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们都不能因为看不见而否认那力量的存在,就像是黑夜里我们不能否认阳光的存在,白昼里我们不能否认星辰的存在那样。那力量无形多变,但它时刻高悬在我们的头顶之上。有时候是出鞘的利剑、有时候是舞动的大棒、有时候是鲜花和掌声。----代序
(1)
在衣柜里翻腾了一阵,她才想起自己最钟意的那件紫色披肩就搭在客厅沙发的靠背上,于是她转头又回到了客厅。老头子聂兴文的遗像静静地待在墙角的柜子里,相框四周围裹着黑色的纱。柜台上面放着聂三娘今早才换上去的几个苹果,香炉里的藏香早已熄灭,密密匝匝的香头挤在精致的香炉里,灰白,更像一张失血的面孔。尽管她也知道人死如灯灭,阳世间的人和阴曹地的鬼已是殊途,可她还是会在自己在家里的每天早晨给老头子点上一炷香,过几天会给他更换一次果盘。
与往常她睡不着时来找老头子说话不同,今晚那照片上的笑容显得有些异样,似笑非笑,像是在等她来说话,又好像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犹豫片刻,聂三娘还是决定坐下来,她决定要和老头子好好掰扯掰扯。这些天来,她感觉自己就像活在冰窟窿里一样,心里没有一丝的活水泛起。反倒是有太多的冰豆子在凝结,越聚越多。她常想如果这些冰豆子不能化开,等到结成一个冰疙瘩,那时自己就活不了了。
(2)
“唉,你咋就这么短命呢!你个死老头子!”和往常一样,说话之前聂三娘总是先要埋怨上老头子一句。“说好的等你退休了我们就一起回羲娥沟去,养几只鸡,种一方菜,再也不和别人争长争短,再也不管外面是风是雨。”拭了拭眼角,聂三娘蹑身往柜子跟前凑了凑“你不知道丢下一个人,我有多难吗?你咋就这么地狠心啊!”泪水终究是没能抑住,如决了堤的大黄沟水库一样“哗哗地”从两侧脸颊流下来浸湿了紫色披肩。聂三娘无法继续对老头子的埋怨,她觉得要是再说下去,自己就会止不住放声大哭出来。她垂下头去,用双手捧起脸庞,极力地调整着情绪。按老家里的说法老头子是服不住好命的人,苦哈哈地熬了大半辈子,好不容易从一个农民熬进了县级干部序列。成了真正的官,成了别人嘴中的领导,也成了别人眼中的有身份有地位的成功人士,可这刚刚退休没几年,还没来得及享受前半生打拼来的荣华富贵就被一场病给带走了。
想到老头子的病她就会哭,就会觉得恓惶。老头子在,天就不会塌下来,家里就不会空荡荡,就会流水一样络绎不绝的来人。虽然每次来人她都要烧水沏茶递烟,可她乐意做这些琐碎的伺候人的事情,因为来家里的人都会给她和老头子同样的恭敬和卑谦,会说一些让耳朵很惬意的话给她听,即便那些人嘴里说出的好听的话和脸上的笑容有虚假的成分,即便是她知道这些人来家里肯定是抱有一定的目的,可她还是觉得很舒服。做惯了领导夫人被别人奉承让她有一种那些年在农村里冬天睡热炕头的舒服,有了一种挥之不去的上瘾。
“你个坏良心的呀!”聂三娘又冲着相片嗔怪了老头子一句。责怪老头子是因为,原本自己想着洗衣做饭相夫教子可以依附这个男人一辈子,谁知道临了临了还是没靠住,老头子撇下自己先走了。老头子走了好像是把那些人也带走了一样,自老头子睡进那堆黄土里家就空了,就连当时几乎每天都来家里一趟的陈秘书也再没有登过门。“人一走茶就凉”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存在,聂三娘多年来也见过听过,心中虽觉残酷倒也坦然接受。她责怪老头子主要是因为他把孩子们都送到了外地发展,以至于现在最需要的时候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她不明白家里所有吃的用的都源自于这个小城市,老头子的头衔光环也源自于这个小城市,可老头子非要说这地方太小不利于孩子们的将来。非要按照他们圈圈里的规矩,县城的往市里来,市里的往省城去。这可好,上下级关系同事关系老乡关系一圈绕下来就把孩子们一个接着一个从身边抢走了,去了外地。在自己苦苦请求下儿子最终留在了本省,可那也是四百多公里以外的省城啊!别说坐车了,就算是飞机飞最快也需要两个小时。虽说孩子们孝顺逢年过节会回来看他们,也经常邀请他们过去小住,可毕竟谁也在忙,可毕竟故土难离,从孩子们各自嫁娶以后总是聚少离多。
(3)
是喝酒多了吗?可自从到县里做了副县长除过偶尔喝点红酒,其他的酒就没让他沾过。是抽烟多了吗?这也许还能沾点边的。早些年为了给领导赶材料他熬着通宵不睡觉,那领导在台上绘声绘色念的长篇大论可都是老头子用一盒又一盒的香烟熏出来的呀!可那也不对,她总是在想法刚出现的时候就已经找到了否定的依据。从乡上调到镇里做了一把手,有了自己的专用笔杆子后,老头子就再没有熬夜写过材料,烟也变成了某种意义上在人前做做样子的门面活,后来有了孙子,在全家人的围追堵截之下烟也戒了。一次次的假设又一次次的否定,一次次从清晰走向更深的迷茫。有一次她居然设想老头子会不会是被人给谋害的,可这个可怕的念头只想了一回。实在是太可怕了!尤其是一个人在家想出如此恐怖的故事的确让她心惊胆颤,脊背发凉。
“那些年在农村的时候日子可是真的苦啊!不是说人穷毛病多吗?难道病根子是在那穷窝窝里种下的?”聂三娘不止一次回忆起当年的日子。
(4)
龙口和龙首两座山平行地走到青石峡就分开了,一个朝东另一个朝西横卧在双宁戈壁上。就像是两个心有间隙的亲兄弟,宁肯眼巴巴地互相守望着也不愿意主动去拉拉手。羲娥沟就在两座山脉分手的割点处,有羲娥沟的时候还没有现在所居住的这座叫青峰市的城。
束家(哦,我这才想起来告诉大家聂三娘娘家姓束,只是这么多年妻凭夫贵,已经很少有人叫起她娘家的姓名束玉华了,反正从我记事起她就叫聂三娘。)和王家、张家。。。。。。的老辈子先人一样都是拄着个棍棍跟着骆驼尾巴从沙边城或是更远些的地方逃难过来的。具体来自何处没有人去认真考校,可后辈们都记住了自己的先人是一直朝着山的方向走的,是一直朝着太阳落下去的地方走的,是从漫无边际的黄沙窝窝里走的。
缺吃少喝,饿的只剩下一悠悠气的人穿越腾格里沙漠那就跟阎罗殿里走一遭差不了多少。一路上(准确地说没有路)哪家都有渴饿而死的老人娃娃。不过死了就死了,哪里的黄土不埋人?哪里的黄沙不能埋个人?路有没有尽头要继续走下去才知道,死人了就地刨开个沙窝窝埋了往前走就是。哭过的次数太多了眼泪也早就流干了,再说眼泪可是这群逃命的人身体内最金贵的水分,流泪就是放水,可不能不受控制肆意地让它流出来。过了若干年,有个从羲娥沟村小退休的老师想写这段历史,就用一句“三股子毛绳系不住个命,八百里黄沙养活不了人”做的开篇。
听老人们讲有瞭的远的人家,在埋人的地方会插上一棵红柳或是梭梭,想着真的逃出个生天了至少把骸骨捡回去。后来的后来确实也有人去找了,红柳已成林,梭梭比成年人还高,可是挖开“记坑”却一根骸骨也没找到。按当时庄子里年岁最长的毛集爷的话说,肯定是被沙漠里饿极了的野狐子、狼娃子掏摸走了。成群结队饿急眼的人走过的沙漠和蝗虫群经过的庄稼地差不了多少,天上飞的鸟,地面上的沙葱、碱蓬、酸胖以及沙米、野兔沙鼠,地下的锁阳苁蓉,凡是能吃的都让人吃了,那些野狐子狼娃子能不急眼吗?它们也要生存也要繁衍,只好掏摸人群过后的尸体活命,人走了一路它们也跟着吃了一路。“人啊,一定要给别的生灵留条活路,别人活下,个家才能活。”这是活了九十三岁的毛集爷临死时对守在枕头边上的儿子们说的话。
从长城口到青刺坑到营盘旧址再到羲娥沟,没有人细算过住了多少次地窝子、埋了多少回死人,等在东岗泉眼那儿安顿下来,逃难的队伍零零落落的谁家也不全乎。有水就能长庄稼,有庄稼就能活人命。束家、张家、王家、尚家、陈家。。。。。。都在羲娥沟东岗上顿了下来,并且在这片土地上重新扎下了根,就像死而未枯的沙枣木那样重新焕发生机,开枝散叶。
束家是羲娥沟的在地户,持续几辈子已经是大族。聂家则不是,聂家是聂兴文的太奶奶那辈子才来的。按照聂家后人自己的说法他们不姓聂而是“不知所宗”,这是有依据的。聂兴文的太奶奶是他太爷爷在拉骆驼的路上捡的,捡来时肚子已经显怀这是事实,他太爷爷只有他爷爷一个后人也是事实,聂家的坟茔圈圈里除了聂姓祖宗占着一个山头外,还有另一个空坟包也占着一个山头这还是事实。据老辈人说聂兴文的太奶奶应该是某个大户人家走迷了的姨太太,讲话时还透着股子向牛奶糖一样软、嗲的南方口音。
(5)
当年嫁给聂兴文是因为爹的一句话:我看聂家那三小子能行,人机灵的很,将来是个有出息的娃子。春心萌动的时候她也偷偷地观察过队上的后生,就他与众不同。同样都是跟着牛车后面上工收工,同样的衣服上打着补丁钩子后面缀着两扇杂色布帘帘,可他啥时候都收拾的立立正正,尤其是那头发总是梳拢的规规矩矩,和其他那些披头散发的后生相比较他简直就不是个农村人。用现在时髦的话说,也许这就是“爱吧”,家里大人同意自己又对眼,就跟了他。
其实她知道,这个自己将要嫁过去的人家虽然顶着个富农的帽子可家里的日子真的穷呀!吃饭没有个囫囵碗,睡觉躺在精炕席上,还托带着老的老小的小。他的男人行三,有两个哥哥都奔出去讨生活。还好家道破落前都识过几个字,有在行署里当文员的、有在县政府做公务员的。可在那个年代工分可比工资实惠哟!有工分就能分粮,多分粮就不会饿肚子。几个哥哥在外面做事可都是勉强养活自己,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也是为了能从家里寻摸点吃的。还好父亲替自己相中的这个男人委实机灵,从订婚开始借着给生产队放羊放骆驼的机会挖点锁阳、捋点酸胖悄悄地和过路的司机换点青盐,或者是骑上骆驼到再远一点的双城那面换点日用品,最暖心的是他靠着捡拾挂在刺蒿梭梭上的驼毛羊毛居然给自己织了一条杂色毛裤。赶着一挂皮车把自己娶过去时炕上还有了一铺栽毛褥子。那时候她总是想看来父亲和自己都没有走眼,这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男人。
