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夕的推荐LOFTER(乐乎)

她在此死去,他在此死去。他在此重生,我在此重生。

刷牙的时候,能从窗口看到雪山。高原的天亮得早,积雪在日光下现出金黄,暗红,过渡为一片银白。我把牙刷丢回搪瓷杯。穿过十个小天井,就是寺里最大的厅堂。为了庆祝萨噶达瓦节(释迦牟尼的生日),大厅地面上绘制了色彩艳丽的巨幅沙画。这种沙画叫“坛城”,意思是佛的居所。...

刷牙的时候,能从窗口看到雪山。高原的天亮得早,积雪在日光下现出金黄,暗红,过渡为一片银白。我把牙刷丢回搪瓷杯。穿过十个小天井,就是寺里最大的厅堂。为了庆祝萨噶达瓦节(释迦牟尼的生日),大厅地面上绘制了色彩艳丽的巨幅沙画。这种沙画叫“坛城”,意思是佛的居所。几个喇嘛坐在边上,为坛城念经加持。我也坐下,闭上眼睛,开始背经文。

闭眼以后,其他感官格外敏锐,我听到其他喇嘛在走来走去,不太清楚,像从水底传来的。我闻到藏香,掺了清淡的麝香味。我用喇嘛教我的方法,把这些念头一个个按下去,专注于口中的经文,一直背到了第二品:“诸众生等,久远劫来,流浪生死,六道受苦,暂无休息。”

张起灵。

像泡沫一样,这个名字闪现在我脑海。接着,我的思路断了。

我睁开眼睛。日光下,坛城的五色沙子像被洗过般闪闪发亮。小喇嘛蹲在我旁边,对我吹了一个大泡泡糖。他说:“师父让我问你,你的经念得怎么样了。”

是个陈述句,他刚刚都已经看到了,不必再要我回答。

所以我还不能去见那个女人。

小喇嘛给了我一个糍粑。我边吃边走,很多喇嘛在朝大厅来,为节日最大的庆典做最后的准备。我朝后山走,吃完糍粑,刚好走到了我平时念经的天井。高原的太阳打在颧骨上,是让人舒服的温度。我把袖子撩起来,紧靠小哥的石像坐下。虽然十四天前坛城完工的时候我就知道了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但我还是想一个人在这里,待一会儿。

在萨噶达瓦节到来前建造坛城,是吉拉寺的喇嘛们一年中最重要的修行。传说佛祖就曾带着僧众们造坛城,用红、黄、蓝、绿、黑、白这六色沙粒,一点一点堆砌出十方世界。沙粒是世界的基础,又代表着脆弱和无常。

四月初,我和几个年轻喇嘛在清晨出发,去寻找用于建造坛城的沙子。帮喇嘛做事,算是我对喇嘛们收留我躲避汪家人的回报。我们在穿越河谷时遇到了塌方,不得不绕路。到达目的地已是黄昏。那是一带低海拔冰川,冰川融水形成了一条小溪,溪流两岸是冰蚀留下的黑色石滩,上面有一个简陋的平台,旁边散落着鹅卵石。石滩尽头,就是我们需要的一种质地松软的白色岩石。

我把石头锤成碎块,装进铁桶里。几只秃鹫一直跟着我们,我假装看不见。塌方可能再次发生,我们必须绕过半座山连夜回寺。残雪让泥地湿泞,我一手提着装满白沙的铁桶,一手拿手电,穿越黑暗的森林。喉咙的伤让我还不太适应长距离的跋涉,当时并不知道老喇嘛为什么点名要我跟来。

小喇嘛在队尾陪着我。为了避免困倦,我们开始说话。我问他:“还有多久?”

他答:“至少十年吧。”

我说:“大师,不要驴我。我对十年过敏。”小喇嘛笑,吹了一个泡泡糖:“师父让你念的经,我只用十天就全背下来。”我拍了一下他的光头,心说我要是一生下来就在这里,我也能倒背如流。但我不是,我在念经的时候总想外面的人,一想我就会停下来。小喇嘛问我:“你为什么那么想去见她?”

我说:“你为什么那么想吃泡泡糖,因为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吗?”是个冷笑话,可惜小孩没有听懂。

爬到最高处时,我的喉咙已经快要漏风。底下是墨脱,天际衔着黑色山坡,大片灯火与银河连成一带。等我们看到寺庙时,天已经蒙蒙亮。千辛万苦取回的白沙,会在研钵中捣成细碎的粉末,染成红黄蓝绿黑五种颜色,坛城用这些颜色铸成整个宇宙。正如此时,朝阳正一点点升起,将一切颜色还给大地,我们往前一步,吉拉寺就更亮一点。

老喇嘛告诉我,藏海花从凋落到重新开放要十年。如果不是恰当的时候,那里只有一片茫茫雪原,和我们曾见过的任何一片白雪都无分别。我在听到十年的时候,已经没有力气吐槽,直奔主题道:下一个十年是什么时候?

这是只有寺里的喇嘛才能知道的秘密。

那么,我道,怎么成为这个寺里的喇嘛?

老喇嘛塞给我一堆经文,太多了,我分了两次才扛回房间。相较于我以前做的事,背下它们实在太简单,或许喇嘛只是用数量来试验我的决心。我翻了一遍,决定从《地藏经》开始。出去和胖子说,以后我们夹喇嘛附赠超度业务,他一定会大骂我晦气。

我坐在我最喜欢的天井里背经文。如果此刻,外面有任何人因我丧生,或许会听到我超度他的声音。有时我睡去,被檐下的风铃惊醒。老喇嘛的小徒弟蹲在我旁边,说:“不要只是用嘴巴背,要用你的心,师父说你的心现在是一块石头,你见那个女人,或者不见,没有任何区别。”

他的父母是汉人,常年往返川藏经商,他从六七岁起就被托给寺里照顾。我在早课看过他念经的样子,极度的凝定和专注。我问他要了一块泡泡糖,我们坐在长廊下吹泡泡,看着小哥石像的背影。头上有点凉,我意识到是下雪了。

我站起来,绕到石像的正面。小哥坐在那里,雪点贴在他脸上。我不太想让他注意到我光头的样子,就对着石像的眼泪,吹了一个泡泡。

为了完成计划,我把无辜的人拖进局里。我变成了会让过去的我惊惧的人,但已经不会再为此心痛。有人拼命想从石头变成一个人,而我却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一块石头。

从那天开始,三个月的大雪,把墨脱变成一座孤岛。敌人和朋友都被拦在外面,我和喇嘛们一起用锅炉烧雪水,用盐巴喂鹿,就着酥油茶吞青稞饼,渐渐能持巨烛点一百盏长明灯而不手抖。坐在寺门口念经,三十六座雪峰晴朗,八百株古桃树盛放,雪消路通时,外面的计划开始收尾,寺里开始准备最大的节日。

萨噶达瓦节,佛祖诞生日。这几年我连自己的生日都不过,没想到阴差阳错,竟要在这里侍奉佛祖。拉萨有些大寺,会在节日当天摊开一座小山丘那么大的巨幅唐卡,信众绕着唐卡礼拜,天空大地,人们的衣服和唐卡,全是高饱和色彩。坛城也是五颜六色的。喇嘛用珍贵的矿石染料,将我们取回的白沙染成深浅不同的颜色。调配染料时,我看到了之前坛城的照片,那是一个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复杂图样,要所有僧人投入半个月来建造。

我不是寺里的喇嘛。不过,他们都知道沙子是老喇嘛指派我扛回来的,也就默认我参与这段修行。

大厅早已打扫干净,用铅笔画出了四个小圆和一个大圆。十人一组,由一位高僧带领,各自负责一个小坛城。我们先用棉线沾上白色染料,小心地弹到地上,组成图样的轮廓。每一根线都不能出错,精确到厘米。这勾起了我半夜赶图纸的大学回忆,学的是建造,谁能想到致用都是搞破坏。

完成轮廓后,我们开始给坛城上色。小喇嘛随意地把彩沙盛在吃剩的酸奶盒里,我用的是自己吃饭的木碗。喇嘛们给我准备了一套锥形铜管,能控制抖落的沙子的量。不过,他们自己都直接用手拈沙,指尖和肩膀的律动,有点行云流水的味道,显然不是第一次做。我又看了一眼用于参考的照片,发现就是在这个大厅拍摄的,心中有些猜测。

“之前的坛城去哪里了?”我问小喇嘛,毕竟是这么漂亮的东西。小喇嘛嬉皮笑脸地说困死了困死了。看来他确实天赋异禀,已经身负一个神棍的必备技能,那就是答非所问。我无话可说,只能劝他多喝热水。

在完成各自的小坛城以后,所有人一起投入了正中的大坛城的建设。寺庙的地面是古法夯土,很平整,没有水泥生冷的感觉。从早到晚一直趴在地上,让我的颈椎发出了惨叫。但这是一种让人愉快的疲惫,我已经很久没有做过这么简单的事情而不计较结果了。比起我复杂的计划,眼前这些纯粹的色彩更能给人成就感。

鲜红,正黄,石青,天蓝,层层叠加。白沙给明艳的色彩描边,在蓝底上洒落飘逸的云纹。黑底上渐次生出线条妩媚的红色曼陀罗和绿枝缠绕的白莲,繁丽如锦缎的佛国世界从喇嘛们的指尖展开。虽然喇嘛只让我做一些单色的填充,但我完全投入了进去。

坛城在第十四天完成。彩色沙粒构成的世界,矗立在地面上。阳光照亮了浮尘,坛城最顶端一小撮白沙,像雪山一样闪烁。我们这些凡人亲手搭建的东西,在阳光下有了某种神性。

小哥的笔记里说,他曾在悬崖之巅俯瞰康巴落湖,澄净的湖水在茫茫白雪之中,仿佛一段绷紧的绸缎。巨大的雪山倒映在湖水中,变成了一种奇异而魅惑的蓝。无法言说的美丽,在那一瞬间,突破他的一切防线,让他在笔记里留下了一笔多余的记述。坛城是慢慢成型的,但当我起身看到它的全貌的刹那,我有了类似的感受。

他说,坛城会在十四天后的萨噶达瓦节,被毁掉。

我被小喇嘛推醒时,太阳已在正头顶。我摸了一把发烫的光头,心说狗日的不会睡过了。小喇嘛说并没有,我们便朝大厅一路狂奔。大厅里锣鼓喧天,小喇嘛带着我从信众里挤进去,一坨坨高原红在我眼前晃动,我辨认着他们的手指,很快就放弃。就算这里有汪家人,应该也认不出我了,我看起来完全就是一个喇嘛。

在这儿嗝屁那我也就认了吧,我心说。然后去看仪式。

喇嘛们在做最后的法事。他们都带上了格鲁派的黄帽子,穿了节日盛装。两个喇嘛在敲法鼓,两个在吹法螺,二十个喇嘛绕着坛城跳金刚舞,转身时五色衣带在阳光下扬起来,很漂亮。

他们分给信众们一人一支香,香让人们一点点安静下来。我注意到一个眼睛黑亮的藏族女孩,编着节日的复杂辫子,小手裹在母亲的大手里,还捏着燃到一半的香。她看着我,眼里我的倒影和其他喇嘛没有任何不同。

所有人都在等待。

锣鼓声骤然响起。带领我们造坛城的高僧从边上走进大厅,我正要探头去看他的动作,小喇嘛用力推了我一把。我猝不及防,站稳时,脚正踩在坛城最外圈主尊佛的法像上。

所有喇嘛都加入了进来,我在推推搡搡间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一步一步,彩沙堆成的香花宝塔,天空和火焰,菩萨和佛祖,随着我的步伐一片模糊。一个月来,黑暗森林里的攀行,亲手调配的染料,腰酸背痛趴在地上弹棉线,无数次敲打铜锥堆起来的佛国世界,全部在我脚下,回归沙子本身无序的状态。

我往前走。喇嘛们以一种夸张的姿势把沙子迅速扫到一起,我甚至听到小喇嘛在大声说笑。拖把抹掉了残留的白色轮廓线,很快,这里就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了。

结束了。

大殿上的铃声还在响。我看着空空的地面,小喇嘛走过来,吹了一个泡泡:“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是我说的冷笑话。

沙子变回了沙子,被重新收集到铁桶中。第二天,我们要把沙子送回它来的地方。

老喇嘛也在。我本来担心我们得把他抬回去,后来发现可能是他们要把我抬回去。不过,一路上的景色,实在漂亮。一个月的雨水和逐渐回暖的气温,让这片莲花净土显出了完全不同的生气。先前塌方的河谷,现在长满了一朵朵宝蓝的绿绒蒿花和亮紫的高山龙胆花,草甸首尾相衔,如铺开的锦缎。数以千计的高原蝴蝶,为我们的闯入惊起,一时抛洒向蓝天。优美的透明翅膀,展开瑰丽的红色斑块,将日光都遮掩得暗淡。我们让蝴蝶先走。穿过河谷,就是当初的冰川。小溪涨势可观,溪畔草籽疯长。我被喇嘛救回来是冬天,眼见又是一轮四季,不禁心生感慨。

或许来路上也有不同的风景,但那时我被目的地赶着往前走,没有注意到。

我们走到水边,老喇嘛掬了一捧沙子,送入溪流。供过佛的沙子,能震慑夏天的洪水。我照做,彩沙和建造坛城时一样从我指尖滑落,有些沉底,有些漂走,或许会从此一路汇入雅鲁藏布江。老喇嘛问我:“你的经念得怎么样了?”

“挺好。”我的声音一下被长风卷走。我已经感受到,在坛城的建立和摧毁中,我心中也有某种东西被摧毁,又重建了起来。过去没能追回张起灵,此时无法见到白玛,我会有遗憾,但不会再偏执。毕竟所谓结果或真相,都只是人生里的一程而已。

喇嘛笑了一下。我随着他望去,几个年轻喇嘛已经打起了水仗,小喇嘛在快活地叫喊。一只秃鹫被水花惊起,低低地飞落到上游那个简陋的平台,伸开脖子,在缝隙里啄了一下。老喇嘛起身,示意我跟上,往平台走去。

石片锋利,寸草不生,隔着鞋我感到脚底刺痛。上次只顾着捞沙子,都没看这个平台。走近一点,就认出看似无序的卵石,其实堆的是六字真言。而且,这里的秃鹫实在太多了一点。我意识到,这是一个天卝zang卝台。

喇嘛站在高处看着我。

“康巴落是圣地,我不能带你去。但你可以来这里。”喇嘛说,“儿子在这里,亲手送阿妈往生。”

我明白了喇嘛叫我来是做什么。

秃鹫伸缩着脖子,在平台上寻觅细碎的骨殖。我和他,他和白玛,人间的缘分,就像那点碎骨细沙,随飞鸟流水而去,再也多不得丝毫。要怎样,才能平一切遗憾。

我跪下来,石棱立刻划破我的膝盖,我没有感到刺痛。我磕卝长卝头,按喇嘛教我的,先呼唤佛祖的名字,接着,开始背诵陪伴了我一个冬天的经文。

当我在推演那些计划,称量着别人的生死时,我根本不在意自己的生死。为了减轻这个过程中的自我厌恶,我曾丢掉了共情的能力。此刻,在最靠近天的地方,我最贴近他的灵魂。他的痛苦共鸣在我的胸腔中,令我重新感到自己活着。

高原的日光倾泻而下,把我的灵魂照得纤毫毕现。从这里开始,溪流会将我们倒下的沙粒送进雅鲁藏布江。坛城是从生到死的历险,经文则是从死到生的旅程。她在此死去,他在此死去。他在此重生,我在此重生。

秃鹫的羽翼呼啸着划过我头顶的天空,我念完经文的最后一句,知道我是在超度自己。

白玛给我的第一件也是最后一件礼物,是我被自己遮蔽的心。

故事说到这里,本来应该已经结束。不过我还是想记录一笔,在我们摧毁坛城的那天晚上,我梦到了张起灵。

在我们分别之初,我甚至不敢面对这个名字。孤独的强大的张起灵,和渺小的脆弱的我。直到最后都是他为我承担下一切,我甚至无权知道他为我承担了什么。后来,我跟着他的脚步,从长白山,一路追到墨脱。高原上的雪光,在初日升起时会变幻无数瑰丽的色彩。积雪之上的黑色石顶,锋利削瘦,一如他的沉默。我在这里,听到他成为张起灵前的故事。也是在这里,我惊讶地发现,我对他的思念已经到了什么修行也没法压下去的地步。所以我总是走神,没法把经念下去。

坛城摧毁的时候,我忽然有了一种顿悟。我意识到,就算这时胖子闯进来说,因为我的失算,所有人都死了,我不会因此崩溃。如果我成功终结了这场三千年的阴谋,回到青铜门前,就算接不到他,我也不会是白走一趟。那天晚上,我敲开了老喇嘛的房间,把经文顺畅地背了下来。

然后,我梦到了他。

我梦到我随着冰川上滴落的水珠往下坠,一颗澄澈明朗的圆。入水刹那我的视野翻转,看到他。我们是两颗白色的沙粒,两条赤裸的灵魂,在大江的生命起源之处相认。雅鲁藏布江在交错重叠的喜马拉雅山脉间往北飞蹿,马蹄形大拐弯处,激流一跃,我随着浪花高高飞起——我得以俯瞰墨脱,雪山环抱中一座六色坛城。坛城中心,是我无缘见到的康巴落湖,湖水中倒映的蓝色雪山,如山的一滴眼泪。我回头去瞧张起灵,他似乎笑了,又似乎没有。突然跌入水的一刹那,我的视野整个被气泡充盈。气泡上涌,我下沉,等我挣出水面,张起灵已经不见了。

但我没有感到痛苦。同样渺小的我们,像两颗沙粒,在如此浩大的江河间相遇,相知相得,又相散,这是多么残酷,又多么温暖的事情。

醒来的瞬间,我忘记了这个梦。但在从天卝zang卝台走回寺庙的路上,我又把它捡了回来。我们回到日光倾城的吉拉寺。因为是从下往上走,我首先看到寺庙的飞檐,然后是涂了黑漆的门框,本来,下面会浮现的是灰色的石头门槛,但这次比门槛先出现的是一个脑门。

谁这么晦气坐在门槛上。我愣了愣,然后认出来那个人的眼睛。

是胖子。

【theend】

第十六年,节日快乐,小三爷。勇敢地,一直一直,往前走吧。所谓无底深渊,下去,也是前程万里。

经文都引自《地藏经》。

FT:

全文共六节。前五节是中间对称的双线结构,第六节是收尾。

每节的聚焦点:1经文+坛城—2坛城—3经文—4坛城—5坛城+经文

沙海是吴邪一个人的故事。对张起灵的情感,是他的一个支点。那时他的智慧和力量都在巅峰,人事变迁容不下太多缱绻。只有躲藏在吉拉寺的时候,他能稍微找回过去的自己。那个过去的自己,曾被他亲手杀死。《十年》里说,我变成了一块不会痛的石头。为了继续生活,他又必须克服深重的自我厌恶。《沙海》到《十年》留白了,但我们可以看到,他解决得很好。仍有执念,但不再偏执,重新学会疼痛,也学会了放下。

央吉玛,墨脱门巴人。她那从墨脱传来的歌声,陪伴我完成了写作。

写了一星期,几乎全是在地铁上和深夜里完成的。感谢陪伴我完成这段艰苦写作的朋友们,树,朝,五,何,闪。感谢主办,如果不是主办找到我,我不会重新开始写作。

8.8凌晨1:27

脸部涂鸦

这不是我们第一次在闷油瓶脸上写字,上一次是在我们三个打牌的时候。

休养期间,我们三个尝试了各种牌的打法,不光研究了各种类型的打法,还研究了各个地域的特色打法,总之如果要写一篇这方面的论文,我们三个是很有资格的。

打牌总要分个输赢,但如果只是单纯宣布输赢结果,总是缺乏一些动力去赢,于是后来我们加了一些惩罚和奖励,比如一场打下来,赢的最多的人可以三天不洗碗,输的最多的人要洗三个人的臭袜子等等。

逐渐逐渐,这种体力劳动上的惩罚和奖励,也让人失去兴趣,于是开始转为只能在损友间使用,并带有羞辱性质的惩罚。

说白了,就是在脸上写字。

据说这在古代也是一种刑罚的,我们通常要更心狠手辣一...

据说这在古代也是一种刑罚的,我们通常要更心狠手辣一些,不仅要写字,还要写一些让人难以说出口的字。

这个规则定下来,我跟胖子都默默看向闷油瓶,要知道在闷油瓶脸上写字,这种念头光是想一想就很刺激。

但闷油瓶似乎并不是很在意,他点点头,像应对我们之前所有的奇葩规则一样。

我跟胖子又默默对视一眼,心里都在说,这也许就是一种自信,闷油瓶可能认为最终会被写字的还是我跟胖子,搞不好他已经开始想给我们脸上写些什么了。

闷油瓶的牌技其实也一般,打什么都中规中矩,他不会冒进,也不保守,该怎么打就怎么打。胖子就不好说了,是个牌局老手,还惯会用一些场外伎俩故弄玄虚,无奈我们三个实在都太熟了,他眉毛一挑,我就知道他接着要说什么屁话。我是属于技巧还可以,脑子转得也够快,但运气总是很差的那种。所以如果三个人都认真打,其实不一定谁输。

第一局很快结束,胖子输了,胖子说反正自己脸皮厚,随便我们怎么写。就这种态度,就让人觉得很没趣。

我一时也想不出什么,闷油瓶也不给建议,于是我就在他左脸上写道:假盆洗手王胖子。

这倒好像真的羞辱到了胖子,下一把我输了,他非要在我脸上写:贼心不死吴天真。

很快,我们两个的磁场使得牌局十分有魔力,因为每一局都是我们两个轮着输。我跟胖子互相在对方的脸上写下吐槽的话,并且愈发过分,胖子甚至要求我承认,几百年前在七星鲁王宫时候那个屁是我放的,我就只好揭露他当年在小哥失忆期间,提出馊主意要将小哥卖给富婆。

终于,我们两个猛然发现,闷油瓶一张脸依旧是白白净净的,十几局下来,他竟然从来没有输过。

这简直不符合常理,没想到闷油瓶的胜负心这么强,又或者是他确实不想被人在脸上写字,这才发挥了真实实力,认真地和我们打牌。

这时,我跟胖子再次默契对视,我们决定合起伙来,让闷油瓶输一次。

于是,胖子开始故意给我放水,好牌全留着接闷油瓶,这样我们很快就靠这种手段让闷油瓶输掉了。

我猜闷油瓶一定看出来了,只是懒得与我们计较,他眼神淡淡地看过来,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我拿起笔,但实在不知道写什么,于是看向胖子。

胖子说小哥不爱说话,连弹幕都不知道要写啥,要不画个啥也行。

我猜他脑子里跳出来的是王八,这我可不敢。

最后我托着闷油瓶的下巴,在他脸上画了个Q版长颈鹿,算是麒麟的低仿版。

说实话我的画工还是可以的,是一种有些可爱的效果。

只是好死不死,我们正准备开启下一局,小花忽然邀请我视频聊天,他在帮我清点杭州的一个仓库,时不时需要用视频问我一些货。

这是正经事,但我此时没脸见人,于是用手捂着鼻子以下部位接了视频。

小花看到我,先是一愣,然后给我科普网络并不会传染病毒,不用捂鼻子捂嘴,也不用戴口罩,我没心思和他解释,叫他迅速说正事,这都忙着呢。

小花却好像发现了什么,他好奇地问我们在干什么,还说看到了我脸上好像写了字。

我心说这丢人不能往小花那丢,便下意识地按了屏幕上的切换镜头的按键,这样他就看不到我的脸了。

然而我忽略了一个问题,后置镜头,对着的人是闷油瓶。

小花一定是看到了长颈鹿,他一下笑开了花。

后来发生的事,证明小花不仅看到了,他还截图了,他不仅截图,还要发到群里,闷油瓶为这一场牌局,付出了很多。

当晚,我假模假样和闷油瓶道歉,表示不该把长颈鹿画得那么可爱,实在不行,就让他给我也画一个,两个凑一对,这总可以吧。

闷油瓶表示可以,但他不喜欢长颈鹿,最后在我后背上画了一只同款麒麟。

他的画工也着实不错,虽然线条相对简单一些,但我照着镜子看,仍旧栩栩如生。

“这不能算惩罚,这属于奖励。”我伸手给闷油瓶比了个赞,心里无比得意。

闷油瓶淡淡一笑,“这就罚你。”

【写在前面】这是一段太长不看版:

《观棋不语》是由三品不良与type_omega的合作作品。

为此,现将放置《观棋不语》全文的Lofter站点,将更名为gqby2015.lofter.com

由于这个站点最初由我(type_omega)建立,其中我将与观棋无关的短篇,也就是gift合集删除,今后在我的个人站点再做发布,其他内容将维持原貌不动。

1、保留联名权利。双署名或按第一版双不署名均可。

3、今后再版产生的收益属于我的分成部分,交给中国妇女儿童基金会作为转赠。

下面交代的是我做出以上考虑的过程,内容约9000字,若你对此不关心,以上说明已经足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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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详细全文】

各位读者:

大家好,我是type_omega,很久没有与各位见面。

因为太久没有浮水,可能有些人以为我已经离开了赛博世界。

因此在今年过年之前,发完最后一次通贩公告后,站点就没有更新的内容。到了3月,我在私信箱看到三品不良的留言,期间断断续续地有过几个回合的交谈。

总的来说,我认为交谈的结果非常糟糕。由于受到的精神冲击超过我承受能力,这串交谈最终以我提出中止告终。

在那之后,我缓慢安排三次元事务试图恢复,希望戒断从她那里获得的负面情绪。因无更新加上身心原因,站点目前维持较低幅度的维护。

这是我截止到现在所经历的过程。

我与三品之间的矛盾与纠葛,给了读者非常大的困扰。长期以来,即使从读者处了解到三品会频繁在公共平台抒发个人情绪和看法,我也仍然坚持特意不在公开平台解释应对,仅有一次说明是在18年年底写的。因为我秉持的个人理念是,无论作者之间有什么冲突,也该是互相之间商量解决为优先,并且创作过程中过多往来内容,不论与创作有无直接关系,让读者看到只会干扰对作品本身的阅读和好感。

但这个状况到现在已很难继续。最近也有一些读者来询问三品近期的动作我是否知情,我们到底发生了什么。很遗憾我是这样间接地了解到《观棋》的一些进展。

我会对至今为此的事情,做一次必要的交代和一些重要决定的公布。

【关于我和三品过往的一些回顾】

其实一直没有透露的是,我与三品之间最大的难题,在于这并不是我们两个人的合作,而是三个人的故事。

2012年下半年,三品不良与我就《观棋不语》的合作开始,我想刚开始,三品是带着一些个人的设想来找我一起填坑的。等我们确定合作后,我规划出共6部的大纲,双方根据此大纲来进行写作,具体可参考出本版的后记。

最开始的几年合作相对顺畅,我俩互相打配合。我将自己定位为一个“原案”,也就是偏后端,主要提供创意、世界观架构、剧情推演、部分关键剧情的原稿提供等支持;而三品为前端,负责补充细节及成稿撰写,无论是谁写的内容,都由她做最终完善及定稿,以保持风格统一及提升表现力。当然实际上观棋的每一章(除各自最后的结局,及基本由我撰写的间幕、外传、赠品书信外),都是我们双方互相反复修稿后的产物。

第一个转折点是三品的三次元发生了巨变,而且不是她愿意的变化。我也曾试图给予帮助,但作为异地相处的朋友,虽然我已经给出在现实生活中可以做的所有帮助,也实在很难改变千里之外的事情。

三品之后的三次生活也愈发紧张,还一度发来《观棋》的存稿向我“托孤”(后来,她的三次状况也没有实质缓解或变化)。当时我一方面劝她不要轻易放弃,另一方面此时观棋的内容在大纲中已经过半(大约处于第四部中后段的终极解谜前后),后续的内容也比前文更为复杂,因在前几部中我也有过大片章节的写作(例如除了第一部外每一部的结尾章、老九门部分等),于是便开始采取提供大量连续原稿的方式,希望能替她分忧。

当时我没想到的是,我的困局在此埋下伏笔。

2017年是另一个转折点,这一年间发生了许多事。这一年的前半年,我在三次元遭遇了一场极大的职场宫斗,被甲方的不正当交易勒索,我当时每天就像活在一场真实的剧本杀里,为了保住我与我的同事不断周旋,也被迫放弃了网上的活动。这期间三品找我,有很多次我是没有或延迟回应的,《观棋》也因此断更了大半年。

我的内心十分焦虑,但又难以解脱。我认为当时三品的状态也不太好,发表过一些无法继续的话。后来我承诺一定会回来完成此事。

然而回来以后,三品跟我表达的是她已经对同人无甚兴趣,想和“基友”一起去搞原创漫画。

在那之后,三品以骑墙的状态,保留对《观棋》最后成稿的修改,将精力转去原创项目,我也接受了长期单机值班的现实,这样的状态一直维持到临近写完结局。

然而在此期间,网漫市场萎缩,三品与另一位合作的原创漫画也投不出去。到了差不多第一版结局写完前后,三品逐渐将精力转回到《观棋》这边。

此时发生了我非常难以接受的事。就是从那时开始,我发现我提交的稿件,三品跟“基友”是两个人一起审的。期间大概有4、5次,在我们还在讨论剧情的过程中,三品直接返回她与“基友”的聊天记录作为修改意见。

当时我非常震惊,并提出内部草稿阶段不适合介入第三人的时候,三品的回复是:以前她写文就找这位“基友”一起商量,她不知道为什么不能这么做。

而这个“基友”也不是三品普通的朋友,事实上,这个“基友”是三品画同人图的代笔,但并不署名,让三品以自己的名义发表。所以用三品的说法来形容,她就是“另一个三品”,他们是图文合体共用一个笔名的关系。

这位“基友”,也是带她去原创爬墙的人。

另外要补充说明的是,其实早前我与三品相处还可以的时候,三品一度将我介绍给这位“基友”,还邀请我参加过这两位组织的旅游。

结果三品后来转告我,这位“基友”并不喜欢我,认为我插入了他们两人之间。

我受到了严重的打击,三品说会跟她一起做原创爬墙的时候,我的内心是非常难受的。

但当时我几番考虑,认为《观棋》与原创是两个平行的项目,虽然我没交上三品的好友,但影响应该不大。

我没想到最后我们仨还是搅合在一起。

其实在那时,由于对这样的交流难以接受,我明确提出不希望三人合体,表态没有要加入“三品”这个ID的打算,并说明关于《观棋》我的定义是一对一的联名合作。在我看来这个合作应该是双方对等的,我只和写文的“三品”发生合作,如果加入“另一个三品”,我实在不知道怎么摆平个中关系,合作性质也会产生变化。

我后来也就此事,给那位的个人账号发过私信,说明我的想法。她的回复也很客气,对我表示理解,表示不想插手。

但实际上,从我发完私信以后,情况并没有变化。三品还是时不时发来聊天记录当修改意见,这种情况一直维持到出本前。而在我明确拒绝三人合体后,她对此的说明就变成了“基友”给的意见代表路人的真实想法,所以值得参考。

但就我所知,这位“基友”无论是《观棋》还是《盗墓》,都没完整看完。

另一个情况是,18年底到19年初左右,简中同人遇到了一轮大打击。

基本是能发文的地方,都没了。

在当时观棋已经发完所有能发的内容。(第一版)结局其实写完,但因为三品非常不满意,因此处于内部草稿状态,网络版停留在开放性结局阶段。

为了让观棋看起来不像是停滞在原地,我开了LOFTER和嗷3,代替无法使用的贴吧与“某”熊。(后来嗷3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也在20年被墙了)。

