事。

“刘伶恒纵酒放达,或脱衣裸形在屋中,人见讥之。伶曰: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挥衣,诸君何为人我挥中?”这是何等的胸襟!何等的趣味!“阮籍嫂尝归宁,籍相见与别,或讥之,籍日:礼岂为我辈设耶?邻家妇有美色,当妒沽酒。籍尝诣饮,醉便卧其侧。籍既不自嫌,其夫察之,亦不疑也。乡女有才色,未嫁而死,籍不识其父兄,径往哭之,尽哀而还。”这是何等的血性!何等的真情!“诸阮皆饮酒,(阮)咸至,宗人间共集,不复用杯觞斟酌,以大盆盛酒,围坐相向,大酌更饮。时有群豕,来饮其酒,阮咸直接去其上,便共饮之。”这是何等的任达!何等的本色!

这些求逸乐反传统排圣哲非礼法的浪漫主义者,都是流行着吃“漩涡五石散”的,虽然他们在行迹不拘之时是否吃了五石散已不可考,但是每个人都是才气纵横、奔溢无碍是可以肯定的,陆机在《文赋》中曾对当代文学有这样的理论:“思风发于胸臆,言泉流于唇齿,文微微以溢目,音冷冷而盈耳”、“馨澄心以凝思,眇众虑而为言。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

如果说吃迷幻药能使人堕落,为什么魏晋的文学艺术能有这种非儿的成就呢?我想,“漩涡五石散”的丹方一定与现代迷幻药有所不同,通过这种药物,激发了魏晋文学的真情与想像,也促成了后期山水田园文学的产生。

借着漩涡五石散,他们曾写下了“寄愁天上,埋忧地下”;“技发行歌,和者四塞”;“垂钓一壑,所乐一国”;“乘风忽登举,仿佛见众仙”;“精骛八极,心游万仞”;“非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等传诵千古的名句,也是避世者的一种表白。他们正如处身漩涡之中,立世于寒食之际,每个人的身世都像是一首歌,随着微风在夜空里放送。

当今之世,整个环境已经改变,要避世实在太难了,吸食迷幻药企图消磨人世苦闷的青年,也不如魏晋文士那么有个性、有风格、有才情了,使我怀想起“漩涡五石散”这个名字时不免有一些心伤。

那种感觉就像是我坐在朋友的斗室中,听他少年时代所创作“漩涡五石散”的音乐,好像人一卷进岁月的漩涡中,很快的就走过一段遥远的路,背后都是滚滚烟尘了。

——一九八一年八月五日

第三面佛

到泰国旅行,朋友带我去拜泰国人认为最灵圣的四面佛。

通常拜四面佛要从第一面佛顺时钟方向拜过去,第一面是求平安,第二面是求财富,第三面是求情感,第四面是求事业。

为了求证朋友的说法,我们拜完四面佛,就站在一旁看别人拜,果然,不论男女老少,在祈求情感和婚姻顺利的第三面佛前,总是仁立不动很久,表情非常虔诚。

人是因感情而投胎,感情因此是生命最大的难题。

存在的理由

每到一个地方,我总会捡一些当地的石头回来作纪念,有些朋友无法理解,会问我:“石头究竟有什么价值呢?”“石头并没有真正的价值,它是一个地方最好的纪念,是紧钱也不能买到的。”我说。

在我们的世界,所有的事物都有存在的理由,一个石头、一朵野花、一株小草都是在诉说自己的价值,只是有缘的人才能看见罢了。

一个黑色的石头可能比一张鲜红的缎子更明亮。

一件母亲缝制的粗布衣裳,却比闪闪发亮的新衣更温暖。

一棵林间的小树,有时比娇贵的兰花更令人动容。

甚至连每个人都有存在的理由吧!有些为爱存在,有些为学习存在,有些为生命的美好而存在。

只有一个人确定了自我存在的理由,才可能成为更自信、更深情、更温柔的人。

生命的意义

坐计程车,司机正好是我的读者。在疾驶的车上,他问我:“林先生,请问你,生命的意义是什么?”

这是第一位问我关于生命意义的计程车司机,一时之间使我怔住了。

我的脑海浮现出我读中学时,学校大礼堂门口的对联。

生活的目的在增进人类全体之生活

生命的意义在创造宇宙继起之生命

如果一个人的生命,在一生中都没有开展,没有对世界有益,那么他就白活了吧?

我对计程车司机说:“生命的意义就是使自己每一天都有一些心灵与智慧的增长,每一天都对世界有一些奉献与利益。”

当我这样说着,车于正好穿过有美丽行道树的仁爱路,我看到春天的木棉花是多么美呀!

我们增长自己的智慧,是为自己开一朵花;我们奉献世界的心,是为世界开一朵花。

吝啬的人

从前有一个非常吝啬的人,他从头上的每一根头发到脚上的每一个脚趾头都很吝啬,他从来没有想过要给别人东西,连别人叫他讲“布施”这两个字,他都讲不出口,只会“布、布、布……”个半天,好像一讲出这两个字,自己就会有所损失。

佛陀知道了这件事后,就想去教化他,于是到了他住的城镇去开示。佛陀就告诉大家布施的功德:一个人这辈子之所以富有,比别人长得高、长得帅,所有一切美好的事物,都跟上辈子的布施有关。

这个吝啬的人听了佛陀的教示之后很感动,可是他仍然布施不出去,他为此深感烦恼,便跑去找佛陀,对佛说:“世尊呀!我很想布施,但是做不到。”佛陀从地上抓了一把草,把草放在他的右手,然后要他张开左手,佛陀说:“你把右手想成是自己,把左手想成是别人,然后把这把草交给别人。”这个吝啬的人一想到要把这把草给别人,就呆住了,想得满头大汗,仍然舍不得给出去,最后,他突然开悟:“原来左手也是我自己的手。”就赶紧把草给出去,自己也为此深感欣慰。第二次他只约花了一分钟,就把草给出去。后来,他只要很简单地就可以把草给出去。佛陀又说:“现在你把草放在左手,把右手张开,将草交给别人。”第一次他也是想了半天才给出去,第二次他很容易就交出去。最后,佛陀对他说:“你现在把这把草给别人。”他便把这把草给了别人。

经过不断的练习,这个有钱人便把财物布施给别人,最后把身体也布施给了别人,结果证得了菩提。

这个故事令我非常感动,认识到菩提的追求没有资格的限制,再吝啬、再坏的人,只要发心想追求菩提,就可以透过训练开启菩提心。训练开启菩提心最简单的方法只有一个,就是时时让自己往美好、光明、良善的地方走。

沟坪与草花庄

回家乡居住,要离家了,妈妈说:“多住两天吧!明天你三姑要嫁孙女,你和我一起去沟坪吃酒席。”

我听到“三姑”与“沟坪”,从心里冒出一股暖流,就留下来了。

我有五位姑妈,其中二姑和三姑是最亲近的,二姑嫁去的地方叫“草花庄”,三姑嫁去的地方叫“沟坪”。

为什么与二姑三姑最亲近呢?原因是,二姑三姑和爸爸长得很像,简直就是同一个模子印出来,我长得又像爸爸,从小就有很多人说我像二站三姑。其次,这两位姑妈嫁得很远,家里又有广大的庄园,我们如果去姑妈家就可以住在那里,备受疼爱,几乎没有任何“法律”的制裁。

另外还有一个秘密的原因,沟坪与草花庄在我童年的记忆中是美得不得了的地方,用人间仙境来形容也不为过。

记得草花庄的四周,在春天来的时候就会开满各种野花,穿过野草花的小径,就到二姑家的三合院,站在门口的时候,我总感觉全身染满了香气,感觉自己是从远地策马要去拜会“草花庄庄主”的快客。草花庄主出人意料的是一位胖胖的、慈和的中年妇女,那当然是我的二姑妈了。

我时常和兄弟到二姑家,庄主有闲最好,庄主若是无闲,我们会自己到果园去饱餐一顿,然后躺在西厢房前的宽大条椅上睡午觉,一静下来,庄外草花全部话转来,蝴蝶四处飞,庄内盘旋着无以名状的香气。

二姑丈热中于狩猎,时常天不亮就出门了,带着朝枝哥仔,阿泉、阿海、阿水哥去山里猎野兔,晚餐总是非常的丰盛。

草花庄虽美,与沟坪比起来还是略逊一筹,沟坪的三姑家正好建在河岸,是一长排的平房,屋前是果园,屋后是花园。三姑开了一家乡村典型的杂货铺,在那物资缺乏的年代,杂货店就像宝藏一样,糖果,饼干还有汽水,三姑为人宽厚慷慨,要吃什么就有什么,我们常常裤袋里塞得满满的,才到河里去玩。

那河也不像河,所以日、“沟”,水深只到腰际,清澈可以见底,河里有泥鳅、土虱、大肚、虾于,偶尔还可以捞到大的蛇贝,最多的是蛤仔,我们日日都在河中“摸蛤兼洗裤”,玩得不亦乐乎。

三姑最疼爱我,因为常有人误以为我是她最小的儿子,其实坤的小儿子是润春哥仔,润春是玩耍的孩子王,我们全在他的屁股后面跟着。

每次去沟坪三姑家,她总是紧紧牵着我的手,拥抱着我,说:“这一次来要多住几天哩!”那样的温暖令我感动不已,我常觉得三姑是我的长辈里最懂得表达爱的人。

住在三姑家通常是寒暑假,我总是流连忘返,听说每次都是哭着被拖回家的,有几次还是睡着时被爸爸偷偷地抱回家。

爸爸后来常说:“每次从三姑家要带回来,就像生离死别一样。”二姑在八十岁那一年过世,我这次特别去“草花庄”看她家的旧址,已经完全被填平了,建成几排的贩厝,风华不在、野花杳然,看了平添感伤,当时我想到不知三姑的“沟坪”可还安在?

趁着三姑嫁孙女之便,我和妈妈一起到沟坪去,幸而沟坪没有什么大变化,只是平房变成洋楼了。三姑今年八十一岁,精神和身体都还健旺,只是因为年纪大了,不良于行。看到我,她紧紧地牵着我的手,就像我还是小孩子放暑假要来暂住一样。

我们坐在门口埕聊天,三姑还清楚地回忆着我的童年,怎么样调皮、怎么样不肯回家,讲到一半突然停住,对坐一旁的大淀姊说:“一贵,快去拿汽水、糖果来给阮阿玄仔呷!”大家都笑起来,一贵表姊说:“妈!阿玄也四十岁了,不是囡仔了!”三姑也笑得很开心,说:“要不,拿来给阮阿玄的囝仔呷吧!”

三姑的杂货铺一如旧样,已经开了整整超过一甲子,不同的是,巧克力代替了金光糖,速食面代替了面线,洋烟洋酒堆满在架上。

我要告辞了,三姑又拉起我的手说:“有闲,常转来看三姑,不知道还能见几次面呢!”说得我的眼眶都热起来,想到爸爸常说的话:“就像生离死别一样。”人生的际遇是这般无常,数十年仿如一眨眼的瞬间,在回程的路上,我看着依然美如诗画的沟坪,有一种忧伤的心情,好像看到一只叫“无常”的鸟飞过,”着无奈的长音。

夜里的时候,有一位远房的亲戚来看我,问说:“有的人学佛两三年就知道过去和未来的事情,阿玄仔,你学佛怕不也有十年了,你知不知道过去和未来的事呢?”我说:“当然知道了!”他眼睛一亮:“想不到你的功夫也不错了,你知道过去和未来的什么事呢?”“我知道未来我们都会死!我知道从过去生下来的那一刻,每一刻都在变化着!”他听了很不高兴,说:“这么简单的事情,谁也知道呀!”

真的,每个人都如是知道,只是很少人去观见与体验罢了。

淆草花庄,像沟坪都已在时光中逸去,将来只成为一些片断的记忆,甚至不会有人知道这两个地名。

冬天的冷流已经来了,三姑家门前还盛开着一树嫩黄的花,名字叫“迎春花”。

迎春花儿在冬天还盛开,相思树有不畏摧折的树干,这人间所经验的每一刻,都有着莫大的意义呀!

牛车轮

我到一家茶艺馆去喝茶,看到茶艺馆的墙上挂了许多斗笠、蓑衣、牛车轮、陶瓮等旧时代的东西。

这些东西使我有一种温暖的感怀,想到是我父亲,祖父那两代留给我们的生活纪念品,也是我们祖先朴素自然生活的证据。

但是我随即感到一种悲凉,想到将来我们会留给下一代什么纪念品呢?塑胶袋、保丽龙、保特瓶、电子板或磁碟片吗?我们要留给下一代的证据又是什么?污染的空气,败坏的山林,或是死亡的海洋吗?

那挂在茶艺馆墙上的牛车轮、斗笠、蓑衣、陶瓮等等都是我们的祖先取之于自然,使用后又回到自然里去,完全没有破坏,也不会污染。

我们现在的人所制造的东西,有多少是可以回到自然而不破坏大地与海洋的呢?

制造这些东西和使用这些东西的人,如果能真正爱下一代,应该就会制造出更美好的事物,来给子孙作纪念吧!

看着茶艺馆的牛车轮,我感到有些疑惑:我们的时代是在进步或在退步?是在带领我们进人更美好的生活或只是在混乱中盲目地滚动呢?

淡品人生有春

从前在过年的时候,大人会把很多写着“春”字的红纸贴在米瓮上、水缸上,还有糖罐,灶间,甚至也贴在衣橱上。有一次,我疑惑地问父亲:“为什么到处都贴着春字呢?”

他说:“希望年年有春。”在台语里,春天的“春”和剩下的“春”是同音字,到处贴着春字,是祈望年年有剩余的意思。父亲也常说:“心里若有春,就是富有,心里若是无春,就是贫穷。”意思是说,心里知足,常有剩余空间的人就是富有的人;心常不足,不断贪求的人就是贫穷的人。

台湾话称那些富有的人叫“好额人”或“好业人”,可见富有的人不必要有很多钱,而是有高广的额头,有智慧的意思;富有的人不是拥有最多东西的人,而是不断造善业的人。富有的标准,因此不是有多少财产,而是有没有智慧与宽裕的心。富有的标准,不是能占有多少东西,而是能不能布施与关怀。

富有的标准,不是有多少名利权位,而是有多少的幸福和感情。每当我想起从前贴在米缸上的“春”字,就想起父亲的话,希望自己的心常常有春,有更大的空间来包容更多的智慧与爱。

一个爸爸和一个妈妈

在美国旅行,一个朋友告诉我一件真实的事。

他的孩子去上幼稚园,坐在隔壁的美国同学问这个孩子说:“你有没有爸爸、妈妈?”孩子说:“有!”