直白些说穷人的日子不过是个熬,熬一锅拌汤糊糊,熬一锅黄米稠饭,熬一锅麻曲曲黄花子,只要是自己亲手做的清稠干稀男人都不嫌。她经常会笑话男人那风卷残云的吃相,说是八辈子没吃过饱饭,可男人偏说男人就是得有气势,吃饭也不例外。男人还说趁热吃才能品到饭的真香味。她试着跟男人的样子学,可是一大口下去,那拌汤、那稠饭裹挟着热量从嘴里一路烫到肠子里、胃里,就像是把一块烧红的驴粪蛋子吞下肚了一样。几次尝试她都烫到眼泪直流,烫到丢下饭碗躺在炕上砸胸腔子。她再不敢吃烫饭了,却始终无法纠正男人狼吞虎咽的习惯。聂三娘突然间想到,自家的男人一直没有胖起来,即便是后来大鱼大肉的生活也没让他像别的领导那样肥头大耳大腹便便。难道是吃烫饭把食道伤着了?还在娘家的时候妈就告诉过她,给猪娃子和食一定要滚水烫熟麸子等放凉了再喂,不然把裹心油烫化了猪娃子就毁了,即便是顿顿精饲料也不长膘的。
(6)
来接她的是建成的儿子,按辈分是他的侄孙。老头子走向领导岗位能够说了算的时候,自家几个侄儿娃要么是受年龄限制要么是受文化限制都错过了吃公家饭的时机。可受到娘家那么多的恩惠总是要回报呀!那句话是怎么说来的?哦,对了叫不能数典忘祖、不能忘恩负义,这是老头子某次教育儿子时她记住的。既然侄儿们错失良机就回报在侄儿的子女身上吧,建成的儿子就是其中一个。当年从部队复员回家横竖左右不肯务农,在三月清明她回去给爹妈上坟时建成求到了她这个姑妈面前。回来她扯着袖口子让老头子给娃子找个活,没费什么周折就安排到乡武装部去开车了。那年月,乡党委书记要在乡上安排个岗位还不像在自家地里拔根萝卜那么简单啊!这娃子天生就是个吃公家饭的料,这不,数年过去他已经是区上某个部门的副局长,也是个人五人六的人物了。
聂三娘到羲娥沟建成家,大公鸡早已杀好褪了毛放在案板上。就等她说个吃法,是水煮还是黄焖,直接下锅。建成还说已经约好了收羊的回回,明天一大早过来杀只羊。姑妈好不容易才来住几天,家里现成的也就是这些肉了。听完这些聂三娘瞬间就泪崩了,谁说嫁出去的姑娘是泼出去的水?不管贫贱富贵,娘家才是永远能感受到温暖的地方啊!不忍心拂侄子的一片好意,聂三娘说:“就把鸡煮上吧羊就不杀了,这天热了吃不了多少还不浪费啊!”其实自己心里清楚她是来找老头子的病根子的,当年可没有这些鸡肉羊肉吃,当年有的只是糊糊稠饭,苜蓿芽芽麻曲曲叶叶。
当天晚上建成家媳妇陪着聂三娘在上屋炕上睡,新盖的房子、新打的炕、新换的床单被褥让她失眠,又让她觉得自己像个客人而不是从这家里嫁出去的女儿。躺在炕上没多久,劳累了一天的建成家媳妇早早就睡着了。轻轻的鼾声荡漾在房间里,表明这房间里除了自己还有另外一个人存在。可老头子死了一年多,她慢慢适应了一个人睡,适应了身旁没有鼾声的睡眠。辗转几次睡不着,她就想死去多年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的爹妈,也想福还没有享够的老头子。困意涌来时已是鸡叫头遍。
看看劝不了,只好拿出一方崭新的头巾把姑妈严严实实包裹起来,建成媳妇才敢带着聂三娘出门上地去。这个季节地上的活儿就是给出土的苞米定株培土,爬起跪下地费腰又费力,建成媳妇说啥也不让姑妈进地。聂三娘也知道自己绝对干不了这定株培土的活儿,倒是没有为难她,挎个筐筐拿上把铲子自行自画满地埂找着去挖黄花子去了。等晌午建成媳妇喊她回家时,各样的野菜差不多都快装满那筐筐了。让人意外的是,野菜当中居然还有几条野生的甘草根须,天知道她是咋挖出来的,那可是个力气活啊!就算是用铁锨挖也得费好大劲才能挖出来。
赶回到家,聂三娘发现自己真是累坏了。酸麻困涨不说,每走一步还一走一拖,脚好像不受双腿的管辖,双手更是觉得火辣辣钻心地疼,脱下手套一看满手掌都是明揪揪的水泡。这下可把建成两口子心疼坏了,赶紧打来水让姑妈擦脸去尘后到炕上去休息。在媳妇用烧过的缝衣针给姑妈挑手掌心的水泡时,建成在一旁恨嘟嘟地埋怨自家媳妇“你就是个没脑子的货,姑妈说上地也就是去看看,你还真让姑妈干活啊!你看满手的泡让我咋给聂长礼交代,我看你这婆姨是皮涨慌的痒痒!”媳妇白了建成一眼没有吭声,继续低下头来一边轻轻吹着气一边小心翼翼地将一个个水泡挑破。见建成两口子因为自己咯叽起来,聂三娘赶忙制止了建成的唠叨“你别埋怨魏芳,地里的活我就一点也没有干,就挖了几墩墩野菜谁知道就这样了,看来你姑妈真还是老了。”
建成顺着姑妈的话赶紧说道:“我的姑奶奶啊,你哪里能说个老字。你说你这手就是个拿着鸡毛掸子扫灰尘的手,你偏要犟着耍农活。你以为像我这双拾粪叉子似的手啊,就是石头砸一下管保皮还是皮肉还是肉。”一句玩笑话把大家都逗乐了。一场不快烟消云散,建成媳妇赶紧抽身下炕按照姑妈的吩咐去做一顿不呛油的榛子面条,好让她吃了休息。
(7)
那天吃过中午饭,建成的媳妇特意翻检了聂三娘从地埂子上挑回来的野菜,黄花子居多,还有些辣辣酱、车前子。想想现在这种地全凭药当家,种子下土前就要拌杀虫药,下土后什么草甘灵、二四替丁、蚜虫净。。。。。。又是一遍接着一遍。定株间回来的包谷苗羊吃多了都会流产,这野菜谁敢保证没有农药残留啊。若是姑妈吃后中毒了可咋办?想想都后怕!所以在下午他们两口子上地前特意安顿躺在炕上休息的聂三娘说:“姑妈啊,这野菜可千万不敢吃,要是药劲还没过那可是要出大事的!”聂三娘欠了欠身子回答道:“你们放心去忙吧,我不吃就是了”可赶他两口子收工回来却发现聂三娘把野菜用水焯熟后拌上醋辣子给吃了。建成当时就急了,不住声地问自己的姑妈有什么不舒服或者其他反应没有。还责怪姑妈说:“姑奶奶啊,你可是要把侄儿子往死里吓呀!”聂三娘倒是表现的坦然,嘴里含着一截甘草根慢悠悠地说道“不就是几口野菜嘛,那时候日子穷,我和你姑爹春天里还不天天靠这个下饭吗?没事的,死不了人。”建成当时就犯嘀咕:怎么好端端又把死去的姑爹又搬出来了。
接下来的两天,既然地埂上的野菜不能吃不让挑,这聂三娘就拎把铲子在建成和学文家的后院子里转悠,也不管两手的水泡还未好,一握铲把子就钻心的疼。目的很明确就是寻摸野菜,但凡挑来就用水焯熟凉拌了吃。而且主食也不让魏芳做面,顿顿就是黄米干饭、榛子稠饭,吃的建成两口子都有点胃里泛酸水了。姑妈不在跟前的时候这魏芳还悄悄跟建成开玩笑说,姑妈这是在城里大鱼大肉吃腻歪了跑到乡下刷肠子来了。建成怼自己媳妇说:“这哪里是刷肠子啊,纯粹就是找罪受呢!这饭连我们一年到头都吃不了两顿,干辣辣地刮嗓子。就说尝新鲜也该过新鲜劲儿了,姑妈不会是脑子出啥毛病了吧。”最让建成不解和难受的是,每次端起碗来姑妈都会提及死去的姑爹,也会提到建成那进山打碱柴翻车被压死的父亲。
(8)
开始姑妈说自己还没住够说啥也不愿意回城去,直到孙主任说了是聂长礼安排他来接老太太去体检的才勉强答应。临上车时姑妈莫名其妙说了一句:我就不明白了。
工作之余,聂长礼处长没有住在对口局安排的青峰市饭店而是回家去陪老娘。他要弄清楚这一出一出闹幺蛾子的老娘究竟是怎么了?不过按照和老娘的通话判断他先期认为老娘就是丧偶后的不适症状,绝对不会像媳妇说的那样患上了海尔默兹氏症。
儿子回家来,聂三娘表现出了少有的精神矍铄。又是忙着做儿子爱吃的黑面干拌又是四下里采购,她还准备着亲手卤些猪手、鸡爪之类的熟食让儿子带回去,这些可是孙子最爱吃的。晚上,聂长礼把业务手机关机,只留下局长和媳妇知道号码的另外一个手机应急。他想安安静静地陪母亲说几天话,以多年的官场纵横经验,只要母亲愿意说他就能从话里找出母亲闹腾的原因。甚至他都做了最大胆的猜测,即便是母亲觉得孤单想再找个老伴也未尝不可,现在这社会人的思想观念早就一开放到底,对这样的事情具有绝对的包容和谅解。
聂三娘是和儿子一起离开青峰市的,目的不是省城儿子家而是江苏的淮阴市。淮阴市有聂三娘的小女儿,也就是聂长礼的妹妹聂小芬。
妹妹在那面过的还不错,因为大学里学的幼儿教育专业当初是按照随军家属政策被安排在市幼儿园上班。公立幼儿园旱涝保守还有两个长长的假期可以自由自在,一直以来虽然女婿的岗位一变再变,她却从未想过要离开。这些年聂长礼妹夫的职务一直在上升,所以幼儿园的领导也不愿给她安排具体工作了,一者作为老师不能一门心思扑在工作上怕把娃娃们耽误了,再者生怕把这夫人累出个好歹来,那可是拿自己的乌纱帽开玩笑。尤其是去年聂长礼的妹夫从市驻军某部副师长转岗到淮阴市军分区司令员,进了市常委班子,更加没人愿意让她辛苦了。她这个年龄退休还嫌早,经幼儿园班子集体决策,给了聂长礼的妹妹一个政教处副主任衔,没有具体的工作分工。这样既让她享受到了职务待遇又可以把主要精力放在照顾柴司令的生活上,毕竟司令员的工作要比幼儿园政教主任的工作要重要很多嘛。
虽然青峰市和淮阴市相隔数千里,可旅程却不用丝毫担心。聂长礼让黄局长派来的车先去林川机场,将母亲送上飞机再回省城。即便是多绕近一百公里路程,可司机也乐意。因为这样一耽搁就可以在省城多驻留一天,没有公务差旅费却可以全报,多美的事情!何况司机在来之前早就计划好了回去的时候要去省城的刘家营百合基地去带点新鲜百合孝敬一下丈母娘,让她从中调节一下最近一段时期夫妻两个紧张的关系.想想这聂处长简直就是给自己创造条件,车开的越发顺溜。
(9)
即便是跟着老头子吃过各式各样的饭局、宴请,可聂三娘还是被女儿家的晚饭所震撼。每一道菜都是那么地精致,分量都掌握在多吃一口会腻少吃一口又让人意犹未尽的恰好尺度。红烧狮子头、小米粥炖辽参、鹌鹑蛋煨松茸、炝炒鲜芦笋。。。。。。菜品种类不多可营养搭配合理。唉,说是自家老头子享福了,可和女儿女婿所享的这福简直就不能同日而语相提并论。就餐时女婿女儿非常殷勤地布菜,让聂三娘感动。可她还是会想到那个享不住福的老头子,想他那最后连一口白米稀饭都喝不进去的喉咙。心中还是默默念叨:“死老头子啊,你就没这个命啊!”
