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已伴随着归雁南飞而渐行渐远,初冬驾着寒风冷雨,悄然默声地飘进了鄂西北山区。
晨起,迷蒙烟雨,笼罩四野;浮云蔽日,昏天黑地,天空没有丝毫的晴意。午时,天骤然放亮。举目眺望,远山近岭,松柏苍翠,焕然一新,分外妖娆;山明水秀,爽目洁净,一览无余。天空慷慨大度地把蔚蓝的光芒直播到山巅上,渐渐地就长出了耀眼的金色。金色的长长的细纱织成了一张柔和的大网,把一轮鲜艳的红日捞起来举到了太空之中。
好一道罕见、独特、质朴、大气的人文景观!
太阳出山了。
清凉的空气中,可以闻到青草那沁人心扉的气味;山涧的野花和蒿子,也赶着趟儿,你不让我,我不依你,争先恐后地把自己好闻的清香,大大方方地植入微风之中。金灿灿的阳光,把四周的山山峰峰,坡坡岭岭镀上了一抹赤色。
在草房和帐篷后的悬崖峭壁上,“提高警惕,保卫祖国”、“备战备荒为人民”、“三线建设要抓紧”等黑体字标语,格外醒目。
此情此景,绰号“诗人”的阮林欣,心潮澎湃,文思泉涌,诗兴大发,一首《草房赞》诗歌呼之欲出:
峥嵘连绵的深山里,
乱石滚滚的小溪旁,
遮天蔽日的丛林中,
隐藏着一排排草房。
劈山岩,平地基;
茅草盖顶,乱枝扎墙。
这就是工程兵之家,
我们施工战斗的地方。
身居简陋的草房,
更觉得心胸宽广:
望得见天安门雄伟壮丽,
望得见大会堂金碧辉煌。
望得见高楼大厦,千城万市,
望得见锦绣山河,美丽村庄。
望得见——
井冈山的红旗飞舞……
延安的窑洞闪光……
上甘岭的条条坑道……
大白楼的长工房……
非洲的椰林中刀枪高举,
印度支那战斗红旗飘扬,
反帝反修怒涛汹涌,
历史潮流滚滚激荡。
台湾同胞露宿的茅屋,
美国人民栖居的破房。
克里姆林宫乌烟瘴气,
豪华的白宫百孔千疮。
谁说草房狭窄?
五洲四海尽情收装。
谁说草房矮小?
共产主义闪光芒!
谁说草房阴暗?
中南海的灯光将它照亮。
谁说草房潮湿?
战士们革命斗志比火更旺。
莫说草房粗陋,
它闪耀着艰苦奋斗的金光。
莫道草房简易,
它经受过戈壁狂风青藏雪浪。
我们和草房结下了特殊情感,
深深爱上了这深山草房,
按住胸中波涛,拨动心底琴弦,
纵情地把这草房赞唱——
一座座高楼大厦在你身边立起,
一架架彩虹在你上空放射霞光,
一道道国防工程在你面前竣工,
一条条大道从你脚下伸向远方。
啊!昔日的戈壁荒漠变成了不夜之城,
过去的羊肠小道而今马达轰响,
千年深山老林筑起了铜墙铁壁,
而你,又不断转移到新的战场。
草房啊,你像进军的乐队,
专把改天换地的号角吹响;
草房啊,你像革命的堡垒,
帝修反在你面前只有死亡!
你是革命的课堂,
为社会主义培育出一代闯将,
你是火红的熔炉,
为祖国冶炼出一批批优质纯钢。
你是搏雪斗寒的腊梅,
迎接那万紫千红,百花怒放;
你是灿烂绚丽的珍珠,
在亿万人民的心上闪闪发光。
是的,自打这支在祖国的西域边塞,素有“天上无飞鸟,地上不长草,风吹石头跑”之称的巴丹吉林大沙漠茫茫戈壁荒原上,执行“两弹一星”核试验保障任务,立下赫赫战功,挥师南下的工程兵先头部队,带着征战的风尘陆续涌入,这座层峦叠嶂,翠峰矗立,碧水萦回,深山僻壤,人烟稀少,交通闭塞,沉寂千年而朦胧的将军山下,变得热闹非凡起来了。
绿草如茵的山半腰、山脚下的向阳处,星罗棋布的工程兵之家,在金色秋阳的照耀下熠熠闪光,疑是天上的星斗在这绿色海洋上跳跃;发电机轰鸣和劳动的号子声,组成了一曲余音绕梁的交响乐。置身于这个赏心悦目的环境中,干部战士们都有了诗人般的情怀和豪放。信步行走在这块沸腾的山涧热土上,到处都弥漫着诗情画意,随手拾起一个故事,便是一个美丽的诗题。阮林欣何尝不就是由这种灵感而迸发出来的一首情调激昂,撼人心弦,放射着工程兵战士革命的浪漫主义光辉的诗作呢?
对面的秀女峰是连队的施工点。几天前,工区、团司令部工程参谋和营里技术员与测绘班的同志一道,对照设计图纸的要求,用经纬仪、水准仪、塔尺等勘察设备,在秀女峰下一前一后两个坑道口前的野猪坡和狮子头顶端,标明坑道切口的红色印记。接着,配属施工的机械连的同志也赶来把进入两个坑道口的水管、电线铺设贯通,发电机、空压机也停在旁边,等待各就各位。为了使干部战士上下班方便,他们一鼓作气修了条出入野猪坡和狮子头地段台阶式的小路,并从葛公河边捡了些五彩卵石,镶嵌在上面。阮林欣亲自把“军事禁区,行人止步”的金属告示牌插在一个明显的位置上。
炊事班的宿舍是用帐篷搭建的,在东北角,南面连队的食堂则是四间草房。一缕缕炊烟从食堂的烟囱里袅袅升起,正徜徉在深山峡谷之间,大有隐蔽于世,晨钟暮鼓的韵味儿。
阮林欣的担心并非多余,也不是空穴来风,是有证据支持的:据工区司令部日前的事故通报,大前天,工区机关食堂的司务长乘坐北京大屁股吉普车,从驻地金县县城出发,首次去往革命公社红旗食用菌基地采购木耳、蘑菇等土特产,为部队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21华诞会餐备用。那个司机可是驾龄三年多的老手,安全行驶五万多公里,从没出过一次安全纰漏,曾在沈阳军区受过表彰的标兵模范。不料行驶在02号战备公路一段S形的路面时,他一时慌张,操作失误,竟把油门当刹车踩了。吉普车像脱缰的野马,一头栽进了100多米的深渊。司机和那个司务长都没能躲过厄运,命归黄泉,吉普车也被“五马分尸”了。
他向前走了几步,跳到一块巨石上,仔细观察周围的地形地貌,眼不错珠地朝向阳车站方向瞥去,看着看着,两道浓黑的剑眉慢慢挤压在一块,两只手在反复揉搓,按得手指关节嘎嘣嘎嘣直响。这是他遇到什么难事,判断问题时常常出现的这个思索的神态:“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依。这是唯物辩证法,谁也抗拒不了。暂且不想啦!我现在就到炊事班督促‘火头军’们把饭做好,把菜炒香。不!不!我要亲自掌勺露一手,把这几天来驻地将军山大队贫下中农拥军送来的山里的这些特产食材加工加工,来个板栗炖山鸡、木耳炒鸡蛋、竹笋烧腊肉、清蒸草鱼,外加青菜豆腐汤,让同志们一下了车就吃上可口饭菜,那多惬意!”
想到这里,他从那块巨石上跳下来,迈着四方步子,一边走着,一边有板有眼地模仿着著名京剧演员万一英扮演的沙奶奶角色的招式和腔调,哼着革命样板戏《沙家浜》中的一段唱词:
要你们一日三餐九碗饭,
一觉睡到日西斜,
直养得腰圆膀又扎,
一个个像座黑铁塔,
到那时,身强体壮跨战马。
…………
阮林欣模仿得出神入化,活龙活现,惟妙惟肖,简直可以乱真。
炊事班长田红波,这个从微山湖畔入伍的山东小伙儿,最喜欢凑凑热闹,营造气氛,这会儿他和班里四、五个炊事员正准备做饭,听了阮林欣地道的京剧唱腔,连忙从连队食堂里走出来,鼓动开了:
“副指导员,唱得好不好啊?”
战士们冲出房门,喜笑颜开地应和着:
“好!”
“妙不妙?”
“妙!”
“再来七个八个要不要?”
“要!要!要!”
一阵掌声、笑声冲天而起,惊得山鸡、野兔向远处逃遁。
阮林欣“哈哈”一笑,风趣地说:
二
焦枝铁路线,向阳火车站广场上,人声鼎沸,热闹非凡,红帽徽,红领章,招人眼球。一组组军车编队像蝗虫一样铺天盖地,浩浩荡荡地从那里驶出,便拐入了一条在石壁上凿出的像蛇一样扭曲的02号战备公路。蛇似的路,蜿蜿蜒蜒,几度中断,又从石缝中游出,似乎永无尽头。路旁,“陡坡慢行”的三角形标志、“傍山险路”的栏杆形标志、“连续弯路”的急骤的曲线、黑白相间的路桩和警示司机的特大惊叹号,连续出现。狭窄的02号急造战备公路,一会儿把车队引向山间盆地,一会儿牵向高山顶端,一会儿跃入幽暗的谷底。
随后的车坐的是三、四班和二、三、四排及连部勤杂班的战士们,共有十几辆卡车,指导员孙家才坐在最后一辆卡车上负责收尾。干部战士们忘记了漫长旅途的辛苦,一个个情绪高涨,一颗颗心里全都张开了翅膀,渴望早一点飞到那个连中农出身的官兵都不准涉足且设置保密费的神秘地方去。解放牌卡车兴奋地奔驰着,干部战士的歌儿也唱得更加响亮了:
毛主席的战士,
最听党的话,
哪里需要到哪里去,
哪里艰苦哪安家。
祖国要我守边卡,
扛起枪杆我就走,
打起背包就出发。
雄壮的歌声在峰峦缭绕,在峡谷回荡,打破了山林的寂静。
程虹望着那一闪而过的香樟、油桐、杉松,还有那些时而冒出坡侧岩壁,时而横向山路两边的,种种不知名的,深绿浅绿的藤蔓野草及像海浪翻滚似的层层叠叠的彩色山丘,顿时想起了移防前跟连长孔庆旺的一番对话。
那是一个星期六的晚上。
戈壁荒漠,天穹深处,星星闪烁着,神秘又好奇地观察着地面。那无声无息的云彩,把漫天星斗包裹起来又撒手放开,像个调皮的孩子似的与人们捉迷藏。
这时,参加团党委扩大会议的孔庆旺回来了,一进门,他一边帮助程虹整理这,收拾那,一边悄声地说:
“程虹呐,‘地雷’的秘密我终于探到了,为什么连中农出身的同志都被刷下,不能与我们一起到新区的原因了。”
程虹收回绵绵思绪,放下手里的活儿,抬起头,小心翼翼地问:
“连长,那是啥原因呀?”
“那里是个非常重要的三线配套工程,按国家军事机密等级划分,秘密、机密和绝密,她属于后者。”
“哦!这么说比咱们在这里执行核试验保障任务,搞西北设防,保卫酒泉火箭城机密程度还要高一档?”
孔庆旺点了点头说:
“你说的没错,我们在这里搞西北设防,堆山,修国防工事,挖人工湖,鼓捣肉沫子等工程,具体一点就是落实毛主席他老人家关于保卫酒泉火箭城的伟大战略部署,说白了,我们是在执行核试验保障任务。虽然核武器神秘加机密,可是,我们接触不上呀!即便接触了,那些洋字码子,咱们有几个认识的?何况这些庞然大物都是组装好了才运来的。所以当年我们从孔孟之乡,礼仪之邦的齐鲁大地到这里执行毛主席他老人家签发的关于西北设防,修建国防工程的命令,除极个别社会关系有点复杂的同志被亮了红牌,出局外,中农出身的干部战士全都‘一网打尽’。可到新区那就不一样了,我们将要脸对脸,背靠背,接触它,抚摸它。这简直是,简直是……”
孔庆旺说到激动之处,那口头禅:“简直是,简直是……”就顺口冒了出来。
听着孔庆旺的一席话,一丝骄傲、自豪的微笑,在程虹的嘴角上荡漾开了。他认真回溯起历史镜像:
孔庆旺没有接着说下去,程虹晓得保密守则中有这么一条:不该知道的机密,绝对不问。虽然这样,可他心里却犯起了嘀咕:这些天来灌入我耳际最多的,频率最高的话题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们都不怕,就是死也要死的明白呀!知情权,这是宪法赋予每个人的权力,为何“屏蔽”呢?对此,我也深有同感。是呀!他们都是经过秘密严格的政审,祖宗三代历史清白,没有一丝一毫的污点,上级首长为什么还藏着掖着不把真实任务告诉大家,你们常说的透明度跑到哪里去了呢?
孔庆旺仿佛猜透了程虹的心思,十分严肃地说:
“程虹呀,像咱们工程兵部队干任何国防地下秘密工程,除了严格的政审外,还规定了一条铁的纪律,那就是定人、定位、定任务、定职责、定知密范围。上午,我和指导员到团里参加党委扩大会,咱们的汪团长和童政委把到新区执行的国防施工任务已跟大家简单交了个底。”
程虹眼睛一亮,追问道:
“连长,那是什么任务?”
孔庆旺没有直接说是什么任务,讲起了当前的国际国内形势来:
“程虹,先听我唠叨几句。自去年三月苏修社会帝国主义这个新沙皇,在黑龙江珍宝岛悍然发动武装侵略被我边防部队打趴窝后,贼心不死,又打起歪主意。眼下,他勾结美国这个超级大国,亡我之心不死,正在疯狂地扩军备战,妄图对我国进行颠覆和侵略,利用其强大的军事力量,不仅在中苏、中蒙边境上布置重兵,而且全苏联三分之一的战略导弹已瞄准了我国的好几个大城市和重要军事设施,战争一触即发啊!而未来的战争以空战或海战开始,而且是立体的,不分前方后方,不分一线二线。侵略者也不是荷枪实弹,长驱直入,而是先用新型核武器破坏咱们国家的重要设施,像大型电站啦、水库啦,等等。这一招毒得狠啊!”
他扳着指头,用愉快的声调继续讲下去:
“比如,首都北京就是他们重点攻击破坏的目标。常言说得好,世间万物,相生相克,有矛就有盾。纵观整个人类战争史,从某种程度上说,就是一个攻者利其器,守着坚其盾的发展过程。《孙子兵法》讲‘善守者藏于九地以下。’为了做好反侵略战争的准备,周恩来总理代表党中央、国务院和中央军委命令咱们团,要以临战的姿势,最快的速度,开赴新区,在荆山山脉腹地修筑条条大型地下国防永备防护工事,也就是三线配套工程。一旦反侵略战争打响,那里就变成了打不垮,炸不烂,成为名副其实的能长期支持战争的牢固后方基地。”
孔庆旺说得极自豪,满面红光,透出无限荣耀。
程虹听后,乐得合不拢嘴:这岂不是下雨不打伞,光荣的事全都“淋”到自己头上了嘛——执行核试验保障任务,为“两弹一星”“造窩”干了;这又……
孔庆旺顿了顿,又说:
“你也晓得,戈壁滩上以前人烟稀少,驻区也就没有什么名。出于保密的需要,无论是‘两弹一星’基地、工区、师团机关,还是各营连驻地以及所有的陆海空边防守备部队单位,为了叫着方便,总参司令部把各单位都依次编成了号,从1号到148号,特别有趣的是,还有9号半。”
“怎么还有个9号半?它在哪里?”
“就是梁玉山、胡大伟等战友的新家呀!”
一说梁玉山他们的新家,程虹明白了:
“哦!原来是‘幸福村’呀!”
程虹移动了一下身子,不解地问:
“连长,为何管那里叫9号半呢?”
“是这样,‘幸福村’的来历你是清楚的,我不必说了。此村是安葬所有配属二十基地科研专家,打造核武器,保障安全发射,奋力拼搏而英年早逝的战友。这个神圣的殿堂,科研人员和干部战士的安息之地,因为正好在9号和10号之间。”
程虹点了点头:
“哦!”
孔庆旺小声解释说:
“我是军垦战士,王胡子,王震司令员的部下,在新疆建设兵团农建12师118团开铁牛,就是洛阳生产的东方红牌拖拉机!”
“我呀,在出‘五粮液’酒的四川省宜宾市的一家工厂干车工,具体是什么厂呢?现学现卖,开心一笑。嗯!就用这四大严:监牢狱,兵工厂,洞房的门窗,哨兵的岗,跟大伙儿亮亮底吧!什么?你大声点,兵工厂,哦!猜对了。”
“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的北大荒,你们可知道吧?我就在那里的国营红旗农场管肚皮的,什么?火头军!不是,食堂司务长。我们那里还有地区补助呢!”
……
一种说不上来的自信、自豪、幸福感,不自觉地从他们的脸上流露出来。在场的人无不翘起大拇指头,啧啧称赞。
这是我的猜测,到底有没有保密费呢?
保密费是多少呢?这在知密范围,何必不再问一问呢!
程虹鼓起勇气,试探性地问:
“连长,写封家信跟在这里一样,依旧不能封口,那,是不是还得有保密费吧?”
“有,当然有了。你也知道,自从54年咱们国家实行义务兵役制以来,战士的每月的津贴是这样定的,当年为6块,两年为7块,三年为8块,四年为10块……以你为例吧,入伍三年,一个月要比其他部队战士多35大毛津贴哩!共计每月要拿11块5毛。也就是说,每月有3块5毛钱的保密费包含在里面。比在这里多了1块5毛。哦,对了,那每月的2块5毛的高寒补助到了新区肯定没有了。”
“那是,那是!”
孔庆旺接着快活地说,
“我的乖乖!咱们要去的新区高山密林深处,有好几座非常庞大的地下国防工程,听汪团长讲,有一个新组建的军委工程兵第三工区去完成。咱们团归属于新组建的工区领导,那个工区司政后三大机关是沈阳军区工程兵第五工区原班人马,下属的五、六个团来自各大军区。对了,工区主任吴海山就是毛主席的好战士雷锋同志生前的工程兵十团团长;政委马章亦是广西瑶山剿匪的大英雄。真是故事多多,亮点多多。这简直是,简直是……”
程虹的唇边徐徐地绽出了愉快的笑意,下意识地问:
“连长,是吗?真的是吗?”
“看你说的,难道我是在跟你开玩笑吗?还有,汪团长和童政委跟他俩是老相识了,抗美援朝和西藏平叛时就打过交道。那个新区可是大兵团作业,点多线长,分布600多公里的高山峡谷中,几乎遍及整个荆山山脉。咱们工区施工点呢,在‘打儿窝’一带,将要干的工程代号是B1和B2,通称‘三线配套工程’。总指挥就是大名鼎鼎的威震我的家乡京津冀的抗日英雄,咱们工程兵副司令员武宏。”
对于程虹来说,久闻武宏副司令员大名,可以说如雷贯耳。但他只知道武副司令员老家是陕西咸阳人,幼小时因父亲早逝,母亲带着他和三个哥哥艰难度日。九岁那年,家乡遭蝗虫灾害,庄稼颗粒无收,生活更加困难。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母亲忍痛将其卖给咸阳城南村的地主冯老七家,受尽了凌辱和折磨。1937年初,贺龙、任弼时、关向应领导的红二方面军从此路过,14岁的武宏从此脱离了苦海,走上了革命的道路。解放后,他在担任工程兵师长期间,为我国的大型国防地下工程修建付出了常人难以忍受的艰辛,探索出一套坑道掘进的良策秘方,“以图名垂竹帛,功标青史。”有关他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奋勇杀敌的故事,程虹虽然耳闻了一点儿,可那是支离破碎的。听了孔庆旺这么一说,他急切地:
“连长,那你能不能给讲几段武副司令员的传奇故事呀?我现在的心都痒痒了!”
“要说武副司令员的传奇故事,在我们家乡流传着许许多多,那真像天上的星星,看得见,数不清,这样好吧,我只说说乡亲们歌颂他的一句民谣,也为以后讲他的故事做个铺垫。”
“管!管!”程虹高兴地竟冒出了鲁南、苏北话。
孔庆旺有意用冀东口音:
“‘大武宏,骑大马,白盔白甲把敌杀’。”
程虹神经质地晃了晃自己的身子,就此句民谣,展开着想象的翅膀。
“还有呢,在敌伪顽军中流传的顺口溜也很有意思呢!”
“说给我听听。”
“‘宁受三年穷,也别碰见大武宏’。可见他在敌人的眼里是多么的恐惧!程虹,怎么样,这一句民谣,一段顺口溜,够你浮想联翩的吧?”孔庆旺越说越起劲,还故意“卖关子”,
“别急,等到了新区,有空我再给你摆一摆武副司令员当年抗日杀敌的故事,比如,挺进冀东、白官屯突围、八里庄伏击战等等。现在呢,咱接着说正事。哎!程虹,我刚才说到哪里呢?”
“三线配套工程呀!”
“对对!你看我这记性。”
孔庆旺说着把一大摞四号人造山的连队工程日志装入箱内,开心地说:
程虹得意地说:
“连长,这真新鲜,坑道掘进、被覆完了还要精心装修、安装和伪装。我不是王婆卖瓜——自夸自,咱们工程兵真是好样的!”
“没错,火车不是推的,泰山不是堆的,牛皮不是吹的,咱们工程兵确实是好样的。你是文化人,能用几句话概括一下吗?”
程虹胸有成竹地:
“能!”紧接着,他口若悬河地,
“咱们工程兵呐,心中永远激荡着逢山开路,遇水架桥的豪情,身上时刻奔腾着无坚不摧,舍我其谁的血性,双肩始终承载着苦累奉献,保障打赢的重任,周身一直洋溢着跨越创新,出奇制胜的睿智。”
“好!你概括的太棒了,既很到位,又很形象啊!像朗诵诗歌似的。”
孔庆旺干咳了一声,就这个话题,他口无择言地:
“程虹,下面我要说的这个,也是人人皆知的话题。冷战时期,和平建设年代,咱们毛主席的工程兵可是香饽饽,是其他军兵种不能比的。从白山黑水到天涯海角,从东海沧浪到西域流沙,从帕米尔高原到江南水乡,到处都有她的倩影。另外,随着苏美两个超级大国高科技武器和精确制导武器的不断发展,侦查手段不断更新,工程防护也面临着新的挑战。所以,工程掘进被覆完了,必须还要安装、装修和伪装。说起来真有意思,鼓捣新鲜国防地下工程几乎成了咱们团的专利了。你也晓得,咱们在这里堆山挖湖不仅新鲜,而且还有点稀奇古怪哩,大有愚公移山的味儿呢!”
“连长,不瞒你说,上午,我和连部几大员沿着弯弯曲曲的山体通道爬上了山顶,沿途到处都有坚固的军事设施,俨然是一个当年战争中‘地道战’的翻版!”
一轮满月像容貌端丽,瑞彩翩跹,国色天香,婉然如生的少女,从东方升起。新鲜、清辉洒满了戈壁荒原上的军营里。营区一隅的百花园里,那雪莲花、九月菊、忍冬花,吐出一阵阵美妙甘芳的香气,在温和和明朗的夜色里飘浮……月光的精气神也似乎和谐地与人的精气神混合起来了。从窗户外,老远可以望见他俩谈话的剪影。俩人谈的正酣,孔庆旺忽然打住:
“好了,程虹,咱们不说这些了,谈谈正题吧!关于咱们即将要干的那个三线配套工程的伟大意义,到了新区,营里还要召开施工动员会,张教导员会细讲的,说不定武副司令员也要作指示的,我就不罗嗦了。只说一件事,我代表党支部正式通知你,营党委决定,由你代理一排排长。文书人选已定了,十班新战士郭永昌,你整理完档案,与小郭搞好交接,就立马上任去,营帐不能无将,同志们等着你哩!”
三
荆山山脉是原始的,粗糙的,却有着肃穆、庄严的美。一线苍白的微光依旧照耀着沉重的层峦叠嶂,从山底向空中升起的岚气,一会儿浓,一会儿淡,升到一定的高度,便被大气中的一股高压抵住,那岚气便成了一条宽宽的烟带,笼罩着逶迤的千岩万壑。清新的空气,满眼的翠绿,柔和而壮美,使人不由得升腾起一种回归大自然的心境。
“一排长”,坐在解放牌敞篷卡车上面的孔庆旺向坐在驾驶室的程虹高喊:
“让司机开慢些,警钟长鸣,安全第一呀!”
没等程虹回话,邱三娃从驾驶室探出半个脑袋,搭上了腔:“大炮连长,”
他破天荒地喊了孔庆旺的外号,
“请你把心放在肚子里,我又不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昨天拉的是你们营部和五连,这里的路况我熟着呢!记得你不是好唠叨在戈壁滩上不能做深呼吸动作,容易吸进沙子等秽浊空气吗?那么,现在你可加倍地捞,只管尽情呼吸山里的特有的好空气,吐故纳新,欣赏山区特有的美景,千万不要为将来留下遗憾啊!”
“邱三娃,小新兵蛋子,你别没老没少耍贫嘴,这里不是戈壁滩,小心一点没亏吃。”孔庆旺提醒道。
“好嘞!我的叔叔连长同志。”
邱三娃手扶方向盘,极认真地驾驶着。在一段两旁开着一簇簇野菊花的路上,他竟吹起了中外著名的口哨音乐《田野静悄悄》:
田野静悄悄,
没有声响,
只有忧郁的歌声在远处荡漾。
牧童在歌唱,
多么悠扬,
歌儿里回忆起心爱的姑娘。
前面100米处的丁字路口旁,停着一辆东风牌卡车,司机坐在驾驶室里,心神不宁,东张西望。邱三娃全神贯注,鸣着喇叭,意思是,我要直行,伙计你千万别动,如两车相吻,可吃不了兜着走了!
哪料道,东风卡车司机突然猛打方向盘,一加油门,冲到主路,朝邱三娃的车前方开去,掀起的灰尘漫天飞扬。
就在那辆东风卡车拐向主路时,邱三娃看清了车牌号,他朝程虹小声说:
“昨天给你们营部搬家,就是这个可恶的家伙,压了我整整30多公里路,要不是张教导员说服我,我非得要与这个不讲文明礼貌的地方司机说道说道。这次不能便宜了他,一定新账旧账一起给他算,还要问问这个二球货是哪路的神仙,这么牛屄!”
“三娃子,”程虹皱了皱眉,说:
“别跟他一般见识,想办法超过去。唉!这搅起的灰尘车上的连长他们受不了啊!也是,这家伙太次毛了!”
那卡车车速不快,最多在20迈上。
邱三娃点了点头,鸣着喇叭,请求超车。可那司机却不让超过去,当路面较好,比较开阔时,邱三娃想从一溜空隙的地方插过去,那东风车便故意挡过来,压到邱三娃前头,弄得两车几乎相擦。
孔庆旺见此,在车上高声喊道:
“邱三娃,不要硬超,安全第一,你别忘了!”
邱三娃把孔庆旺的话权当耳旁风,他朝外面啐了一口:
“他娘的,我就不信这个邪,超不过去!”
又有一处路面开阔的地段,邱三娃又重复上次的动作,可那东风卡车司机更损,差点把邱三娃的车挤出路基,惊得车上的战士们不由地“哎呀”叫起来。
如此反复几次,包括车上所有的军人都认为前面的那个地方司机是蓄意与他们过不去,分明是小炉匠戴眼镜——找碴(茬)来了。
鸣喇叭既然毫无作用,邱三娃便不再使用它了。他平衡了一下浮躁的心态,集中精力,攥着方向盘,默默地在一片被东风卡车掀起的灰尘里行驶着。当行驶到一个大转弯地方时,邱三娃抓住机会,加大油门,超了过去,而后动作麻利地打了个方向,车稳稳当当的停在路中央。
那东风卡车司机只好来个急刹车。
程虹和邱三娃早就憋了一口气,一起跳下车,本想与东风卡车司机理论一番,没想到他跳下车,操着一口浓重的武汉话,破口大骂:
“妈拉个巴子的,保皇兵,有什么了不起,敢截老子的车!”
程虹瞄了他一眼,这是个二十四、五岁的青年,膀宽腰圆,眉粗眼大,满脸络腮胡,目光闪灼,杀气冲天,胡子一扎煞,活像《水浒》一百单八将里的黑旋风李逵。
孔庆旺一脸茫然。这时,他从车上跳下来,走近那个东风卡车司机跟前,和声和气地说:
“同志,有话好好说,不要骂骂唧唧的。我问你,谁是保皇兵?”
“你这同志也是,不让道,还骂人,是不是有点……”程虹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忍不住说了一句。
那东风卡车司机喘着粗气,冷漠地说:
“骂人?老子还不是你们逼的!”
“我们逼你什么了?昨天你把我的车压了几十公里,我都忍了,别得寸进尺,有恃无恐!告诉你,当兵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更不是随便让人欺负的!”见这个东风卡车司机这般无理,邱三娃憋着的那口火气终于爆发了,大声喝道。
那东风卡车司机蛮横地说:
“别装糊涂,你们不就是湖北省军区独立师的保皇兵吗?”
程虹一头雾水,反问道:
“什么湖北省军区独立师的保皇兵?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还问老子?你们心里最清楚!”
“我们……”
“那好,老子提醒一下。67年你们一手制造的武汉‘720’事件,想必没有健忘吧!”东风卡车司机凝视着程虹,冷笑了一声。
“同志,你误会了,我们是毛主席的工程兵,来这里执行任务的。”程虹耐心向他解释。
那东风卡车司机还是有些不相信:
“那是阶级敌人造谣,挑拨军民关系呀!同志!”孔庆旺听出了前因后果,指着车说,
“你看,上面除了枪支、行装外,就是我们工程兵的宝贝疙瘩,特有的武器——风钻、镐撬等这些家伙什。”
那东风卡车司机伸长脖子,抬头朝车上扫描了一遍,这下,他像一发子弹闷了膛,羞愧得要命,低声下气地说:
“对不起!对不起!是误会了,误会了,原来你们是来‘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的工程兵部队呀!怪我有眼无珠,错把亲人当仇人,欠打欠揍!”
东风卡车司机像春雷爆发般地发至内心的道歉,亲切、真挚、感人,使邱三娃憋在肚子的气消了一大半,想敲打敲打他的念头也随之淡去。毕竟是同行,另外还有军民关系这一层嘛!
“伙计,看来你对湖北省军区独立师成见蛮深哩!”邱三娃故意撇着武汉话问。
那东风卡车司机很直率:
“可不是?老子跟他们有深仇大恨啊!”
“有这么严重吗?”
“有。你们听我细细说。”那东风卡车司机打开了话匣子,口无遮拦地:
“他们这些婊子养的,血洗武汉市造反派组织不过瘾,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闯到东湖宾馆寻衅滋事。当时咱们的伟大领袖毛主席就住在那里。我那未婚妻是宾馆的服务员,我们准备八一那天举行婚礼。听到门口吵闹声,她与警卫人员一起前去劝说。没想到那帮子毫无人性的家伙,端着冲锋枪,一阵狂扫,十几人倒在血泊中。我赶到时,未婚妻快要断气了,她用微弱的声调只跟我说了这么一句话:‘是省军区独立师,陈……大麻子的……保皇兵……做的孽……’”
“噢!怪不得,你……”
“那天听说独立师部队不久要来这里,我就琢磨选择这样的办法胡球搞搞,靠得靠得他们,必要时,就动家伙搞它一梭子,为我未婚妻报仇!打死一个够本,打死两个赚一个。”那东风卡车司机说到这里,三脚并作两步,从驾驶室里摸了一支69式半自动步枪,朝空中比划着。
大家吃惊不小,瞪大眼睛:啊!这枪怎么跟我们去年在戈壁荒漠配备的款式型号一样呀?!
“别害怕,怨有头,债有主,我不会对你们非礼,你们也别奇怪,本人是下乡知青,去年招工上的班,单位对外叫金县红光机械厂,是响应伟人的召唤,从东北大城市迁移来的三线厂子,对你们,我没有必要保密了。我们是家兵工厂,这枪是我们的主打产品。毛主席他老人家说过,全民皆兵嘛!兵嘛,当然要配备枪支哩!近水楼台先得月,我们不可能捡你们部队淘汰的枪支。这里有没有特务、坏蛋,我不敢说,至少我不是坏人,还是你们的同盟军——工人老大哥呢!刚才我一眼看见你们的武器出自我们厂,很有亲切感啊!好了,再说一声对不起!你们赶路吧!我回去要狠狠修理那个提供谣言,挑拨军民关系,想靠得人的狗日的,王八犊子!”东风卡车司机很健谈,说完,拉开车门,蹁腿进了驾驶室,开始倒车让道。
他的这性格真像北方人,好爽直,说话不打弯,直来直去的。他干的是军工,在兵工厂做事,政治上可靠这没有什么疑问的,我们在这里不是三年两載,说不定以后有什么事要找他帮忙的,应该问问他叫什么名字才是。
想到这一层,程虹手卷喇叭筒,问:
“同志,我们是梁山好汉,不打不相识,请留下你的尊姓大名!”
他已经把车调转了头,爽朗地笑着,十分友好地答道:“解放军同志,我叫樊卫国,在厂里的车队,你们以后有么事,只管来找我。”
一场误会就这样消除了,既有风雷闪电,又有和风细雨。好逗啊!
邱三娃驾驶着车上路了。程虹坐在副驾驶的位上,平视前方,若有所思。
邱三娃扭头问:
“我们的代理排首长,是不是想乔美霞啦?想跟她香一口?”
顿时,程虹两颊骤然泛红了,显得更加年轻而有魅力,不好意思地:
“瞎说什么,正经点,什么香一口?”
“哦!对了,说到香一口,我倒想请教请教你这个知识分子,那四大香指的什么呢?”
“你真的不知道?”
“骗你是小狗狗。”
“四大香就是,猪的骨,羊的髓,黎明之觉,小姨子的嘴。”
“好一个代理排长,程虹同志,搞了半天,原来你心长歪了,想香自己的小姨子的嘴啊!”
程虹知道上了邱三娃的当,盯了他一眼,故意绷起脸嚷道:
“你这个家伙,真是个典型的西北草原上的狼,狡猾狡猾的!”
“好了,不说了,你不想香乔美霞一口,那不是心里话。看,这么优美的环境,谁不触景生情,我这会儿哪,还想婆姨,想使劲香她一口呢!”
邱三娃说完,运足了丹田气,粗犷高亢的陕北民歌《圪梁梁》冲口而出:
山畔畔上那个圪梁梁站的那是个谁?
那就是我们那勾魂的二妹妹。
山畔畔的那个圪梁梁上一样样草,
二妹妹那个只看见呀三哥哥好。
三哥哥的那个石兽呀大的石兽,
为什么事到如今还不开口。
山畔畔的那个圪梁梁上砍上两摞摞柴,
咱们两人一人一摞背回来。
三个人那个多来呀一个人少,
咱们两个一搭里呀正正好。
山畔畔的那个圪梁梁上抱一抱你,
今生呀那个今世呀不后悔。
歌声宽厚婉转,清甜悦耳,宛如淙淙甘泉流入心田,把大家的疲乏和刚才的不爽唱得一干二净。
坐在敞篷车上的这个曾哭过鼻子,闹过情绪,压过铺板,邱三娃的老乡许延年,部队移防前由一班副班长转正成了二班班长,听了邱三娃的那正宗的家乡《信天游》,也有感而发,扯着嗓子唱开了:
羊肚子手巾三道道蓝,
我的三妹子真好看。
穿上红鞋硷畔上站,
你把哥哥的心扰乱。
打碗碗花花就地开,
有什么心思你说出来。
樱桃好吃树难栽,
心上有话我口难开。
哥哥心上有一个人,
你不开口我心里明。
孔庆旺拍着巴掌带头叫好:
“呵!我们这是欣赏露天音乐会啊!”
战士们也都异口同声地说:
“可不是,过瘾!过瘾!他俩真是飞机上挂暖壶——高水平(瓶)!”
一路欢声一路歌,三十多公里被他们甩出身后。
驶过一个S型路,前面就是一段平原,它约有三平方公里的面积,02号战备公路从中间穿过。邱三娃一边开车,一边向程虹解释陕北民歌的特点:
“我们那里男女老少都爱唱歌,但不准随便唱的,有规矩的。”
程虹好奇地:
“什么唱歌还有规矩?说我听听。”
“男子汉们唱豪放,婆姨女子唱惆怅,光棍老汉唱孤零,寡妇媳妇唱苦衷。绝不能乱来的。”邱三娃问:
“你们家乡微山湖的民歌也不少吧?”
“没有你们陕北多,唱得响的就这么几支,电影铁道游击队插曲《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啦、《渔家姑娘心向党》啦、《微山湖的傍晚》啦,等等。要说山东民歌,那可以跟你们陕北比比肩,对对阵。像沂蒙山小调《谁不说俺家乡好》这支民歌,几乎唱响了长城内外,大江南北。三娃子,我这不是吹牛吧?”
“没有,没有。实话实说嘛!”
解放牌卡车爬过一个陡坡,拐过一道山嘴,眼前出现一座云封雾锁的高山,像一把无比的青铜剑直指蓝天。一轮淡黄色的太阳懒洋洋地从峡谷一端爬了出来,把惺忪的光均匀地涂抹在峰峦、沟壑上,青灰色的岚气从太阳升起的地方朝峡谷里缓缓流动,远方则是一片朦胧。
“程代排长,我们快到目的地了,你看,那座大山叫将军山,你们连的营房就在山半坎,对面的秀女峰下是施工点,营部安在附近的刘家大院里。还有,咱们团部设在张湾公社驻地一所中学里,两层木制楼房,四合院,好气派!工区机关嘛,设在金县县城,司令部在县粮食局,政治部在县商业局,后勤部在城关医院。对了,还有件重要情报忘了告诉你,团卫生队就设在离团部两公里不到的流水大队的一处老宅子里。那天我见到乔美霞了,她那个呀粉红的脸蛋,两道微微上挑着的长眉,看上去比在戈壁滩还俏丽!怎么样,安好家,坐我的车看看她去?”邱三娃说完鸣着喇叭向前驶去。
四
暖烘烘的太阳,照耀着青山绿水,天地间显得特别明朗。阳光下,山花闪出红黄紫蓝各种色彩,喷发出扑鼻的芳香。画眉鸟煽动翅膀,成群结队地飞来绕去,发出一种如少女一般柔和的声音。
将军山左侧,02号战备公路上,将军山大队党支部书记闫继友习惯地慢悠悠地向北走着。他约有三十七、八岁的年纪,身穿一套蓝色国防服,头戴一顶草绿色军帽,黑红脸膛透出油光,留着月牙形的胡须,额上苍劲的皱纹,像精心雕刻过似的。那硬朗的身子骨,眉宇间透出的气质,使人明显感到这是个坚韧、倔强、精力旺盛的人。
今天上午,闫继友又去了趟春秋寨,对前几天犯罪的刘黑子约法三章,嘱咐了民兵小温几句后,便在旁边的一棵千年樟树下的石凳上坐下,引颈而望:将军山对面就是秀女峰,这里是个狭长山洼,呈马鞍形。平原地段,它长不到4000米,宽不到500米,建工厂吧,显然地盘太小,窄巴巴的,别说盖厂房车间,就是盖些办公场所,压根也派不上用场。谜!谜呀!自打20多天前有数十名打前站的解放军进驻将军山下平地盖房,有的到刘家大院安营扎寨,尤其是这几天,他看到一辆辆军车浩浩荡荡地开过来时,心里好像明白了几分:这准是三线配套工程,解放军要在山里穿窟窿,修筑国防工事,而且是秘密等级较高的国防工事。绝不是当年我在抗美援朝时与战友们宿营的朝鲜的白头山的坑道、防空洞那么急造,那么简单。还是毛主席伟大啊!他老人家这个决策太英明了,具有战略家的眼光。三线建设原则是“靠山、分散、隐蔽”,我们这里的地貌特征恰恰天然地对应了。修筑地下长城意义重大,平时储存战备物资,战时屯兵打仗。这真是:伟大的创举,永恒的丰碑!
临去春秋寨前,他向大队民兵连长向卫东交待,大批的子弟兵就要来了,拥军不能停留在口号上,要有所行动,上次给打前站的子弟兵们送去的是山里特产,这次要换个花样,搞些生产队自产的白菜、萝卜,再杀头肥猪,等他们已到,再敲锣打鼓给送去,表示一下心意和热情。
离开春秋寨,闫继友循着02号战备公路,慢慢走着,睁大眼睛,认真查看着路况和险情。
这通往向阳火车站的02号战备公路将军山大队这一段确实够险要的,你看,有的地方山河襟带,有的地方山重水复。
闫继友边走边想边看。突然,他发现一个熟悉的人影从急造公路旁穿过,很快便消失在深山密林之中了。
闫继友走到桥下那条小河边,睁大眼睛搜索着,还是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我那阶级斗争的弦是不是绷得太紧了!”他自言自语道。
“嘀嘀……”一阵汽车鸣笛声从远方传来,渐渐地看清了是军用车队,正一辆接着一辆朝这里驶来。
他望着桥墩,握拳透爪地骂道:
“黑小子,你他娘的真是胳肢窝生疮——阴毒透了!企图毒杀耕牛,由此推理,说什么湖北省军区独立师来这里搞军事演习、细菌试验的谣言就是他散布的,这回他又……不能对这黑小子施行仁政,一定要从速从严依法对他进行加重管制!”