在那不久之后发生了一件事:有一个人给三品发私信,说感到三品对我的不满,会用300人大群帮她一起抵制。三品与那人聊了很久,并没有明确拒绝他的提议。这事被我无意中发现,当时我非常惊讶与气愤,觉得我跟三品的摩擦并不至于要上升到这种地步,希望三品给那人一个明确回复,批评并回绝此事。但三品认为事情不大,而且她只是被通知,不想再做任何回复以免惹事。

这件事最终是我用自己(omega)的名义在三品微博发了一段话,以“希望别人别把三品拖下水”的口吻,隐晦地做了回应,打熄这个还没燃起的战火。

那之后,我离开了三品的微博,到后来连自己的号都很少上了,几乎完全放弃了微博的使用。

一直到19年9月,距离结局初次提交已过去10个月,结局的修改毫无进展。我去询问三品,最后她给我的说法是,她认为这个结局太差无法修改,放在本子里只会让人受骗,建议提前发了让大家避雷。

我先后争取了几次,希望她挽救一下,最后无奈答应。答应的那一晚我大哭一场,跟父母交谈后,预订了国外游的机票,决定对这件事放手。

后来的很多事情,你们都知道了。

******

我把这些事情梳理出来,是想回顾与反思我内心的困惑。

我一直不知道,在两个三品之间,我到底算是一个什么角色;也不知道,三品到底是怎么看我的。

其中前一个问题,我开始以为我的明确表态就已经是这件事的结束,后来我发现,其实是开始。三品依然带着跟“另一个三品”的聊天记录不时发来,那时我的感受是,我是一个在“三品”ID以外的外人,我辛苦孕育的我们两人的思想结晶,抱到三品夫妇处,并在我面前辛辣地评头论足孩子的美丑如何。

而后一个问题,其实我是不愿意去细想的,不过在我希望三品替我说话时,我大概感觉到了,三品并没有完全站在我这边。

但是因为这些事情是文本身关系不大,我认为没有必要说出来。我经常想这些想法只是我一个人的困扰而已,三品最清楚我实际做了多少,而且如果我把事情做得漂亮一些,可以让三品开心一点,也不至于让三品搬出别人传话。

所以后来发生很多大大小小的风波,我也是打算跟三品互相商量着来,如果不对就去改好,把事情尽量做妥帖。

我们定下了双结局,实体也开始推进,我认为事情有了明确结论,以满怀希冀与心存感激的想法推动《观棋》的降生。

我一直对自己说,所有的不愉快都会过去。

但后来许多事证明,这些想法只是我的个人期望,情况并没有根本改善。

在三品的结局出来以后,我们仅在19年年底享受了一段短暂的平静。之后一切又开始滑坡,甚至比之前更糟糕。

三品的负面状态并没有得到稀释跟缓解,中途出现各种“我不要读者了”“我不要结局了”“这个文只要有一个字不是我的都不是我的”“我也没法阻止你说你是作者”“这文太差救不了我跟基友去画瓶邪漫去了”的崩点。我只能一遍遍试图告诉她事情不是这样,希望她能理解我们是这个故事的双亲,希望她不要看轻自己,希望她与这个故事坚持到最后。

但我能感受到的是拒绝。期间夹杂着若干次的停工、反复以及“另一位三品”的帮腔信息,我陷入了巨大的迷茫,常常是在十来条负面信息中寻找一条有效反馈,因为反复太多,到后来我都不知道哪些决定是真正的最后决定。

我在整个过程中最大的关键词是,“孤立无援”。因为这并不是我以为的,我与三品齐心协力去完成这件事的状态。

回到前面提到的,“我的困局开始埋下伏笔”的那个点上。

但是最后的情况,我觉得三品的想法是:由她自己来,跟我没关系。

她有一次发脾气打比方,大意是这么说的:我说做饭好累,你跑来替我做了,我说吃饭好累你也要替我吃吗?那我做什么吃什么?我只吃自己做的饭。

我觉得非常地难过,如果《观棋》是一个请大家吃饭的餐馆的话,我觉得这是我俩一起做饭的店,而不是一个人开的店。而且我也一再强调,从过去到现在,我都是定义定稿权在三品手上,原稿是否使用、使用多少、修改多少,不以我为准。

为了不再产生两人或三人冲突,后来在做完DC合集提及的修订后,我在最后一年主动离开剧情讨论,三品自行修改,我只在最后检查逻辑和做下校对。

我希望最终,她能肯定我对《观棋》做出的工作。我只是没有打算做三品ID背后匿名的天使。

其实在第一个转折点开始,我就逐渐感觉吃力。这是因为除了要完成文稿工作以外,我也聆听三品的烦恼,和她一起消化三次元和二次元的各种负面情绪。

我曾经说过,这就是像一个情绪黑洞,我试图去帮她消减,能起的作用越来越小,最后我的能量也一并耗尽。

这个黑洞越来越扩大,有很多次我都感觉自己理性掉光,然后回血,挣扎再爬起,又被击沉,再爬起。

那时我觉得我不能倒下,我们俩总得站起来一个,不然我们完了,《观棋》也完了。

但当怎么做我都无法真正抚慰到她,甚至她连我都很排斥的时候,我就知道不行了。

我对她说过一句话:“我没办法了,我只能先自救。你也想办法将自己救出来。”

这句话对我来说,其实是决定性的,意味着我个人的精神也已经达到了极限,我已经没有多余的能力去继续当负面情绪的倾听者和排解员,也帮不了她的生活和感情更多。

我之前对三品说得最多的话是“我们先说文,让讨论回到正轨”,后来变成了“我不是你的假想敌”。

我感到了绝望。

【关于我和三品的最后一次对话】

其实我是非常不愿意重新翻看这段记录的,这是过去几个月我低迷不振的原因,画风大概是这样的(其实这几年以来一直如此,只有密度的差别,从一开始一个月一次,到一周一次,到两三天一次):

(同意收下分成后说不要出非法出版问题)

(在我说希望她开心一点后的回应(马赛克部分是指她得了病)。前面假定我觉得我卖惨,后面直接变成我认为她卖惨(我真的没有))

(终于答应接收样刊,过了一晚后开始后悔,觉得这样就不能说自己没有样刊。

后来又替“另一个三品”要十套,在我安排寄出后,又表示寄了没用。

过了几天后忽然又变成寄那么多造成“基友”困扰,要寄回来。)

(在我表示因公司旅游外出暂时不上来,也对一直没体贴她的情绪道歉后

疯狂输出了若干条负面信息,我回来打开后的比例是这样)

在那之后,我因为过度沮丧找了一些专业人士请教,考虑到身心都到了一个难以维持的状态,我听从了建议,也告知了三品搬家与手术的事,最终与她说再见。

现在我尝试做一些澄清(虽然我依然觉得,并没有太多意义,因为改变不了什么),只是负面流言太多,我不得不做回应。下面的话是我对三品说的:

我没有抢,或者打算抢你的结局。第一版结局,其实最早不是作为我的个人结局出现的(本来一开始并没打算多结局),而是一如既往,按我们讨论的结果后我写的原稿,因为你确实不喜欢,所以不算通用结局。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依然会告诉你觉得这一版结局不要发。毕竟只要不发,还有很多回旋余地,我也能接受大篇幅乃至完全推翻重写。其实我没有你以为的,有那么多自己的坚持。

有声书经过几次反复,从一开始按你的意见不演播你的结局。后来临近结尾,你改稿后也安排了你的结局,主播的意见是播完1.0后播2.0,你不接纳后又按你的意见取消了。这是一个外部合作项目,我实在无法完全左右。

我没有让任何人说你OOC,请不要如此贬低自己。

你在回复中有若干段话,我猜测有些是复制读者留言,并不是你的原话。其中有一位说参加过试读的读者,如果我没认错的话,其实她不是最早一批参与试读的,而是最晚的一个。

因为你一直没有给出结局修改意见,我才提出说找一些读者试阅,这个工作基本是在19年2-3月完成的,我也结合读者的意见,改了一些力所能及的部分。这第一次修改我在3月已经向你提交。在公开发表后,我根据你后来给的意见的改动还更大些。

简单地说,我改不动了。

你后来追加的回复,我是最近几天才点开看的。我在后来有听说你在微博上晒收到套残损(这也是我在4月宕机的原因)。

我跟代理确认了快递追踪,按你的要求给“另一位三品”寄出10套,等到4月第一周再给你寄出1套。我强调这11份是作者要的,叮嘱过代理务必按最好的来给,毕竟我没有与你争吵的意愿。

但你在晒出那套残损的时候,显然没打算说明那些照片并不是代理直接寄出给你的本子,而是“另一位三品”在10套中挑拣后二次转寄给你后收到的实物。

我已经不知道你说的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因为整串对话过于负面,我尝试了很多次,还是没法完全细看里面的内容。

所有的这一切,都让我非常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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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站点及出本事宜的说明】

我想看到现在这里的人,大概的想法都是这件事崩了。

事实上我也崩溃了很久,更别说还要兼顾搬家和手术准备,整个人处于宕机状态。

但是我想说明的是,这不是我想留给《观棋》的东西。我为什么将我的最终决定放在最前,也代表我对《观棋》、对三品最终的态度。

我十分能理解,创作是一件自我的事情,其实很难与其他人合作。我们能合作那么久,已经是一件奇迹。

我想起最开始的三品来找我,才有这个文的诞生。这对我的一种信任,所以我决定也报之以信任。

我喜欢这个故事,包括三品写的,以及我写的,所有的内容。

这个故事从2012年到2020年,我们为之挣扎了那么久,留给了盗笔宇宙一场盛大而美丽的梦。

这个梦治愈过许多人,抚慰过许多人。

《观棋》实体的编排形式,末尾是以2.0结局(三品撰写)-后记(三品)-后记(我)-1.0结局(我撰写)体现的,因三品反复几次提及不愿意署名,也考虑到种种风险,最后以我也不署名(同时主催协调了STAFF们也不署名)的方式呈现。但实际上,后记部分均带各自的署名,且我个人后记也是以“三品与我合作的作品”来记叙开头。

以上有太多的痕迹,以至于让我觉得,我无需说明真的有当作两人作品来看待。

其实我的底线也就仅仅是:我们同是作者,各自发挥各自的特长,为这个文出了全力。

在《观棋》里我表达完所有我想表达的东西,做完所有我认为可做的工作。我不后悔与三品创造了它,它是一个好孩子,我只是遗憾三品不觉得是自己的。

对我们两个而言,不管是主张“有我没你”,还是“有你没我”,都是在撕裂它。

不要去毁坏,而要去建设。不管是过去还是未来,让它以完整的、美好的姿态存活于世,这是我关于这个故事最后的愿望。

关于《观棋》的过去:

《观棋》(截止到2020年前的旧约版)仅余的全文地址为817论坛与Lofter。

Lofter为实体版前的倒数第二个版本(与实体版差异较小),因修文容易引起屏蔽扣分,目前已不再更动。我希望它能回归为一个安静看文的地方。

该站将与我的个人短篇做拆分,属于《观棋》的部分维持原貌。

关于《观棋》的未来:

我真诚地希望,三品能写出自己满意的文字,很遗憾现在的结局还不是你喜欢的。如果你需要继续写,我不会做任何妨碍。

我是一名绝对的创作主义者,过去三品来找我吵的时候,我往往是说:可以直接改在文里,没有关系。

这不是一句敷衍,因为我认为创作比任何事情都重要。吵架只能产生负面累积,但粮可以一直留存下去。

创作是一味解药。有一位同人作者老师说过一段话,大意是同人女之间的争吵只是暂时的,而产出才是永恒。

在许多年后,等圈子凉了,这个地方会重新变作荒芜。但是当新的读者进来的时候,他可以在这个荒地间,发现几座小屋,那是以前同人作者留下的作品。当读者去阅读这个作品的时候,他能感受到里面有过的热情与爱,这个余温将温暖着他继续下一个旅程。

我想我们都无法在风雪中永远站岗下去,但这座小屋可以。希望爱火将让它的生命一直延续。

---------以下是给跳过中间太长不看的读者列出的,关于《观棋》的决定说明----------------------

关于站点的处理:

放置《观棋不语》全文的Lofter站点,更名为gqby2015.lofter.com。

我的个人短篇全部删除,今后在我的个人站点再做发布,其他内容将维持原貌不动。

原来的第一版我认为三品并不满意,所以应该不存在复刻可能。

我听说三品有打算重新出本,事实上在第一次出本之前及之后,我都说过三品可以按自己意愿去决定怎么出。但因为最后一次谈论此事发生在三品将我删除好友前,理论上需要重新确认。

1、保留联名权利。按双署名或者按第一版的形式双不署名,我都可以接受。三品依然是第一顺位作者,可以在内文中注明为三品的个人修订版。

因我不再参与《观棋》未来三品可能进行的重修与再版执行工作,今后有关收益,可将归于我的部分捐献给中国妇女儿童基金会,作为我的收益转赠。考虑到三品往后的投入会更多,捐献金额也可以将降低到盈利的三成。

【关于我自己今后的打算】

下面是我的个人近况。

在今年3月复诊的时候,发现肿块在半年间变大一倍,医生建议我立即准备手术。

6月底血检发现癌标志物超标,同时第一场大手术基本就绪。

三品与我都是病人,我希望我们都能健康快乐地活下去。

用自己的命,让大家吃一场瓜,这不是做同人的宗旨。

用有限的生命,做有益的创作,这是我最后的结论,也是我做出以上决定的重大动因。

而我也打算做新的内容,当然前提是先把自己治好,今年至少会有两场手术,我会先积极治疗。

因为答应过会出个人短篇集,但已发布的内容太少,我原本打算增加一些存稿再做发布(目前硬盘文存了1.5篇),但是能不能写完还是未知数。

即使写不出来可能也关系不大,我已经是毕业心态,在盗墓的创作于我而言,就像是落日的余晖。我不会做任何强求,让一切顺其自然。

很抱歉这件事叨扰到大家。

因为不想用这件事来做个人宣传,加上精力有限,我的站点目前不做开通。

如果有一天我开始发文,让我们在故事里再相见。

type_omega

2021.7.2

瓶邪

人皮面具的用途系列

———

阿透:“只有一张照片,还不是正脸,这让我怎么搞?”

吴邪:“你技术不是很好么。”

阿透:“这不是技术的问题。”

吴邪:“他的面部特征我可以口述补足。”

阿透:“不可能。”

阿透:“就算你们再熟,记忆也至少会有百分之十三的偏差,这样的偏差是面具无法允许的。”

吴邪:“我试试。”

阿透:“没有试的必要。”

吴邪:“试试。”

阿透:“……”

阿透:“你们上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吴邪:(沉默)

吴邪:“六年前。”

阿透:“?”

吴邪:“但我单方面见到他是在昨天。”

阿透:“什么意思?”

吴邪:“没什么意思。”

阿透:“别浪费我...

阿透:“你到底靠不靠谱?”

吴邪:(笑)“相信我。我保证百无一误。”

阿透:(拿起笔)“我只能先画半脸,剩下的一半得听你讲。”

吴邪:“哈,好。”

吴邪:“你这儿有沙发么,躺椅也行,借我睡会儿。”

阿透:“床在那边。”

吴邪:“太好了。”

吴邪:“需要的话,随时叫醒我。”

阿透:“给你两个小时。”

阿透拿个闹钟,拨弄两下塞到吴邪手里。

刻刀在面皮上游动,光线以和照片上相同的角度打到面皮上。一只眼,半架鼻梁和半个嘴。

这一切都很艰难,她看到吴邪带来的照片第一眼就知道那一定是个俊俏的人,说俊俏都稍显轻浮,应当形容其为美,像古老神像缺失的一段手臂,是雾气。不过神像曾经是完整的,后来才残缺,而阿透手里这个面具生来便只有半面,毕竟吴邪给的照片就只有半脸。

但吴邪似乎很有信心,这种信心跟阿透的技术无关,只与吴邪自己有关。

半面的男子生长在昏黄灯光下,从一团肉色面球逐渐变得与照片相同,阿透手扶着这张脸,她的体温染了上去,热,隔着手套,她想象照片中人的呼吸。

是不属于阿透的呼吸声。

来自阿透身后。

阿透回头,看见吴邪不知什么时候到了她背后。呼吸声是吴邪的,颤抖,非常轻,轻到气流甚至都没有进入他的鼻腔,吴邪看起来要溺毙在空气里。

“你醒了。”阿透说。

吴邪盯着半面失神。

“真好。”他说,“真好啊。”

吴邪手伸向那张脸,被阿透一巴掌拍掉。

阿透:“戴手套。”

吴邪憨笑两声,搬了个板凳在旁边坐下:“大师,接下来怎么做?”

阿透:“接下来全靠你。给我报数据,我根据数据来做另一半脸,并调整全脸。”

吴邪点头。

阿透:“他的眉间距。”

吴邪拿尺子在面具上比划一下,指甲敲上一个点:“这里开始。2,或者2.1厘米。”

阿透:“别或者,到底多少?”

吴邪:“2.1。”

阿透:“眉眼距呢?”

吴邪:“什么?”

阿透:“眉毛上缘到瞳孔中心。”

吴邪:“2.3。”

阿透拿起照片比对:“是不是短了点?”

吴邪:“不会。就2.3。”

阿透:“好。”

阿透:“两眼瞳孔中心距离呢?”

吴邪:“6.2。”

阿透:“鼻翼宽。”

吴邪:“3.7。”

阿透:“确实,差不多。”

吴邪笑一下。

阿透:“你的数据准确度很惊人。”

阿透:“这是怎么做到的?”

吴邪:“你教我制作人皮面具的独门方法,我就告诉你。”

阿透:“这是你的秘密么?”

吴邪:“是。”

阿透:“你用这样的秘密来换我的商业机密,我很亏。”

吴邪:“那你换个问题。”

阿透:“你就这么想知道我的商业机密?”

吴邪:“它有用。”

阿透:“那我想想。”

阿透:“我想好了。我要知道,你找我做这张面具是想干嘛。”

吴邪:“我觉得还是上个问题对你更有价值。”

阿透:“我就问这个。”

吴邪:“确定么?”

阿透:“你讲他妈还是不讲?”

吴邪:“我用他的面具去打架。”

吴邪:“你不觉得他看起来很能打么?我请他上身,说不定就变得一样能打。”

阿透:“你有病。”

吴邪:“开玩笑的。”

吴邪:“其实是他的面具能保护我。”

阿透:“怎么讲。”

吴邪:“他消失很久了,现在被视同死亡。”

吴邪:“想象一下,一个已经死亡的人忽然出现在你面前,你会是什么反应?”

阿透:“我会吃惊,或者愤怒,或者会很高兴。谁知道呢,或许都有吧。”

吴邪:“这就对了。他出现的一瞬间,你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阿透:“所以呢?”

吴邪:“这就是我要的。一瞬间的迟疑和盲然。”

吴邪:“你打过架么?你看起来经常和人干仗的样子。”

吴邪:“在双方差距不悬殊的情况下,一瞬间的迟钝就足够定夺胜负了。从某一天起,我将经历无数必须分出死活的时刻。这张面具给对手带去的影响,或许能让我活下来。”

阿透:“所以你是在利用他么,这张脸的主人。”

吴邪:“是的。”

阿透:“他已经死了。”

吴邪:“可能吧。”

阿透:“他是你的朋友么?”

吴邪:“算吧。”

阿透:“那你确实没点良心。”

吴邪:(苦笑)

吴邪:“这个人,他一直庇佑着我。他在的时候庇佑我,他不在的时候庇佑着我。”

吴邪:“他庇佑我太多了,所以不差这一次。”

阿透:“你用了’庇佑’。这是个很重的词。对你很重,对他来说也很重。”

吴邪:“是的,很重。”

吴邪:“我回答你了。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的商业秘密,制作面具的窍门,是什么了吗。”

阿透:“等我做完这个面具再回答你。”

天亮了。阿透把面具放到吴邪手上的时候,看到了后者眼里的海啸。她手指搭上吴邪的手腕,探到了他的脉搏。

快得吓人。

阿透坐回椅子上,在背光的阴影里凝视吴邪。

吴邪小心地把面具在模型上摊开,然后站定。他和面具,他和他,他们就这样对望着,隔着一线说不清道不明的屏障,阿透听到了那屏障正发出爆裂声。

“大师,真正的大师。”吴邪赞叹。

阿透嗤一声。

“大师不准备传艺。”阿透说,“你把货款放下就请回吧。”

“为什么。我们不是说好了,一个秘密换你的商业机密么?”

“你真的回答我的问题了么?”

“你想听什么?”

“我想听你的理由。”阿透转着小刀,“做这个面具的理由。”

“我已经告诉你了。”吴邪说。

“那不是理由,那只是个借口。”

“一个你找给自己的借口。”

“别骗我。”阿透说。

吴邪笑起来。

“你这儿有镜子么?”

阿透指了一个方向。

吴邪把面具递给阿透:“帮我戴上它。”

阿透妥帖地把面具戴在吴邪脸上。

吴邪站在镜子前很久,阿透背对着吴邪,没有打断他。她想起自己第一次帮吴邪戴面具,是吴三省的面具,那时候吴邪抱着她哭得稀里哗啦。这一回,吴邪只剩沉默了。

“我的理由。”吴邪忽然开口。

阿透转过身,清晨的光辉里,她看见吴邪亲吻了镜子。

——何年何月,才又可今宵一样*。

01.

胖子问我,如果他突然对我说“我爱你”,我可能会有什么反应?

我说会有点感动,同时还有点想吐。他说那换小哥问呢?

他挤了一坨牙膏在牙刷上,沫子星子直接飞到我的衣服上。我忘了躲,定了定神:“你少骗我,...

他挤了一坨牙膏在牙刷上,沫子星子直接飞到我的衣服上。我忘了躲,定了定神:“你少骗我,我不信你这套。”

他看了看我,往池里吐了一口牙膏沫。

“你昨天晚上撒酒疯,可不是这样说的。”

我的心开始狂跳。胖子刷完了牙,拧开水龙头冲水,动作慢条斯理,一点都不像他的作风。

“我说什么了?”我内心急切,面上不动声色地追问他。

“这我不能说,”胖子道,“不过你可以自己去问小哥,小哥知道。”

他憋着一肚子坏水,我算是看出来了。说不定我那发酒疯的视频,早已经连夜被他以十块钱的打包费发给了各个堂口的伙计。

想到这里,我心里松了一下,跟他互相损了两句,尽量表现的一点不好奇。洗漱完回店里一看,本来好端端在沙发上坐着的闷油瓶不见了。

胖子这店铺就一个店面儿加后堂,左边厕所右边库房,上面加吃饭睡觉的地方。货摆在一楼就没有人能落脚的空隙,十分憋屈,他也不想着办法弄宽敞一点。

我小心翼翼地出去,推门一看。天色还很早,闷油瓶摆在门口的鞋也不见了。

他一大早出门去,不知道做什么,难道是嫌我和胖子声音太吵,跑出去躲清闲?

我拿起外套就跑出门。左右看看,只是,闷油瓶会往哪走呢?

从长白山回来以后,胖子急着处理一笔大单,我们就陪着他先回北京,这两天一直住在这里。三个大男人过的不讲究,经常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我琢磨一下,心里有了计较,往右手边胡同里走去。那边挨着马路,开了很多的早点铺子,闷油瓶可能是早起买饭去了。

越想越是合理,走到巷子口,却见围着一群人,似乎有人吵架。听说有个小年轻买了东西不给钱,和老板吵了起来。

我扒着人群一看,那烧饼摊子的老板站在街上,一手抓着闷油瓶,一手抓着铲。老板骂他,他也不吭声,提着饼子站在那里挨训。

我一下子火就上来,说道:“让让,让一让!”人家看热闹正高兴,很不耐烦地骂我:“你这个人怎么看热闹还插队呢?一点素质没有。”

那老板犹如在说单口相声,闷油瓶越不接话他越来劲。我废了吃奶的劲挤进去,两步跑到他旁边:“小哥,怎么了?”

他看见我,摇了摇头。那老板道:“你又是谁?”

“我是他朋友,”我道,“你仔细看看,可能收漏了。”

那老板瞅了瞅我,等我摆出一脸凶相,这才开始满地乱找,围观群众也跟着满地乱找。我有点迷糊,问闷油瓶道:“是真给了吧?”

他点点头:“放在桌上了。”

“算了,找不到就找不到,这里人这么多,谁知道掉哪去了。我再付一次就完了。”我拦住那老板,说大家都是做生意的我知道你的苦处,再付一遍赔你点钱,这事就当翻篇儿了。

那老板叫道,因为闷油瓶一直不说话,让赔钱,又装傻,他才拽着不让人走,又不是故意这样。我连忙道歉,好说歹说,嘴都给我说干了,才让我扫他的收钱码。和闷油瓶在怀疑的目光中走远,烧饼豆浆都凉了。

他在山里住上十年,跟社会确实脱节许多。北京物价也涨了不少,胖子铺里那点二十元纸币,买顿早饭还不够用的。

我看着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就道:“下午咱们去买个手机,怎么样?挑你趁手的用,钱的事情不用担心。”

他说好。走了一阵子,忽然道:“吴邪,手机支付,是怎么弄的?”

“我教你,”我脱口而出,“我可以教你。”

这是一五年的夏天,从长白山回来以后一个阳光普照的早晨,我踩着一只开胶拖鞋,带着宿醉的迷蒙,和闷油瓶走在老北京城的巷道里。他问了我一个问题,我给了他一个答案。

他依然说好。那一刻我意识到,有一些迟钝而痛苦的感情正在我的胸腔里勃发。犹如这稀松平常的生活里,忽然闯入了某个无形的不速之客。

02.

吃过午饭,我们去专柜挑手机。我问过闷油瓶的意见后,给他拿了一个基础款的老年机先适应一下功能,又另买了一个最新款。他学习的能力很快,我并不怎么担心。

我不知怎么,心里浮现出一种局促的不安,一面又很有成就感。毕竟教过闷油瓶什么东西的,除了学堂夫子和武打师傅应该也没有别人了。想着这事,我连饭都能多吃两碗。

胖子看我在那里一个劲傻乐,催我吃完饭来刷碗。我吃他的嘴短,只好答应下来。何况胖子炒菜确实是好吃,隔壁店的狗一到饭点老来他这铺子门口打转。

我挽起袖子,进院子里洗碗,胖子出去逗狗,和隔壁金店老板吞云吐雾,隐约的新闻联播声从院墙外飘到耳边。哗哗的水声。街坊闲聊。天井上空飞过两只麻雀。

果然劳动使人充实,我心里面那些怨怼,憎恨,忽然一扫而空。我真觉得从前过得那些都不叫人过的日子,那顶多是凑合活着,只有小哥回来了,这才能叫过日子。

闷油瓶不知何时走到门边,默默望着街道。我隔着昏暗的厅堂注视他的背影。

我想和他说雨仔参的故事,问问去福建的意向,隔那么远喊他,又显刻意,只能恶狠狠搓了两下盘子。胖子的破盘子给我搓得铮亮。

出世,入世,无论如何,他已不是人间的过客了。

那双代表着张家古老传统的发丘指靠近我,夹住衣兜里的手机。他把面部识别对准,划开接听键,贴到我的耳边。

话筒里有人喊我:“老板。”

王盟。我心说,得找个借口给他加薪:“什么事?说。”

从雪山上下来以后,王盟虽然短暂地和我闹过别扭,但他能为我看这么多年铺子,也不是全无道理。我还听说国外一个女人和柏林墙结了婚,可能他和我那铺子就是有点缘分。总之,我把店全权托付给他,他也就顺势继续照看。一走了之,自立门户,已被证实是行不通的,我叫他别再打这些主意。

据王盟所言,有个男人找到吴山居,请不进去,赶又不走,一定要等我亲自过来。

我用力搓了搓盘子,想了一下道:“叫街道办的把他抓走。”吴山居怎么说也是个景区里面的店面,本来古董就卖不出去,老整这么一出,我生意还做不做了。

“不是,”王盟道,“我看他跟张爷长得有点像,恐怕是亲戚吧?”

我和闷油瓶对视一眼,话筒外放,这些话他都听得一清二楚。

他收回手机,表情似乎有点无奈。我用手背蹭了一下鼻尖,嘿嘿地笑了两声。

对面传来一个很年轻的声音:“族长?我找吴邪。吴邪在吗?”

闷油瓶把镜头转向我,屏幕里一个小张看着我。王盟没说错,确实和闷油瓶的长相是一个风格。

“我来送你要的东西,”他说道,“海客哥说,必须要亲自送到你手里。如果你不回来,我会一直等在这里,直到你亲手来拿。你的这个伙计,我不信任。”

王盟脸都憋红了,转头怒道:“你什么意思啊?”

“你在雪山上干的那些好事,别以为我没听说……”他瞥了一眼王盟,捏住食指和拇指,在耳边做了一个轻轻摇晃的动作,注视着我,淡淡地道,“总之,我在这里等你来取。”

03.

我背着闷油瓶和胖子有一个秘密。

这其实是很少见的。我一向是我们三个中最没有城府的一个人。可能我的小花招比较多,但我天生就藏不住秘密。

这并不是说我不会演戏,而是说,在我的朋友们的眼中,我过往的来路无比清晰。所有人都知道我是如何走到现在这一步,有心一点,也能推测个大差不离。不像闷油瓶未知的过去,没有人知道那些事情,那么这就自然而然成为了一个秘密。

如今,我也有了一个秘密。我从巴丹吉林一个寒冷的夜晚开始产生这个想法,在回到杭州的当天付诸实践。

我尝试把蛇毒和六角铃铛的作用结合,以左右记忆,试图制造可控的梦境。但是张海客学而不精,尝试了数次,始终达不到我要的效果。丫读书的时候,肯定也是个上课不听讲的。

最后一次幻境,我们在进入雪山的前夜实施。这一次我回到了云顶天宫,闷油瓶即将与我们所有人失散的那一刻。

肺里的空气互相挤压,产生撕裂的痛觉。我在剧烈的狂奔中几乎忘却呼吸,闷油瓶的动作太快了,如果我此时落后一步,就会完全失去先机。

他停了下来,维持着冲势往前走了几步。那些蚰蜒几乎不能近他的身,我一靠近他,衣裤上的虫子就沿着地缝疯狂地逃开。

“你要甩开我们,”我的嗓子火辣辣的疼着,“后面的路有多危险,你知不知道?陈皮阿四的人全部没能走出这里。”

一阵漫长的沉默后,他回答我:“你不是吴邪。你是谁?”

“我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我苦笑道,“我以为,会回到我见你的第一面,或者进沙漠之前的最后一个夜晚,最好是在巴乃那个瑶寨——我本来想和你好好谈一谈。”

蚰蜒的荧光还在闪烁,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可能以为这是一个疯子的胡言乱语:很简单,我受到了极大的惊吓,语言完全失去了逻辑。

这里不存在任何谈话的时机,他有立即就要去做的事情。我本来想的很美好,能够在羊角山附近和他在湖滩上走一整夜,或者就坐在帐篷外的篝火边,烤着噼啪的火舌,不去追问他那些无聊的问题。

我想要回到一个足够宁静的瞬间。老天没有给我这个机会。

我知道什么时候幻境会结束。我说什么时候醒,就会什么时候醒。

六角铜铃空灵的律音从甬道深处传来,所有的场景开始崩塌、倒错、重组,张海客的脸出现在我面前。

“见到了?”