直到勤务员收拾完厨房回连队了,家里就剩下娘儿三个,女婿柴建伟才扔掉所有端着的架子彻底洒脱起来。左一声妈右一声妈地叫个不停,丈母娘刚放下水杯就赶紧把果盘递了过去。其实在聂三娘心中这个二女婿就跟自家孩子一样,那是因为聂家和柴家的关系太密切,根源太深的缘故。在某种意义上柴建伟的父亲甚至可以说是聂小芬父亲的伯乐,柴建伟的父亲和聂小芬的父亲从上下级关系到搭档关系再到亲家关系,这在人情薄如纸官场上是不多见的。
(10)
当年作为双河乡的乡长柴法礼要经常下队,到羲娥沟下队自然就要在大队书记聂兴文陪同下开展工作。聂兴文的妻子束玉华做的一手好擀面,恰好这又是柴乡长喜好的一口吃食,来的次数多了,吃的次数多了,两家人也就随着关系的进一步发展互相走动起来、密切起来。
密切到无话不谈那是一个夏夜,天黑的有些怪。月亮好像也知道了他们要商谈机密的事情似的,鸡叫头遍时还没有突破云彩。两家的女人都怀着身孕熬不起长夜,相伴着去睡了。两个男人还在继续反复斟酌着,酒,那还未喝完的大半瓶就应该足够了,女人们临睡前又给他们添了一盘花生米,反正对他们这样的彻夜长谈已经见怪不怪。
话说开了就省去了拐弯抹角的过程。最后决定如果这胎还是女孩就落户到聂家,由聂兴文的老婆来养,就说是他们捡的孩子。反正聂兴文现在还是一个大队书记,还没有纳入组织部门的考核体系。反正在那个年代农村的女娃子命比阿猫阿狗金贵不了多少,河坝里、树林里、岗崖上随处可见到被扔了的女娃,这是那一类比较狠心的父母做的孽。还有一类父母不想过深地造孽,就趁着谁家过干事来的亲戚朋友多的时候偷偷放在人家门口,总有发善心的会把孩子收留了,这样一条命就活了下来。凡是这种渠道活下来的孩子一般情况下计划生育也不会过于追究,也能落户到收养人家的名下。
几个月后,羲娥沟村村支书聂兴文家多了一个捡来的丫头,双河乡的柴乡长也变成了柴书记。一年以后,羲娥沟村的聂书记因为具有改革魄力,在带领乡亲们发家致富工作中做出了显著的卓有成效的业绩被破格提拔为双河乡副乡长,从此步入了仕途。那个“捡来的丫头”到了上学的年龄,柴书记已是柴区长,不知怎么就有了单独的户口本,还从聂姓又改回到了柴姓,最后还嫁给了聂兴文在青峰市档案局当局长的二哥聂兴宇的小儿子,成了聂家的儿媳妇。
在此后的数十年间柴聂两人一直是同盟军,互相支持、提携、帮衬。柴建伟和聂小芬的结合更是让两家的关系亲上加亲。
(11)
回到宾馆,聂小芬先让母亲到床上躺一会儿休息一下再洗澡,可母亲非要说她想到了什么,一定要讲给自己听了再休息。看母亲恍恍惚惚的样子,聂小芬也放弃了先要冲个凉水澡的打算,顺从母亲的意思在床边上坐了下来。
“小芬啊”聂三娘拉着女儿的手说“你说你爸的那食道会不会是羊排给刮坏的呢?”“妈你说啥呢?我看你这老太太就是没事找事自寻烦恼”聂小芬急急地呵斥并起身拿了一瓶水塞进母亲手中,想打断她这异想天开的想法。可聂三娘好像并没有受到女儿态度的影响,喝了口水继续说下去“我看是呢!你们常年在外头,对你爸吃啥穿啥都不关心,当然有些事情你们也不会知道的。”看来不让这老太太把心中的疑虑说出来肯定不会罢休,阻止住不让她说还指不定要生出什么枝节来。聂小芬只好让母亲斜靠在床头上,自己也上床去。娘儿俩盖在同一床被子里听母亲讲关于羊排的事。
(12)
吴伯伯是聂小芬姐姐聂春花的公爹,是从春城省人大副主任任上退下来的老人。曾经主政过青峰市,算起来也是聂小芬和柴建伟他们爸爸的老领导。
稍加思索,聂兴权回应常务副市长吴青峰道:“哎,你还别说,我家里就有现成的一个呢!不知道能不能入你家夫人的法眼,圆满了你家公子的姻缘?”火候恰好且又不失风趣的话立刻引起了吴青峰的兴趣,急切地催促聂兴权说下去“看你说的啥话呀,赶紧滴,别卖关子了,快说是谁家的姑娘!”这日常为青峰市四十万人民统筹谋划的副市长也是父亲呀,舐犊之情是每个正常人逃脱不了的本性。聂兴权不紧不慢地从口袋里掏出香烟来点上才又接着说:“这姑娘说起来也不是外人,就是我家老四的大姑娘,今年刚从省医科大毕业分配在市第一人民医院上班。”吴青峰是四大班子里为数几个不抽烟的少数派,平素对这香烟的味道也很是反感,可此刻却是顾不了许多了,从沙发扶手上探过身子来抓住聂兴权的胳膊进一步追问:“你们家老四?是不是在清水镇做镇党委书记的那个聂兴文?”一听这常务副市长居然对自家兄弟有印象,聂兴权不由地暗自欣喜,看来这老四还有进步的空间。
(13)
在人类社会化活动加剧的今天,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更加依赖一张网。阶层和位置决定着网的大小,网的大小决定着从这繁杂的社会活动中获得的收益多少。一旦结成一张网上,这个网上的每一个节点都会努力地,有时候可能是拼着命去维护网的完整,无形中就形成了千差万别的密不可分的有机整体,这一点倒是和那海里的珊瑚礁的形成过程大同小异。
吴青峰到站了,退休了。人们惯常把官员的退休称之为安全着陆,其实在吴青峰的心里却有着另外一种理解:只有啥时候把这五尺之躯放进那三寸匣匣被一抔黄土掩了那才是真正的安全着陆。不过退休至少是意味不在受那沉浮、动荡之苦。这些年来他扪心自问还是做了一些实际工作,在大局上符合一个干部的要求。至于以权谋私不能说没有,那就是为自家的孩子还有那张属于自己的网上的一些孩子的成长创造过条件。但是那些条件的创造绝对没有触碰他的底线,那就是不能因为自己要架桥而去拆别人家的船。从政这么多年他自认为没有拿过不该拿的钱,没有得过不该得的利,更没有利用手中的权利欺压过良善。所以,在退休后的第五年他接受了儿子的建议,决定过一次生日。一来看看当年所织的这张网目前的情况,二来是静的极了就想动一动热闹一下。其中还有一个很隐私的问题他想借着这次过生日的时机对自己的儿女亲家聂兴文谈。
在吴青峰看来寿宴是很成功,想请都请不到的贵客来了,亲家和孩子们也都来了。关键是通过观察宴席过程中孩子们的互动,他感觉到这些新生力量是团结的进步的。儿子吴起的表现也让吴老爷子满意,游刃有余地周旋在所有人之间,在没有一个人感觉到被冷落的前提下让自认为要受到尊重和抬举的人得到了相应的待遇和满足。尤其是儿子居然请来了湟水久负盛名的亚细亚餐厅的头牌师傅为每张桌子烤制了一只全羊,更是获得了所有人的赞叹,这让吴老爷子愈发觉得添光增彩。
酒宴在欢乐和谐的氛围中结束,送走了客人吴青峰和亲家聂兴文却没有回家而是乘电梯来到了十五楼的客房里,他认为很有必要和这个近几年来动静不小前进步伐却不大的小亲家来一次畅谈。房间是他提前让儿子定好的,作为省委接待处的副处长吴起当然清楚父亲这样做必然是有机密的事情要和丈人谈,特意交代了酒店经理除在房间里准备好果盘外,要确保这个房间里客人的休息不受到打扰。那晚的谈话应该是到了很迟,因为第二天吴起去接两位回家时发现两个人的眼睛都熬的通红,尤其是丈人的眼睛不光是通红还有些浮肿。
(14)
聂小芬眼见着自己的母亲较起真来,连连说道:“好我的妈,我的祖宗,饭不能乱吃话更不能乱说。今天说的这些到我这儿就打住,你可千万对任何人不能再提起。哥哥跟前不行,姐姐跟前更是不行。”一场在聂三娘看来很有可能成功找出老头子病因的分析会硬生生地被女儿终止,聂三娘连睡前洗漱都懒的去,悻悻地和衣睡去。半夜时,聂小芬隐约听见母亲在睡梦中连说了几次“肯定是,肯定是烤羊排惹的祸。”
(15)
“到他那儿去干什么?我才不去呢!”聂三娘坚决地说“我有自己的家,你爸还在青峰市等着我回去呢,我才不到湟水自找没趣招人嫌去!”看来这媳妇和婆婆啥时候也不可能亲密到心贴心这是个无招可破的局啊,任是谁也无法逃避这怪圈,聂小芬在心中偷偷地琢磨了一下。“不是让你长期住在那里”聂小芬给母亲宽心说“哥让你去检查一下身体,他已经约好了总院的大夫,毕竟省城的医疗条件要比青峰市好的多,结果更让人放心,你说是不?”聂小芬用一句问话掩饰了自己差点说漏嘴把哥哥约的是心理科的杨主任的尴尬。年青怕活年老怕死,越老越怕死。再说是儿子的一片孝心聂三娘自然是嘴上说说,最终还是按照儿子的安排来到了湟水。
瑞瑞是和聂长礼一起到家的。路上听爸爸说奶奶在家,这家伙等门刚打开一股风似地就窜了进来。鞋子扔的东一只西一只,校服也不脱直接就扑到沙发跟前。奶奶孙子头对着头说着话,文心雨责怪道“这孩子啥习惯?我看你哪里是上学去了,简直是到深山老林学做野人去了。”听到妈妈的责怪瑞瑞刚要起身被奶奶一把拽住“你看你看,娃儿刚从学校回来你就责怪,这不是我在这儿嘛,坏习惯都是我传染的行不行!”冲着在过道里收拾鞋子的儿媳妇的背影,聂三娘不轻不重地来了一句。文心雨倒是没有说啥,自顾自收拾好鞋子后到餐厅里张罗晚饭去了。