闫继友索性搬了搬那块条石,想把它塞进桥墩里,条石太重,足有三百多斤,没有两、三个人合力无法搬起复位。这样办,我得喊大队几个基干民兵,叫他们赶快过来抢修。
就在这个时候,闫继友像支离弦的箭,飞奔到了02号战备公路上,站在路边,手摇着帽子,向军车发出这里危险的信号,并高声喊道:“解放军同志快停车!解放军同志快停车!”
是顺风,这呼喊声,车上的人几乎都听得清清楚楚。程虹心里“咯噔”一下:
“三娃子,有情况?快减速!”
邱三娃却不以为然:
“我的代理排长同志,你不要神经过敏,这些天来我领教过了,这里的老百姓见军车开来了就招招手,也不懂交通规则,有的傻大胆站在路中间,扯着嗓子乱吆喝。呵呵!他们真好玩,停下车,问有事吗?他们回答说,没什么球事,就是想看看这铁家伙儿,向你们问声好。不管老的,小的,男的,女的,都叫解放军叔叔。”
“还有更好玩的呢,我要是说一说,你会把肚子笑疼。”
“三娃子,别故能玄虚,那你说吧!”
“前天下午,负责卸车的同志把团司令部工程股的行装卸完,我开着空车刚出来,准备赶到向阳火车站去,正好遇见咱们团长政委坐的北京吉普车检查各营安家的情况回来,我刹车让路。你猜,那些围观的老百姓咋说,球!这小车太不孝敬了。”
“他们误认为小车是大车下的小崽子嘛!”
“没错。还有,等小车开走后,有个老汉上前问我,解放军叔叔,这大车一天得吃多少斤草呀?”
“哈哈……”程虹捂着肚子笑了起来。
200米,100米,50米……
闫继友见军车只是减速,还没停下,无奈只好站在路中间,两手分开,变了腔调地喊道:
“解放军同志,不管,车不能过,危险!”
面对眼前突发的情况,邱三娃来个紧急刹车,解放牌卡车微微晃动了一下就稳稳停住了。程虹和孔庆旺先后跳下车。
这时整个车队都停了下来。
孔庆旺快步走上前,问:
“老同志,这是怎么回事?”
闫继友指着那座拱形石桥答道:
“阶级敌人在桥下做了手脚。”
程虹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位饱经风霜的老人,上身半干半湿,那水淋淋的裤管上沾满了泥水,不用问,他发现险情自己想排除,但心有余而力不足。
这时,程虹指着孔庆旺向老人介绍道:
“大爷,这是我们的孔连长。”
老人立即爽朗地说:
“连长同志,你们辛苦了!你看这……”
孔庆旺急忙岔开话头:
“老同志,你贵姓?”
“免贵姓闫。我是将军山大队党支部书记,大号闫继友。”
程虹说:
“闫书记,走,带我们到现场去!”
“管!快跟我来。”
在后面负责收尾的指导员孙家才也赶来了,他大大咧咧地:
“闫书记,阶级敌人这是螳螂挡车,以卵击石,休想阻止我们革命战士前进的步伐!我们倒想领教一下阶级敌人玩的什么鬼花样,是装的炸药?还是埋的地雷?老孔、一排长,咱们快看看去。”说罢,就往前冲去。
闫继友诧异地摇着头说:
“是中间承重的桥墩两块条石撬下了,需要重新塞进去,你们三个人不管,恐怕弄不成。”
程虹着实一愣:“哦?又是一个不管!不管,这是我们鲁南、苏北一带的方言呀,不管,就跟东北三省、北京的方言不行,河北、河南的方言不中,安徽的方言不照,湖南、湖北的方言搞不得、搞球不成等是同一个意思。湖北人应说搞球不成,他怎么也说这样不管的话呢?就这不管的方言,在俺家乡曾闹出一个笑话:有位新上任的中学校长在开放的操场上就职演说,‘……迟到不管,早退不管,谈情说爱更不管!’正好被一位来微山出差的四川人听到了,他回到家乡后逢人就说,‘格老子,山东微山湖有个中学校长真个牛,学生迟到不管!早退不管!甚至连耍朋友都不管!能在那里读书好安逸呀!’”
闫继友怕他们还没听懂,便加重语气,重复了一句:
“你们三个人不管!”
程虹转过脸对车上的许延年大声说:
“二班长,快让你们班里的三个大力士下来。”
即刻从车上跳下三名膀大腰圆,虎背熊腰的战士,一看便知,那是典型的,脚走起了硬茧,风钻磨出了铁肩,脸儿被山风吹黑,眼睛给险峰磨亮的工程兵战士的形象。
一班长王明辉生怕落后,说:
“排长,我们班也有大力士,是不是也下来几个?”
“不用了,人多使不上劲。”
闫继友引路,大家径直来到葛公河边,程虹身先士卒,连鞋袜衣裤都顾不得脱掉,毫不犹豫地“咕咚”一声,跳进了齐腰深的冰凉刺骨的水中,那三个战士也义无反顾跟着下了水,奔向那中间的桥墩而来。
“一、二、三!”程虹呼着号子,四人把那块条石从水里抬起,对准桥墩的缺口处,归了位,接着又一鼓作气把另一个桥墩被撬下一半的条石塞进里面,加固牢实。
险情排除,他们上了岸,个个像“水兵”一样,浑身上下湿乎乎的,军装不用拧就直往下滴水,只是头上冒出的热气,证明一身是胆,血气之勇为工程兵战士的气质所在。孔庆旺和孙家才把早已准备好的军大衣披在他们身上,招呼着一一上了车。
程虹握着闫继友那冻得发红的手说:
“谢谢您了闫支书,不然的话,这……”
闫继友捋了捋还在滴水的裤管和衣袖,打断了他的话,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哎!解放军同志,过奖了,一家人不要说两家话,再说了,这是我们工作没有做好造成的。你看,前面不远的地方就是你们的营区,再见!”
“好,再见!后会有期!”程虹向他招了招手,也上了车。
目送解放牌敞篷卡车驶离,闫继友沉下脸,额上迅速叠起三道深深的皱纹,眼里喷射出一股无法遏止的怒火:黑小子,你的阶级本性彻底暴露了,你这一系列罪行是不可饶恕的,我现在通知大队基干民兵,立即对你实施抓捕后,扭送到县公安局张湾公社派出所,依法突击审讯,挖出幕后指使者,斩断黑手。
闫继友折转身子,三脚并作两步朝大队部走去。
五
营区到了,程虹看见的是,一座木制的塔形岗哨楼,屹立在急造公路右侧的一条专用小道的顶端上,里面是唯一的通往坑道口的路径;一根漆着黑白两色的警戒栏杆,悬在离地面约有80厘米处。坚守岗位的执勤哨兵见他们来了,立即将警戒杆缓缓向上升起,并行注目礼。邱三娃轻轻按了一下喇叭:“嘀!”这是表示谢谢的意思,便驱车驶了进去。
紧接着,后面的那一辆辆解放牌敞篷卡车鱼儿咬尾似的跟了上来。倏忽之间,将军山下的气氛炽热起来,秀女峰周围的松柏、香樟,茂林修竹轻轻地摇摆着,仿佛也在热情地表示欢迎。山脚下的葛公河里,那哗哗的水浪声,就像有许许多多的人在深山里敞怀欢笑,似乎整个山林都突然间沸腾起来了。
太阳渐渐地从秀女峰顶升起,把灿烂的光辉毫无吝啬地泼洒在将军山下。即刻,竹林里的百灵鸟,一只又一只地从窝里跳了出来,抖了抖漂亮的羽毛,展翅飞翔,叽叽喳喳叫个没完,声音清脆悦耳,在秀女峰上空飘过,像似在说:“美丽的秀女呀!快敞开你的胸怀,伸出你的粉臂,去拥抱这支毛主席派来的工程兵——我们的亲人解放军吧!”
午饭后,战士们有的端着脸盆到葛公河边洗衣服,有的在帐篷里认真负责整理着内务卫生,有的按照团司令部公布的通信地址,伏在铺板上给亲朋好友写家信,报平安。更多的则是走出帐篷、草房。
看惯了戈壁荒漠“大漠孤烟直,黄河落日圆”景色的干部战士们,面对眼前的重重叠叠的碧蓝的山峦,山顶上松柏参天,绿荫蔽日,倍感亲切和激动。尤其是湿润而清新的空气中,散布着松柏、樟树和野花的气味,总之,这一切的一切都流露出无比的纯洁。他们做着深呼吸的动作——这在戈壁荒漠是无法享受到的。几个有音乐天赋的战士竟情不自禁地吊起了嗓子:“啊啊啊啊……”
趁连支委会还没召开,程虹走出草房,站在营区旁一棵棕榈树下,深深吸了几口扑鼻的香气,望着深青色的将军山和遥遥相望的“秀女峰”,眼里透出思考的神情。
关于将军山和秀女峰,还有一段美丽的神话传说哩!
八连的营区是观赏秀女峰的最佳角度:秀女那飘逸的柔发,长长地直垂入像白丝带一样的葛公河中,宽阔平展的前额,挺拔的鼻梁,曲线柔和的下巴,高耸的乳峰和修长舒展的下肢,很自然,很平静地展示在蓝天之上。早晨看秀女峰,她犹如静静而眠的处女,整个世界似乎因了她,才充满了勃勃生机;黄昏看秀女峰,她又像安然而卧的疲倦的母亲,让人觉得大地正是因了她,才如此平稳如磐,人们才能如此安居乐业。
大自然的妙手丹青和劳动者的日就月将,真乃是一处一景,一景一传说。程虹感慨万分:就拿我的故乡鲁南明珠微山湖畔东侧的夏镇来说吧,这个由夏阳、戚城、东寨组成的历史文化名镇就有八大景点,文人骚客们生花妙笔,旁证博引,搜章摘句,串联成诗:“三绝高碑透玲珑,泗亭问渡汉家封。贤孝坟中葬贤孝,清风潭下见清风。姜肱故里戚城在,运河环绕碧霞宫。昭阳湖上舟千艘,飞云桥下水喷龙。”顺便拈她几景,那回肠荡气的故事,千古绝唱的传说便脱口而出,跃然纸上。比如,坐落在夏镇西北一隅的“三绝高碑”,它为漕运新渠记碑,是指撰、写、刻俱佳,一向为文人学士称之“神品”,呼为“三绝”。“泗亭问渡”,即泗亭问渡坊,位于夏镇南侧古运河闸上,为清代建筑。相传汉朝开国皇帝刘邦为泗亭亭长时,起义反秦,一次兵败无路可奔,遂来泗水河求渡,船民即指路送行,幸得逃生。清康熙皇帝南巡,曾在此问过泗亭渡一事,工部主事李禧熊因之建坊。碑坊建成,立于闸上,气势壮观,过往船只无不称颂,世人誉此坊有汉家风范。
还有,邱三娃说得对,我得抽空去一趟团卫生队,看看小乔。小乔呀小乔,你在42医院干得好好的,入党比我早三个月,那个工区一号首长是你老爸的生死患难的战友,又是他把你特招到部队来的,这个可是你的保护伞呀!当然我不希望你注重这层关系,将来有没有作为,要靠自己的表现和工作成效说话。这一点,你比我还明白。我们团移防离开了,那个工区机关建制还在,下属还有三、四个团,就是改编成守备师也不错嘛!营房就在我们堆的人造山下,依山傍湖的,现在看起来有点荒凉,但人能改变环境,山脚下,我们栽下的红柳、梭梭草、骆驼刺等灌木,人工湖边移栽的成片的胡杨,均都一一成活,在这里戍边卫国,为咱们国家的酒泉东风火箭城的安宁,站岗放哨,享受着“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美好人生,多么自豪,多么荣光啊!你犯了哪档子傻?难道仅仅为了……不要忘了秦观的这首《鹊桥仙.纤云弄巧》词中的诗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和顾夤的《诉衷情.永夜抛人何处去》词中那句:“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哎呀!想起来真是千头万绪,万绪千头!
程虹的目光刚从将军山和秀女峰方向收回,正准备离去,向连领导谈谈自己的想法时,孙家才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态度极其和蔼地说:
“一排长,我有点事想劳你的大驾!”
程虹眉毛一扬:
“指导员,哪里话?你是连首长,下级服从上级,这是我党我军的长期要坚持的优良传统,什么劳大驾!叫我做什么事?你只管作指示。”
孙家才不客气地说:
“是这样,咱们连移防总结材料,我反复考虑过来,考虑过去,觉得还是你来动动笔吧。”
“指导员,小郭不是文书吗?叫他写就行了,我插手恐怕不太合适吧!”
“小郭是新手,写这些材料还没有上路。你忘了,在离开戈壁滩前,我在全连大会上念的移防动员讲话稿就是他的杰作,大家普遍反映效果不怎么好。这次非得你写不中啊!”
“墨索里尼,总是有理!拉不出屎怪地球没有吸引力!”程虹心里说。
不管是移防前的动员、移防后的总结,还是经常性的对连队干部战士进行形势、战备教育,就写法来说,都离不开这个圈:重要意义,目的要求、注意事项等等。这是个老套路。程虹知道小郭是个高中生,文字功底和写作能力属于上乘。那个移防动员讲话稿是小郭特意在部队公用笺上写的,整篇层次分明,结构严谨,时有动人的段落和精彩的词句,可以说是探骊得珠。为了让孙家才首次在全连亮相能达到预期效果,避免冷场、尴尬,小郭在正文开头用括号注明:指导员,您在念的时候,语速要慢一点。而孙家才该念的和不该念的以及现场发挥的像机关枪扫射一样,一个点射接着一个点射。阮林欣听后点评的很到位:他孙家才本想画美人,落笔成了张飞,张飞没画像,涂成一团黑。
程虹至今记得孙家才开场白和现场发挥的几段经典笑话:
“同志们,开会了,下面请注意听我的移防动员。中国人民军解放军工程兵建筑第128团司令部信笺,在全连移防动员会上的讲话,孙家才。括号,指导员,您念的时候,语速要慢一点……”
“新移防的那个地方,天当被,地当床,将来我们干部战士的未婚媳妇来部队结婚,不要计较什么条件了,扑下身子就可以搞一搞。咱们工程兵的本色不能丢呀!在这一眼望不到边的大戈壁滩,干部战士的老婆孩子是不能来军事禁区探亲的,如果实在憋不住来了,那织女们一律都要到工区设在几百公里外的清水部队招待所等候。我们的牛郎呢,带着特别通行证,搭乘不用花一分钱的军用列车跟她们会面,热乎热乎几天。这跟天上的‘七夕’节没有什么区别。团首长说了,到了那里,家里啥亲人来部队,只要不住在营区,一个字:中!”
此时,程虹脑海里又闪现出那难忘的一幕:
四号人造山西侧,八连营区,连部里,程虹正与因政审不合格,不能一块去新区的指导员蒋承先说着离别的话儿,孙家才一头闯了进来,得意洋洋地说:
“小程呀,从今天起,我们就要在一起共事了。”
程虹狐疑不决地反问道:
“孙排长,我们从来没有分过手啊?”
“不明白吧?告诉你,老蒋的这个指导员空缺已是我的了。”
此刻,程虹感觉到孙家才说这句话的时候,大有一种趾高气扬,得意忘形的味道,不由地“啊”了一声,心里在说:“怎么会是这样?”
“别有什么想法,你的偶像,阮林欣还在本连,已提升为我的副手了。”
“没问题!”程虹说的很干脆。
“这还差不多,革命工作嘛!”孙家才唱起了高调。“不过……”
“不过什么?”
“我只了解本排的情况,那三个排,还有勤杂班……”
“那我叫小郭帮你整。”
孙家才抬起左手腕,看了一下表:
“现在是下午1点差20分,你3点钟前写好就中。3点钟召开支委会,大家还要讨论定稿的。”
程虹起身欲走,孙家才别出心裁地说:
“等等,沿途各兵站好吃好喝招待咱们,这要写,但要少写,重点的重点要把途中兰州军区皮定钧司令员和冼恒汉政委不辞辛苦,带领司政后三大部门的首长在兰州车站兵站接见咱们,不摆官架子,酒席宴上,这么大的官,还给咱们夹菜、敬酒的伟大意义多写写,用你们文化人的话来说,浓墨重彩,渲染渲染,好让战士们再回味一下,首长很在乎咱们,在意咱们,咱们呢,有荣誉感和自豪感,在秀女峰下坑道切口、拔掉盘踞那里的野猪牙,狮子头,敲碎它们的脊梁骨,顺利进入掌子面作业什么的时,有底气,有动力呀!唉!好遗憾啊!好后悔啊!要是当时能冒出个新闻干事,给照张皮司令员和冼政委与我碰杯的像多好啊!放大一张10寸、20寸的照片,挂在俺那老家堂屋里最显眼的墙上,前院后房的叔叔、伯伯,婶婶、大妈串门,一眼就看见了,哇!要多长脸有多长脸啊!”
“阶级斗争教育这个内容还加上吗?”程虹望着他那得意忘形的神情,恶心极了,不便发作,只是提醒道。
孙家才愣住了:
“怎么加?加什么?”
“就是今天上午咱们在途中发生的两档子事,那可是实打实的阶级斗争教育活教材呀!”
“哦!你是说那个地方司机压咱们的车,不让路,跟他论理他说的话?那跟阶级斗争扯不到一起,人家不是赔礼道歉了吗?”
“指导员,你琢磨一下,明明咱们是工程兵,来这里执行国防施工任务,可……”
“哦!你这么说,我明白了,这是阶级敌人造谣生事,扯鸡巴蛋!加上,一定加上。另外,还要把不法分子在咱们的必经之路,石拱桥下搞破坏也要加上。”孙家才指指点点地说着走了。
一副令人作呕的妄自尊大,甩手掌柜的丑态!
一阵“沙沙”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传来。程虹定睛一看是阮林欣。
今天卸车安家时,程虹只是跟他打了个招呼,俩人顾不上再说什么话。虽然分手才20多天,初次见面,如过三秋,程虹感觉到与阮林欣就像久别重逢的战友,分外亲切,仿佛有说不完的知心话,道不尽的兄弟情。
阮林欣单刀直入地:
“刚才,我看见咱们的那个大‘英雄’和你嘀嘀咕咕的,他有什么事?”
“还能有什么事,让我写连队这次移防总结呗!”
“乱弹琴!那是文书的本职工作。”阮林欣问:
“你答应啦?”
“我不答应能行吗?要不,他……”
“也是,官大一级压死人呐!写,给他写,支委会研究定稿时,看我怎么出他的洋相!我一想起离开戈壁滩前,他说的那句噎死人的话,就气不打一处来,什么‘要摆好自己的位置,副指导员,锣鼓喧天!’阿拉我得好好回击回击他,四个兜的军装才穿几天,就不知道自己贵姓了!”
程虹了解阮林欣的秉性,不好顺着这个话题再说什么,便岔开了话题:
“副指导员,你给咱连‘家’的布局,好有创意啊!”
阮林欣得意地:
“说说听,有什么好创意。”
“全连四个排,每个排独占一大间,四、五十号子人一溜靠南墙的大通铺,班与班之间的区分只是空了一个铺板间隔为标志,便于管理不说,值星干部夜晚查铺,一支手电筒往里面一扫,嗬!谁的被子没盖好,谁的蚊帐忘了掖,都清清楚楚,一览无遗,如有人不遵守作息制度,在被窝里做个小动作,也休想逃出当班人的视线。”
“我给你们正副排长弄了个小特权,靠北墙一头一尾各安一个铺,还在旁边配了件奢侈品——半平米的自制小桌,供你们写写画画用。满意不满意呀?”
“满意!满意!”
阮林欣抬起左手腕,看了看表,说:
程虹明白阮林欣所说的笔下生花,捉弄他一把的意思是:找几个生僻的词和不常用的警句,在移防总结材料里频频出现,让孙家才念的时候打哏,或卡壳;再对不常用的字括号里注明,比如,此字念什么,不念什么,接下页等等。孙家才有了上次的教训,肯定要对正文照本宣科,到时,岂不……他满口答应了:
“好的!副指导员。”
支委会在这里如时召开。大家围在四周,静听主持人孙家才讲话。
出于大家预料之外的是,孙家才一反常态,没有照本宣科,只是把程虹写的移防总结内容大概意思说了一遍,说的倒还顺畅。总结材料却让大家轮流过目。
这让阮林欣大失所望。
在自由发言时,孙家才抛砖引玉,想露一手。他忘乎所以,口沫飞溅,陈词滥调,悬河泻水。
阮林欣眼里猛地一亮,心里说:
“妈呀,真是芝麻掉到针尖上——机会难得。”
孙家才说:
“阶级斗争很复杂,连印度支那都不得安宁。”
阮林欣摆出一副挑战的神情:
“那我问问你,印度支那包不包括印度?”
孙家才骄横地答道:
“印度支那是指越南、老挝,当然不包括印度。”
“呵呵!”大家捧腹大笑。
孙家才不知大家为什么笑,接着,又现场发挥:
“……我们要教育干部战士在坑道切口、掘进时,除了念念不忘毛主席的教导,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外,还要学习革命样板戏树立的革命英雄形象,现在才子挂人赶下台。”
阮林欣纠正道:
“是才子佳人赶下台。”
“对!对!我说话走嘴了,是才子佳人被咱们工农兵赶下台去了,受到我们狼狼的打击,趴窝了”
阮林欣再度纠正道:
“是狠狠的打击。”
孙家才还不知趣:
“革命样板戏开拓了文艺创作的新范寿,我们……”
阮林欣打断了他的话,提高嗓门:
“是新范畴。”
十分明显,阮林欣与孙家才较上劲了。只要孙家才再说什么,他也要穷追猛打,不依不饶,将挑“毛病”进行到底。
副连长刘林偷偷地笑。
程虹和二排长贺世全,三排长温传山低头喝水,实际上也是在笑,只不过用茶杯掩饰一下罢了。唯独从工程兵建筑第171团对调来的四排长卞华贵坐立不安,欲举手发言,想给孙家才解围,被阮林欣眼睛瞪了回去。
孙家才此时觉得接着说下去不是,不说下去也不是,鼻尖上渗出一层汗珠,好在脸上的青春美丽豆已经消失,要不就要泛红了。他望了望孔庆旺,发出求援的目光。
孔庆旺明白了孙家才的意图,马上圆场道:
孔庆旺话儿刚落地,一个洪亮的声音传来:
“嗬!好热闹吆!”
大家愣住了,循声朝门口一看,来人三十四、五岁的年纪,大眼俊眉,不高不矮,不胖不瘦,那刚刚刮过的早生的连鬓胡,还留着瓦青色的胡茬儿。着一套半新半旧的2号军装,肩斜挂着洗的发白的挎包,干净利索,洒洒脱脱,甚是威风。他是二营教导员张克勤
说着,他跨步走了进来。
一只油光发亮,幼小的黑狗紧紧尾随在他的后面,没有进去,只是抬起头,大大方方地对着屋里的人“汪汪”叫了几声,接着,它抖擞了一下身子,摇了摇尾巴,就趴在门口,竖起警惕的双耳,机警地注视着靠近主人周边的陌生人。
好一只神奇可爱的忠犬!
“教导员,您好哇!”
张克勤点了点头:
“同志们好!”
孔庆旺指着那只黑狗,说:
“教导员,看来这个小家伙儿跟您感情很深,形影不离啊!”
“可不是!自从半月前的那天,我跟你们连一块去赛汗陶来旁的纳河边的沙滩上挖甘草,找苁蓉和锁阳,你捡到了它,我带回到营部,用肉汤泡了个馒头让它一顿饱餐。嗬!打那起,这小生灵子每天像个跟屁虫一样,我去哪里,它就跟在哪里,赶都赶不走。你们瞧,它趴在门口等着我回去呢!”
“入伍前我养过狗,狗是通人性的,不仅在意第一次对它的态度,而且很在意第一次给它吃的什么东西。教导员,我说这些您就明白了吧?”
“哦!原来如此。”
“哎!它是不是只牧羊犬呢?”
“不像,它是只正宗的军犬。”
“对了,我想起来了,那天下午,我路过驻扎在4号人造山北面的守备一团,就看见母军犬带着五、六个狗娃在撒欢,一个参谋站在旁边照看。可能这小家伙好奇,独自到纳河边玩耍,认不清回家的路了。”
“没错。那个参谋是负责训练军犬的。我曾找过他讨要一只,他很畅快,答应等狗娃断了奶就亲自送一只来。呵呵!没想到……真是天意,军犬不送自到呀!”
“没给它起个什么代名?”
“我把它抱回营部,征求同志们的意见给起个什么名字,大家都说在纳河边捡到的,叫它纳河最为合适。”
“纳河?这个名字起的好,很有纪念意义呀!”
“是呀,我一喊纳河,它就点头摇尾巴,看来它也认可了。”
张克勤是随营部打前站的同志一块来的。那天,当解放牌卡车驶进荆山山脉,他坐在驾驶室里,渐渐的看见了将军山和秀女峰的倩影,还是那么风光旖旎,分外娇娆,心情异常激动起来,心里忍不住地说:“我又回来了!”
上月底,还在戈壁荒漠的时候,下午,张克勤从团党委扩大会上得知部队要开赴到鄂西北地区的荆山山脉,“和氏璧”的故乡金县境内执行国防施工任务,喜欢思考的他,脑海里把那里的镜像迅速地扫描了一遍:素称八百里的金县,山高水长,干云蔽日是那里的自然特点,凤凰山、将军山、秀女峰……独领风骚;旁边还有珍珠泉、春秋寨……与我老家江西省新余县的地质地貌异曲同工。尤其是珍珠泉,那布局,那景色,与我家乡的珍珠泉像一个模子倒出来似的。22年前,我作为刘伯承元帅领导的第二野战军17旅102团团长的警卫员参加了著名的江城战役,在追击国民党第二绥靖司令头子康泽的残兵败将时,我跟随团长带领三连来进驻将军山。为了建立、巩固地方红色政权和人民武装,在刘家大院驻防了整整半年,期间,我亲自动员了当地苦大仇深的闫大娘的独子,比我年长几岁的闫继友小伙子参军入伍。为此,还受到团长的夸奖。那些日子,我俩形影不离,比亲兄弟还亲。施工点说不定就在那一带。
这真让张克勤猜对了。那天移防下了车,一片奇妙的景色立刻映入他的眼帘:在秀女峰如刀切斧削一样的岩壁上,喷出一股碗口粗的泉水,射向空中三四米远,被谷风的巨手轻轻一拍,如亿万颗珍珠凌空撒下。吆!那不是珍珠泉吗?珍珠泉一下子使珍藏在张克勤的脑海里的一段往事复苏了:记得当年我牵着团长的战马在这里饮过水,还蘸着泉水在岩石上磨过团长的战刀哩!这里野兽很多,什么野猪、岩羊、麂子、豹子……记得那年两只豹子争地盘打架,一只小花豹被另一只成年花豹撵得无路可走,那家伙便顺岩壁爬上了葛公河边的一棵孤松。那只成年花豹穷追不放,也跟着攀上树去。两只豹子一起蹲在同一个树杈上,你望着我,我看着你,都在寻找战机。突然,两个野东西一起发威,水桶粗的枝杈“咔哧”断了,一齐摔死在葛公河里了。我和闫继友打捞上来,不用说,豹子肉军民美餐了一顿,两张豹子皮被团长分别送给了李德生和尤太忠两位旅长。张克勤完完全全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之中了。
呀!由那民间传说中的将军的披风变成的一块良田,当年荒草丛生,野兽出没,现已长出绿油油的蚕豆苗;那一溜子斜坡地生长着排排整齐,壮观的杉松。再看看四周犹如波涛汹涌的群峰显得更加苍翠,葱郁的山林还掩映着一片片新开垦的大寨式梯田。当年“春来种下千滴汗,秋后收起一张饼,十人未过身先死,涧底白骨无人收”的穷山僻壤,如今使人实实在在感到已是生气勃勃的山乡新农村,一片欣欣向荣的新天地。这无疑是毛泽东思想的伟大胜利,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丰硕成果啊!
一块下车的营部书记周晓伟斜睨一眼,见张克勤完全沉浸在深思的神态,越发吃惊地想:吆!我可从来没有见过教导员像今天这样如此激动啊!
是呀,这个虽经过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大风大浪的锻炼,但从未历经革命战争风暴的洗练,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的年轻书记,怎能理解一个老战士,在20多年后重新踏上征战之路的激越心情啊!
张克勤,这位雇农出身的老兵,1948年5月年仅14岁的他就参加了刘伯承领导的第二野战军。参军没几天就跟随刘将军的部队南征北伐,浴血奋战。江城战役中,在地方游击队和老百姓的支援下,打了好几个漂亮仗。比如:老河口阻击战、江城城西门攻坚战……后来又遵循毛主席的教导“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历经千难万苦,杀向将军山国民党残匪的老巢——刘家大院,横扫敌顽,舍生忘死为无产阶级劳苦大众打天下。今天,他又按照毛主席的战略决策,为巩固无产阶级专政,保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胜利果实,为三线建设的宏伟蓝图早日实现,重新踏上将军山。昨天解放它,今天又来建设它,他真想一拳打穿这些高山峻岭,实现让毛主席他老人家睡个安稳觉的愿望。
于是今天下午,他和黄京昌及营里几个副职就各连移防总结、施工动员所要表述的内容达成共识后,营里四个领导分头到各连布置去了。
聊了几句这只不太寻常的叫“纳河”的军犬的事,孔庆旺和孙家才忙着给张克勤让座。
有几个起身欲走的排长这时也折转身子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大家七言八语,各种各样的问候与咨询爆豆似的响起:
“教导员,看您气色,那咳嗽老毛病一定好了吧?您的经验是……”
“教导员,您要常对着大山做深呼吸动作,把在戈壁荒漠吸进去的废气呼出去,也来个吐故纳新。”
“教导员,听说您曾在这里打过游击,那给我们讲讲战斗故事吧!”
张克勤应接不暇,没法一一满足每个人的请求。他把挎包取下,就势挂在自己坐的椅子上,从里面掏出一个笔记本,就在靠近孙家才那边,挂有毛主席像的位置上坐下,正式回答了大家的提问:
他说完,将身子向前靠了靠,又启齿了:
“我这次来你们连,主要传达一下前几天兵种和工区首长在营以上干部见面会上所作的指示、讲话内容,基本上是原汁原味,我只略掺了点个人的粗浅分析。”
大家竖起耳朵,听张克勤的下文:
“这样,我先谈谈我们到这里执行的国防建设任务的现实意义和历史意义吧,这对于你们召开施工动员大会可增加点圈点、亮点,干部战士听了可增加点荣誉感、使命感。我自豪地告诉大家,我们所担负的国防施工任务,是毛主席他老人家关于三线建设的组成部分,堪称中华人民共和国历史上空前的建设战略工程。它的现实意义在于,一个是巩固了国防,震慑了一切侵略者;一个是更加理顺了我国的工业和国防发展的布局;再一个是缩小了我国沿海与内地、东部与西部的差别。历史意义在于,一个是为以后我国西部开发打下了基础;一个是从根本上优化了我国战略防守地位;最后一个是促进了中华民族的交流。”
程虹第一次面对面地聆听了张克勤,对三线建设的伟大意义这么有见地的分析,打心眼里钦佩,生怕漏掉一个字,继续仔细地往下听:
“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对我国的战略地缘防守,分三条纵深线。一条是边境和沿海为一线,二条是沿边境省内延的地区为二线,三条是腹部省份中小城市山区为三线。这种敌军围困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的伟大战略布局是前所未有的,是为了对付苏美两个超级大国南北夹击的现实可能而采取的必要措施。毛主席伟大英明就在这里。现在061航天工业基地,011航空工业基地,083电子工业基地,012炮塔基地,159航式导弹研制和生产总装厂等等都在三线一带选好了点,有的已全面开工启动了。
“在座的同志,你们可能这样认为,这么大跨度的掘进和坑道被覆、装修、安装及伪装,对我们来说,那可是才学理发就碰上大胡子——难剃(题)。没错,不光我们营连排长没遇到过,就连咱们团长、政委也没干过。这不要紧,兵种首长说了,要在近期内从各工程兵建筑部队选调一些有经验的干部和战士,充实到机关、营连,由他们给我们传帮带,我们再从战争中学习战争,保准奏效。
“大家都知道,在戈壁荒漠,我们执行核试验保障任务,上级首长有什么指示,对施工有什么要求等,凡是形成文字的东西,全靠师、团、营通信员送达。来这里就不同了,为了保密的需要,要使用先进的传送手段,那就是无线电台,由报务员密码发报,译电员翻译后交给机要参谋逐级送达。对了,你们连的小李子,李宝林学的就是这门技术。因此,上级给了编制,团里要设机要股,配备机要参谋,各营要有专职报务员。晚上,‘天天听’完后,我建议你们召开移防总结暨施工动员会上,可以把我刚才说的话,揉进里面。”
张克勤喝了口水,润了润嗓子,接着说:
“打眼、装药、点炮、排险、扒渣是咱们建筑工程兵的施工程序,也称五部曲。就这五部曲而言,责任最大的、最危险的是点炮和排险了。这不仅要胆大心细,还要沉着冷静,尤其是应对突发事故的处理。大家都知道,掌子面作业,打好眼,装好药,把接好雷管的导火索塞进去,安全员吹响点炮的哨子后,各点炮手拿着支点燃的导火索灵捷地奔向炮位,将自己手里的导火索向炮位上的导火索对着一射,射着了,再将这支冒火的导火索朝下一个炮位上的导火索射去。
“说到这,我不怕自揭丑呐。六一年的初冬,我刚从野战部队调到工程兵建筑第105团任一连指导员,当时连队在沂蒙山区抱犊崮一带施工,也就是震惊中外的民国第一案发生的地方。一天,我第一次和你们孔连长进坑道里的掌子面去点炮。别看他入伍只有一年多,可是连里的优秀点炮手。掌子面里共打了八个炮眼,为了照顾我,他负责点一至五炮,我负责点六至八炮。不到一支烟功夫,他那五炮全部点完,我虽然两腿发颤,却也点完了两炮,可那最后一炮的炮位怎么也找不到了。望着浓烟中一支支冒火的导火索,我提醒自己:沉着二字很重要。瞪大眼睛,极力从浓雾中,从各个相似和不相似的岩石缝隙中,寻找那一根白色的东西。这时,你们连长已从安全区折转身子跑回来找我,催我快撤!我说还有一个炮位没有找到呀!我知道这一炮如不点着,就会留下隐患,爆炸后战士们进来排险、扒渣,撞到雷管引起爆炸,死伤就不是一两个人的问题了。你们连长很有经验,上下左右看了看,说,指导员,看你脚下!我一看,嘿!那最后一炮的导火索竟然被我踩在自己的脚下了。哈哈!”
张克勤像说天书一样讲完他的一段第一次坑道点炮的经历,引起大家好一阵议论。
“不过,”张克勤清了清嗓子,说:
“用导火索点炮要成为历史了。工区、团首长说了,一律用电雷管。也就是说,打好眼,装好药,用电线连接好各炮眼的雷管,按下坑道口边的专用电闸,就可以实施爆破了,与用人工拿着导火索对射相比,安全系数大多了。”
程虹忍不住地冒出这样一句话:
“教导员,要是有人发明不用打眼、装药、放炮、排险、扒渣,坑道也能打通的机械那多带劲啊!”
“这个问题提的好!你说说,那用什么机械?”
程虹言之有物地说:
“按坑道跨度,用布满钻头的机械往坑道切口处一推,开动马达,钻机嘎嘎叫,碎石哗哗掉,接着碎石就从那机械尾部排了出来,那工效多快呀!”
孙家才嘴一撇,讽刺道:
“一排长,天还没黑你就做梦啦?异想天开!我敢打赌,过几十年,几百年也不可能有这么先进的玩意儿。”
“别信口开河,乱下结论了好吗?我的连首长,指导员孙家才同志!”阮林欣接过话题说:
大家都晓得,这是孙家才在戈壁荒漠就任指导员时首次“亮相”,给连队干部战士上的一次时事形势课。效果不用问,两个字——“糟糕”!
这无疑,阮林欣就此发力,揭了孙家才的短。
为了挽回面子,孙家才不服气地反驳道:
“好好,你阮林欣是圣人,你,什么车富,对对,五大车学富,从此以后,我不叫你副指导员,叫你林老师,林圣人,孔老二还叫你哥。”
学富五车,这个成语,指的是读书多,有五车,知识面广,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人。孙家才引用的这个成语虽然沾边,但解释的不得要领,表达的也不到位。他有喜欢卖弄的习惯,学了几句新名词,还没弄明白什么意思,就乱用。还是在戈壁荒漠,他刚当排长时,一个星期天,程虹和连里几个勤杂兵在一起谈论当年日本鬼子在华北一带烧、杀、抢,奸淫妇女,见了个女的,就大叫:“花姑娘的,塞勾塞勾的干活!”孙家才路过听到了,他像个求知的小学生问:“什么是塞勾塞勾的?”这个不好解释,“塞勾塞勾”的,意为做爱或性交。大家不便回答。他死追不放,又问了一遍。程虹故意说:“就是批评指正的意思。”不久,连里召开批判刘少奇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彻底肃清其在军队的流毒的大会上,他登台发言结束语竟然引用上了。他是这样说:“我对叛徒、内奸、工贼刘少奇批的火力不够的地方,用词不当的地方,欢迎同志们‘塞勾塞勾的!’”
阮林欣听后,本来想就此再给他上点眼药水,转念思忖:我揭了孙家才的痛处,让人家顺顺气嘛!古人的这句话很有道理:得饶人处且饶人。他就没有再吭声了。
张克勤认为阮林欣正琢磨新的“杠”眼,担心孙家才把“杠”抬到底,双方伤感情在所难免,他既没有站在孙家才一边,也没有倒在阮林欣一边,望了望孙家才和阮林欣,看了看每个同志,最后把目光落在程虹脸上,表态道:
实际上,他肯定了程虹和阮林欣的大胆设想。
这下,支持的,会心笑了;怀疑的,点点头;反对的,默默垂下了脑袋。
张克勤举例论证:
张克勤说完,转身走了。
那“纳河”带着庄重的表情,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程虹透过窗户,以无限敬佩的心情,一直目送张克勤走出连部会议室,消失在视野里。
闫继友快步来到大队部,见民兵连长向卫东不在,顺手从枪架上拿起一杆65式步枪,把子弹带往腰间一扎,肩背着枪,抄着小路径直往“春秋寨”走去。他一边走,一边在寻思:俗话说的好,狡兔三窟,转来转去回老窝。即便你刘黑子逃跑,那也得回去拿点东西什么的,到那时……
山峦,云朵般漂浮,层层叠叠,深深浅浅。
走了一段漫洼,跃上一个高坡,只见向卫东带着民兵小温迎面走来,他心急火燎地问:
“闫书记,看见刘黑子没有?”
闫继友吃惊地:
“向东,那黑小子没回春秋寨?”
“去那里?他搞破坏去了!”闫继友说。
“他又搞球什么破坏活动?”
“紧靠咱们大队二小队旁的02号战备公路上,不是有一座年久失修的古桥吗,那黑小子就在那里进行破坏。幸亏我赶到发现了,与解放军同志们一起排除了险情,他的阴谋才没有得逞!”
向卫东气愤地说:
“刘黑子,这个彪哄哄的二球货,真是他妈的活腻歪了,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想跟我们无产阶级作对,那是球弦不沾!要是逮到他,绝不能轻饶这个小瘪嘴!”
“卫东、小温,你俩是不是觉得这黑小子近些天来的举动太反常,太蹊跷,大有来头了吗?”闫继友掰着指头说:
“企图毒杀耕牛,而且是快要下崽的母牛;散布流言蜚语;又在古桥下做手脚,这三件事都是在子弟兵到来的前后几天内发生的。你想想看,土改、三反五反、大跃进、四清、文革,尤其是蒋介石叫嚣反攻大陆的特别时期,他的思想没有任何一丝一毫的波动,是积极上进的,为这,文革咱们大队组织贫下中农批判刘邓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也好,批斗走资派和反动的道会门也罢,从来没有把他当成活靶子,也没让他陪斗。他怎么突然走向与党和人民为敌的道路上来的呢?”
“闫书记,你说的对球啦!就他的这一系列反常举动,我的分析是,他的背后肯定有什么黑手,就像咱们这里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之一:皮影戏,幕布上展示的影人,不管动作,说唱,还是表情,全靠幕后的表演艺人操纵来完成的啊!”