“那么,你有几个爸爸妈妈?”美国同学又问。

“我只有一个爸爸、一个妈妈!”朋友的孩子说。

美国同学笑起来:“我有五个爸爸、三个妈妈!你们中国人的爸爸妈妈最少了,真可怜!”

朋友的孩子觉得深受侮辱,回来后向爸妈抗议:“为什么你不多娶几个妈妈?你不多嫁几个爸爸?”

朋友把这件事当笑话讲来听,正足以反映出西方社会婚姻的混杂。我对朋友说:“这不单是美国的问题,婚姻的混乱和复杂在台北也是一样的,只要我们看台北的小说和电视剧就很清楚了。”

一个爸爸和一个妈妈这么天经地义的生活与文明,竟在世界中逐渐地解体,到底会使社会走到什么方向去呢?

我觉得还是做传统的人好,一个爸爸、一个妈妈是最幸福的。

浴着光辉的母亲

在公共汽车上,看见一个母亲不断疼惜呵护弱智的儿子,担心着儿子第一次坐公共汽车受到惊吓。

“宝宝乖,别怕别怕,坐车车很安全。”——那母亲口中的宝宝,看来已经是十几岁的少年了。

乘客们都用非常崇敬的眼神看着那浴满爱的光辉的母亲。

我想到,如果人人都能用如此崇敬的眼神看自己的母亲就好了,可惜,一般人常常忽略自己的母亲也是那样充满光辉。

那对母子下车的时候,车内一片静默,司机先生也表现了平时少有的耐心,等他们完全下妥当了,才缓缓起步,开走。

乘客们都还向那对母子行注目礼,一直到他们消失于街角。

我们为什么对一个人完全无私的溶人爱里会有那样庄严的静默呢?原因是我们往往难以达到那种完全溶人的庄严境界。

完全的溶入,是无私的、无我的,无造作的,就好像灯泡的钨丝突然接通,就会点亮而散发光辉。

就以对待孩子来说吧!弱智的孩子在母亲的眼中是那么天真、无邪,那么值得爱怜,我们自己对待正常健康的孩子则是那么严苛,充满了条件,无法全心地爱怜。

但愿,我们看自己孩子的眼神也可以像那位母亲一样,完全无私、溶入,有一种庄严之美,充满爱的光辉。

不孝的孩子

在机场遇到一位老先生,他告诉我要搬去大陆定居了。

“为什么呢?”

老先生说,他在台湾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本来都很好的,自从他找到大陆的儿子之后,就变得非常不孝。

“因为,担心大陆的儿子也来抢我的遗产嘛!其实我还没有死,哪里有遗产呢!”看到老先生蹒跚上飞机,我想到,难道我们长大成人,还只想到向父母要什么,没想到能给老人家什么吗?

再想到大陆的儿子是台湾儿女的大哥,就是父亲的财产分一份给他又怎么样?何况父亲还没有死,财产还不知道怎么分呢!

那为自己儿女不孝而哀叹的老人告诉我:“有时候想想,既然这么不孝,连一毛钱也不要留给他们。”然后他苦笑着说:“我也不会真的那样做,总是自己的孩子嘛!”

他避居大陆,只是希望避免台湾的子女每次看他就生起一次怨恨。

唉!我多么希望这世间的子女都能体贴父母的心呀!

西瓜偎大边

妈妈一面诉说台北的环境使她头昏,而且天气又是如此燠热,一出远门就不舒服。然后一面轻描淡写地对我说:“而且,前几天才问到腰,刚刚你大哥才带我去针灸回来哩!”

“闪到腰?是不是又去搬粗重的东西?”我着急地问。

大概是听出我话里的焦虑,妈妈说:“没什么要紧,可能是上次闪到腰的病母还在呀!”“什么病母?”这是我首次听到的名词,一边问,一边想起一年前,母亲为了拉开铁门,由于铁门门卡住,她太用力,腰就问到了,数月以后才好。

妈妈是典型传统的农村妇女,从少女时代就养成勤俭、事必躬亲的习惯,一直到现在,只要她能做的事,绝不假手他人。甚至到现在,她还每天亲手洗衣服,我们也劝不动她,只有在闪到腰那一阵子,她才肯休息。

“病母就是闪到腰以后,时常会记住一个地方曾经闪过,就会记在脑子里,然后就很容易在同一个地方门到,就是病母。”妈妈还告诉我,病母虽是无形的,但“看一个影,生一个子”,就会制造出有形的病痛来,总要很久才会连根拔除,到病母拔除的时候,就是“打断手骨颠倒勇”的时候。

妈妈是很乐观的人,她说:“这一次,我把病母也抓出来治一治。”

台语所说的病母,使我联想到另外一句台语叫作“西瓜偎大边”,一般人都以为这句话的意思是一个人趋炎附势,投靠有权势的一边,其实,这句话原来的意思是,像西瓜这样的水果,身体好的人愈吃愈补,身体虚的人愈吃愈虚。

因此,在农村里,我们如果遇到身体虚的人爱吃西瓜,就会劝他“西瓜偎大边”,“半瞑呷西瓜,会反症”;如果遇到身体好的人担心西瓜太凉,我们也劝他:“西瓜偎大边,像你这么勇,吃西瓜有什么要紧?”

问题不在西瓜上面,问题是在身体,听说西瓜凉冷而导致不敢吃西瓜的人,就是本末倒置了。

在我们台语的母语里,早就知道心的力量很大,因此在遭遇到团境的时候,经常教我们应该回来观照自己的心,而不要去怨恨环境的不顺,例如“昧晓驶船,嫌溪窄”(不会驾船的人通常不会反省自己驾船的技术,反而怨怪溪流太窄)。“家已担肥,不知臭”(挑粪的人,久而不闻其臭)。“是不是,问家己”(事情的是非对错,要先反问自己,再责问别人)。并且,我们还应该时常放下自己的悲观情绪,克服心灵的盲点,口为环境的现象是与心的现象对应的,例如:“窜惊窜遇到。”(愈担心的事就愈容易遇见。)

“昧晓剃头,偏遇着胡须的。”(不太会剃头的师傅,往往诲遇到大胡子的客人。)“屎紧,裤头搁扑死结。”(急着大便的时候,裤头往往打着死结。)

这些语言虽然粗俗,但很有生命力,与禅宗所讲的“心净则国土净”“息心即是息灾”意思是相通的。

在心理学上,有一种系数叫作“乐观系数”或“悲观系数”,这种系数的力量占实际现象的百分之二十。就是说,如果一个人有乐观的心,他比平常会多百分之二十的机率遇到开心的事;反之,如果一个人心情“郁卒”,也会比平常人多百分之二十的机率遇到痛苦的事。这不就是“病母”吗?不就是“西瓜偎大边”吗?我们如果要开开心心过日子,那非得先有一个欢喜的心不可,老祖母不是教过我们“坐乎正,得人疼”吗?

要有欢喜心,一则不要太执著,对自己的习性要常放下,老先觉们时常教我们“无鱼,虾也好”“一兼二顾,摸蛤兼洗裤;有就摸蛤,无就洗裤”“这溪无鱼,别溪钓”。

一个人如果老是放不下,“一脚户定内,一脚户定外”(一脚在门槛里面,一脚在门槛外面);或者“柄惊死,放惊飞”(抓着鸟不放,捏太紧怕它死了,放了又怕飞走),那日子就会很难过,就会“烧瓷的吃缺,织席的困椅”(烧瓷器的人用破的碗,织草席的却睡在椅子上)“裁缝师傅穿破衫,做木的师傅没眠床”。

放不下的人,往往是“好额人,乞食命”。明明是很富有的人,却过着像乞丐一样的生活,使我们想起《佛经》里那个不知道衣服里有宝珠的穷人。

要有欢喜心,二则要常有感恩的心,并常常把福分分给别人。

“相分吃有春,相抢吃无份。”(互相分食,就会有剩余,互相抢食,就会吃不够。)

“人情留一线,日后好相看。”

“大家赚,卡昧贫。”(大家都有赚钱,才不会穷,不要想所有的钱都自己赚。)

“吃人一斤,要还人四两。”

“食果子,拜树头;食米饭,敬锄头。”

在人生的过程中,遇到不如意的事是正常的,但不要使那不如意成为我们生命中的“病母”,而应该成为我们生命中的“酵母”,增长我们的智慧,常养我们的悲心。

不要害怕吃西瓜,因为有欢喜心的人,吃什么都补。

“欢欢喜喜一工,烦烦恼恼嘛一工”,我们这一天何不欢欢喜喜地来过呢?在痛苦爱欲的人生,许多人在寻找快乐的秘方,却很少有人知道会心不远,欢喜的心才是生命真正的快乐之泉。

山谷的起点

一位烦恼的妇人来找我,说她正为孩子的功课烦恼。

我说:“孩子的功课应该由孩子自己烦恼才对呀!”

她说:“林先生,你不知道,我的孩子考试考第四十名,可是他们班上只有四十个学生。”

我开玩笑地说:“如果我是你,我一定会很高兴!”

“因为你想想看,从今天开始,你的孩子不会再退步了,他绝对不会落到第四十一名呀!”我说。妇人听了展颜而笑。

我继续说:“这就好像爬山一样,你的孩子现在是山谷底部的人,惟一的路就是往上走,只要你停止烦恼,鼓励他,陪他一起走,他一定会走出来。”

我想到,最容易被人忽略的是,山谷的最低点正是山的起点,许多走进山谷的人所以走不出来,正是他们停住双脚,蹲在山谷烦恼哭泣的缘故。

危险与感激

堵车堵了好久,好不容易才走到前方路口,原来是发生车祸了,一辆倒在地上的摩托车,一辆车头凹陷的小货车,还有一辆警车,几个警察。

最令人心凉的是呈t字的两个人,以白布覆盖着,地上的血迹已经凝结成为黑色,不用说,那盖在白布里的两个人已经死了。

我想着,这相载的两个人,可能是一对年轻人,也可能是一对恋人,在今天清晨,他们才兴高采烈地出门,却永远回不去了,他们的父母亲人可能到现在还没有接到他们的死讯。

这样想着,使我因悲哀而感到心酸,类似这样的画面,在“这个城市却每天都在发生。现代人不断地发展更快的交通工具,也不断地制造更高度的危险,使城市变成危险的城市,使社会变成危险的社会,使时代变成危险的时代。”只要一走出门,几乎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危险之中。

在如此危险的城市,社会、时代,我们每一天的活着都是奇迹,我们应该感谢这个奇迹,在内心维持和平、宁静与喜悦。

当我们鲜红的血液还能流动与运转,就以感谢的心来为社豁做一点什么吧!我一边这样想,一边为地上黑色的血液默哀。

活珍珠

在夏威夷的夜间市场,有一些卖活珍珠的摊子。

摊子上摆一个木桶,桶中有水,水里都是珍珠贝,每个珍珠贝卖七元美金,由观光客自己挑选。

珍珠贝选好后,小贩把珍珠贝挖开,当场摸出一粒珍珠,就好像开奖一样,运气好的摸到很大的珍珠,旁边的人就会热烈地鼓掌。

由于挖活珍珠贝实在很残忍,我很快就离开了,想到那种在珍珠贝里的砂石会长出不同的珍珠,在人间的生活也是一样,同样受伤与挫折,总有一些人能长出最美、最大的珍珠。

人也要像珍珠贝一样,养成重塑伤口的本事,转化生命的创伤,使它变成美丽的珍珠。

人生的伤痛就是活的珍珠,能包容,就能焕发晶莹的光彩;不能转移,就加速了死亡的脚步。

美丽的心

在一个演讲会上,一位听众问我:“林先生,我发现来听你演讲的人,不论男女部长得很美丽。我想请问你,是美丽的人特别喜欢读你的书呢,还是读了你的书会变得美丽?”

由于他的问题如此突兀,引起一阵哄堂大笑。

我说:“你看到这些人这么美丽,那是因为你有美丽的心来看他们,就像现在我们看着你,觉得你也十分美丽呀!”

演讲完后,我沿着夜黯的公园走回家,发现在月色中的公园也非常的美丽,花树温婉,池水浮金,空气中流着花香,是呀!这世界如是美丽,有的人特别容易看见,是缘于他们有美丽的心。

令人遗憾的是,通常我们只看见公园的美丽、花与树的美丽,月亮与星星的美丽,很少人去看见别人的美丽,去看见那在街头、在餐厅、在很多很多地方的许多美丽的心。

我的写作,不只是在告诉人关于这人间的美丽,而是在唤起一些沉睡着的美丽的心。

走钢索与空中飞人

看俄罗斯马戏团,正在看空中飞人的时候,主持人突然宣布:

“主角为了答谢观众,将特别表演在空中三十公尺的凌空飞跃,这个动作太困难了,不一定会成功。”

满场六千多观众屏息以待,连原来喧腾的音乐也静止了。空中飞人凌空飞跃,突然一个闪失,从高空笔直地落了下来。

哗……!

观众一起失声叹息,正为自己没有眼神欣赏高难度的飞跃而议论纷纷。

“为了不辜负观众的期待,我们的主角愿意再试一次。”主持人说。

观众意外惊喜,全拍红手掌,再度屏息、等待。

空中飞人凌空飞越,姿势美如一只巨鹰,精准地落在三十公尺外的秋千上。

全场响起如雷的掌声,音乐配的是贝多芬的《英雄交响曲》,英雄落在安全网上,翻了一圈,以最难璨的微笑,迎接观众的掌声。

后来听在马戏团临时打工的学生说,那第一次试飞的失败是刻意安排的,以便引发观众的情绪,我知道了并没有受骗的感觉,反而觉得这失败的安排是符合人性的,那第一次的失败与第二次的成功,虽然只是表演,却是等值的。

失败,使成功显得更珍贵。

我们在实际的人生中亦然如此,许多屏息以待,只等到了失败,但有过失败的成功更值得喝彩与掌声。

在马戏团里走钢索的人和空中飞人,在上台表演之前,必然都有许多的失败,才会使他们设计出这样的表演吧!