“来,瑞瑞”聂三娘喊孙子坐到自己身边,这可是违规的事情,尤其是爸爸也在,瑞瑞抬头看了奶奶一眼没敢挪窝。吃饭的时候每个人都有自己固定的位置这是这么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即便是有奶奶给自己撑腰瑞瑞还是不敢僭越。因为他可不是一个记吃不记打的孩子。每次在家吃饭他总会想起外公来的那次,就因为吃饭坐座位被爸爸一顿好揍的事。
多年的军旅生涯让文喜中老爷子养成了严格的纪律性和服从性,虽说是离休这么多年,可他还是会刻板地遵守着一些习惯。比如说吃饭每个人要坐在自己固定的位置上。那还是瑞瑞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放暑假了,爷爷奶奶把他从青峰市送到了湟水爸爸妈妈跟前。恰好外公也在,吃饭时这小家伙一会儿要和奶奶坐一会儿要和妈妈坐,这已经让老爷子不高兴。菜上桌后,还没等到大人们动筷子他就开吃了,这让老爷子更加地不高兴了。在每个盘子里一阵乱翻后,他发现只有那盘酱排骨最合自己的胃口,一把捞到到自己跟前头也不抬吃将起来,这让文老爷子彻底地怒了。当下把筷子在桌子上一放,朝着女婿聂长礼吼道“孩子怎么教育的?一点规矩都没有!”对这个统帅过几十万大军上过战场的老丈人聂长礼可是一直忌惮着,听到老爷子一声吼,当即站起身来呵斥瑞瑞。谁料这孩子仗着爷爷奶奶在身边撑腰,非但没有收敛更是把一块啃了一半的排骨往餐桌上一扔,赌气不吃了。“你,你,你给我揍这小子”文老爷子火冒三丈“简直不像话,吃饭翻盘子就是不懂规矩。居然还不服管教糟蹋食物,这要是长大了还了得?你给我狠狠地揍!让他从这顿饭起知道规矩和服从。”
聂兴文老两口也是第一次见亲家发这么大的脾气,再说外公教育孩子也是应该的,他们也不好插嘴。还没想好如何化解,瑞瑞已经被聂长礼提溜到了小卧室。顿时“噼里啪啦”拖鞋抽打的声音和瑞瑞杀猪般的求饶声就从小卧室里传了出来。聂三娘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推开门看见聂长礼把瑞瑞摁倒在床上抡圆了胳膊用拖鞋在屁股上抽。赶忙过去把儿子推开,将孙子搂在怀里哭出声来“打吧,打吧,你狠心些打死就太平了!”聂长礼也知道这孩子就是自己母亲的心头肉,从九个月断奶后送到母亲跟前这都上小学二年级了一直由母亲带着。爷爷奶奶惯孙子那是自古以来的辈辈传承,加上自己和妻子也没怎么管教,这孩子是有点野有点任性。平常即便是走路摔个跟头爷爷奶奶都要疼的掉眼泪,更别说打,就是重一点的呵斥也不行。聂长礼好歹是将这奶奶孙子哄的止住哭声,风波暂时平息,面对满桌的饭菜谁也失去了胃口。
文老爷子第二天说啥也要回北京去,任凭亲家和女儿女婿谁劝也不听。临走之前他再次对女儿和女婿交代“不要图自己省事,再说你们的爸妈也岁数大了,把孩子学籍转来湟水自己带!”当了一辈子兵就是个耿直,说话的时候也不看看亲家两口子站在旁边脸上红一阵子白一阵子。“要严加管教,不听话就给我揍小兔崽子,不然绝对是歪脖子树一棵---成不了材料。”儿子媳妇送亲家翁到机场去了,只剩下聂兴文两口子在家。聂三娘刚要开口埋怨亲家,却被先自家老头子数落起来“你看,你看,我说别惯狠了,你还不听!”聂三娘嘴上还是不服软“我就惯了,又不是生的多,像了他文亲家三个孙子在那里,我可就这么一个宝贝孙子能不疼吗?”“你疼的好,你看着那小两口回来绝对要说把孙子带到他们身边”聂兴文气嘟嘟地说。
果不其然,送老丈人回来后聂长礼就和自己的父母说了把孩子转到湟水上学的事情。即便是聂三娘心中有一万个不愿意可也于事无补,无法扭转局面。孩子是回到了父母身边,聂三娘也从心中暗地里多了对儿媳妇的一丝埋怨。
孙子没有听自己的招呼做到身边来,聂三娘心中感觉空落落的。老头子走后,她对儿子有了更深的依赖。她总觉得儿子就是自己的支柱,可是现在的情况让她越来越感觉像个外人。儿大不由娘,儿子不属于她而是属于媳妇。只有事情临头她才深深感受到老来伴是多么地金贵,失落之余她更加想念半道撒手的老头子。她也想到了那次吴亲家生日后老头子回到青峰市的种种反常表现。
(16)
可这次明显是不一样,老头子再没有了斗志和血性,聂三娘能隐隐约约感觉到他身上透露出来的心虚和不自信。那天,又从外面回来,老头子说了一声别打扰我,谁来找也说我不在,从卧室里拿出一个黑色的笔记本本就下楼了。在这个时候聂三娘是一个聪明的女人,绝对不会多说任何一句话,她只会顺从地按照老头子的吩咐去做,挡住任何来找他的人。她知道老头子这是去最后决定事情了,好像这已经成了惯例,老头子每次遇到重大的事情做出最终决定之前都会在地下室完成。地下室宽敞的很,有床和桌椅,还引了电照明。地下室其实是老头子的另一个书房。即便是无重大事情决定,像遇到工作原因确实很晚的时候,他也会在地下室眯一会儿到天亮再进门,因为聂三娘睡觉比较轻,一旦打搅了会失眠。
那天,老头子一头扎进地下室过了几个小时还不见上楼来,聂三娘有些不放心借口送水果去看看,门是锁上的,聂三娘掏出钥匙刚一打开,一股浓烈的烟就从室内滚滚而出,“妈呀,不会是啥着了吧?这死老头子人呢?”边想着边弓腰往里走,好一阵地下室里的烟雾被过道的负压抽淡了,聂三娘才看清老头子合衣躺在床上,双目紧闭。紧走了几步,她俯身摇动胳膊问道“没事吧?你可吓死人了!”听到聂三娘的问询,老头子才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红红地,布满了血丝,眼袋浮肿,就像是大病初愈一样。
老头子缓缓地从床上坐直了身子,低声呵斥聂三娘“能有啥事?你小点声,去把门关上!”这麽多年了,老头子都没有这样硬撅撅地对自己说过话,今天这是咋了呀?聂三娘虽觉得委屈和不解,可还是按照吩咐转身关闭了地下室的铁门。隔了一阵老头子才好像是完全的清醒过来,起身收拾起桌子上的黑色笔记本对聂三娘说“走,没事了,上楼去说”
上楼的时候,聂三娘突然想到了每次有大事发生老头子都会带着这个黑色笔记本。这个本本平常就放在他们的卧室的床头柜最底下的一格,而不是放在书房。记得有一次老头子出差,她闲来无事收拾卧室卫生时因好奇打开过这个笔记本,上面的字很潦草,不像老头子日常的笔迹。老头子日常写的字那可是很多人夸奖的。笔记本上的字好像是故意那样写的,本来聂三娘就不识几个字,加上笔记本龙飞凤舞所以上面的内容虽然是看到了她也没看出什么来,只是还记得每一页好像都有很多的数字。当时她还想呢,这老头子就是有文化,把家里的花销知道记个明白账,她还想着听说有那种专门的记账本本,改天要去给老头子买一个。可是后来发生的一件事让她彻底明白了这黑本本的意义,再也没有想过去买个专门的账簿让老头子去记账。
从那件事以后,聂三娘格外地重视起老头子的黑色笔记本本,几乎是每天都要打开床头柜抽屉看一眼,确认本本在那里才放的下心来。至于里面的内容她看不懂也不想懂,因为从几十年前跟了他截至到上楼前老头子还没有做过对不起自己和孩子们的事情。
上楼后,聂兴文先是把笔记本本放进了床头柜。接过聂三娘递来的水杯却没有急着喝,而是让老伴在自己的身边坐了下来。“光华小区和鑫盛小区的房子留不住了!”放下水杯他开口道“反正孩子们都不回来,留着反倒是个事!”这么多年的老夫老妻,聂三娘清楚老头子如此安排自然有他的道理。再说孩子们都在外地,要那么多房子干啥?在青峰市这个地处西北的连六级城市都算不上的地级市房子根本就没有什么增值的空间。再说这两套房子当时来的渠道也有些不尴不尬,其实就聂三娘心里也清楚,就像手里握着两颗雷一样指不定哪天就响了。所以这么多年一直闲置着,虽然有一套拿到钥匙的时候已经装修好了的,可他们一直没有住过也没有对外出租。老两口一直住在政府分的指标楼里和其他的领导一样。本来是安居乐业的房子有可能变成让自己流离失所的利器时,人的分割之心是非常坚决的,就像为了活命而割掉一截病变的肠子一样。
“你记住,房子让建刚出面去卖”聂兴文接下来说“卖房子的钱也不要拿回家来,让建刚找春凤去,平均分成三份给三个孙子一人买一份商业保险,至于受益人嘛?”顿了一顿,聂兴文说“就各自写成咱家三个孩子的名字吧!”建刚和春凤都是聂三娘的娘家侄子和侄女,虽然错过机会没能让这姑父给安排到政府部门上班,可这些年一直由姑父提携着。建刚经营着自己的企业,春凤在保险公司上班都过的不错,当然这两个也知道感恩,只要是姑父姑妈交代的事情都能尽心尽力完成的漂漂亮亮。所以一些聂兴文不能出面的事情通常由他们两个去办。“还有一件事情你要亲自去”说完房子的事情,聂兴文继续对老伴安排道“明天我安排让建成的儿子开车拉着你去,把放在我原来工作过的乡镇信用社里卡上的钱都转到这个上来”说着将手从脖颈处伸进毛衣下的衬衣兜兜,掏出一张卡来递给聂三娘“转好以后,你再拿着这张卡去找金轮公司的郝天德,他会给你一张借条,你把卡给他就行了,完了你就回家来等着我!”