小温插话:
“向队长,按你的这种推测,那能是谁呢?他的那个罪恶多端的老爹被人民政府镇压了,他的姐姐跟着陈诚逃到了台湾,他的老妈九年前就死了,他跟远亲近戚没有任何来往,唯一的哥哥吧,在香港做买卖,是个商人。”
向卫东猛然想起了什么:
“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虾找虾,鱼找鱼,乌龟爱王八。闫书记,这黑小子是不是跟周边的一些没有改造好的国民党的遗老遗少、地富反坏右合伙搞的鬼,只不过,他在前台表演,人家在后台指挥呢!”
闫继友点着头,说:
“那幕后黑手到底是谁呢?”
闫继友语气肯定地:
“是魔鬼吴胖子,吴荣贵这个龟孙,联系到前不久突然出现的不明信号的无线电短波,我分析,美蒋特务已潜入咱们这里来了,他们就在吴胖子藏匿的哪个溶洞里共同策划的这个阴谋,说不定还有更大的阴谋在后头哩!”
“吴胖子这老家伙不是跟着陈诚逃到台湾去了吗?”
“这只是谣传,不可信。吴胖子可不是个压不轻的二球货,也不是个斗大的字识不了半筐的睁眼瞎子,他四书五经熟读,对孙子兵法研究的也很透,曾在戴笠军统受训过,自我保护意识、反侦察意识也强,生存能力不是一般间谍特务可以做到的。另外,解放前他走南闯北,结交了不少土匪、恶霸,还有山东的响马。这是我从部队复员回来,在县里召开的敌情分析会上,咱县公安局长介绍的。”
“那建国都二十多年了,咱这里开展了多次运动,他这个老鳖嘴怎么……”
“这就是他狡猾,有心计的一面。或者说,他还没有接到指令,不敢胡来,继续潜伏下来了。”
“哎!这些年来,他吃什么?”
“这不用你担心,这里吃的东西多的是,能耐饿的,像野板栗、核桃;菜类,什么蘑菇、黑白木耳、黄花菜,还有野芹菜、野韭菜等等;荤的,野鸡、山兔、果子狸、麂子。随便弄弄,吃个十天半月不成问题。他时不时再下山到生产队里的地里偷些成熟的庄稼。说不定还有他的上线或小喽啰隔三差五送些吃食什么的。”
“照你这么说,那黑小子可能投奔他们去了?”
“不是可能,而是一定!”
“那咱们来个搜山,不就……”
“那是大海捞针,白费劲!”闫继友提起往事:
“咱这里属于荆山山脉,山连着山,洞套着洞,有的洞很深很长。1950年全国统一行动,追剿残匪,据说咱这里来了上千名子弟兵,都是些身经百战的英雄,侦察、作战经验特别丰富,加上县里联防治安大队,共计大几千人,在荆山山脉一带拉网式的搜查,什么‘蟒蛇洞’、‘打儿窝’、‘野花谷’、‘鱼泉洞’、‘牛鼻圈’等洞穴都重点搜查,战果累累,好几百名国民党的残兵败将、特务、土匪落网,就是不见那吴胖子。咱接着说‘洞’这个话题,你也知道,咱们县城东边的三国古迹水镜庄旁的白马洞,据史料记载,它连接近千华里外的四川的某个山洞。这个洞原是个无名洞,只因有一年,一个四川人找他跑丢的一匹心爱的白马来到这里,一天,他的本意是想游览参观水镜庄的自然风貌,由此排解一下多日来寻马的苦衷,没想到,意外发现洞口卧着一个白白的动物正是自己日寻夜找的白马。白马洞由此而得名。我还是那句话,咱们在明处,他们在暗处,咱们的一言一行全在他们的视野里。”
“闫书记,这样好吗,咱们去问问曾萍萍,也许知道刘黑子的行踪。”
“哎哎!你认为曾萍萍真的爱上了刘黑子?”
“他俩不是好的不得了,就差搞那球事啦!”
“那是过去老皇历了,我找过曾萍萍谈过,这个姑娘自从知道了刘黑子干了丧天害理的事,就与他划清了界线,一刀两断了。”
“这么说,我们就……”
“就什么?”
“就算球了!”
“那可不行!既然毒蛇出洞,就一定要干坏事,他们一次不成,还有二次、三次,甚至更多次。毛主席他老人家早给这些妄想复辟失去天堂的阶级敌人下了定义,‘捣乱,失败,再捣乱,再失败,直至灭亡。’”闫继友边走边说:
“眼下,我们要擦亮眼睛,百倍提高警惕,社员们上山采药,采集山货什么的,要嘱咐他们要多长几个心眼,遇到陌生人,可疑的人,蹊跷的事,自己不能处理的,要及时向上级政府报告,向驻扎在这里的子弟兵们报告。这是一。二,加强民兵巡逻,尤其是对吴胖子、刘黑子盯着的重点破坏的目标,像公路、桥梁、水源等要严加防范。最后,对于各小队拥军送给子弟兵们的瓜果青菜,山珍野味,要认真验收,以防不法份子调包、捣鬼,子弟兵们吃了有毒的东西,就是死不了,拉肚子,这也影响战斗力啊!咱们现在赶快回大队部召开支委会,好好就此问题商量商量,拿出具体的应对方案来,阶级敌人没有掉以轻心,咱们也不能轻心掉之,要打好一场有准备之战!”
刘黑子究竟跑哪里去了呢?
然而,刘黑子的如意算盘落空了。起初,他看见闫继友朝桥上桥下东瞧瞧,西望望,下岸、上岸,悬着的心落了下来。
“这个老球货,没有孙猴子那两下子,休想看出什么问题。”他冷笑了着。
可是,刹那间,他像霜打的茄子——蔫了,彻底绝望了:只见闫继友站在公路上向驶来的军车招手,并打着停车的手势,知道事情已经彻底败露,慌忙向密林深处逃去。
正是荆山山脉果实收获时节。漫山遍野,那些成熟的板栗,从毛绒绒的球状体里破壳而出,露出一颗颗饱满的浅栗色果子,微风一吹,“咚!咚!“掉到地上;那些熟透的石榴,有的张开着一条条的娇艳的小口,露出满腹宝珠似的水红色的籽儿,煞是诱人;那些柿子树,树叶完全脱净,枝干上挑着的一个个果实,亮出红彤彤的光彩,远远望去,像一盏盏挂在树枝上的红灯笼……
刘黑子无心欣赏这些景致,便在一棵板栗树下停住脚步,弯腰顺手捡了几颗落在地上的板栗,倚靠着树身,嘴里一边嚼着,脑海里不由得陷入回忆之中:
刘黑子快步来到家里,点亮煤油灯,打开一看,险些叫出声来:靠死!老子真是个多情汉子,这哪里是曾萍萍的字迹呢?分明是封陌生人写的信。只见上面这样写道:
此瞩!
特别提醒,你如不干,立即把信烧掉。如背叛告密,小心脑袋搬家!
又及
认识你的人
即日”
这可是一封内容极其反动,足以可以坐牢、杀头的策反信件。刘黑子额上直冒冷汗,心里在想:写信者不敢署真名,打哑谜,“认识你的人。”认识老子的人,不是说大话,吹牛皮,可以说有数百人之多,有小学同学,初中同学,还有个把考上大学毕业分到全国各地工作的高中同学。本大队的,公社的就不用说了,还有七、八十个从省城武汉市和江城市下乡的知青,可他们都是一些积极要求上进的年轻人,不会或不敢写这种拿自己的政治生命当儿戏的信呀?难道是过去我老爹的故交搞的?不对呀!他们大都见阎王去了。就说曾跟老爹关系很铁的流水大队的庞瘸子、太平大队的江麻子,他俩倒认识我,可他俩至今还在江北监狱里面接受劳动改造,没有这个机会呢。还有,那个差一点我成了他干儿子的吴胖子,吴荣贵,可他近二十年来音信全无呀!
“唉!”刘黑子把那封信顺手往床上一丢,长出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
“人啊人,就得认命、知足。老子现在小日子过得还不错,早走出了阴影,左邻右舍的大人、小娃子们,不再歧视我了,明的,暗的,当面,背后,再也没有人指指点点,喊老子‘地主小崽子’了。有的还经常登门问寒问暖。本大队闫继友书记待我像亲儿子一样。听他说很快就提拔我当生产大队的会计,这样,我可名正言顺地,顺理成章地进入到了大队领导班子里。我计划,等进了大队领导班子,把曾萍萍娶了,让她给我生三男两女的娃子,好好培养培养他们上大学,走出这山沟沟,老子这一辈子就这样过下去吧!就是见了上帝,也瞑目了。说实在的,人,奋斗啊!努力啊!说是为实现共产主义远大理想,那是扯球蛋,不是心里话,不都是为了两头吗?白天,上面有吃的,夜晚,下面有入的。面对现实吧,这个危险的行道,打死老子也不搞。妈拉个卖屄的,还威胁老子,什么,小心脑袋搬家!吹牛吧,现在是毛主席领导的共产党的天下,有种你出来吗?藏在阴沟里算什么英雄好汉?连写信署名都不敢用真名,什么,一个“认识你的人”。老子就要跟你对着干,把这封策反信送到闫书记那里去,配合政府有关部门挖出你这个“认识你的人”来,立功领奖,看你有什么球门?又能把老子的鸡巴咬一口!”
他默默的数落起刘士彪来:
刘黑子索性躺在床上,双手托着脑袋,想安静一会儿,再作最后的选择。哪料道,过去的那刻骨铭心的事呈现在眼前。
时令刚刚过了秋分,荆山山脉一股股凉意随风而至。远山近岭,各种灌乔木树叶,再也不敢炫耀青春焕发的容貌,一一凋落了,就连四季常青的松柏、香樟也一脱鲜亮的色彩,换上了深绿色、深绿红相间的衣裳。放眼望去,满目是“其色惨淡,烟霏云敛,其意萧条,山川寂寥”的凄凉景色。
这是公历1950年9月23日中午。
自打1949年5月,这里解放了,刘家大院充了公,院内的大部分房屋除留了几间作为村政府的办公室外,全部分给了村民居住,刘黑子母子俩没有被“扫地出门”,而是被安排在正房旁的耳房里居住,便于监视他们的行踪。刘黑子照样在三华里开外的星光小学继续读书。鉴于他母子俩的表现,处于人道主义考虑,第二年初夏,村里出资在离刘家大院西面500米外的向阳山坡下,盖了两间30多平米的砖土混合的瓦房,旁边还加盖了厨房、厕所、猪圈,房前还平整了一块近50多平米的院子,用作晒粮食、放柴禾等杂物,只是没有砌围墙,安大门。四周也没有任何房屋,算是单门独户,比较肃静。从此刘黑子母子俩非常满意地就在这里住了下来。
当刘黑子刚跨进房门时,就听到一阵急促的锣声骤然而响,响声过后就听有人扯着嗓子大呼:“父老乡亲们,兄弟姐妹们,大恶霸地主刘士彪抓到啦!快到村里打稻场上集合,狠狠斗这个舅子!有冤的诉冤,有苦的诉苦!”
“镗镗镗……”
刘黑子浑身不由得打了个冷颤,心里怦怦跳个不停,呆若木鸡,一下子蒙了,脑袋里一片空白,像泥塑木雕似的,定格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两只眼睛发呆地看着一群群人朝那里涌来涌去。半晌,他才缓过劲来,心里喃喃地说:“靠球了!靠球了!老爹的命保不住了!”
刘士彪的老婆一脸的沮丧,“妈呀”一声,瘫倒在地,不省人事。
这时,刘黑子连忙走过来把母亲唤醒,扶到床上,安慰了一番后,便坐在床沿上,一边仄耳听着外面的动静,一边托腮沉思着。听着,想着,那脑海里储存图像的大门骤然被打开了:
去年也是这个时节,邻村的一个外号叫“宋坏种”的恶霸地主去年在军民联合清剿中侥幸逃脱,也躲进就近的山洞里隐藏起来。这天他因饥饿难忍,下山找吃的,被巡逻的民兵逮了正着,还没等乡政府召开公判大会,在押回村里的路上,被闻讯赶来的拿着铁锹、钢叉、五齿耙子的村民们,这个卸了个胳膊,那个砍掉了条腿,还有的割耳朵,挖眼睛……几乎是碎尸万段,刹时,血如喷泉,四处迸溅。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血腥味。开始还能听到满身血淋淋的“宋坏种”嚎叫、呻吟,后来渐渐地没了声。有几个来晚的村民见其倒毙在地,仍不饶不依。有个小青年抡起尖刀,像杀猪宰羊似的,划开“宋坏种”的肚子,另一个与小青年年龄相仿的村民,抡起五齿耙子朝他肚子用力猛刨,使劲一拉,心、肝、肠子……被五齿耙子带了出来,嗡嗡乱叫的绿豆苍蝇冲天而至,叮了上去……有个中年妇女也许来晚了,拿着一把剪子冲了过去,将“宋坏种”的生殖器,齐根剪掉,接着就插进了他的嘴里……
这是当时,老师带我们上山采摘山货,勤工俭学,老子是亲眼目睹的。老爹千万别是这样的惨局啊!老天爷啊!请显显灵,保佑老爹全尸!
外面的叫骂声、奔跑声、相互呼喊声,逐渐没了。没有听到刘士彪那痛苦的喊叫声和求饶声,这倒让刘黑子心里多少有点欣慰:是呀,我老爹是罪大恶极,你怎么斗,怎么骂,甚至棍棒打都行,但千万别过火、出格、胡球搞,割肉,挖眼什么的,枪毙也行,要让人有尊严的死去,这与你们共产党提倡的人道主义政策吻合呀!他在屋子里来回转悠着,盘算着如何面对。公审大会召开在即,老子是去呢,还是在家里听天由命?去了,亲眼看到老爹就这样走了,难受啊!不去呢,怕政府官员及本村的人说老子还是没有跟老爹划清界线,我们母子俩这几年的表现不就全部一笔勾销了吗?还有,万一他们在公审大会上深挖,追问老爹这几年是怎么生活过来的,吃的,喝的,用的,七七八八,是谁送的?老爹别一时糊涂,答话走了嘴怎么办?老子得去参加!主意一定,他急忙往打稻场跑去。
偌大的打谷场,黑压压的站满了人,空气凝重,没有喧闹声。公审大会的议程几乎是固定模式,宣布大会开始;声讨控诉;将罪犯就地镇压。随着主持人宣布控诉开始,一个年轻女子拿着血衣,跑到台上,指着刘士彪鼻子,控诉着,谩骂着……
也许刘黑子受过红色宣传的熏陶,提高了觉悟,也许是他求生的本能,也许……一进会场,他拨开人群,就“蹬蹬”冲上了主席台,朝脸色惨白,五花大绑,弓着虾米腰的刘士彪,左右开弓,“啪啪”两个耳光,高呼着几个他在路上想好的能达到一箭双雕效果的口号。
这两个耳光太重了,刘士彪疼得脑袋直摇,他抬头斜视了一下刘黑子,似乎明白了:“虎毒不食子,子毒不吃父。娃子是没办法的办法啊!要活下去啊!老子不责怪!不责怪!”
在一阵喝彩声中,刘黑子结束了他那淋漓尽致的表现,走下了台。
如果说,刘黑子在公审大会上,痛打老子,村民们还心存疑虑:“这小子是在演戏!不是出于真心。”刘士彪的尸首他没有去收,村里的人掩埋其父时他也没有到场,村民们对他另眼看待了:“看来这娃子真的要脱胎换骨,与坏蛋老子彻底决裂了!”
土改远动开始了,刘黑子又一个举动,真的让大家从内心折服了:把刘士彪藏匿的地契、粮食全奉献出来了。
刘黑子的小名叫金锁,大名叫刘立志。从此,村民见了他不再呼他“地主小崽子”、“刘黑子”,而叫金锁或立志,都把他看成是自家的人,并鼓励他读高中,考大学。这也是刘黑子的愿望和理想。
紧张有序的三年高中生活就要结束了,1961年6月,刘黑子迎来人生的转折点——高考。高考前夕,在填写报考志愿时,班主任老师动员他把武汉大学历史系改为北京大学中文系更合适——他有这个实力,尤其是作文在立意、结构、行文、用词造句方面,在高中毕业班50多名学生中,他独占鳌头。这个老师并给他描绘了将来毕业到中国文联或新华社当作家、记者的美好前景。他婉言谢绝,认为自己的家庭出身不适合搞那行道,万一来场运动,搞这行的人是重点整治的对象。研究历史稳妥,没有什么风险。从上高一起,我就盯着了这所大学的历史系。
生活的旋律,并非音符的机械排列。美好的愿望,会被一些意外的变故敲碎。刘黑子的理想,火泼泼的情绪瞬间冷却。倒不是他高考录取分数线不够,而是政审不合格,被拒绝在武汉大学门外。他大为懊丧,回到家里,几天不吃不喝,默默不乐,甚至对党的政策有些怀疑。第二年,他身边唯一的亲人母亲离世后,这种怀疑与日俱增,他经常在屋里发牢骚,默数他的一段“辉煌史”:为了改造乱石滩,把荆棘丛生的山坡变成绿油油的大寨式的梯田,老子带领“青年突击队”昼夜不停地干;为了凿穿将军山,把清粼粼的泉水引到后山,老子累病了,还“轻伤不下火线”;为了搞科学种田,把贫脊的山地变成高产田,每天,星星还没下班的时候,老子就上班,星星上班的时候,老子才下班。
这不,今天晌午他草草扒拉了几口饭,又重蹈旧剧:“妈拉个屄!扯鸡巴蛋,什么一个人的家庭出身不能选择,那是身不由己,一个人要走的道路可以选择,那是思想觉悟;不看历史问题,重在现实表现;难道老子表现的不好吗?过去在村里的那些表现就不说了,在学校里,帮助学习差的同学补习功课,背有残疾的同学放学回家,助民劳动,拾金不昧等等,那是常做的事,要不,高一下学期老子就入了团,成为共产党的同盟军。你们这些掌握政策的官老爷糊弄人,说的比唱的好听,落实起来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到头来你们还是把老子打入另类!”
到底是刘黑子读了十几年的书,并不是喜欢钻牛角尖的人,学会了换位思考问题:“是呀,这也不能完全怪人家,毛泽东不是说过‘在阶级社会里,每个人都在不同的阶级社会上生活,各种思想无不打上阶级的烙印。’就拿老子来说吧,脱胎换骨,与老爹决裂,真心跟着共产党走,那是倒金嘎!老子与他们有深仇大恨,不共戴天。那年在公审大会上,我搧了老爹的嘴巴子,没去收尸,更没去安葬,当天夜里,我就跑到老爹坟上磕头下跪,求他谅解。从那以后,逢年过节,尤其是到了老爹的忌日那天,我就偷偷的跑到坟前,给他送纸钱哩!”
“好了,这些过去的陈芝麻烂谷子事,老子就在不想它了,一个字:‘搞!’”刘黑子当即立断。
第二天一大早,刘黑子来到集市找到了正在那里胡吹海喷的贾大吹,把他悄悄地叫在一边没人能看见的地方,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向他交代了一番。顺顺当当的办完了散布谣言这件事后,他就赶到了秀女峰下的放牧场,选了头快下崽的母牛,勒紧牛鼻子的缰绳,从衣袋里掏出昨晚削好的竹签,狠狠地扎进了牛的舌根下……
想到这里,刘黑子向外面高声呼喊:
“报告!我要解大便。”
小温走过来,生气地说:
“你的臭毛病真多。”
“水火无情嘛!管天管地,管不得拉屎放屁。”
“少罗嗦,你快去快回。”
“咕咕……”
一声斑鸠的啼鸣,打断了刘黑子漫长的回忆。
“这里不能久呆,老子得赶快会会那个‘认识你的人’去。”
刘黑子站起来,拍打了一下身上的树叶、茅草,朝蟒蛇洞的方向快步奔去。
蟒蛇洞藏于将军山西北角一座无名山的半山腰处。两山相距七、八华里。它是个天然洞穴,原叫仙人洞,西南走向,深1000多米,宽20多米,分上下两层。不远处就是“抱玉岩”——楚国卞和得玉之所,后被楚文王命为“和氏璧”的地方。关于这个洞名,还有一个动人故事哩。很久以前,洞里有条巨蟒,经常出没,为害人间,山民们叫苦连天。这事被佛爷和观音菩萨知道了,他俩商定亲自下凡,为民除害。一天,趁这条巨蟒酒足饭饱回洞穴昏睡之际,俩人跃上前去,一起把它掐死在洞内。打那以后,这里出现了歌舞升平的景象。山民们为了缅怀佛爷和观音菩萨的丰功伟绩,就把这个洞改名为仙人洞。
洞内的景色可真是丰富多彩:石壁石乳凝成的各种造型,活泼如生。有“梯田处处”、“乌龟嬉闹”、“蛤蛙戏水”、“水帘瀑布”、“莲花宝殿”、“天女散花”……其中“孔雀开屏”、“象游丛林”等图景,使人联想起西双版纳的原始森林。洞下层已经够精彩的了,而上层更为瑰丽。沿石壁攀“天梯”而上,只见奇景荟萃,目不暇接。在长约20多米的巷道中,有的钟乳石如塔林立,有的似蘑菇丛聚,有的像老树盘根……越往里,钟乳石越密,有时需要侧身而进,有时又要弯腰钻过,有的地方玉笋如蔗林,柱地连天,密密层层。虽是方丈之地,却气象万千。凡是来过的人无不啧啧称奇。
蟒蛇洞近在咫尺了。刘黑子停下脚步,作短暂的休息。他抹了把脸上的汗珠,心里忍不住地说:“这个‘认识你的人’,真是他妈的无知无畏傻大胆!怎么藏在这里?要是这里安全的话,轮不到你来,我老爹早就捷足先登了。世上哪有什么鬼神,都是风声鹤唳,自己吓唬自己。60年暑假,我就带着同班喜欢美术的好几个同学进洞里写生,没有丝毫的恐惧感;那两对殉情的青年,有一对是本大队的,我和姓闫的一块帮他们家收的尸,那个小娘娃的舌头伸出半尺多长,眼珠子瞪的像灯泡,真像个吊死鬼,我都不怕,把套在她脖子的绳子一解,抱着她下来。这句“远怕水,近怕鬼”的俗话,并不是对每个人都适用。见了面,我得告诉他,来的这支毛泽东的军队可不是一般的队伍,说不定哪天到这个洞穴探险解密。这里并不安全,从长计议,赶快挪个窝。”
长了点气力,刘黑子又赶路了。
“望山跑死马”,这话有一定的道理。刘黑子足足又走了半个多小时,才来到了蟒蛇洞下,渐渐的看见了那行棕榈树。他喘了喘气,稍稍平静些后,就直奔到那第三棵棕榈树下,扒开覆盖在青石板上的枯枝败叶,就地捡了块石头,朝上面“铛!铛!铛!”连敲了三下。即刻,随着一阵“嗤嗤”作响,灌木丛中露出一张年轻姑娘的脸蛋儿。
那是谁呢?”
那姑娘慢慢地向刘黑子靠近。
刘黑子细细打量着她的相貌:年龄与自己相仿,有一张白白净净的鹅蛋脸,生得眉眼俏丽,姿色不凡;留着齐耳根的短发,穿一身合体的洗得发白的军装,臂长臀圆,胸脯那两座小山似的乳房鼓鼓的,性感十足,使人心猿意马,想入非非……
那姑娘停下脚步,瞟了他一眼,轻轻咳嗽了几声,然后把头一扬,做了个手势,彬彬有礼地说:“走!跟我来吧!”
良久,刘黑子才回过神来。他判断失误了,那姑娘并没有带他去蟒蛇洞,而是朝那洞的东侧方向走去。他像听话的小学生,紧紧尾随着,心里感叹道:“这个认识我的人真是棋高一着,智商不是一般人能有的。我这些天寻思着,那个蟒蛇洞,这里的人不敢来,那些穷当兵的未必不敢去。那个认识我的人不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吧?俗话说,跟着木匠,会用斧头,跟着铁匠,会抡锤子。到时我拜他为师,跟他学两手。”
远处雄鸡在唱,晌午时分了。
刘黑子跟着那姑娘在一条久不见行人,被树枝野草掩没的羊肠小道上,走了不到十分钟,一个巨大的石门映入眼帘:它宽约十多米,高约少说也有二十多米,爬墙虎、野藤葛蔓,紧紧地交织缠绕在一起,一束束,一簇簇垂了下来,形成天然的门帘。在石门右侧一隅,那姑娘掀开帘子,露出了一个洞穴,她轻声轻语地对刘黑子说:“进去吧!”
一阵轻微的“滴滴滴”的响声,把刘黑子的目光一下子拉了过去,只见旁边一个套洞里,一个身着一套绿军装,高挑个儿的男子正端坐在一台微型收发报机前发报。
见此情景,刘黑子羡慕起来:眼前的这个认识我的人,住在这保险柜又加了把锁的安全地方,艳福也不浅,白天,那漂亮的娘娃,在洞外站岗放哨,他放心地收发上峰的指令,汇报战果,夜晚,俩人尽情地偷香窃玉,云雨巫山,幸福极了,皇帝、神仙过的日子也不过如此啊!
听见有人来的脚步声,那男子从套洞里站出来,斜身对着刘黑子,操着浓重的鲁南口音,翁声翁气地说:
“你终于来了!真是盼星星,盼月亮啊!”
刘黑子随口回话道:
“是的,来了。”
那男子走出套洞,指着旁边的石凳,很客气地说:
“来,坐在这里吧!”
刘黑子见到了那个“认识你的人”的人真容,原来是个近六十岁的老汉后,便直截了当地问:
“你到底是谁?我怎么不认识你呀!”
那老汉向前走了几步,说:
“你小名是不是叫金锁,大号叫刘立志?”
“没错呀,我小名是叫金锁,大名叫刘立志。”
“这就对了。”那老汉接着说,
“我是吴荣贵,外号吴胖子。”
刘黑子听后,着实打了个激灵:怎么还有冒名顶替的人吴胖子是我们这里的人,打我记事起就认识,虽然二十多年没有见,他长得什么模样,我脑子里至今还清清楚楚的记得。说起吴胖子的奇闻趣事来,三天三夜也讲不完。嗜色成性,这是他的特点,兽性大发时,连十多岁小娘娃,六、七十岁老太婆都不放过。记得有一年,我才七岁,老爹让我去喊他来商量件什么事,一进他家大门,就听见正堂房里传来一阵淫荡的笑声。我进去一看,他正和几个穿戴不俗,口出粗言的浪人,在一个一丝不挂的小娘娃的肚皮子上玩纸牌呢!这哪是玩纸牌,而是变着花样寻欢作乐,这个摸摸她的裆部隐秘处,那个掐掐她的刚开始发育的奶子……羞得我都看不下去。为这,我就没有认他为干爹。他还喜欢附庸风雅,吟诗作画,最好笑的是,他把山东籍的东北大军阀张宗昌的歪诗捧为至宝,敬佩得五体投地,时不时地还在酒席宴会上朗诵几首。什么,“听说项羽力拔山,吓得刘邦就要窜。不是俺家小张良,奶奶早已回沛县。”——这是张宗昌的《笑刘邦》;
“要问女人有几何,俺也不知多少个。昨天一孩喊俺爹,不知他娘是那个。”——这是张宗昌的《无题》;
“大炮开兮轰他娘,威加海内回家乡。数英雄兮张宗昌,安得巨黥兮吞扶桑。”——这是张宗昌的《俺也写个大风歌》。
“你不是吴胖子!不,我吴爹。”刘黑子口气虽有点硬,但没有一点恶意。
“金锁呀!”他叫了刘黑子的小名:
“你说说,我怎么不是?”
“你俩年纪虽然差不多,都是快六十岁的人,但是长相不大一样!”
“那我问问你,吴胖子,不,不,你吴爹长得是啥模样?”
“他也是身高马大,不丑,极富态,乍看你和他有点像,仔细一看就不像了,他没有你长得排场!”
“什么是排场?”
刘黑子嘿嘿笑了:
“你连排场都搞球不懂,我可断定,你不是吴爹,更不是湖北人。”
“金锁,那我问你,啥叫长的排场?”
“就是长得漂亮,帅的意思。”
“哦!我咋个长得排场?”
“你浓眉大眼,鼻梁高挺,五官端正,不胖不瘦,很像电影《永不消失的电波》中的主角李侠的扮演者孙道临。”
“金锁,你见的吴胖子是二十年前的事,人是要变的,闺女大了十八变,小伙子也是如此呀!何况当时你是用小孩子的眼光看的!”
“我最后一次见他是49年春上,他是个成年人,不是小娃子长大了就变了模样,他除了脸上长皱纹,长胡须,五官不会改变的。”
那老汉“扑哧”笑了:
“金锁呀,看你怪机灵的,我不再跟你兜圈子了,实话告诉你,我来自山东,不是吴胖子,你吴爹。”
“那你贵姓大名?”
那老汉没有正面回答刘黑子的提问,反问道:
“你知道山东鲁南的孙美瑶、耿白毛和常云洲吗?”
“略知一二。”
“孙美瑶是1923年临城劫车案的首领,耿白毛是郯城马陵山上的响马,常云洲嘛,好像是微山湖畔的土匪。听说他们个个精通兵法,计谋多端,都是威震四方,啸聚山林的汉子。”
“我就是常云洲。”
“啊!那你为什么说自己是吴胖子呢?”
“金锁,你听我慢慢说。我和你吴爹是换帖的弟兄,解放前那咱,他去过山东,我也应他邀请,来过你们湖北小住了几天,一天他带着我游览蟒蛇洞时无意中发现了这个洞。你吴爹很有超前意识,眼光看得也比较远,他跟我说过,万一老蒋败了,台湾、香港去不了了,他就在这个洞藏身。所以,老毛的队伍刚进江城,他就躲在这里了,而且一、二十年没挪窝,也没出事,可见这里多么安全?我跟你老爹刘士彪也熟。那年去你家,你将会学着走,你老爹非常好客,我俩开怀豪饮,对酒当歌,玩了大半夜,那个痛快劲甭提了,一个字:悊!”
常云洲说的一套一套的,也没有什么漏洞,刘黑子打消了顾虑,他想急于了解吴胖子的情况,问道:
“那吴爹现在去哪里了?”
“唉!”常云洲长叹了一声:
“他到阎王爷那里端盘子,伺候大鬼小鬼去了。”
“啊!这怎么可能?他年纪不大,这里空气新鲜,吃的都是绿色健康食品,不会……”他没有把“是谁害死的”这句话说出来。
常云洲察觉出了刘黑子的疑虑,只好照实说出了吴胖子的死因:
“金锁,你吴爹既不是病亡的,也不是被人害死的,他是福过灾生。”
“此话咋讲?”
“上个月的一天下午,就是我俩给你写信没几天,他说,蛇快冬眠了,要逮一条红烧给我尝尝。一支烟功夫,他提着一条足有三斤多重的花边蛇回来了,宰杀时,他太粗心大意了,竟然被蛇咬了手背一口,这里没有蛇药,也不能下山求治,晚上就咽了气。本来俺弟兄俩打算在一块联手大干一场的,没想到……唉!我难过了好几天呀!”
“走,金锁,跟我去看看,你吴爹的遗体我就梂在西边的一个洞里。”
刘黑子跟在常云洲后面走进了那个洞里,看见了吴胖子的遗体上面还盖了厚厚一层防腐的中草药,一旁还有一堆燃烧完的香烛纸帛,心里不是个滋味,眼睛随即潮湿了。
常云洲连忙解释:
“现在风声很紧,不能下山让你吴爹入土为安,只有暂时放在这里,另选日子下葬了。”
他俩回到了洞穴厅内,又接上了刚才的话题。
刘黑子不解地问:
“古人说过,坐不改姓,行不改名。我有点不明白,既然吴爹不在了,你为什么不用自己的大名?”
“金锁,你年轻,这就不懂了,一来,我常云洲在鲁南,特别在微山湖区方圆几百里地里能呼风唤雨,我那是黄土地里的蝼蛄只能在那里拱,到了你们这里的红土地里就拱不动了。你吴爹在你们这里可是大名鼎鼎,不打他的旗号不管呐!二来,你们江城地区不少当官的是南下的干部,几乎都是俺那方里着地的人,更重要的是,你们县里有几个头来自微山湖区。在微山湖一带,老百姓正面宣传我是,豪爽粗犷,重义广交,性情刚烈,胆魄过人。负面呢,那就是顽固坚韧,心狠手辣,杀人如麻。‘韩庄、利国驿兵营’事件,沛县‘姜家惨剧’、夏镇‘血染桑家’,都是我一手办的。我的名字万一传出去,岂不……”常云洲话题一转,说:
“走!吃饭去,喝盅小酒,给你压压惊,咱们边吃边聊,你把这次行动的情况也说道说道。”
“外面那个娘娃?要不我去叫她?”刘黑子惦记那个姑娘来了,说着,拉开了走的架式。
“哎!不用叫,我自有办法。”常云洲说着,便从衣袋里掏出个竹叶放在嘴里,对着窗户外吹起来,一声画眉叫后,不一会儿,那姑娘风风火火的出现在洞厅里,便闪进了一个套洞里去了。
“我的妈呀!瞧他那动作,那做派,不跟电影《冰山上的来客》中杨排长一模一样,调兵遣将都有独特的一招,一个用竹笛,一个用竹叶。厉害!厉害!看来老子跟定他了,他以后指东,我绝不去西;他让我打狗,我绝不撵鸡。山东人讲义气,重感情,不打不相识,不打不成交,为朋友两肋插刀,这是全国公认的。不像我们湖北人,刁钻、狡诈,拌拌嘴,吵吵架,理亏的人赔礼道歉了,他还记仇,什么玩意儿!”
刘黑子又联系起常云洲的那豪放而不失清秀,大度而不失文雅,威严而不失温和,锋芒而不失含蓄的言谈举止,脑海里就是有一丝想走的念头也风似的吹散了。
刘黑子原认为是一顿普通的饭菜,吃饭就在洞厅里,简简单单,不让肚子提意见就行。当常云洲把他引进另一个套洞里时,他真有点受宠若惊了:这是个餐厅,在一个圆形石桌上,那姑娘已把饭菜、筷子、酒杯摆上。好丰盛啊!红烧野兔,黑木耳炒鸡蛋,蘑菇炖山鸡,凉拌野韭菜,小白菜豆腐汤,一盆大米饭,一瓶金县大曲,着实诱人肠胃。这些可是他近些年来从来没有品尝过的美味佳肴啊!
三人在石凳上落座,常云洲打开酒瓶盖,把三个空杯一一斟满酒,轻咳了一声,对刘黑子笑着说:
“金锁,我来介绍一下,这个如花似玉的闺女叫洪青青,是‘菩萨蛮’从香港派来的,上次就是她给你送的信。”
洪青青送给刘黑子一个甜甜的笑。
常云洲指着刘黑子,也笑着对洪青青说:“青青,这个英俊潇洒的青年大号叫刘立志,小名叫金锁。你俩以后就以兄妹相称吧!”他像想起了什么,
“哎!金锁,你是哪年出生的?”
“1941年阴历8月初6。”
“哦!青青生辰八字不用她说了,我代表了,青青是1941年阴历10月初9。真是上帝安排的,你俩虽不同月,但是同年生的,缘分啊!那以后她叫你哥,你就叫她妹。我呢,你就跟青青一样叫常叔吧!按元朝皇帝的国法,六十岁不死也活埋,我还差四、五岁。一岁年龄一岁人,这不能硬犟、逞能的,我手脚不灵了,以后什么事就靠你兄妹俩了。对了,从今天起,就跟你青青妹学发报、收报。这洋玩意儿好学,就是洋字码子,123……好了,为咱们党国事业,为‘摘星’计划顺利完成先干一杯!”
三人举杯,一口喝下。
刘黑子的确饿了,他不客气的夹了块鸡肉,放在嘴里狼吞虎咽地吃着。
常云洲夹了一块兔肉,嚼了嚼,咽下,问:
“金锁,味道怎样?”
“美极了!”刘黑子问了一句:
“谁的厨艺?”
“还有谁?还不是你青青妹的厨艺。”
刘黑子对视着洪青青,俩人都笑了。
酒过三巡,菜食五味。刘黑子就把那三宗事怎么办的,结果怎样,像竹筒倒豆子,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常云洲听后点评:
“金锁,第一件事,你策划的好,选择的对象、场地也不错。第二件事嘛,你选竹签那个物件实施很独到,但忽视了两点。第一点,你主观认为,那放牛的老汉,眼睛不好,看不见,才放心大胆地去弄,错了,应避开他的视线,‘悄悄的进村,打枪的不要’才管。第二点,你不应该把砍刀和竹屑留在家里,那是作案的证据,应立即丢的远远的,把房内房外打扫得干干净净,不留下任何一点点蛛丝马迹。记住,细节决定成败。第三件事,你虽然没有弄成,这不能怪你,你被他们武装看管了,尽管这样,你还冒着生命危险去做那件事,就凭这一点,我得重奖你。青青,去我住的那间套洞里拿一千块钱奖给金锁。”
洪青青领命走了。
刘黑子执意道:
“常叔,那三件事我搞球的不好,那奖金就算球了!”
洪青青拿来一沓崭新的十元的人民币递给了刘黑子。
刘黑子接过钱,心里在说:“这可是老子自打从学校门步入农村门参加劳动收到最多的一笔钱啊!这些年来,靠挣工分吃饭,在生产队里每年分的粮食刚够填饱肚子,年终分红,也就是二百多元。这太叫人兴奋了。我得这样搞,给常叔敬几杯酒,表示他对我的关怀。”他端起酒杯,站起来说:
“常叔,按照我们本地的规矩给您敬上三杯!”
刘黑子说完坐下,扬起脖子,把杯中的酒一口喝下:
“常叔,先喝为敬,小侄儿子干了。”
一直没有说话的洪青青不解地说:
“哎!立志,哪有敬酒坐下来喝的道理呢!这有点不礼貌吧?”
刘黑子笑了笑,解释道:
“我们这里的喝酒规矩就是这样,屁股一抬,喝了重来。”
“哈哈哈!”三人大笑起来。
刘黑子敬完酒,还想代表去世的老爹和吴胖子,给常云洲敬上几杯,当说出自己的想法后,被洪青青制止住了:
“金锁哥,常叔年纪大了,你就别再出花花点子了。”
“好好!我听青青妹的。”
常云洲夹了口凉菜说:
“金锁呀,常叔我奖给你钱,你是高兴的不得了,还有让你更高兴的事呢!你要是把常叔我灌醉了,今儿个就没法给你宣布了。”说罢,朝洪青青挤了挤眼。
刘黑子感激涕零,思忖:还有比这奖金更高兴的事吗高兴的事就是喜事。他调出来脑海里储存的“四大喜”,久旱遇甘霖,他乡遇故己,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一一对照,寻找答案。似乎明白了一点,但又觉得还不明朗,不好确定。难道洪青青是“菩萨蛮”安排与我配对的?或者是为了党国事业,假扮夫妻,便于开展工作?他们真逗!也学习共产党的搞法了。配对,让老子娶她当老婆,这不可能,人家看不上我,并不是本人长得不排场,配不上她,而是我这粗手粗脚,尤其手上的老茧,疙疙瘩瘩,想摸摸她,人家都不会愿意,别说同床共枕,搞“那个”啦!假扮夫妻倒有可能,可是,夜里那是“望屄兴叹”,过干淫呀!老子才不干哩!
“金锁,想什么呢?喝酒吃菜,哎!”