他们的成就正是建立在“危险”和“失败”上,如果是在平地上表演就没有人要看了。

生命也像是在走钢索或凌空飞跃,在危险中锻炼了勇气,在失败中确立了坚强。

变色的茉莉

乡下的侄儿来台北过暑假,那时我种的茉莉开得正盛,有紫色和白色,看到盛放的茉莉,会感受它们的雄辩,以为它们用鲜明的颜色在风中辩论——呀!不是辩论,是在朗诵某种诗歌。

这些茉莉的种于,正是三年前的夏天,侄儿在家乡的古山顶上摘给我的种子,因此,他看了特别开心,一直对我说:“叔叔,古山顶的茉莉有一些已经变种了,有的一朵花可以开出三种颜色,你回去的时候,我带你去采种子。”

我回乡的时候,就和侄儿到古山顶去找变色茉莉。果然,有的茉莉变成双色,也有三色的。采回种子种在花盆,现在开花了,和它们的父母一样,也是变色的。

变色的茉莉为什么要变色呢?为什么一变色就世世代代变色呢?为什么连植物都有习气呢?我找不到答案,不过,觉得这些问题都不只问茉莉,也可以拿来问人,人就会有答案了吧!

笑春风

去年今日此门中,

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

桃花依旧笑春风。

这是唐朝诗人崔护的一首诗《题都城南庄》,我今天在整理旧照片时,心中就一直浮出这首诗。

我站立的旧厝的枣树与桃树都已经砍除了,昔日的女友已经嫁人,从前的朋友早就、星散。有一些相片,甚至站在什么地方拍的,都忘记了。

只有在看旧照片时,看到去年与今日,人面与桃花,分合,散散聚聚,才令人对生命的流逝感到更深的怅惘。

那每一个人面、每一朵桃花,都是回不去的年华啊!

幸好的是,不论年华去也、不论分合聚散、不论多少的背弃与分离,每一年的春风总是在的。人面可能分离,桃花必会凋谢,只要我们在分离与凋谢中不失去微笑的心,就能永远与春风相约。

苏东坡有两句诗:“一年好景君须记,正是橙黄橘绿时。”年年都有好景,只看我们能不能珍惜了。

世间的春风总是在的,人欠缺的是心里的春风,还有微笑。

春风总是在的。

参观佛堂

在路上遇到一位陌生人,自称是我的读者,他说:“听说林先生家里的佛堂很庄严,改天去参观你的佛堂。”我唯唯诺诺,然后我们在汽车疾驶的街口道别。

最近,我时常遇到想来参观我家里佛堂的人。使我困惑的是,我每天带着我的佛堂在街上走来走去,为什么大家都不看呢?我每天也看见许多人带着自已的佛堂走来走去,为什么大家都看不见呢?

每个人的人格、信念、思想,不就是他自己的佛堂吗?

释迎牟尼佛有一次在一个风景优美的地方,感慨地说:“风景这么优美的地方,如果盖一座佛堂就好了。”

大帝随手摘了一株草插在地上,说:“世尊,佛堂盖好了。”

佛陀开心地说:“善哉!善哉!”

我们微笑地面对风景优美的地方,我们珍惜相遇的每一个因缘,我们清净了内心的尘垢,我们提升自己走向超越之路……那每一个好的地方、好的心清、好的希望,都是佛堂!

冢中琵琶

最近读到魏晋时代艺术家阮咸的传记,阮咸是魏晋南北朝七位最重要的诗人作家之一,在当时号称为“竹林七贤”,但是他净像其他六贤阮籍,嵇康、山涛、向秀、王戎、刘伶有名,因为他的文学创作,一点也没有保留下来,我们几乎无法从文字去追探他在诗创作上的成就。

幸而,阮咸死的时候,以一件琵琶乐器殉葬,使他成为中国音乐史上少数可以追思的伟大音乐家之一。伴随阮咸长眠于地下的琵琶,经过从西晋到唐朝的五百年埋藏,到了唐玄宗开元年间,有人在古墓里挖掘到一件铜制的正圆形乐器,经过弘文馆学士元行冲的考证,才证明它是阮咸的遗物。

这一件家中琵琶因为五百年的沉埋,已经不堪使用,元行冲叫技巧高明的乐匠依其样式仿制了一具木制乐器,称为“月琴”,音调雄亮清雅,留传至今,不但成为宫廷中的乐器,也成为后来民间最常使用的乐器。

到了唐德宗时代,名学者杜估鉴于“月琴”原是阮咸所创制,为了怀念他的遗风逸响,将月琴定名为“阮咸”,自此以后,凡是中国琵琶乐器全得了“阮咸”的别名,阮咸于是得以与中国音乐史同垂不朽。

阮咸与琵琶的故事是宜于联想的,经过时空一再的洗炼,我们虽无幸重聆阮咸的丝竹之音,但我们可以感受到一颗伟大的艺术心灵不朽。艺术心灵的伟大纵使在地下数百年,纵使他手中的乐器弦败质朽,却仍然能在时空中放光,精灿夺目。阮咸死时以琵琶殉葬,做为惟一的知已,这种艺术之情使他恒常令人怀念。

千古以来,被认为中国音乐最高境界的名曲《广陵散》便是阮咸的创作,《广陵散》随着阮咸的逝世,成为中国音乐上的绝响,我们如今眼望广大的土地,倾听历史的足音,在夏夜星空的月下,仿佛看见阮咸在竹林下弹月琴自娱,或者与嵇康的古琴(嵇康是古琴的高手,古琴状似古筝)相应和,在琴声响过,筝声戛然而止的时候,他们纵酒狂歌,大谈圣人的明教与老庄的自然,然后长叹一声“礼岂为我辈设耶!”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境界呢?那是“抗怀物外,不为人役”的境界,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的境界,也是“功名皆一戏,未觉负平生”的境界。

阮咸的音乐天分几乎是与生俱来的,他很年轻的时代就被称为音乐的“神解”,任何音乐到他的耳中马上分辨出高低清浊,丝毫不爽;因此他不但弹奏月琴时能使人如饮醇酒,沉醉不已,他还是个音乐的批评家,对音乐的鉴赏力当世无有其匹。没想到他的音乐批评,竟得罪主掌全国音乐行政的大官苟勋,向晋武帝进谗言,革去了阮咸的官职。

阮咸丢官的时候,官位是“散骑侍郎”,这个职衔我们不用考证来解释,而用美感来联想,就仿佛看见一位卓然不群的流浪琴师,骑着驴子到处弹琴高歌的样子。

事实上,阮咸对当世的礼法非常轻蔑。他曾在母丧期间,身穿孝服,骑着驴子去追求自己私恋已久的胡婢,引得众人大哗,在当时是不可“思议的事,如今想起来却特别具有一种凄美的气氛。可惜,他在追胡婢时是不是弹着琴,唱着情歌,就不可考了。而这种狂放不拘的生活,正是魏晋时代寄情林泉的艺术家,最真实的写照。

我一直认为像阮咸这样放浪形骸、不顾礼法、鼓琴狂歌、清淡无为的人,他是可以做到忘情的境界,但是他不能忘情音乐,以琵琶殉葬却是不可解的谜,难道这位“礼解”能料到千年之后,人们能从家中的琵琶怀想起千年之前,曾在他手中传扬的《广陵散》由吗?阮咸给我们的启示还不只此,他和当时的艺术家给我们一个视野广大的胸怀,也就是“以大地为栋宇,屋室为禅衣”的胸怀,因于这种胸怀,他们能体会到生活的乐趣,发出艺术的光辉。

我最喜欢“竹林七贤”的一则故事是:有一天嵇康、阮籍、阮咸、山涛、刘伶在竹林里喝酒,王戎最后才到。阮籍说:“这个俗气的东西,又来败坏我们的乐趣!”王戎回答说:“你们的乐趣,岂是可以败坏的吗?”这则故事正道出了“竹林七贤”艺术生命的真正所在,你看阮咸留在坟墓中的琵琶,它虽朽了,却永远不会败坏;因为那一把琵琶,曾经属于一个伟大的艺术心灵,注定了它在人心里永不败坏的玄想——如此说来,琵琶恐怕也是有心的吧!

——一九八二年九月一日

一千支银针

一位乡下的小朋友告诉我一个有趣的童话故事,是我从未听说过的,小朋友也不知道出处,我现在把它记录下来:

从前有个国王,他有七个女儿,七位公主各有一千支用来整理她们头发的扣针,每一支都是镶有钻石且非常纤细的银针,扣在梳好的头发上就好像闪亮的银河上缀满了星星。

有一天早晨,大公主梳头的时候,发现银针只有九百九十九支,有一支不见了,她困惑烦恼不已,但她自私的打开二公主的针箱,悄悄地取出一支针。二公主也因为少了一支银针而从三公主那里偷了一支,三公主也很为难的偷了四公主的针,四公主偷了五公主的,五公主偷了六公主的,六公主也偷了七公主的,最后被连累的是七公主。

正好第二天国王有贵宾要从远方来,七公主因为少了一支银针,剩下一把长发无法扣住,她整天都焦急地跟侍女在找银针,甚至说:“假如有人找到我的银针,我就嫁给他。”窗外的小树枝听见了,伸进来说:“用我的树枝做你的银针吧?”但是树技过硬,头发会竖起来。

山中的泉水听见了,用它冻结的冰块说:“用这冰做银针吧!”但是冷冷的冰一插进头发里就马上溶为水滴了。

天上的月亮听见了,说:“用我银色的光线做你的银针吧!”但是月光的银线太柔软了,扣不起头发。

七公主无可奈何的叹息说:“啊!明天有贵宾要来哩!”

第二天,从远方来的贵宾原来是一位王子,王子手里拿着一支银针,他说:“淘气的小鸟在我狩猎的帽子里筑了巢,我发现里面有一支雕有贵城花纹的发针,是不是其中一位公主的?”

六位公主都吵闹及焦急起来,知道那一支银针是自己失落的,可是她们的头发都用一千支银针梳得像银河一样美丽。

“啊!那是我掉的银针!”躲在屋里的七公主急忙跑出来说。

可是王子非但没有还七公主银针,还出神地吻了她,七公主未梳理的长发滴溜溜的垂到脚跟而发亮着……

这个故事的结局就像所有美丽的童话一样:“王子和公主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

听这个故事是在乡下的庭前,出自一位小学女生的口中,她说完故事,抬头望着远山外闪烁晶明的星星,幻想着自已正是那一个失落一支银针的七公主,她全然不知道:“失落”也有悲哀的时候,最后她嘴角带着微笑,在星光下睡着了。

但是听完故事的我,到半夜还不能人眠,是一个多么简单的童话呀!竟使我的思绪飘到了天的远方,《一千支银针》对我来说有一种鲜明的象征意义,它象征着命运繁复的节点,每个人在生命的推展过程中,有着许许多多像银针一样能改变命运的因素,它有时是那样细小,连窗外的树,山中的泉,天上的月亮都帮不上忙,但是却改变了一个人的一生。

原来,拥有一千支银针的公主,并不能保证比失落了银针的公主拥有更好的命运。

银针的失落与命运的错失本来是具有悲剧感的,但是因为命运小鸟的穿梭,悲剧便成了喜剧,我相信每个人都有过类似的经验。

再想到生命的失落,当然万劫不复的大失落在人间不是没有,然而像银针那么微小的失落,从大的观点来看总是有补偿的,我一一直不肯相信生命中有永远的失落,永远的失落只有在自暴自弃的人,身上才能找到,我很喜欢培根说的:“人们没有哭,便不会有笑:小孩一生下来,便有哭的本领,后来才学会笑;一个人不先了解悲衷,便不会了解快乐。”失落也是如此,人没有失落,就不能体会获得的真切的快乐,尼采所言:“快乐之泉喷得太满,常常冲倒想盛满的白杯子。”也是这个道理。

这样想时,对生命的事,对情爱的观点,也就能云淡风轻处之泰然了。每个人设若都有一千支银针,不巧失落了一支,不必伤悲;因为我们还有九百九十九支银针,它们仍然能散放光芒,正如天上繁星万盏,有时雨天少了一颗,其他的还是为我们放光。

——一九八三年三月二十日

归彼大荒

每年总要读一次《红楼梦》,最感动我的不是宝玉和众美女间的风流韵事,而是宝玉出家后在雪地里拜别父亲贾政的一段:

那天乍寒下雪,泊在一个清静去处,贾政打发众人上岸投帖,辞谢朋友,总说即刻开船,都不敢劳动,船上只留一个小厮侍候,自己在船中写家书,先打发人起岸到家,写到宝玉事,便停笔,抬头忽见船头上微微的雪影里面一个人,光着头,赤着脚,身上披着一领大红猩猩毡的斗篷,向贾政倒身下拜,贾政尚未认清,急忙出船,欲待扶住问他是谁,那人已拜了四拜,站起来打了个问讯,贾政才要还揖,迎面一看,不是别人,却是宝玉,贾政吃一大惊,忙问道:“可是宝玉么?”那人只不言语,以喜似悲,贾政问道:“你若是宝玉,如何这样打扮,跑到这里来?”宝玉未及答言,只见船头上来了两人——一僧一道——夹住宝玉道:“俗缘已毕,还不快走!”说着,三个人飘然登岸而去。贾政不顾地滑,疾忙来赶,见那三人在前,哪里赶得上,只听得他们三人口中不知是哪个作歌曰:

“我所居兮,青梗之峰;我所游兮,鸿濛太空,谁与我逝兮,吾谁与从?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

贾宝玉原是女蜗炼石补天时,在大荒山无稽崖炼成的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的顽石之一,没想到女蜗只用三万六千五百块补天,余下的一块就丢在青梗峰下,后来降世为人,就是贾宝玉。他在荣国府大观园中看遍了现实世界的种种栓桔,最后丢下一切世俗生活,飘然而去。宝玉的出家是他走出八股科考会场的第二大,用考中的举人做为还报父母恩情的礼物,还留下一个腹中的孩子,走向了自我解脱之胳。