“你是不是技术不到家,压根不行?”我仰着脖子,鼻血沿着下巴滴到领子上,说话能尝到嘴巴的腥味,“见是见到了,没能聊两句。”

“正常。”他的意思是闷油瓶从小就不爱搭理人。

我用袖子擦掉鼻血,从凳子上坐了起来。张海客开始着手收拾青铜铃铛和费洛蒙的针剂。

他说我今天的摄取量已到极限,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还要试,那就得等几天。

我心说再过几天闷油瓶就从门里面出来了,再实施这种东西,老显得我心怀不轨,还能有机会么。

“族长要出来了,你有什么话可以直接和他说。”

“我靠,那领导演讲之前还得排练好几遍呢,你怎么不说了,”我骂道,“请你帮忙办点事都办不好,少在那里说风凉话,把钱还给我。”

他不搭理我,把我的话当马耳东风,提上箱子直接出去了。

我走到旅馆的窗子边上,靠着窗台,望向外面的雪山,胡乱想着,闷油瓶在门里面无聊么?会经常做梦么?不知道青铜门里面会不会也有粽子陪他一起锄大D。

雪山齐天般高耸连绵,千年万年,依然如此。这所有的一切,几乎都和十年之前,我追着他来到这里的那天傍晚没有区别。

蛇毒的后遗症让我的鼻腔撕裂般痛楚。我开始有点后悔就那么让张海客走了。

百年枯藤千年雨,特别的花吃了可以长记性。我可以再试一次,把那些话说出来。哪怕一句也行。

04.

和张家人商量事情,永远是一个比较漫长而痛苦的过程。他们习惯把一个计划的战线拉得格外长远,从几十载到数千年不等,而且以此种缜密为殊荣。

如果不是张海客想给我个了结,我想不出别的原因。

两天之后,我们乘飞机回到杭州。我请所有人去楼外楼吃饭,张家人席间出来,把铃铛交到我的手里。

我带他到吴山居的后堂。说实话,我很久没回来过这里,甚至感到有一点陌生。

我过去打开窗子,坐下来,看着他从手提箱里取出铃铛。

“想象一个真实发生过的场景,”他道,“在脑海中模拟温度,味道,声音。如果想好了,就点头告诉我。我需要一个绝对安静的环境。”

如果我要和闷油瓶谈话,这个场合应该选在哪里?

我心中早有答案。

回到广西上思的那幢吊脚小楼。回到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前,我的人生中最为闲逸的一段日子。

我好奇要怎么见到他,如何对他说话。在幻境中,我不需要付出任何试错的成本。我可以无数次的做出不同选项,而不用害怕他会再次离开,并且就此不再回头。

我闻到烟熏的香气,篝火的红光映入眼帘,干柴在草木灰里膨裂,“噼噼”作响。南方秋夜的寒意要侵到骨头里。一件不知是谁的外套正盖在我身上,胖子在院坝拉破锣,唱“来日纵使千千晚星,胜过今晚月亮”。云彩没有听过这首老歌,听得很是入神。

我坐起身来,外套掉在膝盖上,旁边的黑暗里伸出一只手。

我们坐在吊脚楼二楼的阳台,把腿悬空垂到木槛外。闷油瓶拿过了衣服,默默穿上。

我揉了揉脸,彻底醒来,给他说一些我在做摄影师的那几年间,从各地听到的民俗故事。他静静地听着,我感觉是他还是愿意听的,有时候胖子喝醉了说一些疯话,他也能坐着听一箩筐。

我是一个但凡有听众,倾诉欲就会无限倍增的人。我甚至有个专门的文件柜,用来整理旅途中听说的故事,有些如果写出来,将会变成不错的短篇小说。

我挑了几个说给他听,看不出来他是感兴趣,还是假装在听。也可能是他失忆了,而表现的和他认识的只有我和胖子,出于人道主义,他才礼貌地听我说话。

他在所有事情上,似乎都表现成如此,很容易令人挫败。你完全琢磨不透闷油瓶,因为他对所有人的态度都一样淡然,据说王安石吃饭只夹他面前最近的菜,全无好恶,人对外物无感到一定程度,差不多可以羽化登仙了。

我说完以后,就去观察他的表情,道:“你感觉这里怎么样?”

平心而论,巴乃是一个风景优美的地方,养老的话,像这样的村子就很不错。生活在这里,远离车水马龙的尘嚣,一点焦虑都没有。把自己住的地方再打理好,简直和度假一样。想去这样的地方生活,听起来就好像我的下半辈子即将归隐田园。

我接着道:“你当年选在这里定居,肯定是有理由的。我知道福建的一个村子,和这里很像,不过要更凉爽。村子附近有六条瀑布,气候很适宜。这样,你之后可以跟我去看看,再做决定。无论你要去哪里,我不会拦着你的。”

这些话我已经在心中打过无数次腹稿,说出口像背书一样流畅。

闷油瓶如我所想,没有回答,只是望了望远处。

过去几十年前,他肯定也看过同样一片夜空。宇宙中瞬发无穷变化,这一刻的星象却仿佛永恒。青黑的山峦掖入天幕,月色的银辉洒在竹木扶手上。巴乃的夜空太美了,哪怕在我的梦中,也美的不似凡间。

他看了片刻,淡淡地道:“好。”

与此同时,我从幻觉中惊醒过来。窗外已近黄昏,电扇开着中风,影子投在白墙上,显得十分悠长。

闷油瓶坐在躺椅的边缘,俯视着我,手上的面纸沾满血迹。

我看了看他,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脸。他拦住我,道:“上了药,别碰。”

我感受了一下,鼻腔确实不像以往疼痛,尴尬道:“小哥。你早来了?”

他嗯了一声,摊开右手,小小的六角铃铛正躺在他的手心里。

05.

闷油瓶从那天开始,就没怎么和我说过话。虽然他平时话也不多。胖子说今天炖大骨汤,把闷油瓶支到菜市场,他有话要问我,但知道只要三个人同时在场就打不出缺口。不得不说,胖子真是心细到了一种本能的地步,这也是为什么他在人情往来上混得开的原因。

“他一个人行吗?”我挤到厨房的窗口去看。八九月的天了,闷油瓶穿着短袖,还是从我衣柜底翻出来的高中时代的旧衣服。他从楼梯道走出来,一手揣着钥匙,往四周看着马路,慢悠悠的走远了。

胖子让我不帮忙就滚远点,不要挤着厨房里本就珍贵的三寸地。我说我担心,我就要站这等,胖子道我瞎操心:“你多大人,小哥多大人,买个菜还能丢了?你放心吧,丢了他会看地图。”

“之前在北京协和,又不是没丢过。”我点了根烟,雾气絮絮飘在晚风里。

胖子说,人家是老来多健忘,我却是把从前的事情越记越清楚。

实际上,如果一件事情花上十年之久,反复地去刻画,去回想,恐怕谁也不会忘记。

我没有把这句感想说给胖子听,因为我知道有一些人,是他不敢去仔细回忆的。

抽了几口烟,胖子调到文火,就对我道:“气氛也造足了,说吧,你跟小哥怎么回事?”

我想了想,还是决定说实话,就把这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胖子听得脸色都有点变化,我郁闷道:“这件事是我错了,你也不用这么看着我吧。”

“这骨头汤香吗?”胖子问我。我闻闻,闻不出来,装着很陶醉的样子说:“香。大厨手笔。”

“香你奶奶个腿儿啊,骨头还没买回来呢,”胖子啪一声把火关了,“你这鼻子都这样了,还可劲折腾自己,不怪小哥发脾气。”

我承认错误,在胸前画十字,向王神父忏悔,请教有什么办法能让闷油瓶别生我的气。胖子说:“我看喝酒那天你说的话他就挺爱听的,你没事多说说去。”

我心里咯噔一下,盯着他没说话。那天晚上我到底发了怎么样的酒疯,至今还是一个谜题,牛栏山真的是不能多喝。胖子第二天早上还拿风凉话逗我,难道我喝醉了,在闷油瓶脸上亲了一口,大喊张起灵我爱你,张家族长咱们不当了,和老子去福建乡下种田吧。

我对自己的酒品还是很自信的,因为经常要应酬,对酒量都有个分寸,喝醉了也不可能耍流氓啊。那以闷油瓶的性格,应该不会直接拒绝我,可能连夜背着行李就走了。

胖子看我的表情就知道我在想什么,道:“没你想的那么夸张。天真,我发现你现在很容易就给人骗了,从前的机灵劲哪儿去了呢?”

他说着就叹气,手上开始切葱,我道:“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大师,把话说清楚,让我死个明白吧。”

他瞥了我一眼,道:“那句话不是你说的,也不是我说的,喝酒的就咱们仨人,你觉得还能是谁说的?大家都醉了,你胖爷我是看破不说破,懒得掺和。”

我的手一抖,烟灰掉下来烫到虎口,呛得咳了好几声,按了按胸口,感觉心脏快要从喉咙跳出去,“真的?”

“真的假不了。”胖子嘴里哼歌,把我从厨房赶走。我看了看表,就想去隔壁菜场去找闷油瓶,倒不是害怕他又被摊主拉住臭骂一顿,单纯想去接他,接到了说什么,到时候再想也不迟。

这里的房子,是我自己在杭州置办的第一套房产,小区里老年人很多。我走下楼,看见闷油瓶站在树边,前面一群老大爷大妈跳广场舞。

他见到我过来,把装了食材的红塑料袋递给我。我问他,看这些人跳舞有意思吗?他摇头,回答我:“热闹。”

闷油瓶觉得热闹。听上去有点稀奇。我陪他看了一会儿,感觉这些大爷大妈精气神都倍儿好,就道:“我想在福建山里买一个院子,天天都可以这么自在。那个瀑布边的村子,叫雨村,我拍了很多漂亮的照片,有一种特产叫雨仔参,花瓣吃了据说可以长记性。我都想好了,三间屋子,你一间,胖子一间,我一间。你要是不来,也没关系。”

说这些话的同时,我产生了一些时空错乱的错觉。还有的话我没有说,要是闷油瓶愿意来住,我天天去地里薅雨仔参做饼吃。

在幻境里的对白,是他为了顺利引导我清醒而说的,抑或不是他的真心话。我不想说得太多,再怎么反反复复地形容,那也只是一个多雾湿润的村子,最多民风淳朴,又不是什么五A级景区。

闷油瓶听着,道:“你很喜欢那里。”

我心说,大哥,光我喜欢没用啊,你喜欢才行。嘴上还是道:“我想给自己放一个长假。”

他看了看我,说道:“你的家在杭州。”

“人可以住在很多地方,”我道,“胖子在北京还有好几个窝呢,我去福建还可以躲清净。咱们住在那儿,也算是有一个……”

说着我就卡了壳,字眼在我的舌苔上发苦,发烫,像一颗无法滚落的珠子。闷油瓶的肩膀和我的紧紧挨在一起,我说:“小哥,跟我去吧。”

他点点头,然后说好。

胖子在厨房的窗口大骂,叫我们少在底下矫情,赶紧上楼,水都煮沸一轮又凉了。红日西沉,广场舞切到热烈的探戈,闷油瓶示意我。走吧。我们转过身,朝楼梯口奔去。

那无法言说的字眼,我还无法坦荡的说给他听,但那个字所代表的一切,正徐徐在我眼前展开。

踏上楼梯道的一瞬间,我终于想起宿醉那天晚上说的话——

我对他说:“欢迎回家。”

06.

这一天,张海客一直呆在旅馆的大堂里。他很闲适地站在角落里抽烟,总有伙计把他认成吴邪,热情地过来攀谈。

他告诉他们,吴老板前天已经进山了。这些伙计虽然对他的长相还抱有疑虑,渐渐的也不再凑上来聊天。

“要不算了。”另一个小张说,“我们一齐跪下给他磕个响头,就算认祖归宗。”

张海客自认和他有些代沟,年轻人的想法总是难以捉摸。

他摇摇头,把烟头扔进廊下的垃圾桶,想一些未来营生的打算。

某一天的夜晚,收到消息之后,他和伙计们下到大堂,一队人正从车上下来。吴邪有些气喘,眼睛却非常明亮。

张海客看着这个用前半生来追逐一个影子的男人。很多时候,他觉得张起灵就像一个幻影,无论相识多久,举手投足间都会带来陌生感。

“我要见他,”吴邪告诉他,“不管你用什么手段,让我见他一面。”

张海客听完他的要求,决定做一次不计成本的好事。他提醒吴邪,不必用到蛇毒,吸取多余的毒素对于这具身体来说是过度的负荷,仅用铃铛就可以达到目的。

吴邪拒绝了。他说:“我需要一些东西来保持清醒。”

张海客不知道他在幻境中具体看见了什么,在这些实验中,吴邪的意志力牢牢占据着主导地位。但是,他不可避免地会说话,也会自言自语。张海客做了一个彼此都默认的保密。吴邪假装没有说,他也假装没有听。

如今,所有能到齐的人,全部都在这所小旅馆里。有的人,他不曾说过话,但在资料的反复翻阅中已非常熟稔。有的人,曾经见过,现在却变得相当陌生。

张起灵站在门口,静静地看了他一眼。非常奇怪的是,他没有像自己想象的那样立刻走上去,对张起灵说一些叙旧的话,而是像平常一样,在角落里点了一支烟,默然地观察这些人。

张家的本家要依附信仰才能存活。不过,如今已经没有本家了,只有散落在海外各地的外家族人。

他们其实已经不再真正需要一个偶像,不再需要一尊不会哭,不会流血,没有情爱的塑像。

他确实想说什么,然而到底没有说出来。他甚至有一点庆幸,不过具体的感慨还难以明说。

之后,他也许会去劝说张起灵一两句,让他考量是否去香港定居。但这不是现在就非得去想的事情。此时此刻,至少这支烟结束之前,长白山脚这间小旅馆里没有神佛,只有莽莽众生。

FIN.

*引语引自陈慧娴的《千千阙歌》。

*标题取自《二十四诗品》中的“流水今日,明月前身”。

胖妈妈:我为这个家付出了太多

——短篇

——连载

诚挚感谢为爱发电产出的太太们!

一.三叔失踪了

我的三叔失踪了。

一开始,谁都没有在意。按二叔的话说,老三每个月不玩点失踪,那就不是老三了。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

生意上的事不能等,我实在没办法,只得特地跑了一趟长沙。我找了三叔的伙计潘子。潘子一见我就说:“小三爷,您别急,三爷这边的事我已经按他吩咐,准备的差不多了。他走之前说过,肯定会在25...

生意上的事不能等,我实在没办法,只得特地跑了一趟长沙。我找了三叔的伙计潘子。潘子一见我就说:“小三爷,您别急,三爷这边的事我已经按他吩咐,准备的差不多了。他走之前说过,肯定会在25号之前回来,保准误不了您的事儿。”

我一听他说,也就放心了,既然三叔答应的事情,那应该是不会变卦的。我就在长沙呆了两天,等他回来。

但是一直到28号,三叔还是没有回来。

这次不止是我,连潘子都有些急了。我就问他,三叔到底到哪里去了。

潘子也说不上来,只说走之前听说似乎是去什么疗养院了。他说回去找找,没准能找到三叔当时买票的收据。

我觉得挺纳闷,三叔虽然一把年纪了,但又不是什么老干部,去什么疗养院。难道是那里过得太舒服,乐不思蜀了?

我头就大了,格尔木,听名字似乎就是个古古怪怪的地方。我连忙上网查,搜了二十来页才在一个不起眼的小网站上找到了一点关于这个疗养院的信息。

我当时也没在意,继续问:“请问,您那里有没有一位叫吴三省的客人?”

我以为这是那小姑娘的恶作剧,也就没在意,说:“您找到记录了吗?有吴三省这个人吗?”

但是无论我怎么说,“嘻嘻嘻嘻”的笑声都没有停。最后我不说话了,等着她笑完。我足足等了有三分钟,那笑声一直没有中断。

要是恶作剧的话,那小姑娘的肺活量也太大了!什么人能不间断的保持同一频率,“嘻嘻嘻嘻”笑整整三分钟啊?

想着,寒气就从我的脚底开始往上冒。我有些惊慌的吼了一声:“够了!”

我还保持着紧紧捏着手机的姿势,呆站在那里,站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我的冷汗就顺着脑门流下来了。

这半个月来,三叔的手机总是打不通,不是说不在服务区,就是用户无法接通。这一次我也就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情,没想到竟然打通了!

那边三叔没有说话,只是一片非常非常安静的空白。

怎么回事?三叔被我骂蒙了?不至于吧?我试着小心翼翼的喊了声:“三叔?”

我一下愣了。

那笑声没有起伏,就那么连续不断的响着。

这绝对不是正常人能干出来的事儿!

“谁?你是谁?我三叔呢?”我大吼着问,但是那边没有回答。只有不间断的低笑声,机械的重复着,像是从地狱里传出来的。我终于崩溃了,“啪”的一声把手机扔出老远。

我连抽了三根烟,才定下神来。

潘子大概也是体会过那种等待的煎熬的,也就没有坚持,说让我收拾一下,下午就出发。

我们到格尔木,已经是半夜了。潘子下了飞机,就带我打了一辆车来到城郊。我一路上高原反应,头疼的半死,迷迷糊糊到了城郊,一看,那里有一辆巴士,五十个座位的车,稀稀拉拉坐着差不多十来个人。我上了巴士头又开始疼,就挑了一个双排座躺下了,潘子跟我隔一道走廊坐着。恍恍惚惚中就听见其他人在聊天,说的什么我也听不清,迷糊着,就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车子已经开到戈壁里了,周围一片荒原,除了无边无际的黄土和巨大的岩石,半个活物的影子都没有。天并不太晴,阴云沉甸甸的压在头顶,让人觉得格外萧索、寒冷。

“这种地方,有什么好来的。”我在心里腹诽三叔。

坐我后排的几个人在打牌,吵闹声热火朝天。

要是平时,我也许耐不住,就上去跟他们一起玩了。但是这次,因为三叔的事压在心头,我烦得很,也根本没那个心情。潘子和我一样,坐在座位上,看着窗外的荒漠,眉头锁得紧紧的。

也不知道三叔现在到底怎么样了,到时候把他从疗养院里抓出来,我非得狠狠损他两句!

就这么满怀着心事,看着大巴在荒原中开过。疗养院离市区非常远,戈壁的公路又不好开,一路汽车上下颠簸,速度极慢。外面的景色单调极了,除了沙土就是枯草,还有默然伫立的巨石。深秋天气,连一个活物都看不到。

不知不觉,天暗了下去,一天又要过去了。

昏昏沉沉中,忽然,旁边一人大叫:“你刚刚耍赖!”我被惊醒了了,回头一看,原来是其中的一个胖子,似乎输了不少,正气得义愤填膺,满脸通红的大骂。接着一声巨响,那胖子把一个不锈钢暖水壶砸在了地上:“操!你们是一伙的,串通起来骗胖爷我的钱!”

那几个人也站起来,说:“就骗你怎么着?输不起别玩儿!”

胖子虽然长得胖,看上去人高马大,但那几个人看起来也不是吃素的,浑身肌肉虬起,威猛的很。我就暗自猜他们没准是偷猎的,乘着冬天快要到的时候,到戈壁深处去猎羚羊什么的。这种人身上都带枪,且不怕死,真惹毛了,这一车人谁都没有好果子吃。

那胖子浑得很,根本不怕,提起钵大的拳头就去揍人。

巴士司机听到后面打起来了,吓得连忙刹车来劝架。

别看胖子长得胖,身手却十分了得,我本来以为他根本不是那几个偷猎的对手,却没想到三个偷猎的都打不过他一个。

一时之间,几个人打成一团,司机瘦瘦小小,根本劝不开。这车也开不了了。

我想他们打下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我还赶着去找三叔呢,就站了起来,打算帮着司机劝一下架。就在这时,我看到,旁边一个光头,将右手慢慢伸到了旁边的行李里。

坏事了!我记得他是和那些偷猎的一伙的!他这么做,肯定是要掏枪了!

我想也没想就冲了出去,一把拉住了那胖子。

也不知道哪来的那么多劲,一急之下,我竟然生生把一个暴怒的两百斤的胖子拖开了两步。也就在这时,我回头,光头的猎枪已经摸了出来,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我!

“完了!”我一下几乎失去了所有思考的能力。我是救了那胖子了,我自己要被打死了!

就在慌张的那一瞬间,一个黑影窜了上来,一下捏住了光头的手腕,说:“算了。”

光头犹豫了一会儿,慢慢的放下手里的枪。

我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浑身都软了,差点没坐地上。

救我的那个人是个短发的女人,长得十分漂亮。被她抓住手腕的光头叫起来:“宁姐,为什么?让我宰了那他们!”

那个被叫做宁姐的女人摇了摇头,努努嘴说:“你还看不到后面吗?”

我们顺着她努嘴的方向一看,潘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翻了过去,正站在那光头后面,手里握了一把军用匕首。

宁姐说:“还等不到你开枪,你的手就要被人废了。”

那光头恐怕也没想到有这么一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脸一下也白了,慢慢的把猎枪收了回去。

宁姐就笑着拍了拍手,说:“好了,大家不打不相识,这一下都是朋友了!乌老四,你们把骗那胖子的钱还给人家。我们带了几箱啤酒,大家一起喝,算我给各位赔不是了!”

气氛这才慢慢缓和下来,我和司机都暗自抹了一把汗。在这种荒郊野岭,民风彪悍之地,真是要处处小心,一个不留神,被别人宰了,扔在戈壁里,真是连尸体都找不到。

后来乌老四把钱还给了胖子,还给胖子赔了不是。那胖子也是爽快人,大家喝着啤酒,一来二去也就熟悉了。

胖子就问那群人去戈壁里面干什么,那些人也不避讳,拍着猎枪说,要去猎东西。至于猎什么,他们又不肯说了。

我问胖子去干什么的,胖子说他是驴友,听说那沙漠中央环境极其恶劣,所以格外想挑战一下自我,去探探险。

我们一边聊着,一边把啤酒往后传过去,后面人接过,冒出来几句英语。我扭头一看,原来跟我们一起的,还有几个外国人,都坐在后排。和他们一起的是个戴墨镜的男人,估计是翻译,笑眯眯的,看上去人不坏。他说,他们也是驴友,想去探险。

我看着窗外阴惨惨的荒漠,想,这种地方,有什么好玩的,要不是三叔,真是倒贴给我钱,我也不会去。

因为我刚刚救了那胖子,他和我迅速的成为了好友。他话极多,又非常的不靠谱,跟他聊天,倒是让我烦躁的情绪稍微得到了一丝缓解。我问他知不知道格尔木疗养院的情况,他就神神秘秘的说,早就听说了,那里地处荒芜,闹鬼闹得凶,其实他这次去,也是想亲眼见见鬼屋。我又问他,具体是个什么样的鬼屋,胖子说不出来,只说,也许是艳鬼,那闹鬼他也开心。

我是个唯物主义者,根本不信鬼神,听那胖子的话,觉得不靠谱,就想,没准那就是个神经病院,疯子没关好出来吓人了,吓着吓着,传出去就变成鬼了。只是不知道三叔怎么也被牵扯进来了,难道是被当成疯子关起来了?

想着我又迅速的否定了自己,这种想法,比那闹鬼的,也靠谱不到哪里去。

想来想去,我十分头疼,加上焦虑,整个人十分疲惫。

天渐渐黑了,一天又这么过去了。大家都累了,车厢里渐渐安静下去。我也迷糊过去了。

这一觉也不知道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天都亮了。接着我发现身边没人,车也停下了。

“到了?”我想着,走下车去,就发现所有的人都聚在大巴的一侧,正在说着什么,潘子也在。我就凑上去。

潘子说:“车子走到一半爆胎了,也没有备用胎,给困在这荒郊野岭的,看来得等下一班车来救我们了。”

我抬头张望了一下,四周是灰蒙蒙的戈壁,一眼望不到尽头,现在已近深秋,草也都枯黄了,瑟瑟的立在寒风中,一派死气沉沉。

“得等多久?”我问司机。

司机说已经联系了公司,公司说马上派车来,按照正常速度,应该明天晚上的这个时候能到。

现在做什么都无济于事,我们只好干等。虽然胖子一直乱扯,有的还挺有意思的,但是想到三叔,我还是放不下心。

晚上我们就睡在车上。

明明和前一天晚上一样,睡在同样的地方,车上的暖气没有坏,开得十足,非常舒服,但是我的感觉,就是和车开着的时候不一样。听着外面荒漠上,凄厉的风声一阵高过一阵,层层叠叠,回还复沓的尖啸,像是一个个魔鬼在裸露的巨石之间穿梭,我就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仿佛自己似乎被困在了一片浩瀚无边的海洋之中,周围没有一艘船,只能干坐着等死。

这种感觉十分难受,压得我喘不过起来。这一晚,我根本没睡好觉。

我一听就急了,想三叔现在情况不明,我们还得赶路呢。这要等到什么时候?我就问,能不能有别的办法?

司机摇头说没有,要么在这里等,要么自己走过去。

一听到要走过,旁边站着的胖子也急了,抓着司机的领子就骂骗钱坑人,哪有把乘客丢下不管,让乘客自己走路的司机?

他这么一挑唆,那些偷猎的也跟着骂起来。他们有枪,人又多,各个都是不要命的,此时已经把枪举在司机脑门上了。我一看情况不对,就想出去劝架。这时候潘子拉了我一把,对我使了一个眼色。

一旁站着的黑眼镜说话了。

他站到司机和阿宁中间,笑眯眯的说,他以前来过,其实这里离格尔木疗养院已经不远了,要是走过去,最多大半天,天黑之前就能到。如果留在这里等长途客运公司派来的车,那起码要等两天。他决定自己走过去了,反正是来旅游的,走走见识一下这戈壁的全貌,也没有什么不好。

跟着他的三个老外自然也是这个意思。阿宁想了想,说:“我们也跟着你走过去!”

我看了潘子一眼,潘子也希望越早到越好,我就点了点头。

最后车上就剩下两个小青年,估计是男女朋友出来旅行,那女孩不愿意走路,男孩就留下来陪她。他们决定在大巴上等救援。

我们就和他们告别,背上包,走上了去格尔木疗养院的路。

最近看了《终极笔记》,感觉青春又回来了!(真的是青春,这个文写了快十年了吧……

瓶邪我真的还可以再战300年!希望能努力完坑!

生年已满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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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起灵沉默地读着那封信,像是要把每一个字都拆开来,刻在自己早已是一团白雾的记忆里。吴邪的信,张起灵想,一个世纪已经过去了,他却似乎一直就在这里。

01

张起灵醒得很早,床头的钟显示着凌晨四点,入眼是一片漆黑。他快速地坐了起来,用最戒备的姿势抓起放在床尾的外套披在身上,跃下床摸索到墙边。

从呼吸声判断,他所处的地方应该只有他一人。不清楚是否安全,但直觉告诉他并不算危险。他沉思了几秒钟,靠着模糊的猜测伸出手去,打开了房间的灯。

乍然出现的白光让他有...

乍然出现的白光让他有一阵子的目眩,又过了几秒钟,他意识到自己在一间非常普通的卧室里。卧室很干净,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毫无生活的痕迹,床和床头柜,衣柜,还有张什么也没放的书桌。

张起灵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这里信息太少,他什么也获取不到。这时他才察觉到自己的记忆仿佛一团白雾般糟糕,死气沉沉的,带着水一样的潮湿气息,甚至不知道自己正处在什么地方。他警惕地把窗帘拉开一点边角,那潮气便落满了屋子——外面似乎下过雨。

他快速地打量了一遍所处的环境,意识到自己是在一处无人居住的旧宅里,似乎并没有受到监视,也没有人出现,他到目前为止还算相当自由。于是他推开卧室的门,想弄清楚自己究竟在哪里。

很快所有的灯都被他打开,他接而发现这里除他之外,并没有第二个人。他正在一座双层木质结构的建筑里,醒来的地方是二楼,还有几间没有人的空房间。一楼是餐厅客厅和厨房,这里似乎是一处人家。他推开大门的时候,发现整栋楼是悬空的,屋外是木头搭建的极宽的平台,顺着侧面的楼梯下去,可以踩到院子里湿润的土地。

天还没有亮,只有身后的窗户散发着光。张起灵在院子里站定,发现自己似乎在一处很普通的村子里,隐隐能够听见水声,或许不远处有一个瀑布。脑海里依旧是一团白雾,他于是觉得,出现问题的可能不是环境,而是自己。

也许是他又忘了什么。

“又”。这个念头甫一出现就让他心里一惊,好像这样的感觉已经出现过无数次,甚至在他的大脑里形成反射。这并不算什么好想法,凌晨的户外很冷,他环顾了一圈院子,没有看到更多值得注意的地方,转身又一次进了屋子。

依然很安静,和他醒来的卧室一样,整间房子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违和感。窗台上还放着花,被照料得很细心,已经有了花苞,看得出住在这里的人试图认真地经营生活。但就像餐桌所显示的那样,房间的右边是一张红木八仙桌,餐具还整整齐齐地摆在上面,但格格不入的是一袋装了封口夹的餐包,似乎这里的主人并不知晓怎么善待自己的胃。

客厅的墙壁上挂了一幅油画,画着一个人的侧身像,背后是庄严高耸的雪山。他去照镜子,发现那个人和自己一模一样。也就是那一刻他忽然明白,没有人囚禁了他,他大概是在自己的房间中醒来的。这是他一直以来生活的地方,他只是失去了和过往片段建立起的任何联系,仅此而已。

02

让张起灵感到很意外的是,他对此却非常平静。平静让他察觉到自己的行为中带有一丝习以为常,仿佛这样的事情他经历了不止一遍。在越来越多的迹象让失忆的事情板上钉钉以后,他重新回到了二楼。带着这样的念头重新去看那间卧室,的确会发现更多的东西。

张起灵首先发现的是窗台上的花,和一楼那盆一模一样。花盆靠近底部的地方刻了字,“张起灵”。

如果这个卧室的确属于他,那这大概就是他的名字。接下来他又在书桌的抽屉里找到几张收据,大概是很久以前的了,纸张肉眼可见地受潮易碎。“收到”的那一栏都写着“张起灵”,是其他人的笔迹,印章也几乎看不清了,好像是一家叫喜什么的餐饮公司。

他似乎在失忆前也不爱记事,这个房间里拥有的文字极少,大多数都是他没有概念的名字或者名词。最后张起灵在枕头下面找到一只手机,开机密码是四位数,他没有印象。好在手机还有指纹解锁的功能,他挨着试了几根手指,打开了它。

张起灵点开那串号码打过去,是一个空号。大概那是这个号码的最后一条短信,之后那个人就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铁了心要与所有人无关。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号主已经去世很久了,这个号码因此被注销,成为亡者的证明。张起灵却不太相信这种可能性,他其实说不出来原因,可能只是冥冥之中属于同类的直觉。照镜子的时候他注意到自己看上去依旧很年轻,面容与那副画像相比,并没有太大的改变。再往前翻,短信甚至可以追溯到快五十年前,看来自己的确度过了一段漫长的岁月。

他打开了通讯录,不出他所料,只有寥寥几个人。最上面的号码备注的是“吴”和“胖”,他打过去,意外地发现并没有关机,也没有被注销。

可是也没有人接。一直到张起灵又尝试了一次,他意识到周围的环境似乎有些微的变化。

门外有什么在发出声音。

他反应很快,几乎在那声音响起的同时就熄灭了手机,翻身跃到门的后面,时刻准备着猛然打开卧室的门。但声音也随之戛然而止,整座房子依然空荡荡的,像他的幻觉。他又尝试了一次,这一次他离门很近,声音响起的同时他终于意识到,那是从隔壁房间里传来的音乐。

这个清晨发生的事情太多,有那么一瞬间他希望是自己醒的太早,这栋房子里的其他人还没有回来。翻看到的短信让他产生了一种极其强烈的与世隔绝感,似乎整个世界和他没有任何联系,他甚至说不上自己为什么会住在这里。五点过的时候屋外传来了几声鸡鸣,似乎整个村庄在慢慢醒来,但这样的感觉却越发深重了。有什么隔绝着屋里和屋外,但不是墙。

张起灵打开了隔壁房间的门。如他最初所打量的那样,这是一个空房间,并且已经很久没有人住过。这并不是说家具上有一层厚厚的灰,相反,所有的一切都十分干净,像是被人细心打理过。就是这种干净而疏离的感觉,让人意识到它的主人并不在这里。