聂三娘越听心中越不是滋味,今天的老头子说话怎么像是交代后事的样子。朝老头子靠了靠,问“没这么严重吧?你可别吓唬我啊!他爹。”“预防一下总是对的,你就按我说的去办就好了”冲聂三娘勉强地笑了笑,聂兴文将头靠在了沙发靠背上不出声了,看来是陷入又一场沉思当中。一直到聂三娘叫他吃晚饭他才起来,好像是给自己的妻子交代了两件事耗费了他全部的元气似的。
(17)
看来老头子真的是有问题了。这么多年了她没有管过老头子工作上的事情,反正男人嘛出门就是工作去了,回家就是忙完工作了。她欣赏自家老头子的能力,欣赏他的英俊干练的外表和气质。她从没想过老头子会在工作上栽什么跟头,反倒让她最担心的是随着自家男人职务的一步一步升高,手中的权利越来越大,身边各式各样的女人也越来越多。她厌恶那些女人却又无法阻止那些女人像扑肉的苍蝇一样围绕着自家男人,因为她们的出现总有着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那就是一切从工作出发。既然外部无法消灭那只好从内部树好篱笆,她调动一个女人身上所有能够让男人安心、舒心、省心的能量来笼络自己的丈夫,即便是偶尔受点委屈照样端茶递水殷勤不断,甚至于为了缩小和那些女人之间的差距,她也学会了使用各式各样的化妆品。好在是自家的男人也明白红颜是祸水,况且周边因为女色倒下去的人实在是太多了,至始至终都严密把守着最后的防线。
只要是男人的心在自己身上在这几个娃娃身上,聂三娘还有什么奢求?就想着给男人营造一个困了的加油站、累了的避风港。可是她还是发现自家男人在潜移默化中发生着一些变化,那是到镇上做了一把手以后。
在聂三娘看来,这可是与当初进城、做官的初衷背道而驰的事情啊!看来自家老头子真的是学坏了,就像别人说的那样:有些男人一有权就想钱,一有钱就学坏。虽然她只想做一个只主内不问外事,尽心尽力伺候自家男人的女人,可出现这样的事情聂三娘还是决定劝一劝他。
天,已经很晚了。聂三娘在沙发上迷瞪过一觉后男人才回来。看到他疲惫不堪的样子,即便是再多的话涌到嘴边聂三娘还是忍住了,默默地烧了热水让男人烫过脚后去睡。躺在床上不久,男人顺畅匀称的鼾声就在耳边响起,可聂三娘却无法睡去。回头看看双鬓已然斑驳的男人,心中有爱怜,有欣赏,可是此刻最多的还是担忧。夫妻同舟,她不知道睡在身旁的这个男人会将自己和家庭带向何方。
第二天,两个人都起得很早。在家里吃早饭这是聂三娘认为最能给自家男人熨帖的舒服的措施之一,餐桌上,男人说“我的工作可能要有点变动”。一听这话,再加上昨天的发现,委实把聂三娘吓了一跳,差点把刚盛好的稀饭扣到桌子上。男人白了她一眼“这老婆子是咋了?慌张失智的!”“刘书记昨天和我谈了”接过女人手中的稀饭碗聂兴文接着说道“书记和区长打算让我去负责云腾公司的筹建,现在的职务保留,只是兼职云腾公司的董事长。”听到这儿,聂三娘紧绷的一颗心才放了下来“哦,不过这样是不是就更忙更累了,你都这么大岁数的人了”抬头看着男人聂三娘说道“你看,现在孩子们都长大了,而且从目前来看都还过的不错,我们就不要太拼了吧!官多大才够钱多少为够?可别把身体累垮了”。聂兴文放下碗筷用抽纸擦了嘴,起身离开餐桌。边走边说“这老婆子今天是咋的了?人就活的一口气!虽说一辈子咋的也是个过,可我就想闹腾一场然后安静地离开。”见自家男人踌躇满志的样子,聂三娘心想这个时候说啥也不能兜头浇一盆凉水下去,她知道男人活的就是个颜面,就是个硬气。所以就连昨晚想了一个晚上的话也没有说,坐在餐桌前看着男人拿着公文包出了家门。
(18)
省城的生活节奏远远要快于青峰市和江阴市。周一,孩子们上学的回校工作的早早就要出门。聂长礼临出门的时候安抚母亲说让她不要瞎捉摸,如果急了就到黄河边上遛遛腿看看景。家里又剩下聂三娘一个人,她感觉百十平米的房子突然空旷地就像青峰市西边的大戈壁。反正中午儿子和儿媳都不回家吃饭,她决定按照儿子临出门说的那样去黄河边上走一走。
儿子住的小区离黄河边很近,出了大门拐个弯,再穿过河滨路就到了。这个点在河边活动的几乎是白发苍苍的老人,看来都说年青怕活年老怕死,这句话还是有印证的。身手尚且灵活的在跳舞、抖空竹、耍棍、打拳,体弱有病痛的就坐在树荫下的长凳上发呆、逗鸟或者自言自语地说话。在聂三娘看来,这一切都与她无关。径直穿过晨练的人群,沿着水泥台阶她来到了黄河边在一方石凳上坐了下来。这个季节是枯水期,黄河的身躯缩到了河床中间的部位,靠近河堤的河床地带遍是大大小小的石头。这些晒干了的石头无声地张着嘴巴等待下一次的被浸润被淹没,石头表面被河水冲刷的痕迹就像是镌刻上去的年轮一样证明着它们各自的沧桑。
黄河水无波无澜地朝着元通桥下向流去,聂三娘的思绪却逆流而上回到了早前。
看来这次是真的出事了,她不由地觉得冷汗顺着脊梁缝缝不断地冒了出来。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情,因为她很清楚纪委这个部门的职能。作为一名领导干部被纪委约谈那就好比疑似犯罪人被派出所调查一样,即便是查无实据也会对被查者的声誉造成一定影响。何况!她心里清楚自己老头子并不是一块干净的白布。想想他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聂三娘嘴里念叨着“完了、完了”一屁股瘫坐在了沙发上。
(19)
她的担心不无道理,她发现随着男人的成功这个家庭也在悄悄地发生着变化。男人在云腾公司的那几年也是青峰市经济突飞猛进的几年。好像是失控了一般,钱这硬头货居然成了最好挣的东西。就像是原本在地下埋着的锁阳一样,几场透雨一浇一夜之间就纷纷地冒出了头。满大街都是拧着公文包拿着大哥大的老板,昨天还在农贸街卖着三五八的小炒店老束,明天就摇身一变成了某某酒楼的束总,上个月还蹬着三轮走街串巷收废品的老张,下个月就成了某某物资回收公司的张董。更不要说原本就手拥有强大资本站在高起点上的云腾公司了。供不应求的市场形势,让一个原本她听都没有听过的碳酸钴一下子变成了抢手的香饽饽,价格也是水涨船高,由原来的八万块一吨上涨到了三十八万的高点。就着样的价格还不能保证有现货供应,这让聂总由能人变成了红人。那一阵总是有操着南腔北调口音的商人追到家里来软磨硬泡请聂总照顾一下生意,穿梭的人流搅扰的饭都吃不安稳。再到后来,男人基本上就不在家里吃晚饭了。就算偶尔吃一顿那也是酒喝的有点多让聂三娘给做点酸拌汤,他就好这口,喝的舒坦而且解酒。
可是,作为同甘共苦这么些年的妻子,聂三娘却不这么认为相反她有的是更多的忧虑和担心。虽然她希望男人成功,因为男人的成功就代表着她的成功,是她具有明锐眼光的最好证明,可是在成功和踏实之间选择,她宁肯选择踏实。有时候宁愿自己的男人是一个按时回家吃饭,过问关心孩子,能和自己说说家长里短的男人,就像当年在羲娥沟的那样,一天的劳累结束,三个孩子们的小脑袋一排睡在炕的一头发出匀称的呼吸。漫漫长夜里,男人会给自己讲各种从书上看来的奇异古怪的故事,还给自己讲他到别处学习时看到的外面的世界。等孩子们都睡熟了的时候,男人还会稀罕一下自己。躺在那强壮有力的臂弯里,她觉得已经拥有了一个女人渴望拥有的全部。可是现在的生活却和当年截然不同,随着事业上的成功,男人离自己越来越远。他是属于公家的、是属于事业的、是属于财富的,唯一没有变化的是自己可以一如既往光明正大地爱这个男人。
家里的变化不光是在孩子们都长大了,男人不在家吃晚饭了。最大的变化是经济和物质上的突然富足。那次小刘送来两盒奇怪的茶叶的事她是找机会和男人说过,可是却得到了一通劈头盖脸的训斥和教育。男人让她安心管好家里的事情就好,对于她工作上的事情不要管也不要问,至于钱的事情今后就连提也不要提。就在那一刻起,她想到了眼前这个男人再不是以前那个靠自己的美貌和百依百顺就能征服,就能对自己呵护有加言听计从的村书记了。在复杂的社会和官场面前他不再是一个愣头愣脑的生羔子,这么多年的摔打已然把他变成了能够独立自主游刃有余地面对各种局面的老手。从那次以后,她就真的不再过问男人的事情。
家庭的日常开支靠男人给她的工资折子上的钱已经绰绰有余了,何况像米面水果肉食蛋奶这些很多的物品不用花钱就有人按时送过来。就连孩子们的学费和生活费也是男人给打的,花钱无非就是个到羲娥沟走走亲戚,随随份子。省下来的钱她就都存着,因为她时刻记得娘当年经常说的一句话:家有余粮心中才能不慌。除了这个钱她从来不过问其他的,一者是她不懂二者她知道就是说了男人也不会按照她说的去做,所以她索性就撒手不管,他愿意咋样就咋样吧,反正他也不是三岁大两岁小的孩子,他应该知道天高地厚,做事也应该知道分寸和底线。在她看来不管男人做什么,只要对家庭和孩子没有外心,那样依旧还是个好男人。虽然她不想知道也不想管,可是有些事男人还是会主动地告诉她。比如那一套接着一套属于他们家的房子,男人就会领着她去看。
(20)
想到房子,聂三娘抬起头看了看远处的黄河水面不由地长长叹了一口气。唉,当年虽说自家也有过从几十到上百个平米的好几套房子,可自己和男人真正住过的还就分配的那套公房。那些房子没有给男人和家庭带来任何的快乐,反倒成了整日价担惊受怕的累赘。现在老头子不在了,还不就住着那一尺见方的木头匣匣吗?想想他当年费劲巴力的又是何必呢!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响了,拿出来一看是大姑娘聂春华打来的。聂三娘只好把所有的回忆都尘封了起来,回归到现实当中。