常云洲的话,把刘黑子从无边的遐想中拉了回来。
三人相互碰杯,又喝了一会儿酒。常云洲询问了这里部队驻防的位置,兵力多少,社员腾房安置等情况,刘黑子把所了解到情况,毫无保留地说了一遍,最后说:
“现在进出将军山、秀女峰、将军帽的小路,都在路口设了岗哨,安了栏杆,不是军人不许进,严得很得很啊!我家老宅子的那条去往张湾公社的路,也设了岗,除了当兵的出进自由外,任何人休想进半步。”
“那四周的山呢,是不是也……”
“全让当兵的围上了铁丝网。将军山、秀女峰、将军帽更严,围了铁丝网不说,还有持枪的哨兵昼夜站岗,有的地方还设置了明岗暗哨。”
问着,答着,常云洲把话题转到吴胖子上来了:
“你吴叔真不愧为一代诸葛亮神机妙算,这洞里的吃的,用的,铺的,盖的,凡是生活必须品,在老毛的队伍没来的时候,他就蚂蚁搬家似的倒腾来了,大米白面,现在还有千儿八百斤,风干的腊肉、腊排骨、野鸡、山兔等等,还足够咱们吃一年半载的。你也看到了,洞厅石壁上挂的那些专捕捉小动物的家伙什,都是你吴爹备用的,想吃新鲜的野兔、山鸡什么的,就去下套子、夹子,逮它三只五只的。
“还有,他聪明过人,进入这个洞穴的台阶小道,全撒上什么蝙蝠屎和野生动物的粪便,伪装的真好啊!即便一旦有人发现了这个洞穴,一进洞口,臭味扑鼻,就得打道回府。他还时不时地到那个蟒蛇洞口学鬼叫,目的是吓唬附近的刁民,确保这里更安全。我与他二十多年没联系了,双方都不知对方的情况。我和你青青妹在南京接受‘菩萨蛮’的指令,执行‘摘星’计划来到荆山,是抱着试一试的心理到这个洞穴找他的,当初想,如果他隐身在这里,我们就联手干,如果不在,就选在这里作为联络点、大本营,这可是个最安全、最理想之地。哪曾想真的找到他了。他在这里窝了二十多年真不容易,耐得住寂寞,两眼不闻窗外事,一心为了活下去。俺哥俩高兴坏了,他是想痛改前非在这个洞里了却一生。我好说歹说才把他说通。没想到,他竟……”常云洲说不下去了,哽咽起来。
刘黑子茅开顿塞,那封行文流畅,对时局很有见地分析的信原来是出自常云洲之手啊!无疑,又增加了一分对他的钦佩。
常云洲抽泣着,动情地说:
“现在共党都骂我们是土匪、码子、特务,恶贯满盈,十恶不赦,死有余辜。共党办的文学刊物,上映的电影,公演的话剧,凡是反派角色,男男女女长得都是丑八怪,不是疤瘌眼子,就是豁鼻子;不是独眼龙,就是大麻子……正派角色呢,男的是帅哥,女的是靓妹。那是胡吊扯!太脸谱化了,失真。你看咱爷儿三个,那个长的不都是人模人样的?!哪个不是人五人六的?!站在闹市区,人群密集的地方,那回头率至少在90%以上。当土匪、码子,干特务,哪个是心甘情愿的?
“就说我吧,那是被逼无奈的啊!梁山水浒一百零八将的身世你俩都晓得,九龙纹史进是史家村庄主,也就是地主;豹子头林冲,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呼保义宋江,小地主,郓城县押司;大刀关胜,浦东巡检;玉麒麟卢俊义,大名府大员外,多了,数不过来,哪个不都是逼上梁山的啊?!”
说完,他闭上眼,仿佛回到了那过去的风风雨雨之中了。
鲁南地区,从北到南有一长串的湖泊——南阳湖、独山湖、昭阳湖、微山湖,号称南四湖,统称微山湖。
微山湖南北相连,浩瀚壮观,且有京杭大运河蜿蜒穿湖而过,上接黄河,下入长江。与大运河相伴曲折北上的则是津浦铁路,形成两条水路交通大动脉。
微山湖东岸,是滕县、费县、驿县、沂蒙山区,山麓巍峨,丘陵绵长,奇固林立,怪崖纵横,著名的孟良崮、抱犊崮遥遥相望。每年青纱帐起,土匪便凭借天然屏障和复杂地形大肆活动,抢船劫车,杀人越货,绑票勒赎,夜聚昼匿,气焰嚣张。
据悉,这儿有杆土匪,杆首叫“老洋人”,自然是个假洋鬼子,居然把吴佩孚大帅都不放在眼里。他们胆大妄为,竟把传票贴到了吴府的官邸,勒令他某月某日某时前乖乖交献军饷一百万,枪枝五千,否则要吴帅狗头落地。别以为这是狂妄的叫嚣吓唬,不多日,“老洋人”勾结苏鲁豫皖境内多杆土匪直捣吴帅防区,连拔豫东十余县城。吴佩孚一贯崇尚武力万能,坚持穷兵黩武政策,而在他的肘腋下,土匪蜂起,纵横骚扰,他也束手无策。“老洋人”见吴帅丢城折兵仍不理传票,便使出了杀手锏——绑架洋人勒赎。于是,攎走英美法意瑞五国教士、商人、游客二十余名,引起五国公使强烈抗议,使得好武气盛、刚愎自用的吴佩孚丢尽了脸。
早先,吴佩孚对土匪不屑一顾,视为老虎屁股上的跳蚤而已,没想到这次跳蚤咬到了老虎的痛处。由于“老洋人”攎去了真洋人居为奇货,五国公使抗议要挟日甚,吴佩孚不得不派自己的心腹靳云鹗为剿匪总司令,并且令靳只许剿不许抚,以免助长土匪攎洋人勒赎的风气。偏偏靳云鹗不争气,连吃败仗,加上土匪限期撕洋票相挟,五国公使缠着他吹胡子瞪眼,这位刚刚击溃奉系军阀正弹冠相庆的吴大帅不得不暂咽一口恶气,改剿为抚,收编了“老洋人”。谁料到收编一批,又冒一茬,匪患不仅没灭,反愈演愈烈。抱犊崮一带就有数千土匪,占山为王,号称“山东建国自治军”。打那起,直奉军阀混战,黄泛区灾民饥寒交迫,一块古老多难的陌土厄运降临。
在微山湖心微山岛东侧大官村有一处明清建筑风格的深宅大院,这就是常云洲的家。微山岛岛名出自殷微子的故事。史载,殷微子名启,是纣王的同母庶兄。纣王执政后,昏庸无道,沉湎于酒色,微子屡谏不听,愤然出走,卸甲为民来此隐居,死后葬在岛上的制高点凤凰台上。微山岛还有一个名叫夷山岛。为何叫夷山岛,那是因为目夷君墓地也在岛上。目夷君是春秋战国时期的人,微子的17世孙,宋襄公的庶兄。公元前638年,宋襄公欲称霸主,率领号称“仁义之师”的军队和强大的楚国打仗。在楚兵飞渡泓水的时候,宋国的一员大将建议宋襄公乘楚兵过河正半之际出击,必能取胜。宋襄公说,不可,君子不乘别人困难的时候打人家。楚兵已过河,还未摆开阵式,队伍比较混乱,宋国的那员大将又建议,乘楚兵还没有摆开阵式出击,必将楚军击溃。宋襄公又说,不可,君子不打不成阵式的军队。直到楚国准备好了以后,宋襄公才下令出击,结果宋军被楚军打得大败。毛主席在“论持久战”一文中批评宋襄公是蠢猪式的仁义道德。给宋襄公建议的那员大将就是目夷君。目夷君由于景仰先贤微子,死后也葬于这里。
常云洲祖父曾任过沛县县令,虽是穷地方上的七品芝麻官,但只要不择手段,心狠手辣还是能搜刮得出民脂民膏的。从常家的深院古宅和松柏茂密的祖茔足以窥出常云洲的祖父是位小贪官。到了常云洲的父亲手里,家道有些颓败衰落。常父生性顽钝,科举屡屡落第,只得用钱捐了个监生,后染上鸦片烟瘾,家业便每况愈下。不过,再瘦的骆驼比马大,常家家底厚实,东方不亮西方亮,加上岛上、韩庄、夏镇、临城等闹市区还开有鱼行、盐行、布行、当铺,每天都有三百、五百块的进项,岛上、陆地,还有几百亩大田地租了出去,仍是微山湖一带的殷实大户。有“滕县的尚,沛县的杨,比不上微山岛上的常大江。(常云洲父亲的大名)”之说。
土匪过去一直不敢惹常家。自打常云洲的祖父一命呜呼后,常家既没有官府作坚强后盾,也雇不起护院家丁,土匪便开始骚扰常家,今日借钱明日要粮,敲诈利索没完没了,送走这杆土匪又来了那杆。常家哪杆土匪也不敢怠慢,忍气吞声地应酬。
当时官兵对于土匪明知剿不胜剿,一向懒得理睬,只是在有钱有势的人家遭匪劫杀时,才酌派队伍到出事点敷衍一番。出发前,磨磨蹭蹭,咋咋呼呼,让土匪闻风趋避,乐的彼此方便。土匪大多在官军中呆过,与官兵彼此相识,且不少有同乡、亲戚、朋友关系,因而官兵还未出动,消息就被土匪知道了。土匪暂避几日,让官兵摆摆剿匪的花架子,“落胃”一番。官兵每到一处,除令当地宰羊杀猪款待外,还得装模装样地清查户口、登记财产,这样就凭空制造了搜刮机会。口头上说“逐户点查,防匪潜匿”,实际上却“按图索骥,择肥而噬”。清查时翻箱倒柜,顺手牵羊,衣服首饰任意攎夺。倘若不服,官兵便诬良通匪,拘押勒索,并充作“剿匪”战果报功,搪塞了事。
常家遭匪勒索,传到官兵耳里,却诬为通匪,勒令常家三日之内缴罚金五百大洋,否则将绑人做牢。全家集议应付,老少唉声叹气,面面相觑,无甚良策。常家老大常云强愤慨地说:“匪来借钱粮不借则结怨于匪,借了受官兵诬陷,都来卡脖子,奶奶个熊,不如拉杆子,与这些狗日的挘!”常云强虽出此忿激之语,但没有下落草为寇的决心。常父则更胆小怕事,极力反对。正在济南山东大学攻读军事工程建筑专业的常云洲早对官兵这种卑鄙行为记在心里,看在眼里,窝了一肚子火,闻讯乘火车赶回了家,潜至后院放了一把火,正是北风浩荡,风助火势,火借风威,一袋烟功夫,常家古宅便成了一片火海。常云洲“破釜沉舟”之举,逼迫常家别无选择,举家老少拉起了杆子,常云洲放弃学业,自报奋勇,当了杆头,来到了微山湖东岸一隅,一个三面环湖,一面靠陆地,方圆不到两公里面积,荒无人烟的“葫芦头”。靠湖的地方长得密密麻麻的芦苇,一眼望不到边,靠陆地的地方有一条春秋时期薛王刘崇开挖的薛河,从东向西,蜿蜿蜒蜒,像儿女的手臂,搭在母亲微山湖的肩膀上,与湖水连成一体。两岸河堤上,参天白杨、婀娜多姿的柳树,蔽天遮日。这里,上岸可守,下岸可攻。
时为1935年5月16日。
旗开得胜,他们带着战利品,沿着湖畔小路,凯旋而归。
同年,“七七事变”发生了,微山湖一带与全国一样,在“脱掉长衫,放下笔杆,拿起钢枪,齐心抗日”、“有钱的出钱,有人的出人,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共同抗击日本鬼子的侵略”等口号的感召下,纷纷成立抗日武装队伍:“沛八”、“义勇军救国团”、“铁道游击队”、“微山湖游击队”、“峄山抗日大队”………
当常云洲把自己的想法对他的弟兄们说了后,只有七、八十人同意,有的说,回家照看家人,免受日寇蹂躏,有的说,想回家乡参加抗日。
其余的人,纷纷表态,各抒已见:
“常老弟对我们亲如兄弟,我是不走的!”
“常哥办事公道,重情重义,我也不走!”
“共产党也有讲理的人,不至于吧!真要办的出格的事来,我们就跟他们挘!怕什么,大不了鱼死网破!”
常云洲神采飞扬继续力陈自己的观点,又把“老洋人”和孙美瑶的悲剧有声有色地描述了一番,大家权衡利弊这才明白了常云洲的苦衷、好意,又有一百多人点头赞许。二十多个无家可归的选择了自愿留下,这正是常云洲所要达到的结果。
送走了弟兄们,常云洲和二十多个弟兄清点了武器装备,静等共产党派人到来……
三十多年过去了,常云洲回想起这些往事,心里多么不平静啊!他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再也没有说什么。
刘黑子问:
“那后来呢?”
“第二天上午,共产党果然派人来了,说要收编我这支杆子,来人正是张光中,见面他直言不讳地说,‘常老弟,你是有文化,有头脑,见过世面的人,大道理我就不讲了,你干的那些事我也理解,那是没办法的办法,我们既往不咎,权当一页白纸翻过去了。现在大敌当前,小日本鬼子很快就窜来了,你……’没等他说完,我表态,同意你们的意见。
说到这里,他美美吸了口气,没有吭声了。
洪青青插话:
“常叔,如你这样走下去,岂不成了共产党的大干部啦?!”
“那可不是吗!张光中现在是江苏省政协主席;郑统一现在是68军军长;孙民陵现在中国科学院度量衡研究分院当书记;‘大爪子’李满三现在是微山县革委会一把手;听说‘假丫头’童令武在部队,当什么官不知道,反正是团以上的职务。前三个人咱不能跟他们比,而后俩人可要说道说道,他俩都是我的兵,我介绍他俩入党的啊!唉!只有杨华新这位老先生回乡当了农民。”
刘黑子觉得下面的故事更精彩,便打破沙锅(纹)问到底:
“常叔,说下去我们听听呗!”
常云洲的眉毛收拢了,腮帮上的肌肉微微鼓动着,讲起了他的那段历史:
“44年冬,我们到鲁南军区休整结束,我已请好假,打算到了‘葫芦头’就回家结婚。那天,‘沛八’抗日队伍的头儿姜来顺奉命带着人马到微山岛锄奸,得知一个铁杆汉奸藏在岛上一个姓殷的地主家里,夜里行动时,他们竟把我家当成殷家,闯进去问都没问,就把我嫂子和四个孩子连我的老父亲、母亲及从济南赶来要做我媳妇的同学,共计八口活活扔到湖里淹死了,那可是满门抄斩啊!其实,那个可恶至极,没有人性的王八蛋,是有意来报复的,当年我误杀了他的表弟。并不是他后来检讨的那样,是走错了门,他是一派胡言,公报私仇啊!我精神都快崩溃了,寻思,共产党队伍就是这些人?奶奶的,裂熊!不跟他们干了!找那个姓姜的王八蛋算账去。那些天来,‘大爪子’李满三和‘假丫头’童令武知道了我的想法,劝我要冷静,冤家宜解不宜结,要顾全大局,不要做一时失足千古恨的傻事,即便去找他算账,办完了再回到队伍里来。
“我如要带十几个游击队员去,肯定不行,巧就巧在卢建信从葫芦头与我分手后去了国民党第70军一团当了参谋长,驻防徐州,我就找到了他,说明了来意,取得他的支持。他一边安慰我,一边说,这个没有人性的家伙,如不弄死他,天理难容,有仇不报非君子。好办,我从侦察连给你五、六个铁哥们,保证能吊销姜来顺的生命执照。是的,此仇不报,长恨难消!这天内线带来口信,说姜来顺今晚回家,晚上,我亲自驾驶着一辆美式中吉普,带着五、六个身怀绝技的侦察兵,杀气腾腾的摸到他家,一问,姜来顺刚走,去沛铜煤矿发动煤矿工人抗日去了,奶奶的,我管不了这么多,就把他家老少六人绑起来,押到事先挖好的坑里准备活埋,姜来顺的老娘苦苦央求,说不要杀她三岁的孙子,给她来顺留个根。本来我想放那个小兔崽子一马,一听是姜来顺的儿子,这反倒提醒我,不留后患,斩草除根。我立即把那个小崽子劈了,一块推进坑里。
“我们又马不停蹄地杀向矿区,一问,姜来顺下了一个矿井里了。我们来个守株待兔,一个时辰过后,那个王八蛋洋洋得意地刚出井口,我就对准他的脑袋开了一枪,他连哼一声都没有,脑浆四溅,就倒地毙命,跟土地爷搭伙计去了。
“我又听说,姜来顺祸害我家是本岛桑二狗点的坏水,这龟孙三十多岁,是微山岛出了名的长耳朵,多舌头,妒忌心很强,外号‘桑赖皮’。自从我家出事,怕我知道了真相找他算账,全家九口躲到夏镇去了。我真是杀红了眼,赶到那里,乘他们熟睡,我抡起‘鬼头’大刀,像切西瓜似的,老的,少的,大的,小的,杀了个干干净净,给我家报了仇,雪了恨。我驾驶着车来到塘湖码头,点燃一大包火纸,对着微山岛全家遇难的方向,连磕三个响头:爹呀,娘呀,仇我已报了,您在九泉之下可以瞑目了!
常云洲一口气说完,用手在前额上一抹,好像要把盘踞在他脑子里的不愉快的事统统赶走,话锋一转:
“看我真是,光顾讲自己过五关,斩六将,走麦城那些伤心的事,还没把那个喜事告诉爷们儿金锁呢!”他略一停顿,说:
“金锁,小爷们儿,听着,青青给你当媳妇了,而且是明媒正娶的真媳妇,今晚你们就可以巧借花容添月色,好将冬夜作春宵了。”
刘黑子一下子兴奋得中枢神经都几乎崩溃了,半响,他唯唯连声,甜嘴蜜舌地:
“嘿嘿!谢谢常叔,您这个月下老人,成全了我和青青的今世良缘。”
“哪里,哪里!这是上峰安排的,我只不过履行公事宣布一下罢了!”
刘黑子感同身受,高兴得嘴都合不上。啊!我今天新婚之夜,就要当“侵略者”,给洪青青“开括号解平方只为求根,插直线穿圆心直达终点”,可要亲口尝尝“梨子”的滋味了。他憧憬着,激动着,半晌才说:
“常叔,下步怎么办,您老给交个底?”
常云洲摸着下巴说:
“眼下老毛的工程兵部队到处挖洞,沿海一带凡是有山的地方基本上都掏空,华北、华东、华南的山也是如此,那是一旦战争爆发,老毛对付老蒋、老美、老苏的掩体和防空之用。特别是沿海的山,靠海面的坑道口,伪装的严严密密,其实那就是导弹发射口。老毛的军队注重军民鱼水情,干这些工程时,没有弄什么‘坚壁清野’啦,弄隔离带啦,他们住在老百姓家里,下了班,拉家常,说笑话,关系很融洽。可这里就不一样了,他们把老百姓赶走,还在山边拉起了铁丝网,跟皇帝修地宫,建陵园一样,神神兮兮的。一切的一切,说明这个国防工程的重要性。
“为获得这些准确信息,咱们的特工人员动了不少脑子,想了不少办法,费了不少心思。咱们这个任务也很艰巨啊!要想得到第一手资料,除了胆大心细外,还要好好保护自己,就像老毛所说的要想狠狠消灭敌人,就得好好保护自己。保护好自己,就是胜利!如顺利完成了,咱们都到香港那个极乐世界去,人生很短暂,该享受的就享受,免得死了成了‘后悔鬼’!唉!在大陆上干这买卖整天提心吊胆,从来没消停过,风险太大了!弄不好脑袋搬家。
“据‘菩萨蛮’前几天截获的共军密电信息破译得知,最近北京要来一批技术骨干充实到这支部队,还有机要参谋什么的。就凭这一点,无意中告诉我们,这支工程兵部队对鼓捣那工程有些生疏。我在大学里学的是军事工程建筑专业,不说精通吧,至少知道一、二,甚至三、四。军事工程不外乎野战筑城工程,在平原上修筑些碉堡、掩蔽部、指挥所、观察所、战壕、封锁沟、掩体,并巧妙的把其伪装起来。坑道永备工程构筑,无非就是打山洞、掘进,打眼、装药、放炮、扒渣、排险、被复。另外,按常规,战争年代,共军打仗才用上无线电密码指挥,和平年代,平常他们上级有什么重要文件,当官的有什么指示,都是靠通信员密封送达,现在要配备机要人员,通过这一信息来看,这说明里面的名堂多极啦。咱们是不是也学学共军的做法,抓舌头,从中了解些情况?”
“就我们三人搞球那事?”
“哪里人?多大了?”
“俺家乡山东的,具体是哪个县市的,电文上没有说,哦!对了,年龄说了,二十郎当岁。”
“小鸡巴娃子,是不是有点太嫩了!”
“哎!有志不在年高嘛!自古英雄出少年啊!”常云洲说,
“听说此人在哈尔滨受训三个月就上路了。”
“哦!他好彪啊!”刘黑子又问道:
“常叔,怎么这么巧,‘菩萨蛮’派来的是你老家山东的人,那东北……”
“金锁,从清末起,全国各地兴起一股移民潮,山东河北闯关东,山西陕西走西口,广东广西下南洋。可以这样说吧,东北三省,光俺山东人就占一大半还多,在大小兴安岭一带,俺微山湖里的人就有大几万号子人哩!”
“常叔,那里岂不是让你们微山湖的人给同化了?”
“谈不上同化,那里本来人烟稀少,地大物博,那油汪汪的黑土地,真是插根筷子就发芽。”常云洲接着说起正题,
“从电文简要的介绍上看,这个代号‘江城子’的不简单,接头的暗语、地点,我用电文发过去了,不几天,他就会按图索骥,顺藤摸瓜找到这里来的。”
“那好哇!”
“还有,金锁,你要换换衣服了,穿这身不管!”
“换什么样的呢?”
“现在的流行色,绿军装呀!”
“哎呀,我的常叔,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家里倒有一套仿造的,当时我只管逃命,哪顾得上回家拿呢!再说了,家的门早就被他们封了,说不定还有人盯梢,到哪里去搞呢?”
“这就不让你操心了,我这里早给你准备好了。不仅有军装,连西装、中山服、长袍大褂,男式的,女式的也准备了好几套。”常云洲诡谲一笑,说:
“入了我们这行的,凭着我学到的特工知识和多年地下工作的实际经验,什么都要会,开汽车、驾摩托……语言适应能力也要强,到什么地方说当地的话。这是干特工必须的。像你们这里的土语,什么‘算球啦、靠球啦、说对球啦、捣金嘎、老子老子、娘娃、小娃子、到那克、高头克、日白扯’,等等,我和青青都学会了,还能运用自如。再一个,还要学会化装,乔装打扮,等等。你青青妹来这些天,每次出去办事,一会儿女扮男装,一会儿又回到女子的身,一会儿山妹子的装束,一会儿变成老太婆。共军除非有孙猴子的火眼金睛,才能鉴别出来。不然的话,我和你青青妹大老远从南京来到这里,要乘火车,坐汽车,转车、上车,还要把那宝贝疙瘩无线电发射机化整为零,平平安安带来,肯定会遇到麻烦,那些共党的公安干警,并不全是些二杆子、愣头青、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白吃大米干饭的酒囊饭袋!
“你看,我现在的装束,钉上帽徽领章,走到大街小巷上,谁见了都会认为是共军的领导干部,摘掉帽徽领章呢,也是共军的转业干部。如我换上一身西装,戴上礼帽,那就是归国华侨。脱掉西装,换上黑色长袍,戴上牛逼帽,就是一个化缘的老道。金锁爷们儿,别看你脸黑,就凭你那身材,让青青给你一捯饬,抹抹粉,修修眉,胸前对称的塞上两个馍馍,头发用帽子一遮,就是个俊闺女。你没有经过专业训练,以后我和青青要一个一个教的。要想狠狠地打击敌人,就要好好的隐蔽自己,隐蔽自己是手段,打击敌人才是目的!”
洪青青附和道:
“立志,干我们这行道的,要学的东西简直太多了,你就准备着跟着常叔学个三招五招吧!”
“那是,那是!”刘黑子脑袋像捣蒜似的连连点头。
常云洲突然想起了什么:
“我们这个行道是隐蔽战线,新来的必须有个代号,既然我们几个的代号都用的词牌,金锁,我看你就叫‘鹧鸪天’吧!怎样?”
“春游鸡鹿塞,家在鹧鸪天。好啊!鹧鸪是我们山里的很有灵性的鸟儿,它敏捷,飞得高,雄性好斗,鸣声响亮,符合我的性格。常叔,您真彪!”
“至于青青是什么代号,让她自己说吧。”
洪青青顺口说道:
“‘一剪梅’。”
刘黑子惊叹道:
“这也是个词牌,更富有诗情画意啊!”
洪青青点了点头,问道:
“立志,你还记得古代那位诗人书一剪梅词送给友人的吗?”
“当然记得。”
“谁?”
“清朝著名才女,常叔的老乡李清照嘛!”
“能不能朗诵一遍,让我找找感觉?”
“没问题。”刘黑子清了清嗓子: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钟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洪青青被刘黑子惊人的记忆力折服了。
“我还有一句话要说说,也算是跟你俩打个预防针,画出个红线吧?干我们这行的,如果临阵脱逃,或有变节不忠等一切行为,一经察觉,按叛变党国论处!好了,不谈那些了,来,干杯吃饭。”常云洲带着邪劲的目光在洪青青胸前隆起的部位上放肆了一会儿,说:
“酒足饭饱了,你俩收拾收拾洞房去。嘿,嘿嘿!新婚三天没大小,开个玩笑,别说我老不正经的。记住了,年轻人初次办那事不要心急,不要鲁莽,要循序渐进,要温柔一些吆!办那事,并不是无师自通。你常叔是过来的人。唉!我现在办那事,是上面有想法,下面没办法啦!”
“谢常叔!”刘黑子和洪青青哧哧笑着,齐声答道。
吃完饭,常云洲打着饱嗝,哼着小曲,进了他住的套洞。
洪青青洗刷好碗筷,朝刘黑子递了个眼色,俩人牵着手相互拥簇着迈进了另一个套洞里的石床边。成熟的身体,饱胀的肉欲使刘黑子再也无法控制,小腹中的液体几乎要从那东西里迸出来。他像山豹似的扑向洪青青那已解开衣扣,袒露的玉体上,俩人在石床上任性地翻滚跳跃,揉搓挤压……随着洪青青的身体开始扭动,他如一匹自由奔腾的野马,终于投进了爱河,迅速溅起了爱欲的情涛,渐渐化作一片白云飘去。……
移防总结和施工动员会召开的第三天,八连干部战士就投入到轰轰烈烈地岗前练兵的高潮中。
今天吃罢早饭,全连以排为单位列队站在各自住的帐篷、草房前,由讲解员拿着实物授课,向大家介绍钻机怎么使用、保养、操作以及如何处理突发问题。比如,钻头夹石怎么处理,风门突关怎么排除,钻头和钻杆怎样衔接等。担任主讲的是连里四位干部,他们分工很细,孔庆旺负责四排,孙家才在三排,二排由刘林负责,阮林欣在一排。大家听懂了这些理论常识后,轮流手缚钻机,就地在岩石上操练起来了。
“突突突!”
“突,突突!”
山涧里立时回荡着钻头撞击岩石发出的声响。
工间小憩。
在那篇《浅谈冬季混凝土施工的方法》一文中,有这么几个小标题:“原材料加热法”、“蓄热法”、“掺化学剂法”、“电流加热法”、“蒸汽加热法”。
杂谈《连队干部要有一颗‘妈妈心’》,开头是这样写的,“有的连队干部在争创‘四好连队,五好战士’活动总结经验时,常常提到做政治思想工作贵在有颗‘妈妈心’。这话很有道理。儿女从出生到长大成人,妈妈都是关怀备至,体贴入微的。她最了解和爱护儿女,儿女也最愿意把自己的心事向母亲诉说。我们的连队干部要是有一颗‘妈妈心’那该多好啊!”
《后园飞石尽成金》,他引用了董必武同志1960年7月写的诗《时事有感》的末尾两句:“是是非非终会白,后园飞石尽成金”为第一段,接着行文,“在这里,针对有人埋怨批评者是‘在我后花园摔石头’,董必武同志认为批评者摔给被批评者的‘后园飞石’尽是‘金子’。这是发人深省的。本来,同志之间开展批评,这是我们党一贯提倡的优良作风。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因为我们是为人民服务的,所以,我们如果有缺点,就不怕别人批评指出。不管是什么人,谁向我们指出都行。’”
“红宣兵”,这不是王青乐班长采写的新闻稿件曾在《前卫报》、《大众日报》、《人民军队报》、《甘肃日报》、《解放军报》、《工程兵报》等报刊上发表时常用的笔名吗?笔名重名的,同名同姓的也有,这谁也不能否认的,但题目、文笔极像王班长的风格啊!难道他还活着?
程虹掩卷沉思,一个一个问号在他眼前飘来荡去,追忆往事的大门一扇一扇打开、关上,反复数次。突然,他在这扇大门上停住了:
那是新兵训练进入到手榴弹投掷科目。一天晚上,新兵连组织的“天天听”结束后,程虹走出营区,在空旷无垠的戈壁滩上,借着星月的光亮,练习投掷。这时,王青乐来了,他把程虹叫到一边,俩人紧靠一堆沙包旁坐下,夜聚月下,促膝谈心。
王青乐乐呵呵地说:
“程虹呐,这近三个月训练你们这批新兵,我获得不少新闻素材,这些新闻素材有的时效性强,我已经写好投寄报社了,有的是永恒的主题,没有什么时效性,我就没动笔,打算等提干命令下了就着手写。反正选题、腹稿已经打好了。”
程虹很感兴趣地问:
“班长,你能说说什么选题吗?让我也学学!”
“没问题!”王青乐从容不迫地说:
“班长,你太谦虚了!”
“这三篇杂谈,题目我是这样拟的:‘连队干部要有一颗妈妈的心’、‘漫谈谦虚与争论’、‘后园飞石尽成金’。程虹,具体我要表述的内容嘛,你听题目就略知一二了。你觉得怎么样呢?”
“好!仅标题就很吸引人。”
“标题是传达给受众的第一信息嘛!”
“班长,这三篇你拟的杂谈选题,是不是从咱们新兵连发生的几件事,萌发出的灵感?”
“没错!”
“班长,你真是搞新闻的料,如果工区政治部给你下提干的命令,不是新闻干事,而是排长、副指导员什么的,那他们可不是量体裁衣了。”
“哎!这不是你我操心的事。不过,我可向你透露一点,童政委和张教导员都找我谈了,向工区政治部打的提干报告表职务一栏写着,建议拟任团政治处宣传股见习新闻干事。一般情况都是上级尊重下级的意见,除非有特殊情况。我乐观地认为,不会有什么变故的。”
“班长,你不是新闻科班出身,新闻的敏感性怎么这么强,有什么灵丹妙方吗?给传授一下?”
“哪有什么灵丹妙方,记住这些话:留心处处有素材,谦虚处处有老师,热心才能出成果。紧跟是新闻的灵魂,问题是新闻的生命,工作是新闻的基础,报道是工作的反映。”
“一排长,哪篇新闻作品又把你打动了?”
程虹转过脸来,只见阮林欣冷丁从旁边走了过来,满脸堆笑地问道。
程虹拿着那几期《工程兵报》递了过去:
阮林欣接过报纸,迅速浏览了一遍,说:
“你没发现里面有什么名堂吗?”
“什么名堂?”
“你再细细看看,好像是一个熟悉的人的风格。”程虹提示道。
“比如我最近创作的一首小诗,‘连队的傍晚’:开篇是这样写的,晚霞映红了西天,东方捧出月亮的笑脸。大树下的八连,正把文化大革命颂开展……你说哪个词是我发明的,不都是报纸上、书刊上文学作品里常用的词句。再比如,形容天亮了,不都是这样写,东方露出了鱼肚白,或东方泛起了鱼肚白。全是你抄我的,我抄你的,有的只在修辞上改头换面。”
程虹见阮林欣还没有听出一点意思来,只好认真地向他挑明:
“副指导员,那红宣兵是班长王青乐的笔名。你忘了,还是你告诉我的呢!”
阮林欣扬起两道长眉,吃惊地问:
“你在说什么呢?”
“王班长的笔名是红宣兵。”
阮林欣如梦初醒:
“哦!那不会是他写好了,没有来得及往报社投稿,就出了那档子事,他交给了别人,别人如用自己的名字发表,有抄袭剽窃嫌疑,所以就用了红宣兵。”
“这个问题我也想过,不可能!他就是给别人也是你我呀?”
“按你这么分析推理,王青乐他还活着?”
“对。凭着我的直觉,他不但活着,而且还在部队哩!”
“这不可能呀!你越说越把我弄糊涂了。刘干事不是说押送他去额济纳旗服刑的路上,他跳进纳河里寻短见了吗?”
“副指导员,咱们现在就梳理一下王班长出事及师团首长处理的前前后后过程。”程虹回忆似的说:
“程虹,你分析的对啊!我们都被刘干事忽悠了,额济纳旗哪有什么军区劳改农场,只有张掖、酒泉才有呀。这个旗的人口不如内地一个公社多,,旗政府所在地,面积小的可怜,我去过多次,一泡尿还没撒完就走到头了。再者,刘干事单枪匹马的执行这个任务,也不符合办案要求嘛。还有,从新兵连到额济纳旗至少也有60华里,去往那里的路是一望无际的戈壁沙漠,押送他服刑得用汽车呀?我清楚了,在处理王青乐的问题上,咱们工区、团首长是内紧外松,批他,斗他,只是演演戏而已,给大家看看,尤其是给那个告状的王八蛋看看,免得他再四处游说,节外生枝,给首长添堵,给部队添乱,后果难以收场。实际上首长是暗暗的保护他。是的,他还活着,还在部队呀!说起来还真有点意思,当初,你还偷偷的跑到纳河边,悄悄的为他筑坟、烧纸、哭诉,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离开戈壁滩的前几天,咱俩像做贼似的,轻手轻脚地跑到他的坟前,祭奠一番。我还这样调侃,‘老王,如你寂寞了,就娶黄琼萍为媳妇,在天堂上好好过日子吧!’临走时,我还情不自禁地哼着南斯拉夫电影《桥》里的主题曲:《啊!朋友》!现在看来是一场闹喜剧叠加的戏啊!”
“副指导员,我打算通过《工程兵报》社通联科的编辑,问问他在哪个部队高就,是在机关呢,还是在连队及详细通信地址,然后按照提供的联系地址,写封叙说别后的思念之情的长信。他是我写稿的启蒙老师,待我不薄,从迈进毛泽东思想这所大学校起,他就教育我要树立‘以艰苦为荣,以劳动为荣,以当工程兵为荣’的思想,我从他身上吸取了很多丰富的政治营养。在新兵连,他对我可用这四个字形容,‘无微不至’,人要知恩图报。他确实是个干新闻的好料子啊!”
“程虹,你说王青乐是干新闻的好料子,我与你是英雄所见略同。就这个话题,我要讲讲他的故事啦。咱们团不是65年8月在山东章丘县明水镇组建的吗?那时团政治处宣传股配有一个新闻干事,两个报道员的编制,成立了报道组。两年多来,不管是《前卫报》上,还是《大众日报》上,他们连个豆腐块、萝卜条都不见,别说填版面、贴屁股眼了。有个报道员牛逼的很,外号‘圣人蛋’,哪里的人,我说出来你别介意,是你们山东老乡。平时一有空,他就在司政后院内,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故意皱着眉头,捧着新闻书籍,装模作样学习。其实,他是一肚子马草牛粪,没有真货,写出来的稿子非驴非马的,瓜秧不分,文理都不通。他还喜欢摆弄是非,动不动就说,这个战士次毛,那个干部没水平。大家看见他来了都躲的远远的,从来不跟他啦家常,说知心话,视他为‘细菌’、‘瘟神’。
“这三个新闻素材,王青乐分别是这样拟的题目:‘夜寻失主’、‘追鸡还蛋’、在‘发生在雨夜里的故事’大标题下,拟了三个小标题,‘擒敌’、‘加油’、‘查线’。行文令人耳目一新,有平叙、倒叙、插叙。结构严谨,语言通俗,妙语连珠,很有动感。投往《前卫报》,很快就被采用了,其中,‘发生在雨夜里的故事’在头版一条上刊登,还加了编者按语。”
“你俩在嘀咕啥?”张克勤不知啥时来到近前。
程虹喜气洋洋地说:
“教导员,我们猜想班长王青乐还活着,还在部队里呐!”
张克勤平静地问:
“你怎么知道的?”
阮林欣指了指《工程兵报》:
“我们从报上看到的呗!”
“哦!报上有他的影,还是有他的音?”
程虹抢着答道:
“影,没有,音,有。”
“那指的音是什么呢?”
“不是。”
“那署的什么名?”
“红宣兵。”
“我还以为王青乐呢!搞了半天原来是这个名。”
“教导员,红宣兵是王青乐的笔名呀!”
“哦!是吗?”
张克勤含而不漏的对答,故意卖关子的说辞,阮林欣细细一琢磨,心里有数了,他心急火燎地说:
“教导员,别给我俩绕弯子了,这究竟怎么回事,你就给说说嘛!”
“是呀,教导员,这还有什么保密的吗?”程虹顺嘴溜出了这句话。
“那,你就……”
“看你俩猴急猴急的,那好,我就此事摆摆‘龙门阵’吧!”
张克勤就势坐在旁边的一块石头上,沉思地抬起头,深遽的眼睛凝视着秀女峰,用一种感叹的声调说:
“我就先从咱们伟大领袖毛主席两次挨骂讲起吧。
“1941年6月3号,陕甘宁边区政府在延安的杨家岭小礼堂召开边区各县县长联席会,讨论征粮工作和农民负担问题。当天下午正在开会的时候,突然狂风暴雨,一个炸雷,击断了礼堂的一根木桩,坐在附近的延川县县长李彩云猝不及防,不幸触电身亡。同一天,一位农民饲养的一头驴也被雷电击死了。这事一传开,人们议论纷纷。这位农民逢人就说,‘老天爷不开眼,响雷把县长劈死了,为什么不劈死毛泽东?’
“这还得了!简直无法无天!污骂伟大领袖毛主席!反了他啦?!保卫部门闻讯,要把这件事当作反革命事件来追查,立即逮捕了这个竟然咒骂毛主席的农民,并要公开处理,以一儆百。
“毛主席从警卫员口中知道了这件事后,立即阻止了保卫部门的行动。毛主席说:‘群众发牢骚,有意见,说明我们的政策和工作有毛病。不要一听到群众有议论,尤其是尖锐一点的议论,就去追查,就要立案,进行打击压制。这种做法实际上是软弱的表现,是神经衰弱的表现。我们共产党人无论如何不要造成同群众对立的局面。’这是一次挨骂。
“第二次挨骂,事情是这样的:不久,在陕甘宁边区的清涧县农村又发生了一件类似的事情。农妇伍兰花的丈夫在山上用铁犁耕地时,不幸被雷击毙。伍兰花一边悲痛,一边大骂‘世道不好’、‘共产党黑暗’、‘毛泽东领导官僚横行’等等。中央社会调查部闻讯后,把伍兰花拘押到延安,并由保卫部门建议判处死刑,报陕甘宁边区高等法院审判和中央审批以后就在清涧县枪毙,以此来稳定社会局势和群众情绪。
“毛主席知道了这件事,他对社会调查部的人说:‘你们不能这样做嘛!中央设立社会调查部,不是设几个官位。如果不做调查,就随随便便抓人、杀人,这是国民党的黑暗做法!就这次而论,人家骂得有道理呀!’
“当晚,毛主席的心情仍难以平静,就叫来中央军委总部保卫部部长钱益民,要他立即把伍兰花带来。在会客室里,经过聊天拉家常话,毛主席了解到,伍兰花的家里共有六口人,七十岁的婆婆是个瘫痪病人,三个孩子,大的才十岁,小的还不到三岁半,里里外外全靠丈夫支撑着。1935年中央红军来了以后,她家里分了五亩地,头几年还好,政府收的公粮少,家里的粮食吃不完,踏实过了几年好日子。这几年变了,干部只管多要公粮还多吃多占。如今丈夫死了,家里的顶梁柱就没有了。
“毛主席又把钱益民叫来,当面嘱咐说,‘把这个妇女马上放回去,还要派专人护送她回家。记住,去的人要带上公文,向当地政府当面讲清楚,她没有什么罪过,是个敢讲真话的好人。她家困难多,当地政府要特别照顾。对于清涧县群众的公粮负担问题,边区政府要认真调查研究,该免的要免,该减的要减。我们绝不能搞国民党反动派的那一套,不管老百姓的死活!’”
张克勤一口气讲完毛主席挨骂的故事,问:
“你俩明白了吗?我开篇讲的意思?”
“明白了!”
此时,思绪的网已牢牢拢住了程虹的心:毛主席的胸怀像大海、高山那样宽广,有他老人家掌舵,实现共产主义的伟大理想指日可待。对老百姓,对自己的同志他是这样的,对待他的政敌和犯了错误的同志也同样如此。从陈独秀、王明、张国焘、李立三,到双手沾满共产党人鲜血的国民党高级将领傅作义、康泽等等,还是现在的走资派,都给予出路,有官当,有房住,有车坐,有饭吃,大小免费医治……有的只是政治生命终结了,没有追究刑事责任,蹲监坐牢。这是哪个政党领袖能够做到的呢?”