门的右边是一张双人床,声音就是从那里传来的。张起灵循着音乐声从床头柜里翻出一只手机,款式已经很老了,不知道为什么还能用,甚至还有电。

来电显示是“闷油瓶”,张起灵愣了两秒,挂断重播,看见屏幕又一次亮了起来。这时候他意识到这可能是自己的某个昵称。确实很贴切,他想,不知道自己本来就是这样的性格,还是因为总是不停地失忆,所以觉得没必要多说别的话。

手机设有密码,除了那三个字,张起灵再也看不到任何信息。

他其实已经有了一种预感。他打开了与这两间卧室相对的另一间,陈设很不合时宜,看得出屋子的主人曾经十分招摇不羁。门后还挂着一把老式猎枪,和一张似乎是从某个瑶寨摄来的照片。张起灵拨通了备注着“胖”的那个号码,发现这次的铃声是从衣帽架上外套的口袋里响起的,外套看上去很肥大,已经很旧了,也许是几十年前的款式,不知道为什么还被人保存在这里。

张起灵把那只手机从外套的左口袋里拿出来,看见来电显示上自己的名字,“张起灵”。

这果然是他的名字。他一手握着一个手机,站在尚有潮气的屋子里发愣。他并没有感觉到终于找回自己身份的解脱感,相反,他忽然觉得十分乏力。

二楼一共有五间屋子,有一间是书房,有一间是客房——会这样判断,只是因为那间卧室过于空旷,其实也没有什么确凿的根据。还剩下三间,一间属于他自己,两间属于一个叫“吴”和一个叫“胖”的人。他们之间大概有很密切的关系,但那两个人似乎很久都没有回来了。

——这是张起灵目前得知的所有消息。

他们大概在这里生活了很久,张起灵在“吴”的房间里发现一叠厚厚的挂历,从2015年一直到2057年。挂历的款式和楼下墙上的一样,很旧的款式,不知道这么多年来为什么还没有停产,也可能是很早以前一次性做好的。

他坐到书桌前,开始慢慢看那些挂历。和楼下一样,挂历上有很多字迹,看起来他们曾经的生活相当丰富。

张起灵注意到,2054年前的日历上还会出现另一个人的字迹,大概是属于“胖”的,写着哪些人什么时候要过来,还有一些待办。2055年开始忽然就只剩下“吴”和他自己的笔迹了,握笔的人到2056年末开始字迹虚浮,看上去身体并不算好。张起灵叹了口气,猜到这两个人大概相继死在那三年里。

这并不是什么好消息,当他好不容易从厚重的离世感中挣脱出来的时候,看见的却是早已经逝去的一些记忆。张起灵试图通过那些笔迹来回忆自己在几十年前的生活,回忆起挂历上“钓鱼”、“进城”、“开张”、“回杭州”等一系列词语背后的故事。可遗憾的是,他在那里一直坐到日中,却什么也没想起来。

03

张起灵没有说话,对方停顿了几秒钟,没有听到这边的回答。

“你认识我?”张起灵打断了他。

“……对。”

“我失忆了。”张起灵说。他没有任何隐瞒,这个人对他表现出相当的熟悉,似乎他们有着一定程度上的联系——或许是血缘上的,只有这一点能解释为什么对方还活着。而从看到那些挂历开始,张起灵意识到自己开始表现出一点焦躁。这点焦躁让他迫切地要找到一个人,一个能连通过去和现在的纽带。

他其实对自己的失忆感到十分平静,活到他这个岁数,这世界上任何事情都变成可接受的,但那两只能够打通的手机带给他不一样的感受。他曾经应该很在乎他们,很可能那两间房间根本就是他一直在收拾整理,好让它们维持着当年生活的原样,张起灵想,可那竟然已经是曾经了。

是“吴”的生日,被圈了起来,笔迹像是他的。张起灵打开自己的手机,鬼使神差的,在解锁密码里输入了那四个数字。

咔哒一声,屏幕便被打开了。

相册密码也是这四位数字,那这个人大概对他尤其的重要。可相册里并没有太多照片,最后一张是一块墓碑,墓碑旁有一朵花开了,日期是几周前,张起灵在拍那朵花。

张起灵关了手机,从房间里出来,下到一楼。桌上只剩下半个餐包,除此之外非常干净。他叹了口气,决定出去看一看,重新熟悉一下自己居住的环境,顺便买一点补给。

他走出去很远一段距离,才渐渐有了人气。他居住的地方显然离这个村庄现在的聚集地很远,几乎可以算是一处荒无人烟的边角,在一座巨大瀑布的侧面。越往南走,建筑的构造越奇异,他甚至可以看到一些建筑上悬浮着的不明物体。这个世界和他所在的旧宅似乎已经有了很大的区别,而他似乎有意把一切都尘封起来,同它们对峙。

这个时代好像只剩下这些东西饱腹,贩卖机里只有标注着各式各样口味的快餐食品,能量棒,餐包,还有一种药片。张起灵之前的回忆是一片空白,但他隐约觉得,似乎不应该是这样的。

这个世界的一切都让他抗拒,张起灵只是找了几条勉强算得上是街道的地方打量了一番,就往回走去。在快到瀑布的地方还有两三户人家,装潢同他醒来的地方一样。有老人坐在门口晒太阳,看起来年纪应该也很大了。张起灵想起先前揣在口袋里的收据,有点迟疑,最终还是走上前去,把折叠得很小心的收据单递给他。

“您知道这是哪里吗?”张起灵问。老人接过去,大概纸张的触感让他有好一阵子没回过神来,老人颤颤巍巍地看了很久,才抬起头。

“这东西看起来有点年头了,你是在做收藏?”老人问,张起灵摇了摇头,说自己是在找纸上写的地方。

老人就一边笑一边咳嗽:“年轻人未免太异想天开了。”

张起灵有点诧异。就听着老人断断续续地解释,大概是上个世纪中叶的时候,上层研发出一种药物,声称能够解决所有的饥荒问题,同时还有上班族无暇吃饭的顾虑。很快与那种药物结合的快餐食品就风靡起来,以节约食材的名义。

“就是你手上的那一种。”老人指了指,“吃饭从那个时候开始变成很奢侈的事情,那之后,这附近有一大批农家乐就关停了。”

“在我记事的时候,这里确实有很多家餐饮,开得都挺不错。你找的这家我有印象,店里有个胖厨师,做的菜都挺好吃,老板也热情。”老人眯起眼睛,看得出陷入到回忆里去,开始怀念那些菜的滋味。接着再睁开眼看张起灵的时候,表情就有些不对劲了。

“老爷子年轻的时候常去,那店里有位小哥,和你长得极像。年轻人,你是他的……?”

张起灵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老人手中的那张收据,“张起灵”三个字跌入眼中,挺瘦秀润,渐渐和对方的叙述联系到一起。

“那家店也关门了吗?”张起灵问。老人点了点头,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

这其实是一个能够预料到的答案,就算那个地方还在,也早就和他没有了关系。张起灵道了谢,沿着来路慢慢朝家走去。四月的风还很凉,他像是在听一个和自己毫无瓜葛的故事,可那笔迹却非要从几十年前延伸到现在,将他往岁月里拽。

04

回去之后他又搜刮了一遍那几间房间,翻看得很仔细,甚至带着十二分的小心。做这些事的时候他心情很复杂,一方面迫切地盼望着再找到些什么——但他分明能察觉到,自己其实并不是一个天性好奇的人,另一方面,他却又畏惧于找到他们三个人关系更进一步的证据,这会让他的回忆逐渐有了色彩,而色彩往往会带来更多的属于失去的痛苦。

毕竟很多事已经只属于往昔了。

那个叫张海客的人在第二天清晨赶了过来,张起灵听到院子里传来一阵轰鸣声,接着就看到一个年轻人从形状怪异的飞行器上跳下来。“非常抱歉,昨天限行。”他说。

张起灵站在院子里看他,手里还拿着喷壶,正在给院子里种的几丛花浇水。大概他的眼神确实不够友好,张海客一拍脑袋,想起自己还没有自我介绍。

“我是张海客,族长。”张海客说。张起灵没有什么表示,依旧站在原地看着他。张海客愣了一会儿,就自己迈步走了过来。

“他死了以后,我以为我再也进不来这个地方。”张海客感叹。这个时候张起灵看他的眼神才忽然有了变化,他看见张起灵眉毛微微皱起,像是想到了什么。

“谁?”张起灵问。

从张海客的脸出现在这里的头一秒钟开始,他就感觉到一种微妙的不适。那张脸带着莫名的熟悉感,却说不上多亲善。张海客靠在院门外看着他的时候,张起灵的心里忽然产生出一股强烈的情绪,想要靠近和想要离开的冲动互相拉扯,也许是失忆前的某种应激反应。

站在那里的人不该是他,张起灵那样想。

张海客叹气:“吴邪。”

“这是他的名字吗?”张起灵问。他没来由想起收据上干净秀润的瘦金体,这是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大概也是一个很温润的人。很可惜的是,他的名字却是他从旁人口中得知的。在张起灵的手机里,也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身影。

“是。”张海客说,“吴邪和胖子,你的两个室友。”

张起灵依旧皱着眉头,像是在努力回忆什么。他的记忆在此刻变得很乱,收据、字迹、农家乐、厨师、名字、挂历、面容,诸多信息在他脑海中汹涌,却拼凑不起一幅完整的图画,甚至旁人都了解得比他要多。张海客就叹气,问他还记得些什么,脑海里有没有什么其他的声音,在不停重复着某段话。

见张起灵摇头,张海客的眉毛也逐渐皱在一起了:“张家的事情了结了快一个世纪,怎么还会出现失忆的情况?”

张起灵当然没法回答。张海客想不出来,只能摊开手,示意他进屋去说。

接下来的一整个上午,张起灵从这个号称同族的人口中,得到了大量出乎意料的信息。事情简直像个天方夜谭,如果不是大量的细节可以吻合,张起灵几乎觉得他在编造故事。

其实那些关于终极、张家、汪家的事情都不再重要了,正如张海客所说,当几十年前汪家被人一手覆灭的时候,很多计划和宿命就到此为止,而经过多方努力,张家人的使命也终于在上个世纪宣告结束,成为一个平凡的、只是寿命很长的家族。是以张起灵虽然在听,却对这些旧事并没表现出兴趣,甚至听到自己的族长身份时也不为所动。只有在说起吴邪的时候,张海客注意到,张起灵才会释放出真正“在听”的信号。他大概已经通过自己的努力得到了部分信息,有了明确想要了解的方向。

但很显然张海客和吴邪已经势不两立了很多年,在他们住在雨村的那几十年里,他见到张起灵的次数都寥寥无几,信息乏善可陈。张海客只能从张家那个寻找吴邪的计划开始讲起,还有关于青铜门的一些事。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张起灵忽然问。他昨晚在挂历上又发现了一些信息,胖子在执笔勾画的时候,似乎会叫吴邪“天真”。

天真无邪,是个好名字。

当时的张起灵站在一片暖黄色的台灯光芒旁,低头看着挂历上的字迹。胖子很喜欢在挂历上提到吴邪,“天真生日”、“天真回杭州”、“天真从杭州回来”,还有写给自己的一些话,诸如“小哥回来吃饭”、“小哥进山”,像是把挂历当成记事本。他们的生活似乎非常热闹过,和张海客所说的一切像是两个世界,充满了不真实。

“是个很疯的人。”张海客说,“他端了汪家。”

他没再说更多,结合刚才所给的所有信息,这句话的分量已经足够了。

张起灵看上去对这个回答并不是很满意,张海客没办法,继续说道:“但那之后你们过得很好,他在2015年把你从长白山下接回来之后,也许不是那么疯了。”

“之后呢?”

“你们三个人一直住在这里,一直到上个世纪五十年代。”

张起灵抬头看着他,张海客意识到什么,补充道:“你放心,他们两个人都是善终。干这行的,年轻的时候伤筋动骨,后来又积劳成疾,免不了的。”

“丧事都是你们几个人自己办的,解家当家也帮了不少忙。那个胖子去世的时候吴邪不让我过来,再后来吴邪走的时候是你亲自拒绝,我猜是因为这张脸。”张海客说,“所以我也不知道他们葬在哪里。”

这也不重要,张起灵想。他想起自己相册里那朵开在墓前的花,也许现在已经长得很好了。

他们又聊了一会儿,虽然张起灵几乎不怎么说话。但显然张海客这里的信息都属于被搜集来的,很官方,还间或夹杂着一些不愉快的记忆。

有很多重要的信息在张海客这里都是缺失的,张起灵仍然觉得自己像是走在雾里,失去了非常重要的东西。有很多感情他明明就快要抓住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羁绊在哪里,又是如何产生。

“我和吴邪,”张起灵问道,“我们是什么关系?”

张海客的表情有那么一瞬间的晦暗不明。

“你对他很重要。”他说。

张海客对吴邪似乎有着陈见,即使过了这么多年,提起这个人的时候仍然残存着别扭。一直到张海客离开了很久,张起灵才明白过来,这是一句移了位的反话。

当然这就是后话了,当时的张起灵沉默下去,并没有接话。

“这是个相机。”张海客皱起眉,“相机是上个世纪用来储存照片的东西,已经被淘汰很久了,你交给我干什么?”

“能修好吗?”张起灵问。张海客接过去打量了一番,说只能帮他去问问,别抱希望。

他不抱希望的事情已经很多了,并不差这一件。张起灵答应下来,就看见张海客一直走到院外的飞行器旁。

“你要不要一起出去看看,现在的世界已经和当初很不一样了。”张海客说。张起灵摇了摇头,觉得自己像是个寄寓在岁月里的异类。

但别的张家人似乎适应的很好,也许他的异样,只是因为没有了吴邪。

05

张海客过了一天就回来了,带来一个坏消息。相机已经坏了很久了,据说内部的零件都已经生了锈。

“下了大力气啊,族长。”张海客说,“现代人的信息读取已经不依靠这一类可视化工具了,很多旧数据没有被及时转移到全息化的载体中去,永远遗失在了上个世纪。很遗憾,它就是其中的一员。”

“当初我还劝过你们,你们几个好像格外不喜欢这样的科技。”张海客捏了捏眉心,“我查了数据信息库,你们三个人的一切记录,似乎都没有留存下来。当然,有部分是你们自己刻意抹去的。”

这确实是很吴邪风格的“入土为安”,他想,免于信息洪流下隐私的无处遁形,但终于还是迎来了报应。

“不能修好吗?”张起灵问。张海客说的很多东西他其实都不太明白,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眼神一直停留在那台相机身上。

“不能了。”张海客叹气,“修好它根本就是天方夜谭,要是你那两只手机再老化下去,等到那帮旧时代技术爱好者协会的老头子一蹬腿,你也一样找不到人替你修。”

那时他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一个人住在这栋房子里,再也听不到那两间房间里传来的任何声音,哪怕是假装的。张海客有点担心,但张起灵看上去没有什么情绪。

也许他只是没有把失落表现出来。张海客就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来,递到他面前。

“但我找到了这个。”张海客说,“唯一的一张,可能是某个春节吴邪寄过来的。”

寄过来示威,他把后半句话咽了下去。

张起灵把那张照片展开,相纸泛黄,皱巴巴的,并没有很精心地被保管。但即使是这样,他也一眼就认出来照片中的人,并且很肯定那就是吴邪。

——照片中是他们三个人,就站在这个院落里。胖子手里还拿着一副春联,像是瘦金体写成的,还没来得及贴。与现在面容无二的他和吴邪站在一旁,吴邪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看向镜头,笑得很开心。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呢?张起灵明知道自己想不起来,却控制不住自己不去想。院落里似乎有了很多声音,菜下锅的、聊天的、斗嘴的,还有鸡叫。回忆从很遥远的地方探了个头,连他眼前的风景都变得陡然生动起来。

张起灵看入了神,张海客什么时候离开的,他也没有注意。他只是一遍又一遍地看那一张照片,指尖划过属于吴邪的那一部分,停下,又依依不舍地离开。

他端了汪家,张海客说。

是为了他吗?

张起灵的目光停留在吴邪的手臂上,照片看不清楚,但似乎有很多道疤。

那天夜里张起灵没有回到自己的房间。上楼之后,他鬼使神差地推开了属于吴邪房间的那一扇门。身体比他率先做出反应,他仰面躺倒在那一张双人床上。被褥一直是崭新的,他大概从不疏于更换它们,以此来保持这栋房子里岁月的定格。但他侧过脸去,将脸贴近枕头和被子,却觉得自己从来没有离吴邪那么近。

这是个怎么样的人呢?他问自己。过了好久张起灵一点点读出了自己的情绪,意识到自己在思念。

张海客说的很少,但从那些为数不多的事情里,他意识到这是一个背负着强大执念的人,也是他和这个世界的线。他大概为自己做了很多很多,终于把自己留在了凡俗的人间。

这需要莫大的勇气,可他做到了。而自己的生命却终归是一条长线,没有过去和未来一般地朝前奔赴,不知道他们相处的最后一段岁月是什么样子的,他们都放下了吗,还是带着无可奈何去收尾。

张起灵闭上眼睛。他似乎可以感受到吴邪就躺在他身边,睡得很安稳,一如很多个曾经的晚上。

那晚他也睡得很安稳。张起灵做了个梦,梦见那张照片记录的那一天。吴邪写好了两副对联,胖子就在门口比划着贴。这是他们的新居,从地基的材料开始,到整个建筑的样式,全部都是吴邪设计的。他们刚搬进来不久,这是在这里的第一个年。

“这几天都不开业了,我省了好几只肥鸡,我们留着自己吃。”胖子说,“小哥你去挑一只,挑好了就杀鸡,我来做石锅。”

吴邪就苦了一张脸:“在店里天天吃,换一种口味。”

“天真同志,那是你胖爷的拿手好菜,年夜饭不吃拿手的,还能吃什么。”胖子回过头来,“这不好还有几只吗,明天再换,白斩鸡红烧鸡蒜香鸡,你们自己商量。”

“那就肯德基。”吴邪说。

“得,你自己让大花给你带过来。”胖子笑骂了几句,转过去继续贴他的春联。吴邪就笑了,走到张起灵身边来。

“胖子之前说想要个安静点的地方,我就把那些酒都移到地窖里去了,看上去更像牌位。”他小声说,“今天晚上他应该会在那儿待一宿,明天我们再去和潘子喝一杯吧。”

“好。”张起灵听见自己说,吴邪自然而然地靠过来,把背朝向他。

“大早上替隔壁都写了对联,肩膀酸。”他抱怨道。张起灵就抬起手,替他轻轻捏着。过了一会儿胖子贴好了春联,看到他们俩,骂了句待遇不公,催他们去杀鸡。

“小哥,挑只小的。”吴邪说,“不然吃两顿,明天还是石锅鸡。”

……

张起灵醒来的时候,似乎还可以闻到屋里的香味。他反应了两秒钟,才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吴邪的衣柜还是老样子,他打开它,披上一件吴邪常穿的外套,下了楼。

楼下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他走到门边,门框上还残留着胶水和一些残纸的痕迹,看上去当初每一年都会换一副新的,只是最后一副已经朽烂脱落,时过境迁,再也没有人写上属于新一年的祝愿。

张起灵缓慢地抚摸着门框,梦境散落在他周围,拼凑起不真实的怅惘。

他想起梦境中吴邪提到的地窖,入口大概在院子里的某一处。他在一棵几人合抱的大树后找到提板和楼梯,今天的光线很好,他将提板拉起来,还能看见空气中的飞霰。

06

地窖并不大,沿着修得略显粗糙的石质楼梯下去,能看见两边的墙上放满了各式各样的酒。酒瓶的面前都有名字,正如吴邪所说,像一个个的牌位。

张起灵的目光从一排排酒上扫过去,都是些陌生的名字。也许曾经一度很熟悉,他记得吴邪在梦境里说,要来喝一杯。每一瓶酒应该对应着一位死去的故人,以酒当碑,一杯酒下肚就是一场怀念,确实很符合他们的人生哲学。

有些酒已经开封过了,剩下小半瓶摆在那里,甚至有些变质。张起灵慢慢地走着,终于不出所望的,在许多酒瓶里看见了那两个名字。

胖子,吴邪。

那两瓶酒半隐在黑暗中,无声地和他打着招呼。张起灵走近了一些,“吴邪”两个字是瘦金体,大约是自己写的。

在他失忆之前,他有没有过来坐着,陪他们喝上一杯呢。他们当初设立这个地窖的时候,又想没想过他们终究有一天里,会以这样的方式见面呢。

张起灵伸出手去,轻轻触碰属于吴邪的酒瓶。瓶身相触发出一阵响,在空寂的地窖里非常清脆。他似乎在吴邪离开后再也没有来过这里,酒瓶上布满了灰,现在留下了他的指印。

这个时候他注意到瓶下有一封信,酒瓶晃动,露出一点边角来。张起灵小心翼翼地把酒瓶移开,将那封信抽出来。信纸已经枯黄了,好在这里比较干燥,并没有腐坏。

以及,祝他这么多年的每一日都平安快乐。

人最软弱的地方就是舍不得,吴邪却表现得很坚强,似乎对他们最终的结局非常坦然。读到最后的时候张起灵其实已经完全明白了张海客的话,明白了那个梦和那些痕迹所暗示的一切,在他面前的是他爱人的酒,在他手机里是他爱人坟前盛开的花。

这就是他们的关系。

他或许再也想不起来其他,但这已经足够了。

张起灵并没有喝下那瓶酒,他把它放回去,和胖子的摆在一起。之后他顺着吴邪留下来的信息,一路回到了他自己的房间。

房间第三块地砖是松的,他费不了多大功夫就把它撬起卸下来。在地砖下有一个很窄小的空间,放着一只盒子。也许吴邪在设计这栋楼房的时候,就已经计划好了会有这一天。

他把盒子打开,里面是一串被串好的佛珠,他忽然想起自己之前的念头,关于无头无尾的长线和他似乎永无止境的生命。

也许他就是那根线,线穿成了回环,他们以另一种方式永远在一起,这就是这件礼物的意义。

“祝你每一日都平安快乐”,吴邪这样说。

或许这座旧宅和他目之所及的一切都已经成为了记忆的一部分,他把数十年经营的生活同这些物品交织在一起,送给他作一个礼物。好让他往后余生里触及到的每一件物品,都留着他们的回忆。

他们从来没有走远,在这个终年落雨的地方,没有什么是会走远的。

张起灵这样想着,却发现那粒佛珠的背后似乎还刻着什么。阳光从窗户边落下来,穿过那粒佛珠,看不分明。

他缓缓地将那一面转过来,发现在“吴邪”的背后,还有三个字,刻得很仔细,最后一笔拖得很长,即将和正面的字连在一起。

“你不是线。”他忽然想起某一日吴邪喝醉了酒,趴在他身边对他说。他说得郑重而笃定,像是要同永恒的命运作对。

或许他已经做到了。

那三个字也是一个人名,和“吴邪”笔画相连,同刻在一粒佛珠上。

——“张起灵”。

(全文补档)

预警。

【本文BE,绝症梗。不敢保证没有OOC】

【很压抑。】

AU现代全文3W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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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夕阳西下,你看日薄西山。

【张起灵】

00

曾经在同吴邪选修哲学课的时候,教授站在讲台上阐述含义概念和意义之间的关联。吴邪高中学理,他听不明白,所以来问我。

他说这些说来不都是意义,概念概括含义,含义包含意义,那意义是什么。

我从未深想过这个问题,只能回...

我从未深想过这个问题,只能回答他,也许意义这个词,本身并没有意义。

他告诉我,那这样答会挂科的。

我那时候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的问题,又或者他的问题,我从来都不知应该怎样回答。

就像是现在,我站在门里,他站在门外。他问我在你干什么。

我盯着洗手池里的血,我想我总不能告诉他,我可能快要死了。

在我生命里离开的东西有很多,也许早已习惯,所以很难在意。吴邪和我谈这些的时候很冷静,他告诉我,那我也离开吧。

我那时候应该是想了很久,但不知道如何回答他的问题。

他一直在等我的回答,而我知道我不能不回答。

所以我说,好。

他点头,然后提着行李箱拉开了房门。

我坐在沙发上,他拉着房门,就突然回头,他问我:“你爱我吗。”

这对于我来讲其实是一个很轻松的问题,而我也并没有口是心非的习惯。

我告诉他,爱。

他丢下行李,突然向我扑过来,我接住他的身体,看到他在流泪。

“你他妈不是有病就是混蛋。”他压在我身上,我没办法看他哭,就只能告诉他,别哭了。

这是我们的第一次分手。

也是二零零五年,至今。

在一起的第十年。

在遇见吴邪之前,有一位长辈曾给我算过命。

他说,你没有命数。

我不懂他这句话的含义,也没有欲望了解,他让我摊开掌心。

“双掌相断,命理空门,你这是鬼命,克自己。”

那是我第一次留意自己的手掌,后来的吴邪也与我讨论过这个话题,他让我给他看一看生命线。

我告诉他,我没有。

他并不信,一定要看,我只能摊开手心。

那时候我才知道,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每个人都像我,他们的掌心都有各种各样的线条纹路,昭示着每个人不同的命运。

而我的掌心,只有横亘在手掌间的一条线。

其余的,什么都没有。

后来我曾又去找过这位长辈。他对我避而不见,我在门外问他,那我会不会妨碍别人。

他的声音隔着一扇门,传的很近。

“你不会给别人带来灾难,但是在你生命中每一个重要的人,都会给你带来厄运。”

他告诉我:

“你这一生,都会在最痛苦的时候,遇到让你更痛苦的人。”

他不见我,我并无所谓。人总有一时冲动的年纪,我只需要明白我想知道事情,而剩下的问题我没必要去想,不是我在意的范畴,我都无所谓。

我信命。

就像吴邪告诉我要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我知道我不会妨碍到他。

但我也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他出现在我面前的那一天,身后是雨,身前是灵堂。我站在花圈前,他跟在长辈身后,轻轻的对我道了一句,节哀。

那年我十六岁。

他出现的地方,是我父亲的葬礼。

后来我就想明白了,会使我痛苦的,都将会是我爱的人。我的父亲曾教我如何去认真对待一份感情,他离去前曾给我写过一封信,他告诉我,光阴短暂不足以让人失去爱的能力,他抱歉不能带给我健康,所以希望我可以幸福。

就像吴邪说的一样,我现在看起来还很健康,和他在一起,我会长命百岁。

十八岁那年,我们山盟海誓,他说他要和我走,远走高飞,考去国外。我们总会有容身之处,他要和我光明正大的在一起。

那时候的他那样年轻,高考前夕,他说如果我们不能一起出国,就一定要在同一个城市。

他问我想留在哪里。

我告诉他,我都可以。

他抱着我,告诉我:

“我想回杭州。但是你的成绩去哪里都可以,浙大我上呢,还可以。可你就算是滑铁卢到山外也不至于去那里。”

我也抱着他。那时候的楼顶天台的风很凉爽,我没有回答他,但是我知道我都可以。

那年高考他在我考试班级的隔壁,在考最后一科的时候他告诉加油,他争取来年到北大找我,我告诉他我会的。

我想和他在一起。

那一年是盛夏,成绩单排在校榜上,吴邪带我去看。他找了很久,先找到了自己,然后在他的名字下面,找到了我。

我盯着自己的名字看了很久,他攥紧了我的手。

那我第一次主动拥抱他。

“你带我走吧。”

其实人的一生很漫长。

在吴邪第二次摔了手中的碗的时候,我才突然反应明白,如果开始很难走,就会变得很漫长。

“我快三十了,就算是我爸妈我二叔我三叔都不同意我们在一起,我也有能力和你走。我十八岁那年你告诉我,如果我们十年后还在一起,就过一辈子,但你现在是什么意思。”他怒气冲冲的看着我,在我们和好后的第十三天清晨。

他摔门而去。

黑瞎子递给我检验结果的时候表情罕见的看起来有些严肃,我接过那张纸,内容是意料之内。

SAA转AL。

“你的运气真的够可以,我拜服。”他对我比了一个双手合十的姿势,然后关上了办公室的门。

“说吧,先通知吴邪,还是先办理住院,我觉得先告诉你们家那群败类也可以,你趁着还能动,在敲他们一笔。”

我从他的桌面上摸起打火机,在他说话的空隙将报告单点燃放在了他门口的铁质垃圾桶里。

“你什么意思?”

我将打火机立在他的桌面,示意他给我一支烟。

“你病糊涂了吧?”他看起来有些愤怒。

我并不觉得他有必要产生这种反应,所有人都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我的结果只是比我父亲早到了一些年,但也已经足够。

我们相顾无言片刻,他才终于又恢复了平日的神情,他在抽屉里翻了片刻,才扔给我一包烟。

“你可以发表一下人生感想,比如你对这件事情的看法。”黑瞎子坐在转椅上转了半圈,我认为他这个问题有些没有意义,但我需要给他一个合理的说法。

我告诉他:

“我放弃治疗。”

“我不知道。”

我的确不知道去怎么告诉他这样的消息,就算我知道他对我的状况应该有一定的心里准备,但是这些年我在他面前,实在和普通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你别告诉我你要玩烂剧情,我跟你讲,吴邪又不是纯情小傻逼。我劝你趁现在还有搞人的力气,先赶紧安排一下你们的问题,还有你们家的那群祸害。你和吴邪在一起这么多年,他有知情权。”他敲了敲桌子,我熄灭了那支烟。

“我知道。”

阴雨天。

我站在楼下,看手机信息黑瞎子发来的电子病历文档。

其实这一天的到来在我的人生中已经假设太多次,我明白应该如何面对,但在这种天气和吴邪谈论这个问题,真的很累。

他不喜欢雨天,我总不能让他更不喜欢一些。

他以后还有很长的人生。

我将手机锁屏,在准备进入电梯的时候,突然看见吴邪冒雨从外面跑进来。我挡了一下电梯门,他匆匆忙忙的进来,说了一句谢谢。

“你去了哪里。”我问他。

他似乎才反应过来。

“你怎么回来的这么早?”他用手擦了擦脸上的水,问我。

“今天没有课。”我回答他。

他看起来有些沉默。等到楼层的时候,他站在电梯里看着我,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能挡住电梯门等他。

他似乎是在等我说什么。

“回家吧。”我告诉他。

他眨了眨眼睛,笑了起来。

他进门后在卫生间洗澡,屋里的气温很低,我走回卧室的时候才发觉,今天早上没有关窗。

他养在窗台的冬青被风吹的枝叶有些散,我关上窗,将那株冬青扶正了一些。

我看着窗外,有水珠摔散在玻璃上,变成水雾,朦胧的一片。

“要不要吃火锅?”吴邪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穿着睡衣,拿着手机问我:“胖子想吃火锅,问我们要不要过去。”

我摇头。

他的神情淡了下来:“那你要吃什么,我订外卖吧。”

“都可以。”我在床头坐下,他嗯了一声,一言不发的离开了房间。

我知道他在不开心。

但有些感受我并不知道如何形容,在昏睡过去前,我只想到了一个问题。

也许可能,有朝一日,我就会这样离开。

被吴邪叫醒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他打开了床头的夜灯,让我去吃饭。

我们两个人其实都不太会做饭,他不喜欢,我不擅长。

他曾经评价我做的一切食物口味都媲美白水煮鸡胸,他告诉我,你真是一个太寡淡的人。

我想他是对的。

“你可以试着热爱一下生活,比如鸡胸肉不止可以用白水煮,也可以做成宫爆鸡丁。”

他说这些的那些年,正是我们最好的时候。在后来的年岁中,他有他的生活,朋友和家人,而我只是他生活中的一部分,也从未想过成为他的全部。

“你脸色不太好。”

我们坐在餐桌前的时候他这样问我。

他给我盛了一碗粥,又自己盛了一碗。

在做这些的时候他都很安静。

我其实吃不下东西,但是我不能这样做。他吃东西的时候动作很慢,偶尔会看一眼手机,我看着他,心里有一种难以言述的疲惫感。

我突然发现,我没有精力好好对待他了。

我知道他在不开心,但是我并没有力气去做一些可以让他开心的事情,即便很简单,我也没力气。

如果我不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他的生活应该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但就算我告诉了他,也不会变的更好。

“我明天要回一趟长沙,大概三天。”

吴邪看着我。

我嗯了一声,将碗放进洗碗柜里,他站在我身后:“你就不问问我要去干什么?”