做一个女儿爱吃的蒜泥茄子,再做一个儿子爱吃的糖醋排骨,女婿吴起爱吃鱼就红烧一盘带鱼吧,按照心中盘算着的菜谱,聂三娘在正宁路菜市场采购晚饭的食材。一圈走下来手里便挂满了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食品袋,就要走出菜市场门口时才想起来,昨天媳妇念叨着说红古的小芦笋清炒了特别好吃,急急忙忙又回过头去找了一圈,才算是购齐备。
“军子啊”娘俩一边干着活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聂三娘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下这个连侧影都越来越像老头子的儿子,开口道“你说,我咋就那么不愿意见吴家的人呢?”聂长礼起身把几瓣剥好的蒜放进洗菜池接话说“你就心口不一,不愿意见吴家的人还做了这么多的好吃的,要是愿意您老人家今天还不整出一桌子满汉全席来”聂三娘用脚尖轻轻地踢了一下儿子“我是说吴家的人又不是说你姐夫。”“哦,吴起不是吴家的人,那我姐倒成了吴家的人了?”聂长礼诚心给老娘逗闷子,一句话就把她给说笑了。“当年啊,就怨你大伯,谁知道他安的啥心,非要让我的姑娘嫁给吴家。说是为了老聂家的长远考虑,那他两个姑娘为啥不嫁!”想想当初那几年女儿在吴家受的那些委屈,聂三娘心里把男人的大哥聂兴仁也埋怨上了。
(21)
母亲的态度自然而然影响到了女儿的态度,张美英的两个女儿也就是吴起的姐姐们对聂春华的态度也和自己的母亲一样发生了天翻地覆的转变。她们嫌弃弟媳妇不会逛街购物买各种各样的新潮衣物装扮自己,不会和圈圈里其他的人一样说各种模棱两可的话,只会说她们认为土的掉渣的带着金永口味的大实话。她们还嫌弃弟媳妇抠门,舍不得请个阿姨帮忙拾掇家务。在她们眼中这个母亲费了周折从青峰市找来的弟媳妇就和淘宝上买来的古董一样,无法匹配她们的弟弟。多次尝试后,聂春华始终无法融入她们的圈圈,这姐妹俩彻底失望。在母亲家里多次出言不逊,说聂春华就是一个上不了台面的村姑。对于这些,聂春华倒也是表现的无所谓,依旧是不爱逛街穿着朴素,依旧自己做饭给丈夫吃,依旧是在闲着的时候偎在丈夫身边静静地读书。
对于母亲和姐姐们的表现吴起是看在眼里的。起初他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就在隔岸观火。这并不代表他是个了无心机的男人,一个无法给自己的妻子保护的男人。他就想看看妻子面对考验的表现,就想找一个最佳的时机让母亲和姐姐们清楚她们为难的这个女人是他吴起的,是自己愿意娶也愿意钟爱的女人。就在磕磕绊绊一年后,妻子怀孕了,身体变得一天比一天臃肿,原本俊秀的面孔也粗糙了起来。那是在一次家庭聚会上,两个姐姐一边神采飞扬地炫耀着刚买的鞋子,一边不屑一顾地评价穿在自己妻子身上的在她们看来没有一点品味的育儿服。这让吴起彻底的怒了,站起身来对两个姐姐吼道:“要吃饭就把嘴巴闭上好好吃,不想吃就各自滚回家去,每次到妈这儿蹭吃混喝不说,还要埋汰人。我今天警告你们,如果再敢无端地欺负我们家小聂别怪我不客气。”弟弟的一反常态让吴家的俩个姑娘哑然失声,一顿饭就在不尴不尬中结束,俩个姐姐没有像往常一样饭后还要留在母亲跟前磨一会儿牙捣一阵闲话,早早就走了。
对儿子的表现张美英也是大吃一惊,在俩个女儿离开后她还是忍不住对儿子叨叨几句“这小子今天是吃枪药啦,敢吼起姐姐来了!”吴起把削好的苹果递给妻子刚要开口说话,吴青峰在一旁说道“你就悄悄把嘴闭上吧!大人没个大样。”一听这话就是冲着老伴张美英去的“孩子们咋啦,我看小聂就是个好媳妇,不愿意和你们计较罢了,你们还蹬鼻子上脸了”张美英看老头子也生气了而且是立场鲜明地站在了儿子媳妇的阵营,强咽下到嘴边的话走过来坐在了儿媳妇旁边的沙发上。“我早就发现你们的思想不对路了,尤其是那两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丫头,难道小聂不和她们同流合污去腐化堕落就是不入流啊?”吴青峰喝了一口水继续说道“艰苦朴素有什么不好?保持本色有什么不好?那我也是个泥腿子出生农家娃一个,你们干脆把我也撵出去算了,这思想太危险了,是要不得的!”
见公爹对婆婆上纲上线地叫起真来,聂春华赶紧掺和进来打个圆场,她抓住坐在旁边的婆婆张美英的手,笑着对吴青峰说“爸,你就别生气了,咱妈也是为我好,是想让我尽快适应这大城市的生活,出门去不至于给你的宝贝儿子丢人是吧?”张美英听儿媳妇这一句话说的不但有水平而是太有水平了,就这一句话就把自己活活地解脱了,不由自主赞许地看了儿媳妇一眼,伸出手去捏捏她有些浮肿的胳膊。“您老可别动气,一家人可都指望您这个老宝贝呢,再说您要生气让您的孙子听见了也不好,不是吗?”一句话说的大家都笑了起来,一场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家庭战争就在这几句俏皮话中烟消云散。
这些事在聂三娘伺候女儿坐月子的时候,娘俩当成知心话说了。聂三娘对这个大女婿的好感顿然提升了不知道几个档次,虽然在她的心中女婿始终是个外人,可还是将吴起摆在了仅次于聂长礼的位置。不过,对于张美英和她那两个姑娘每次提起来,她总觉得心中有些疙疙瘩瘩解不开,所以她在自己的孩子面前总是不放过每一次挖苦吴家的机会。
(22)
楼道里传来密集的脚步声,听起来不止一个人。聂长礼悄悄对母亲说了一句:“你的宝贝女儿和女婿到了,您可就醒醒神,别再当住姐夫的面说他们家人当初的不是了。”赶忙擦干了手上的水渍过去开门。
饭后,文心雨抢着洗刷碗筷说是让姐姐陪妈妈去客厅好好地说会儿话。客厅里早已被聂长礼和吴起两个家伙抢占了,为了验证所争论的某个传球的队员到底是内马尔还是卡瓦尼他们打开电视看起了回放。见这娘俩走了进来,吴起站起来笑笑说“妈,让你的宝贝女儿先陪您聊会儿,我先给您的儿子上一课,反正一会儿您就要跟我们去呢。”聂三娘笑着摇了摇头,心想这孩子还是那么率直!回了一句:“你们看你们的,只要高兴别吵架就好”就和女儿到那间公用的卧室去了。
在聂三娘的三个孩子当中,聂春华作为老大,性格也和那两个小的不同。也许是她的成长正好吻合父亲的奋斗时期的缘故吧,自小她就表现出了异于其他孩子的沉稳和沉默。进到卧室她伸手摸了摸床上看到所有的铺盖都是崭新的物品,嘴上虽然没有说什么可心中对弟妹文心雨的好感又增加了几分。好久没有见面,娘儿俩个好像都憋着一肚子的话要给对方说,可一时半会却找不到突破口。短暂的无语被女儿的一句“妈,你最近还好吗?住的还习惯吗?”打破,这一句问候也打开了聂三娘眼泪的闸门和话匣子。
看母亲拒绝的如此坚决,聂春华也没有进一步地坚持。因为临来的时候她已经和吴起商量好了对策:由自己先向母亲发出邀请,如果被拒绝再有吴起拿出接待处练就的能把凤凰说下树的功夫,无论如何也要把母亲请过去住几天。所以她转移了刚才的话题,和母亲说起了远在江阴的妹妹小芬。做父母的就是这样的心思,哪个孩子日子过的好一些就操心少一些,哪个孩子的日子过的差一些就挂牵的多一些。虽然和其他普通人家的娃娃相比自家的三个孩子都过的不错,有着令人羡慕的工作,和谐的家庭。可聂三娘还是认为大姑娘需要她挂牵的要更多一些。
卧室的门轻轻被推开,文心雨端着一盘洗好的水果走了进来。看这娘俩在哪儿乐得哈哈大笑,也凑趣说还是亲姑娘好,妈在我这儿好些天了也没像今天这么开心过。聂春华赶紧站起身来接过弟媳手中的果盘,笑道:“你就别假惺惺了,妈刚才还在我跟前夸你呢。得了便宜卖乖,要是你这儿不好,为啥我让妈去我哪儿住几天她死活就不去,还不是偏心向着儿子媳妇吗?”文心雨也是顺着竿子上“那是自然了,谁让咱妈亲生儿子就一个呢,我也就跟着聂长礼落声好。”说说话话间,娘仨端着果盘又返回到了客厅。
到沙发跟前,聂三娘剥了一颗荔枝塞进儿子的嘴里,说多大的人了还迷电视,也不知道陪姐姐说会儿话。旁边坐着的吴起刚说了半句老妈偏心,剩下的半句就被聂春华在腿上轻踢一脚给踢了回去,聂春华嗔道“你也是,还姐夫呢,来了就知道看电视,也不陪妈说话,这不妈生气了,说啥也不愿跟我们过去!”吴起这才反应过来,今天来的双簧还差着他这一簧的火候呢。急急地对聂三娘说“妈你今天说啥也要过去啊,不然你这丫头发起脾气来我可有的罪受了。你在家还能替我遮挡一下,你要不在,下次见到你的女婿我可不能保证还是五官齐全的囫囵人。”聂三娘笑了,可任凭女婿吴起说破大天她还是坚持住在聂长礼家。见母亲和姐姐姐夫纠缠不清楚了,聂长礼赶紧插话说“就让妈住在我家里吧,搬来搬去多麻烦。再说,妈在我这儿你们还能隔三差五来一趟,不然我得请你们来才行。”玩笑归玩笑,但是话却在理。见老太太执意不肯,弟弟也不愿意,吴起两口子也没有再坚持。吃着水果和聂三娘唠了一会儿闲话就回去了,临走时说周末过来接老娘去土塔公园散散心。
孩子们回的回了,睡的睡了,房间里好像是瞬间被抽过真空一般安静。透过窗户,远处那几个塔吊上的警示灯忽闪忽闪发出红色的光,聂三娘咋看它们也像是哭红了的充血的眼睛。看来今晚又要失眠了!记得好像有谁说过:如果说人生前半部分的根本特点在于不知满足地追求幸福,那么,其后半生则充满着不幸的惶恐。所有幸福皆为虚无缥渺之物,而所有苦难则为实实在在的东西。聂三娘现在就是这样的感觉,她觉得幸福对于她来说是那么的短暂,就像是漂浮的水气,想要扎扎实实地抓在手上时,却又是那么地遥远。