俄顷,张克勤又说:
“咱们工区、团首长就是依据毛主席两次挨骂及毛主席是怎么处理的这个典型案例,比照处理王青乐的那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所谓政治问题的。王青乐不就是在‘晚汇报’时,一时兴奋过头,说话走了嘴,这能算什么呢?他既没有恶意,也没有过激举动,而且一贯表现的很好,本人各方面素质都是顶呱呱的,要不,怎么把他列为干部苗子,重点培养,提了干呢?如当初没人告状,那事就像风似的吹跑了。不是有这句俗话,民不告,官不纠嘛!当时的政治背景和环境,对王青乐的事就得这样处理。为这,咱们童政委做了不少工作,工区首长同意后,他和工区一号首长精心策划,周密布局,哪怕一个环节的细节都做深做透,不留任何一点儿瑕疵。
“这不是个小动静,遵照工区一号首长的指示,要在团党委会议上通报一下。当童政委说完后,争议鼎沸,形成两派观点:一派不赞成这样处理王青乐,说政治风险太大了,一旦有比工区更高的首长插手过问,不但自己的乌纱帽都保不住,团领导班子都要‘全军覆没’了,一再坚持要三思而行,切勿轻举妄动;一派完全赞成拥护,说,就应该这样处理,这不会跟我党我军的优良传统相悖,就是有人反映到毛主席那里,他老人家也会赞许的。说不定他还在上面批示呢!又有一段毛主席最高指示公开发表呢!童政委是个忠厚和蔼,办事老练、公道,不偏不倚的领导,颇得全团官兵敬重。他的话很有权威性,更何况他手里有尚方宝剑。他说,‘出了问题,我老童去坐牢,跟你们没有任何一点关系!’一锤子定音,最终达成共识。最后,童政委强调,要保守这个秘密,你们营以上干部知道为止,没有义务传达。谁要是泄露出去,一切后果自负。
“紧接着,童政委指示刘干事带着开好的行政介绍信、组织介绍信和伙食服装证,专送王青乐到事先联系好的京城军委工程兵独立团继续服役,改行在司令部当保密员。这一切也是同他堂叔赞许的。对于童政委爱护干部战士,敢于担当的精神和愿做绿叶护春蕾,甘为时雨润新苗品德,我佩服的五体投地。我党我军有这样的领导干部,那党的事业兴旺发达就不是一句空话啦!对了,前几天,我听童政委讲,团里已向兵种干部部打了报告,请示能不能把已在那个独立团当连长的王青乐要回来哩!
“刚才你俩还说什么秘密啦,秘密是有时效性的。其实,细细观察不难看出还有瑕疵、疑点。王青乐的事发生后,不管团里,还是工区里,在组织干部战士批判刘少奇一类骗子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时,没有上挂下联。按说,部队出现官兵病亡,因公牺牲,政治事故等,组织要派司政后的参谋、干事、助理员到其家乡地方政府民政部门处理后事,搞搞交接手续,这都没有吧?还有,你俩给王青乐堆坟也好,祭奠也罢,自认为做的天衣无缝,错了!还是有人发现了反映到团里来了,我都来了个冷处理。咱们国家的事呀,坏就坏在领导身边的小人和领导层里的小人啊!”
程虹接过话题,说:
“我看那个党内第二号走资派邓小平就是小人一个。‘反水’、‘告状’、‘整人’,他是行家里手,而且套路没有什么翻新,为达到目的,那是不择手段。高岗事件,是他告的密;彭德怀事件,是他搧的风,点的火;整刘伯承元帅,整粟裕大将,也是他使得阴招。刘少奇和他是一个绳子上的蚂蚱,可他竟然逃脱了,现在报刊杂志和中央文件上只提批判刘少奇,他好像没什么事,万事大吉了。我估摸,他又把看家本事,检讨、咬人、揭发、发誓等等,用上了。”
“唉!”张克勤叹了口气,说:
“是呀,邓小平就是党内机会主义者的鼻祖。毛主席他老人家心太软,对他这种人总想通过批评教育,使其改正错误,放弃错误路线,跟刘少奇划清界线,总以为感化了邓小平,他就能尽快回到走社会主义道路上来。我看悬呀!老人家百年后,如果他复出,篡党夺权成功,定会把现在亿万军民对毛主席的热爱,搞的过头的东西,实际上是老人家反对的,‘早请示’、‘晚汇报’、‘天天听’、‘天天读’、唱毛主席语录歌、跳忠字舞、万岁、万寿无疆等等当成‘个人崇拜’批判;把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和丰功伟绩来个明肯暗否;把周总理为专案小组组长审查定型的刘少奇是叛徒、内奸、工贼的帽子摘掉,为其平反,恢复名誉;把毛主席一夜之间在全国范围内消灭的黄、毒、赌、嫖、黑等脏的、丑的、陋的,封建腐朽的东西统统请回来;卖官鬻爵在全国各条战线,各个领域盛行;假文凭、假证件、假烟、假酒等让其自由泛滥;农村、城镇,小偷小摸不断,红事白事大操大办,封建迷信死灰复燃;全面否定文革,说什么是动乱、浩劫;彻底复辟资本主义,党变质,国变色,全国人民吃二遍苦,受二茬罪……”
阮林欣打断张克勤的话,义愤填膺地说:
“说不定这个厚颜无耻,欺世盗名的小个子为了蒙蔽人民,往自己脸上贴金,贪天之功,占为己有,把发动广西白色起义的领导人陈豪人换成他邓小平的名下;把遵义会议上由刘英担任的秘书长这个角色取而代之;把粟裕大将指挥的淮海战役说成是他的功劳。”
“那岂不是要在中国上演一幕遵义会议加个凳子,淮海战役抢面旗子的闹剧?”
“十大元帅中塞个小子都有可能。”
程虹跟着说:
“我清楚的记得,邓小平在68年写给党中央和毛主席的检讨书中有这么几段:‘可以更清楚的看出,在这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中,同过去所有阶段的革命运动一样,始终贯穿着两个阶级和两条路线的阶级斗争,即以毛主席为代表的无产阶级正确路线和代表资产阶级反动的错误的路线,就是少奇和我两人’、‘在北京大中学校革命师生普遍起来之后,直接目标是对准资产阶级当权派,派工作组转移了斗争大方向,出现了学生斗学生,老师斗老师的现象’、‘我历史上最大错误之一,是1931年初不该离开红七军,尽管这个行为在组织上是合法的,但在政治上是极端错误的。’、‘我另一个错误,是在到北京工作以后,特别是在我担任党中央总书记之后,犯了一系列错误。’、‘到现在,我仍然承认我所检讨的内容,并对党中央保证永不翻案。’”
张克勤正想再接着说什么,只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教导员,将军山大队的闫支书找你!”
周晓伟气喘嘘嘘的跑到了跟前。
张克勤问:
“他在哪里?”
“在西面的岗楼边等着你呢!”
张克勤站起来,对程虹和阮林欣说:
走了一段路,周晓伟说:
“教导员,听话音,那个闫支书跟你很熟呀!”
“那是,我们是一个战壕的战友,当然很熟啊!”
“你们多少年没见面了?”
“快二十年了吧。”
“也许吧!不过,人不管怎么变,大致模样不会变的。就是脸上多了些‘黄河’、‘长江’罢了。”张克勤边走边兴致勃勃地说:
“小周呀,我这个战友很有意思,说话幽默风趣,什么,三国的源头在我们金县,水镜庄可以作证;什么,秦始皇的官印用的是我们老乡卞和献的‘和氏璧’;还有‘蟒蛇洞’传奇、‘珍珠泉’的来历,都发生在八百里金县里。谈古论今,他是一套一套的。”
看着张克勤将要与战友重逢的高兴神情,周晓伟想起一位作家的散文诗《战友颂》,心想,何必不朗诵几句为教导员助兴呢?他说:
“教导员,我给你朗诵一篇散文诗,准让你高兴一阵子的。”
“行呀!”
周晓伟润了润嗓子,用那夹杂着上海口音的普通话朗诵起来:
“行了小周,你再朗诵下去,我的眼泪快……”张克勤做了个打住的手势。
周晓伟朗诵的这篇《战友颂》,迅速在张克勤心里发酵,他加快了步伐,走在了周晓伟的前面。
周晓伟踩着张克勤的脚印,紧紧尾随着,直奔西面岗楼而来。
远山叠翠。
近山,一山茶林,一山桐林。横看成排,竖看成行。满山绿阵护绕,给山村带来富蔗和安宁。
清晨,挺立在秀女峰的青松,沐浴着火红的霞光,热情地伸出手臂,迎接早行的人们。
闫继友想:我千万可别搞错了对象,做出荒唐事,闹出笑话。他仔细询问了张克勤长得模样、籍贯后,兴奋的差点叫了起来了:是他,就是他!没错,江西老表!老战友张克勤。真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栅处。哦!他从野战部队调到了工程兵部队啦,到他当年曾战斗过的地方执行国防战备施工任务来了。近二十年来我们没有相见,见了面肯定三天三夜有说不完的话,叙不完的别离之情啊!我很了解这个来自江西的战友。他有满腔的阶级仇,民族恨。这个仇恨使得他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为全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敢于冲锋陷阵,敢于夺得胜利。自入伍那天起,有一天不打仗,他就别扭一天。在淮海战役中,枪一响,谁也按不住他了。这种冲劲成为他的独特性格。就是唱一支歌,他也本能地把“冲!冲!冲!”和“杀!杀!杀!”唱得格外地响,格外地动感情。至今,我还记得战斗间隙休息时,他常挂嘴边的话是,“我们江西呐,有‘南昌的锅,九江的盆,景德镇的瓷器真喜人’之说。等全国解放了,我邀战友们到我们那里做客,品尝一下我们那里地道的腊肉、风鸡,喝杯我们用包谷酿造的酒,回味着我们在部队的愉快时光。”
吃罢早饭,他带着向卫东来到设在秀女峰西侧的岗楼前,向哨兵通报了拜见张克勤的要求,征得允许后,他一直站在岗楼旁,一边跟向卫东说着话,一边两眼紧紧盯着那条通往秀女峰的唯一的小路。老远看见两个军人正往这边走来,从走在前面的那个军人矫健、利索的步伐,他一眼认出是张克勤,激动的他心‘怦怦’乱跳。就在张克勤走出路旁警戒栏杆那一刻,闫继友大呼了一声:
“江西老表,张克勤,你好吗?”
张克勤也认出了他,上前紧紧的握着闫继友的手,惊叫起来:
“哎呀呀!山东棒子,金再生,哪阵风把你吹到这里来的?是来找咱们老战友闫继友叙旧的吧?他,人呢?”
犹如一池平静的湖水,突然掀起一根银光四射的浪柱,刚才发生的这一戏剧性的情节,简直把人带进“闷葫芦”里:
周晓伟惊呆了!
哨兵惊呆了!
向卫东惊呆了!
旁边过往的社员群众惊呆了!
于是,你一舌头他一嘴地纷纷议论起来: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不是闫继友,叫金再生?”
闫继友一时无法对答,朝张克勤哝了哝嘴,张克勤从这一细节中似乎明白了什么。刹时,感情的潮水,就像火山爆发一样,两个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互相望着,想着、笑着。一滴滴战友重逢喜悦的热泪,代替了他们一时不知从何谈起的满腹的话语。半响,张克勤问:
“老金,老闫他去哪里啦?”
“走,咱们到大队办公室谈谈去。”
在简易的将军山大队办公室里,俩人对坐在桌子前,金再生给张克勤倒了杯水,递过去,他点燃一支香烟,深深吸了一口,望着缕缕烟雾慢慢向上飘去,他语气深沉地说:
“老战友,你边喝水边听听我聊聊关于闫继友战友的事吧!1950年,美帝国主义发动了侵朝战争,中朝人民并肩作战,奋勇杀敌,终于把敌人赶出了三八线。打出了一个大好形势。那时咱们连固守在凤山182高地上,全连指战员遵循毛主席关于‘帝国主义和国内反动派决不甘心他们的失败,他们还要作最后的挣扎’的教导,并没有在大好形势下放松革命警惕,充分做好了粉碎敌人突然进攻的准备。
“事情果然不出所料,1952年10月末的一天深夜十一点钟,一股所谓的‘联合国军’两个营的兵力,对凤山182高地展开了激烈的争夺战。敌人集中了一百几十门大炮和几十辆坦克的火力,对这个高地进行了猛烈的轰击。全连官兵们由连长马大平指挥,在给养弹药一时运不上去的情况下,同敌人进行了几十次的白刃战。我吹起了冲锋号,干部战士们像下山的老虎,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嗷嗷呼叫着,对往山上蜂涌而来的敌人,用刺刀穿,用石头砸,用牙齿咬,顶住了敌人一次又一次的集团冲锋。闫继友不顾伤残的腿,一口气挑死了五、六个美国大鼻子,还抓了三个俘虏。就这样,我们靠着带血的刺刀、石块和牙齿,一直坚守到给养弹药运上来。战后讲评,闫继友介绍经验说,‘你别看美国鬼子能造原子弹,可他们的刺刀就没钢,不敢跟咱刺刀放对。’‘那帮面包篓子最没种咧!你捅倒他几个,他们就哇哇乱嚎,扔下刺刀,撅起屁股就跑。’为此,团党委给他记了三等功。还‘火线’入了党。他的事迹迅速被军文工团的秀才们编成了小话剧,在参战的部队中巡回演出,大大鼓舞了官兵的士气。
“本来团里准备提拔我当排长,为了兑现对战友的诺言,53年部队回国后,我主动申请复员,要求回到老阎的家乡。但咱们的迟政委说,你这种献身精神难得可贵,可要有名份啊!除非你改名换姓,顶替闫继友的名才行。我满口答应了。为了尊重历史,迟政委责成组织部门给我开了一份闫继友牺牲证明,一份闫继友复员证和到金县政府报到函,还有一份我真实身份——复员证和到山东微山县政府报到函。迟政委嘱咐我到了金县,务必跟当地政府说明原因、注意保密。就这样,我来到了这个两眼一摸黑的地方。我深知肩上的分量有多重,尽孝不但要有孝心,更要有能力。
“老闫的妈,别看双目失明,心可细了,那天到了这里,找到了老阎的家,我把练了几遍的妈喊了出来,要知道俺山东鲁南一带习惯称母亲为娘。她听后,把我的脸摸来摸去,自言自语地说,你怎么不像我的娃,说话口音也变了。我一再解释,还不能多说,因为不会说这里的话,怕露馅。好在我对她十分孝敬,加上县政府领导密切配合,渐渐地对我是她的儿子再也没有什么疑问了。”
屋里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到。
听了老战友的叙述,张克勤眼睛红红的,泪水一滴一滴流了下来。消失的往事,难忘的情景,在他的眼前一一复活了。他仿佛看见了闫继友那“目光炯然,言语和婉,举止文雅,彬彬有礼”的容貌,仿佛听到他那幽默诙谐地声音:“三国的源头在我们金县……”
站在外面旁听的周晓伟和向卫东也在抹泪、抽泣……他俩除了对闫继友的英勇行为由衷钦佩外,更多的则是对金再生为了践行替牺牲的战友尽孝送终的铮铮诺言,主动要求弃武从农,告别军营,打消回到鱼米之乡的山东微山湖故里,与父母亲家人团聚,享受天伦之乐的念头,而心甘情愿地顶替闫继友的名字,来到了烟迷远水,雾锁深山的异地他乡,倾注全心的爱,一如既往地负责赡养战友的母亲,用实际行动演绎了人间大爱的那不可多得的高尚品质和尽善尽美的思想境界,交口称誉,刻骨铭心。
这时,金再生从抽屉里拿出那个用红绸布包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打开,张克勤看了这些充满战友情,阶级爱的证件,心里不是个滋味。他擦了把眼泪,拿着金再生的那张尘封数年发黄的复员报到函,关切地问:
“这些年来,你就一直没回老家看看?山东人,特别你们县离曲阜孔老二很近,讲究礼仪道德,尤其是孝道,你就不怕父母亲、兄弟姐妹和亲戚邻居说你大逆不孝?”
“哎呀!那顾得过来呢!我也管不了这么多了。老闫的妈今年春上才去世。实话不瞒你说,微山老家的父母不是亲的,他们是我的养父母。”
“哦”
“别看是养父养母,但二老对我比亲生的儿子还好,那时家里也不宽裕,可好吃的,好喝的都让我先吃,恐怕我受了委屈。自打复员来到这里,我几乎天天想,夜夜梦到他们啊!二老的音容笑貌经常在我脑海里一遍一遍浮现。还有那几个姐姐哥哥。尤其是嫁到南庄的大姐。那年我的肩胛被湖霸打伤了,之所以好的这么快,多亏是她三天两头送来专治枪伤的湖里的野生黑鱼给我吃。听说两位老人五年前先后也走了,因为老闫的妈在,怕她多疑,我强忍痛苦,就没有去给老人家披麻戴孝,送最后一程,我金再生是忠孝两不全啊!”说到这里,金再生老泪纵横,泣不成声了。
“现在老闫的妈不在了,你可以回家看看去嘛!”
张克勤问起了金再生家里情况:
“你现在几个孩子?老伴是干什么的?”
“三个孩子,老大是儿子,去年年底去了济南军区的部队服役,老二是闺女,在张湾小学读五年级,小的儿子也在那里上学,读一年级。老伴是家庭妇女。”
“他们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吗?”
“老闫的妈去世后,在整理屋里东西时,大小子发现了我那复员证,才知道我的家在山东。我瞒不下去了只好说了实情,他们听了很感动。老伴说,从跟你结婚那天,我就怀疑你不是我们这里人,经常把同意什么说成‘管’。”
张克勤突然问道:
“哎!你怎么叫金再生,是不是……”
这句问话,立时引起金再生一阵隐痛,他咬咬牙说:“至死我也忘不了啊!”
说话时,他抬高了目光,看着屋外秀女峰的剪影,脑子里不由得闪过了一段往事:
金再生一口气讲完了这段故事,又说:
“对,是我把你介绍到部队来的。”
接着俩人谈起了最近将军山大队发生的情况。想起往事,又联系到刘黑子反常表现,一股怒火涌上心头,金再生握着拳头忿忿地说:
“老战友,既然毒蛇出洞了,那我们一定要配合你们对准它的七寸,狠狠打!为你们创造国防工程施工的良好坏境。让党中央放心,让毛主席放心!”
张克勤也有同感,点着头:
“言之有理。我们在这里搞国防工程施工,就要和当地的贫下中农团结一心,挖出隐藏在大山深处的美蒋特务,抓住阶级斗争这个纲,才能打赢革命和施工这一仗!阶级斗争一时一刻也不能放松啊!”
下午,八连全体干部战士继续在营房门前岩石上操练,大家轮番抱着风钻,忘我劳动着。偌大的营区,红旗招展,人声鼎沸,空压机隆隆地响着,风钻突突地叫着,大锤和钢钎咚咚跳着……这一切的一切好像在赞颂龙腾虎跃的工程兵战士,又好像在为即将鏖战“野猪坡”、“狮子头”伴奏一支开炮曲。
趁大家休息的时候,印证王青乐安然无恙,仍在部队服役的消息,还在兴奋点上的阮林欣突然放开歌喉,唱起了阿尔巴尼亚一位女歌唱家的红色精典歌曲《修正主义者的阴谋破产了》。这是他的特点,每逢遇到高兴或难受的事缠身,他喜欢哼曲、唱歌,并且是一支又一支不重复。但今天这支歌曲,他连唱了三遍,引起了大家一阵议论:
“副指导员怎么老唱起这支歌啊,是不是他有什么寓意?”
“是呀!他是指的什么呢?”
“是不是他指的苏修社会帝国主义?当年他们跟咱们国家签订友好条约,派专家指导咱们科研人员研制原子弹、导弹等核武器,那个修正主义头目赫鲁晓夫不守信用,撕毁了合同,撤走了专家,咱们的科研人员在毛泽东思想指引下,自力更生,发奋图强,终于功成名就。现在不仅原子弹、导弹研制发射成功,而且还把人造卫星‘东方红一号’送上了太空。”
“我估摸着,他不仅仅指的是这个吧!”
“那会指的是什么呢?”
“是不是指的咱们在移防的路上,那个东风司机说的阶级敌人造谣的话,还有阶级敌人在咱们通过的桥下搞破坏,被我们一一识破,他们的阴谋没有得逞,这两件事呢?”
“不会!阶级敌人造谣这件事,副指导员是知道的,可后一件事,他压根不在现场啊!”
“那是指的什么呢?”
“是什么呀?这真是个谜!”
程虹知道阮林欣唱这支歌的喻意是,想用这种方式向大家传递一个信号:王青乐还活着,仍然在部队服役当干部。他本想让同志们猜猜,看有没有高人,可几个人七嘴八舌猜了一通,全不沾边儿,只好把那个可以公开的秘密说了出来。
像埋在地底下的地雷突然爆炸一样,引起轩然大波,大家“呼啦”一声都把程虹围了过来,有的乐得脸上像开了花似的,有的眼内闪着晶莹的泪花,言三语四,众口纷纭:
“哎呀!排长,你这个新闻报料太叫人高兴了!晚餐,我要多吃几碗大米干饭了!”
“老班长的那点事本来就应该这样处理嘛!可那个吃饱撑的小人无限上纲,借题发挥,整人、害人,真不是玩意儿!”
“不会是他在兵种当部长的堂叔起的作用吧?”
“不可能!”
“哦!我明白了,副指导员哼这支歌的含义了。”
“什么含义?”
“他的意思是,那个告刁状,故意整王青乐的小人的阴谋破产了!”
王明辉也听到了这些对话,放下手中的活计,连忙跑过来问程虹:
“老班长在哪个部队?你告诉他的联系方式,我好写信问问,成家没有?嫂子是干什么的?有几个孩子啦?我想死他啦!”
许延语也跟着问道:
“排长,不是说兵种要选调一些有施工经验的干部充实咱们部队来吗?这是个好机会,你了解一下,如老班长还在工程兵部队,就劝劝他赶快申请,回老部队来,再和大家一个锅里摸勺子!”
孔庆旺和孙家才闻讯也跑来了。
见了程虹,孔庆旺十分严肃地说:
“一排长,想念王青乐,为他打抱不平,心情可以理解,但不能瞎说呀?你要注意自己的身份和形象啊!”
没等程虹陈叙,阮林欣接过上了话:
“连长呀,一排长说的一点都不是瞎话,王青乐没有去阎王爷那里报到,也没有被绳之以法,什么蹲黑屋子啦,劳动改造啦,他现在仍然是穿四个兜的军官,在工程兵独立团高就,小步快跑,跟你一个职别,连队的一号首长了。”说完,有意观察孙家才的反应。
这对孔庆旺来说,无疑是天方夜谭,但他认为很不靠谱,追问道:
“你们从哪里知道的?是不是马路消息呢?”
“《工程兵报》上呀!那可是咱们工程兵党委机关的喉舌和舆论工具呀!”
“笑话,重名重姓的多了,你们凭这点就认定王青乐还活着,还在部队当干部?是不是有点太牵强了吧?”
程虹急忙插话:
“哦!那可真是件大喜事!我打心眼里高兴。说心里话,我有时还梦见他还在咱们连队组织拉歌,指挥全连唱这支‘迎红日,披彩霞,工程兵战士走天下’歌儿呢!”
孙家才拾人涕唾道:
“老孔,我也与你一样呀,高兴的不得了啊!我现在巴不得他重返咱们连,一起在秀女峰下打洞穿窟窿啊!”
阮林欣看着站在孔庆旺一旁的孙家才,听了他的这番极其虚伪的表白,气不打一处来,话里有话地说:
“哎呀!就怕有的人,心口不一,嘴里说高兴,心里那个呀……跟猫抓一样难受,恐怕晚上又要失眠了!”
孙家才一听这话,满脸的表情急剧变化,语不成句地:
“你,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我是摆正了自己的位置,副指导员,锣鼓喧天!”
“你,你……”气得孙家才脸上的肌肉都颤抖起来,涨红着脸,五官都移了位,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我阮林欣怎么的?既没有告刁状,又没有投井下石,走的正,站的直,正派着呢!吃么么香,干么不累!”
大家心知肚明,想起了那次在新兵连戈壁荒漠批斗王青乐大会上,孙家才的拙劣表演,极其恶毒的言语,谁也没有去劝说,都巴不得让阮林欣继续损他,看看热闹,解解还没冲淡的怨气。倒是孔庆旺出面圆场,结束了这场舌战:
“你俩还有完没完?别忘了今晚的支委扩大会。”
孙家才使劲瞪了阮林欣一眼,再没有说话,绕过他,走了。
阮林欣冲着孙家才的后脊梁,得意地放声大笑起来,然后,紧紧跟在他后面,又哼哼唧唧地唱着那支《修正主义者的阴谋破产了》的歌儿:
捏巴菜呜曼故做莱,
西巴里阿杜狗做阿莱。
阿爸丽丽无期才,
呵嘎污泥踩……
“晚汇报”刚结束,八连就在那简易的会议室里召开支委扩大会,专门研究8号坑道两个口前的拦路虎:“野猪坡”和“狮子头”爆破和施工场地平整的问题。
张克勤从营部赶来出席了会议,他坐在挂有毛主席的像的一边。孔庆旺左边坐着孙家才和阮林欣,右边坐着刘林。对面坐着程虹、贺世全、温传山和卞华贵四个排长,端坐在一角的是司务长和党小组长。
会议由孔庆旺主持。他首先谈了“野猪坡”和“狮子头”的地形特点和施工的难度。他说:
“那盘踞在8号坑道西北角坑道切口前的‘狮子头’和8号坑道东南角坑道切口前的‘野猪坡’,虽然各自只有二百多平米的面积,但施工难度不亚于坑道切口。‘狮子头’像列队的狮子,横成排,竖成行,威风凛凛,张牙舞爪,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凶相。我数了数共计二十多个狮子头,而且大小均匀,每个狮子头,保守估计也有三十多立方石块。‘野猪坡’呢,像个野猪家族的居住地,大大小小有上百头之多。只有把这些拦路虎炸掉,平整好场地,才能顺利地铺设钢轨,空压机、发电机才有地方摆放。所以,我们还是要遵照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教导,‘在战略上要藐视一切敌人,在战术上要重视一切敌人。’打好这一攻坚战役。”
接着,孔庆旺提了一个大战“野猪坡”和“狮子头”的初步方案,交给会议讨论。他简要地把这个方案产生的经过说了一遍。
原来今天下午,晚饭号还没响的时候,孔庆旺同营技术员陈黄翔一起,到8号坑道两个切口现场逐一进行了观察。经过仔细观察,发现“野猪坡”和“狮子头”的中间部位都有段五米多长,一米多宽的石缝,往下望过去,黑乎乎的,看样子里面很深。这是典型的喀斯特地形的特点。打算用风钻先在那里打眼、装药,实施爆破,用炸开的碎石把那个缝隙填实,再选“鹤立鸡群”的“石野猪”和“狮子头”,一一进行大爆破,扩大战果。最后对其发起总攻,开膛破肚,打歼灭战。这样既安全,又提高工效。
这时,陈黄翔听了孔庆旺的分析,觉得十分有理,说:“连长,这个施工方案是有科学根据的,可操作性很强,你们连就这样干吧!”
孔庆旺将施工方案向大家介绍后,到会的人都认真思索着,在脑子里掂量着,谁也没有吭声。会议一时沉静。张克勤只好“沙场点将”。他脸转向孙家才:
“老孙,你这炮筒子今天怎么变成了闷罐子啦?”
一句话问得孙家才不好意思,他笑着说:
“好!教导员,我打个头炮。我基本同意老孔的这个搞法!但有一点不同的是,应该全面开花,‘野猪坡’和‘狮子头’这两个拦路虎,要选大个的,用风钻打深眼;对那些小野猪崽子和狮子身子的部位,可打稍浅一些的眼;装好药,可不用电雷管爆破,而改用人工点燃导火索搞,这样还能让战士们从战争中学习战争。爆破后,用推土机把碎石推成一个坡度,铺设轨道,到时坑道里的碎石用轱辘车运出来又省时省力,多来劲呀!”
他洋洋自得,认为自己比孔庆旺棋高一着,大家会赞成的。没料到阮林欣坚决反对。
阮林欣说:
“连长说的这个施工方案,我完全同意。但对指导员别出心裁的意见,我一百个不赞成!”
大家知道,阮林欣又跟孙家才叫上劲了。
孙家才收敛了笑容,坐在那里也不敢反驳什么,担心阮林欣又生出什么花花点子,让自己难堪,只得长出短气,不停地挠着头皮。
张克勤问阮林欣:
“谈谈你的理由。”
阮林欣言近指远地说:
“咱们工程兵搞任何工程都要先难后易,啃完骨头再去吃肉。全面开花,实施爆破,那是眉毛胡子一把抓,其结果,眉毛没抓到,胡子还长在那里。用人工点炮,那是小儿科的做法,我估计得打上百个眼,好几个点炮手去完成,那里坑坑洼洼不说,‘野猪’成群,‘狮子’成阵,还有荆棘野藤,容易绊倒,怎么撤离?到时导火索浓烟滚滚,看不清楚,少点了几个炮,那就留下安全隐患。那喀斯特地貌的特点是,如有石缝,必然下面会有溶洞,如不先把那里用碎石回填,推土机一推,十有捌玖要造成坍塌。更让人哑然失笑的是,什么平整的场地要有坡度。光想着轱辘车推渣省力了,战士们一旦刹不住车,轱辘车像脱缰的野马,拦都拦不住,那可要造成车毁人亡的大事故,何况绝大多数同志们没干过这买卖,场地应是平平正正才对。要知道,‘野猪坡’和‘狮子头’的两边都是看不到底的万丈深渊呀!”
张克勤满意地朝阮林欣点了点头。
孔庆旺面前摆着一本施工日志,他一边聚精会神地听着同志们发言,一边记录着要点,还不时地启发大家进行分析、判断、选择。
紧接着,大家纷纷发表意见,一致赞同孔庆旺和阮林欣的想法和做法。于是,问题一下子集中到了哪个排先上,如何登上‘野猪’和‘狮子’身上,拧着它们的鼻子去打眼、钻孔。每个排长都在尽力挖掘着从实战出发,在实际施工中积累的经验,提出各自认为最为合适的办法。三排长温传山建议打深眼,装足药,捣实梯恩梯炸药,再把接好雷管的导火索塞进去,实施人工爆破。二排长贺世全主张钻孔的密度要加大,这样炸出来的碎石多,便于回填那个喀斯特地形的石缝,孔眼如少钻,爆破炸出来的石块必然很大,不利于回填。
程虹同意那两个排长的意见,对下步扩大战果,打眼放炮谈了自己的想法和建议:
“我实地脚勘过,从坑道切口处到‘野猪坡’和‘狮子头’这一段都有二十多米,坡度呈60多度,爆破后,清完碎石,就在上方十米左右距离内继续打眼,实施电爆破法;十米以下的那段不要管它,用推土机把爆破炸出来的碎石这么一推,就可以填满那个坡度,找平了,如发现还有露出地面上的脑袋,抡起大锤敲掉不就行了!”
张克勤点了点头说:
“一排长想得更细,说的条条在理,方法可行。其他几个同志的建议,也有可取之处,这个施工会开得不错。还有哪个同志有补充的意见吗?”
“没有啦!”
“那好!老孔,你和连里几个干部商量一下,综合大家的意见就这样办吧!第一仗开局非常重要,我建议,你们四个连干部都要跟班。至于哪个排先上,哪个排后上,我‘抢班夺权’,给你们当个家,按顺序来吧!一、二排主攻‘野猪坡’,三、四排大战‘狮子头’,实行两班倒。我呢,从明天起,就把铺盖卷搬到你们连,也同战士们一起吃、住、干!”
支委扩大会结束了,程虹回到了帐篷里,文书小郭跑来了,交给他一封信,一看那熟悉的娟秀的字迹,一丝微笑在嘴角荡漾开了。他连忙拆开迅速浏览了一遍,除了信的开头和结尾有称呼和署名外,整篇都是转抄了卓文君给司马相如回信的内容。他认真默读起来:
一别之后,
二地悬念,
只说是三四月,
又谁知五六年,
七炫琴无心弹,
八行书无可传,
九连环从中折断,
十里长亭望眼欲穿,
百思想,
千系念,
万般无奈把郎冤,
万言千语说不尽,
百无聊赖十依栏,
重九登高看孤雁。
八月中秋月圆人不圆,
七月半烧香秉烛问苍天,
六月伏天人人摇扇我心寒,
五月石榴如火偏遇阵阵冷雨浇花端,
四月琵琶未黄我欲对镜心意烦,
急匆匆三月桃花随水转,
飘零零二月风筝线儿断,
郎呀郎巴不得下一世你为女来我做男。
既然小乔这么浪漫,那我就来个东施效颦,给她也浪漫一回吧!程虹拿起笔,摊开纸,伏在自制的桌子上写着。
霞:
好!
信悉。
抄一首诗补下列空白。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不是生与死的距离
而是我就站在你面前
你却不知道我爱你
不是我就站在你面前
而是爱到痴迷却不能说我爱你
不是我不能说我爱你
而是想你痛彻心脾
却只能深埋心里
而是彼此相爱
却不能够在一起
不是彼此相爱
而是明明知道真爱无敌
却装作毫不在意
所以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不是树与树的距离
而是同根生长的树枝
却无法在风中相依
不是树枝无法相依
而是相互瞭望的星星
却没有交汇的轨迹
不是星星没有交汇的轨迹
而是纵然轨迹交汇
却在瞬间无处寻觅
不是瞬间便无处寻觅
而是尚未相遇
便注定无法相聚
是飞鸟与鱼的距离
一个翱翔天际
一个却深潜海底
送你一个甜蜜的吻!
虹
1970年10月6日于秀女峰下
程虹写好后,仔细地看了一遍,便装进早已写好的信封里,丢入连队的信箱。
在秀女峰半山腰,有两棵参天的大杉树,一夜之间,杉树上凌空架起了一条醒目的红色横幅标语,上面闪烁着这行金色大字:天高我敢攀,地厚我敢钻。战士面前无难关,迎着艰险冲向前。
杉树不远处的岩壁上,还贴满了五颜六色的标语:“提高警惕,保卫祖国”、“备战备荒为人民”、“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工程兵战士豪情壮,光荣传统大发扬”……
这是程虹带着王明辉、许延年等几个班长和战士连夜布置的。
初醒的苍鹰拍翅凌空,早起的画眉、百灵以及那些叫不上名的小鸟在秀女峰探头惊望:呀!是谁一下子把这深山密林打扮的如此光彩焕发!
一轮血红的太阳,霞光四射地从秀女峰升起来,葱茏苍郁的山林,立刻披上了一片金光,穿过重重群山洒向奔流的葛公河,那缎子似的蔚蓝色河流,也被反射着金色的霞光。
鏖战野猪坡的战斗今天就要拉开序幕。
王明辉这周值班。他出列带队。那身穿工作服,头戴藤条帽,扛着风钻、钢撬、腰缠导火索、提着装有炸药、雷管等工程兵的“武器”的一排战士们,高唱着《工程兵之歌》,雄赳赳,气昂昂地朝秀女峰下进发。
征服那天堑,
扫除雷阵,
把大军送上胜利的征程。
布防那海疆,
设垒边境,
用血汗筑起卫国的长城。
光荣啊工程兵,
历史铭刻着我们的功勋……
阮林欣和程虹扛着钻机紧紧尾随在后面。
在岩壁与布标之间一块隆起的巨大岩石上,八连一排的战士们列队聚精会神地听阮林欣讲话,他声音洪亮地说:
“同志们,在工区、团首长亲切关怀下,在当地贫下中农的热情支援下,咱们打了个漂亮仗,安好了家,又在岗前练兵中,学会了风钻的操作。今天,大家盼望已久的新战斗,鏖战野猪坡,就要开工啦!同志们,为人民立新功的时刻到啦!”
阮林欣越讲越来劲,接着他谈到鏖战野猪坡的重大意义,以及有利条件和不利因素,号召大家发扬伟大领袖毛主席倡导的“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以十倍的干劲百倍的勇气啃掉这个硬骨头,顺利进入坑道切口。
渴望新任务的战士们听了这番激动人心的讲话,一双双带茧的手渐渐握成了拳头,一双双眼里闪烁着投入新战斗前的焦灼和欢乐,一个个迫不及待地准备接受更大的考验。
就在队伍里洋溢着一片战斗激情的时候,阮林欣的讲话结束了。他向程虹轻轻一挥手,意思是让程虹再做一番临战动员并部署施工。
程虹小声说:
“等等指导员吧!请他给我们排鼓鼓劲,打打气!”
阮林欣气呼呼地说:
“朝令夕改,什么玩意儿,支委会定下来的事,连长副连长跟班三排,他和我跟班你们一排,一大早不知他犯了什么病,变卦了,说给教导员盖间漂亮的房子,真是十足的溜须拍马大王!可以创吉尼斯纪录啦!”
“那好吧,我就讲几句吧!”程虹说完向前跨了两大步,放下钻机。
“同志们,刚才听了副指导员的讲话,大家的拳头都捏出汗了吧?”
程虹的第一句话就把战士们吸引住了,队伍里立刻发出一阵轻轻的笑声,大家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心真的握着一把热汗。
“大家把拳头攥得紧紧的,这好!”程虹接着说:
“现在,咱们面前卧着好几十头石野猪。你们看——”
说着,程虹将左手一下劈下去,战士们的目光也跟着一齐射向左前方。只见秀女峰山坡下突出了一个个形似野猪的巨石。那大个的野猪一头头夹在小野猪中间,有的猪嘴紧闭着,有的微微噘着下唇,有的睁大警惕的双眼,似乎一旦天敌偷袭时,就猛冲下去血战,保护它的猪子猪孙们。那些小野猪崽,有的低头觅食,有的呼呼大睡,还有做着嬉戏打闹的动作,惟妙惟肖,煞是可爱。好一个野猪家族群落!靠顶端的每头大野猪,保守估计都有三米长,一米宽,六米高。尤其是旁边的那段喀斯特地形的石缝,深不可测,往下一望,浑身发毛。当地有这样的民谣:“野猪坡呀悬岩陡,桐籽掉下砸成油。鹞鹰展翅想飞过,半天还在山腰游。”可见险峻的气势。
程虹将手收回来,接着说:
“同志们,要在这野猪嘴里拔牙,在它身上钻窟窿,打眼放炮,险不险?险!可是,迎着困难上,面对艰苦乐,这正是我们工程兵的性格嘛!伟大领袖毛主席最近教导我们,‘三线建设要抓紧。’为了让毛主席他老人家睡个安稳觉,我们要拿出在西北茫茫戈壁荒漠执行核试验保障任务,为‘两弹一星’‘造窝’的干劲和勇气,打通坑道切口处的道路,向秀女峰的胸膛前进!”
程虹提高嗓门说:
“困难,最怕我们这支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工程兵战士,只要我们用咱们工程兵的特殊武器,风钻、钢撬,别说它是石野猪,就是铁野猪、钢野猪,咱一使劲,就得叫它变成豆腐野猪!”
程虹这一番鼓动的话,就像一块块火红的钢锭从炉膛里迸出来,通红、炽热,投进战士们的胸膛,直烧起呼呼的火焰。
战士们纷纷表态:
“谁英雄谁好汉,就在野猪坡上看!”
“古时候老愚公一个人搬山,咱们五十多号人,难道还劈不开野猪坡?做新时代的愚公,是我们工程兵战士必须的。”
程虹把各班的分工说了一遍:为了便于管理,一班负责打眼;二班负责装药;三班负责点炮;排险、扒渣,由四班担任。明天上班,以此类推,二班负责打眼;三班负责装药;四班负责点炮;排险、扒渣,由一班担任。让每个班都能从“战争中学习战争”从实践中总结经验,打造一支复合型的施工队伍,为坑道切口,向掌子面进发做好精神和物资方面的准备。安全员这个活就让阮林欣去干。
“同志们,上!”
程虹一挥手,一班的战士们肩扛着钻机,“哇”的一声冲向“野猪坡”。这奔腾的虎势,使人感觉到,前面即便是铁山也得推开。
秀女峰震动了,沸腾了,满坡是呐喊声,催促声和夹杂其间的赞叹声,说笑声。这一切组成了一股强大的声浪,在秀女峰上空震荡,震得岩壁嗡嗡作响。仿佛这巨大的声浪是在热情地呼喊:秀女,醒来吧,快敞开你的胸膛,把这支钢铁部队迎进你的怀抱。今天呀,他们就在你的身下,打响野猪坡的第一炮了!
扑,突突!
突突突!
哒哒哒!