我合上洗碗柜,回头看着他:

“有什么事情吗。”

他盯着我看了片刻,我看到他攥紧了拳头,又松开,表情有些失望,看起来无可奈何。

“我爷爷的祭日,我爸妈他们,都在催我回去。”

他说完这些的时候,像是在等我的反应。我无话可说,只能告诉他,我知道了。

我关闭洗碗柜旁边的热水壶,倒了一杯热水,有些烫。

“张起灵,咱们应该谈一谈了。”他提高了声音。我倚靠在身后的墙上,疲惫过后的疼痛让人有心无力,我告诉他:

“我不想吵。”

“我没有要和你吵。”吴邪突然从身后拿出我的手机:“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什么时候连手机都设锁了?”

我看着他手里的手机,突然想起我从来都没有给手机落锁的习惯。除非偶尔需要,吴邪也很少会用我的手机。

我不知道如何解释,但是在他这种状态下,有些事情真的没办法谈。

他将手机扔在桌子上:“我真是越来越不了解你了。”

“没有。”

我将凉了一些的热水递给他,他用手拨开:

“我是不是挺贱的,居然想听你能说出来点什么东西,我是真有病。”

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大亮。

屋里是空的,没有人。

我告诉他,还没有。

他的声音停顿了片刻,又问我:“你在哪呢?”

“家。”

再次醒来是门外响起的敲门声。我勉强找了一下手机,手机掉床下的地板上,碎了一角。

我拿起来看了一眼通话记录,还在拨通中。

他摔开门的时候我刚把手机放回床前,他问我在干什么。

我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

“你是真不怕死。”他比着一个夸张的手势,我的头脑并不清晰,隐约知道他递给了我一杯水,和几片药。

“我觉得你应该伤悲怀秋点儿,你说咱都这样了,咱真没必要。”他坐在床头柜的木架子上,我缓了一下,才勉强能听清他在说什么。

“你有病吗。”

我问他。

他似乎反应了一下,才反问我:“你在骂我吗?我操,你可终于会骂人了。”

我并不喜欢别人管我的事情,而黑瞎子也并不是一个会多管闲事的人,我清楚他找我只是因为他认为我是一个病人,但我并没有必要这样认为。

“你不用管我。”我告诉他:“没有必要。”

“你今天有点烦躁啊,和吴邪吵架了?”他声音有些吵的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又回到房间里的时候他手里拿着一厅可乐,我起身去洗漱,他的声音一直跟在后面。

我放下毛巾回头看他。

“算了,要不是出了这种事我也懒得问。”

他在客厅拿了一袋药放在我面前的洗漱台上:“我奉劝你一句。好日子越过越少,你自己且行且珍惜。”

他说这种疾病会使人的精神状态达到最低点,而我需要维持正常生活。黑瞎子的药效力很足,剂量也开的足够。

我开始服药。

他告诉我,我的体质会对药物产生抗体,不过因为这些年的身体机能已经习惯了这种缺陷和不足,我对病发的耐受力会比普通人高很多。

“正常你这种状况下应该已经进ICU躺着等病危通知书了,但是你前两天还能有心情骂我,就说明你的状态还不错。但是你也得明白,你这种状况等同一种内耗,类似于某种天生的痛觉神经缺陷,不是你病的比较轻,是你的耐受力还能撑得住。”

黑瞎子用很平常的口吻告诉我:“反正我觉得你自己心里也清楚,我也实话告诉你。这种基因缺陷一但转AL,于医学上基本无解。如果换做是别人我可能会劝一劝,全力治疗怎么也能多活两年,但是我知道我劝不动你。”

我说:“没什么意义。”

“你说的也没错,但是你觉得,吴邪会同意吗?你就这么爽下去,来年春节联欢晚会你都未必看得到。”

他应该不会同意。我很了解他,他是一个对生命异常执着的人。

他会用一切方式让我活下去。

“你会为了吴邪,”黑瞎子指向窗外:“去接受治疗,死在你最不想的死法里,放疗化疗,来改变你现在的状态吗?”

他的分析很现实,黑瞎子是一个理智的人,他和吴邪不同。所以他会认同的想法,吴邪绝对不会认同。

我不想那样死去,只是因为我并不认同我的生活要被一场疾病毁灭,我只是不想在所剩无几的生命里浪费光阴,缠绵病榻等待死亡。

“你也别想着分手,就算你们要分手也不应该是因为这种原因,只要你们还在一起一天,吴邪就有知情权。但是这些问题你也都需要考虑,一但吴邪知道,你不妥协,他会崩溃。你妥协,你会更痛苦。”

黑瞎子说这些的时候掰着指骨,指骨一节一节的响。

我突然间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那位前辈的话。

所以我和吴邪之间,本来就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我妥协与否他都会痛苦,如果都会痛苦,我没有必要让他更痛苦。”

他掰指骨的声音就停下来:“那我只能说,你还真是爱他。”

我这一生只爱过这一个人,我希望他过的好,但是到最后我也不能给他一个好结局。

他曾经告诉我:“如果有一天发生了我最不想看到的事情,你一定要告诉我,因为在我决定和你在一起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早晚有一天会失去你。”

他想和我走完一辈子,但是我们能走的,只有我的一辈子。

“你现在人在哪,我去找你,咱们晚上聚一聚。”

我调了一下吴邪的航班,回答他:

“吴邪不在北京。”

“我知道他不在,他不在咋了,他不在我就不能找你了吗?你现在发定位,我马上去找你。”他的声音很大,语速也变得很快。我知道在他这样说话的时候,拒绝基本是没有用的。

我将定位发给他。

“你在医院干嘛?”

我说:“看一个朋友。”

“301啊,黑瞎子?”

“嗯。”

“你还挺闲,为人师表的你不上课啊?”他问我。

“我没有课。”

半个月前我就递了辞呈,但是我没有办法告诉他。

“你们这帮高材生就是滋润,胖爷我走南闯北的啥时候能有你们这么滋润也值了!”

上车后他简单的闲聊了几句,问我为什么不出门,我不想用太多理由搪塞他,只能保持沉默。

我告诉他什么都可以。

他并没有继续要求我,只是问我喝不喝酒。

我想了一下:

“可以。”

他看起来很开心,就坐在我身边开酒:

“你们高中的时候咱们经常来这还记得不,胖爷当时揍了体院那群犊子,你们还过来给胖爷当帮手,当时我都没看出来你们是高中生,想想还真是社会少年。”

我接过他递来的啤酒,他道:“我记得还是在你们分文理科的时候才知道你们是学生,胖爷第一次看你穿校服的时候都没认出来你,后来一打听,才知道你还是四中学神,还是个好学生。”

我说:“嗯。”

“其实你和吴邪就是一个路子,表面上装的比谁都乖,实际上背地里比谁都野。”他和我碰了一下酒瓶,又拿出手机拍了一张合影:“好不容易把你请出来,咱们得尽个兴。”

胖子并不是一个无聊的人,他在这种时候避开吴邪,就一定有他要办的事情。

我并不喜欢去戳破这种情绪,这会使人难堪。虽然很多时候我都不在意,但是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要他难堪。

即使我并不喜欢这种兜圈的方式。

几瓶啤酒后,他开始放慢倒酒的速度,偶尔会看两眼手机。

我喝完最后一口酒,将空酒瓶放在桌面上,开始等待。

胖子放下手机,他终于道:

“小哥,胖爷想问你个事儿。”

【吴邪】

我拎着行李箱七拐八拐找到闷油瓶的时候,天已经蒙蒙的亮出了一片白。

他和胖子在一家涮羊肉的包厢里喝的不成样子,可能这个不成样子仅限于胖子,他坐在角落里看手机,见我进门的时候眼底一片清明。

“你们怎么回事?”我将行李箱推到包厢里,问他,也问胖子。

“小哥……我,我跟你说,诶?天真,你,你怎么……”胖子看到我,眼神一亮,大鹏展翅似的扑到我身上,我被他带的一个踉跄,闷油瓶就也站起来。

“他喝多了。”

闷油瓶伸手搭了我一把,将胖子扶起来,我面无表情的看着他:“我看得到。”

我现在的确是看他不怎么顺眼,其实我很少能看他这么不顺眼,恨不得真刀真枪来一架的不顺眼。

我烦他的态度,更烦他陈述句的说话方式,他的沉默简直让人暴走,让人头痛的要命。

他果然又不说话。

我的疲惫合着怒火雄起点燃,只是还没等我爆发——

突然,两腿间微凉。

胖子的脑袋顶在我胸口,往下看就只能看见地面上飞溅的胃液混合物和胖子毫不压制的呕吐声。

我艹。

很好。

胖子果然十年如一日的能用各种方式压下我和闷油瓶的内部战争。

他在吐过一次后精神就已经好了许多,我身心俱疲的让服务员进来清理,然后在行李箱里翻出一条换洗的裤子去卫生间,闷油瓶结账。

这一早不在累述,总之等开着胖子的车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亮了个透彻。

收拾好胖子,闷油瓶坐在客厅发呆,也不知道他又在想什么。我匆匆洗漱完毕从卫生间出来,他居然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你在干什么?”我擦着头发问他。

他回头看我,我坐到他身边,在水壶中接了一杯水。

温热的触感总算是驱散了这一早上的诸多不快,其实我从小就算是一个有耐心的人,只是闷油瓶这个人,我搞不明白,也看不透。

“天亮了。”他眨了一下眼睛。

我看着他的脸,长吁了一口气。

容貌这种东西,果然在何时何地都能给人带来视觉愉悦感。

我情不自禁的碰了一下他的睫毛,他在这种时候总是很温和,只是在这个清晨,我什么都不想做。

心里的隔阂太多,连身体也抵不住。

我收回手,他睁开眼睛。我们四目相对的时候很多,但从来都没有这样理智,平静,带着难以逾越的距离。

三年之痛,七年之痒。多少次我真的以为我们可以共度一生。

但是现在,我真的不知道。

因为他的眼睛里曾经所有柔软的东西的都见过,只是这一眼,都不在了。

“小哥。”我轻抚他的眼尾。

你知道吗。

也许,你已经不爱我了。

07.

我们沉默了很久。

我盯着地面,数头发上滴落在地板的水滴入神,我数了一次又一次,但总是数错,我在心底默念58、59,然后是41、42、43……

直到他终于愿意打破沉默。

“吴邪。”他叫我的名字。

我抬头看他,水珠顺着我的姿势滑入后颈,我不禁一个激灵,拿起已经被浸的湿乎乎的毛巾使劲擦了两下。

“干嘛。”我问他。

他不说话。

我被晾的有些冷,就走回卫生间又换了一条干毛巾。

出来的时候他还是维持着一个陷在沙发里的姿势,我在心里默默的叹了口气:

“你知道吗?”我看向他:

“我奶奶最近很身体不好,二叔这几天也一直在和我谈。”

他一动不动坐在沙发上的看着我,我避开他的视线:

“我该成家了。”

他安静了。

我也是。

我机械的擦着头发,看着朝阳一丝丝折射在客厅的茶几上,泛着红彤彤的光。

他在看我。

而我不想看他。

直到他突然站起来,我被他的动作唬的一愣,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反锁上的卫生间的门。

流水声很大,我拍了拍门:“你怎么了?干什么呢?”

他没回应。

我站在门口有些懵。

他酒量非常好,就那些啤酒,根本不能怎么样。

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心里突然有些慌。可能是人的某种预感和本能,我觉得不能这样,我不能这样悄声无息不明不白的失去,就算是他把我判了死刑,就算是他这样不明不白不耐烦的态度,我也要死的明明白白。

我砸了几下门,门里没有任何反应。我的脑海里突然窜出了一个问题,但也只是一瞬间,我退后了几步,正准备一脚踹开门的时候,他突然把门打开了。

我站在门外几步维持着一个弓步的姿势尴尬的和他对视,他的脸色很糟糕,嘴唇红润的不正常。

我看着他样子,心蓦然软了下来。

“你……”

“我很好。”他站在门口,语调平静又锐利。

“我……”我想擦一下他被水沾湿的刘海,他拨开我的手,力度缓慢而坚定。

我暴怒了。

我摔开他的手,往后退了两步,这时候我已经顾不上胖子还在不在家——

“咱们够了。”

“我不了解你吗,你能主动说分手吗。三天两头的耗着呗是吗,耗到我家忍无可忍,耗到我没办法,你就可以全身而退了?反正要被结婚的也不是你,反正归根结底也是我的问题,是我没坚持住这段感情,是我怕了,对不对?”

他的眼睛里一点感情都没有。

我突然觉得我特别的不体面。

“喜欢你的人太多了,我知道,我都明白。你从来都不想,也不屑有一个家,你来去自由惯了,我都知道。真的。”

我捂住眼睛,不由自主的抽噎了一下。

“你给我个理由吧,什么理由都可以,你给我个理由,我不会让你当这个恶人。”

08.

他没有一丝表情,就只是看着我。

这太难堪了。

我喘了两口气,刚准备在说些话,但突然发现该说的话的已经说尽了,我能做最后一件事情,似乎只有离开。

我深呼吸了一口气,捡起掉落在地上的毛巾。

“吴邪。”我蹲在地上,根本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我只记得他叫我的名字。

我只记得,我想抱着他,想唤醒他,但所有事情发生的都太突然,我根本来不及做任何反应。

直到胖子迷迷糊糊的推门出来,直到救护车的声音在楼下响起。

他安静的滑落在我怀里,一丝温度也没有。

一丝也没有。

“胖子。”

“小哥他,到底怎么了。”

我说,我知道。

救护车外的场景飞快运转,抢救室的灯光亮起,又熄灭。黑瞎子急匆匆从楼上飞奔下来——我甚至还记得他说电梯人太满了。

我几乎不知道我应该还能说什么,就在黑瞎子的英文口语在我耳边响起的时候,我才终于捕捉到了一个名词。

“他这些年都好好的,他……”

我拽住黑瞎子的胳膊,只是他什么都不肯说,只告诉我:“回来在谈。”

我盯着抢救室的灯光。

胖子坐在我身边。

我已经很久没有见他这样安静了。

“胖子。”我叫他。

我盯着那盏灯:“我几乎都已经忘了,真的。”

我长吁一口气:“我都已经忘了。”

“天真啊……”胖子突然转头看向我:“人这种东西,他都是命。”

“胖爷我不安慰你,是因为你早就得有心理准备。你还记不记得你们准备在一起的时候,我就问过你,小哥如果不能长命百岁,你该怎么办,你说过什么来着?”

——还能怎么办,好好生活呗。

我捂住脸,胖子长叹了一声,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他妈是真的年少轻狂。

也他妈是真的,做不到。

直到抢救室的灯再次熄灭,黑瞎子推开门,我有些缓慢的盯着他看,他冲我这边招了招手:

“王胖子,你过来一下。”

我连忙站起来,问他:“那我……”

“他证件都在你身上吧?你去办住院啊,这边留一个人就够了。”

“我可以让胖子去,我——”

黑瞎子打断我:“你什么你,你看看你那样,你穿着浴袍拖鞋你怎么进无菌室?你先把你自己收拾好在过来。”

“可是——”

“他没事。”黑瞎子带着口罩,他的遮光镜片很暗,我根本看不清他的脸。

“张起灵,什么事情都没有。”

09.

等我将所有手续办理完,闷油瓶已经转入了普通监护室。

胖子站在门口,看起来气压很低,见我过来,将手中的病例递给我:“是胖爷的问题,我寻思着这些年咱们也没少喝酒,是我想的不周到。”

“我知道了。”

心中的石头算是落地,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觉得很闷。

监护室内只有心电图的声音滴答滴答的响,胖子说先出去买吃的。我拉开闷油瓶床边的帘子,他陷在床里,看起来很安静。预留针在左臂,我轻轻攥住他的手腕,隐约看见了他预留针医用胶带旁边的几个红点。

但也只是一下,他的手腕动了动,抬手摘掉了呼吸面罩。

他醒了。

我无言的看着他。但他并不看我,也没有说话。

屋里很昏暗,我走到窗边拉开窗帘。

窗外红彤彤的一片,是火烧云。

夕阳夕下。

我看着天空。

天快黑了。

“小哥。”我听见我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

“我们好久没有一起回杭州了。”

胖子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罩上了暗沉的颜色,他十分罕见的只顾及了闷油瓶的胃口,我帮他搬桌子,他摆菜,一样一样汤汤水水,我不由得咂舌:

“你把我喝胃出血的时候也没这么有诚意,你这是良心发现?”

胖子的脸埋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我吃完回来的,你们吃你们的。”

他说着就准备出门,我问他干什么去,他说出门涮涮碗。

他这么个吃的东西掉地上都三秒定律的人居然能有一天吃外卖前先涮碗,我有些奇怪,但是又说不出哪里奇怪。

监护室里的桌子都很小,不过还好今天这间房间只有我们三个人,我想许是黑瞎子法外开恩,外面的床位熙熙攘攘,也怪不得他让我们明天赶紧滚回单间。

这房间是双床位,等我将两个床位的床头柜拼在一起的时候胖子已经从茶水间回来,他站在门口,还没等我说话,一脸惊恐的冲我身后喊:“我操!”

我被他吓了一跳,连忙回头,就见闷油瓶站在床头,身上披着外套。

“你要干嘛去?”我不由得问他。

他没说话,径直往门口走,胖子的表情很丰富,我刚想问他一句为什么,就看闷油瓶推开门口的卫生间门。胖子拎着碗一副大气不敢出的样子走进来,我敲了敲他手里的碗:“你今天怎么回事?”

胖子摇了摇头,不说话。

“你不会觉得你今天很奇怪吗?”我递给他一双筷子:“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胖子拿着筷子在手里转了一圈,又停顿了一会:“不能说是没有。”

我盯着他:“那你就说,是小哥的事,还是什么别的什么。”

胖子叹了口气:“都有。”

“我操你大爷,我就知道你有事瞒着我。”我的手突然有些抑制不住的抖,我不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可能是很糟糕的事情,也可能什么都没有。

我问:“你能瞒我什么?你是结婚了没让我喝喜酒还是处对象了没让我知道,还是——小哥的病没那么简单他不让你们告诉我?”

“怎么可能?!天真你一天天都想什么呢?你是嫌好日子太长是不是——”胖子的声音瞬间提高了八度,身后卫生间门轻响,闷油瓶站在门口看着我们。

大家瞬间都安静了。

10.

闷油瓶对出院非常执着,我劝不过,胖子劝不住,黑瞎子让我们任他去,我毫无办法。

这次的事情对我们的关系来讲也算是一种缓和,他难得的肯和我谈一次。我告诉他,我二叔对我下了最后通牒,我必须回杭州生活。

他说,好。

我问他:“那你工作……”

他告诉我:“辞职。”

利落的让我害怕。

这样的对话,让我想到那年高考。

一个将近七百分的文科生,会去陪我读浙大。

他明明那样爱过我。

我近一半的人生,和我的整个青春。

其实十几岁的时候我也很不明白,为什么有些夫妻貌合神离也不肯离婚,有些情侣无话可说也不肯分手。

而现在,貌合神离无话可说的,也是我们。

我根本放不下,我怎么能放下。

他明明让我带他走。

高中的时候我和胖子闯祸,他帮我们善后;大学的时候挂科,他帮我复习;读研的时候,他帮我准备答辩,似乎一切都很顺利,原本一切都很很顺利。

我让他和我私奔,他就跟我走,我让他陪我去杭州,他也跟我走。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心里空了一块。

就像是一切冥冥中注定,我们回不去了。

回杭州那天胖子也在。

他说近日赋闲的时候我们正蹲在萧山机场出站口抽烟。杭州的气温已经回暖,我一口烟圈被气流毫不留情的拍回脸上,闷油瓶在叫车,他站在最前面,还是那么一副懒散的样子。

“那他妈的咱们还真成功的沦为了待业青年,失业三人组。”我摁灭烟头,胖子在旁边摇头晃脑的用手指隔空画了个圈:“毕竟还有五年全面奔小康嘛,咱们得先歌颂社会主义好那你说是不是,别这么丧气。”

我站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烟灰:“说认真的,你跑来杭州准备干什么?”

胖子嘀嘀咕咕的挪了挪脚,估计是蹲麻了:“胖爷我天南海北自由来去你管我干啥,你还是先想想你自己,还真准备放着大好事业不干跑回去看茶馆?”

我白了他一眼:“那不然,他妈的老子在杭州名下就这么一处产业,我不敢紧回去给我三叔哄退位了难不成我真准备净身出户啊?”

“我倒是不担心你三叔。”胖子拍拍屁股站起来:“我担心的是别的。”

胖子啧了一声:“那倒也对。换个人,就你三叔财大气粗那样,”胖子清了清嗓子,学我三叔眼睛一瞪:“给你一千万,离开我大侄子!”

我被他学的不由得一乐:“你还真别说,操,还好小哥够难搞。”

回到杭州住处的时候,大家都饿的七荤八素,我在客厅点外卖,胖子抱着被褥往楼下走。

这是我爷爷在我刚上大学时候置办的公寓,下楼往外走一条街,往右拐是国美,往左拐就是浙大。

胖子当年没上大学,但常来杭州跟我们厮混,那几年这里还是新建的学区楼,没多少住户,他就在我们楼下的相隔楼层也租了一套房子,说是大家都取个双数,晚上也不尴尬。

那时候年轻气盛,为了和他打赌我抓着他和我们一起住了半个月,直到有天晚上大家了喝酒干柴烈火差点烧了半个房子,他惊惧交加三更半夜跑回自己屋里才算罢休。

这么多年过去,他租着租着,最后也买下了这里。

只是他买下这套房子的时候,他想要的那个人早就已经不在了。

而我们,也都已经离开了杭州。

其实想一想,那时候还真是年轻。

我们初识那年,小哥还是中考成绩全区第三直接被划进北京四中的学神,而我是被我爷爷从杭州扔进去的关系户,胖子比我们大三届,是隔壁高职的混子。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闷油瓶,别人家的学神少年都是白衬衫翩翩,他这个人从来就没穿过浅色的衣服,他不上体育课不社交,上课睡觉下课上厕所,孤僻的尽人皆知。

我和他一直都是邻班,所以知道他的风言风语从开学第一个月就没停过。有人说他家里背景很深,就是被惯的,也有人说他就是懒,反正成绩好,体育课不上也没差。也有人说他身体不好……总之传闻很花。

反正他这种一看就不一般两看偶像剧男主设定的配置自然是招惹是非的圣地,当初我也是看热闹大军的一员,我发小解雨臣还帮他喜欢的姑娘的小姨送过情书,当然这小姨自然也是我们学校的学姐,比我们不大几岁。

刚开始我和闷油瓶并没有什么确切交集,只知道长辈之间似乎有来往。不过他这种类型的人物本来每个学校就都有那么几个,说是风云人物,也俗称是非集中营。

看不惯他的男生和喜欢他的女生人数几度相当。当然他这种人也的确招人恨,并且来无影去无踪,想揍他都抓不到人影。

黑瞎子当时大我们两届,在高一我们天天闲极无聊看热闹的时候,他们正在热火朝天的备战高考。其实学校里总有那么几条不成文的规定,就比如高一高二随便搞事情,但是遇到高三的学长一定要乖乖溜墙走。

因为他们总是很暴躁。

所以在那年还没下雪之前的某一天,暴躁的黑瞎子叫解雨臣和我去暴躁的搞事情,我在我方暴躁的搞事情人堆里一眼中地的看到了是非集中营,哦不,是闷油瓶。

反正事情的起因我不清楚,经过很混乱,我只记得我和解雨臣被困在人堆里和一群拿着棒球棍和板砖的社会人员撕斗,解雨臣非常有先见之明的在家里带出来了甩棍,而我赤手空拳的在胡同里手里连个毛也找不到。

不过转机也在后来。

后来,正当我们两个被人缩的包围圈越来越小,满身挂彩两脸懵逼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大吼。我甚至到现在还记得那一坛子飞过来的酸菜。

那酸菜汤一滴不落的全扣在了我身上,坛子正中红心的砸向我身后正准备用板砖拍我的那男生的脑袋,男生应声而倒,酸菜坛子在地上咕噜了几个圈,居然没碎。

还他妈挺结实。

我只记得我心里这么念了一句,就听见后方猛龙咆哮:“谁他妈让你们这群兔崽子在老子门口干架?!”

总之,那场战役的后果还不算惨烈。

那个站在门口扔酸菜的王胖子在这一片赫赫有名,我们没被打死,王胖子跟我们也算是因为一坛子酸菜结缘。

那天的事情的起因我也是事后才捋明白:

是外校的一个女混混看上了闷油瓶,结果被扫了兴又丢了面,一时气不过找了一群人要闷油瓶给说法。而闷油瓶也不是吃素的,一个人就去了,黑瞎子跟他认识,怕事情不能善了,就带着我们一帮人跟过去看着。谁知道这么一来二去,事儿还没说,直接展开了一场混战。

我和解雨臣在后方不知道前方战况,反正最后知道,那些人被闷油瓶揍挺狠。

北京城区持械大型械斗,还好法不责众,也是他背景够深,学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他记了一个大过也就翻了篇,连派出所都没进。

只不过我和解雨臣这种受牵连的人就很倒霉,我们两个拎着小过处分站在校长室和黑瞎子眼观鼻鼻观心,他即将高考,破例没受处分,就站在旁边被他班主任苦口婆心。

毕竟除了黑瞎子和那个天杀的闷油瓶,只有我和解雨臣伤了人,虽然这人落实下来是因为一个酸菜坛子,但毕竟人家在ICU呆了三天才醒神,我们也没办法。

打破这场僵局的原因还是那个走路带风的拎着一张单子闯进校长室的闷油瓶,我还记得他跟我说的第一句话,他伸手,对着我和解雨臣手里拿着的处分单:“给我。”

我有些迷惑,但解雨臣脑子总归是比我转的快:“这到不用,这个人也的确是我俩打的。”

反正我们也没法拎出来胖子说话,还不如认了来的痛快。

闷油瓶没再说话,他扫了我们一眼,将手里的报告单放在校长的桌面上:“这是我的事情,如果一个大过解决不了,那就在记一个,和他们没关系。”

和他们没关系。

我想,当年我就是因为闷油瓶这句话,而对他刮目相看吧。

老校长被他气的吹眉瞪眼,但最后好歹撤销了我和解雨臣的处分,改为在记闷油瓶一个警告处分,以示惩戒。

解雨臣后来跟我说,校长应该也是见识到这厮的惹事能耐,这要是两个大过记下去,估计离第三个就不会太远了。

他成绩这么好,高考最次也得是考清北的那一批功臣,校长舍不得。

我那时候嗤之以鼻:“我才不稀罕什么清华北大,我要回杭州。”

11.

后来的一切也都自然而然。

我们因为这场变故和闷油瓶熟悉,和胖子一起,闷油瓶在黑瞎子的教唆下给我们和胖子赔了一顿酒,他是典型人狠话不多,酒量非常霸道,简直大杀四方。

所以在那年的另一场事故发生之前,我们都过的其乐融融。

那是年后刚开学后的某一天。

我们这群人正被接踵而至的节日撮合的称兄道弟,十几岁的年纪,随便的一点波折都容易认定生死至交。那是真的觉得,一场荒谬的械斗,就是一件天大的事情。

闷油瓶在西城区高中一战成名,连带着我们几个也跟着榜上有名,他一举从学神蜕变成战神,完整了秀秀少女漫画里脑子颜值身手三重加持的少女偶像形象。

只是现在再也没少女跟他前仆后继了。

他那天站在校门口满校服是血的形象大概会变成四中几届里难以忘怀的光辉历史,少女们现在都绕着他走。

他为了不谈恋爱,真的成功了。

三四月的季节,北京的气候还未转暖,冷的不那么彻底,暖的也不尽兴。解雨臣放学后总是要去东城区的初中接秀秀,所以自从有了闷油瓶,我放学的路程才不算那么孤单。

虽然他真不像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

不是说他年少老成,当然年少老成也干不出那些事,我是说他的某种认知和观念,那是我在我爸妈身上都没有看到过的成熟和淡然。

我只在我爷爷谈论他喜木和寿事上见到过,那是一种对生死非同寻常的认知,换一句话来说,我觉得他这个人很冷。

不是说装酷耍帅的那种中二病少年,而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那种,对一切的无所谓。

我不得不承认我对他很感兴趣,我也从来都不是一个能免俗的人。就像是从第一次清晰的观摩到他的颜值的时候,我就毫不掩饰的告诉了解雨臣,他是我长这么大见过最好看的一个人,男的女的都算上,真的。

解雨臣说我:“你还挺敢说的,不过你这句夸赞估计没有男人爱听,你还是闭嘴吧。”

我笑他:“又不是追着我喊哥哥的时候了,你要不要这么善变。”

他骂我:“滚。”

话在说回来,那是我和闷油瓶放学一起回家的某一天下午。胖子家离我们学校不远,大概是因为第二天是周末,我就准备和他一起去看看胖子。

胖子一个人住,我没见过他父母,只知道那套小四合院的确是他的,那天我们打架砸花了他家大门,也怪不得他要生气。

所以——

事情就也这样发生了。

也还是那天,在我们刚要走到胖子家胡同的时候,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大喊了一声——

“跑!”

我被这一声喊的发懵,但闷油瓶的反应速度快,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挡我身前一脚踹开了飞过来的两块砖头。

这时候我才反应过来。

王胖子被五六个彪形大汉拿着刀摁在地上,屋门被泼上了红油漆,他满脸挂彩的大骂:“他妈的你俩等啥呢?跑啊!”

闷油瓶没动,我自然也跟着没动,不过这次学聪明了,我抄起闷油瓶踹落在我面前的砖头大喊:“你们谁啊?!”

我只听到胖子大骂了一声傻逼,那群人呼呼啦啦围了上来,不是那次打架歪瓜裂枣的社会人,而是一群身手利落的壮汉。

我不由得操了一声。

别说别的了,就我这点三脚猫功夫,我拎着两块板砖贴在闷油瓶身边,他低声对我说:“后退。”

我又操了一声:“你能行吗?”

他没说话,我也不敢说话。所有人都在僵持,但只是几秒。

但是这么僵着也不是办法,我们毕竟体力有限,我问闷油瓶:“小哥,咱们怎么办?”

闷油瓶沉默了一下,他退回到我身边,突然问我:“有刀吗。”

我被他这个清奇的问题噎住了,我冲他喊:“你说什么?!”

“刀。”

他看了我一眼,神情让我头皮发麻。但也只是一瞬,我后腿被人绊了一跤,躺在地上那一瞬间,突然整个人狼血沸腾。

所以说为什么别惹熊孩子,因为青春期的脑残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这几个围攻我们的人手里都没有利器,整个画面里唯一的一把刀,现在正挂在胖子的脖子上。环境混乱,闷油瓶的身手非常耐操,他几乎没挂彩,但是那群人却没得什么好处。

我们两个拼命往胖子身边挪,胖子脑子一向转的快,我在空隙里指了指他的脖子,比了一个抹的手势,他冲我眨了一下没被揍肿的眼睛。

小哥的动作快的要命,在那一瞬间我甚至还有闲心情想他这弹跳力居然不打篮球,就看拎着刀的壮汉已经被他冲在了地上。

他双膝跪压在那个壮汉肩头,一只手卡住那壮汉的脖子,一只手攥住了那壮汉手里的刀。

这群壮汉身后的胡同口停着一辆面包车,车里似乎有人,胖子动作迅速的趁这空档连忙跑到他家门后面摸出了两根鱼竿。

这些人反应也是很快,看按捺不住闷油瓶,就冲我们发难。

王胖子初中没毕业就被送去了内蒙当兵,他刚才估计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现在拎着两个鱼竿甩的虎虎生威。我一看状况不对,连忙重新捡起刚才被我扔地上的板砖,不过好在多了胖子这么一个强力外援,就算是闷油瓶不在我身边,打起来也轻松了很多。

闷油瓶已经拿着刀冲面包车冲了过去,这下和我们缠斗的人都没精力顾我们,连忙去追闷油瓶,我看状况不对,也跟了上去。

——“嘭!”