我每读到宝玉出家这一段,就忍不住掩卷叹息,这段故事也使我想起中国神话里有名的顽童哪咤,他割肉还母,剖骨还父,然后化成一道精灵,身穿红肚兜,脚踏风火轮,一程一程的向远处飘去,那样的画面不仅是美,可以说是至庄至严了。《金刚经》里最精彩的一段文字是“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我觉得这“色”乃是人的一副皮囊,这“音声”则是日日的求告,都是有生灭的,是尘世里的外观,讲到“见如来”,则非飘然而去了断一切尘缘不能至。

何以故?《金刚经》自己给了注解:“如来,若来若去,若坐若卧。”“如来者,无所从来,亦无所去,故名如来。”我常想,来固非来,去也非去,是一种多么高远的境界呢?我也常想,贾宝玉光头赤足披红斗篷时,脱下他的斗篷,里面一定是裸着身的,这块充满大气的灵石,用红斗篷把曾经陷溺的贪嗔痴爱隔在雪地之外,而跳出了污泥一般的尘网。

贾宝王的出家如果比较释迦牟尼的出家,其中是有一些相同的。释迦原是中印度迦毗罗国的王子,生长在皇室里歌舞管弦之中,享受着人间普认的快乐,但是他在生了一子以后,选个夜深人静的时候,私自出宫,乘马车走向了从未去过的荒野,那年他只有十九岁(与贾宝玉的年纪相仿)。

想到释迎着锦衣走向荒野,和贾宝玉立在雪地中的情景,套用《红楼梦》的一句用语:“人在灯下不禁痴了。”历来谈到宝玉出家的人,都论作他对现世的全归幻灭,精神在人间崩解;而历来论释迦求道的人,都说是他看透了人间的生老病死,要求无上的解脱。我的看法不同,我觉得那是一种美,是以人的本真走向一个遥远的、不可知的,千山万叠的风景里去。

贾宝玉是虚构的人物,释迎是真有其人,但这都无妨他们的性灵之美,我想到今天我们不能全然的欣赏许多出家的人,并不是他们的心不诚,而是他们的姿势不美;他们多是现实生活里的失败者,在挫折不能解决时出家,而不是成功的、断然的斩掉人间的荣华富贵,在境界上大大的逊了一筹。

我是每到一个地方,都爱去看当地的寺庙,因为一个寺庙的建筑最能表现当地的精神面貌,有许多寺庙里都有出家修道的人,这些人有时候让我感动,有时候让我厌烦,后来我思想起来,那纯粹是一种感觉,是把修道者当成“人”的层次来看,确实有些人让我想起释迦,或者贾宝玉。

有一次,我到新加坡的印度庙去,那是下午五点的时候,他们正在祭拜太阳神,鼓和喇叭吹奏出缠绵悠长的印度音乐,里面的每一位都是赤足赤身又围一条白裙的苦行僧,上半身被炙热的太阳烤成深褐色。

我看见,在满布灰鸽的泥沙地上,有一位老者,全身乌黑、满头银发、骨瘦如柴,正面朝着阳光双手合什,伏身拜倒在地上,当他抬起头时,我看到他的两眼射出钻石一样耀目的光芒,这时令我想起释迦牟尼在大苦林的修行。

还有一次我住在大岗山超峰寺读书,遇见一位眉目娟好的少年和尚,每个星期日,他的父母开着宾士轿车来看他,终日苦劝也不能挽回他出家的决心,当宾士汽车往山下开去,穿着米灰色袈裟的少年就站在林木掩映的山上念经,目送汽车远去。我一直问他为何出家,他只是面露微笑,沉默不语,使我想起贾宝玉——原来在这世上,女蜗补天剩下的顽石还真是不少。

这荒野中的出家人,是一种人世里难以见到的美,不管是在狂欢或者悲悯,我敬爱他们;使我深信,不管在多空茫的荒野里,也有精致的心灵。而我也深信,每个人心中都有一颗灵石,差别只是,能不能让它放光。

——一九八二年八月一日

凤凰的翅膀

我时常想,创作的生命可以分成两类:一类是像恒星或行星一争,发散出永久而稳定的光芒,这类创作为我们留下了许多巨大而深刻的作品;另一类是像彗星或流星一样,在黑夜的星空一闪,留下了短暂而眩目的光辉,这类作品特别需要灵感,也让我们在一时之间洗涤了心灵。

两种创作的价值无分高下,只是前者较需要深沉的心灵,后者则较需要飞扬的才气。最近在台北看了意大利电影大师费里尼(federicofellini)的作品《女人城》,颇为费里尼彗星似的才华所震慑。那是一个简单的故事,说的是一位中年男子在火车上邂逅年轻貌美的女郎而下车跟踪,误人了全是女人的城市,那里有妇女解放运动的成员,有歌舞女郎、荡妇、泼妇、应召女郎、“第三性”女郎等等,在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里,费里尼像在写一本灵感的记事簿,每一段落都表现出光辉耀眼的才华。这些灵感的笔记,像是一场又一场的梦,粗看每一场均是超现实而没有任何意义,细细地思考则仿佛每一场梦我们都经历过,任何的梦境到最后都是空的,但却为我们写下了人世里不可能实现的想像。

诚如费里尼说的:“这部影片有如茶余饭后的闲谈,是由男人来讲述女人过去和现在的故事;但是男人并不了解女人,于是就像童话中的小红帽在森林里迷失了方向一般。

既然这部影片是一个梦,就用的是象征性的语言;我希望你们不要努力去解释它的涵意;因为没有什么好解释的。”有时候灵感是无法解释的,尤其对创作者而言,有许多灵光一闪的理念,对自己很重要,可是对于一般人可能毫无意义,而对某些闪过同样理念的人,则是一种共鸣,像在黑夜的海上行舟,遇到相同明亮的一盏灯。

在我们这个多变的时代里,艺术创作者真是如凤凰一般,在多彩的身躯上还拖着一条斑灿的尾羽;它从空中飞过,还唱出美妙的歌声。记得读过火凤凰的故事,火凤凰是世界最美的鸟,当它自觉到自己处在美丽的颠峰,无法再向前飞的时候,就火焚自己,然后在灰烬中重生。

这是个非常美的传奇,用来形容艺术家十分贴切。我认为,任何无法在自己的灰烬中重生的艺术家,就无法飞往更美丽的世界,而任何不能自我火焚的人,也就无法穿破自己,让人看见更鲜美的景象。

像是古语说的“破釜沉舟”,如果不能在启帆之际,将岸边的舟船破沉,则对岸即使风光如画,气派恢宏,可能也没有充足的决心与毅力航向对岸。艺术如此,凡人也一样,我们的梦想很多,生命的抉择也很多,我们常常为了保护自己的翅膀而迟疑不决,丧失了抵达对岸的时机。

人是不能飞翔的,可是思想的翅膀却可以振风而起,飞到不可知的远方,这也就是人可以无限的所在。不久以前,我读到一本叫《思想的神光》的书,里面谈到人的思想在不同的情况有不同的光芒和形式,而这种思想的神光虽是肉眼所不能见,新的电子摄影器却可以在人身上摄得神光,从光的明暗和颜色来推断一个人的思想。

还有一种说法是,当我们思念一个人的时候,我们的思想神光便已到达他的身侧温暖着我们思念的人;当我们忌恨一个人的时候,思想的神光则书到他的身侧和他的神光交战,两人的心灵都在无形中受损。而中国人所说的“缘”和“神交”,都是因于思想的神光有相似之处,在无言中投合了。

我觉得这“思想的神光’与“灵感”有相似之处,在“昨夜西风调碧树,独上高搂,望尽大涯路”时,灵感是一柱擎天;在“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推悸”时,灵感是专注的飞向远方;“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时,灵感是无所不在,像是沉默的、宝相庄严的坐在心灵深处灯火阑珊的地方。

灵感和梦想都是不可解的,但是可以锻炼,也可以培养。一个人在生命中千回百折,是不是能打开智慧的视境,登上更高的心灵层次,端看他能不能将仿佛不可知的灵感锤炼成遍满虚空的神光,任所邀翔。

人的思考是凤凰一样多彩,人一闪而明的梦想则是凤凰的翅膀,能冲向高处,也能飞向远方,更能历千百世而不消磨——因此,人是有限的,人也是无限的。

——一九八一年十一月四日

用岁月在莲上写诗

那天路过台南县白河镇,就像暑大里突然饮了一盅冰凉的蜜水,又凉又甜。

白河小镇是一个让人吃惊的地方,它是本省最大的莲花种植地,在小巷里走,在田野上闲逛,都会在转折处看到一田田又大又美的莲花。那些经过细心栽培的莲花竞好似是天然生成,在大地的好风好景里毫无愧色,夏日里格外有一种欣悦的气息。

我去的时候正好是莲子收成的季节,种莲的人家都忙碌起来了,大人小孩全到莲困里去采莲子,对于我们这些只看过莲花美姿就叹息的人,永远也不知道种莲的人家是用怎么样的辛苦在维护一池莲,使它开花结实。

“夕阳斜,晚风飘,大家来唱采莲谣。红花艳,白花娇,扑面香风暑气消。你打桨,我撑篙,乃一声过小桥。船行快,歌声高,采得莲花乐陶陶。”我们童年唱过的《采莲谣》在白河好像一个梦境,因为种莲人家采的不是观赏的莲花,而是用来维持一家生话的莲子,莲田里也没有可以打桨撑篙的莲肪,而要一步一步踩在莲田的烂泥里。

采回来的莲蓬先挖出里面的莲子,莲于外面有一层粗壳,要用小刀一粒一粒剥开,晶莹洁白的莲子就滚了一地。莲子剥好后,还要用细针把莲子里的莲心挑出来,这些靠的全是灵巧的手工,一粒也偷懒不得,所以全家老小都加入了工作。空的莲蓬可以卖给中药铺,还可以挂起来装饰;洁白的莲子可以煮莲子汤,做许多可口的菜肴;苦的莲心则能煮苦茶,既降火又提神。

我在白河镇看莲花的子民工作了一天,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觉得种莲的人就像莲子一样,表面上莲花是美的,莲田的景观是所有作物中最美丽的景观,可是他们工作的辛劳和莲心一样,是苦的。采莲的季节在端午节到九月的夏秋之交,等莲子采收完毕,接下来就要挖土里的莲藕了。

莲田其实是一片污泥,采莲的人要防备田里游来游去的吸血水蛙,莲花的梗则长满了刺。我看到每一位采莲人的裤子都被这些密刺划得千疮百孔,有时候还被刮出一条条血痕,可见得依靠美丽的莲花生活也不是简单的事。

小孩子把莲叶卷成杯状,捧着莲子在莲田埂上跑来跑去,才让我感知,再辛苦的收获也有快乐的一面。

莲花其实就是荷花,在还没有开花前叫“荷”,开花结果后就叫“莲”。我总觉得两种名称有不同的意义:荷花的感觉是天真纯情,好像一个洁净无瑕的少女,莲花则是宝相庄严,仿佛是即将生产的少妇。荷花是宜于观赏的,是诗人和艺术家的朋友;莲花带了一点生活的辛酸,是种莲人生活的依靠。想起多年来我对莲花的无知,只喜欢在远远的高处看莲、想莲;却从来没有走进真正的莲花世界,看莲田背后生活的悲欢,不禁感到愧疚。

谁知道一朵莲蓬里的三十个莲子,是多少血汗的灌溉?谁知道夏日里一碗冰冻的莲子汤是农民多久的辛劳?

我陪着一位种莲的人在他的莲田梭巡,看他走在占地一甲的莲田边,娓娓向我诉说一朵莲要如何下种,如何灌溉,如何长大,如何采收,如何避过风灾,等待明年的收成时,觉得人世里一件最平凡的事物也许是我们永远难以知悉的,即使微小如莲子,部有一套生命的大学问。

我站在莲田上,看日光照射着莲田,想起“留得残荷听雨声”恐怕是莲民难以享受的境界,因为荷残的时候,他们又要下种了。田中的莲叶坐着结成一片,站着也叠成一片,在田里交缠不清。我们用一些空虚清灵的诗歌来歌颂莲叶何田田的美,永远也不及种莲的人用他们的岁月和血汗在莲叶上写诗吧!

——一九八一年九月二日

透早的枣子园

返乡的时候,我的长裤因脱线裂开了,妈妈说:“来,我帮你车一车。”

我随妈妈走进房间,她把小桌上的红绒布掀开,一台裁缝车赫然呈现在我的眼前,这个景象震慑了我,这不是三十多年前的那台裁缝车吗?怎么现在还在用?而且看起来像新的一样?“妈?这是从前那一台裁缝车吗?”妈妈说:“当然是从前那一台了。”妈妈熟练的坐在缝纫机前,把裤脚翻过来,开始专心的车我裂开的裤子,我看着妈妈专注的神情,忍不住摩挲着缝纫机上优美的木质纹理,那个画面突然与时空交叠,回到童年的三合院。

当时,这一台缝纫机摆在老家的东厢房侧门边,门外就是爸爸种的一大片枣子园,妈妈忙过了养猪、耕田、晒谷、洗衣等粗重的工作后,就会坐在缝纫机前车衣服,一边监看在果园里玩耍的我们。

善于女红的妈妈,其实没有什么衣料可以做衣服,她做的是把面粉袋、肥料袋车成简单的服装,或者帮我们这一群“像牛一样会武”的孩于补撕破的衫裤,以及把太大的衣服改小,把太小的衣服放大。

妈妈做衣服的工作是至关重大的,使我们虽然生活贫苦,也不至于穿破衣去上学。不车衣服的时候,我们就会抢着在缝纫机上写功课,那是因为孩子大多而桌子太少了,抢不到缝纫机的孩子,只好拿一决木板垫膝盖,坐在门槛上写字。

有一次,我和哥哥抢缝纫机,不小心跌倒,撞在缝纫机的铁脚,在我的耳后留下一条二十几厘米的疤痕,如今还清晰可见。

我喜欢爬上枣子树,回头看妈妈坐在厢房门边车衣服,一边吃着清脆香甜的枣子,那时的妈妈青春正盛,有一种秀气而坚毅的美。由于妈妈在生活中表现的坚强,常使我觉得生活虽然贫乏素朴,心里还是无所畏惧的。

如果是星期天,我们都会赶透早去采枣子,固为清晨刚熟的枣于最是清香,晚一点就被兄弟吃光了。

妈妈是从来没有假日的,但是星期大不必准备中午的便当,她总是透早就坐在缝纫机前车衣服。

坐在枣子树上,东边的太阳刚刚出来,寒冬的枣子园也变得暖烘烘的,顺着太阳的光望过去,正好看见妈妈温柔的侧脸,色彩非常印象派,线条却如一座立体派的浮雕。

这时我会受到无比的感动,想着要把刚刚采摘的最好吃的枣子献给妈妈。

我跳下枣子树,把口袋里最好吃的枣子拿去给妈妈,她就会停下手边的工作,摸摸我的头说:“真乖。”然后拉开缝纫机右边的抽屉放进枣子,我瞥见抽屉里满满都是枣子,原来,哥哥弟弟早就采枣子献给妈妈了。

这使我在冬日的星期天,总是透旱就去采枣于,希望第一个把枣子送给妈妈。有时觉得能坐在枣子树上看妈妈车衣服,生命里就有无边的幸福了。“车好了,你穿看看。”妈妈的声音使我从回忆中回过神来,妈妈忍不住笑了:

“大人大种了,整天憨呆憨呆。”

我看着妈妈依然温柔的侧脸,头发却都花白了,刚刚那一失神,时光竟匆匆流过三十几年了。

咸也好,淡也好

一个青年为着情感离别的苦痛来向我倾诉,气息哀怨,令人动容。等他说完,我说:“人生里有离别是好事呀!”他茫然的望着我。

我说:“如果没有离别,人就不能真正珍惜相聚的时刻;如果呋有离别,人间就再也没有重逢的喜悦。离别从这个观点看,是好的。”

我们总是认为相聚是幸福的,离别便不免哀伤。但这幸福是比较而来,若没有哀伤作衬托,幸福的滋味也就不能体会了。

再从深一点的观点来思考,这世间有许多的“怨憎会”,在相聚时感到重大痛苦的人比比皆是,如果没有离别这件好事,他们不是要永受折磨,永远沉沦于恨海之中吗?