(23)
“他能指啥道?就算是指也是一条走到黑的道!”聂兴文忿忿地又点起了一根烟,聂三娘刚想说不让他抽,好不容易戒了这么些年,可是又一想老头子把这劳什子重新捡起来,肯定是烦极了愁狠了。话到嘴边却没有说出口。“就他受了多年的教育,就他从骨头到血液都是红色的,话说的冠冕堂皇滴水不漏。。。。。。整个晚上彻头彻尾他就是在教育我,他就是在羞辱我,他从未想过帮助我。”想到那天晚上的谈话聂兴文就觉得气愤,更多的是一种羞愤。他恨那个一针见血扎疼自己还不罢休,还要把自己引以为傲的成绩视为一堆臭狗屎,还要将自己的那些虚荣心当面扒光的老顽固亲家。何况这是在自己家中,就只有老伴和自己,所以在言辞上未免过于地激烈了些,有些话在聂三娘看来甚至有些不恰当。
看来是俩亲家一定是发生了很严重的分歧和不愉快,依老头子现在的态度来看就算是后果再严重些他也不会回过头去求吴亲家了,这让聂三娘陷入深深的不安和担忧当中。为老头子未卜的前程不安,为出现裂缝的亲情和友情担忧。也许是病急乱投医吧,聂三娘不知怎么脑海中突然就冒出了另外一个人的身影。
(24)
“要是老柴在就好了!”聂兴文猛吸了一口烟说道。是啊,柴法礼多好的兄弟,多好的战友!这么多年他们两个就像是在茫茫大海上行船的一对大副和二副,并肩作战面对了多少的风浪,有些情况在别人眼中那就是船覆人亡的灾难,可俩人也努力地闯了过来。谁知道天妒英才,这个老柴年纪轻轻就去了。想起老柴就不由得让聂兴文热泪盈眶,如果老柴在他做什么事情就不会总是考虑着提防从背后射来的冷枪暗箭,最不济也能找到一个喝点小酒说些扒心扒肺的掏心窝子的话的人。
柴法礼的死是个意外却又死得其所。作为本地干部没有外调没有交流就在当地的县区几个圈圈转下来柴法礼的进步还算是迅速,就在聂兴文被任命组建云腾公司的那年他被任命为青峰市政法委书记。也许是天意吧!后来柴法礼因公殉职后很多人都这么说,还说他命中缺金在组织谈话的时候他应该选择舞文弄墨的宣传部而不是舞刀弄枪的政法委。谁知道呢!就在他刚走马上任不久后就接到通报公安部挂牌督办的“10.13”特大走私贩毒案件的重要嫌疑人有可能潜入青峰市,据可靠线报这丧心病狂的家伙并没有打算蛰伏,而是计划来一次最后的疯狂,零星转移了各种制毒原料并选择了离青峰市区三十公里开外的长山子牧人废弃的放牧点可能要加工毒品。接报后,柴法礼立即组织各种警力对长山子放牧点进行围剿,可是千里戈壁一望无际不利于大部队的隐蔽,就在合围快要形成之际,那伙亡命徒从四处升腾的扬尘瞧出了可疑,扔下设备和物资向戈壁的纵深逃窜。
对毒品案件来说人赃不能俱获就不能算是成功,接下来在茫茫大漠戈壁对嫌疑人的抓捕不亚于一场大海捞针。青峰市政法委书记柴法礼已经在办公室连续督战一个星期了,焦灼疲惫还有不能确定因素带来的压力让他不能休息,也无法休息。据跟他的小杨警官事后对调查组回忆,在追捕贩毒嫌疑人的那几天柴书记总共睡了不到六个小时,那还是坐在办公椅上睡的。小杨哽咽着对调查组说,办案的时候多希望柴书记能好好地睡个囫囵觉,哪怕是六个小时也行,谁料想还没有来得及他就永远的睡了。整宿整宿不睡觉过度的劳累对于年近六旬的柴法礼来说不是在熬夜,那是在熬命啊!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就在这个时候悄悄的来了。
听完海局长的汇报,柴法礼书记骂了一句“真他妈扯淡,这不是节外生枝吗”天已经开始发亮了,新的一天开始了,新的一天工作也开始了。
柴法礼的突然离世让这人世间多了一个烈士,也多了一段悲伤。对于聂兴文来说却是丢了一根能把底气支撑起来的骨头。现在想想当初到云腾公司是老柴对自己说的那些话,没有一句不像是重锤砸在自己心上。“老聂啊,我们是亲家也是战友,我们不怕各种干扰的声音,也不怕别人使绊子放阴招,只要我们自己行得正走得端,不去做那些让别人揪住尾巴根的事情,你放心!老哥我会一直保护着你的后背。”
泪水不知不觉溢出了聂兴文的眼角,顺着那张饱经沧桑过后的脸上的沟沟壑壑四处漫延开去。聂兴文不由自主说了一句,老哥呀!有你在多好,至少还有一个人能为兄弟我踩踩刹车紧紧缰绳,那样我即便是跑偏可也不会跑到把自己找不回来呀!在他的内心里是这样想的:人啊,若是能像蛇一样蜕皮就好了,蜕一次皮就算是把沉重交还给天空一次,即便是这些沉重和苦难依旧会再次长出来,可那也需要一个过程。至少在沉重和苦难长大成沉重和苦难之前还给人留下了喘息的空档和翻身的机会。
(25)
聂三娘没有看表也能感觉到,夜应该很深了,从窗纱里吹进来的风明显凉了下来。月亮不知道啥时候躲进云层去的,灯火辉煌下的各种嘈杂和喧嚣也消失不见了,湟水在这个点才有着真正属于自己的安静。聂三娘还是无法入睡,虽然此刻躺在床上她看不见白天那条瘦弱的黄河,可是她的内心里却有着一条同样浑浊和焦灼的河流,就像白天见到的黄河一样,表面上波澜不惊可水底下却暗涛汹涌。没有了月光和星光的夜黑透了,塔吊上那几盏红色的光愈发地耀眼,借机把触角伸到尽可能远的地方,包括聂三娘卧室的窗口。
纱窗细密的网眼把灯光筛成了血雾,朦朦胧胧间聂三娘仿佛看见一副被血浸透的躯体举着一把尖刀朝自己死去的男人走去,刀子刺向男人的瞬间聂三娘突然发现刀子是真诚的,虚伪的是刀柄背后的那张脸。虽然自己极力地呼喊和阻挡,刀子还是扎了下去,血如离弦的箭飞射而出。多么像那日,聂兴文念叨着柴法礼,突然地觉得喉咙里一甜然后吐的那口鲜血。也就是从这口鲜血后,男人就垮了,是真的一败涂地的垮,是不再做任何抵抗的垮。
就在聂兴文想着柴法礼的同时,聂三娘心中想到的却是另外一个人。她想既然吴亲家能把问题和不愿意帮自家男人解决问题的意思很明确地表达了出来,那就再也不能像块狗皮膏药一样强贴上去。至少还要为生活在那个家庭里的大姑娘春花留点脸面,至少还要留下一点回转的余地将来亲戚之间好再次见面。她,想到的是另外一个人。既然非要一个位高权重有影响力的人说话才能挽救自家的男人于水火中,那自己想到的这个人肯定能行。他就是聂长礼的丈人--亲家文喜中。
(26)
文喜中亲家可不是那么好见。即便他现在是离休赋闲见一趟也不容易。何况聂兴文两口子对这个老革命的脾气也是忌惮,上次因为瑞瑞的教育问题当面让他们两口子下不来台的情景还记忆犹新历历在目。所以当聂三娘说出自己的想法时聂兴文第一反应就是反对。可是事到如今总不能坐以待毙吧,聂三娘还是坚持要去。用她的话说哪怕是临时抱佛脚也要去撞个铛铛试一试,万一那尊神仙显灵了,那事情不就有转机了吗。
聂长礼出差不在家,文心雨对婆婆的突然造访大感意外,而且这次是婆婆一个人从那么远的地方坐火车来更让她捉摸不透。果不其然,婆婆开口就把一个烫手的山药抛给了自己。她深知道父亲的脾气性格,干了多半辈子革命坚持原则自不必说,父亲平生最反感利用手中的公权谋私利的人,原来在位的时候因为嫉恶如仇眼睛里容不得半点沙子就没少处理人,也没少得罪人。现在让自己替公爹求情,说实话她还没有这个胆量。心想,与其说了让老爷子顶回来,再让老爷子生一肚子闲气,那还不如干脆不说。犹豫再三,她把自己的想法如实地告诉了婆婆。
(27)
聂兴文还是赶回现场来了,不过不是抬来的,是被办公室的秦主任和司机小陈一左一右夹着胳膊搀过来的。王明书记的话他恰好听到了,事已至此,逃避和推责是没有一点的用处的。她蹒跚着走到王书记跟前主动承认错误承担责任“是我没把工作做好,书记批评的是,我愿意接受组织给的任何处分。”王明确实想好好地批评一下可看到聂兴文那病歪歪的样子又有点心中不忍。随即把话题转移到了善后处理上“这几天你们云腾公司的几个领导哪里都不要去,认真配合安监部门和公安消防把问题原因查清楚,开玩笑!居然把财务室和资料室给我烧了,你们咋不把自己一把火给烧了呢?”扭过头去王明又对身后的区委办公室主任说“你去通知,就说是我安排的,让纪委也派人参加到事故调查组当中!”又是纪委,聂兴文当时就感觉头大了一圈,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血压“噌”的一下又高了起来。等王书记一走,他感觉自己实在无法坚持,就让副经理胡利群带队进行现场清理和其他善后,又回到了市医院的内科病房。
聂三娘没有回家,而是让小陈直接把自己送到了医院。她进病房门的时候护士刚刚给聂兴文扎上针,床边陪护的是会计罗平。见她进来了,罗平赶紧站了起来把凳子挪过来让她坐,男人只是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并没有说话。看来在她进来之前,自家老头子和罗平之间正在进行着一场非常严肃的谈话,是自己打断了。为了让谈话继续,聂三娘并没有坐下来。她只是将包放在床头柜,弯腰取出床底下的脸盆和毛巾说是要打点水给老头子擦一把脸,就走了出来。