前面一片混乱,等我和胖子跑过去的时候就已经看闷油瓶踹开了车门,刀子就压在里面坐着的一个人脖子上。

那群壮汉往后退了几步,看着来势汹汹的我和胖子居然也没在动手。

我拎着两个板砖一路畅通无阻的走到车门口:“你是谁啊?”

胖子也跟过来,他拎着两个鱼竿,骂骂咧咧抬手就要揍闷油瓶刀子下压着的那个混蛋。

“我……打的就……是你!”

闷油瓶手底下压着的人突然挣扎着口齿不清道:“你把我弄……这样,王胖子我他妈……打的就是你!”

“你他妈谁啊?”胖子一脸暴怒的扳过他的脸,我仔细一看。

那个人嘴角微微歪着,一只手蜷在胸前,表情很狰狞。

我记得这张脸。

这位差点一板砖拍我天灵盖上但被王胖子截胡的一酸菜坛子砸到脑袋在ICU抢救了三天的男生,我记得。

“你他妈……弄废我!你他妈弄……废我!我他妈跟你……无冤无仇,你他妈……弄废我!”他的声音很囫囵,胖子也愣了一下,才道:“我他妈不弄废你,废的就是站你面前的我兄弟,你他妈自己先动手,被人揍废了你他妈怨谁。”

“操!”那哥们喘了口气,又骂:“要他妈……还不是因为……张起灵!他家牛逼呗?就……他家牛逼!压的我爸……怕丢官儿连警都不敢报,我他妈因为他,被打……成这样,说他妈私了……就他妈私了!”

我不由自主看向闷油瓶。

他没什么表情。但是我还是眼见他拿着刀的那只手,在抖。

我们都知道。

谁都没想过害人,谁都是年少轻狂,而被各种人言事件骚扰侵犯的闷油瓶,也只是受害者。

我也真不知道,如果闷油瓶没有这样的家境,如果他的性格不懂得反击,那这些人身侵害流言蜚语,是不是早就毁掉了他。

他也只是个学生,十几岁的年纪,他没做过错事,只是容貌惹眼了一些,性格孤僻了一点。

我想不明白,当一个所谓的异类足够强大,当他反击,那些本想去摧毁的人,却会因为这个异类的还击而怨怼至此。

“行,你说因为张起灵,但是他跟你也无冤无仇,那天你为什么会来?”

我将板砖扔在他脚边:

“你是不是觉得,不过就是个连体育课都上不了的好学生,居然能被你们女神这么追捧,是不是就是因为这种因为妒忌而产生的莫须有罪名,你们就可以想肆无忌惮的揍他一顿?”

他被闷油瓶压制蜷在座位里,像是一只可怜又歇斯底里的困兽。

我问他:

“你是不是就是觉得,被你欺负的人居然比你混,所以你就觉得你被欺负了?我就问你,你自己自食其果,关张起灵屁事?是你差点打死我,王胖子只不过是帮了我的忙,所以你他妈有什么事冲我来,你抬头看看清楚,我就是吴邪,我等着!”

12.

所有人都在沉默。

直到胖子打破局面。他将手里的鱼竿扔在车门口:

“是我下手没轻没重,当时开门的时候没过脑子,把你整成这样我是真没想到,但这些跟吴邪和张起灵他们的事儿没关系,当时我也不认识他们,是我对不住。”

那男生沉默的蜷缩着,闷油瓶压着他的刀子也缓缓松开。我们几个在车门口各种姿势围了一圈,眼看着这架也打不下去,正是准备说几句什么收尾的时候,在闷油瓶手底下刚松开的那个王八犊子突然对胖子冲了过去——

他抬起的另一只一直藏在衣兜里的手带出一道亮白色光——

“他手里有刀!”

我只来得及喊出这么一句,还没缓过神看到底怎么回事,只听他口齿不清的呜咽着喊道:

“我管你们,谁是谁,就,就得有个人,跟我一起废!”

爆发,混乱,厮打——

直到我和胖子将这个混蛋摁倒在地上,场面才算是再度得以控制。

——然后是血液。

我挡在闷油瓶身前。

回头看他的时候,他已经满身是血。

那把刀还攥在那个畜生手里,从刀尖到刀柄,都是令人生惧的颜色。

闷油瓶,帮胖子挡了一刀。

他靠在墙上,血顺着墙角往下划,他非常平静,平静的几乎就已经觉得自己就是快要死了。

那天他只穿了一件黑色帽衫,我还记得北京三月的傍晚风很凉,放学的时候,我让他穿了我的外套。

那是一件卡其色的外套。

之后的很多年,我再也没敢穿过卡其色。

你知道这种颜色浸了血是什么样子吗,我指的,是一整件衣服,被血浸泡到一丝原本颜色都没有的样子。

是泛着暗红的灰。

是我十七岁那年,最大的噩梦。

后来的记忆充斥着各种救护车的声音。

住院,抢救,转院,调血库,我第一次听说HR阴性这种血型,而我和王胖子包括黑瞎子所有人,都没有办法。

我也终于知道他为什么从不上体育课,不打篮球,打架总是速战速决,很少剧烈运动。

“说多了你也不懂,你知道凝血功能障碍吧?如果这个也不懂我就说个大白话,就是我随便给你碰个口子,你就血流不止。他右胸口肺静脉附近挨了一刀,大出血你知道吧,就是会死那种。”

黑瞎子坐在抢救室外面给我们讲:“看你们这么懵逼,他是没给你们说过,不过也正常。要不是我就怕会出现今天这种意外,我怎么可能搭着那么多人面子帮他搞事情。”

胖子当时非常崩溃,那是我在认识他这么多年间他唯二的两次崩溃,他说这个人情他还不起,他说对不住。

那也是我第一次接触到一种疾病的名词——

aplasticanemia。

再生障碍性贫血。

黑瞎子看起来倒是一直比较轻松:“你也别这么想,可能他寻思自己本来也活不长,就当做好人好事呗,反正这么多年除了你们,我也没见他也没交过别的朋友。”

他说:“有些命是天生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这种对正常人来说算不上险要的伤势,对他来讲就是致命伤。你说这有什么道理可讲。”

——只是还好后来,他活下来了。

闷油瓶的家人至始至终都没有露面,甚至各项签字居然都只是一位看起来和黑瞎子熟识的医生在办理。这些事情我们不好问,他也从不解释。

他的伤口恢复的很差,但体力恢复的很快,他对出院总有一种热忱,就是一种死不了就还好的无所谓。

我知道,他是真无所谓。

闷油瓶是一个对‘活着’毫无向往的人。也不能说他想去死,可能按照黑瞎子的话来讲就是,人把生死看的太开,就会没有心。

所以我们感情的开端简单也复杂。

解雨臣说我们是日久生情,黑瞎子说我们是相依为命,胖子说,算了,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在我们小团体内刚刚公布关系大家还无比纯情的时候,他就送来一箱套子来祝我们幸福美满。

那时候我也不明白他们这群人为什么能对我们这种关系接受度那么高,直到秀秀告诉我,她说,你们很自然。

她说这些的时候头头是道:

其实她说的也没错,可能真的是磁场原因,也可能只是因为我和闷油瓶在外面确实很少会有什么亲昵的举动。也不是刻意避讳,就好像是,我们从朋友,兄弟,知己,恋人——一路走过来,每一段关系转变的都足够水到渠成。也或许,是我们从一开始,就模糊了感情的界限。

说多了,其实就是一场内部消化日久生情,最后到我想搞我兄弟结果被我兄弟搞了的悲伤故事。

13.

吴邪决定回杭州。

他已经和他的家庭拉锯太久。从前我或许有力量陪他走过这一场,但是现在,我已经无能为力。

胖子对这件事情的看法很固执,他不能接受我的处理方式,但是我已经别的没有办法。

我不得不承认,吴邪是对的。

他想要一个家,想要一生一世,他的人生足够安宁幸运,而我不能成为他的不幸。

曾经我自负自己是一个果断的人,可事到如今,除了拖延,我居然找不到任何可以解决问题的方法。

“只要你今天和天真分手,明天我就把你病例贴他家门口你信不信,咱们总有办法,你现在不是还好好的,总有办法的。”胖子对我说:“天真这辈子过的太顺了,有些东西,不是你不想让他经历,他就不会经历的。”

但我还是不想看到他难过。

我想。

那就再等等吧。

他说这些的时候吴邪正在办理出院。因为我答应了陪他回杭州,他看起来兴致勃勃。

我看着他的背影出神,黑瞎子问我:“你难道不觉得这更残忍,看着他欢天喜地的筹划未来。”

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你共情一下,痛不痛?”

我只觉得窒息。

还好吴邪和胖子回来的很快,让我可以避开黑瞎子的疑问,我也知道一切终究无法避免,只是我并不知道应该怎样面对这样的现实。

吴邪在回杭州后开始变得很忙碌。

吴邪的家族颇为庞大,祭祖应该是一件非常忙碌耗神的事情,所以他看起来常常很疲惫。

毕竟清明时节。

清明。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开始对这个节日如此敏感。

吴邪进门的时候外面正是暴雨。

我的反应开始变得迟钝,窗外的雨声太大,直到他走进卧室我才发觉。

“我回来了。”他站在床边擦着头发问我:“今天都在干什么?”

我不能说我什么都没有做,但是又想不到更好的回答,吴邪似乎也习惯了,擦干头发,他坐在我身边将手机递给我:“胖子在楼下煮火锅,要我们下去。”

这是一个我可以回答的问题,我说,好。

他看起来很开心。

他真的是一个很容易开心的人,每次看到他笑的样子,我都无法想象知道了真相后他会多难过。

下楼的时候胖子已经在等我们。他喜欢火锅,连带着吴邪也很喜欢。

他们都是喜欢热闹的人。

每天都见面,也没什么寒暄,胖子挑拣着和吴邪闲话,说的也是平常的一些事情。

“你可不知道我二叔看我的眼神,天天恨不得把我就地正法,你说我爸妈也不管管。”吴邪搅着碗里的酱料:“我可头痛死了。”

“那不行你就少回去几次?避避风头,这开春开春的,你先避开这一阵。等夏天就咱大杭州这气温,你让他们管你他们也懒得动。”胖子看向我:“你说对吧,小哥?”

还没等我对胖子的话有所反应,吴邪也突然转过头:

“对了,小哥。”他看着我:“下个月是我二叔六十大寿,”他问:

“你要不要陪我过去一趟。”

我没有想到吴邪会突然问我这样的问题。我放下筷子,无言的看着他。

胖子看出气氛不对,他连忙道:“你想啥呢?你二叔六十大寿,你带小哥去,你就不怕你二叔气着?”

吴邪没有回答胖子。

他看了我很久,才垂下眼睛,然后像是一切从未发生,继续聊天吃饭。

那天他什么都没有在多说。

但是我知道,他很在意。

那天后,吴邪从房间搬去了书房。

他还是像往常一样和我相处,但是我知道,我们之间的问题,已经向某种不可逆转的方向转变。

我从未想到过有一天会在爱情和死亡面前做抉择,没有一段感情能抵得住这样的消耗,而我能留给吴邪的精力也越来越少。

我知道,既然做不到让吴邪来面对我的死亡,就应该考虑离开。

但是我也同样明白,这样的事情,我做不到。

我需要他,甚至在日复一日的消耗和疲惫中,每天等待他归来已经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也许疾病和药物真的会使人神志昏愦,我几乎做不出任何抉择。

直到他决定搬回房间。

我拒绝了他。

他问我:“为什么。”

我只能沉默。

他的眼底带着明灭的水光。

他看了我很久。像是看尽我们相识的十二年。

“我总觉得你有事情瞒着我。”他开口:“你天天这个样子,我真的不知道,你到底是有什么事情不肯告诉我……”他的泪顺着脸庞划出一道光:

“还是你只是,想离开我了。”

一切都像是一场被无限放大后的无能为力,我甚至不由得想,就这样沉默下去,最起码这一切都会有结果。

我们之间在最开始就会不得善终,而我的人生,从来也是如此。

我们僵持了很久,直到吴邪叹了口气,他抹着脸勉强对我笑了一下:

“算了,不回就不回吧,明早我得去见二叔,我就先回去睡了,你也早点睡吧。”

我看着他的样子,在那一刻突然明白——

其实这种不负责任的拖延,早该停止了。

14.

推开单元楼门走出去的那天,门前的芍药已经开花了。这是我陪吴邪回杭州后第一次下楼,阳光很亮眼,是晴朗的天气。

我已经很久没有出门,走出一段路就有些晕眩。有学生在社区打篮球,我还记得吴邪在这个年纪的时候也喜欢。只是在一场事故后,他再也没有提过。

我站在原地观望了片刻,他们都很年轻。我在他们这样年纪的时候,也想过如此。

我看了很久,直到又一次篮球从社区球场飞到灌木丛外,滚落到我身边。

我听到有人喊帮帮忙,也有人从场内跑出来。我捡起它,瞄准了距离最远篮球框。

“我去,帅啊!”

跑出来的男生冲我招手:“哥,我怎么没见过你啊?”

我有些恍然自己的行为。

“我不打篮球。”

他跑到我面前:“你骗人吧,我才不信,这是这边附近最大的篮球场,打球的我都认识,你是新搬来的?”

我并不擅长和陌生人交谈,不知道说什么,只能告诉他:“嗯。”

“那就好说啊!我叫苏万,有空一起玩啊!我和我朋友都是校队的,技术绝对过得去!”身后有人喊他的名字,他摆了摆手:“那我回去了啊!”

我点头,看着他又这样跑回去。

这样的年纪。

如果人生有重来的余地,我不由得想,我有没有可能,选择放开吴邪。

但这样的想法也只是一瞬。

我明白,我不后悔这一生中做过的任何决定。

——

到达孤山路的时候,我还是觉得恍惚。

我记不清这条路到底走过多少次,只是这一次,我走下去,就不能回头。

吴山居是个好名字,我还记得吴邪和我说这个名字的来由。

他说:“山城居隐,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

我站在店门口看了很久,暮春时节的阳光落在身上泛着微末的凉意,身后的行人穿着清凉,蝉鸣声在街口若有若无,是这样好的天气。

推开店铺的门,挂在门边的风铃依旧是多年前的样子。似乎一切都没有变,就像是我每一次推开这扇门,吴邪都会在这里等我。

但是我明白,这些都只是我的回忆,我来到这里,一切就都应该结束。

我站在门口,有茶艺师过来询问。

“我找这里的老板,我是张起灵。”

当吴邪二叔从楼梯口走下来的时候,我有些诧异。我原本以为今天见到的人会是吴三省。

“百闻不如一见,张起灵。”他坐到我面前,看了一盏茶:“倒是稀客。”

我并未与他二叔打过交道,只能回答:“多有叨扰。”

“不必,”他抬起手,衣袖微拢:“你若不见外,可以叫我一声二叔。”

茶香浅淡,我记得吴邪在家里放过这种茶,是六安瓜片。他向茶案燃起一支檀香,拇指上的白玉扳指盘着血纹。他打量我良久,道:“你是识货的人。”

我并不喜欢兜圈绕弯的交流方式。因为我不知道应该去接什么样的话,也实在没有精力闲谈品茶。

“看起来你并不喜欢听我这个老头子废话,那咱们就直接谈正题。”他气定神闲品了一口茶:“说吧,你来这里找老三,有什么事情。”

我抬眼看他:“因为吴邪。”

“哦?”他放下茶盏:“你说小邪,这倒是有意思了。”

“我需要和他分开。”

茶盏的热气氤氲,我胸口有些闷,是很重的钝痛。

亲自确定一些问题的痛苦程度,很难。

虽然我明白,我不应该在吴邪的长辈面前露出任何情绪,但我还是在面前的男人眼里,看到了怜悯。

“虽然冒昧,但我还是想问你一句,为什么?”

他伸手换过一盏茶,神情探究:“我以为前些年老三在你这吃足了瘪以后,你和小邪就不太可能会轻易分开。”

我看着他的眼睛,拨开袖口,将手臂放在了茶台上。

其实这也是我疏远吴邪的原因,身上这种由出血点蔓延出的青紫色斑痕越来越多,他看到了就一定会明白。

他盯着我的手臂,沉默了很久。

“你应该先去治疗。”

他叹息。

“就是这样。”

“小邪不知道?”他问。

我摇头:“他不会知道。”

他长叹道:

“于理,我当然希望你们分开,也应该感谢你不想让小邪承受这痛苦,但是于情,”他缓慢的撤下我面前的茶盏,换上一杯温水:

“这么多年的感情,小邪不应该就这么不明不白。”

窗外树木葱荣,阳光亮的刺眼,我想了很久,才想起吴邪说的那句话:

“他该成家了。”

二叔顿住,良久,他才问我:“这是你希望的?”

他问我:“你希望小邪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姑娘娶妻生子,脱离你们这段感情,回到世俗好好生活?这些年虽然小邪什么都不说,但这十几年他身边除了你就没有过别人,你觉得我们这些做长辈的,看还看不明白吗?”

他熄灭了案头的檀香:

“其实在前些年你压了老三刺头的时候我们家就看明白了。张家的孩子,厉害的很。你愿意真心和小邪在一起,我们家拿你没办法。”

“原本只要有一天小邪敢把你带回这个家,我们家就认了你这个孩子。”他看着我,掷地有声:

“只是我们不知道你肯真心实意的在小邪身边呆多少年,这么多年你从未登过我吴家的门,就算你是男人,你也得为小邪出了这个头。否则我们吴家,拿什么认你。”

我避开他的视线,终于没有办法不去承认这场因我而起的悲剧:

“是我的错。”

“门当户对的姑娘我们家不缺,如果这是你想要的,我会帮小邪好好物色人选。不过毕竟是婚姻大事,姑娘进了我们家门和小邪就是夫妻,只是小邪情不情愿……”他用食指点了点茶案。

“别勉强他。”

我看着他:

“能与吴邪共度一生的人,不应该对他一无所知,这对那个人并不公平。”

疲惫和疼痛占据了我所剩无几的神志,周围的景物都朦胧着一层光晕,我几乎记不清自己在说什么:

“我只是与吴邪分开,仅此而已。”

15.

支撑我回去的是所剩无几的理智,和自尊。

我从未想到过这种狼狈,陌生的失控感让我难以掌控,即使我还能勉强维持面对这些变故的能力,但是我知道。

是我放弃了。

我终于还是没有办法,也许在吴邪告诉我他应该成家的那一刻,我就已经被判了死刑。

窗外的阳光耀眼灼热。我打开窗户,拉起纱窗,零星的蝉鸣声忽远忽近,所有的一切都笼罩这一层暖黄的微光。

快入夏了。

我看向窗外,楼下有老人散步,有情侣耳语缠绵,还有那群打篮球的学生——

还有吴邪。

我关上了窗子,坐回窗前的软椅,看着窗外的阳光,只能感受到长久疲倦后的空洞。

吴邪开门的声音很大,他看起来很开心,放下钥匙就冲过来拥抱我,他压在我身上,呼吸是剧烈运动后的急促。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拥抱我了。

我尽力回馈他的拥抱,肩胛和肋骨泛着麻木的痛感,我竟然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我已经变成了这幅样子,连接住他的一个拥抱都变得如此吃力。

“小哥,”他的呼吸声扫在我耳畔:“太好了。”

他喃喃自语:“你还在。”

我闭上眼睛,环紧他的肩膀。

吴邪二叔的话在我脑海足够清晰:

其实我早已经不需要任何交代,但是他的话就像是从别人口中为我判决的最后一次死缓,他知道我拒绝不了,我也知道。

从今天开始,留在吴邪生命中的每一天,都会变成了我们的最后一天。

我即将离开他,无论从情感,还是心理,我将只会变成他的一段过往,一段无疾而终的恋情。

吴邪那天少见的有情致,就算我在最私密的事情上拒绝他,也没有不开心。他从我身上站起来,穿好脱掉了一半的衣服:“那咱们今天去找胖子喝酒吧。”

他系好衬衫上的最后一颗纽扣,问我:“要吃火锅还是烧烤,我去超市买菜。”

胖子拎着酒上楼的时候吴邪还没有回来,进门后他将药递给我,就问:

“你今天出门了?”

我点头,他将厨房的电磁炉连到客厅的茶几上:“你干嘛去了。”

我不太想回答他这个问题,但是这一次胖子并没有得过且过,他很少会这样与我僵持,我错开他的视线,他放下手里的插座坐到我旁边:“你要是不说,那我猜猜?”

我放下药回头看他:“这是我的事情。”

“对,行,你没错,这都是你的事儿。”他倒了一杯水递给我:“但是小哥,人这一辈子,不能这么活。”

他这样告诉我,让我突然间发现,这人世间于我,居然已经如此难捱。

“我去了吴山居。”

胖子似乎反应了好一会,才突然道:“你去找吴三省了?!”

“是吴二白。”我拨开药板上的铝箔,只听见他问:

“你到底干嘛去了?”

我就着水杯中的水服下药片,告诉他:“他的家人有知情权。”

他猛地站起来:“我操,你他妈知不知道你自己在干什么?这样你跟天真……就他妈真完了。”

“现在会有什么好结果吗。”我放下水杯。

胖子质问我:

“天真他太不明不白了,小哥,你真不能这样,这么多年的感情,临到末了你就连个理由都不给吗?”

我站起身,从茶几下抽出剪刀将药板一点一点剪碎:“我会给吴邪理由。”

胖子愕然的看着我。

我将剪的细碎的药板丢到垃圾桶,又抽出几张抽纸铺在上面,慢慢往上浇水。

胖子一直盯着我的行为,我有些乏力,问他:“有烟吗?”

他很懵的问我:“你干嘛?”

我对他道:

“给我一支烟。”

16.

晚上吴邪喝了很多的酒。

今天夜空清朗,月明星稀,他喝多了酒,要下楼看月亮。

也许是药物原因,我最近时常感到脱力,这栋公寓并没有电梯,我并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有体力走下去。

还好胖子拦住了他,但是他执意要下楼,我没有办法陪他,只能麻烦胖子看顾一下。

胖子到楼下后给我发讯息,他说吴邪想要和他谈谈。

我告诉他,好。

他们坐在楼下的花坛边,我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只能看到胖子在抽烟,吴邪捂着脸,似乎在哭。

我总是让他很难过。

不过我知道,胖子不会告诉他我的问题。因为我明白,胖子会尊重我,胖子也和我一样,希望吴邪过得好。

我还记得吴邪以前在哲学课上讲过的玩笑话,他说生离死别这个问题,虽然都没好的结果,但如果是他,还是更愿意选择生离。

“生离最多不过是伤筋动骨,在难受缓一缓也还是可以继续往前走,可是死别不一样。这是真正的失去,如果失去的是最重要的东西,那是撕心裂肺。这样要怎么走出来呢?人只要是活着就总会有希望,但是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吴邪并不是一个会轻易谈生死的人,我了解他。也正因为了解,所以我会怕。

我怕他走不出来,也怕他过不好。

但人终究是自私的,我无法否认自己的确动过这样可怕的念头,这种死在他怀里也算好的一生的念头,对我的诱惑实在庞大。

只是还好,这一切都要结束了。

吴邪倚靠在沙发上,低垂着头,我将温水放在他手掌里,他虚握住,然后抬头看我。

“小哥,”他的睫毛有些湿润,但脸颊很干净,我刚刚看到他在楼门口擦了很久眼睛,他不想我看到他哭。

“我想好了。”他笑起来,眼睛微微弯着:“你不想理我,不想和我回家,甚至不想和我……做爱,都没关系。”他伸出手攥住我的指尖:“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刚刚开始我们也是朋友,我不在乎你还爱不爱我,真的。”他盯着我看:“我们还有胖子,我们也当过朋友,如果这样不行我们也可以像以前一样,可以像我们对胖子一样。”

我没有回握住他的手,他看了我很久,看起来挫败而伤心,但他还是问我:

“你总不会连朋友,也不想和我做吧?”

我没有办法拒绝他。

我不知道我们这样是不是就算分开,但渐渐我也开始失去了思考的精力。我的状态开始变得很差,黑瞎子建议我回北京,我并不想离开这里,但是也明白不应该在这样与吴邪纠缠。

吴邪平时并不是这样的人,他的状态很不好,我知道应该是有我的原因,但又感觉得到他的压抑。

他的压力很大,似乎除了我,他在面对一些更不好的事情。

他只是摇头,问我愿不愿意。

他的状态让我很不放心,但我明白这也是我的放纵,能和他多相处哪怕只有一天,我都无法拒绝。

我留在了杭州。

只是我们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

有几次吴邪来见我的时候我都在昏睡,胖子会骗他我不在,有些时候半梦半醒,会听到吴邪的声音,他的声音很低,和胖子的声音混在一起。

直到有一次,我听见他在哭。

我和他仅隔着一个墙壁,而我连清醒都做不到。

那是我第一次主动向胖子问起吴邪的近况,但胖子闭口不提,他对我说:“咱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秘密,天真没什么大麻烦,你甭操心他。”

我没办法继续问胖子,只能去楼上找吴邪,只是他那天并不在。

我记不清自己这样浑浑噩噩了多久,直到有一天房间里飘进了几片落叶,我才恍然。

已经立秋了。

天气微阴,有风。我醒来已经是午后,胖子在客厅里看电视,我走到窗前,才突然想起上次这样看着窗外的时候,芍药花正盛开,现在再看下去,桂花已经快要凋谢了。

“今天精神不错,”胖子坐在沙发上向我扔过来了一个苹果:“出来晒晒太阳?”

我嗯了一声。

他拿着遥控器不停的调频道,调到最后,吃了一口苹果:“胖爷下午出去有点事儿,你自己在家啊,吃的在厨房,药在床头柜上,你没事就在睡会儿。”

我点头,他穿的很整齐,看起来应该一直在等我,我将他抛过来的苹果放在茶几上:

“你可以叫醒我。”

他歪头看了我一眼:“叫你干嘛,我又不忙。”

我不知道说什么,只能走回卧室,没多久,就听见了胖子出门的声音。

今天比往日精神一些,我在床上坐了很久,看窗户对面的桂花树被风卷起花瓣,又洋洋洒洒铺了一地。

我不知道就这样看了多久,仿佛是在等待什么,人或许是都有预感的,我这样想着,手机屏幕便亮了起来。

我看了一眼,是一条陌生号码的讯息:

“五点整,吴山居。

吴二白。”

这条讯息来的在我意料之中,也在我意料之外。

我按倍数服了药,站在卫生间镜子前。镜子里的人像是一个鬼魂,我不由自主触碰了一下我的手臂。

冰冷的宛若尸体。

我尽量平静的站在镜子前换好衣物,直到将兜帽扣下,我看着自己被阴影模糊的面孔,带着阴冷的寒气。

吴二白坐到我面前的时候,我还有些恍神。

“好久不见。”他端坐在我面前,剪断了手中燃着的雪茄。

我点头。

他并没有像上次见面一样寒暄,而是直接道:

“我找你出来,是为了小邪的事情。”他向我递过来一盏茶:

“雨前龙井,尝尝。味道应该和小邪那里的没什么区别。”

我承这份情,接过尝了一口。

“谢谢。”

“小邪最近在家里的时日多,他最近忙,有些事情,也只能随着缘分去。”他看向我:“小邪从小就讨姑娘喜欢,有不介意的姑娘,只是不知道他肯不肯。”

我看着他,等他的下文。

“你也不必担心,吴家不会糟蹋好姑娘,心甘情愿想呆在小邪身边的姑娘,该知道的事情,我们家不会瞒着。”

我渐渐听明白他要说什么。但是这样的话题,我只能沉默。

“你依旧没有接受治疗吗?”他突然询问我:“你还很年轻,怎么就会有这样的想法。”

我看向窗外,又看回这间茶馆,我没有任何想说的话,也没有必要解释。

“人,是应该敬畏生命的。”他轻抚着茶案,我看向他。

“我敬畏死亡。”

我说: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

他长叹了一声,站起身,越过茶几拍了拍我的肩膀:

“年轻人,看的太坦然,会过的很苦。”

17.

吴二白离开后,我独坐了很久。

窗外乌云散去,火烧云连成一片,带着霞光,在山峦间铺满光晕。

我终于准备离开。

孤山路的风景一切如昨,我缓慢的走到路口,是车水马龙的嘈杂。

我站在那里,停顿了很久。

——我看到了吴邪。

他和我隔着一条街道,背对着我站在街头,身边站着一个姑娘,仿佛在对吴邪说什么。

吴邪低下头,女孩趴在他肩头,贴着他的耳廓,像是一对年轻情侣的耳鬓厮磨。我这样看了很久,吴邪并没有发现,直到那个姑娘抬起头,是一张有些熟悉的脸。

她张开手臂,拥抱了吴邪。

吴邪没有拒绝。

我记不清这样的面孔在什么地方见过,但是我现在的记忆早已开始变得模糊。在漫天遍野的霞光里,我只是觉得冷。

我拦下一辆出租车。

一路混沌,每一帧记忆都随着车窗外飞速掠过的风景变成天空中连成一片的红色,在仅存于世间的片刻,等待被黑暗吞噬。

周身泛着麻木的寒意,但我的脑海却出奇清醒。

我一直有这间屋子的钥匙,所以进去的并不费力。我站在客厅中,看着周遭的一切。

这是我这一生最后一次来到这里,从今往后,这里或许拥有新的主人,也或许被空置,但是这些未来,都已经与我无关。

我回到房间,依旧是空荡荡的。吴邪习惯将重要证件放在床头,我拉开抽屉,将所有关于我的证件抽出,我以前从未发现原来人可以留下这样多的痕迹。高中毕业,学士学位,硕士学位,护照,还有几份未刊登的论文U盘。

这些东西我都早已不再需要。我将吴邪的证件归拢整齐重新放回去,拿着属于我这些东西走出房间。

书房虚掩着,我走到门前推开了房门。房间有些杂乱,但桌子上很干净,我轻抚过桌面,木制办公桌上压着一层玻璃,在这层玻璃间放着很多张我们的合影。

我将玻璃移开。那些照片在桌面上铺满,很厚的一层。我知道这也属于吴邪的习惯,他很少收集相册。

从书房出来后,我将那些照片和证件放在一起。

这些东西已经没有任何存在的意义,但是我还是不想将它们带出这个地方。

也许让它们消失在这里,也是一个好的选择。

我在厨房中找到几个铁盆,拿到卫生间,打开换气扇,将风力调到最大。

我将我所有证件放了进去,点燃。

火焰瞬间爆发着缭绕在铁盆里。

最后,我拿过照片。

也许是火光,我感受到周身的寒意慢慢推却,取而代之的是一阶一阶攀附而来的痛感。

我并不感到难过。只是有些遗憾,这十二年来所有的一切,被付之一炬,也只是这样短的几分钟。

在缓慢登顶的疼痛里,我最后一次看完这些相片,这些过往组成我短暂的一生,但对于吴邪来讲,也只是过往。

我知道这些疼痛并不是幻觉,黑瞎子的药掺杂着大量镇定药物,平时我并不在意这些,但那些药我分辨得清楚。

我今天需要清醒。

火焰开始慢慢熄灭,我拿出一张照片,悬空放在上面。

它在我手中燃灭成灰烬,速度很快。我盯着这些灰烬看了很久,才放下去了第二张照片,然后是第三张。

即将熄灭的火光又渐渐旺盛起来。

我将这些残骸倒入洗手池,看着这些灰黑色的粉末在水中慢慢溶解消逝,只是剧烈燃烧过的铁盆已经清洗不回原本的样子,我将它放在厨房水箱旁边的杂物柜里。

吴邪并没有清理查看厨房的习惯,放在这里,他就算会发现,也应该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

我还是有这样的私心,想将所有事物留下。

药效开始褪却。

我离开这里,尽量保持平静的走回胖子的楼层。

站在胖子门前,不知为何,我突然想起黑瞎子的那个问题。

他问我:“痛不痛?”