吼声骤起,像春雷在千山万壑间震荡不息,惊得山鸟四出乱飞。
一班长王明辉看到这壮观的场面,激情冲开了他思想的闸门,很多事情从脑海里滚滚翻腾出来:参军前,多少革命前辈英勇奋斗的动人故事,曾不止一次使他激动得流出来热泪。那时,他多么向往投身到脚穿红绒草鞋,头戴红五星八角帽的行列,像革命前辈一样,为人民献出自己的青春和力量。怀着这崇高的理想,他常常望着蓝天上展翅飞翔的银燕,笑出声来;常常坐在银幕前为疾驰在波涛汹涌的海上健儿叫好;还常常手捧《解放军画报》,面对爬冰卧雪的边防战士,而热血沸腾;更为工程兵战士逢山开路,遇河架桥,天当被,地当床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所感动。今天,自己不是已经置身在这理想的境界里了吗?生活里还有比这脚踏悬岩唱战歌,手抚白云发誓言,更雄壮、更激昂、更振奋人心的吗?做一名工程兵战士,走的是羊肠道,住的是帐篷、草房,虽说是艰苦一点,紧张一点,可生活是如此斑斓多彩,又如此富有战斗的诗情画意,感到多么光荣和自豪啊!他接连打了四个炮眼,擦了把汗,风钻又触到“野猪”的脖子上,钻头“嘎嘎”叫了起来……
程虹双手缚着风钻,胸膛紧紧地顶着机身,将长长的钻杆对准一头“野猪”的脑袋,一寸、三寸……钻杆在延伸,一钻一团火,一钻一声雷,连续也打了四、五个炮眼,手不歇,气不喘,继续战斗……
三班的战士们走向“野猪坡”点炮去了。
过了一阵子,野猪坡上响起了阮林欣那急促的哨子声,他摆动小红旗,意思是,炮,马上就要响了,告诫大家要在安全区里,不要来回走动。
转眼间,野猪坡上冒出一股股白烟,白烟中还闪烁着鲜明耀眼的红光。
在安全区里的阮林欣对程虹笑着说:
“一排长,等你看到这壮观的场面,定会有首诗作也‘倾山而出’呢?我早就说过,在这里,随便拾起一个故事,见过一个场面,就是一个美丽诗题。”
“是呀,触景生情啊!”程虹说着也朝那里看去。
就在这时候,猛地脚下一颤,秀女峰像鼓胀了似的,接着,一阵震耳欲聋的轰隆声从峡谷中响起,浓浓的烟尘翻滚着直冲天空,裹着的烟雾骤然降下满天石雨,石雨有的飞向秀女峰,有的一直射向苍穹,又霹雳啪擦地落到野猪坡和葛公河里,溅起一河密密麻麻的水花子。
凶猛的岩鹰,不敢在谷口里盘旋,搧动着翅膀逃向远方,连敏捷的丝光雀,也惊得化作无数黑点遁进云层。
阮林欣问程虹:
“怎么样,你那吟诗作画的灵感来了没有?”
“来了!”
“我也是。诗题是‘爆破工’。”说着,他朗诵起来了:
钢钎握手中,
险峰任攀登。
移山
——猛如虎;
填海
——赛蛟龙。
多气派
——好一个爆破工!
腰缠导火索,
离去炮声隆。
像千瓣石莲
——飞向太空;
似仙女散花
——撒到涧中。
猛回首
——乐坏了爆破工!
若问起你的理想,
志在高山峻岭中——
不把金光大道铺向云天,
不把国防工程根基加固,
不实现共产主义壮丽憧憬,
——终生战斗,
永做爆破工!
程虹异常激动和兴奋,等阮林欣朗诵完,也情不自禁地把他构思的题目为“群山沸腾了”的诗作朗诵了一遍:
山如海呀峰如涛,
歌声阵阵似海潮。
一处唱呵万处和,
波谷浪尖余音绕。
歌声里,钻机突突向山吼,
歌声里,红旗猎猎满山飘。
歌声里,满沟遍谷车笛鸣,
歌声里,灯火迎来红霞烧。
山如林呀峰如梢,
炮声隆隆似松涛。
一处响呵万处应,
林里云间回声遥。
炮声里,石花怒放飞捷报,
炮声里,人来车往卷狂飙,
炮声里,长城如笋平地起,
炮声里,人笑石笑山也笑。
歌声伴炮鸣,
炮声飞歌调,
两股热浪卷群山,
群山沸腾了!
跑着跑着,前面的人一下子停住了脚步,后面的人“呼啦”一声,挤上前,踮起脚,翘首朝前看去,万万没想到的是,坚硬的“野猪”是这般顽固,一溜炮响后,只把一个个“野猪”的脑袋、嘴唇揭了块不到五十公分深的皮。那揭了块皮的“猪嘴唇”,看上去,好似噘着的“猪唇”往里收了收,紧咬着牙,更加凶猛得要噬人啦!那“野猪”身子部位倒炸开了几个大小不等的坑,原估算,这一炮应该炸掉石方至少得在五六十方开外,现在只有五六方,少了十倍。
见此情景,程虹和阮林欣跑了过去,俩人对爆炸后的“野猪坡”的状况,逐一查看,分析原因,想从中找出可行的解决办法。
“老孙在吗?”
张克勤从八号坑道另一个口,三排的施工现场跑来了,老远喊道。
阮林欣答道:
“教导员,老孙不在,老阮有一个。”
“他去哪里啦?”
阮林欣幽默风趣地:
“他跟着唐僧、猪八戒、沙和尚到西天取经去了!”
“你们这里的情况怎么样呢?”
“教导员,你看看不就晓得啦!”
张克勤快步来到近前,对爆炸后的野猪坡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说:
“三排的同志跟你们一样,那‘狮子头’也是个难剃的头!看来,打深眼,有点行不通。不要泄气,没有攻不下的铁壁铜墙,没有翻越不过的火焰山!”
程虹取经似的,问:
“教导员,那他们下步是怎么办的呢?”
“我和你们连长的意见是,叫他们再深打眼,放第二炮,如果还是这样的话,那么就要重新调整施工方案了。我看,你们也这样办吧!”
张克勤转脸问阮林欣:
“你们指导员这会儿能去哪里啦?”
阮林欣摇了摇头:
“他压根就没有来。”
“怎么?你俩又拌嘴啦?”
“没有呀?”
“说起来真怪,他一到这里,怎么像变了个人似的,喜欢独往独来呢?有几次我找他,他不是去了山后,就是去了集市,真是不可思议。”
“教导员,他今天这两个地方都没去,听说在家给你整理房子呢!”阮林欣没有把孙家才为张克勤盖间房子的事说出来,用“整理”二字代替。
“这个老孙!整什么房子,我住在哪个班都行。我找他去。”
张克勤说完,转身走了,那脚步快得竟像一股穿山风。
八连的营房到了,从孙家才吆喝着十几个战士的语气中,张克勤明白了他没去工地的目的所在:这哪里是为我整理房子,而是为我盖新房子啊!一股火气不由得冒了出来。
孙家才见张克勤来了,迎上前去,笑着说:
“教导员,给你盖的房子马上就好了,您检查验收一下吧!”
话一落地,只见张克勤额头冒出个“紧急集合”,强忍怒火,说:
“来,坐下咱俩谈谈。”
孙家才思忖,看来我没跟班作业,这顿“尅”是少不了了,没想到,坐下后,张克勤语重心长地给他讲了毛主席的故事:
1950年3月4日,离开北京达88天之久的毛主席,率领中国党政代表团回到了中南海。第二天,李银桥去香山接来了妻子韩桂馨。毛主席特意在吃饭时让厨师多准备了几样炒菜,亲自陪韩桂馨吃了顿便饭。饭毕,毛主席向韩桂馨详细询问了香山的一些情况,韩桂馨无意中说起了一位领导干部在香山找了一处幽静的山坡,在给机关施工时顺便也为自己盖了一幢二层小楼,只是还没有住进去。毛主席听了,脸色变得难看起来。韩桂馨便没敢再说下去。第二天下午,李银桥就在毛主席的菊香书屋里见到了为自己盖房子的领导干部,同在的还有周恩来和聂荣臻。毛主席双手叉着腰站在那里上上下下打量着那个人,按捺不住心中的怒气,大吼道:“你的派头真不小呢!我看你和过去的帝王将相差不多了!”
那位领导干部吓得头上直冒冷汗,垂着头不敢正视毛主席。
毛主席背着手在房间里来回走着,突然又向那人劈头喝道:“你这么干,还配当共产党的干部吗?老百姓要戳我们的脊梁骨骂呢!我早讲过进城以后不要学李自成,你为什么装傻?”
那人低着头胆战心惊地说:“主席,我错了!”
张克勤讲完了这个故事,接着把发生在延安毛主席身边的一件事叙述了一遍:
一天,肖劲光履行公事,来到了杨家岭毛主席的住处。进屋时,主席还躺在炕上批文件。肖劲光知道主席一般晚上办公,上午休息。此时见他下午了还在炕上,以为他病了。就问道:“主席,您哪里不舒服,要不要我叫医院来人看看?”
毛主席笑着指了指火墙旁,那件烘烤着的湿棉裤说:“江青爱干净,把我唯一的一条棉裤洗了,我哪里起得了床吆!起来我就会光屁股。”
肖劲光鼻子一酸,这就是拥有几十万党员和军队,这就是赢得了人民信赖的领袖啊!
“主席,让您受这份苦我可担当不起啊!”肖劲光马上让毛主席的警卫员到留守兵团领了一床棉被和一套新棉衣。
“不行,我不要。”没想到毛主席认真起来,他严肃地说:“劲光呀,你是不知道,我生下来就是农村的娃,什么苦没吃过?我又不是洋面包养大的,干么要特殊呢?”
他让肖劲光坐下,然后一字一句地说:
“有句古话,不知你听没听过,叫愚公移山,愚公挖山不止,最后感动了上帝,把山背走了。我们现在做的就是感动上帝的事哩!我现在假如搞特殊,人民群众就不会相信你,他们就会说你不是真革命,是蒋介石,是天子……”
肖劲光明白了毛主席的心意。
毛主席接着语重心长地说:
“劲光啊,我希望你记住我的话,我不能搞特殊,你也不能搞。有些人不明白这一点,他今天弄点油,明天多弄些鸡蛋,后天再弄套衣服,两三回之后就成为习惯。但群众有本账,这样搞下去,早晚要搞垮自己的。”
孙家才完全被这两个故事所打动,他说:
“毛主席太伟大了!”
“对!你再听听这个故事,虽然很小,但回味无穷啊!”张克勤接着又讲开了:
“有一次,毛主席跟很多人在天安门城楼上出席活动,因为太阳太毒,毛主席的脸上开始冒汗珠,有的都快流进眼睛里了。这时,在旁边的警卫人员周福明从兜里掏出一块毛巾,想过去给毛主席擦擦汗,但刚要伸手,就被主席一把推开了,还瞪了他一眼,很生气的样子。周福明是1960年开始在毛主席身边服务的,既是主席的理发员,也是保镖,几年来从未见过主席发火,这次好心去给他擦汗,为什么会让主席生气呢?直到询问同事后,周福明才知道了主席生气的原因:当时在天安门城楼上的所有人都热得冒汗,但为了忙活动,没有人擦汗,更没有人帮他们擦汗,我为什么搞特殊呢?这就是毛主席生气的原因,也是他一直遵循的原则——别人都没事,为什么我要特殊?”
张克勤一口气把这三个故事讲完,交口称誉道:
“老孙呀,你看,毛主席他老人家就是这样严于律己,就是这样忠诚于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信念,忠于党的事业。在党的事业上,他作为领袖不搞特殊化,可谓身先士卒,以身作则。可以这样说,毛主席就此问题早给全党全军做出了榜样,你这样做,看来是关心我,其实是往我眼里点药水呀,战士们看到了嘴里不说,心里要骂娘的。你还记得咱们在戈壁滩为‘两弹一星’造窝时,童政委吃住在班里的情景吗?为这,程虹还写了首诗歌,发表在《工程兵报》副刊上呢。”
“记得。”
“那你把这首诗背给我听听。”
孙家才挠了挠头,背了起来:
一排排整齐的铺位边,
一床发白的军被,
与战士们的铺位相连,
啊!是老政委又住在俺们班。
看到这床军被,
使人心潮滚滚似浪卷。
战争年代,官兵之间:
一块干饼分着吃,
一碗凉水轮着喝,
一支旱烟让着抽,
一条单被合着盖。
如今老政委呵,
老八路本色未变:
学习同战士们一起讨论,
把毛主席的话儿记心间;
施工同战士们一起流汗,
越是艰险越向前;
假日里同战士们促膝谈心,
对同志像春天般的温暖;
夜晚同战士一班岗哨,
多少星星熟悉了他的脸面。
铺腿、铺板,
铺垫、铺盖,
虽说普普通通,
它是革命传统的体现。
戎马生涯三十年的老政委啊!
特权思想脚下踩。
“题目?”
“连心铺。”
“好!你要是给连队战士们上时事政治课时结合人和事说的这么溜,人家就不会挑毛病了!”
孙家才红着脸,说:
“教导员,我想得不周,错了,那我叫他们把房子拆了。”
“盖了就盖了,拆了更浪费,留给工区和团司政后工作组的同志住吧!”
“那我现在去工地。”
“中午二排接班,你再去吧!”
突然,小郭跑了过来报告:
“好,我知道了。”孙家才跟张克勤打了个招呼,朝连部走去。
孙家才走后,张克勤忍不住地望着秀女峰下,四号坑道切口处,期待着程虹那个排,调整爆破方案后,首个台班能创造出奇迹来。
六
野猪坡上,程虹指挥四班把石渣清除完毕,一班又继续打起眼来。
一小时过去了,一溜几十个炮眼就打好了。二班的战士们掏净炮眼里的石粉,装好炸药,塞进导火索,迅速撤离。三班的战士们拿着点燃的导火索,一一对射。又一阵震天动地的爆炸声骤起……
浓烟消散了,四班的战士冲向前去一看,那列阵的几个“野猪”的头只削掉了半个脑袋,身子往下部位炸出了一个小坑,炸掉的碎石方比第一炮就多了三四方,很不理想。
渐渐地,战士们把目光都集中到了程虹的身上。四五十个目光组成一个巨大的问号:“排长,这可怎么办呢?”
站在“野猪”前端突出部位的程虹,刚开始,心里也像被烙铁烫了一下,但作为一排排长,连队的排头兵,他立即使自己镇定了。只见他那被汗水刚洗过的脸上仍是一片红光,身子还像在队列前动员时一样有劲,浑身上下展示出的坚定神态,给人一种鲜明的印象:干革命嘛,总是会碰到艰难曲折的,越是艰难曲折,就越需要艰苦奋斗啊!没啥了不起的,天塌下来咱们把它撑住就是!
他转脸对王明辉说:
“你去看看现场,估算需要多少石方才能填平。”
王明辉很快目测完野猪坡到坑道切口处的实际距离,匡算完工程量,怂拉着头走过来,一下子把大伙的注意力吸引过去了。
“多少?”程虹问。
“至少一千多方。照我们这个干法,十天半月休想完成。”
一听这扫兴的消息,大伙心里就像火上房一样着急,便议论开了:
“这‘秀女’太不友好,给她看家护院的‘野猪’真是顽固不化!”
“怕狼怕虎就不在山上住了,咱就是八天八宿不睡觉,也和它拼到底!”
程虹虽然也感到压得有点喘不过气儿来,但他心里清楚,越是在这种情况下,越要吹冲锋号,带着大家闯过难关。因此,他和往常一样,还是那么沉着冷静,听了大家把话说完后,他和阮林欣商量,达成共识,就提出下一步该如何以蚂蚁啃骨头的革命精神,采取打浅眼,循环爆破,层层剥皮,步步深入,炸平野猪坡!
四班把碎石清理完毕,一班将钻眼深度由一米改为五十厘米。起爆后果然奏效,一下就炸出近三十多方碎石。大家兴奋不已,仿佛看到了曙光和彼岸。
工间休息时,战士们就如何提高工效,献言献策。这个说,不怕慢,就怕站,要加班加点的干,才能不影响坑道切口。那个道,要采取三八制作业,昼夜不停地干。
听着大伙的议论,喜欢思索的程虹认为,加班加点的干可行,但要采取三八制作业不太合适,黑夜要有照明设备,让配属我们施工的机械连的电工在秀女峰半山腰接上电线,安上电灯十分方便,这样钻眼可以,但放炮麻烦就来了,一是点炮的同志撤离时难免绊倒,容易出事故;二是炸出来的飞石也会损坏通电设施。还是在钻眼上动动脑子,另辟蹊径吧。
突然,一个大胆的想法从他脑中冒了出来:今天的前两炮都是垂直往下钻了一米深的眼,虽然密密麻麻,但野猪坡石质是整体的,就像一把筷子不易折断,假如采用x型钻眼法,中间垂直钻,四周斜钻,成45度,与中间的钻眼对接,准能来个仙女散花。
程虹把这个想法一说,大伙儿茅塞顿开,拍手叫好。
“哎呀!我的一排长呀,你是仗越打越精了啊!”阮林欣眉飞色舞地接着说:
“这好比战争年代,我军有个连与一个团的敌人相遇了,兵力悬殊很大,硬拼肯定吃亏,那我们先截住一个连,一个一个打,岂不胜券在握了吧?这个方法,你们不仅要告诉接班的二排,还要把它介绍推广到三四排去。”
一度为完不成任务而愁眉苦脸的王明辉舒展开眉头,问程虹:
“真服你了,那你是怎么想到的呢?”
“急中生智嘛!”
“同志们,咱们跟那个老虎屁股摸不得,神圣不可侵犯的石野猪决一雄雌去!”阮林欣袖子往上一撸,扛起钻机冲在了前头。
程虹喊道:
“副指导员,你是安全员,要坚守岗位呀!”
“那个买卖技术含量低得很,责任心强就行,你选个战士担任吧!”
已近中午时分,那秀女峰的浓雾,像无数条巨蟒开始蠕动了,喷银吐铅一色白地顺着葛公河向西滚去。峰尖上裂开一条瓦蓝色的天缝,慢慢地向万里长空扩展开来。啊!秀女峰,你终于露出了真容。红日普照万物,起伏的山峦,奔腾的河水,葱翠的草木,毗连的工程兵的“家”,全镀上了一层金光闪闪的色彩。
又一阵沉闷的爆炸声响后,大伙说说笑笑地涌到野猪坡,这才息了气,忙着四处观望,“野猪坡”已全变了模样,脑袋掏空,身子没了,炸出的碎石少说也有七八十方。全排打破分工,一起填实喀斯特地形的那段深沟,在里面行走着,丝毫感觉不到这儿曾是天险,只有岩壁上还垂挂着的标语口号,标志着这里曾经发生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战斗。
清理完碎石,渐渐地坑道切口的掌子面已露雏形。程虹心里踏实多了:照此进度,我们和二排轮流作业,往下再炸出四、五米深,按期拿下野猪坡,那真是三个指头捡田螺——十拿九稳。说不定还能提前几天。他不由地望着那野猪坡,觉得不像原来那么狰狞可怖了,好像这些家伙已威风扫地,露出了虚弱的,任其宰割的本质。他以藐视的眼光扫视了一下野猪坡,对前来接班的二排长贺世全介绍道:
“记住,要打梅花形的孔眼,呈60度角,斜着弄,钻孔深度控制在一米左右。实施爆破时可改用电雷管,用推土机扒渣也能施展开了。”
贺世全握着程虹的手高兴地连声说:
“谢谢你提供的经验!谢谢你提供的经验!”
跟班的孙家才对眼前的景象为之一震,他碰了一下站在旁边的阮林欣的胳膊肘,说:
“副指导员,还是你这老工兵厉害啊!一个台班就把野猪王给生擒了!”
阮林欣不咸不淡地说:
“指导员,你说错了,是新工兵干的。”
“新工兵干的,那是谁?”
“还能是谁?一排长嘛!”
“哦!好样的,站好最后一班岗嘛!”
“什么站好最后一班岗?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说话走了嘴。”
阮林欣知道孙家才说话“满嘴跑火车”,就没有往深处问下去。这时,他想起一件事,于是,对已整理好队伍准备回营区的程虹说:
“一排长,你带着同志们先走,我和指导员有点事商量。”
“好的!”
望着程虹带领一排离去的背影和二排战士奔向了作业面,孙家才不解地问:
“副指导员,你有什么事找我?不会……”他临深履薄,不知所措,从心里对阮林欣打怵,生怕又出个花花点子,让他难堪。
“指导员,别疑神疑鬼的,是好事找你商量。来,咱们坐下来说吧。”
稍稍平静了一下情绪,孙家才没有坐下,只靠在旁边的一棵香樟树身,像求知的学生似的:
“那你快说吧,有什么好事?”
“哦!就这个事。我下午跟班,没空,那你现在去团里问问也中嘛!”孙家才敷衍道。
“我去问,这,恐怕有点不合适吧?还是你去问为好。”
孙家才想了想,说:
“那你看着办吧!”阮林欣说着,转身走了。
孙家才朝远去的阮林欣“哼”了一声,心里说:
孙家才矝功自伐,刚愎自用,心里在问:
想着,想着,一种胜利的喜悦,浮动在他的脸上。
二排的几个风钻手在贺世全的带领下,正按照程虹所介绍的经验,按部就班的在野猪坡上钻眼。孙家才走过来,从一个战士手里夺过风钻,极其老练地钻了三个眼,当他钻第四个眼时,那新的欲望,强烈地冲击着他的灵魂,一个大胆的想法涌上了心头:
秀女峰下,山鸡“咕咕”唱着,野猪坡上,孙家才手缚的风钻也“突突”、“达达”嘎嘎地叫着。此刻的他竟成了“粉人”。
又一个炮眼钻好,孙家才喘着粗气,满心喜悦地对旁边钻眼的贺世全说:
“二排长,可以清理钻孔的石粉,装药起爆了。”
贺世全看着孙家才又拿出了在戈壁荒漠落实毛主席关于西北设防的伟大战略,执行核试验保障任务时的拼命干劲,心里有说不出来的高兴,将风钻往肩上一扛:
“好的,指导员,让同志们按照分工各就各位吧。”他向风钻手们一挥手,极幽默地说,
“同志们,扛上咱们的家伙什,撤!”
贺世全和孙家才对视咧嘴笑了笑,并肩走出野猪坡。另外几个风钻手紧紧尾随着向安全区走去。
一阵地动山摇过后,野猪坡的五脏六肺几乎全撕裂开了,洒落的碎石像戈壁滩上的沙包,均匀、松散……见此情景,战士们禁不住地夸奖阮林欣和程虹指挥有方,摸索出的这一从实际出发,效果显著的打眼放炮法。然而,更多的赞语指向程虹:
“一排长,好样的,没有本位主义思想,施工经验毫无保留的给传授,不然的话,我们要摸索,要走弯路,肯定要影响工期的。”
“人家是经过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锻炼,名副其实的毛主席的好战士,思想觉悟当然高啊!”
“这样的人不提起来,难道还要提那些光知道埋头拉车,不知道抬头看路的憨子、庸人吗?”
战士们的呼声,孙家才听得清清楚楚,仔仔细细。按说他应借此抓住机会,发挥政治思想工作的鼓动作用,再把程虹的行为渲染一下,以点带面,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这比你专门上一堂政治课不知都要强几倍。可他一句话也没说,额上却渐渐地布上了一层阴云。
见孙家才沉思不语,他提醒道:
“指导员,让推土机手清理石渣吧!”
“对对,快通知推土机手。”孙家才应了一声,脸上依然挂着僵硬而冷漠的笑。
“站好最后一班岗?”路上,阮林欣老是琢磨孙家才的这句话:“是呀,补新退老工作在即,他是泛指呢?还是暗示程虹,今年你已是船到码头,车到站了。假如是泛指,这没有什么可挑剔的,毛泽东思想大学校培育出来的战士,都晓得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的道理,走的愉快,留下的安心。即使宣布了自己退伍了,没有离开军营前,哪怕只有一天,施工、学习,都是外甥打灯笼——找(照旧)舅。这是部队的光荣传统。你这样说,也是多此一举的。要是指程虹,你那可是鸭子开会——无鸡(稽)之谈!或是狗戴嚼子——胡嘞喳!还有,我让他关心一下程虹提干的事,问问政治处干部部门,其外调材料地方党组织是否寄来了。瞧他回答的,吞吞吐吐,黏黏糊糊,一点不干脆利索。好像把程虹提起来就抢了你的位子似的。别不识抬举,我是尊重你。俗话说的好,没有张屠夫,照样不吃带毛的猪。我让连长去过问一下。
跟班三排在4号坑道另一个口鏖战“狮子头”的孔庆旺刚下班回来,正在连部洗漱。阮林欣步入进来,双方各自简单地说了说坑道口前的爆破进展情况后,阮林欣诚心诚意地说:
孔庆旺擦了把脸,语气恳切地:
“来了,今天上午干部股才收到。”
“哦!那干部部门还不通知程虹查体去?”
“唉!他们说程虹提干政审不合格。”
“什么,政审不合格?是什么问题?”
“说他是杀人犯。”
“一派胡言!他杀了谁?”
阮林欣顿时明白了孙家才话里本意就是向程虹发出了信号,准备退伍回家吧。并不是他狡辩的那样,说话走了嘴。
“喂!总机,请接干部股。”
孔庆旺抑制住情绪:
“干部股吗?我是八连孔庆旺,哦!叶干事,有件事请示一下,我连程虹杀了谁?”
“孙指导员没有告诉你吗?”
“没有呀!”
“哦!说是他未婚妻倪荷花。”
“这是栽赃陷害!能有几分可信度?”
“开始我们有些吃惊,后来细细一分析,这纯属是诬陷,杀人不成立,排除了。”
“是呀!倪荷花是自己触电死的,跟程虹没有半毛钱的关系,何况当时程虹还在部队,这事我知道。十分明显,这是倪荷花在大队当支书的哥哥故意使坏,给部队出难题,想黑人家程虹。”
“没错!程虹入党时,地方寄来的政审材料红红的一片,人家要提干了,来了这么一档子事,而且杀伤力极大!上面还说,程虹入伍前睡了倪荷花。”
“胡扯!我敢打包票,程虹连她的手都没碰过,更不用说看到她的屄毛吊毛了!”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就凭这一点,我仿佛看到那个姓倪的支书深藏着一副丑陋、龌龊、肮脏的嘴脸和一个阴暗、扭曲、变态的灵魂。地方上的基层党组织的个别负责人太任性了!”
“那你们应该通知程虹体检呀?”
“是这样孔连长,反映程虹的第一个问题否了。还有一个问题呢!”
“什么问题?能透露一点吗?”
“这不是什么军事机密,当然可以呢!就是他主要社会关系有点问题。”
“哦!你是指程虹的一个舅舅的问题吧?”
“对。”
“他入党都没受什么影响,这……”
“要是咱们部队不执行这个任务,当然不影响程虹提干,不是特殊嘛!告诉你,咱们团近日就有六、七十个干部战士政审不合格被刷下了,有的是亲属在清理阶级队伍时发现了历史问题,有的是地方革委会来信揭发某某是‘五一六’份子,还有的是自己的叔叔、大爷刑事犯罪被法办了。团里正在想法把他们分解到生产连或机关直属队去,不允许让他们进坑道半步。工程股一个测量参谋和一个技术员,那业务可是拔尖的,因家庭问题,我们已把他俩调到专搞副业生产的九连挖磷矿去了。”
“那程虹的事怎么办?”
“谢谢你叶干事,让你操心了!”
“哪里话?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哎呀!孔连长,我还有喜事告诉你呢!”
“喜事?我想的喜事就是尽快结束两地分居的生活,可家属随军资格还不够,这个喜事恐怕跟咱不沾边。”
“你猜猜看?”
“猜不着。”
“家属随军的三个条件必备一个就行,你知道吗?”
“叶干事,你别考我了,我背的滚瓜烂熟了。年龄35周岁,军龄15周年,职务副营。”
“你的提升命令已下,不出营,任一营副营长。这样一来,你家属就可以随军了嘛!”
“哦!的确是喜事。”
“这只是一个喜事。还有一个呢,你听了定会高兴的手舞足蹈,不知贵姓的。”
“你别调我的胃口了,快说呀!”
“这是我刚刚知道的,兵种干部部批准了我们的请求,把王青乐调回咱们部队,他的本意想回老连队,汪团长和童政委俩人碰头决定尊重他的选择,这不,我已拟好了让他到八连任职的报告,下午就送达工区政治部干部科审批去,他就是要来接你的班的啊!。”
“不到一周,你静等他来了搞好交接再去上任吧!好了,再见!”
“老阮,我的嗓门大,叶干事说话也不是小声,你都听到了,我没必要再给你复述一遍了吧?”
“那是!那是!”阮林欣舒心地笑了笑,和颜悦色地说,
“真是喜鹊飞进洞房里——喜上加喜。日盼月想王青乐来,他真的要来了。”
“自打那天你和程虹说王青乐还活着,还在部队,我就寻思着,他肯定要主动申请回老部队来的,这是他的性格,我了解他。倒不完全是,什么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而是他对咱们部队确实有感情,毕竟是建团应征的第一批兵啊!”
“说起来,还真有点好笑,他的心里承受能力简直不一般,配合组织演得那出‘苦肉计’戏也很成功。特别是被刘干事带到新兵连批斗,他那个沮丧劲,一幅无可奈何花落去的表情,无可挑剔,当真是……当时孙家才无限上纲批判他,他静听着,毫无表情,任人宰割的样子,而梁玉山、刘反修、李宝林批判他,尽管避重就轻,他狠狠瞪着他们一眼,好像在说,你们这些小新兵蛋子,凑什么热闹,也落井投石呀?谁看了都可信,这符合逻辑。”
“他那是哑巴吃水饺——心里有数呀!假如是你比他演得还好。”
“你那是抬举我,我可做不到。”阮林欣话锋一转,说:
“我敢打赌,咱们的大英雄要是知道了这个消息,肯定急的像怀里揣了二十五只小耗子——百爪挠心啊!”
“是的,他是自找的。谁都知道,人生在世,做人要有底线,做事不能太绝。你想想看,王青乐在新兵连一时在兴奋头里说了句玩笑话,当时谁都没把它当回事,一笑了之,可他却如获至宝,无限上纲,一状纸告到团里,组织不理会,照样给人家下了提干命令,他还不知趣,又继续往工区告状,闹得满城风云,组织只好那样处理了。当时我们都疑惑不解。”
“你终于说了实话,道出了大英雄这个告状者。那么,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记住这几句话,隔墙有耳。没有不透风的墙。要想人不知,除非己不为。”
“可以说,这些都是至理名言啊!”
“在那所谓批斗王青乐会上,他又……程虹那句看起来是牢骚话,实际上是有声的抗议,难得可贵啊!”
“程虹说的什么?记得他没有上台批判王青乐嘛!”
“当时老蒋点名叫程虹批判发言,他借故上了厕所,只听他说,老太太喝稀粥——无耻(齿)下流!如今这世道,放屁的场合不对,也会犯错误。”
“那程虹真是好样的,有立场,有观点,不随波逐流,无私无畏。我党我军就应该重点培养这样的人接班才对。”
“是呀,程虹敢说这样的话,那可是了不起的。所以老蒋跟我商量让他当文书,我举双手赞成。”
“人家毕竟是经过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锻炼,在地方是毛主席的红卫兵,来部队是毛主席的好战士。他不会忘记毛主席的尊尊教导:‘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世界是属于你们的,中国的前途是属于你们的。’”
“毫无疑问,假如老人家百年后,像程虹这样参加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一批闯将,不管在地方还是在军营,当年的红卫兵是不会忘记毛主席的嘱托的。尤其是,谁要是敢翻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案,篡党夺权,复辟资本主义,他们会挺身而出,给予迎头痛击!”
“我也会助他一臂之力的,扬眉剑出鞘!”
“好了,咱暂不说这些了。我担心他俩不好搭班子,互相拆台,划倒桨,对连队建设不利啊!”
“你没我更了解王青乐,大英雄跟人家不在一个档次上,会乖乖的俯首帖耳听话的,就是心里有意见,行动上不敢有半点表示。何况王青乐在部队学会了吃苦,学会了服从,学会了忍耐,学会了敬业,学会了责任,学会了努力,学会了勇敢,学会了宽容,学会了自律,学会了珍惜,学会了拼搏,学会了从容,学会了较量,学会了合作,学会了奉献,学会了务实,学会了风度,学会了执着,学会了思考……还有,我俩谈心,他常挂在嘴边的这些具有哲理的话我至今难忘。在西藏,再努力也烧不开一壶水,说明环境很重要。”
还没等阮林欣再往下说,孔庆旺接上了:
“骑自行车,再努力也追不上轿车,说明平台很重要。”
阮林欣又随上一句:
“男人再优秀,没有女人也生不下孩子,说明合作很重要。”
“一个人再有能力,也干不过一群人,说明团队很重要。”
“要想获得成就,唯有真正改变,从事上改,从理上改,从心上改,说明心态最重要。”
他俩你一句,我一句,像说对口相声似的把王青乐总结的人生什么最重要复述了一遍。
阮林欣本认为只有他一人知道王青乐这些闪光之语,见孔庆旺也如数家珍,便回到了正题:
“连长,你就放心等王青乐一到,搞好交接班,去营里赴任吧!眼下咱们还是要关心一下程虹提干的事。”
“叶干事还没回话,我等他告诉了什么结果再说吧。”
“别的事可以这样办,这事急不得。你曾给大家讲过哲学,记得有这么一个词,欲速则不达。”
“对对!那我吃了饭就找程虹谈谈,给他吃个定心丸。”
“王青乐归队的事,你可跟他点到为止,但他提干政审有点问题的事,一字都不要提。如果他要问起此事,你就多说些鼓励他的话。”
“嗯!”
半后晌的日头,照耀着秀女峰茂密的树林。
午饭后,一排的战士有的在擦拭钻机,有的在缝补工作服,更多的是围着程虹,请他讲故事:
“排长,‘大鼓书’梁玉山走了,‘故事王’杨思良也没了,放松放松,你给大家讲个故事吧?”
一提起他俩的名,程虹心里有股酸溜溜的味儿,他极力抑制住自己悲伤的情绪,答道:
“好,劳逸结合嘛!那我就给大家讲个流传在俺家乡的故事吧!”
“铁道游击队的故事,我们都听过多遍了,你最好讲个大伙儿从来没听过的新鲜一点的。”许延年给程虹定了个框框。
“那讲什么题材的故事?”
许延年抢着说:
“水浒里的梁山一百零八将,什么李逵下山,宋江杀媳、智取生辰钢、武松打虎等等,这些你也不用讲了。”
程虹想了一会儿,说:
“那我给大家讲个与武松有联系的故事行吗?”
“你是指的武大郎,是吗?”
“没错。”
“哎!这个,我们也听过了。”
“哦?那你说说,你听的他的什么故事?”
“不是说,武大郎是跟他弟弟武松一样,人高马大,在山东临清当县官,他阳谷县的一个老乡求他办事不成,就在回家的路上的石壁、树身、墙上,凡是显眼的地方写着,武大郎,长得三寸钉扎高,奇丑无比,等等,等等。后来有个擅长舞文弄墨的人,以此为依据,把本来的武大郎,就描绘成书上的这个模样了。”
“不是这个故事。”
“哦?那你快讲讲吧。”
“小日本的先师是武大郎,你们知道吗?”
“不知道。”
“我讲的这个故事就给大家破解一下。”程虹心里酝酿了片刻,有声有色地:
“话说武大郎发现潘金莲与西门庆通奸后,怕遭到她俩的暗算,就挑着烧饼担子远渡重洋,来到日本,继续卖烧饼。日本人说,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的烧饼,所以都愿意买。有时候没有钱赊着也得吃烧饼。当时日本人都不识字,当武大郎记账时他们就问。经武大郎一说,都伸出大拇指头,夸中国人真了不起,真伟大。称武大郎为老师,学识字。其实武大郎是识不了几个字的。因此,,现在的日本字有的是中国的汉字,有的像半个汉字,还有的缺横少撇,反正武大郎怎么教,他们就怎么学。武大郎教的字,也是纸糊的灯笼——心里明。”
“后来呢?”
“一排长讲的好,真是长知识啦!”
程虹循声望去,只见阮林欣坐在旁边一个不显眼的地方,看来他早就来了,只是大家都在聚精会神听故事,没有注意而已。
这时,阮林欣站起来,情绪十分激动,自报奋勇地说:
“今天咱们鏖战野猪坡,旗开得胜,我也给大家讲个故事,助助兴。”
“呼啦”一声,大家原来以程虹为中心的,瞬间,一下子把阮林欣围了过来。
阮林欣带着一脸神秘的微笑说:
“我讲的这个故事,既不是战争年代,咱们的特工深入敌穴侦破间谍案,也不是和平年代,贫下中农破除迷信捉什么妖魔鬼怪,而是生活娱乐故事,避免若干年后,一些无良史学家,不入流的作家对我军这段历史,尤其是对咱们工程兵的这段历史执意丑化。什么这些大头兵光知道讲些杀杀、打打、冲冲,血淋淋的故事,儿女常情,生活娱乐的故事是禁区,是洪水猛兽。”
阮林欣别出一格的开场白,极大的调动了大家听故事的热情,都迫不及待地说:
“副指导员,你快讲吧!”
“好!”接着,他用幽默动听的话语,讲开了:
“说有一个秀才进庙里避雨,见一女子在神像下解小便,一时性起将其强暴。女子大怒,告上县衙,哭诉道,‘大雨倾盆,书生进门,掀我罗裙,打我一针,不痛不痒,害我一生。’秀才辩称,‘大雨如瓢,书生进庙,见一姑娘,对神撒尿,将其堵住,反被诬告。’县官呵斥,‘一个青春,一个年少,鱼水之欢,各有需要,相互满足,有何可告?’女子大叫,‘冤啊!我还想要,他已拔掉,无情无义,太不人道。’秀才吼道,‘诚心堵尿,突闻雷叫,不敢久留,这才拔掉。’县官一拍惊堂木,‘本官判决,原告想要,被告拔掉,再回破庙,重新堵尿。退堂!”
“哈哈!”
“咯咯!”
“精神会餐,一素一荤,太少,我给大家添一道。”张克勤突然走了过来说。
“教导员,那是素的呢?还是荤呢?”
“荤的太腻,来个素的吧!”张克勤稍微酝酿了一下情绪,思索片刻,说:
“我讲的这个故事题目是,苏轼巧诗骂贪官。”
接着,他悬河泄水地讲了起来:
“两素一荤,还差个汤呢!我再讲个吧!”阮林欣来了劲。大家静静地听着他加的这个汤到底是个什么味道:
大家对阮林欣加的这个“汤”评价:
“清而不淡,荤而不腻,适合‘下饭’。”
阮林欣讲完了这个故事,就把程虹叫到一边,把孔庆旺提升和王青乐归队的喜事告诉了他,尽管声音不大,大家都听到了,那兴奋和喜悦是不言而喻的。这消息像六月熏风,迅速传遍了连队。程虹与大家一样,巴不得王青乐早点来赴任,以排解这些年来对他的思念之情。
京广铁道线上,从北京开往武昌的37次特快列车风驰电掣般向南驶进。
6号硬座车厢里,王青乐坐在那里正倚窗眺望,临风怀想。他的模样几乎没变,似乎比以前更精神,更成熟了,只是魁伟的身体有点儿发胖,依旧是那样的纯朴和温厚。
自打前天接到重返老部队的通知,他就被卷进了这欢乐的漩涡里,欢送会开完,今天一大早,他赶到北京车站搭乘了南去的列车。
窗外,多么醉人啊!暖融融的,一路金色的阳光;香喷喷的,一路稻谷的芬芳;白花花,一路绽开的棉桃;绿茵茵,望不尽一路的松柏、樟树……
王青乐神气活现,浮想联翩:经过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洗礼,在毛泽东思想伟大旗帜的光辉照耀下,亿万军民意气风发,斗志昂扬,行进在社会主义金光大道上;神州大地无处不都是山绿,水清,天蓝,人们的思想觉悟空前提高,精神面貌焕然一新。我早晨六点从北京火车站上了车,一路上,旅客们的这些文明语言,如雷贯耳:“对不起!”“谢谢!”“大爷,来坐我的座位!”“小朋友,哭什么?是不是口渴了?哦,那叔叔给你打水去。”……这真是一路行程,一路春风。相隔半个小时清扫车厢卫生的不仅仅是列车员,更多的是军人、工人,还有人民公社社员的身影。每停靠一个车站,上下车的旅客自觉排队,老人、儿童优先,秩序井然,一扫过去“上车像疯子”,挤挤闹闹的怪相。没有大声喧哗,同坐一排座位上的旅客,要么啦家常,要么谈论国家大事,要么听那些业余播音员——旅客轮番朗读当天报纸上登载的时事报道和重要新闻。
这分明是一幅清风正气、歌舞升平的画卷!
下午三时驶离郑州车站,列车广播室第三次播音开始了,为“每日一歌”节目,播放的是著名歌唱家马玉涛的代表作之一《看到你们格外亲》歌儿:
“小河的水清悠悠,庄稼盖满沟,解放军进山来,帮助咱们闹秋收……”
听着这优美的旋律,高亢的腔调,王青乐心里就像歌词里的河水,翻起了层层浪花。
两年半了,九百一十多个日日夜夜。——他认真地回忆着。
那天晚上九时,他闭门思过,提心吊胆地度过了几个不眠之夜,总认为自己踞炉炭上,凶多吉少,躲不过这个“坎”,万万没想到的是,意外的事情发生了,他的那句玩笑话并没有由此招来大家的口诛笔伐,更没有影响提拔重用,蒋承先当即在新兵连宣布了他的任职命令:团政治处宣传股新闻干事。他如释重负。前来祝贺的干部战士络驿不绝,把那间独特的地屋子挤得没有下脚的地方。
“班长,团里办新闻学习班的时候,千万别漏掉了我。”
李宝林说:
“还有我呢!班长。”
梁玉山说:
“要常回来看看我们呀!老班长。”
杨思良像孩子似的,搂着他的脖子撒娇:
“班长,你这么一走,我要是想你了,那怎么办呢?”
胡大伟带着哭腔:
“不要忘了我呀,班长!”