幸好,人生有离别。

因相聚而幸福的人,离别是好,使那些相思的泪都化成甜美的水晶。

因相聚而痛苦的人,离别最好,雾散云消看见了开阔的蓝天。

可以因缘离散,对处在苦难中的人,有时候正是生命的期待与盼望。

聚与散、幸福与悲哀、失望与希望,假如我们愿意品尝,样样都有滋味,样样都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

高僧弘一大师,晚年把生活与修行统合起来,过着随遇而安的生活。有一天,他的老友夏丐尊来拜访他,吃饭时,他只配一道咸菜。夏丐尊不忍的问他:“难道这咸菜不会太咸吗?”“咸有咸的味道。”弘一大师回答道。吃完饭后,弘一大师倒了一杯白开水喝,夏丐尊又问:“没有茶叶吗?怎么喝这平淡的开水?”弘一大师笑着说:“开水虽淡,淡也有淡的味道。”

我觉得这个故事很能表达弘一大师的道风,夏丐尊因为和弘一大师是青年时代的好友,知道弘一大师在李叔同时代,有过歌舞繁华的日子,故有此问。弘一大师则早就超越咸淡的分别,这超越并不是没有味觉,而是真能品味咸菜的好滋味与开水的真清凉。

生命里的幸福是甜的,甜有甜的滋味。

情爱中的离别是咸的,成有成的滋味。

生活的平常是淡的,淡也有淡的滋味。

我对年轻人说:“在人生里,我们只能随遇而安,来什么品味什么,有时候是没有能力选择的。就像我昨天在一个朋友家喝的茶真好,今天虽不能再喝那么好的茶,但只要有茶喝就很好了。如果连茶也没有,喝开水也是很好的事呀!”

大佛的避雷针

我带孩子到南部乡下去玩,顺道参访南台湾的寺庙,才发现台湾的大佛愈来愈多,而且好像在比高一样,十几层楼高的大佛到处都是。有一些很小的寺庙前面也盖了大佛,在视觉上造成一种荒谬之感。

有一天,我带孩子去参观一座刚落成不久的大佛,有十层楼那么高。孩子突然指着大佛像说:“爸爸,大佛的头上有避雷针。”“是吗?”我顺着孩子的手势往上看去,由于大佛太高了,竟使我的帽子落下来。孩子问我:“大佛的头上为什么要装避雷针呢?”我说:“因为大佛也怕被雷打中呀!”孩子说:“佛为什么怕被雷打中?在天上,是不是雷公最大呢?”

孩子的话使我无法回答而陷入沉思,我们千里迢迢跑来礼拜的佛像,祈求能保佑我们平安的佛像,自己也怕被雷打中哩!佛像既不能保佑自身的安危,又怎么能保佑我们这些比佛像更脆弱的肉身呢?

我想到,苏东坡有一次和佛印禅师到一座寺庙,看见观世音菩萨的身上戴着念珠,苏东坡不禁起了疑情,问佛印禅师说:“观世音菩萨自己已经是佛了,为什么还戴念珠,她是在念谁呢?”佛印说:“她在念观世音菩萨的名字。”苏东坡又问:“她自己不就是观世音菩萨吗?”佛印禅师说:“求人不如求已呀!”

看着眼前大佛像头上的避雷针,大概也像观世音菩萨手里的念珠一样,是在启示我们:“求人不如求已呀!”

人因为蒙蔽了自己的佛心,很多人就把佛像当成避雷针;人如果开启了自己的佛心,就不需要避雷针,也不需要佛像了。佛像需要避雷针,是由于佛像太巨大了。人需要避雷针,是由于自我与贪婪大巨大了。

我们把佛像盖得很巨大,那是源于我们渴望巨大、不屑于向渺小的事物礼敬。很少人知道渺小其实是好的,惟有自觉渺小的人,才能见及世界如此开阔而广大。把佛像盖得很大很大,那是“出神”的境界。知道佛是无所不在。无处不在的,那是“人化”的境界。

权势、名位、财富很大很大,那是“出神”。掌大权。有名位、大富有的人还能自觉很渺小,那是“人化”。佛像不必盖得太大,因为心中有佛,佛就是无所不在、无时不在的。如果心中无佛,巨大的佛像与摩天大楼又有什么不同呢?

平凡普通的老百姓一旦心中有佛,胸怀无限宽广,心中无挂碍、无恐怖。远离颠倒梦想,则尘世的权势名利又怎能成为他的欲。拘限他的自由呢?位高权重的公卿王侯一旦心中无佛,心怀狭小,欲望永无终极,名利权位正好成为

围困他的砖墙,又何乐之有?因此,佛像把避雷针装在头上,人应该把避雷针装在心中,时刻避免被利益与权力的引诱击中。只要能自甘于平凡、安心于平淡的生活、在平常日子也有生的意趣,那避雷的银针就已经装上了。

宝蓝的花

在南部乡间,看见萝卜田里留下来作种的萝卜,开出一片宝蓝色的花,不,应该说是一片宝蓝色的花海。

从前在乡下看过的萝卜花都是白色,而且开在一小畦菜圃。如今,看到宝蓝色的萝卜花,又是一望无际,心情为之震慑不已,那蓝色的萝卜花,花形有如蝴蝶,随风翻飞,蓝得像是天空或是大海。

我走入萝卜田里,屏住呼吸,感觉自己快要被一片宝蓝色融化了,这时,看见几只嫩黄色的蝴蝶正在蓝花上飞舞、采蜜,使我有一种天鹅飞翔于蓝天的想像。

呀!这世界的美丽或幸福,不是世界给我们的,而是我们的心和世界清澈的相映。

不只我们的心在寻求世间的美。

世间的美也澎湃地撞击我们的心。

惟有寻求美的心和真正的美相撞击,我们才会在平凡的萝卜花上,看见蓝宝石、天空与大海的光辉呀!

玫瑰与刺

在为玫瑰剪枝的时候,不小心被刺刺到,一滴血珠渗出拇指,鲜红的血,颜色和盛放的红玫瑰一模一样。

玫瑰为什么要有刺呢?我在心里疑惑着。

我一边吸着手指渗出的血珠,一边想着,这作为情侣们爱情象征的玫瑰,有刺,是不是也是一种象征呢?象征美好的爱情总要付出刺伤的代价。

把玫瑰插在花瓶,我本想将所有的刺刮去,但是并没有这样做,我想到,那流人玫瑰花的汁液,也同样流人它的刺,花与刺的本质原是一样的;就好像流入毛虫的血液与流入蝴蝶的血液也是一样的,我们不能只欣赏蝴蝶,不包容毛虫。

流在爱情里的血液也是一样呀!滋润了温柔的玫瑰花,也滋润了尖锐的棘刺。流出了欢喜与幸福的,也流出了忧伤与悲痛。在闪动爱的泪光中,也闪动仇恨的绿光。

但是我始终相信,真正圆满纯粹的爱情,是没有任何怨恨的,就像我们爱玫瑰花,也可以承受它的刺,以及偶然的刺伤。

平常的水果

朋友从美国回来,我问他:“这次最想做的是什么?”

“如果能吃到杨桃、莲雾、释迦、甘蔗、柿子、批把就心满意足了。”我说:“这简单,但现在是秋天,恐怕吃不到莲雾和枇杷了。”

接下来的许多天,我们开着车在台北寻找水果,当我们买到杨桃的时候,朋友迫不及待就在街边吃了起来,他的脸皱成一团,显然杨桃是很酸的,可是他脸上的喜悦满足却令人感动。

朋友说:“我在国外时,做梦都几次梦见自己是在吃杨桃,醒来时才知道那就是乡愁呀!”

后来,我们一起吃了释迦和甘蔗,又在夜市买到许久未见的红莲雾,每次看朋友陶醉的样子,我就想到这些只是平常的水果,但却象征了故乡最可贵的部分,仿佛饱含了叫作“故乡”的汁液,可以治思乡的疾病。

朋友出国以后,我时常去市场买这些平常的水果,吃着吃着,就会思想起朋友那喜悦满足的表情,那些平常的水果也就有了非常深刻美好的滋味。

玫瑰奇迹

有一天,突然兴起这样的念头:到台北我曾住过的旧居去看看!于是冒着满天的小雨出去,到了铜山街、罗斯福路、安和路,也去了景美的小巷、木栅的山庄、考试院旁的平房……

虽然我是用一种平常的态度去看,心中也忍不住波动,因为有一些房于换了邻居,有的改建大楼,有的则完全夷为平地了,站在雨中,我想起从前住在那些房子中的人声笑语,如真如幻,如今都流远了。

我觉得一个人活在这个时空里,只是偶然的与宇宙天地擦身而过,人与人的擦身是一刹那,人与房子的擦身是一眨眼,人与宇宙的擦身何尝不是一弹指顷呢?我们寄居在宇宙之间,以为那是真实的,可是暮然回首,发现只不过是一些梦的影子罢了。

我很喜欢一位朋友送我的对联,他写着:

来是偶然,

走是必然。

每天观望着滚滚红尘,想到这八个字,都使我怅然!可是,人间的某些擦肩而过,是不可忽视的,如果有情有义又有天真的心,就会发现生命没有比擦肩而过的一刻更美的。

我们在生命中的偶然擦肩,是因缘中最大的奇迹。世界原来就是这样充满奇迹,一朵玫瑰花自在开在山野,那是奇迹;被剪来在花市里被某一个人挑选,仍是奇迹;然后带着爱意送

给另一个人,插在明亮的窗前,仍是奇迹。

因此,我们可以这样说:对一朵玫瑰而言,生死虽是必然,在生与死的历程中,却有许多美丽的奇迹。

人生也是如此,每一个对当下因缘的注视,都是奇迹。

我在从前常买花的花店买了一朵鹅黄色的玫瑰,沿着敦化南路步行,对每一个擦肩而过的人微笑致意,就好像送玫瑰给他们一样。

我不可能送玫瑰给每一个人,那么,就让我用最诚挚的心、用微笑致意来代替我的玫瑰吧!我们在生命中的每一个相会也是偶然的擦肩而过,在我们相会的一弹指,我深信那就是生命最大、最美、最珍贵的奇迹!

太极图

我在乡间的寺庙墙上,看到一个太极图非常特别,是由两条鱼组成的,下面的一条鱼是黑的,有白色的眼睛;上面的一条鱼是白的,有黑色的眼睛,看起来,两条鱼好像在那里相亲相爱、游戏和追逐着。

站在那一幅太极图前,我想到这两条鱼应该是同色的,只是一条游入了阴影,另一条游在阳光普照的世界。

有时候,那阴暗的会游到光明里;有时候,那光明的也会游进阴影中。

呀!这世界有阴阳是多么好,有光明、有阴影才成为生动的世界。

这世界有白天、有黑夜是多么好,使我们感知岁月的流动变迁,让我们知所珍惜。

这人间有欢乐、有痛苦是多么好,痛苦使我们敏感和细腻,欢乐使我们广大和温柔。

我们在欢乐中不要失去觉醒的心,那是白鱼的黑眼睛。

我们在痛苦时不要失去光明的向往,那是黑鱼的白眼睛。

现实里虽有阴阳,本质上并无阴阳,但阴阳俱有,才是完全的人间。

我真喜欢太极图!