透过水房的窗户,看着外面阴透了的天空,雨好像一时三刻就要来了。聂三娘摇摇头无奈地说了句还真是个多事之秋啊!水早已溢出了盆子,“哗哗”“哗哗”地流着,难道它们也想说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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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灾难就这样过去,终于可以回家睡个囫囵觉了,聂兴文觉得连日来那些让自己不堪重负的压力轻了些许。从王明书记下午和他的谈话当中他能感觉的到事情就到此为止,虽然火灾基本上烧断了他进步的前程这是他不想要的结果,可也是他最满意的结果。王书记告诉他,经过认真研究组织上决定将他从云腾公司撤回来,调去县上做分管农业的副县长。这就意味着先前坊间流传的区长一职是彻底没有指望了,这让聂兴文稍稍有点失落。可是与前一阵差一点就人仰马翻的一败涂地比起来,这样已经很好,这让他失落的同时有点窃喜。
回家之前,他计划去大哥聂兴权家一趟。
(29)
老四来了,看来是已经到了承受的极限,整个人看起来非常地憔悴。为官多年的聂兴权阅人无数经事无数,从老四的精神状态一眼就看穿了精神世界。“这家伙认怂了,内心都是走投无路的那种绝望!”聂兴权在心里暗暗地想到。
看着头发花白无精打采的弟弟虽然很是心疼可他还是忍不住骂了一句“你说你,连嘴巴子擦干净的本事都没有,还学别人偷食吃!”说着招呼弟弟做到跟前的沙发上来“咋啦?认怂了吗?男子汉大丈夫敢做就要敢当,难道你就这么一点儿出息?会惹事不能担事的人我就瞧不上。”慢腾腾地靠着大哥坐下来,聂兴文眼角变得潮湿,眼圈也发红了。“这不实在没办法了才来找大哥了吗?你身体不好,如果不是再没辙可想我也不敢给你添堵。”
“看你那样,就是个肩膀上搭不住烫面条的人。”因早已成计在胸,所以聂兴权还是和弟弟开着玩笑。“就知道着急上火,你却不知道用火!火可以烧了你这偷嘴的猴子的腚,难道不能烧点别的?你这脑子我看平常也很灵光的,怎么但凡遇到点事情就不够用了呢?”一语惊醒梦中人,聂兴文不由地对大哥竖起了大拇指。看来那句老虎不发威别把它当病猫的话真还不假,怪不得大哥在官场上多年只浮不沉,单凭今天的这一招就足够他聂兴文学上几十年。
聂兴权接着又给弟弟安顿道:“一定不能心急,要缓缓地安排,你看,就像我这病吧,关键是要会生,该生病的时候才生,不该生病的时候那就要生龙活虎精神百倍”这无疑又给聂兴文上了一堂课,他也想得病了,想来想去他要得这个年纪像他这样的职位的人差不多都会得的病--高血压。
水能灭火医能治病,何况火和病这两样都是可以补救的不会立刻断送他聂兴文的前程,离开大哥家后,聂兴文狠狠地吸了几口户外的空气,他觉得今天的空气居然甘甜的像是加入了蜂蜜。
(30)
窗外的天空逐渐地灰白,看来天马上就要亮了,一宿未睡的聂三娘却无丝毫的困倦。经过整个晚上的回忆,她决定要回去,回到属于她和老头子的青峰市去。
(31)
聂三娘回来了。回到青峰市,回到那个她认为这才是家的地方。走了一圈她累了,她不想再过那种倚靠孩子们过活在亲戚朋友们看来是寄人篱下的生活。她想明白了,既然爱已不在又何必去恨,她就想在搬离之前好好陪陪老头子。
家里保持的还不错,不用除尘擦洗,一切就和她离开时一样,看来春凤这姑娘还靠谱。放下随身携带的物品,聂三娘打开了所有的窗户给室内通风换气。洗洗手,聂三娘走到了客厅的矮柜前,和以往外出回家一样,她要先给老头子上一炷香,要给老头子换上进小区时在大门口水果店买的老头子最爱吃的香梨和葡萄。
“你也知道,这几年来我心里最纠结的就是你的死因”捧着相框的聂三娘继续哭诉“其实孩子们都不明白,只是以为我这个孤寡老婆子在闹妖蛾子,我已经问过刘大夫了,这么多年的交情他也没有瞒我,他说你就是突然间受到了惊吓,强烈的刺激造成的功能性病变,我以前对孩子们对亲家有意见,想尽一切办法折腾就是想找出你的病因,就是生气他们在你最困难的时候不伸手拉你一把。现在病因明确了,我不再折腾也不再埋怨他们。从今天起,我哪儿也不去了,就按照咱们儿子的安排在青峰市好好地陪着你,陪到哪一天我也睡在了三尺匣匣,那我们就谁也不寂寞了,我和你谁也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既然肉你不能吃,我就给你熬你最爱喝的糊糊,熬最稠最软的榛子糊糊!”
眼泪已经干了,可哭诉还在继续“刘大夫说你是被惊着了,被吓到了,你说我咋就根本没有往这茬上想。我的男人啥阵仗没见过,当年除四害的时候带人在黄毛沟里狼都打过的,还能被吓到?要是早知道,说啥我也给你叫几次魂儿,就算是叫魂对你的病于事无补,最起码魂回来了,你一个人在黑洞洞的地下就不会害怕。”聂三娘继续絮叨着,她也想好了,今天把该说的一次说完后她再不会给老头子说这些会让他心疼的话,从今天说完后她只报喜不报忧。那些忧太浓了,那痛太痛了。
(32)
云腾公司的一场风波终于平息,一场火烧去了聂兴文的大好前程,灭火时的一通水浇灭了政府大院里的各种风言风语。平级调任对聂兴文来说这已经组织给予自己的最为宽大的处理,还能奢望什么?对于像他这样的人来说剩下来的日子无非就是“熬”,夹紧尾巴低眉顺眼地熬,守住嘴巴不问西东的熬,管好腿脚安分守己地熬。到县上任职这几年虽然工作岗位从政府到人大再到政协数次变动,他的级别却一直保留在副县级没有调整。看到身边原来的同事朋友踩着梯子上房--越登越高,有时候他也会感到失落,可想想自己当年火中取栗差点引火自焚,目前能有这样的待遇已经是不错的结果。这样想心中也就平静了,心中平静了他就可以每天按部就班墨守成规地“熬”下去。
说来也容易,大半辈子的风雨兼程一纸红头文件就戛然而止。退休了,退休好呀!退休了意味着平安着陆,退休了意味着既往不咎。这是惯例也是清零,一颗定心丸妥妥地吃到了聂兴文的肚子里。所以从接到退休文件之日起,他便开始着手规划如何有意义地渡过往后余生。他可不想和大哥那样“生病”再说他的级别也不够长期生病的级别。他也不想和吴亲家一样退休了就像个蜷缩起来的刺猬“两耳不闻窗外事”,他更不想和亲密的战友老柴一样。他想既然千辛万苦活了下来,就要活下去,而且是有滋有味地好好活下去。
“不可能,哪还有秋后算账的事情!就算是株连也不能反攻倒算吧!”男人的语气越来越生硬,生硬里夹杂着一股气急败坏的咆哮。男人的脸色逐渐地阴沉下来,聂三娘的心也一点一点地往下沉。该来的终究还是回来,因已经种在土里,果终究要挂在枝头。回到宾馆,聂兴文才说要收拾东西第二天就赶回青峰市。还说罗平出事了。
“你看你看,还说我们女人家见识短,难道你们就没听说过宁肯给歪汉子牵马坠蹬也不给怂汉子出谋划策吗?那个人看起来就窝窝囊囊的,能经个事情吗?”“好了好了,你就别再叨叨了,整个还成了懒婆娘的裹脚臭不完了”聂兴文粗鲁地打断老伴的絮叨,双手抱着头躺在了床上,说是要考虑一下如何应对纪委的调查。
本来是一场春风得意的旅游,谁料想半路上居然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情,让老两口心中不上不下。谁也没有胃口晚饭自然不想去吃,就呆在宾馆里。谁料到了半夜的时候,聂兴文就捂着胸前喊着说是心口子疼,额头上密密麻麻的汗珠子有黄豆大。当时还以为是没有吃晚饭犯了绞肠痧,聂三娘赶紧给倒了杯热水喝上才缓解。躺下没多久,聂兴文又不住地咳嗽,听那声音就像是嗓子里有一辆旧的要散架的破卡车一样。聂三娘刚把床头灯打开就见到暗红的血从男人的嘴角流了出来。“我的天呐,这可了不得了!”急急地跳下床把老头子扶起来靠在床头,聂三娘大呼小叫起来。“别喊,可能是上次的老毛病又犯了!你去再给我倒杯水来漱漱口。”聂兴文压低声音说道。端过水杯,聂三娘还是不放心“你真的确定没事啊?这人生地不熟的,你可别吓我。再说上次湟水回来吐血你不是说刘大夫开的药管用根治了吗?”聂兴文摇摇头再没有言语。
第二天,俩人就收拾行束回到了青峰市。从回来后聂兴文就一直低烧不断,间或咳嗽就要见红。虽然跑了无数趟医院可总是查不出什么病因,到后来就干脆什么也吃不,就算是强行吃进去也很快就吐了出来。对于自己的病她一直要求老婆子瞒着孩子们,当时聂三娘想着老头子要强好面子了一辈子,肯定是不愿意让孩子们看到他病恹恹的样子,也就顺从老头子的意愿没有告诉孩子们。直到后来聂兴文干脆说不出话来,医生也明确告诉可能情况不乐观时才通知的孩子们。聂长礼赶来时父亲已经无法说话无法写字,两天后没有留下任何言语就走了。
(33)
又是一个月圆之夜,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要搬走的物品的收拾已基本完成,聂三娘丝毫没有倦意,现在她手里正拿着一沓资料。虽然她不能认识上面全部的文字,可是她对几个名字还是认识的“瑞瑞”“欣欣”“琦琦”,这是三个孙子的名字,是从她和老头子这棵大树上分出去的枝桠,某种意义上代表着他们的未来。老头子去世后孩子们火急火燎地赶到又悲伤欲绝地离开,当时就没顾上把这些东西交给他们。这次搬到养老院去,孩子们说都要来,一定要把老头子最后留给孩子们的各归其主。聂三娘抚摸着那些保单的封面,轻轻地念叨着“保险,保险,希望你们都保保险险的。”
在这座城市的另一端,有一所房间里的灯也已然亮着。那是聂兴文的二哥聂兴宇还没有睡,他在纠结着,思索着,老三的经历如何写进家族史!
窗外,半只月亮孤独地挂在天上,像一个丢了一半的心脏,还像一个疼痛到痉挛的胃。月光,明晃晃的,有些冰凉。月光所能覆盖的,都显得虚无缥缈,包括尘世上的荣誉、野心、悲哀、斗争、爱情。。。。。。或许,只有到生命的尾声,我们才真正听到和领悟到我们自身和目标,尤其是同世界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