阮林欣拨开人群,极富幽默地说:
“你们的班长是苦尽甜来,大家应该高兴才对,瞧瞧你们一个个的神情,好像跟古时荆轲刺秦王临行前的镜像那样,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他是咱们团的新闻干事,要经常下连采访的。”
孙家才也凑过来随声附和道:
“排长说的对,就是人家老王再跳龙门,高升到《工程兵报》或《解放军报》社当记者、编辑,他也会想着法子来看我们的,这里是他的娘家,成长的摇篮啊!”
听了大家发自内心的话语,他感觉到部队这所毛泽东思想大学校里极富有人情味儿,在温暖的集体生活的怀抱里,一切过去的不愉快的事都会随风飘散。特别是他接来的这批微山湖的兵太可爱了,瞧那刘反修,虽然没有说什么,他紧紧握着我的手不放,心里要说的话,一时表达不出来啊!
“只要有机会,我会常回家看看同志们的。”他把“回家”两个字说的很重,既是安慰,又是表白。
去政治处报了到,马文彬让他先熟悉情况再下连队采访,可他得知四营的干部战士,在酒泉基地西南大青山“洞库”掘进已进入攻坚战,认为新闻线索、新闻源头肯定不少,只有及时宣传出去,才能起到学习、激励、教育的作用。他心里说,“我要主动出击,深入一线,不能关起门来想点子,下到连队找例子,坐在屋里写稿子,闭门造车!”第二天,他就顺路搭乘了一辆往“洞库”工地送施工器材的解放牌汽车,捉“活鱼”去了。
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还有更意外的的事情在后面哩!
马文彬接过他送来的稿件,说:“小王,你快去政委办公室,他有事找你。”
他宠辱不惊,心里在想:“政委找我有什么事呢?历来部队的常识,组织部门如找你谈话,不是家庭成员或社会关系出现了新情况需要告知,就是发现别的同志有什么问题需要你去澄清;干部部门找你谈话,不是调动,职务变化,就是转业复员;保卫部门找你谈话,一般都不是什么好事。”
他忐忑不安地来到童令武的办公室,简单的寒暄后,童令武和风细雨地说:
“小王,你坐下,在我没跟你谈正事之前,我问几个问题,你好好听着。”
“好的,政委。”
“河流为什么不走直路?”
他一块石头落了地,连忙答道:
“那根本原因就是,走弯路是自然界的一种常态,走直路而是一种非常态。”
童令武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问:
“为什么会是这样呢?也就是说,河流为什么不走直路,而偏偏要走弯路呢?”
“河流走弯路,拉长了河流的流程,河流也因此能拥有更大的流量,当夏季洪水来临时,河流就不会以水满为患了。”
“还有吗?”
他想了想,回答道:
“由于河流的流程拉长,每个河段的流量就相对减少,河水对河床的冲击力也随之减弱,这无形中就起到了保护河床的作用。”
“对。因为河流在前进的过程中,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障碍,有些障碍是无法逾越的。所以,它只有取弯路,绕道而行,也正因为走弯路,让它避开了一道道障碍,最终达到了遥远的大海。”说到这里,童令武突然把话题一转,说,
“其实,人生也是如此,当人们遇到坎坷、挫折时,也要把曲折的人生看作是一种常态,不悲观失望,不长吁短叹,不停滞不前,把走弯路看成是前行的另一种形式,另一条途径,这样你就可以向那些走弯路的河流一样,抵达那遥远的人生大海。”
他心里如打翻了五味瓶,品不出酸甜苦辣,道不清孰喜,孰悲?顿时明白了童令武找他谈话的这一序幕:我那事看来还没了结,在持续发酵啊!这段自理名言说的好啊!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比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听天由命吧!
他嗫嚅道:
“政委,我能接受,您就敞开直接说吧。”
童令武见他颓丧、内疚、痛苦,像一片阴云布在脸上,安慰道:
“小王,你别想得太多,有我在,谁也不会把你一棍子打死。我们团党委经过认真研究,决定采取非常措施,给你换个环境,挪个窝,免得那事没完没了下去,对谁都不好。”
他轻轻的舒了口气:
“我服从组织安排。”
“原先,我们打算把你调到工区所属的其它团里去,看来不行,太近,调到陆军第19军也不是个好法子,最后决定离开兰州军区,把你调到军委工程兵直属的独立团去,那个团在北京西北角燕山打坑道,政委姓祝,是我的老战友,也是个老政工出身,政治、政策水平,那是杠杠的,你就一百个放心,先窝在那里,等风声过了,如你想回来的话,我再想办法把你往这调。你那堂叔也是这么想的。具体职务,我也跟老战友商量好了,改行,你写了一手好字,就到司令部军务股当保密员吧!写写画画,往报社投稿什么的,暂放一放。我有两点向你交待的,一是到了那个部队,千万不要给咱们团里的任何同志通信,防止走漏了消息,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二是要把咱们部队的好传统,好作风带去,发扬光大啊!”
“谢谢您的关怀,我一定做到。”
“不过,你要委屈一下,由刘干事带着你去新兵连接受大家批判,而后,我们把风放出去,就说押送你去服刑的途中,你跳进纳河里寻短见了,这样一来,你那点事就偃旗息鼓,反映你问题的那个人也鸣锣收兵了。这是没办法的办法,也是难为情的事,我知道你很爱面子,是呀,一个青年人在几百号人面前……唉!的确是件悲哀和耻辱的事,你要理解,还要配合。总之,一切你要听刘干事的。至于老祖宗留下的政治智慧,你也读过,我就不再说了。”
其实,王青乐已深深体会到,童令武的谈话,虽然没有明引这些充满着政治智慧,富有传奇色彩和强烈震撼性以及深远影响力的精典智慧故事,像卧薪尝胆、塞翁失马、围魏救赵、说琴取相、装病避祸、李泌归隐等等,但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开人以智,导人以行,已融进了谈话的内容里。他无声地点了点头。
童令武历来考虑问题缜密,尤其是细节,因为细节决定成败。他有点不放心,给王青乐又讲了一个故事:
“小王,电影《地道战》咱们是看过多次的,像你这样的脑袋瓜,恐怕连剧中的反派、正派人物的台词都能背的滚瓜烂熟。那是65年咱们工程兵政治部文工团话剧演员,配合八一电影制片厂共同完成的一部经典作品。影片中有这么一场小戏,日本鬼子夜烧民房,老百姓愤怒、悲伤。导演选景定在河北一个偏僻农村,一户社员家三间土墙草屋为拍摄地点,并告诉了这家看热闹的十来岁的男孩说,烧了你家的房子,立马给你家盖三间青砖红瓦的房子。并再三嘱咐那个小孩不要跟家里大人说。那小孩一时高兴,还是给自己的父母亲说了。夜半,摄影师架好相机,选准角度,录音师也按下录音键,随着导演一个手势,扮演日本鬼子的演员举着火把冲了过去,大火熊熊燃烧,那家的大人、小孩,老老少少,虽然从屋里逃了出来,但没有尖叫声和哭声,有的还嘻嘻哈哈。显然,没有达到效果不说,还浪费了胶卷。”
他表态:
“请首长放心吧,到时我知道怎么演才能逼真。”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千万不要露馅吆!”童令武又叮嘱道。
从到了独立团那天起,他没有辜负童令武的期望,痛定思痛,每临大事有静气,高标准,严要求,做好本职工作,初见成效,赢得了机关干部战士的一致好评。当年年底就提升为军务参谋,第二年下半年他主动申请到施工连队任副连长,今年入秋就转了正。
现在,他坐在这趟开往武昌的列车上,心情又怎能平静呢?他激动,他喜悦……
下午六点多钟,列车冲过长江大桥,长嘶一声昂然驶进了武昌车站。
下车后,他背起背包,拎着装有脸盆的网兜,帮助一位抱着小孩的妇女出站台并送上公共汽车,这才换乘武昌开往宜昌的123次列车。上了车,他环顾四周,找了个空位,把背包往行李架上一放,就势坐下了。
随着一声长鸣,列车驶离武昌车站。他有些倦意了,便伏在窗口的茶几上想睡一会儿,刚进入梦乡,还不到三分钟,一个熟悉的鲁南腔调把他惊醒。他抬起头,揉了揉眼,定睛看去,说话的是个二十郎当岁的军人,就在不远处的座位上,坐的是跟他同一个方向,只能看见背影。那军人口若悬河讲些国际国内的大好形势,颂扬毛主席丰功伟绩的话语。就在那军人偶然间的回头,露了一下脸,他猛然一惊:啊!这不是“途跋涉”李宝林吗?他是探亲回来,还是出差归队?真是巧极了,我有伴了。他正想喊:“李宝林,你看我是谁?”,转念又一想,公共场所,不能大声喧哗,有失军人的形象。还是给他个惊喜吧!
他连忙走到近前,那军人全身一震,眼神迷茫疑惑地上下端详,打量着他,目光停留了几秒钟,又继续演讲。对他的到来没有任何表示,形同陌路人。
王青乐回到座位上,自言自语地说:“看我多唐兀,差一点出了洋相。这军人不是“途跋涉”李宝林。穿戴一样,模样一样,口音也一样,难免认错人。他又否了:不对呀!他的言谈、举止,还有那一口的鲁南话,而且说话的手势跟李宝林一模一样,难道他……哦!明白了,他是不是认为我死了,怕鬼什么的?如今已是什么年代了,你李宝林脑袋里还存有封建迷信那腐朽没落玩意儿?”
他又一次走到那军人的跟前,本想说,“小李子,我是你老班长王青乐呀!”
不曾想那军人先开口了:
“同志,你是不是想找座位?要不,我让你坐。”
“不是,我随便溜溜。”他一脸的尴尬,丢下这句话悻悻离去。
他没有为此扫兴,重返老部队的那种难以形容的特殊喜悦涨满了他的全身。由认错李宝林这个小插曲,他又想起了他从微山湖带的几个兵,程虹啦,梁玉山啦,胡大伟啦,王明辉和杨思良等,尤其是那个给父母写信称同志,遭他老爸臭骂的刘反修。还有连里几个领导,孔庆旺、蒋承先、刘林。老排长阮林欣等。他们都还好吗?是不是还在八连?梁玉山为抢救奄奄一息的程虹的生命,寻找到偏方不幸迷路,误入中蒙边界线。为了维护祖国的尊严,他宁愿渴死,也不越“雷池”半步,去喝一口在蒙古那方的一汪生命之水,最终抱住界碑倒下了。这是我从《解放军报》上看到的。就以梁玉山这个闪光点破题,完全可以创作出一部爱国主义的电影文学剧本。使人感到荒唐的是,杨思良用自己的政治生命作赌,竟敢与党和人民为敌,炸掉了四号人造山的仓库,孙家才奋力同他搏斗,成了兰州军区的第二个刘学保。这是《人民军队报》用整版篇幅登载的。真是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王青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便伏在茶几上睡了。
列车在“铿嚓铿嚓”地有节奏地响着、摇晃着。这响声仿佛慈祥母亲嘴里哼着的一支催眠曲,而列车则是手下的摇篮。可是,王青乐却没有在这摇篮的晃动中,安然、舒适地进入梦乡。
想到这里,王青乐抬头朝前望去,那军人却没了踪迹。他乐观地这样想着:
“他也许中途下了车,也许去了其它车厢,反正凡是去那个地方的军人,必须都得必须在向阳车站下车,到时我下了车就在出站口等侯他。”
天亮了,熹微的晨光,从东方的天际探出头来。鄂西北原野冈峦的上空,雾气氤氲,缭绕弥漫。
向阳车站到了。
王青乐背起背包,提着网兜。走下车,直奔出站口,站在一旁,两眼目不转睛地盯着过往通道。然而,他判断错了,月台上除了几个车站的工作人员,再也没有一个下车的旅客。
“他能到哪里去了呢?”王青乐眨巴着眼想了一会儿,有些喜出往外:没跑!他就是程虹姑姑韩楼大队的那个李宝林,我带的这个外号叫:“途跋涉”的李宝林当初就是顶了他的名才当上了兵,我曾看过他的照片,仔细比较过,确实长得一样,重名重姓,真像一对孪生兄弟。这还是程虹出的主意呢!为这,李宝林在填写入党志愿书时,引起了一场风波,有人反映他是微山县走资派李满三的儿子混进部队来的,要不是童政委出面挡驾,险些让他中途退伍。据程虹说,那个李宝林跟着叔叔去了东北。现在凭我的直觉,他也光荣地跨入了人民解放军的行列了。是呀,眼下军队威信这么高,响应党的召唤,积极应征入伍是年轻人的首选,谁不愿意到解放军这所毛泽东思想大学校里锻炼锻炼、摔打摔打?!程虹跟这个李宝林在一个中学读过书,关系亲密,肯定会有书信往来联,到了老连队,问问程虹不就见分晓了吗?
王青乐的这个判断只对了一半,他叫李宝林不错,但并没有参军入伍,已脱变成了美蒋的间谍特务,代号“江城子”,小名叫二林。今儿个,他按照上线的指令,从北国黑龙江省城哈尔滨一路乘车,赶到鄂西北荆山山脉与常云洲、洪青青和刘黑子接头,执行“摘星”计划。
就在王青乐来到了八连与干部战士欢聚一堂的时候,二林把自己的姓氏大名及乳名向常云洲他们作了自我介绍后,便坐在蟒蛇洞旁的那个奇特的山洞里,正东的龙王西的海乱扯一通呢!
他喝着水,过甚其词地说:
“我呢,一大早赶到哈尔滨车站上车,穿的是一套学生装,车上,啥话都不说,一路很顺利,平安无事。在北京车站换车,我寻思,穿那套衣服就不管了,就换了套事先准备好的,当前最时髦的佩戴红领章和红帽徽的军装,路上沉默寡言,也没有什么事,非常安静。在武昌车站换乘,我一改在车上像憨熊傻吊似的坐在那里当观众、当听众,上了车,就给旅客读书、念报、讲国内外大好形势。列车行驶没多远,奶奶的!一个当官的军人走过来,死死盯着我一会就走了。起初,我并不介意什么,可没过一支烟的工夫,他又来了,好像要问什么,引起我的警觉。这时,我沉着冷静地问了他一句,同志,你是不是想找座位?要不,我让你坐。其实我是投石问路。你们猜,他怎么回答的?不是的,我随便溜溜。骗鬼吧,我才不信哩!随便溜溜,那为何两次都溜到我跟前?为了安全起见,等他走了,我拎起旅行包转到另一节车厢去了。列车到了长江埠车站,我就下了车,搭乘了另一趟武昌开往宜昌的火车,甩掉了他。”
常云洲拍着二林的肩膀,先是啧啧称赞了一番:
“好样的,干我们这行的,就得见风使舵,随机应变。”继而对刘黑子和洪青青说,
“我说的这个‘江城子’厉害,一点不假吧?正规训练的,跟偷学的就是不在一个档次上,不服不行!”
他俩点了点头。
突然,刘黑子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似的什么,问道:
“常叔,我听这小弟的口音,怎么跟您一样呀?”
“你从哪里听出来的?”
“‘不管’和‘憨熊’,就这两个词。”
“金锁爷们儿,你又进步了!”常云州说:
“其实这个问题,我已跟你们说过,上线派来的那个人是俺山东的,他跟我对暗号的时候,我就听出来了,竟然是更近的老乡,微山湖的人。”
二林吃惊不小,瞪大眼睛问:
“啊!常叔您也是微山湖的人?”
常云州所问非答,把流传在微山湖一带的民间故事里的唱段哼了一遍:
“俺的娘呀好狠心,把俺嫁到湖里根,摘菱角,打鸡头,蚂蟥咬俺的脚趾头!”然后问二林,
“你看俺是微山湖的人吗?”
乡音、乡俗,好亲切呀!二林点点头,不由地随上了一句,那可是地道的微山湖方言:
“坐在富(树)底下,看着府(书),喝着府府(叔叔)烧的匪(水),你佛(说)府府(舒服)不府府(舒服)。”
常云洲和二林各自演绎了一段微山湖的方言,刘黑子和洪青青似懂非懂地笑了。
“二林,不,我叫你爷们儿吧!”常云洲歪着脑袋问:
“你是怎么入道的,能说说吗?”
这个话题牵引着二林的绵绵思绪,他的心情像不平静的江水,起伏的翻滚着,存放记忆的“三角地”复苏了:
一九六六年夏,二林初中毕业。这一年,毛主席为防止资本主主义复辟,发动和领导的一场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全国所有的学校停止招生,自然,他无缘进入高中继续读书。血气方刚的他跟着同学们投入到轰轰烈烈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热潮中。毛主席一直强调“这次运动的重点,是整党内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而走资派为了权力,就必须禁止“矛头指向党内”,就必须“矛头指向党外”,就必须证明“阶级敌人不在党内”,就必须证明在党外、在社会上存在着大量“阶级敌人”,就必须没有敌人也得造出敌人来。
毛主席知道后,刚下令广播了北大大字报,搞文化大革命就是把矛头指向党内。而刘少奇和邓小平马上派出工作组进驻全国大中专院校搞“二次反右”。刘少奇说,“这次文化大革命,要比1957年反右的规模还要声势浩大,所定的右派人数要超过1957年。学校单位的夺权斗争基本上是百分之九十以上,有的要涉及到中学。”并挑动学生斗学生,挑动老师斗老师,就是不准动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
中央文革小组遵循毛主席的指示,宣布撤销派出的一切工作组。刘少奇和邓小平又玩弄新花招,唆使各学校工作组依靠的学生,摇身变为的红卫兵和形形色色的群众组织,用“红卫兵”对付“红卫兵”,用群众组织对付群众组织。由此产生了一系列荒谬:对立、谩骂、武斗、破坏……这反过来又成为“不准动党内当权派,否则就要天下大乱”的证据——谁让你毛泽东搞文化大革命的?谁让你毛泽东“整党内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的?
二林所在的微山一中也与全国的大中专学校一样,暴力事件层出不穷,如洪水泛滥,一发而不可收拾。从打人骂人到各种各样的人身侮辱:戴高帽、挂牌子、剃“阴阳头”、坐“喷气式”……他实在看不惯,一气之下,跟着李成香登上了开往东北去的列车,重温着祖辈“闯关东”时做的那种梦……
叔侄俩一到哈尔滨,就被台湾在哈尔滨的特务机关跟踪上了。这是一方有意,一方无心,当然不能一拍即合。他们就以帮助找工作为名,把李成香和二林骗到中苏边境黑河的小镇,一个藏身于深山老林中的山神庙里,好吃好喝过了一星期。这天,那个代号叫“念奴娇”的特务头子亮出实底:发展他俩为间谍。身上流有红色血液的李成香和二林一口拒绝,并义正词严地劝其立即向公安部门投案自首,争取宽大处理。“念奴娇”是个很有心计的老牌落网特务,五四年哈尔滨市某工厂爆炸案的策划者,他熟知“做人要懂得迂回的智慧,成事要懂得后退的哲学”,不恼不怒,仍对他俩相敬如宾,想以此感化。双方进行拉锯战。
“不能在这里久留,要想法逃出去!”这是叔侄俩的共同心声。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俩神不知鬼不觉,悄悄地溜出了山神庙,直奔黑河小镇跑去。没跑多远,就被早埋伏在路口的特务抓个正着。李成香以死相拼,倒在了他们的屠刀下。二林“以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心态,从长计议,先答应入伙,而后视情况再做最后抉择。就这样,二林接受为期半年多的特务训练,除了驾驶、化装、绑架等必修课外,还有《孙子兵法》及政治智慧、军事智慧、舌辩智慧、成才智慧、断案智慧等等,等等。他系统地学了一遍,日臻成熟,渐渐地迷上了这个职业。尤其是,白天训练虽然有点辛苦,可夜晚给他安排了面容娇艳,白晢丰满的金发碧眼的苏联二毛子美女陪睡,尽情享受男女之欢的乐趣,认为,人生也不过如此,不要朝秦暮楚了,还是归顺他们,“效忠党国”吧!为防止他反水,特务机关对他进行了生存考验的训练,他表现的也很出色,成为本期学员中一号种子。“念奴娇”给他规定了潜伏组织名称、代号、任务,秘密联系办法;给他活动器材和大笔经费;指令他返回哈尔滨尽快找个职业作掩护,重点搜集中苏边境和大小兴安岭一带的军事布防情报。
找个什么职业作掩护呢?到车站当搬运工,太苦太累,这活不能干;去机关厂矿企业大门的传达室,这也不是我干的,毛头小伙子耐不住寂寞,人家要的是上了岁数的老头,老太太。二林左思右想认为应该干这个才是自己的专长:为报刊杂志电台投稿子。他是个聪明人,文科成绩特好。上初中一年级起,曾在《中学生》杂志和《大众日报》上发表过故事:“小淘气捉鬼”、“城里来的儿媳妇”;散文:“微山湖上静悄悄”、“捉鱼小记”和通讯:“毛泽东思想使微山湖变了样”等。来到哈尔滨,他就在道里区革新街附近租了间民房安顿下来,白天深入采访,晚上就“挑灯夜战”,把发生在街道、小区的社会新闻写成稿子,投往《江城日报》。连续在该报登载三篇后,他便成了特约通讯员。再不久,成了见习记者。第二年,就当上了报社的记者。当然,这也有“念奴娇”的周旋。
还未进入初冬,他接到“念奴娇”的指令,让他立即赶赴鄂西北荆山山脉一带与代号“渔家傲”的常云洲接头,执行代号“摘星”计划。
听了二林人生转折的叙述,常云洲没有再说什么,瞪着眼死劲盯了他几秒钟,搞得二林有点不好意思地:
“常叔,您这……”
“我越看你长得越像我的一个熟人。”
“‘大爪子’。”
“‘大爪子’,他是谁?”
“李满三呀!”
“李满三?”
“就是微山县委的一把手。”
“哦!你说的李书记。”
“你怎么也认识他呀?”
“说起来话长了,抗战那时我在咱们家乡打鬼子,除恶霸,他就是我的兵,还有个外号‘假丫头’的童令武,我对他俩印象很深的。唉!看上一个人,就像吸了口大烟,一辈子很难忘记的啊!”
“哦!那外甥像舅,侄女像姑,这有一定的道理,可我跟人家非亲非故,怎么……”
“你哪是他的什么外甥、侄子呢?我认为你是他的儿子。”
“儿子?那是不可能的!”
“有可能!这背后肯定有故事。”
“故事?我爹娘都不在了,老人家在世的时候,我从来没听她说过这一节呀!光记得我曾叫过小石头,后来娘改叫我二林了,我也不知为什么改名了。再说了,左邻右舍从来没有任何人提过此事。”
“你这么一说,我分析,那里面的故事丰富着哩!”
“人家从六四年从部队转业,先是微山县副县长,后任县委书记,经常下到各公社、大队检查工作,访贫问苦,不管我是他儿子也好,侄子、外甥也罢,哪怕有一点血源关系,他得寻亲呀!哪有老子不认儿子的道理!何况我家庭出身好,本人也不是坏小子,连累不了他什么!还有,我跟他的儿子重名,年龄相符,长得也一个模样,64年8月我在微山一中读初二时,他从外地转学过来,从此,同学和老师们经常认错,闹出不少笑话。为了辨认,老师和同学们以身体强弱特征为依据,长得壮实的他都呼大李宝林,我个头虽跟他一样,但体格没法跟他比,大家呼我二李宝林,我小名叫二林,也就认了。”
“后来……”
“后来又怎么啦?”
“65年春上,学校组织的一支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下微山湖慰问演出,大李宝林任慰问团团长。有一天,他们去爱湖大队演出,大队的那个党支部书记在演出前致欢迎词时,把别人给他写好的稿子中的‘热烈欢迎慰问团长途跋涉来湖上为俺贫下中渔演出’,念成了‘热烈欢迎慰问团长,途跋涉来湖上为俺贫下中渔演出’。就这大家把‘途跋涉’的外号硬扣在大李宝林头上了。打那以后‘途跋涉’就代替了大李宝林的名。我呢,大家依旧呼我二李宝林。不,不不,有一天,我和‘途跋涉’去程虹家旁边的湖里游泳,程虹发现我左脚少了个小趾头,就给我送了个‘九趾’的绰号,但一直没有叫起来。”
“还真有点意思呢!”
“66年文革开始,因我和‘途跋涉’是一派的,有一天他带我去他家打牙祭,记得他爸摸了摸我的头只说了这么一句话,你俩长得真像孪生兄弟,别的什么也没说。倒是他妈长吁短叹地说,可怜的俺那二林啊,要不是被国民党还乡团害死,也跟你一般大了啊!我当时一惊,怎么,她还有个跟我大小名都重的儿子?”
“哦!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48年底我去徐州贾汪煤矿办点事,是听说过李满三的媳妇生了一对男孩,后来又传出一个坏消息,他的那个寄养在房东家里的儿子被人害死了,我也为他难过了好几天。现在看来,那是误传,他的那个儿子没有夭折,就是你啊!被害的是那房东的亲儿子石头,要不你养母为什么解放后把你小名石头改叫二林呢?”
“常叔,您说的还真有点道理。我还记得吃饭的时候,老两口不停地往我碗里夹鱼夹肉,生怕亏了我。我直观觉得那老两口带着一种特别的眼神看着我,弄的我真有点难为情。”
“那是父爱、母爱的眼神。”
“哦!上初三那年,我们学校有位喜欢恶作剧的物理老师,一天对正在校门口卖豆腐的一位老大爷说,你这五、六斤豆腐,我们的一个学生就能吃光。那老大爷打赌说,那好,如他吃光了,我一分钱不要。好,你等着吧!物理老师说完就把我俩从教室里叫出来,交代了一番。我俩轮番去吃,一会儿就吃了个精光,老大爷傻了眼,挑起担子,二话没说走了。”
突然,常云州问道:
“哎!刚才你说什么呢?”
“与‘途跋涉’李宝林合伙吃豆腐呀!”
“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你再想想。”
“在武昌车站刚上车,列车开出不远就有一个军人走到我跟前。”
“对对,就是这个。”常云州又问:
“你就此事,能闻到一点什么味儿吗?”
二林不假思索地答道
“什么味儿,他认错人了嘛!”
“恐怕没有这么简单吧!”
“那你说说复杂的,我听听是不是符合逻辑。”
“就凭这个细节,我判断李满三的儿子,那个外号叫‘途跋涉’的李宝林当兵了,就是你说的那个军人从微山湖带来的,由此推理,咱们眼前的这支老毛的工程兵部队里,有一批微山湖的兵。”
二林恍然大悟:
“你分析的对极了!那个‘途跋涉’李宝林肯定当了兵。倒不是逃避上山下乡,当兵时髦,当兵光荣啊!要不是跟养叔去了东北,我也报名参军去了。”
“此事宜速不宜迟,这样,明天一早,我带着青青和立志去张湾公社那个团机关的驻地侦察一下,走走捷径,看看能不能找个把咱家乡的兵,了解了解这个国防工程的用途。”
刘黑子和洪青青心里没底,持反对态度:
“大白天里,那里都是清一色的当兵的,危险啊!”
“涉浅水只摸鱼虾,入深水方擒蛟龙。”
二林在黑龙江省出道,完成“念奴娇”指令的第一个任务就是搞清楚黑龙江沿岸的军事布防情况,摸索出了一点经验。他说:
“只有看到坑道施工图纸,才能知道里面的布局,分析出坑道的用途。但能接触到图纸的,当大官的咱就不说了,他们随时都能看到。再一个,司令部的工程参谋、作训参谋、营连排长技术员,还有保密员、工程化验员、测绘员、统计员也能看到,其他人员连边都沾不上。如果微山湖的兵没有在这些岗位上服役的,那无疑是枉费心计的。”
“找你的对点子,‘途跋涉’李宝林嘛!不,不不!你的亲哥哥大林,说不定他就在机关,干的这玩意儿呢。到时你施展出攻心战,把他争取过来,为党国效力啊!”
“我只能试试看吧!”
一场秋雨过后,微山湖涨满了水。湖东大堤上黑压压的一片社员正在加固堤坝,防止溃堤。劳动的号子声,此起彼伏。从这一可喜的场面,你会感觉到,经过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洗礼,人们的积极性就像开足马力的柴油车——嗷嗷叫!思想觉悟不用问,那是空前的提高。
这是早晨七点多钟。金色的阳光,从浓密的绿叶缝隙中间挤进去,投撒在薛微公路上,或疏或密,斑驳陆离;投撒在旁边的那条与微山湖相通的薛河里,恰是鱼群腾跃,粼光闪闪。
公路上,有个身着一套合体的干部服装的军人在急匆匆地走着,红领章,红帽徽,映红了年轻的脸庞,甚是英俊、潇洒。过往的人们忍不住投过来惊羡的一瞥。
他是“途跋涉”李宝林。
前些天,他在北京通信兵学校结束了为期两年的机要专业学习,毕业后经领导同意归队途中可在老家作三天的逗留。这不,回家心切的他在薛城车站下了车,等不及下班发往微山县的公共汽车,便迈开双腿,练起了铁脚板,搞起了小拉练,往县城赶路。
市郊的天空,瓦蓝瓦蓝,几丝白云,仿佛是几叶扁舟的白帆,漂浮在浩瀚无垠的湖面上,天空显得格外洁净、深湛、高远。远山朦胧,巍巍峨峨。
这个素有鱼米之乡美称的微山湖,有山,有水,有树,有草,碧野葱茏,既有诗意浓郁的田园风光,又似江南咫尺山林的水乡景物。景色宜人,优美宁静。
他无心欣赏。过了薛河大桥,就是微山县委家属院了,他加快步伐,三步并作两步跨进院里,敲开了家门。
适逢星期天。李满三刚从湖区大堤检查防洪工作回来,正帮助妻子韩书芳收拾房里的卫生,见离开家近三年的儿子突然出现在眼前,两口子又惊又喜,自然乐得合不拢嘴。简单的早餐吃后,韩书芳上街买菜,父子俩开怀畅谈,领域之广,涉及面之宽,从政治、军事、经济,到部队上的大好形势,地方上的可喜变化。最后,李满三感慨万分地说:
“孩子,毛主席他老人家为什么要在他已经功成名就,无人能撼动其巨大威望和历史地位的晚年,明知粉身碎骨,也要发动和领导了这场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呢,除了阻止刘少奇和邓小平复辟资本主义,力避人民大众吃二遍苦,受二茬罪外,那就是继续革命,让鲜艳的社会主义旗帜永远飘扬在神州赤县上空。当初,全县人民斗我、批判我,说我跟刘邓的错误路线跑,我还不理解,现在全理解了,更理解了毛主席他老人家一片苦心啊!”
他喝了口水,又说:
“我曾在全县推行过刘邓的‘三自一包’、‘四大自由’。结果怎么样呢,粮食年年歉收。好在守着微山湖,湖里有鱼有虾有鸡头菱角王子米,社员群众没有一个挨饿的,更没有一人饿死的。走集体化道路,干社会主义,这才是中国唯一的选择,单干啦,承包啦,这些路是走不通的,走了也是个死胡同。咱临近的安徽萧县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逃荒要饭都到咱们县来了,有的饿死在微山湖边。
“刘少奇打倒了,斩断了他复辟资本主义的美梦。这是大快人心的事。邓小平没打倒,我跟县里绝大部分同志一样,不理解毛主席为什么这样处理他。孩子,我关起门来跟你说这些活,如果毛主席他老人家百年后不在了,邓小平借机篡党夺权,那可要坏事了。据一位与邓小平共事的同志说,他参加革命的动机不纯。我们党的政策,首先是有成份论,但不唯成份论,而重在个人表现。邓小平出身在恶霸地主家庭里,他老爹是个恶贯满盈,杀人不眨眼的魔鬼,由于他同其父亲的小老婆通奸被发现,无奈之下逃离四川老家混入革命队伍的。毛主席也说过,邓作了许多坏事,一条是弃军逃跑,一条是到了北京后,同刘少奇搞在一起。投机革命后,邓小平游手好闲,一天只上两小时班,整天泡在牌桌上,当李先念去向他汇报工作时,连头都不抬一下,照样打牌。不学马列和毛主席著作,而大量阅读鬼书和武侠等书。
“说起来真可笑,1954年8月3日,马上50岁的邓小平写给将近61岁毛主席的信和赞美诗,简直肉麻极了!我还记得这么几段:主席,前天深夜,我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自遵义会议以来主席带领我们党取得举世无双的辉煌成就的历史资料,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仅献上诗一首,聊表对主席的无比崇拜:主席啊!您是我邓小平的真正慈父,您是令我脱胎换骨投身革命的再生父母,您是世界上所有正义进步人士的北极星……您的意愿比如云聚,号召比如雷鸣,从这里面不断地降着无私地润泽世界的甘霖,愿世界的火炬伟大的领袖毛主席千秋万代永远炽热,衷心地敬祝主席万寿无疆!”
李宝林深有同感:
“说的对。所以我们要防备着像邓小平这种口蜜腹剑的人啊!”
“那是必须的。”
“宝林,有件事必须跟你说说。你还记得我曾跟你提过,1948年10月11号,毛主席为中共中央革命军事委员会起草的给华东野战军和中原野战军、华东局和中原局的电报关于淮海战役的作战方针在新华社播出后没几天,你妈在湖东岸的树林里临产了,一胎生下两个男孩,你第一个出世的,五分钟不到,你弟弟也落草了,你俩长得像一个模子倒出来的一样,只不过你的身体比你弟弟强壮一些,你俩唯一的区别就是你的左眉心处有颗痣,二林没有。我和你妈当时高兴的不得了。我们给你起名叫‘李宝森’,小名叫‘大林’,给你弟弟起名叫‘李宝林’,小名叫‘二林’。按当地风俗,为了都能养活,力避一个夭折,你妈把刚出生的弟弟二林的左脚小趾头咬掉。那时卫生条件很差,婴儿就怕七天风,十四天雨,渡过了这两道关基本上就没事了。还好,你兄弟俩健健康康地活了下来。因为我和你妈要随部队经常参加战斗,兵荒马乱的,很不安全,也不方便,你俩满月后,只好把你随身带着,而你那个孪生弟弟二林就寄养在一家堡垒户魏婶家里,巧了,她也生了个男孩,也刚刚满月,乳名叫石头。”
“你不是说弟弟二林被国民党还乡团害死了!”
“那是我们在战场上听说的,当时我和你妈都很伤心难过,为了怀念你弟弟,我们就把你的大名由‘李宝森’改为了‘李宝林’了。其实当年被那些畜生害死的不是你亲弟弟,而是你魏婶的亲儿子石头呀!你魏婶是有意放的这个烟幕弹,目的不说你也明白了。”
“啊!”
“你二林弟弟现在有下落了。”
“他在哪里?”李宝林既感到快慰,又感到惊喜。
“他去了东北。说起来,你也认识他。”
“谁?叫什么名字?”
“你冒名顶他当兵的那个小伙子。”
“二李宝林。这是真的吗?”
“千真万确。”
“对了,他左脚是少了一个小脚趾,那年夏天,程虹约他和我一块去湖里游泳发现的。回到学校我和程虹就想用‘九趾’这个绰号代替二李宝林,可是没有喊起来。哎呀!66年六月间,我带着他到咱家吃饭,您怎么不问问他家里的情况呢?”
“当时冥冥之中觉得他就是我的儿子,你的弟弟二林。他那神态、眼睛,高高的鼻梁,线条分明的嘴唇,多么像你啊!你妈一直想认他。后来我派人去他的养父母家里了解情况,,发现他的养父母不是魏大花那家人了,而且那家人只有他这唯一的儿子,又没有证人,我们怎能冒冒失失去相认呢?再说人家千辛万苦地把他拉扯大,唉!我们怎能忍心把他从养父母那里带走呢?!后来你妈实在忍不住正想去相认时,文革开始了,我又被打成走资派和漏网的托派了。你妈又一想,这时如果相认,岂不是会使二林受牵连吗?事情就这么搁下来了。”
“那您现在又怎么这么肯定要相认了呢?”
“我常在你面前唠叨的,你那魏婶又回来了呀!”
“她不是在五三年夏天舍己救人,沉到河里被大水冲走了吗?”
“是的,她没有淹死,被一个渔民救起来了,但是她失忆了,说不清自己的家在哪里,那个渔民就只好带着她,一路追赶渔汛期,辗转洪泽湖、巢湖、洞庭湖等湖泊捕鱼捞虾。去年县里发出通告,为保证渔民生命财产安全,结束水上漂的生活,省市县三级财政投资五千多万元,在程虹的家南庄西南湖东大堤下,沿盖了一栋栋布局合理,设施齐全的现代化的渔民新村,凡是有微山县户口的渔民速回登记,免费安置人平20平米面积的楼房。这不,半月前你魏婶从江苏的高邮湖回来没几天了,竟神奇般地恢复了记忆,这才找到了我,说出了她那隐藏多年的秘密。”
“十六、七年过去了,怎么她……”
“这不奇怪,渔民一年四季都是水上漂,随着季节、渔汛,经常在湖里挪动着位置。也不分县界、省界,那个湖有鱼就往哪里去,没有固定的家。另外,你魏婶又组成了一个新家,养儿带女的,上一次岸很不容易,加上交通、信息也不怎么通畅。你参军前应知道,县里、公社要通知生产队的干部去开会,往往派人划着船满湖寻找。哎呀!她真是世上最无私的母亲,革命的妈妈,令人敬佩啊!”说完,李满三泪湿眼眶,感情的热浪像春潮一般泛滥不息,不断地拍击着他的心,忆起了魏大花跟他讲的那段惊心动魄的故事。
那是立冬时节的一个早晨,魏大花给石头和二林喂完奶,看着孩子们甜甜地睡了,她寻思:要想让两个孩子都能长得强壮,自己必须有充足的奶水,光依赖粗茶淡饭,青菜萝卜,产生的奶水喂一个小孩可以吃饱,如喂两个,另一个要受委屈,吃不饱了。孩子是未来生活的主人,是共产主义的希望,是革命事业的宝贵财富,决不能亏待他们半点。特别是满三兄弟的二林。每天多吃鱼虾就可以分泌出源源不断的奶水。这里靠近微山湖,大河、小河,沟沟塘塘,鱼虾这玩意儿不是什么稀罕物,用渔网一捞,就能逮个七、八斤。我也见见油腥,给自己改善改善生活。她关上门,带上抄网、篮子,直奔薛河而去。
已近冬季,河里的鱼虾大都下蛰了,没有下蛰的,有的躲在枯草丛里,有的趴在倒伏的莲叶里,再也看不到以往鱼跃虾蹦的景象了。她抡起抄网,专朝有枯草、莲叶的地方舀去,还好,网网都有收获,不是鱼,就是虾。她连口大气都顾不得喘喘,从这个草丛舀完,又去那个草丛舀,很快就装满了篮子。她惦记着两个孩子,扛着抄网,挎着篮子,“打道回府”了。路上,她边走边暗自琢磨:回去后,先把搭头搭脑的鱼虾煮一锅汤,喝上两碗三碗,催催奶水,那些活蹦路乱跳的鱼虾放在水缸里养起来,现吃现抓,吃新鲜的,才能奶水足,营养好。等石头和二林半岁了,就熬点鱼汤,放些白面,弄成糊糊状,让他俩开开胃,尝尝鲜,美美吃上一顿……越想越欢喜,步子迈起来自然也格外轻快。可是刚要到家门口时,她突然来了个“紧急刹车”,收住脚步,心立即蹦蹦跳起。擦了擦汗水,揉了揉眼睛,跑上几步定睛一看:挡在院外面的干柴捆,被扔得七零八落到处都是,房子的两扇门大开着,上面仅有的一块小玻璃,也被打得粉碎……见此情景,魏大花顾不得更多地去想,理了理弄乱的头发,深深地吸了口气,便从容地走了进去。一眼看见了杀人不眨眼的还乡团头子战西岭和伪乡长丁瘸子。
“干什么去了,还用问,你又不是有眼无珠,看不见嘛!”魏大花毫不示弱地把抄网、篮子往他眼前一放,赶紧凑到孩子身旁。
“她娘个屄,我们战团长还没发火,你这个臭娘们倒先训起人来了。告诉你,放聪明点,不是打土豪、斗地主的年月了,老毛的队伍打不过蒋委员长的精锐部队,淮海一仗,还不知鹿死谁手呢!别自找不痛快!”丁瘸子狗仗人势地在帮腔。
“我问你,这两个小崽子都是谁家的?”
“废话,在俺家养着,不是俺家是谁家的?”
“都是你什么人?”
“儿子。”
“臭娘们肚皮还真管,一窝糨两崽,还都是站着尿尿的!”
魏大花狠狠盯着这俩个畜生,真恨不得把他们撕成八瓣,剁成肉泥。
“我战某的为人你应该清楚,干啥事总讲究个快刀斩乱麻的劲头。今天不瞒你说,是奉了上边的命令,来抓共军老三团政治处主任李满三的崽子的。我劝你还是不要糊涂一时,把自己的亲生儿子也搭进去!”
“是啊,战团长说得再清楚不过了,你若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的话,到头来落个鸡死蛋打窝儿砸,别怪我们不客气!听见没有,限你三分钟之内,把那个小崽子交出来!”