有生命力的所在

南部的朋友来台北过暑假,我带他去看台北两处非常有生命力的地方。

我们先去士林夜市,士林的夜市热闹非凡,有如一锅滚热的汤,只有台语“强强滚”差可形容。

二十年来,我去过无数次的士林夜市,但永远搞不清楚它到底有多大,只是感觉它的范围不断在扩大,并且永远有新的摊贩到夜市里来。惟一不变的是,只要到士林夜市就可以看见很多在生活中努力的人,夜市的摊贩不论冬夏都在为生活打拼。

我看到卖炒花枝的三个女人,脚上都穿着爱迪达的跑鞋,她们一天卖出的炒花枝是无法计数的,一锅数十碗的花枝,总是一眨眼就卖光了。

我看到卖果汁的一对夫妇,两个人照顾七台果汁机,左手在打木瓜牛奶,右手却在倒西瓜汁,不论来了多少客人,他们总是一样准确、快速、有效率。

我看到卖铁饭烧的人,脖子上缠着毛巾,汗水仍从毛巾流到胸前,实在是太热了,他每做一轮的铁板烧,就跑到水龙头去以冷水淋身,来消去暑气。

朋友问我说:“听说士林夜市的摊贩都是戴劳力士金表。开宾士轿车来卖小吃,既然那么有钱,又何须出来摆摊呢?”我说:“有钱而能坐下来享受,是很好的事。但有钱还能不享受,依然努力工作,才是更了不起的。”

大概是士林夜市中澎湃的生命力确能带给人启示吧!像如此焕热的暑天,气温在卅五度以上,还是有很多人走出冷气房,到夜市里来逛。

接着,我带朋友到忠孝东路去逛地摊。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忠孝东路两边的人行道,每到百货公司打烊之后,就形成一个市集,从延吉街开始一直排到复兴南路,全部都是铺在地上的地摊。

这些摊贩有几个特色,一是摆东西的布巾,大约只有两个桌面大,非常简单轻便。放在布巾上的东西,样样都是整整齐齐的,与一般传统地摊堆成一团的样子完全不同。一是摆地摊的人都非常年轻帅气,男生英俊,女生美丽,比逛街的人还要显眼。我对朋友说,这些年轻人有的是学生,有的是白天上班的上班族,夜里出来赚外快,所以摊贩的族群与传统为了生活而出来摆地摊的摊贩,是很不相同了。

“我从前生活感到郁卒的时候,就会一个人跑到夜市或忠孝东路,看到那些不管自己的心情好不好都努力出来工作的摊贩,就仿佛被他们撞击了心门,心突然打开了。”我说。朋友看着屋檐下的摊贩,也表示了同感。

台湾的经济发展其实没有什么秘密,是因为有许多充满生命力的人居住其间。

夜里从忠孝东路回家,想到不久前有几位年轻力壮的青年,绑架勒索杀死一位暴富的老农夫。他们做案的理由是:“从监狱出来后,因社会的不能接纳,赚不到钱,才铤而走险。”社会的不能接纳只是借口,我们的社会从来不会去问夜市的摊贩:“你有没有前科?”我们的社会也从来不会排斥或看轻那些为生活打拼的人。

听说士林夜市生意比较好的摊子,每个月可以净赚五六十万(在夜市摆摊的朋友告诉我),我听了只有感佩,觉得一个奋力生活的人不要有任何借口,因为“一技草,一点露”,“要做牛,免惊无犁可拖”。

飞蛾与蝙蝠

住在乡下的时候,我习惯于清晨在林间散步。

时常会发现散落在林间地上的昆虫尸体,特别是飞蛾和金龟子的尸体,总会掉落在路灯杆的四周,想必是昨夜猛烈扑火的结果。

飞蛾有着彩色斑斓的双翅,金龟子则闪着翠绿的董光,在灰色的泥土地上令人心惊:生命是如此短暂脆弱,经过一场火祭就结束了。“这样猛烈地扑火,甚至丧失生命,既没有奖赏,又没有欢乐,为什么它们要这样世世代代地扑火呢?”我一想到这里,就忍不住感到悲悯。

山上有一位热心的老人,每天清晨义务来清扫林间的小路。他告诉我,每日扫起的飞蛾和金龟子的尸体有一畚箕,他都把尸体埋在凤凰树下,使凤凰花每年都开出火红的花。除了昆虫,老人说:“每天还会扫到几只蝙蝠哩!”“地上怎么会有蝙蝠呢?”“还不是撞到树嘛!编幅夜里就出来捕食蛾蚊,用声波辨路,偶有出错的时候,就撞树了。”老人十分感慨地说,飞舞于林间的蝙蝠,时时刻刻都在避免撞到树,却偶尔会不小心撞树。同样在林间飞舞的彩蛾,却一再去扑火,直到丧命为止。眼盲的蝙蝠是多么小心翼翼,眼明的飞蛾又是多么肆无忌惮呀!“如果蝙蝠眼亮一些,飞蛾青盲一些,那该有多好!”老人说。

我沿着老人扫过的山路回家,路上还有新扫的竹扫帚的痕迹,林间的空气散放出花草的芳香。

我想到,晚一点走这条路的人,一定不能想像,就是刚刚,地上还有许多彩色斑斓的飞蛾,还有许多金光闪闪的金龟子,为某一种不可知,不可理解的信念,撞死在林间。或者,也有一两只不小心撞落的蝙蝠。

蝙蝠天生有弱视的盲点,使它偶然逢到生命的灾难。

飞蛾天生有扑火的习性,使它必然的扑向火焚的结局。

在偶然与必然之间,生命是这样令人叹息!如果,蝙蝠的眼睛像飞蛾那么亮,而飞蛾的习性像蝙蝠那么小心,该有多好呢!

生活在天地间的人,幸而不是蝙蝠,也不是飞蛾,但也免不了有撞树的盲点与扑火的执著,总是要经过很多次的碰撞与燃烧,才能张开眼睛、小心戒慎。

我们思考蝙蝠撞树和飞蛾扑火的道理,才会发现那些还在撞树和扑火的人,是多么可悯。

下午喝茶的时候,看着春天里难璨的阳光,我还在想,如果蝙蝠和飞蛾都愿意在阳光下飞翔就好了。

五种秘方

有一位中学的校医,天生有神经质的倾向,因此神经衰弱,又得了胃肠病和失眠症。也由于自己的疾病,他对学生非常暴躁,甚至到了学生得病也不愿找他诊治的地步。

这位校医由于自己是医生,几乎试尽了所有的药方,也尝试了针灸与食物疗法,但一点也没有好转。

他感到十分惭愧,作为医生连自己的病都束手无策,竟又拿学生来出气。因此,他想立刻结束医生的行业到乡下隐居,可是又怕自己没有劳动能力,难以适应乡村生活。

正在为举棋不定而痛苦万分,有一天无意地在镜中看到自己的脸,他大吃一惊,因为在镜中他看到一张樵停的面孔,紧皱的眉头,悲惨阴森的表情,连自己看了都想厌恶地逃开。

慢慢的,他不再皱眉了。

慢慢的,他常常保持微笑。

慢慢的,他夜里不再失眠。

很快的,他不再依赖任何药物,就治好自己肠胃的毛病。

很快的,他成为学生最喜欢亲近的校医,不只治疗疾病,也做学生的心理辅导。

这个校医后来把他个人的体验,创了一种新的健康法,叫“超健康法”,并写了一首《健康要诀》的五言歌:

相互多帮忙

别去充体面

脸上常笑容

眉头永不皱

度量要开阔

他把这首诗偈各赋一个药名:1.相助丹。2.质实散。3.芜尔水。4.展眉膏。5.宽容锭。他认为无论是什么病,只要常吃这五种秘方,不仅可以药到病除,命运还会因此改好。

这位校医的名字叫作别所彰善,原是日本市冈中学的校医,后来创立“超健康法”,治愈很多人的疾病,成为日本的名医。

别所彰善的五种秘方,使我们想到心理因素对健康确实有非常大的影响,贪心、瞳恨、愚痴、傲慢、怀疑,不仅在心理上影响我们,也会在身体上显现病征——而一切的疾病则都与心理状态有关系。

光是想像力也会令人致病。听说在一家医院里,由于护士交错了诊断书,把严重的肺病患者甲的诊断书与轻微感冒者乙交递错误。

听到自己是肺病患者的乙,立刻显现出许多肺病的症状,发烧、咳嗽、躺在床上呻吟。

听到自己只是感冒的甲,病情则好了一半,烧也退了,咳嗽也好了,高兴地跳跃起来。

等到主治医师发现之后,乙很快好起来了,甲又躺在床上呻吟。

这种情况是很容易理解的,可见心理因素主宰着我们身体的健康,要寻找健康的泉源,一定要从心做起。

我想到石头希迁禅师曾开过一帖“心药方”,其中有十味妙药:好肚肠一条、慈悲心一片、温柔半两、道理三分、信行要紧、中直一块、孝顺十分、老

实一个。阴陷全用、方便不拘多少。

这真是一味好药,但愿身心不适的人都可以来试用!

感甄赋

盛暑天气懊热,夜不能眠,披衣到庭院中闲坐观天色,随手从床头带一本书翻看。读到魏曹植作品的最著名的乐府诗《悲歌行》:

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妇,悲叹有余哀。借问叹者谁?自云荡子妻。君行逾十年,孤妾常独栖。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浮沉各异势,会合何时谐?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

这首诗歌在长夜的暑热中犹如一道冷风,从遥远的千余年的古道翩翩飘来,使我想起这位浪荡飘泊的才干,一个感人的爱情篇章。曹植是中国历史上少见的才子,他在十岁的时候已经诵读了诗论辞赋数十万言,十二岁的时候完成才情奔溢的《铜雀台赋》,名震公卿。

也就是在十二岁那一年,他爱上了比他大十岁的甄夫人,开始了他一生的第一次恋情,也带来他后半段生命的悲惨际遇。在那样幼小的年纪,他请父亲代向甄造的女儿求婚未遂,后来害起相思病“昼思夜想,废寝与食”。可见曹植是多么的早熟。

没想到甄遗的女儿嫁给袁绍作媳妇,后来曹操灭了袁绍,甄氏又嫁给曹丕(曹植的哥哥)——这一年曹丕十八岁,甄氏二十岁,曹植才十三岁——曹丕立甄氏为皇后,生下曹睿,因为曹丕听信谗言,不久将甄氏赐死。甄氏死了,最伤心的不是曹丕,而是曹植,这位十二岁就有了生死之恋的才子,此时的心境正像他在七哀诗上吟诵的:“高台多悲风,朝日照北林。之子在万里,江湖回且深。方舟安可极,离思故难任。孤雁飞南游,遇庭长哀吟。翘思慕远人,愿欲托遗音。形景忽不见,翩翩伤我心。”

曹植的生命历程因为甄夫人的死而完全改变,少年时代意气风发,放浪形骸,曾放言高论:“辞赋小道,因未足以榆扬大义,彰示来世也。昔扬子云先朝执戟之臣耳,犹称‘壮夫不为也’,吾虽德薄,位为番侯,犹庶几戮力上国,流惠下民,建永世之业,流金石之功,岂徒以翰墨为勋绩,辞赋为君于哉!”企图在政治上有所作为,没想到他在政治上始终不能拓展抱负,反而在文学的成就上领袖群伦。在他的《野田黄雀行》里有这样四旬:“拔剑捎罗网,黄雀得飞之。……飞飞摩苍天,来下谢少年。”很能表现出他少年时代想腾空翱翔、自由飞舞的心情。

自从甄夫人死后,曹植在情感的压迫中,在政治的争斗里,在生活的不如意下,竟意志消沉,无所超脱,他中年的生活是“连遇瘠土,衣食不继”;后期的作品音宛情危,愤切而有余悲,与少年时代不可同日而语;在情感的失落上有两句诗“感物伤我怀,抚心长太息”最能表现他从十二岁开始就遗留下来的情感包袱。

曹植死的时候才四十一岁,正当壮年,除了遗留下来骨气高奇,词采华茂的词章外,在事业与情感方面一无所成;隔了一千余年,读起曹植的作品,感念他的一生,真是让人掩卷而叹!才高八斗如曹植者(谢灵运曾说:“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独得八斗,我得一斗,自古及今同用一斗。”)犹且不能脱出情感的犁轭,泛泛如我辈,如何在情感的困顿中找出路呢?

在漫漫长空下,我曾梦想着,如果让曹植在十二岁时依他的心愿娶得甄夫人,也许魏晋的文学史就要改写,我们也就读不到《吁嗟篇》、《浮萍篇》、《怨歌行》、《门有万里客》、《磐石篇》等等充满骨肉之情、情感之痛、流浪之苦的作品了。

追想曹植的一生,竟使我披衣徘徊,终夜不能成眠,一再朗读《吁嗟篇》的几句:“流转无恒处,谁知吾苦艰,愿为中林草,秋随野火燔。糜灭岂不痛,愿与根菱连。”难道一失了情爱,才子就没有根了吗?我这样悲哀的想着,想着曹植抚抱甄夫人遗枕时的心情——幸而甄夫人留下枕头,否则我们连《洛神赋》都读不到了。

——一九八一年七月二十九日

孔雀的笑

在夏威夷,朋友说要带我去看马科斯的棺材,马科斯出亡到夏威夷后,重病死在夏威夷,由于菲律宾政府的不欢迎,死后连棺材都不能返乡。

我开玩笑对朋友说:“我对伊美黛(注)的皮鞋比对马科斯的棺材有兴趣呢!”朋友听了大笑,我说:“不过,我在菲律宾时已参观过伊美黛的鞋子,现在就去看看马科斯的棺木吧!”

马科斯的棺木被放置在一个低矮的山坡上,是粗糙的木板屋钉成的,其简陋的程度出乎意料,棺木前有马科斯的照片一帧,色彩有些灰黯,一束鲜花是刚插上的,还留着昨夜的露水。

看守棺木的两位年轻警卫告诉我们,他们也是马科斯生前的警卫,追随马科斯到夏威夷,并且等待菲律宾政府批准后,就要随灵棺返回菲律宾。

我们坐在木板屋前的铁椅上聊天,我想到像马科斯这样的一代果雄,死后也不过是小屋中的一具薄棺,这位因贪读而使菲律宾从亚洲最富的国家成为最破落国家的领袖,生前自己也不能预料吧!

与我一起来的朋友,甚至拒绝与马科斯的棺木合照,他说:“我生平最恨贪官污吏,与这种人合照,还是免了吧!”

离开马科斯的棺木,我们转到一间日本寺庙去,寺庙里有许多悠游的锦鲤,看到人竟从水面跃起,麻雀,斑鸠,红头鸟、乌鸦都不畏人,纷纷走到脚边示好。最奇特的是几只孔雀,几乎是奔跑着过来乞食,还大声“哈哈”叫着。我没想到美丽的孔雀叫声如此奇异,朋友说:“孔雀知道有东西吃,正在大声笑着。”

我们把随身携带的东西拿出来喂食,孔雀开心地吃起来,那五色斑斓的羽毛在阳光下更为亮丽。吃完了,孔雀哗然一声,开屏了,一边“哈哈”大笑,好像感谢我们的喂食一样。

回程的路上,我们又经过马科斯停灵的小木屋,小雨下了起来,我觉得一个人如果为了私情私利活在世间,那还不如一只孔雀,孔雀会开屏给人欣赏,并且有感恩的笑。

注:伊美黛---马科斯的夫人

采花蜂

我坐在院子里,正欣赏着一朵刚开放的朱模花,正是清晨,朱模花还带着昨夜的露水,在晨曦中微笑。

这时候,一只蜜蜂从阳光里穿行而来,它几乎毫不犹豫的,就停在那一朵朱槿花上,那样投入、专注而忘情地吸着花蜜。微笑、带着露水的朱模花;专注、浑然忘我的蜜蜂,看起来就如同在亲吻一样。

但是,朱槿花与采花蜂是带着什么爱情而在城市的阳台上会合的呢?这时空的无限与广大,使我感到一只蜜蜂找到一朵朱槿花就是奇迹!连结着它们因缘的线不是偶然的!