我不知道如何算是痛,我只是很累。

胖子推开门的时候,我还在思考这个问题,他似乎被吓了一跳,但还是压下了声音问我:“你又出门了?”

他的声音在我耳边缥缈,我走进门,听见手里的手机铃声响起,是吴邪的讯息:

“我马上到家,可不可以见你。”

我放下手机,走到客厅的窗前,天已经黒的透彻,楼下轿车的远光灯刺目,我看到吴邪站在车前。驾驶座上的人打开车门站起身。

是那个女孩。

胖子也跟我走到窗户旁。我看着那个女孩子和吴邪说着什么,最后,她轻轻擦拭了一下吴邪的脸。

我看着他们。

我想,我终于可以放心离开,在这段感情不会牵扯到他人之前,有人待他好。

疲惫和疼痛使我昏沉,我转过身,只觉得热流在胸腔翻涌,胖子看起来很担忧:“天真,他……”

胖子的脸开始变得忽明忽暗,我在失控前冲去了卫生间,心跳声和感官被无限放大,最后,我听到了敲门声。

我支撑在洗手台前,意识勉强聚拢,眼前是漫无边际的红,这些颜色像水流一样慢慢旋转渗落,弥漫开一片浓重的血腥气。

“操——”

我抬起头,看见胖子就站在卫生间门口,我看不清他的脸,四周的一切画面都在晃动。

我抬手按下冲水阀门,那些红色随着水流变淡,消失。敲门声一直在响,我和胖子相顾无言,直到他突然转身往外走。

我知道他要做什么,冲过去拦住了他。

我终于看清的他的神情,他的眼神是我见过的暴戾,他压低声音对我说:“你他妈的别拦着。”

我没有动。

他抬手,像是要把我推开,我擎住他抬起的那只手,他的力气很大,但是我知道,我不会让他过去。

胖子开始愤怒,他抬高了声音:“张起灵你——”

“你忘得掉吗。”我放下他的手,在身后渐弱的敲门声中,在意识即将消失前,我问他。

你忘得掉吗。

【第三人称】

18.

吴邪在这间屋子里待了整整一个星期。

他什么都没做——在这整整一个星期里。

他只在喝酒。

屋子里空旷的令人心慌,吴邪坐在客厅沙发里,抱着酒柜里的最后一瓶红酒,发呆。

他消失的这样猝不及防,就像是这里从未有过这个人的痕迹。

张起灵,他想。

我们怎么就变成了这样,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如果真的可以就这样轻易的说走就走,他想。

他真的好没办法。

吴邪灌下一口酒,有些木然的盯着手里的酒瓶,他动一下,脚下茶几上就跟着叮叮当当的响。他记不清这是他喝的第多少瓶酒,几度清醒与混沌的瞬间他趴在马桶上干呕,都觉得自己要死了,他想他只是失恋了,但是却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痛苦。

我只不过是没留住一个人而已,他想。

那个人,也只是不爱我了。

听见有人在开门的时候他还很混沌,他醉的厉害,没有脑子去想往他这边走的黑影是谁,他将下颌抵在酒瓶上,还没还得急反应,就被人迎面砸了一拳。

“……操。”他摔在沙发上,甩了甩脑袋,眼睛聚焦后,看到了头顶王胖子阴沉的脸。

“你他妈的给我站起来。”王胖子拎着他的衣领,像是在晃一滩烂泥:“他妈的活不起了吗?”

吴邪被迫仰着头,白炽灯光刺得他不由得闭上眼,反正胖子不会打死他,他想,反正他不过就是醉一场。

王胖子看他的样子也说不出话,只能把他丢回沙发,吴邪瘫在沙发上静了很久,才发出声音。“你,见过小哥吗?”他趴在沙发上囫囵道:“他在,哪里呢。”

身边很静,他太醉,瘫在那里连换个姿势都费力,他把脸贴在了被红酒浸湿的沙发上天马行空的想了好久,直到他以为连刚才挨了一拳也是他喝多了想出的幻觉的时候,才又感觉有人将他扶了起来,他有些睁不开眼睛,就问那个人:“小哥……呢。”

王胖子站在他面前,先是沉默了一瞬,然后突然爆发——

他随手抄起茶几上的一个酒瓶,狠狠往地上摔了下去。

“你他妈清醒点儿!”吴邪被吓的一个激灵,王胖子盯着他迷茫的眼睛,一脚踹翻了茶几。

无数个酒瓶被掀翻在地上,和着实木茶几一起,发出了一片惊天动地的巨响。

吴邪睁大眼睛看着他,仿佛是被这些巨响惊呆了。王胖子蹲在他面前扳着他的肩膀:“清醒了没?”

吴邪盯着他看了好久:“……胖子。”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眼神缓出了几分清明:“你怎么在这里?”

“我他妈的在不来看你,你是不是就要喝死在这儿?”王胖子站起来,踢了踢脚边的玻璃碎片:“你就不能有点出息?”

吴邪垂下头,向后靠在沙发上:“我就是……想不明白。”

王胖子看着他的样子长叹了一口气:“你干嘛非得去想明白呢?”

“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吴邪看着浸满红酒痕迹的手指:“我只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连见我一面都不愿意。”他抬起头,声音哽咽:

“……这都是为什么啊?”

王胖子避开他的眼神:“你们……不是早就分开了?小哥,他家里有事儿,提前回北京了,没来得及跟你说。”

王胖子哑口无言的站在他面前,半晌,他才道:“小哥……他一直不知道。”

“我知道他不知道,”吴邪喘了一口气:“我怪不到他身上,但是你就连句解释都没有吗?小哥拿走了他所有东西,连一张照片都没留给我,你就真的,不知道吗?”

“……我是真的不知道。”王胖子塌下肩膀,放缓了语气:

“天真,你知道小哥的性格,只要他想,咱们谁也拦不住他。”

吴邪蜷缩在沙发里,王胖子拍着他的肩膀:

“我也是前几天生意上有急事儿,咱们常联系的手机我忘了开机,我……也是昨天才听说了你和小哥的事儿,今天就过来了。”

“你……见到小哥了?”吴邪抬起头,低声问:“张家……他,还好吗?”

王胖子的声音有些哑:“嗯,见到了。张家没什么大事儿,小哥他,挺好的。”

吴邪眨了眨眼睛,他像是轻笑了一声:“那就好了。”他捂住眼睛,哈哈了一声,仿佛被某种力量哽住,他维持着这样的姿势。

王胖子突然一把抱住他:“天真,”他拍着吴邪的肩膀:

“哭吧。”

像是某种东西找到了泄洪的出口,吴邪死攥着王胖子的肩膀,短促的哽咽了两声,才撕心裂肺哭出了声音。

19.

眨眼便到了立冬时节。今年冬天杭州难得下了一场雪,伴着雾霭朦胧,灰白的一片。

尾七祭礼那日吴邪起的很早,他站在房间门口,厨房是叮叮当当的响声,沙发上坐着一个穿浅黄色裙子的姑娘对他微微一笑,他有些怔愣。

“吴邪,”女孩对他招手:“好久不见。”

吴邪有些尴尬的拿着毛巾,吴一穷端着一盘水果从厨房走出来递给他:“海婷等了你一早,你赶紧去招待招待人家。”

“哦……哦。”吴邪接过水果放在茶几上:“怎么这么早啊。”

秦海婷伶俐的将茶几摆放整齐,笑着看吴邪:“没有啦,今天是奶奶的尾七,顺便来看看你。”

吴邪拖着一个木墩坐在茶几对面,他不知道说什么,就只能发呆。

“你怕我吃了你啊?”她拍了拍身边的沙发:“过来坐。”

“不了。”吴邪笑了笑:“不太习惯,坐这挺好的。”

尾七的祭礼不算繁琐,吴邪对这片墓地还算熟悉,等结束了礼仪,他从没有敬献的花束中抽出一支白菊,和已经收尾的两个叔叔告假了一声,便向墓地有些偏僻的下方走去。

有故人安葬在这里。

墓地两端的距离不远,他拿着那支白菊,在边缘地带找到了那座并不起眼的墓碑。墓碑上照片里的女孩子依旧栩栩如生,还是一副言笑晏晏的模样。

他轻抚掉墓碑上的尘埃,看着照片下女孩寥寥数语的生平。

……云彩。

他将那支白菊放在墓碑前。

女孩子的笑容温婉,他看着这张灰白色的笑脸,想起多年前的夜晚,降临在这个女孩身上的那场无妄之灾。

还有胖子通红的眼睛,和痛苦的嘶吼。

吴邪轻抚着石碑上的那串数字,2007。

也是八年前的这样一个冬天,这个胖子挚爱的女孩子,永远沉睡在了这里。

那是他们来到杭州的第一年。

他和张起灵成功顺利顺遂的一起考到了浙大,张起灵这个文科生选专业估计是盲选,选的是计算机,吴邪按照家里的要求,学了建筑设计。

不过虽然不在一个学院,但两个人住在一起,所以每天一起上下学,也没觉出和高中有什么太大不同。

也就是因为吴邪这灵光一闪,带给王胖子的却是一场有情皆孽。

他遇见了云彩,一见钟情。

云彩是师范学校的女孩子,原本也是被朋友带着来到这里。而大家能认识,也是因为一场不算美丽的误会。

王胖子第一次见到这样灵动的姑娘,怂的不敢去要联系方式,吴邪当时正前仰后合的看笑话,最后没办法,万年不和女孩子搭讪的张起灵被他俩一起推了出去。

云彩见了张起灵惊为天人,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只是这场年少轻狂的误会纠缠的张起灵没办法,直到他当着云彩的面吻了吴邪,她才明白缘由。

那天的事情吴邪到现在还记得清晰。

王胖子为了这个姑娘定居在杭州,租了房子,找了工作。那时候他们正处于热恋,干柴烈火,云彩来自少数民族地区,对男女关系分外单纯洒脱,她说她到了结婚的年纪,如果胖子肯,过年就陪她回一次家。

深山里的民族带着伴侣回家,这就是成婚了,王胖子被这样美好的未来冲的晕头昏脑,每天陷在情爱里连吴邪看了都退避三舍。

那正是腊月,胖子每天忙里忙外的准备礼物,云彩每天跟在他身后,吴邪和张起灵都不是什么浪漫的人,在两个人奄奄一息吃泡面的时候,楼下的两个人兴致勃勃跑出去庆祝了情人节。

那天是2月14日。

王胖子将云彩送上出租车,叮嘱吴邪和张起灵接应。

也是这样的一天。吴邪和张起灵找了一整晚,等了一整晚,都没等到那个眼睛像小鹿一样的姑娘,从那辆夺走她一生的出租车上回到人间。

发现云彩的时候,已经是三天后。

在杭州城外高速路口的山林,她衣衫凌乱的躺在那片草丛中,眼睛惶惑的半睁着,脖子上一圈青黑的勒痕,胸口插着一把刀。

他还记得胖子怔愣了好久,才爆发出了一声怒吼,他撕心裂肺的抱着身上已经覆着一层轻霜的姑娘,万念俱灰。

那天,是除夕。

案件太过恶劣,又正值年下,吴邪动了家里的势力,杀害云彩的出租车司机直接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这怎么能忘得掉呢?这样倾心尽力计划好所有未来的人。

怎么能忘得掉啊。

20.

吴邪回到山下的时候所有人也都清理的差不多,秦海婷站在车前,笑意盈盈的看向他:“你怎么回来这么晚呀?”

“啊……有点事情。”吴邪随意找了个借口搪塞过去,秦海婷也并不多问,只是拉开车门等他上去,吴邪有些不好意思,他道了声谢,避开了女孩子递过来的手:“麻烦你了。”

她的眼神有些黯淡,但也还是笑道:“怎么会。”

吴邪在座位上做好,拿出手机,刚准备插上耳机在补一觉,就听见身后的女孩子问:“有没有看到过我的手机?”

吴邪放下耳机:“手机找不到了吗?”女孩子拎着挎包左右翻找:“我拿在手里来着……对了,”她放下挎包急急忙忙往车外走:“我可能是刚才放花束的时候落在墓碑附近了!”

吴邪放下手机也跟着下车:“那我陪你去看看吧。”

女孩子冲他挥挥手:“不用,我自己去就好啦。”吴邪站在车前,刚准备说什么,就听见他二叔冲他喊:“你怎么这么慢?”

吴邪有些无奈的去听他二叔耳提面命,不过好在女孩子回来的很快,吴邪见她回来,急忙从他二叔的车前跑回去:“找到了?”

女孩子看起来有些晃神,她怔愣了几秒钟才道:“嗯,落在墓碑旁边了。”

吴邪帮她打开车门,见她沉默了很多,不由得问:“你怎么了?”

女孩子低垂着头,将头发拢起至耳后,对他道:“没怎么,就是有些困了。”

吴邪简单的应了一声,见她并不想说,便也不在多问。

汽车的油门声响起,窗外的景色开始慢慢往后倒退。吴邪带着耳机看向窗外,只是那一瞬间,一抹熟悉的身影映在开始飞快倒退的风景里,吴邪飞快的摁下车窗,但似乎那只是一道幻影,飞逝在愈加缥缈的景象中。

他保持着摁下车窗的动作良久,才苦笑了一声。

是错觉吧。

他几乎快忘记那个人存在过的光阴,就像是一场少年相逢的轰轰烈烈,繁华落尽后,留下的只有一场似梦非梦的过往。

谁也没有办法阻止谁的离开,有些东西王胖子说的对,想不明白自然有想不明白的道理,他没有办法去深究张起灵的离去究竟为何。

因为他懂,只要张起灵不想回答的问题,在这世间,只有无解。

但他依旧很担心。他不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只是张起灵实在是一个太利落的人,他失去了这个人的一切消息,甚至连王胖子能回答他的,都只是语焉不详的几句还好。

“你在哪里呢?”

吴邪盘腿坐在窗前,在家抽烟是不可能被允许的,他又抿了一口啤酒:

“这不是元宵吗,祝你节日快乐。”

“大过节的你忙什么呢?”吴邪晃荡着手里的啤酒:“我记得每年元宵你都……”他想了想,突然叹了一口气:“你是在和小哥在一起吗。”

吴邪不由自主的哽咽了一下,这是他这半年间离张起灵最近的一次,他没有想到,所以连心里的酸涩都有些懵:“你们真是,不至于这样吧。”他努力的让自己笑了一下:

“其实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如果小哥听得到,你麻烦帮我带一句——这么多年来,他好歹对我说一句再见吧。”

他想了很久,他想,其实他会这样痛苦,更多也是因为,不舍得说出这样的结局吧。

再见。

他放下手中的啤酒,站起来,看向窗外鳞次栉比灯火通明的夜晚。也看着在他二十九岁的一个平凡的夜里,结束到这里的,没能走到的第十三年。

“问你个问题,你知道吗?”解雨臣问他:“听说张起灵要走了。”

吴邪被他这句话激的心脏漏跳了一拍,连声音都变了样:“你说什么?”

“听张家和黑瞎子那边传出来的消息,他要出国了。”解雨臣的声音很疑惑:“你这么激动干嘛?”

吴邪盯着自己的手指,深呼吸了两口气:“没怎么,这不是挺好的。”他顿了顿,还是又问:“他去哪儿啊。”

“德国吧。”解雨臣的声音散漫:“听那消息的意思,应该是要定居了。”他问:

“你和张起灵,怎么就这样了呢?”

吴邪倚靠在茶案去前,他也就这样想了很久。窗外阳光明媚,三月和柳,西子湖畔波光粼粼,他就这样看着,看着芳菲岁月匆匆如流水,一去不回头。

“爱够了。”他缓慢的用食指在桌子上画了一个圈:“就老了。”

21.【结局】

在很多年后,吴邪都记着那样的一天。

他坐在茶案后晒着太阳,那天的阳光明媚的绚烂,在白昼至暖的那一刻,有熟悉的风铃声响起。

他抬头,就看到有人推开了茶馆的门。

门外杨柳依依,西湖河畔的风带着初春的几分凉,那个人站在光里,看不清影子。

吴邪看着他,就像是十几年前年少时的惊鸿一面——

他走过窗帘,淡淡的回目一望,吴邪看着他,少年稚气的调侃又惊艳。他对他眨眼睛,大喊,我好像见过你。

他看着这个人的眼睛。脑子中突然划过了一片暗灰色的天空,雾霭弥漫的一帧画面,少年胸前带孝,面色沉静。

他跟在长辈身后低垂着头,对这个人道了一句,节哀。

“……小哥。”

吴邪有些恍然的坐直了身体,他沉默了好久,才终于开口:

“好久不见。”

面前的人从善如流在他身前坐下,沉静而苍白。

“听说你马上要出国了。”吴邪微微笑了一下,斟茶:“怎么突然想起来见我。”

张起灵依旧很平静,吴邪推给他一盏茶:“雨前龙井。”然后才又道:

“你是来同我告别吗。”

张起灵只是看着他。

吴邪垂下眼睛,他看着眼前茶气氤氲,那些曾经顶在胸口汹涌澎湃的疑问,在这一刻就像这茶上的一缕青烟,烟消云散了。

他们就这样两相无话的对坐了很久,在这片温暖而炽热的春日光景中,像是这十几年来相互依偎着的每一刻。

直到张起灵饮尽手中的茶,他站起身,似乎准备离开。

吴邪坐在原地,他目送这个人离他远去,直到在这个人走出门前的一刹那。

张起灵回头。像是这么多年的几千几百次回目望去,他站在炽烈的阳光下,像是要融化进这片光芒里。

“吴邪。”风铃轻响,他声音清淡。

但是在那一瞬间,吴邪并不知为何,却泪流满面。

“再见。”

【尾】【吴邪】

“我在北高峰,过来啊!”胖子的声音有些模糊,我刚想问他在干嘛,就听他大喊了一声:

“喝酒!”

听他的声音已经没多清醒,北高峰我记得,是我们大学时经常去的地方。听他跑到山顶去喝酒,我关上门连忙跑过去找他。

暮春时节的黄昏还是有些凉,找到胖子的时候他坐在山顶的几块石头上正在对着瓶子喝白酒。我被他吓的不轻,连忙走过去问他怎么回事。

“就,溜达溜达呗,放放风,透透气。”胖子从身后的背包翻出来一瓶白酒递给我:“陪胖爷坐坐。”

我从善如流接过他手里的白酒,喝了一口:“怎么来杭州不告诉我一声。”

“那这现在不是告诉你了嘛?”胖子靠在一块石头上问我:“最近怎么样?”

“挺好的。”我想了想,告诉他:“都挺好的。”

“那就好,那就行。”他摇摇晃晃的喝了一大口酒,我感觉到他情绪有些不对,但是他不说,我也不方便问。胖子在这方面和小哥很像,是个很少吐露心扉的人。

“小哥去德国了。”我想了想,还是问他:“他过的怎么样?”

胖子的肩膀就突然顿住了,他沉默了很久,才道:“天高海阔,四处为家,浪迹天涯。怎么样?”

他又喝了一大口酒,才又道:“我觉得特别适合他,符合他的气质。”

“你怎么说的这么浪漫。”我愣了一下,也释然:

“你说的也没错。”

胖子盯着我看了很久,才又将他身后的背包翻出来,他又拿出两瓶酒,先是递给我一瓶,自己又开一瓶。我诧异的看着他,就见他道:“管他娘的浪漫不浪漫,”他打了一个酒膈,突然将手里的满瓶酒向下倒:“来,起来!”

他将这瓶就洒在身前,画了半个圈。

我怔愣的盯着他的动作。

这是祭酒。

“你看啥呢,致青春,会不会?致咱们失败的爱情和一去不复返的青春小鸟,来!”

我看着胖子摇摇晃晃的背影,站起身,竟然也跟着他将酒洒了出去。

他开始大笑,我不知道他在笑什么,喝下去的酒精开始蔓延,我也有些飘飘然。

微风拂过,卷起一地尘埃,我站在这些灰白的粉尘中,竟然不觉生出一种熟悉感。

就像是一生挂念的人,此刻,就在我身边。

胖子伸出手在空气中轻拢一把,我又喝下几口酒,模糊的听见他在喊什么……

自由和离开。

我靠在石头上,看着日暮在山峰间留下最后一抹余晖。

——夕阳西下。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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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就这样吧。

9.18

在知乎上收到了一条回答邀请,点进去一看,题主的问题是“重启编剧是不是仇女?”

是的,毋庸置疑。

重启剧组对女性角色的恶意之深,之浓,之烈,之强真的让我瞠目结舌。

难以想象于2006年就开始网络连载的经年大IP,贡献了诸如陈文锦,霍秀秀,阿宁,张海杏等一众多姿多彩的精彩女性角色的盗墓笔记,竟然在剧改之后,还能成功把自己和同期IP的区分度又拉回到了同一水平线上。

首当其冲就是梁湾,白昊天紧随其后。

但是重启剧组对女性角色的定位和设计委实让我不能苟同。

剧版老板娘(飘飘)和白昊天人设被魔改这个都是后话啦。我非常理解IP剧改的难度,也明白从文字到画面的转介之中,势必会让信息传递发生一些不可控的变化。如果为了丰满角色,推动剧情,别说改人设,哪怕就是新加原创角色我都没什么意见的。

包括很多人都雷的结拜和“四妹”梗,在我看来完全OK。剧版白昊天戏份多,作用重,她的确需要被提拔一下“位份”,让她至少能从镶边配角到重要配角,这样才能说服观众。

再包括原创剧情的不合理,低智商和无逻辑,我也理解为了过审,删减了铃铛案导致故事支离破碎,但是注水增加时长可以获得更多商业利益。

除此以外还有引起很多人争议的以书补剧的操作,我哪怕再不喜欢还可以用书剧分离,“即便是官方剧版,也只不过是书版平行宇宙的另一个世界”来说服自己放宽心。

但是我无论如何不能容忍2020年的重启剧组竟然还像旧社会一样,对女性角色自始至终报以“男性凝视”。这是我作为一名女性读者和观众,剧版重启最戳我逆鳞和雷点的地方。

谢谢,真的有被冒犯到。

我尝试去做一个开明和理性的观众,接受剧版改剧情改人设,但剧版的价值取向绝对不能落后,或者说最低限度,至少不能和原作相悖。

我恼火的剧版重启的“男性凝视”不是傻白甜,白瘦幼的女主,也不是写作盗墓考古,表现为争风吃醋的后宫戏。我反感的是剧版重启有意无意输出的对女性角色“生育价值”和“依附属性”的审视和评判。

同样可以被诟病加戏的可不只是叶飘飘和白昊天,焦老板和丁主管同样没好到哪里去。

谢君豪饰演的焦老板就是从原作的壁花反派一路被提拔到了剧里举足轻重的大反派;还有淳于珊珊饰演的丁主管,更是彻头彻尾的原创角色。

当你剧本架构本来就有问题,通过剧情不足以生动形象,立体全面地表现人物的时候,你就不得不塞几个功能性反派。

因为我们都能理解,这些角色存在的最终意义和核心目的就是衬托大男主吴邪嘛,所以即便是角色有一些行为逻辑不能自洽的地方,大家也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看过去,不去深究了。

但是追本溯源,无论是焦老板还是丁主管,这两个角色都是独立自主的,不依附他人而存在的。

可如果我们再放眼去看剧版重启的女性角色呢?

无论是被性转,为爱痴迷的齐晋,还是(基本上)横空出世,为母则刚的叶飘飘,无论从哪个角度出发都能被塑造得非常好。但是剧版重启抹杀掉了这些角色最鲜明和显著的特质,还偏要降智,让她们拖后腿,招非议。

Fine,即便是烘云托月,你也得讲究基本法。

我本来以为这已经够够的了,但是我万万没想到,剧版重启竟然还能变着花样的恶心观众,而且膈应到我的是上部观感还不错的白昊天剧情。

猝不及防地被喂一嘴封建残余,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原作古灵精怪,全程智商在线给吴邪打配合的白昊天在剧版形象直接来了个三百六十度大转弯,裹乱一样几乎在帮倒忙就不说了。

毕竟剧版白昊天改了年龄,从原来的大学生新社畜变成了初出茅庐二十岁天才少女。而且上部里面白昊天的主战场都在十一仓,是她们白家人的地盘,她有东道主的主场优势。但是下部出了社会,她年纪小,阅历浅,缺乏经验,就会屡屡遭挫,这是非常合理的。

到此为止我都觉得剧版白昊天人设虽然不比原作,但也可以说是瑕不掩瑜。

并且我对演员毛晓彤也很有好感,即使生活上被磋磨却依然努力上进,荧幕上也不缺乏她的倩影,瑛贵人,李常茹,钟晓芹……她的个人经历非常能引发我的共情。

有一说一,毛晓彤演的白昊天的确还挺灵动可爱的,哪怕抛开原作里吴邪靠谱稳妥小副手的设定,单纯就当个麻烦的迷糊小妹妹看待剧版白昊天也挺香的。

直到我看到白昊天被焦老板绑架的那一集……

↓↓↓截图如下↓↓↓

图源见水印

我真的出离愤怒了,请问重启的编剧在设计这个桥段的时候脑子里都在想什么?我有时候甚至忍不住想,你们对白昊天这个角色究竟有多少恶意?

安排白昊天被绑架之后又遭侮辱的目的是什么?是为了凸显后来男主英雄救美,还是为了赞扬女主在危难关头的坚贞不屈?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表现角色的执着和品性了,合计上就非得用这么下作的方式去羞辱一个女性角色来推进剧情。

不指望你们重启剧组肩负扫黑除恶的社会责任感,但也得抨击和批判一下焦老板为首的土夫子集团的下流和无耻吧。或者最低限度,至少得借这个剧情,让那些曾经受到类似伤害的女性观众们能得到一丝一毫的宽慰与尊重吧?

但剧播完之后的热搜是什么呢?

热搜是漫天遍野的白昊天“我见犹怜”的哭戏;是歌颂白昊天对吴邪的坚定和付出;更有甚者还说白昊天是咎由自取,因为她明明喜欢吴邪还自身能力素质不足拖后腿,才导致自己被作践。

真恶心啊,白昊天都被人both人格侮辱and性骚扰到这种地步了,你们居然还巧立名目转移话题,带头咀嚼和品味她的苦痛和悲惨,还站在道德低谷和正直不正确的下坡上公然宣称受害者有罪论。

服了,这是彻头彻尾的吃人血馒头么?

可能,白昊天的血都不算血吧。毕竟剧版白昊天就是个满足男性凝视的工具人。

她是年少单纯的白瘦幼女孩,家境殷实,出身优越,个人资质好,满足生育价值;又痴情不悔,矢志不渝,对吴邪不离不弃,生死相依,满足依附属性。

啊!多么“得天独厚”啊!

除此以外我合理怀疑,白昊天的价值真的有被剧版重启注意到和放大化么?白昊天的“四妹”,究竟是为了满足你们哥哥妹妹“以家人之名行苟且之实”的擦边球癖好,还是因为白昊天本来就有这个能力和水平,她堂堂正正的值得呢?

原作里的白昊天最能让身为读者的我生出无限代入感和真实感的地方,就是吴邪入十一仓和白昊天共事之后,亲眼看着白昊天眼里没了光芒。

剧版重启非但没有表现出“归于平常”这一幕,反而还又加了一把火,剧版把白昊天后续帮助吴邪的驱动力彻彻底底给扁平化成了强烈单箭头的爱情。

但是你们却不清楚最惹人喜欢的白昊天,自始至终都是那个褪去狂热的憧憬和崇拜,只剩下冷静的认同和欣赏,脱离开一厢情愿的幻想,还心甘情愿义无反顾地支持和帮助吴邪的小姑娘。

我们期待的不是只会高喊口号,说“喜欢人,不代表我弱”的白昊天。

我们喜欢的是那个阳光活泼,是那个会推算代码,是那个知道吴邪愿意传授生意经就激动到说不对话的女孩,“我做梦都想当你的老板,不,当你的伙计。”

当我们奔走呼号的时候,究竟是想要表达什么?

我们想说的真的很简单。不是这样的,这些女性角色原本不是这样的!

武侠paro,独行侠瓶×少当家邪。

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传书谢不能。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一盅酒。”

“不添个小菜么,客官?”

“只要一盅酒。”

酒是温过的。不是好酒。沾在舌尖上有廉价的辛辣感,咽下去就苦在喉咙里,少有回甘。张起灵斟了半碗,搁在桌案上。恰逢黄昏的钟声敲起来,夜雨打进窗棂里,湿了一截他覆身的斗篷,那处水迹的颜色变深,和干掉的血痕混在一起。

灯苗在夹雨丝的风里摇摇欲坠,灯花砸在木桌面。有人走近。先是衣衫摩挲的响,再是动作带起的气流,最后才是脚步;很有分寸,不重不轻,是故意叫他听见的,鞋底材...

灯苗在夹雨丝的风里摇摇欲坠,灯花砸在木桌面。有人走近。先是衣衫摩挲的响,再是动作带起的气流,最后才是脚步;很有分寸,不重不轻,是故意叫他听见的,鞋底材质很好,软得像一团云。

张起灵不动声色,只垂了眼睛。

“天公不作美,忽然落场雨,冷得很。朋友这酒,能分我一盏暖暖么?”

声色清亮。有人在桌对面掀袍坐下,一点不客气。张起灵几不可察地叹口气,抬眼,撞上双清秀的眉,眉下的眼睛乌黑漂亮,还浮着一层少年人的影。

“请。”他回,面上淡淡。

吴邪一笑。笑意却没有进眼里,那对眼珠只是平静地亮着,灯火映在里面一摇一摆。他探手去拿了那盅酒,又唤小二多上了只酒盏,自顾自地斟满,没再看张起灵一眼。

张起灵也不和他搭话。哑巴张是不和任何人搭话的。他只做三件事,救人、杀人、喝酒。酒常常也喝得不多,刚够把血烘暖。他从来都不醉,黑金古刀就靠在脚边,永远在等待下一刻出鞘,出鞘即封喉。

他是无脚鸟,江湖里找不到他停泊的湾,停下就是死亡。他没有回头的路,走过的地方都是沙场。

吴邪在小口小口地抿酒,还是少爷脾性,喝了半晌也不见盏里的酒减去多少。张起灵那一刻想起来这人酒量不好,尔后立马掐住自己的念头。

接着吴邪放下盏,盯住他,好像方才发现有张起灵这么个人似的。盯了好久,久到灯芯都要燃光了,小二想来续上,瞧着客官的神色,又畏畏缩缩地不敢近前。

张起灵则盯着那点快燃尽的火。

吴邪还没开口,又先笑了,笑声里冷冷的。很刺人。

吴邪喊他一声:“张大神仙。”

吴邪说:“张大神仙,你真的不会老么?”

吴邪说:“雨这么大,你怎么还是来了?”

吴邪说:“你怎么还找得到回来的路?”