花究竟有什么好吃,使蜜蜂穿越城市来寻找和吸取呢?等蜜蜂飞走了,我摘下那朵朱模花来吸,发现花中果然有着清香甜美的汁液。呀!原来在宇宙之间,朱模花,蜜蜂或者蝴蝶,也是追求着幸福、美好的众生!

人追随情欲而在生死时空中飞翔,与一只蜜蜂飞来寻找一朵花也没有什么不同!

情欲的本质是生死的根本,但情欲的追求中也有美好的启示。

蜜蜂采花的时候如此专注而深情,但它并不执著在一朵花上。

这是为什么人们把那些风流而不专情的浪子称作是“采花蜂”的原因吧!

我想起《佛经》里的一句话:“如蜂采华,但取其味,不损色香,”就觉得人在情感的态度上,有时还不如一只蜜蜂。

眼前的时光

有一位信佛很虔诚的教师,时常在课堂上灌输小学生对佛教的认识。

一天,他花了半小时告诉学生,关于地狱的恐怖,然后他问学生:“有谁想要下地狱的,举手。”

果然没有人举手,教师感到很欣慰。

然后他又花了半小时,告诉学生极乐世界的美好,他问学生:“有谁想去极乐世界的举手!”

大部分的小孩子都举手了,只有角落里一个孩子没有举手,面色凝重。

老师把他叫起来,问说:“为什么你既不想去地狱,也不想去极乐世界呢?”那个孩子说:“我妈妈说,放学的时候哪里也不准去,要直接回家!”

这是一个笑话,也不全然是笑话而已,几乎所有的宗教都在强调来生的重要,也告诉我们过去的罪孽多么可怕,因此使许多宗教徒都活在过去的赎罪和未来的寄托之中,忽略掉眼前的时光。

其实,眼前的时光才是最真实的,要去地狱或天堂都应该从眼前起步。

在眼前的时光中欢喜,有光明与爱,就是天堂。

在眼前的时光中痛苦,黑暗与堕落,那一刻就是地狱呀!

差一百米

公共汽车经过台北市信义路,在市贸中心前面看见两栋新盖好的大楼,楼上有一块巨大的招牌:“来征服我吧!抢占东区的一席之地。”

招牌的巨大令人感到荒诞,我想到要抢占东区的一席之地也很不容易,因为东区的士地一坪四百万,房子一坪都在五十万以上。

“这辈子我大概无缘来抢占东区的一席之地了!”我心里这样想,感到有些怅惆。

正想着的时候,车往前开了一百米,我望向窗外,发现和那两栋大楼的同一边,有一座巨大的公墓。

我的脑中闪过招牌上的句于:“来征服我吧!抢占东区的一席之地!”

这块招牌拿来这公墓前挂着,也很适合呀!

在这个欲望横流的城市,许多人尽一生的努力,想要去抢占东区的一席之地,可能到几十年后才发现占错边了,差一百米。

差一百米就差很多了。

我们不应该把短暂渺小的人生用在欲望的追逐,因为这世间的一切,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被人所抢占。

老鼠也有父母

看见操场上有一群小朋友在议论纷纷,我好奇地围过去看。

原来是,有一位小朋友家里铁宠捕到一只老鼠,邀集同伴到操场举行杀鼠大典,准备在老鼠身上泼洒汽油、点火,然后拉开笼门,看点了火的老鼠可以跑多远。

我对小朋友说:“这样太残忍了,想一想如果是你们被点了火,在操场上跑,是多么的痛呀!”

小朋友没想到突然冒出个陌生人,又劝上他们烧老鼠,气氛因僵化而沉默着。

捕到老鼠的小朋友说:“可是,可是老鼠是害虫呀!偷吃我们家的东西。”

我说:“照你这么说,做小偷的人不也该放火烧了?任何人,不管好人、坏人都有父母,在父母眼中都很可爱,老鼠在父母眼中可能是可爱的孩呢!”

另一位小朋友说:“如果我们不杀害虫,害虫就会愈来愈多,到时候就会被害虫侵占了。”

我对孩子说,这世界上每天有几千万人在杀害虫,譬如喷灭蚊和杀蟑的药,但蚊子和蟑螂从来没有减少,这世界上有很多人在保护野生动物,野生动物也没有增加。何况,什么是害虫呢?从前的人看山中的凶禽猛兽都是害虫,老鹰、狮子、老虎、豹子、野狼、狐狸哪一种不是害虫呢?

“不管好的动物或不好的动物都有在地球生存的权利,不管好或不好的动物都有父母和儿女,所以我们不应该随便杀害动物。”

小朋友更沉默了。

“拥有”那只老鼠的小朋友说:“不然,我们不要放火烧它好了,我们给它一点惩罚,罚它到垃圾山去吃垃圾。”

小朋友全欢呼起来,呼啸而去。

我看着小朋友的背影,以及还留在草地上的汽油油渍,想到我们大人有责任开启孩子的仁爱之念,不应该残忍地对待别的众生。

真正的仁爱不是对好众生的慈爱,而是对恶众生的悲悯——何况众生有什么好恶的分别呢?

曾经有一位净土宗的祖师说:“西方净土是为恶人而设教的。”

有人问他为什么不是为善人而设,而是为恶人而设。

他说:“善人所处的地方就是净土,还需要什么净土?何况恶人十念阿弥陀佛就可以去净土,善人更不用说了。”

我们在幼年时代,都曾因为无知,到树上捕捉小鸟、在田间灌蟋蟀、在河里滥捕鱼虾,我们的无知代代相传,我们的长辈把工业的黑烟喷上天空、污染的废水灌人河流、以过度的农药洒在田间。不要说动物,有许多人甚至忘记别的孩子也有父母。

我们要救的不是偶然被抓住的老鼠,我们要救的是孩子的心,在一个社会里,如果孩子不能普遍有仁爱的心,受害的将不只是老鼠呀!

重新生长的花草

出了一趟远门回来,才知道台北很久没有下雨,使我种在阳台上的花草枯萎了大半。

“好可惜呀!爸爸!你种的花草都死了。”儿子说。

我把植物的茎折一节来看,对儿子说:“这茎中还有水分,只是枯萎,还没死哩!”于是,我像平常一样,每天晨昏为花草浇水一次,一星期后枯萎的花草开始抽芽,三个星期之后,已经绿意盎然了。

这时我才把枯萎的枝叶剪除,使得院子里的花草比原来的还要青翠。

我和孩子一起浇水的时候,告诉他:“在太阳暴热、环境不好、没有雨水滋润的时候,我们也要学习花草,休养生息,保持生机。”

在顺境之时,要使生活有风采。

在逆境之时,要不散乱,保持静心。

白鹭鸶的家园

高蒇县林园乡有一处白鹭鸶聚集的树林,几万只鹭鸶在翠绿的林中,仿佛是苍茫的海中白帆点点,白鹭鸶飞翔的姿势从容优美,起飞时真像帆船初航,回巢时则像归航。

我随居住林园的朋友去看白鹭鸶,走近林中,才发现树林下有很多白鹭鸶的尸体,有许多骨肉都已化去,只留下一摊一摊的羽毛,在茂密的林间显得益发苍白。

长期观察白鹭鸶的朋友告诉我:“那些鹭鸶都没有老到会死的地步,只是无法飞到外面去找食物,鹭鸶儿女只能照养下一代,对父母向来是不管的。于是它们飞出巢外就会坠落在树林中,有时鸦鸦苦叫了两三天才会死去。”我们看着满地自鹭鸶的尸体,感觉到心情十分沉重。朋友说:“对父母的难以孝养,是动物在激烈生存竞争中发展出来的天性。”

我说:“幸好我们是人呀!我们可以一方面疼爱子女,一方面孝养父母,可以安立在天地之间。”我们坐在林外的田野,看白鹭鸶一次又一次地起飞和归航,是那么美和优雅,感觉到有着因缘和情义的人是多么幸福,可以张开双翅航向远方而心里有所寄托;每次从不可知的旅途归航,都有辉煌的灯火,在黑夜中等待我们。

百香千香

市场里,看见有人卖百香果,浑圆熟透的果实泛出淡紫,我买了一些回家打汁,一斤要价四十元。

在我们幼年时代,百香果是没有名字的,我们都称它“酸桔果”,因为它的味道很像酸桔。百香果算是贱果,在乡下满山遍野,根本是多到不用买卖的。

我们在山野里玩累、渴了,就随手摘一个,剥开,把果实和果肉含在口中,一股酸香便水蛇也似的,从舌尖钻人腹中,在全身的血管里流动,现在一想起那滋味,口水还汩汩地涌出来。口也不渴了,精神也就健旺了。

现在,酸桔果成为百香果,身价也不同了,可见一个好名字也是很重要的。

回家后把百香果打汁,黄澄澄的颜色,沁人心脾的香气,忽然唤醒了山野中奔跑的童年。

觉得百香果可以叫作“千香果”或“万香果”,水果的背景与水果的本身一样的引人!

在同一家银行老死的人

路过十几年前居住的旧家,顺路到银行去看看从前认识的行员,心里有一些感慨,一点欣喜,一点悲伤。

欣喜的是,有好几位是十几年前就在银行里工作的人,可见银行的工作是多么稳定。

悲伤的是,有几位老得特别快,与十几年前几乎判若两人了。而他们的工作仍然一样,人账、转账、数钞票,在三点半的时候下班。难道说,他们十几年来就是这样的过了,接下来他们会走向什么样的人生之路呢?

我和他们一一打招呼,互相从外貌观察着岁月的消息,我突然一惊:说不定在他们的眼中,我也是一样的老呢!

走出银行的时候我想:稳定的生活是值得感恩的,使我们缓慢地改变,不知老之将至。

波动的生命也是值得感恩的,让我们广增历练,张开慧眼,在老去的时候没有遗憾。

与父亲的夜谈

我和父亲觉得互相了解和亲近,是在我读高中二年级的时候。

有一次,我随父亲到我们的林场去住,我和父亲睡在一起,秉烛夜谈。父亲对我谈起他青年时代如何充满理想,并且只身到山上来开辟四百七十甲的山地,他说:“就在我们睡的这张床下,冬天有许多蛇爬进来盘着冬眠,半夜起来小便,都要踞着脚才不会踩到蛇。”

父亲告诉我:“年轻人最重要的就是打拼和勇气。”

那一夜,我和父亲谈了很久很久,才沉沉睡去。

醒来后我非常感动,因为我从小到大,从来没有和父亲单独谈超过一小时的话,更不要说睡在一起了。

在我们的父母亲那一代,由于他们受的教育不多,加上中国传统和日本教育使他们变得严肃,不善于表达感情,往往使我们有代沟,不能互相了解和亲近。

从高中时代到现在已经二十几年了,我时常怀念起那与父亲秉烛夜谈的情景,可惜父亲已经过世,我再也不会有那种幸福了。

台北闹饥荒

每次回到乡下老家,要返回台北的时候,妈妈总是塞很多东西到我的行李箱里,一直到完全塞不下为止,那种情况就好像台北正在闹饥荒。

“妈,你什么都不用带,台北什么都有。”我说。

妈妈总是这样回答:“骗你的!台北什么都有,台北又不是极乐世界。”

我把芭乐、橘子、哈密瓜拿出来,说:“至少,这些水果都有。”

妈妈又帮我塞进去,说:“我们乡下的较好吃,也较便宜。”

我把一大包肉干、肉松,肉脯拿出来,说:“我们家楼下就有新东阳呀!”她又帮我塞进去,说:“你是知道什么?我要买给我孙子吃的,又不是买给你吃,何况人家这些都是手工做的呢!”

我看拗不过她,把最后希望放在皮箱里的六罐汽水和可乐上,我说:“这汽水可以不要带吧!”

她说:“这是我在福利中心买的,一罐和外面的差十元,带着、带着,路上口渴可以喝。”

“这重成这样!”我说。

妈妈眼睛一亮,说:“你小时最喜欢喝汽水了,常常偷桌下的汽水来喝……”我立刻打断她的话,说:“我带,我。”因为我知道接下来她会把我小时候的粮事一一拿出来说,一直到我投降为止。

这时,妈妈看我不再抗争了,终于满意地拍着我的行李箱,眼神悠远地说着:“提得起来,就是我们的。”然后,我们就陷进沉默,因为,“提得起来,就是我们的”正是我爸爸生前的口头禅,当妈妈这样说,我们都不约而同地想起爸爸。坐火车回台北的路上,我想到自从父亲过世,妈妈把所有的爱都投射在我们身上,她才不管我们是几十岁的人,以为我们都是需要照护的孩子。

我想起父亲的口头禅“提得起来,就是我们的”,现在已经轮到妈妈说了。

对于父母亲的爱,我们也是“提得起来,就是我们的”,趁还提得动,行李箱还有空间,就多塞一点爱进去吧!

青铜时代

近代雕刻大师罗丹,有一件早年的作品《青铜时代》(theageofbronze),是我十分喜爱的雕刻作品。这件作品雕的是一个青年的裸像,他的右手紧紧抓着头发,左手握紧拳头,头部向着远方和高处,眼睛尚未睁开,右脚的步伐在举与未举之间,巴黎大学教授熊秉明说这件作品“年轻的驱体还在沉睡与清醒之间,全身的肌肉也都在沉睡与清醒之间,眼睛还没有睁开,尚未看到外界,当然尚未看到敌人与爱人,像一个刚刚成熟的蛹,开始辗转蠕动,顷刻间便要冲破茧壳,跳人广阔的世界。”

在美术馆里,我从《青铜时代》走到《沉思者》,再走回来,往来反复地看这两件作品,希望找出为什么我偏爱罗丹“少作”胜过“名作”的理由,后来我站在高一百八十一公分与真人同大的《青铜时代》面前,仿佛看到自己还未起步时青春璀璨的岁月,我发现我爱《青铜时代》是因为它充满了未知的可能,它可以默默无闻,也能灿然放光;它可以渺小如一粒沙,也能高大像一座山;它可能在迈步时就跌倒,也可能走到浩浩远方;它说不定短暂,但或者也会不朽……因为,它到底挚走了生命的一小段。

《沉思者》却不同,它坐着虽有一百八十六公分高,肌肉也十分强健,但到底已经走到生命的一半,必须坐下来反省了,由于它有了太多的反省,生命的可能减弱了,也阻碍了行动的勇猛。两者之间的差别是很大的,不管怎么样,青年总比中年有更大的天空,它真像刚刚出炉的青铜,敲起来铿然有声,清脆悦耳,到了中年,就不免要坐下来沉思自己身上的铜锈了。

看《青铜时代》与《沉思者》使我想起一句阿拉伯成语:“人生包含两部分,一部分是往事,是一场梦;一部分是未来。是一点儿希望。”对刚刚起步的青年,未来的希望浓厚,对坐在椅子上沉思的中年,就大半是往事的梦了。

不久前,有一位在大学读书的青年来找我,他对铺展在前面的路感觉到徘徊、惶恐、无依,不知如何去走未来的路。我想,每个人的青年时代都要面临这样的考验,在青年时就走得很平稳的人几乎没有。有人说《青铜时代》是罗丹青年时期的自塑像,即使像他这样的大艺术家,显然也经过相当长久的挣扎,没有青铜时代的挣扎与试炼,就没有后来的罗丹。

现代人每天几乎都会在镜子前面照见自己的面影,这张普通的日日相对的脸,都曾经扬散过青春的光与热,可怕的不是青春时的不稳,可怕的乃是青春的缓缓退去。这时,“英雄的野心”是很重要的,就是塑造自己把握时势的野心,这样过了青春,才能无怨。

我曾注意观察一群儿童捏泥巴,他们捏出来的作品也许是童稚的、不成熟的,但我可以在那泥巴里看见他们旺盛茁长的生命与充满美好的希望。而从来没有一位儿童在看人捏泥巴时不自己动手,肯坐在一旁沉思。

每个人的青年期都平凡如一团泥巴,只看如何去捏塑。罗丹之成为伟大的艺术家,那是他把人人有过的泥巴、石头、青铜一再的来见证自己的生命,终于成就了自己。

能这样想,才能从《青铜时代》体会到更大的启示,一个升火待发的火车头总比一部行到终点的车头更能令人动容。

——九八三年五月十一日

苦瓜变甜

我很喜欢一则关于苦瓜的故事:

有一群弟子要出去朝圣。

师父拿出一个苦瓜,对弟子们说:“随身带着这个苦瓜,记得把它浸泡在每一条你们经过的圣河,并且把它带进你们所朝拜的圣殿,放在圣桌上供养,并朝拜它。”

弟子朝圣走过许多圣河圣殿,并依照师父的教言去做。

回来以后,他们把苦瓜交给师父,师父叫他们把苦瓜煮熟,当作晚餐。

晚餐的时候,师父吃了一口,然后语重心长地说:“奇怪呀!泡过这么多圣水,进过这么多圣殿,这苦瓜竟然没有变甜。”弟子听了,好几位立刻开悟了。

这真是一个动人的教化,苦瓜的本质是苦的,不会因圣水圣殿而改变;情爱是苦的,由情爱产生的生命本质也是苦的,这一点即使是修行者也不可能改变,何况是凡夫俗子!

我们尝过情感与生命的大苦的人,并不能告诉别人失恋是该欢喜的事,因为它就是那么苦,这一个层次是永不会变的。可是不吃苦瓜的人,永远不会知道苦瓜是苦的。一般人只要有苦的准备,煮熟了这苦瓜,吃它的时候第一口苦,第二三口就不会那么苦了!

对待我们的生命与情爱也是这样的,时时准备受苦,不是期待苦瓜变甜,而是真正认识那苦的滋味,才是有智慧的态度。

记梦记

许多朋友对我抱怨,他们晚上总是睡不安稳,不是被恐怖的恶梦缠绕,就是走进了超现实的梦的魔魔去;他们一边抱怨,一边还兴致勃勃的讲述梦里的情景,说完之后,总是追索着一个问题:“这莫名其妙的梦到底在预示什么?它代表了什么样的潜意识呢”?有的则露出幸福的微笑,好像说着:“幸好只是个噩梦罢了”。

对于朋友们的心情我很能体会,回为我也是个会做梦的人。虽然我并不爱做梦,梦却是莫奈他何的东西,一闭上了双眼,它就如飞舞的精灵,在灵魂空下来的一个小细缝中钻了进来,占据了我们未知的八小时的喜怒哀乐。

我的朋友大部分是从事文学艺术工作的人,他们的心灵特别易感,因此格外容易有梦,有许多人知道我是个“梦人”,总是找我倾诉他们的梦境。我生平最爱做的事就是听人“胡言梦语”的谈离奇梦境,我常建议他们把这些梦化成为作品给人共享,有的人因此创作出与清醒时完全不同的作品,(可能那梦里是另一个人吧!)大部分人却不愿意,理由是:梦是隐私的一部分,说给好友听听无妨,要公之于世就有些难以启齿了。

我自己很会做梦,会的程度有时一夜可以做三四个,这三四个有时是短片连缀在一起,有时又是一个长片被切割成几段,我还有很奇怪的经验,睡醒了出去晨跑,回家时睡回笼觉,梦竟然能接得下去,有一次甚至相隔几个月,梦居然能连在一起,好像电影的上下集。

我喜欢电影,我觉得做梦有些看电影的感觉,和电影不同的是,我们可以看自己当主角在戏里演,觉得颇有兴味,所以我即使做恶梦,也很少有恐怖的感觉。梦里自然全是子虚乌有的事,可也不尽然;我做过的一些梦里,梦到一些全然陌生的地方,有街道、有人物、有花草,甚至邮局、车站全是清清楚楚,几个月后我到外地去采访,发现那地方竟和我梦里的一模一样,连当地庙会演出的戏码都和我梦见的一样。

我觉得心寒,也觉得有趣——人是不是能在梦里预示些什么呢?

还有一次,我梦见乘火车不知道要到什么地方去,那火车不像一般火车,很小,却一直往陡峭的山上爬去,两边的树很浓绿,天上的白云又白又结实,仿佛要爬上无止境的高山。一年多以后我到香港去采访,才发现我梦里的是太平山,连火车的样式都相同。

可是我做梦的时候,压根儿没想过香港,也不知道太平山,梦真是奇怪,它和我们实际人生中说不定真有重叠的部分。结婚前,我是一个人做梦,婚后,才知道妻子也是个会做梦的人,有时做得更甚,我们每天起床时常互相讲述自己的梦中情景,以为乐事,遇到情节简单的梦,也会加以

分析一番。因为这样,奇怪的事发生了。有一天起床,妻子对我说她的一个梦:我们和两位熟识的朋友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旅行,那里是一片大草原,开着许多小黄花。我们还带着我们一对小儿女去,大女儿梳着两条辫子,小儿子穿着绿色的短裤……妻子讲的时候我听得呆了,因为我那一夜的梦就是这样,连儿女的面貌都是清晰的。

甚至连梦停止的地方也相同:我们在旅馆用过西式早餐,听到朋友叫我们的名字,梦嘎然而止。我不知道冥冥之中有什么力量可以让一对夫妻做同样的梦,而相同的梦又诉说出什么意义呢?我现在还没有儿女,梦里的儿女都在十岁左右,我想,要回答这个问题恐怕要在十年以后了。

有一阵子我有记梦的习惯,每天睡醒把梦写在床头的笔记本上,因为梦飞逝得太快,不记录下来往往第二天就忘得干净,我在那本笔记上写了《画梦记》三个字。后来因为工作太忙,生活不正常,就很少再记自己的梦,最可惜的是,那些已经记了梦的本子,

因为搬家频繁也遗失了,不然倒可以出一本很好的集子。遗失也好,免得以后落人心理分析家的手中,我虽然相信心理分析有理,但是更相信梦的海阔天空绝不是心理分析所能为力。

有时我很羡慕那些无梦的人可以一觉到天明,但我也同情他们,他们至少少活了一半的人生。

——一九八一年十月三十日

大和小

一位朋友谈到他亲戚的姑婆,一生从来没有穿过合脚的鞋子,常穿着巨大的鞋子走来走去。

儿女晚辈如果问她,她就会说:“大小双都是一样的价钱,为什么不买大双的呢?”每次我转述这个故事,总有一些人笑得岔了气。

其实,在生活里我们会看到很多姑婆,没有什么思想的作家,偏偏写着厚重苦涩的作品;没有什么内容的画家,偏偏画着超级巨画;经常不在家的政客商人,却有着非常巨大的家园。

许多人不断地追求巨大,其实只是被内在的贪欲推动着,就好像买了特大号的鞋子,忘了自己的脚一样。

小有小的妙处,有时候却难以说得清,就好像故宫的国宝象牙球、翠玉白菜、肉形石,都小得超乎我们的想像。

当然,不管买什么鞋子,合脚最重要;不论追求什么,总要适可而止。

万物的心

每次走到风景优美、绿草如茵、繁花满树的地方,我都会在内心起一种感恩的心情,感恩这世界如此优美、如此青翠、如此繁华。

我常觉得,所谓“风水好”,就是空气清新、水质清澈的所在。

所谓“有福报”,就是住在植物青翠、花树繁华的所在。

所谓美好的心灵,就是能体贴万物的心,能温柔对待一草一木的心灵。

我们眼见一株草长得青翠、一朵花开得缤纷,这都是非常不易的,要有好风水,好福报,受到美好心灵的照护,惟有体会到一花一草都象征了万物的心,我们才能体会禅师所说的“青青翠竹皆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的真意——每一株瞩子里都宝藏佛的法身,每一朵黄花里都开满了智慧呀!

这我们所眼见的万象,看起来如此澄美幽静,其实有着非常努力的内在世界,每一株植物的根都忙着从地里吸收养料与水分,茎忙着输送与流通,叶子在行光合作用,整株植物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大口地呼吸——其实,树是非常忙的,这种欣欣向荣正是禅宗所说的“森罗万象许峥嵘”的意思。

树木为了生命的美好而欣欣向荣,想要在好风好水中生活,建立生命的福报的人,是不是也要为迈向生命的美好境界而努力向前呢?

平静的树都能唤起我们的感思之心,何况是翩翩的彩蝶、凌空的飞鸟,以及那些相约而再来的人呢?

老太太唱情歌

陪妈妈去早晨的公园做运动,才发现晨曦初起的公园是如此热闹,有很多人在打拳、唱歌、跳舞,都是年纪大的阿公阿婆。

妈妈感叹地说:“这个世界要倒翻了,老岁仔透早起来运动,少年郎团到日头照屁股。”妈妈随即加入她的伙伴,在公园中舞动拳脚,我在园中散步,看到一些老先生,老太太正忘情地在唱卡拉ok,我就坐在旁边的石头上看着。

那些老先生、老太太唱歌的声音与神情深深地打动了我。他们的声音全都饱含着生命的沙哑与沧桑,他们的神情又是那样的专注与融人,夹带着非常深的感情。

有一位老太太唱到后来,泪流满面,使所有的人都因感动而沉默了。是什么感情使老太太泪流满面呢?没有人问,也无人知道。

我想到,活到某种年纪的人,一定都在心中隐埋了许多许多真情,在唱歌时被触动了。

我们年轻的时候如果不能欢喜忘情地唱情歌,老的时候一定也不能泪流满面地唱情歌吧!

玉石收藏家

我去参观一位玉石收藏家的收藏,他一直说自己收藏的玉石多么名贵、多么珍宝,甚至说玉石是有生命、有磁场,有的会降灾治病,有的会除灾免祸,说得那玉石像是神明一样。

他甚至说:“人的生命和玉石比起来是太渺小、太脆弱了,有许多人的命还不值一块石头。”人的生命之渺小、之脆弱,这一点我是同意的,可是如果说石头的价值竟胜过人命,是我不能苟同的。

其实,那些被收藏的玉石仿佛有生命,那是由于人的情感狠妄想的投射,我们有了感情,玉石才有了磁场,我们先有妄想,玉石才有感应。失去了人的情感授射,最耀眼的白玉或钻石,与溪边的卵石又有什么两样呢?

我告辞玉石收藏家,从他放满玉石的走道走出来,我想到这个世界有这么多人爱玉石、爱瓷器、爱古董、爱美术品,不惜花费巨资,投注心力,但却很少人愿意去对人花费爱心、投人心血。

那是因为,爱没有生命、没有反应的东西,是最简单、最安全的。要去爱一个人,比爱玉石就显得复杂、危险、不安全。

这是世界上有这么多收藏家的原因,也是没有生命的玉石,古董,美术品比活人更值钱的原因。可惜,我每次告诉种种收藏家这些道理,他们总不认为人的价值可以胜过一件玉石古物,所以这个世界还会继续混乱下去。

我们是不是愿意来收藏一些爱、一些友情、一些思义、一些包容与宽恕?用锦盒珍藏,放在红木的架子里,时时拿出来摹拭,使其永保明亮与光芒,来证明人的品质与价值呢?

前世与今生

有一个人来问我关于前世的问题,说他常常在梦里梦见自己的前世,他问我:“前世真的存在吗?”

前世真的存在吗?我不能回答。

我告诉他:“我可以确定的是,昨天的我是今天的我的前世,明天的我就是今天的我的来生。我们的前世已经来不及参加了,让它去吧!我们希望有什么样的来生,就掌握今天吧!”

前世或来生看起来遥远而深奥,但我总是相信,一个人只要有很好的领悟力,就能找到一些过去与未来的消息。

就好像,我们如果愿意承认自己的坏习惯与坏思想,就会发现自己在过去是走了多么偏斜的道路。我们如果愿意去测量,去描绘心灵的地图,也会发现心灵的力量推动我们的未来。

因此,一个人只要很努力,就可以预见未来的路,但再大的努力也无法回到过去。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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