吴邪说:“张起灵,你他娘的别装真哑巴,给老子说话。”

骂人的声音还是很清亮,像少年,有一点蔫巴巴的哽咽藏在字句间,把本来凶神恶煞的话给捏软了,黏成面团。张起灵收回目光,视线落到吴邪身上,看见他有点泛红的鼻尖。

张起灵伸出手。吴邪下意识想格挡,却见眼前的桌面一空,是酒盏被夺去了。

张起灵洒了盏里剩余的酒,已经半凉了。他想了想,又想了想,像是终于定了决心,才慢吞吞地闷声道:

“我来赴约。”

风急雨骤,路遥马亡,但他肩上还背着十年的故人约。

十年前的哑巴张,和现在的哑巴张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他不会和任何人搭话,只做三件事:救人、杀人、喝酒。

十年前他来到同一间客栈,同样的夜雨飘摇,灯花沉坠。他要了一盅酒。

不添个小菜么,客官?

只要一盅酒。

哑巴张坐下来,位置靠窗,雨淋进来打湿了半边斗篷。黑金古刀在他脚边,刚饮血不久,还有湿漉漉的杀气。

酒不是好酒,但温过,很辛辣。他斟了一碗,抬到唇边,微微顿住。

有人在看他。从柜台后面张望,自以为隐蔽,其实相当拙劣。哑巴张反应极快,先嗅了嗅手里的酒,应当无毒。

他单手捧碗饮了一口,另一只手无声息地探向黑金古刀。

衣衫摩挲的响,气流旋动,接着是脚步声。哑巴张伸出的手略略停住。来人武功并不高深,甚至可说很浅,只是个少年。

“……朋友这酒,能分我一盏暖暖么?”

十年前,吴邪十六岁,是九门第五家吴老狗的独孙,吴家板上钉钉的未来少当家,人称小三爷。性子要说随吴三省,却也有那么点狗五爷的影子,温和里藏着些古怪的痞气,折腾起来少有人能管制得住。

秋天一到小少爷就离家出走了。原因说来也很是离谱,不过是家里佣人采购回来忘记了买答应好的画本子。吴邪面上只笑一笑,当夜里就收拾包袱翻墙逃了,留院里的小西藏獚干巴巴地叫唤;这想来也是随吴三省的性子罢。

小少爷给自己打点得明明白白,要去闯江湖,就先从在客栈里打下手做起。爷爷打小就和他讲,信息是决胜的关键,掌握信息的人就掌握了权柄。江湖上最是人多嘴杂,再没有比客栈更好的地方能打听消息了。

吴邪给客栈老板娘塞了一笔钱,留下来做了个没什么活儿干的假跑堂。他是浑不知情,可吴家老二吴二白是个眼线通天的主儿,早打了招呼下来,谁也不能怠慢狗五爷一脉单传的宝贝孙子。待十天半个月后吴邪闹腾够了,吴家自然会来人揪着耳朵把小狗崽提溜回家。

于是吴家的小三爷就在客栈里做他清闲的假跑堂。当真正的店小二忙得团团转时,他只泡杯龙井茶,远远看着,像尊佛爷。

龙井茶当然也是他自个儿带的。

这天黄昏里落一场秋雨,浇得风也凉透了。有人单枪匹马地来,从雨幕里扎出,斗篷半湿,黝黑的刀背在肩上杀气腾腾。吴邪半梦半醒间给惊了一跳,见小二给那人打了盅酒,便好奇地望过去。

第一眼便看见眸子黑沉,是很冷淡的意味,不沾半点烟尘气,像雨里来的鬼魂。吴邪怔了一怔,再瞧了瞧那把古朴无奇的黑金长刀,心头忽地一跳,想起一个人来。

南瞎北哑,哑巴张。连狗五爷说起来也要惧他三分的人物。

正因为狗五爷惧他三分,吴邪也就只听得零星七分。他知道哑巴张背一把黑金古刀,两指奇长,上身纹有麒麟,邪祟虫蚁皆不近身。还知道哑巴张单枪匹马闯江湖,那南瞎尚且可以出笔钱财、谈些生意,北哑做事却是全凭心意,不听任何人使唤,也不和任何人同行。

吴邪从柜台后探出脑袋,细细观察一阵。那人是左手端酒,右手隐进桌下阴影,手指瞧不分明;再想看上身麒麟,斗篷长袍之下更是无从看起。小少爷惋惜地吁了口气,拍一拍自己的衣衫站起来,无畏地往窗边那张桌走去。

他绕到桌前,浑然不觉自己差一点成了黑金刀下亡魂;对上那人黑沉如墨的眼睛,只咧嘴一笑,无害得紧。小少爷问,雨来得急,能不能讨杯酒给他暖暖?

哑巴张在他面上扫过一眼,点一点头,没有言语。吴邪心说,还真是哑巴不成?那也怪可怜,江湖多苦呀,这岂非有苦说不出么。

这么想着吴邪倒生出几分莫名其妙的怜爱来;狗五爷若是知道他孙子怜爱起了哑巴张,恐怕得要背过气去,不,气活过来。吴小少爷给自己倒好了酒,也没打算喝,只是捧着酒盏直愣愣地看哑巴张,看得堂而皇之光明正大,看得连哑巴张也觉出几分不自在,皱一皱眉。

吴邪忽然伸手,在他眼前晃了几下。

“你会说话吗?”吴邪问。

哑巴张顿住,又皱一皱眉。

我是不是问错话了?哪有见面就揭人伤疤的。吴邪在心底骂了自己几句,当下改口道:“你就是哑巴张吗?你有自己的名字吗?”

顿了一顿,自觉很乖巧地伸出手去,“可以写给我。”

哑巴张垂眼看看他的掌心,第三次皱眉。

“……张起灵。”他说。

吴邪把手缩回去,眼睛瞪大,像吃惊的兔。他哑了半晌,磕磕巴巴、若有所思地嘟囔:“哑巴张不是哑巴,那齐黑瞎也不是瞎子吗?”

转过念去又不细想了,定下心绪来,摆出小少爷的姿态一拱手:“我叫吴……”

“吴邪。”

吴邪一愣,“你认识我?”

张起灵看着自己半满的酒碗,灯花照在里面打旋,默了一会儿道:“十六年前,吴老狗请过我去喝他孙子的满月酒。”

“十六……”吴邪声音弱下去,他瞧了瞧张起灵,又自个儿在桌下掰着指头算了一阵。张起灵看着也不过二十多岁年纪,十六年前,那才多大呀?难道哑巴张少年,不,童年时就流落江湖并小有名气了,英雄出少年,这未免也太令人汗颜了。

“嗳,你多大啦?”吴邪想到便问。

张起灵看他一眼,没有接话。

“这个也是秘密吗?”吴邪很诧异。

“……记不清。”张起灵停了下,道。

“记不清,总也有个大概的数吧。”吴邪坚持。

张起灵又沉默了一阵,似在思索。“五十年前,狗五娶妻。我也在场。”他道。

吴邪慌手慌脚,一下碰洒了酒。他仔细打量一会儿张起灵,觉得那样子不似是说谎,便把一张小脸皱得紧巴巴的,凑近一点,问:“五十年啊,你是神仙么?”

略略一顿,又道:“不是神仙,就是老妖怪,黑金古刀成精了。”

“……”张起灵看了看自己脚边的刀,一时无言。

是画本读太多了。他想。

小少爷从此就缠上了张大神仙,也不再做他的假跑堂了,成天地跟着张起灵转悠。

他要神仙替他跑腿去买糖葫芦,张起灵不出声地离开,给他挑回最大个最漂亮的,熬得金黄的糖浆拉出很长的丝。

卖糖葫芦的旁边坐着个老太太,在卖些泥巴捏的小人偶,有关羽、张飞、还有很多张起灵认不出的画本人物。他站在那里看了很久,左手提的黑金刀,右手攥了糖葫芦,画面很有几分滑稽,老太太不住地瞧他,最后问他是不是要买个泥人。

张起灵难得地有点发窘,面上倒是没显出来,他也挑不来泥人,请老太太替他拿一个。吴邪平白多了个泥人赵子龙,拿在手里欢喜得很,澄澈的眼睛亮晶晶的,照着另一只手上红彤彤的糖葫芦。

接着小少爷又要神仙陪他游山玩水。张起灵就策马载他去几个镇子以外的地方,尝那儿最负盛名的牛肉面。

张起灵自己也没有来过这个面馆,他到哪里都是行色匆匆,黄昏时入,黎明时出,这个镇子从前只是他驻脚的驿站之一。但吴邪兴奋得不得了,和他讲他从来没有出过远门,也不曾遇见这么多陌生人。

“生人勿信。”张起灵说。

“我知道嘛,可人总要有认识的过程,你以前也是生人呀。”吴邪说。

傍晚他们离开面馆时正好是小镇灯会,千家万户张灯结彩,孔明灯鼓胀着火芯子成群地飞进晚霞。吴邪跑在前面,在人群中间穿行,手里紧紧拽着张起灵。张起灵被他牵着往前,随波逐流,眼睛沉默地追他的背影,追了很久,直到千灯尽熄。

后来再后来,小少爷翻画本起了兴趣,又偏要去看神仙身上纹的麒麟。张起灵告诉他麒麟纹身遇热才显,平时见不着,让吴邪皱起了眉毛。

他就耍起一副少爷脾气,要张起灵哄他,低头来亲一亲他。

这一次张起灵没有应他。张起灵看了他好久,目光沉沉,接着不发一言,垂了眼睛就转身去牵马。

吴邪却没有动,站在原地,远远地看。那身深蓝的斗篷轻飘飘地,被风鼓起,在月色下翻涌。

这以后吴邪又走了。和他从家里翻墙离开时一般,背个小包袱,神不知鬼不觉地走。他又恼火又委屈,心说再也不要见到张大神仙了。

也是背运到了极点,还没拐过几个弯,就被仇家劫了去。却不是吴家的仇家,吴家在道上素来就以善人缘闻名,以至于吴邪也没尝过多少江湖险恶;这是哑巴张的仇家。

消息传到吴家时,吴二白当堂震怒,不知道吴三省安排了些什么废物去保护吴邪,关键时竟没派上一点用处。吴三省也怒火一腔,却不敢发出来,只能听二哥声声数落,吴一穷则是在一旁忧心地叹。

吴家人尚做热锅蚂蚁之时,哑巴张却已出发半晌了。一人一刀,单枪匹马,冒雨独行。

黑金古刀刃身锃亮,出鞘即封喉。刀口饮血之后,色泽愈深。

张起灵那夜势如天神,又如杀神。他全不去看刀下的眼睛,只管提步向前,所有亡魂的恐惧都被抛下,踏过的血泊在地缝里凝结了,转眼被雨浇成发臭的水洼。

他的马在混战中被割了脖子,他的斗篷被乱刀划破,衣衫也损坏,雨打湿了鬓发,水柱乱糟糟地淌下来。吴邪手被反捆着,昏昏沉沉地缩在柴房的角落里,循那一点光线抬头的时候,便看见张起灵这样遍体浴血,一身孤胆地从雨幕里扎出来。他慢慢走过来,站在吴邪面前垂首看他,很安静,没说一句话。

吴邪看见沉黑色的线条,沿肌肉蜿蜒到了张起灵的颈部,洇在血迹里,像踩了一路的天火。

那是一只踏火麒麟。

吴邪张一张口,还没有来得及说出什么,就又眼前发黑,昏了过去。

07

吴邪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伏在张起灵背上。夜很深,落着由秋入冬的第一场小雪,哑巴张背着他走,黑金古刀已经偃旗息鼓地垂在腰间,偶尔有血滴在湿漉漉的地里。

“血?”吴邪哑着嗓子,急急地问。

张起灵见他醒了,微一侧头看了眼,“不是我的。”

吴邪安下几分心来,才想到本该发火,吸了吸鼻子,闷闷地道:“你怎么来了,你管我干甚么?”

张起灵无言,只把环在背后稳住吴邪身子的手臂向上略略一抬,背得更稳。小少爷很轻,十六七岁的少年相对于他的臂力而言,几乎算是没有重量,只是被雪和雨水浇得狠了,或许着凉,体温有点发烫。他加快了步子。

吴邪脑袋晕乎乎地,几分作痛,嗓子眼也像有火烧着。他把环在张起灵脖子上的一双手稍微收拢,又问:“我们要去哪?”

雪落得又大了些,地面积起一层薄薄的白,远方有几户人家的灯火亮着,照得那白直煞眼。张起灵脚下赶路,眼望着那片白,低声道:

“我送你回家。”

“……”吴邪急了,一急就猛咳嗽,像是被张起灵的话呛住了一般。回家?回吴家?他可还没有决定要回去,更没有决定要让张起灵送他回去。张起灵听见咳嗽,眉一皱,慢下脚步来,手掌从肩头绕过去,给他拍了拍后背。

“那你呢?”吴邪缓过劲来,匆匆地问。

“我要走了。”张起灵说。

“要去哪里?”

“去做我必须完成的事情。”

小少爷着急起来,在张起灵背上稍稍一挣,问道:

“不能不去么?”

“……”

没有回应,他咽口唾沫,又换了种问法,“去了之后,还回来么?”

“也许。”张起灵答。

也许回来,也许不了。也许此去,江湖陌路,谁也不会再见到谁,是最好的结果。

吴邪又生气了。他平生最最讨厌这类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答复,要走便走,要留便留,应该像男子汉大丈夫一样给个准话,什么叫也许?他在心头闷不吭声地气了好一阵子,最后却还是问道:

“……你记得回来,好不好?”

声带烧着,嗓音沙哑,听着竟然像在哀求了。

张起灵喉间忽地一哽,脚步停了。雪很大,落在脸颊上,结了层薄霜,黏在唇边,味道发苦。

雪很大,月光和雪落到一处,照得他眼前昏花。

吴邪没有得到答复,咬住了嘴唇,他冻得有些麻木了,感受不到疼痛,只尝到嘴里的锈味。他又想了想,很认真地想。然后再问张起灵:“你做完那些事,需要多久?一年够不够?”

张起灵沉默,摇头。

“三年?五年?”

“十年,够吗?”

张起灵感到背上的人在发抖,身子在雪和风里皱缩成一团,尽可能靠近地贴在他后背上。

他闭上眼睛,点一点头。

“十年,够了。”

有水珠滚进他的脖颈,湿热的,只一滴。而后他听见吴邪说:“好,我等你十年。”

“十年之后,我还去那家客栈等。如果你愿意回来,就到那里去,点一盅酒。”

“如果你回不来,或者不想回来,我就也点一盅酒,然后走掉。再也不回头了。”

“张起灵,你答不答应?”

张起灵深吸了一口气,吸进的全是碾细的雪,在他的肺里燃烧起来,火辣辣的。辣得作痛。

“好。”他说。

08

十年可以发生很多事。十年足够哑巴张在江湖里慢慢地销声匿迹,也足够吴家的小三爷混得声名鹊起。

过了几年,吴三省神秘失踪之后,吴邪接手了三叔的所有势力,做了吴家堂堂正正的少当家。他的做派像极了那年的狗五爷,面上永远笑脸盈盈让人心生好感,真正落到手上,却丝毫也不留情。人人都说吴家是九门里一脉单传的笑面佛,吴邪也就顺理成章成了吴小佛爷,名头喊得很响,道上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吴邪却不知道,张起灵听没听过、晓不晓得。

哑巴张好似在那雪夜一别以后就消失得踪迹全无。若非吴邪相信张起灵不是说谎骗人之流,他几乎要疑心他是在那夜之后回乡娶了个美貌姑娘,从此隐居了。但每每时隔数月,总会有几个盘根错节的古老家族诡异地全盘覆没,无声也无息,像从未在江湖里存在过一般。吴邪不懂张起灵要做的事是什么,所以他目不斜视,从来也没有过问。

吴邪还去拜访过齐黑瞎。他发现南瞎的确也不是真正的瞎子,但已经不重要了。齐黑瞎和哑巴张可以说截然不同,是个好像永远都吊儿郎当的家伙,他叼根狗尾草坐在自家的房梁上,问吴邪:“小佛爷,要算命么?”

吴邪一笑,道:“我不算。你能算其他人的命吗?”

齐黑瞎从房梁上跃下来,吴邪报了张起灵的名字,就看他神秘兮兮地一摆手。

“哑巴的命我算不了。我们齐家历来规矩,是纹麒麟的家伙,生意做不得。”

“为什么?”

“天机,不可泄露。”齐黑瞎捋一捋他并不存在的胡须。

吴邪嗤笑一声,他本也不信这家伙真会算命。他是来这儿打听张起灵的。

“小佛爷哎,你都没再见过他,我怎么会见过?”齐黑瞎咂一咂嘴。

“哑巴可没跟我道过别,一回都没有。他若是真决定要走,拍拍屁股就走了,半句话也不给人施舍的。”齐黑瞎说。

“不过,哑巴跟我不一样,他从来不骗人。”齐黑瞎又说,“他真做不到的事情,就不会答应。凡是应了的,都不作假。”

09

酒凉了,灯也将熄,只有雨愈落愈大。这是这年秋天的最后一场雨,马上就要入冬了,张起灵很少觉得冷,但窗外的风的确冷到刺骨。

“你说,你是真的张起灵,还是假的?”吴邪问他。

夜又沉了几分,将灭的灯照着张起灵漆黑的眼睛,晃出幢幢的影。张起灵想了一想,伸出一只手,在桌面上很轻地碰了碰吴邪的手,却没有握上去:“真的。”

吴邪盯着他的手,两指奇长,盯了好半晌。然后问他:

“外面冷么?”

张起灵顿了顿,摇一摇头。

“可是雨很大。”吴邪自顾自地说,“雨很大,淋湿了,就会冷的。”

“你还走么?”吴邪接着又问。

张起灵抬眼看他,眉头的线条在灯影里柔和下来,眼珠也明亮得泛光。

“你不想,就不走了。”他说。

吴邪眨了眨眼,隔了好一阵子,才缓慢地笑起来,这回笑进了眼睛里,乌黑的湖起了波澜,很是好看。

“那就不要走了。”吴邪说,瞧瞧窗外,秋雨正打在屋檐上,被灯火一照,显出金光闪闪的样子。他继续说,慢吞吞地,一字一句:“外面雨大,你别去淋,我有伞。”

张起灵也跟着他的目光绕,去瞧窗外的雨,点一下头。说:“好。”

吴邪看他一瞬,眼睛亮亮,如少年时。十年时光,忽而被折叠成了这一个注目的瞬间。他又突然叫了声:“张大神仙。”

“等回去了,你能不能亲一亲我?”

张起灵回看他,对上一双少年的眼。他于是一笑,笑得很轻,几不可察:

“好。”

1.尽量原著风

2.无视重启,接钓王

3.巨慢热

第一章梁湾来信

天气很好,我在雨村附近的小湖里游泳,正惬意着,我身后的石缝里突然钻出一条满口獠牙的大鱼。我一看顿时就懵了,心道这里怎么还会有这样的鱼,这要被咬一口不得立马嗝屁。我转身就游,它开始追我,一边追一边发出怪声,仔细一听还有点像相声段子。

我什么也没带,身上光溜溜的,只能疯狂刨水,但我毕竟是人,鱼总是游得比我快,没刨两下我就被追上了,然后这条鱼冲我张开嘴。...

我什么也没带,身上光溜溜的,只能疯狂刨水,但我毕竟是人,鱼总是游得比我快,没刨两下我就被追上了,然后这条鱼冲我张开嘴。

我看见那条鱼满口的獠牙,以为自己要死了,心道这么多回死里逃生,这次居然毫无防备地栽在一条鱼的口中。

我伸手去抓它,但它比我想象的要敏捷的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冲我的脸咬来。最后咬在我的嘴唇上,但立马松了口,甩了甩尾巴游走了。我本来都做好死亡的心理准备了,它却游走了,心道是不是我的肉不合它口味?

我疑惑地睁开眼,发现自己在沙发上睡着了。

闷油瓶在看电视,中央十一套,正放着相声。看到我醒了,他把桌上的一个包裹拿给我,说:“快递。”

刚才的梦太过真实,我感到自己的嘴唇还在隐隐作痛。

我拿起快递,三两下拆了包装,里面是个纸盒,最上面放着一张明信片。

我看了看地址,是从北京寄过来的,寄件人写的是梁湾。汪家的体制已经彻底解体,但还有不少实际的产业,而且多半是盈利,比我强多了。梁湾也算是捡了个便宜,现在成立了一个梁氏集团,管理这些产业。

明信片上就写了一句话:我在汪家本部发现了一些东西,也许能帮到你。

我看了看盒子,里面装了一些铜钱,我拿了一个看,发现它跟地下水潭里大鱼身上的铜钱一模一样。

盒子里大概有二十多个这样的铜钱,剩下有五张照片。

如果说铜钱给我的惊吓程度是弹弓弹的石头,那么这五张照片就是火箭炮级别的。

第一二张照片上是一个人身体的正反面,可以看出他身上的纹着一条盘绕的大蛇,风格和闷油瓶身上的麒麟相同。第三张照片是手臂的特写,在前两张照片里看不出来,这人的手臂上布满了小洞,密密麻麻,我一看就知道这肯定是蛇咬的,注射费洛蒙和注射吸毒是一个道理,按他这种注射法肌肉都该萎缩了,但这肌肉明显还很结实,估计是个蛇语者。第四张拍的是一份笔记,上面画着一座镜儿宫。第五张是一块玉璇玑。

后面两张我没有什么感觉,但前三张简直是细思恐极。

梁湾说她是在汪家本部发现的,那说明汪家人已经有一名蛇语者了,而且从纹身来看这个蛇语者很明显不是局外人。

汪家人已经有一个局内人的蛇语者了,他们为什么还需要黎簇?

这个蛇语者是不是有什么缺陷?

梁湾给我讲了一个故事,讲了汪家王牌推销员诈骗养蛇的江湖卖艺家族,然后这个家族发现被骗后奋起反抗,却沦落到四分五裂隐匿深山,还得留下族长给地主王牌推销员继续压迫的悲惨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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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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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文前翻[两情相悦]

这几人成天在门外吵架,搞得我查帐时心烦意乱,四周邻居也看神经病似的看我们这一片。我心想张海客不是犯病就是成心挑事,他有空派小张哥在这闹事给我看,不如亲自找闷油瓶去谈,我不相信他转不过这个弯来——如果闷油瓶愿意跟他回去,我绝不多说一个字。但大部分张家人显然都搞错了重点,能替闷油瓶做主的从来不是我和胖子,而是他自己。张家人如果只想要他身上的神性,...

这几人成天在门外吵架,搞得我查帐时心烦意乱,四周邻居也看神经病似的看我们这一片。我心想张海客不是犯病就是成心挑事,他有空派小张哥在这闹事给我看,不如亲自找闷油瓶去谈,我不相信他转不过这个弯来——如果闷油瓶愿意跟他回去,我绝不多说一个字。但大部分张家人显然都搞错了重点,能替闷油瓶做主的从来不是我和胖子,而是他自己。张家人如果只想要他身上的神性,或是“张起灵”这个名字承载的意义和责任,那么我会立刻撺掇闷油瓶改名张狗蛋。

查完账,几乎没有什么疏漏,这批钱会直接打进小花账户里,我瘫在椅子上,感到自己是个卑微打工仔,在可恶的资本主义前被解语花痛殴得满地打滚。

小张哥在门外吵:“你们钱都让解语花拿走了,回福建还让他坐T开头,让他回张家,从南京路到北京路,我们都调直升飞机。”

胖子啐了一口:“直你妈个头,T开头怎么了,要是小哥不落天真户头上,你得驾马车给我爷仨送回村里去!”

小张哥道:“千军,现在就用五鬼搬运把吴邪户口本搬走!”

我走出去,倚着墙伸了个懒腰:“你先用五鬼搬运把张海客给我搬来,让他有什么事当面和我谈。”

他们等的就是这一句,闻言立马龇牙咧嘴地离开了,剩下胖子神清气爽,满面红光地拍了拍肚子,道:“和这两孙子吵架有利于预防老年痴呆嘿!”

下午张海客来了,往堂上一坐,很泰然自若的样子,王盟给我俩分别泡了茶,茶叶在透亮的茶水里起起落落。张海客穿着长袖,端茶时袖口被扯上去一截,露出小臂上一条浅褐色的疤。

我问:“又没有拍照,又没有记录,连我自己都没有刻意观察过,你怎么保证十七条疤和我的一模一样?”

张海客道:“自然有张家自己的办法。”

我听了就来气,道:“你说话能不能不要像小张哥那么讨厌,事事都扯上张家。也别搞离间计,张家这么对小哥,他却仍然对张家有归属感和责任心,不是因为他是‘张起灵’,而是因为他是个心软的好人。”

张海客不做声了,呷了一口茶。我还不想把天聊死,也喝了一口茶:“我身上的疤痕你都有吗?”

他肯定。

于是我把茶杯放下,很认真地对他道:“那你再让小张哥和千军万马那两兄弟上我门口闹事,我就在自己背上刻千字文。”

张海客面上没什么表情,肢体也很放松,不愧是保皇派的领头羊,但我注意到他略微眯了眯眼,这是情绪到了极致才有的表现。张海客一定有事求我,否则他不会让我白白占这么多口头便宜,还让小张哥带人在我门口撒泼。看他一脸吃了闷亏的憋屈样,我闷在心里大半天的气也出了,才问他:“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张海客也不客气:“我想请你再跟族长谈谈,今年张家各个公司的收入都非常可观,但很多项目仍然需要他的坐阵推进。”

我心说闷油瓶能推进什么项目,让他带头下斗吗?

我道:“请他坐阵不如请我,我还是浙大高材生。再说你有什么话,直接对他说,他带小满哥修毛爬山去了,晚饭就回来。”

张海客苦笑:“我当然已经找过他了,劝不动才来找你。”

我听完直接放哀乐赶人,既然闷油瓶不愿意,那还有什么好谈的,这人也活了百十来岁,行事方式怎么跟个小孩一样。

但张海客立马扒住桌子,对我道:“吴邪,如你所见,张家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黑暗。我们没有了使命,唯一的立足点就是他。你不可能把他彻底藏起来,让他回张家挂个名,不需要做什么,但能激活整个张家。”

我几乎跳起来骂他,张家缺乏意义大可以把明年的指标定在盈利十个亿,追着闷油瓶较劲算怎么一回事,但话出口前我看到张海客的表情,乞求且恳切的。曾经我们在雪上上对峙,那时的张海客像个捉摸不透的幽灵,但此刻,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摸不清眉目,努力猜度他身份和秘密的吴邪,而他还背负着张家沉重的命运,这命运甚至让他剥离皮囊一点一点老下去,老在心里。

我问:“你们究竟在执着什么?”

他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我们想要一个家。”

“你或许无法理解,对于一个庞大、隐秘且封建的家族来说,‘家’意味着什么,从小时候我就在想生在这样的家族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我们可以改写历史,操纵他人的命运,但我们同样在不断的失去,不仅失去同伴,家人,还有人性。张家的孩子,能顺利成年的已经少之又少,而每一个成年的张家人,总会对整个社会感到陌生,这是我们整个家族史中的缺陷。而如今压制着我们的力量已经消失了,所以现存的我们是不是可以弥补一下?把这些被强硬扔掉的东西都找回来,这是张家家族欠每一个张家人的。你知道,我爱说话,我希望每个张家人都能爱说话,像他那样总是闷声扛一定很苦。”

我深呼吸一口,老实说,虽然不能做到完全感同身受,但我理解张海客的意思,大多数张家人一辈子都在为家族这个隐秘的巨物奔波牺牲,这是我这样小家小业出身的人所无法理解的,但就我个人而言,我也不想再看到闷油瓶的经历在其他人身上复刻。

“可为什么非要是小哥?这个张家所谓的立足点可以由小张哥来做,也可以由千军万马来做,更可以由你来做,况且你不是把张家上下打点的很好吗?”

张海客咧了咧嘴:“你为什么选择的是族长,而不是我?”

我尴尬地“呃”了一声,心说这是什么问题,回过神来又想,那还用说吗,他比你帅比你强比你靠谱是个活着的传奇,但看着张海客顶着我的脸,又把一席话咽了回去。

张海客摊开手,仿佛在说:“你看,你也这样觉得吧。”接着他喝了口水,站起身向门口走去:“好好想想吧吴邪,他只听你的。”

张海客走了很久,他的话还萦绕在我耳边:“更重要的是,连他那样独来独往的人都有了自己的归宿,我们为什么不能呢?”

晚上吃了饭,我在后院乘凉,葡萄架很久没有打理,胡乱长成一片。越想越感到不对,虽然张海客说得有些道理,可我内心仍旧十分抵触,觉得自己有些被他道德绑架了的意思。他的一番话简直像唯心主义宣言,一直在强调闷油瓶的象征意义,这正是我最反感的一点。但不可否认,我不能独占闷油瓶,切断他和家族的联系。况且闷油瓶这家伙并非没有家族观念,否则去年中秋也不会让我帮忙搜寻散落在各处的张家人。

我决定晚上和他谈一谈。

晚上洗完澡躺在床上,闷油瓶一支手垫在脑后,另一只手捧着我早些年的笔记,上臂肌肉隆起好看的弧度。我拱了拱他,示意他手伸过来点,接着靠上去,正看到我们第一次到巴乃,住在阿贵家那一段,胖子捅蜂窝被蛰得满脸是包,我觉得好玩就记了下来。

我对他道:“小哥,白天张海客来过。”

他转过脸来看我,我就歪开了些眼神:“他说要不你回去挂个名,当个董事长什么的,也不用干什么。”

他还是看着我,我这才意识到我有些向着张海客说话,不由精神为之一振,我什么时候被敌人给蛊惑了,赶忙说:“总之小哥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他把笔记合上,放到一边,转过来:“怎么改变心意了?”

我道:“没有——你挂个董事长我又不会掉块肉,再说了,顶多就是一个月多给他批几张条子,肯定不能让他们把你拉回去打黑工。”

闷油瓶带着我躺下去,拉高被子,一下就被两个人的气味包围了,他侧躺着,头发顺着脑门柔顺的耷拉下来,眼睛里的光很柔和:“他和我不是这么说的。”

我愣了一下:“什么?”

闷油瓶道:“他说让我带你回去,处理账务这方面你比我熟练。”

我操!我这才明白过来,张海客一出苦情戏原来不止在打闷油瓶的主意,还把老子也给算计进去了。白白给张家招募个出纳,怎么不把胖子带走,给张家当保洁大妈。

越想越生气,巴不得这就起床去酒店干他狗日的。

闷油瓶握住我的手,贴在脸颊边,闭上了眼:“你不想去,我知道。”

我道:“去,我把他金库搬空。”

闷油瓶很轻地笑了笑,我又凑近了一点,关了灯,挤在他身边。他体温偏低,但两个人挤在一起意外的温暖。这么温暖,几乎让人说不出话来,只能挨着他迷迷瞪瞪地呢喃:“明早跑步……”

我道:“挂名可以,但他不想回去,我也不想他回去,有事照样批条子。”

果然不出我预料,张海客一点也不意外,只问:“一个月多少张?”

我冷哼一声:“看情况,周末及法定节假日恕不待客。”

他说:“谢谢。”

我道:“这么点事,大可直说。”

张海客道:“吴邪,昨天一席话并非全是演戏,我也想让你知道,他对于我们和对于你一样,都是不可替代的重要的人。张家的每一份子都应该是不可替代的。当然,你也可以成为张家人,我可以给你启动特别程序。”

我说快滚。

张海客站起来,背对着我伸了个懒腰。他姿态很放松,让我也忍不住跟着轻松起来。在他出门前一秒,我把手中的茶盏往地上一扔,清脆一声,张海客在遍地的瓷片中转过身来。

我捡起其中一块,在手臂上浅浅划了一道,血立马涌了出来,张海客半惊讶半不解道:“你干什么?”

我道:“这道伤不应该出现在你身上。”

“要找到自己的归宿,先去做你自己吧。”

送给神仙太太何夕,图中的灵感来自《风吟长川》卷一。画师:奇迹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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