在这紧要关头,魏大花的心里倒像微山湖的水那样清澈、平静,她反复地想了想,断定是有人泄露了这里的秘密,不过摆在眼前的情况,迫使她当机立断,不能迟疑,否则敌人肯定要下毒手,把石头、二林一起害死,怎么办?魏大花望着两个刚满月的孩子,心里像针刺刀绞般的难受。
魏大花从小受苦,不到五岁爹娘就都被湖霸逼死了。剩下个哥哥,又叫地主抓去抵债,卖到枣庄煤矿,一次冒顶塌方活活给砸死了,连个尸首都没找到。可怜的她只好流落四方,靠讨饭度日。直到十岁,被一家老铁匠师傅收养,后来就做了他的儿媳妇。
“日本鬼子投了降,男女老少喜洋洋,眼看要过好日子,哪知来了国民党。”
国民党消极抗日,积极反共,抗日战争在毛主席的指挥下,全线胜利,而躲在峨眉山的蒋介石却要下山摘桃子,向山东解放区发起猛烈进攻,解放战争开始了。魏大花和丈夫李云海参加了地方武工队配合主力部队,参加了一系列的除恶反霸斗争,使她懂得了许多革命道理。今天,在如何对待自己亲骨肉这个严峻的考验面前,她耳边一遍又一遍响起毛主席的教导“要奋斗就会有牺牲。”脑中一次又一次地闪现出张思德、白求恩等英雄人物的高大形象,在鼓舞着她,在激励着她,在为她做出最好的答案。魏大花懂得,无论如何要把二林保护下来,这是党交给的任务,也是人民子弟兵对人民群众的信任呀!怎么办呢?俺要指那个孩子是李满三的,这个孩子是俺的,他们肯定都不会相信。忽然,她心里开了一扇窗子:这样,俺抱起石头就跑,二林再哭再叫也不管了,岂不……
魏大花刚把石头抱起,正要跑去,丁瘸子眼疾手快,欣喜若狂,狂叫一声:
“战团长,是他,就是他!”
战西岭一把从魏大花怀里夺下孩子,石头拼命地哭起来。
为了让他们看不出破绽,魏大花故意呼唤着“二林”的名字,猛扑过去,被战西岭一脚踢开。战西岭抱起石头就走,只听丁瘸子嚷道:“要尸首,青山头下去找吧!”
事后才知道,敌人之所以要把二林弄到手,是想作为交换条件,换回被我军俘虏的张灵甫的一个师长。可是当他们的希望像肥皂泡一样完全破灭后,惨无人道的豺狼们,终于下了最后的毒手。
一天黄昏,魏大花果然从青山头下,找到了石头的尸体。
石头死后,作为母亲的魏大花经受了一场严酷的考验,她不但没有因为过分的悲伤而消沉下去,反倒在这激烈的斗争风浪中,变得更加坚强,更加成熟了。
就这样,一天天,一月月,二林在魏大花胜过亲生母亲般的照护下,长高了,长大了,长得像铁块一样壮实了。淮海战役胜利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魏大花等待着丈夫胸戴大红花归来,盼望着李满三来领回自己的孩子二林,可是盼星星,盼月亮,除了盼来了华东野战军开具的丈夫牺牲的证明外,没有李满三的一丝信息。前不久她回到了阔别十五、六年的微山湖,上了岸就直奔簸岭大队,急于想看看日夜挂念的二林,这些年怎么样了,可从邻居口里得知,大家认为她不在人世了,就把二林送给韩楼大队一李姓人家寄养了。她又跑到那里一问,回答的是,二林68年初跟着养叔去了东北。她又听说,现在的微山县革委会主任叫李满三,就又风风火火地来到县委………
多么伟大的母亲,多么无私的人民!听完李满三讲的这个传奇故事,李宝林心急情切地说:
“爸,魏婶现住在哪里?我想看望她去。她见了我就像见了弟弟二林一样,对她也是个安慰啊!”
“别惊动她了,一来她正在收拾新房子,没空,;二来他见到你就跟见到二林一样,眼泪八擦的,哭哭啼啼,伤心伤肺的。我倒想让你去葫芦头走一趟,看看建造的微山湖游击队纪念馆和与其相配套的群雕、碑林,归队后讲给你们童政委听听。”
李满三想了一会儿,说:
“算了,还是我给你童政委在信上说吧。听我的安排,陪我和你妈说说话,跟我们热乎热乎。对了,昨晚我刚把你们部队叶干事送走,你要是早来几天可一块归队,路上有个说话拉呱的多方便啊!”
“叶干事来这里干什么?”
“还不是为程虹提干搞政审。”
“哦!程虹提干进入程序了。”
“管,那也管!”
“怎么还说微山话?要养成说普通话的习惯喽!”
李宝林“嚯”的站起来,整理了一下军装,做了个滑稽动作:
“报告老爸同志,行!”
李满三“扑哧”笑了,拍了拍李宝林的肩膀接着说:
“大林,你那政委,我的老战友童令武呢,别看他是胶东人,吃惯了馒头、花卷这些面食,但对咱们这里的特产,杂粮煎饼、用散养在湖里吃小虾小鱼田螺麻鸭下的蛋腌制的咸蛋,可以说情有独钟。当年我们在鲁南一带微山湖畔打小日本鬼子和国民党反动派时,他几乎顿顿饭离不开这些。我得给他准备一下,算是送他的礼物。当然罗,我还得给他写封信,谢谢他对你的关爱。对了,经核查,你杨华新伯伯没事了,依旧享受革命退伍军人待遇。唉!他那大小子良子,真不应该走那条路啊!”
李满三点了点头,停顿一下说:
“说起良子,我倒想起一个人来。”
“当年我们微山湖游击队副大队长常云洲。”
“不是说他革命意志不坚决,开了小差了吗?”
“不能简简单单的这么认为,他的本质是好的,山东大学军事工程建筑专业的高材生,出身名门旺族,他拒绝荣华富贵的生活,带头剿匪,积极抗日,亲自护送过刘少奇、陈毅、罗荣桓、肖华等中央领导干部去延安,受过鲁南军区通令表彰。他能写会说,文武双全,长得一米八多的大个子,身材魁梧,五官端正俊俏,显得风流倜傥,玉树临风。我跟他学了不少知识。说心里话,一提起他,我对他那深厚的感情,就从心眼里往外流啊!至今还不淡化呀!并不单单他是我的入党介绍人,我理应得报恩还情啊!”
李满三说到这里,打开一个精致柳条箱,取出一张12寸的集体合影介绍说:
“这是1943年12月,我们护送陈毅同志过微山湖到延安参加党的第七次代表大会特意在渔船上合的影,站在陈毅左边的就是常云洲,你看,他长得多英俊呀!”
李宝林爱不释手,看了一遍又一遍,说:
“不假,真是个美男子。”
“当时他是因什么事,与你们分道扬镳的?”
“现在还有他的信息吗?”
“难道他从人间蒸发了?落了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下场?”
“很难说,不好确定呀!”
团机关驻扎在原张湾公社办公的那个四合院里,北面的山岗上,有一座藏身于树荫下的八角亭阁,朱红廊柱,画梁飞檐,古香古色。
今早,天蒙蒙亮,常云洲命令二林在洞穴里养精蓄锐、留守看家,他便带着洪青青和刘黑子化装成现役军人,蹑手蹑脚,钻进树林里,猫着腰,抄小路爬上了这个亭阁。
这是昨晚常云洲综合了二林和洪青青的意见,精心策划的:根据近些天来他们收集的情报,在荆山山脉一带执行国防施工任务的部队,除了工程兵外,还有配属的通信兵、测绘兵和专门为这些部队服务的166、169野战医院。谁是哪个部队的,谁是部队的头,谁是兵,一时谁也分辨不出来,相互也不认识,扮成军人的装束比较安全。再一个,在这里侦察,一旦出现突发事件,进退比较容易。
站在亭阁里,看山色参差,野花簇簇;听山泉潺潺,鸟声啁啾。真是令人赏心悦目,心旷神怡。
张湾公社境内,红枫沟里,娇艳的枫叶,如燃烧的火焰,风一过,飘飘洒洒,欢实跳跃,使人的精神为之一振。
由此朝南望去,部队平整的偌大操场、四合院内军人来回走动,出出进进和晾晒在走廊过道上的衣物以及大门口的岗楼,持枪站岗的卫兵都看得清清楚楚。
忽然,一阵嘹亮的集合号响起。洪青青和刘黑子听不出是什么号,不知所措地望着常云洲。
常云洲小声说:
“这是集合号,大家打起精神来!”
即刻,洪青青和刘黑子学着常云洲的样子,选择有利地形趴下,大气不敢喘,分开树枝绿叶,向南窥视。
干部战士们听到集合号,一个个倾院而出,跑步奔向操场,陆续来到指定的司政后机关的位置后,一个年轻的军务参谋整好队,跑步向站在旁边的一个身材魁梧,当官模样的军人行礼:
“报告童政委,队伍集合完毕,请指示!”
常云洲猛地一惊:“咦!童政委,是不是那个‘假丫头’童令武啊?”
他取出美式高倍军事望远镜,调整好焦距,朝那个已走向队伍中间的军人望去:“啊!是他,真的是他。模样一点没变,只是发福了。听他讲什么。”
童令武历来讲话作报告什么的带着些钢音,有点儿余音绕梁的效果,只听他操着浓重的胶东口音说:
——常云洲听后,一阵窃喜:“假丫头”,我明人不做暗事,那三宗事是我指派刘黑子做的。那无线电台短波信号,是我和洪青青接收上峰的指令,向上峰报告战况用的微型美式发报机。
“第二个问题,‘隐蔽战线’的斗争一直非常尖锐激烈。那些各种颜色的信号弹,一到天黑就在咱们各个坑道施工点周围冲天而起,估计是美蒋特务白天放在那里的,晚上定时发射的。目的一个,那就是扰乱军心、民意,制造紧张空气。”
——常云洲心里说:你“假丫头”分析的对极了,这是我安排刘立志和洪青青白天悄悄地有意散放在那里的。不错,我们就是想达到这个效果,蛊惑人心!
“第三个问题,在咱们机关营区靠南面的山上,发现装有牛肉的空罐头盒和喝完的青岛牌啤酒瓶。这都是些奢侈品,老百姓就是手头有几个钱,也舍不得吃这么高档的食品。毫无疑问,这是美蒋特务所为,他们盯住我们了。”
——常云洲冷笑道:你“假丫头”说的对,那是我们侦察张湾公社周边的地形地貌时的中晚餐,特意丢掉的。
“第四个问题,昨天夜里,大约零点左右,有个身穿一身白衣服的人从咱们机关住的四合院西门溜进了院子,哨兵发现随后跟进,准备擒拿,可楼上楼下找遍了,都不见踪迹。可见他是个老手,对四合院进出门了如指掌。他来干什么呢?踩点,准备盗取坑道的图纸。”
——常云洲鼻子一哼,点了点头:你“假丫头”真长本事了,判断正确。那是刘立志依仗着对这个四合院布局熟悉,想露一手,侦察保密室在哪个房间,准备窃取各坑道的图纸的。
“第五个问题,据一二营几个连队的给养员反映,他们去连队驻地附近的农贸市场买菜,经常看见一男一女或两男一女穿着七八成新的军干服,提着篮子,在那里转悠,故意撇着当地话,专找我们的战士说话,套近乎,面相有点不像当地人,形迹可疑啊!要知道,这些美蒋特务都进行过专业训练,经常变换着各种身份从事破坏和捣乱活动。”
——常云洲心里嘀咕一句:“假丫头”呀,我实话实说,那是我带着洪青青和刘立志也学着你们军队战争年代的做法,化装侦察呀!想从中了解到你们所干的这个国防工程的用途,也就是上峰交给我们的“摘星”计划啊!哎呀呀!没想到你们的给养员个个精的跟猴子一样,警惕性特高,我们不好往下进行啊!
“第六个问题,从今天起,营区四周除了安排固定岗外,还要安排流动哨和瞭望哨,南面的山上,他们敢来,北面的那个制高点八角亭阁他们未必不敢光顾,这两个地方要作为重点,绝不能有丝毫的麻痹。说不定此时阶级敌人,美蒋特务就在那亭阁里窥视呢!这叫篱笆扎得紧,野狗进不来……”
听到这里,常云洲抹搭抹搭眼皮子:厉害啊!“假丫头”,真有先见之明。不行,得赶快离开。他朝洪青青和刘黑子一挥手:
“撤!”
刘黑子和洪青青爬起来,拍打着身上的泥土,抻了抻衣服,折转身子就往原道的小路走去。
常云洲压低嗓门儿:
“快,走大道!”
洪青青瞪大了吃惊的眼睛,嘀咕道:
“走大道?那,危险啊!”
刘黑子也附和一句:
“是的,不安全啊!”
“听我的,越是最危险的地方,也往往越是最安全的地方。”
三人像受惊的野兔,穿林跨涧,一溜小跑,走向了02号战备公路上,沿着路边的人行道,大摇大摆地朝蟒蛇洞方向返回。
七
旭日,抖尽了一夜的寒气,冉冉升起。
阳光朦朦胧胧,一丝丝微风飘忽着,并不惊动瞌睡中的空气。迷迷糊糊的紫色的雾霭,不是水汽,而是色彩交织成的帷幕,躲在山林深处。
十字路口边,一个年轻的军人背着背包,左手提着装有脸盆的网兜,右手拎着鼓鼓囊囊的旅行包,他是原八连战士从军校毕业归队的李宝林。
今天一大早,他在金县城工区政治部干部科报了到,更换了行政和组织介绍信,就顺路搭乘了工区后勤部运输连往8号坑道送物资的解放牌卡车,去驻扎在刘家湾公社的那个工程兵团司令部机要股上任。他在注明张湾站牌的地方下了车,这里有许多岔路,就像把捉住的螃蟹从网里放出来一样,向四面八方跑着。他连行李都没放下,正站在那里左顾右盼,判断着哪条是通往团部机关的路径。
忽然,对面大路拐弯处,闪出两男一女三个军人,都是穿着崭新的军干服,正大步流星的向他走来。李宝林心中暗想,这肯定是团机关司政后的参谋干事助理员,或是股长保密员电影组长,我用不着再问路了,打个招呼,跟着他们走就行了。他紧了紧背包带,迈开双腿,迎了上去。
洪青青见此,不由地小声对常云洲说:
“常叔,你看,二林也真是,叫他好好在家休息,他怎么也来了,您要狠狠批评批评,不能惯他这个臭毛病!”
刘黑子接着说:
“批评什么,人家对我们关心呀,来接应的。”
常云洲没有表态,他抬起了头,两眼仔细一看,喜不自胜:你俩都说错了,他不是二林,从这个细节就能分辨出来,什么背包啦,脸盆啦,挎包啦,旅行包啦,这些物件,他那件都没有,而是他的孪生哥哥大林。前些天我分析判断的准确吧,李满三的那个儿子当兵了。瞧他,进步很快,已穿上四个兜的军装了。看他那装束,要么是执行什么任务回来的,要么是从军校毕业归队的。哦,晓得了,他准是我前不久,从共军电台破译的新来的机要参谋呀!真是,想打瞌睡,送来了枕头。问问他,不就打听到坑道的用途了吗?省得我们挖空心思抓什么“舌头”了。我得权衡利弊,抓住时机,好好操作操作,万万不能露馅。他老远喊道:
“小李子,李宝林参谋,可把你盼来了!”
洪青青和刘黑子听了常云洲对眼前的李宝林这个称呼,暗自吃了一惊,满头雾水,不知常云洲唱的哪出戏。豁然,他俩似乎明白了,此军人不是二林,而是他的孪生哥哥大林,心里暗暗佩服常云洲的眼力,料事如神,无不惊叹叫绝。刚才他们化装侦察,想从微山湖的兵里寻找突破口,毫无奏效,空手而归所产生的不悦,此时风似的吹跑了。他俩注视着常云洲怎样把这场“戏”演下去,视情况给予密切配合。
李宝林听到直呼他名和职务的是个年长军人,搭上了话:
“报告首长,是我,李宝林,李参谋,从军校毕业归队了。”
说话间,他们在路旁的一棵香樟树下会合了。
常云洲上前紧紧握着李宝林的手,说:
“李参谋,你辛苦了!这样,让刘参谋帮你背行李,洪保密员帮你提网兜,你拎个旅行包就管了!”
刘黑子和洪青青心领神会,常云洲话音未落,一个欲抢李宝林的背包,一个欲夺李宝林的网兜。
李宝林用疑惑的目光看着常云洲,说:
“谢谢首长!我不累。”
李宝林这细微的变化,洪青青看出了点问题,指着常云洲介绍道:
“他是咱团新来的曹副团长。我俩什么职务,曹副团长已介绍了,就没必要重复了吧!我们是专门来接你的呢。”
常云洲就腿搓绳,补充道:
“洪保密员说的对,我是才从工程兵第44师调来的,没几天。李参谋,咱俩没见过面,我只是在前不久团党委会上研究干部配备时,听童令武政委说过你。”
常云洲的一个“管”字,又听那个洪保密员的介绍,李宝林不免大吃一惊:常云洲,五官端正,个头有一米八多,对,就是他!常伯伯,你不会是改名换姓了吧?这不是你的性格啊!听老爸说,你是个冻死迎风站,饿死不偷人,敢于担当的硬汉子啊!这里面难道……怕引起猜疑,他下气怡声地:
“曹副团长,那咱们走吧!”
常云洲点头“嗯”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便带着李宝林朝右边的大路走去。
就常云洲的这个“嗯”字,洪青青和刘黑子似乎晓得什么意思了。一路上,他俩一唱一和,拉三扯四,故意跟李宝林没话找话说,什么国际国内的大好形势,文化大革命使神州大地变了样,由此想唤起李宝林的谈话兴趣,套出他们所要的那个军事秘密,以便轻而易举地完成“摘星”计划。可李宝林听后不发表任何意见,只是不停地诺诺连声。
常云洲眼珠子一转,眉头拧成了两个疙瘩:不能栽在这兔崽子的手里,从他嘴里套出老毛的这支工程兵部队在这深山老林修筑国防工事的用途,希望的指数几乎是零。要么这样,趁他还没看出什么破绽,走一段路后,就跟他月亮坝头耍刀——明砍,我们就说要到坑道工地指挥所办点事,指条去团机关的小路让他先走,我们赶回大本营告诉他的弟弟二林,你哥哥大林的确当兵了,已是干部,机要参谋,与我们是同行,鼓捣密电码什么的,就在张湾公社驻地那个四合院住的工程兵团机关里任职。“摘星”计划,你以探亲的名义找他去实施吧。
瞬间,常云洲否了:这样成功的把握性不大,说不定哥哥把弟弟说服了,或者这小兔崽子回到部队反映了路上的相遇,尤其是说出我这个冒牌的曹副团长,部队立马集中兵力,进山搜捕,那我们就是孙悟空回花果山——一个跟头栽到(倒)了家。还是这样办吧,把他引到我们的洞穴里,控制住他,让他弟弟代替他去上任,完成“摘星”计划。这也有个抓手,有个主动权。事办成,弟弟来换哥哥,我们大路朝天——各走各的道,再去神农架打探另一支老毛的工程兵部队在那里干的工程用途。这是不出什么意外,那兔崽子配合的情况下的方案,如他软硬不吃,油盐不进,死活不干,就来个“仙人摘瓜”,拖到洞穴,实施攻心战术,立即对他进行策反。
然而,常云洲未免太自信了,李宝林可不是当和尚不撞钟——白吃干饭的。
大约走了十分钟左右,刘黑子和洪青青再也找不到贴近的话题跟李宝林聊了,只好闭嘴,匆匆赶路。
常云洲担心的李宝林要问的团领导班子成员的贵姓大名和部队的人和事,李宝林压根也没提,这让他多少有点欣慰,悬着的那颗心终于一块石头落了地:看来,我高看了这个小兵羔子了,他并没有认出我来,自然就不知道过去的我那段过五关,斩六将,跳龙门,走麦城的历史了。青青呢,歪打正着,加上我急中生智,随口编了个谎话,说是才从工程兵第44师调来的,这也符合逻辑,没有什么漏洞。呵呵!他真的把我当成新调来的曹副团长了。也是,部队有严格的纪律,有知密范围,哪有下级向上级领导打听这,了解那的道理呢!再说了,我们三人穿的军装都是贴身合体的,又都具有军人的气质和当官的派头,何况我长得酷像共军电影《永不消逝的电波》中的男主角李侠,立志呢,长得像共军电影《海鹰》中的男一号张敏,英俊潇洒,风度翩翩。尤其是青青,明目皓齿,双瞳剪水,那乃是刻画无盐,唐突西施啊!就是你小兵羔子有孙猴子的火眼金睛的本事,也休想看出一星半点暇疵!
山区一片沉寂,静如一潭古井。
乳白色的炊烟,在山坡的村庄茅舍上空,轻飘飘地浮动着,像一条长虹似的,变换着迷人的色彩。
一路上,半句话也没说的常云洲这时又猛吸了一口烟,掐灭烟蒂,对李宝林情至意尽道:
“李参谋呀,你就别逞能了,光说不累,瞧你脸上的汗,还是让刘参谋和洪保密员帮你提行李吧!”
常云洲这么一说,正与李宝林想到一块去了:我应该让他们帮忙提行李,不然的话,会认为我不相信他们,顾虑重重,狐疑不决的。成事在天,谋事在人。我要将计就计,不露声色,装疯卖傻,这样才能游刃有余,守如处女,出如脱兔。好可笑啊!你看都到了这个时候了,常云洲还在演戏,而且是蹩脚戏。我不能光当观众呀!他演的是“借东风”,我和一出“捉放曹”吧!他故意擦了把汗,装作很累的模样,痛快地说:
“是呀,曹副团长!远道无轻载。谢谢你们了!”
洪青青和刘黑子迅速地从李宝林手里接过网兜和旅行包,没走几步,只听身后传来一阵“嘀嘀”汽车喇叭声,他俩本能地回头一望,啊!是辆军车,不由得心里一哆嗦,寒气从脚底板直往上钻。
常云洲也看到了。
这时,他用一个不易被人察觉的异样目光,偷偷地瞥了李宝林一眼,见他神态自若,无所畏惧,猜不透他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心里紧张得要命,不知怎么应对这突发的情况,才能化险为夷。
但是,就是常云洲这个瞬间即逝的短暂的一瞥,却没有逃过李宝林那双锐利的慧眼:心虚了吧?害怕了吧?看我怎么救驾的!
“嘎吱!”伴随着汽车刹车声,飞出一句清脆响亮的话来:
“首长,你们这是去几号工地?要不要让我送一程?”那个从驾驶室探出脑袋说话的军人,就是运输连司机邱三娃。
常云洲正琢磨怎么回答,没料到李宝林从容不迫地说:
“不用了,谢谢了!”这是句既简单又标准的普通话,他说完后就把脸转向一边。
邱三娃迅速用两眼的余光扫了李宝林一眼,沉吟不决,吹着口哨曲,驾驶着车走了。
一场虚惊!
常云洲、刘黑子和洪青青怀着得意的心情没走几步,突然,身后又传来汽车鸣笛声,金县红旗机械厂车队司机樊卫国驾驶着东风卡车开了过来,他没有刹车,只是减速行驶到近前,诚恳地说:
“解放军同志,你们这是下连队蹲点呢,还是执行什么任务去?上车吧,我捎你们一段。”
洪青青笑眯着眼,抢先说:
“我们接人回部队,不麻烦你了同志。”
樊卫国见搭话的是个慑人魂魄的女兵,又是个干部,特别是她那微带笑意的嘴角和有光泽的脸蛋,给她增添了许多撩拨人心的娇羞和柔情,使人禁不住动情、爱慕。他极其关心又神兮兮地提醒道:
“这深山密林,人烟稀少,你们要格外提高警惕呀!”
李宝林故作不知地插话问:
“提高警惕?这有什么好警惕的?”
“你们当真还不知道?”
“对呀,不知道。”
“你是不是危言耸听,制造紧张空气?”
“信不信由你们呢!”樊卫国朝洪青青挤了挤眼,打趣道:
“小心那些狗特务,别把你们部队的军花抓去,当压寨夫人啊!”
说完,做了个鬼脸,呵呵一笑,加大油门,卡车一溜烟似的消失在大路的尽头。
常云洲眯着眼,偷偷瞄了李宝林一眼,只见他泰然处之,和颜悦色,竟和刘黑子、洪青青说些逗趣的话来。
见过大场面的洪青青趁机见方就圆,提议道:
“李参谋,咱俩猜谜语玩吧?”
李宝林痛快答道:
“好哇!说话不觉路远,猜谜语更觉得走路不累。”
“你说猜那方面的?”
“随便,那方面的都行。”
“那咱们猜地名,看谁能猜对几个。”
“那我提你猜,还是你提我猜?”
“女兵优先,还是你提我猜吧!”
“好,李参谋,你听着,圆规画鸡蛋?”
“洛阳。”
“胖子开会?”
“合肥。”
“大家都笑你?”
“齐齐哈尔。”
“一寸光阴一寸金?”
“贵阳。”
“见脸不见发?”
“包头。”
“夸夸其谈?”
“海口。”
“花满海湾?”
“香港。”
洪青青连连提问几个谜语,都没难倒李宝林,只好打住,她一颦一笑地说:
“李参谋,博学多闻,学富五车,才气过人,我算服了,以后我心甘情愿当你的学生吧!”
“过奖了!洪保密员,有的是我蒙的。还提问吗?”
“算了吧!”
“那换个新的?”
“新的?哪方面的?”
“比如,诗词飞花令,成语接龙。”
“这,这……”
“李参谋,让洪保密员喘口气,咱俩比试比试,当否?”
“没问题。”
“比诗词飞花令呢?还是成语接龙?”
“都行。”
“那咱俩就比成语接龙吧!”
“好嘞!”
“你打头炮,还是我打头炮?”
“当然你打头炮呢!”
“哎!刚才是洪保密员先说的,这次应该你先开个头,我是代表她与你对阵的嘛!”
“刘参谋,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好,咱们开始。影影绰绰。”
“绰约多姿。”
“恣意妄为。”
“为人作嫁。”
“嫁祸于人。”
“人情冷暖。”
“暖衣饱食。”
“食不果腹。”
“腹背之毛。”
“毛手毛脚。”
“脚踏实地。”
“地老天荒。”
“荒诞不经。”
他俩忘情地比赛着,像较上了劲,大有不把对方战胜死不罢休的阵势。
想到这里,他摆出仲裁的架势,低声说:
“李参谋和刘参谋呢,都是杨令公的儿——一个比一个强。算了,就不要再比下去了吧!”
刘黑子只好挂起了免战旗,就此作罢。
见刘黑子主动退出,他唉了一声,叹了口气,自责道:
“我有点不称职呀!作为一个军事指挥员,不管是正职,还是正职的副手,每到一个新的地方,工作再忙,手头里的事再多,都必须要尽快熟悉周边的地形地貌。哎!刘参谋,洪保密员,这附近有没有条近道,直接通往团部的吗?李参谋坐了几天的火车,够累的,咱们从那里走吧!说不定童政委等急了。”
“对对!是有条近道。”刘黑子心领神会地往右边树林里一指,说:
“曹副团长,那就是。”
“好,你和洪保密员前面带路,我和李参谋随后,来个刘邦月下追韩信——撵吧!”
常云洲和洪青青拙劣的表扬,都没有逃出李宝林的眼睛,心里轻蔑地说:呵!黔驴技穷,又是雕虫小技,我就尽情地让你们这三个执迷不悟,自不量力的美蒋间谍特务吃竹子拉粪筐——编吧!
眨眼功夫,四人钻进了遮云蔽日的树林之中。
这是一条羊肠小道,它穿林如水,傍山飞峡,一直通到那神秘的云海深处的蟒蛇洞。
此刻,李宝林脑子愈发清醒,心里不停地在告诫自己:要沉着,冷静,稳扎稳打,步步为营,配合他们将这场蹩脚戏演到谢幕。他时而抬起头留心观察着周围的可辨物,时而拨开枯树败枝,极其艰难地向前走着。
好不容易走近蟒蛇洞旁,只听常云洲轻轻咳嗽了一声,突然,刘黑子转过身来,将一个黑色的口袋不偏不倚罩在了李宝林头上。
李宝林猝不及防,挣扎着,喊叫着:
“常伯伯,常云洲,你们这在干什么?”
常云洲睁大了愕然的眼睛,提着猛烈急跳的心,屏住了骤然紧促的呼吸,语不成句地说:
“大,大林爷,们,对,对不住了,到时,你,会明,明白的!”说完,朝洪青青递了眼色。
洪青青掏出手枪,用枪柄朝李宝林的头部敲了一下,不轻不重,恰如其分。
李宝林痛苦的惨叫了一声,就昏过去了。
三人好不容易把李宝林拖进洞穴,抬放在洞厅最后一个套洞的石床上。
常云洲喘了口气,对刘黑子和洪青青说:
“你俩赶快把这小兵羔子的所有东西拿进来,记住,不准翻动,那怕是一根歪鼻子针,一支短头线。”
“明白了。”
他俩领命似的走了。
常云洲点了支烟,喷云吐雾地吸了几口,倒背着手在洞穴里来回渡步。他想:现在二林应该醒了,我去告诉他这个惊人的消息,“菩萨蛮”交给我们的“摘星”计划已完成了一半,下步全靠你啦!
想到这里,他向另一个套洞走去。掀开门帘,哪有二林的影,一摸石床上的被子还有余温,知道他起床不久,十有捌玖到洞外溜达去了。
冷不丁,在寂静的洞穴里,从套洞那边,一阵痛苦的呻吟声传来。常云洲自言自语道,那小兔崽子苏醒过来了,不管他,让他安静一会儿再说。
这时,刘黑子和洪青青一前一后把李宝林的行李物品拿来,放在一个石凳上。
常云洲看了一眼,小声问:
“二林,他是不是在洞外?”
“是的,他刚从山那边回来。”
“你俩没有跟他说什么吗?”
“光说抓了个舌头,别的什么也没说。”
刘黑子转身没走几步,猛然回头从衣袋里掏出一封信递了过去:
“常叔,我差点忘了,这是我刚才在洞口边捡到的,是他身上掉下的。”
说着,他和洪青青牵着手走了。
常云洲接过一看,无声地笑了笑,这是使用公用信封没有封口的信件,上面赫然写着:面交,童令武战友亲启,中共微山县革命委员会李满三。他自言自语道:既然没封口,那我就瞧瞧这个“大爪子”李满三,跟“假丫头”童令武说些啥?说不定里面有我们想了解的内容哩!再一个,万一对那个小兵羔子策反不成,让他弟弟顶他去报到,这也是个尚方宝剑啊!哎呀呀!真有意思,老毛的夫人江青亲自培育的八个现代京剧样板戏之一《智取威虎山》中主角杨子荣,不就是凭着从俘虏的小炉匠那里缴获的联络图,打入到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地形险要,戒备森严的威虎山,骗取了匪首座山雕的信任,最后把他们一举歼灭的吗?历史真是巧合呀!但愿我们这次也能功成名就。他打开信,小声念起来。
令武老战友:
今借我儿大林返回部队之便,我给你写这封信,向你老战友道一声好!
全国山河红烂漫,神州无处不飞花。当前,全国各条战线,各行各业,革命和生产形势一片大好,经过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洗礼,亿万军民意气风发,斗志昂扬,紧跟伟大领袖毛主席奋勇前进。我这个在文化大革命受过冲击的“走资派”通过学习深刻认识到,毛主席为什么发动这场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并不是像西方一些无良文人、政客污蔑的那样,是为了权力斗争,清除异己。而是他老人家以无产阶级革命家的胸怀,高瞻远瞩,敏锐地感受到,资本主义的那一套已在中国大地愈演愈烈,大有对社会主义制度取而代之的趋势。如不及时纠正,中国就会丢掉由人民当家作主的社会主义江山,再回到权贵统治的老路。想必老战友也赞成我这个观点吧?
承蒙这些年来你对我儿大林的厚爱和关心,在此深表谢意!俗话说,响鼓还要重锤敲。他是幸运的,上军校提了干,易长自满之气,得意忘形。因此,请你对他严加管理、教育,使之成为国家和军队的栋梁。毫无疑问,无产阶级革命事业靠的是一代一代红色接班人传承下去,毛主席和他的战友们打下的红色江山靠的是他们来保卫和坚守,力避苏修社会帝国主义的悲剧在中国上演:打江山的人死了,保江山的人老了,卖江山的人发了,看江山的人没了,挖江山的人富了,建江山的人拆了,拆江山的人升了,爱江山的人关了,哭江山的人疯了,坐江山的人昏了。这是我的第三要求。
另外,向你报告一个喜讯,我那二小子二林有下落了,听说“闯关东”去了,等我把他找回来,也要把他送去参军,以实际行动保卫毛主席,保卫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保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胜利成果,警惕和防止以刘少奇为代表的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的破坏活动和翻案活动。呵呵!你听了不要紧张,我不会去找你走后门的,那是不正之风,那是资产阶级法权,毛主席发动和领导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目的之一就是清除各级领导干部身上的官气、霸气和特权思想。让老百姓戳脊梁骨的事我可万万干不得啊!一定要按正常程序,光明正大的办理当兵入伍手续。
顺便捎去你喜欢吃的微山湖特产:杂粮煎饼和咸鸭蛋。礼品虽薄,情谊可重。请收下!
致以崇高的革命敬礼!
李满三
1970年10月10日
常云洲轻手轻脚地走到那个套洞,掀开门帘就冲进石床边,喊道:
“大林,大林!你感觉怎么样?”
李宝林躺在那里没有动。
常云洲推了他几下,他还是没动,鼻孔里发出均匀沉睡的鼾声。
常云洲突然俯下身,对着他的耳边,用极其微弱的声音,低语道:
“大林爷们儿,别装了!”
李宝林的心一惊:常云洲真不愧为干特工的老手,观察的这么心细,这么入微。
他猛地坐起来,疑惑不解地问:
“常伯伯,您怎么入了这个道呢?我听老爸说,您对国民党反动派与对日本强盗一样,都是切齿仇恨的啊!”
“可不是嘛!大林爷们儿。”
“那您为什么……”
“说起来一言难尽呀!”
“说给俺听听,怎么个一言难尽?”
“哦!原来是这样呀!常伯伯,您是被迫的啊!那您想好了吗?”
“你指的什么事?想好了没有?”
“是主动弃暗投明呢,还是被动弃暗投明呢?”
“那你给我说说主动和被动的结果,我听听看。”
“您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利害关系比我清楚,这还用我说吗?”
“我就是想听听你的意见呀!”
看着常云洲正在兴头儿上,一副洗耳恭听的神情,李宝林发起了政治攻势:
“那好,小侄子就在您面前卖弄喽!我爸给童政委的信,您一字不落的念完了,信中对您的感情且不说,他想帮助您,您可能认为他没有这个实力,咱也不提,但是,不要忘了您的入党介绍人原鲁南军区司令员,现任江苏省政协主席张光中和原微山湖游击队的特派员,现任68军军长郑统一,还有原微山湖游击队政委,现任中国科学院度量衡研究院院长孙民陵,再一个还有我们童政委,他们都会对您的历史说清楚,可以联手帮您一把,那力量可大了,更重要的是陈毅外长至今他还惦记着您。这次顺路回家,老爸亲口跟我说,陈老总给他下了死命令,一定要想方设法找到您。就凭这一点,您就完全可以放二百个心吧!您才不到六十岁,身体这么硬朗,大家齐心合力定能帮您跳出火坑,走向光明的。”
“那是!那是!大林爷们儿,你接着说下去。”
“大林爷们儿,别说了,你常伯伯不是个风头残烛,说灭就灭的老人,不憨,也不傻,毛主席是个大伟人,我晓得你的意思了,别作这么多铺垫了。”
情绪高涨的李宝林并没有被他打住话题,又高谈雄辩起来:
“那个蒋光头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现在的分量,台湾的处境,还贼心不死,妄想窜犯光复大陆什么的,指派国内几个亡命之徒,什么间牒特务、特工,打探我们工程兵修筑的国防工事用途,可笑之极!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军事秘密,自建国以来,按照毛主席的伟大战略部署,凡是有山的地方,就有我们工程兵的身影。你们就是知道了,也丝毫奈何不了我们什么,搞破坏,那是鸡蛋碰石头。别说蒋光头龟缩在台湾孤岛上的几十万残兵败将,就是小日本鬼子,美帝国主义及其一切反动派如敢发动侵略战争,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亿万军民定让他们有来无回,消灭在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常伯伯,这就是我给您说的意见!您好好考虑考虑吧!”
“那,那……”
“那什么?都到了火烧眉毛了,您还不当即立断,弃暗投明?再说了,从我认出是您起,就不忍心让您执迷不悟,给您一个主动弃暗投明,立功补过的机会。路上,那个司机叫邱三娃,在戈壁滩时他配合连队施工,我们曾一个锅里摸过勺子,我回答他说的是句普通话,而且很简短,说完有意扭过头,怕他听出口音,认出我来,没完没了的聊下去,这一切为了您好啊!”
“大林爷们儿,我全明白了,包括你跟那个地方司机的对话。我是这样想的,我带着他们跟你走没什么问题,到时当面跟你们团的童政委坦白交代问题也没意见,我也想通了,绝不能破罐子破摔了,尽早结束这种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地狱生活,改邪归正,立功赎罪。说心里话,你老爸的那封信和你的慷慨激昂的演讲,真像一把万能钥匙,把我那锈蚀的门锁一下子打开了。但是,我只知道‘菩萨蛮’交给的代号‘摘星’计划,关键是要摸清这个‘菩萨蛮’到底是谁,听说他手里有一份潜伏特务的名单。我只听说‘菩萨蛮’有块金怀表,外壳镶嵌着一尊菩萨的图案和接头的暗号,其它什么都一概不知。再一个,我的上线是‘菩萨蛮’,那‘菩萨蛮’的上线又是谁呢?如果把这些东西弄到手,那么,美蒋间谍机关潜伏在全国各地的特务不就彻底挖掉了吗?这也是我立功赎罪的表现,那些想帮助我的陈老总也好,张光中、孙民陵、郑统一、童令武也好,你老爸也罢,他们也好说话呀!”
“您说的不无道理。那俩人知道‘菩萨蛮’是谁吗?”
“您和那个姓洪的,是不是现在各有一摊人马?”
“我一直是接受‘菩萨蛮’的单线联系,而且用的是无线电密码,他从来不与我见面。至于那个洪青青,据她说原来有一摊人马,历经多次政治运动,现已所剩无几了。”
“您能控制住他俩吗?”
“那是肯定的喽!”
“哦!那您放我归队,等您把这些东西弄到手,我和童政委来接应。”
“这个是个十分艰巨的任务,需要你来配合,你不能走啊!”
“您是带过兵的,我今天如不去团里报到,这可是过满月办成了庆大寿——事情闹大了!”
“今天去报到,这是必须的,但不是你去。”
“您这不是大白天说昏话,我不去,难道让那个用手枪敲我脑袋的刘黑子去?”
“当然,不是他啦!”
“那您让那个姓洪的女的女扮男装去?要知道,我是从这个部队出去的,不光童政委认识我,司政后机关的干部战士不认识我的不多。”
“大林爷们儿,常伯伯不是什么憨熊、傻吊,他俩谁也不能去。”
“难道还有一个人?”
“让你猜对了,是还有一个人,让他去。”
“那长相、口音跟我不一样,不管!不管呀?我的常伯伯!”李宝林无意中带了句家乡方言。
“这点,你放心,个头、长相、口音,甚至语气动作跟你一样。”
这下,李宝林蒙了,他细细地揣摩着常云洲的话,沉思起来:这是谁呢?刚才我听到有人呼二林,难道是……
李宝林睁大了愕然的眼睛,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叫:
“二林?!他怎么也入了这个道?”
“说起来话长了,这么跟你说吧,跟我一样,一不小心闯入了‘白虎堂’!”
“黑龙江省省会城市哈尔滨,昨下午到的。”
“那快把他叫来,我和他具体谈谈。”
“那好,你就在这里等着,我把他们都叫来,你哥弟俩单独聊聊,好好合计合计。”
“让我弟弟二林顶替我去报到,我配合您办那些事,这个方案可行,您大约需要几天能搞定呢?”
“最多三、四天,也许只用两天。”
“常伯伯,咱就这么定了吧!”
常云洲说完,走出套洞,来到穴洞厅那天然的女儿墙前,把垂下的缕缕荆条藤蔓拉开个口子,从衣袋里掏出一片竹叶,放在嘴边朝洞外吹了一下,立时那画眉鸟的鸣叫声响起,片刻,刘黑子,洪青青和李宝林三人一前一后的来到洞穴厅内。
“常叔,进展怎么样了,他……”
洪青青一进洞穴厅门,忍不住冒出了这句话。
“是呀,他答应了没有?常叔。”
刘黑子也心急火燎地催问。
常云洲忙把一个手指放在嘴唇上,朝套洞摆了摆头,说:
“小声点,他……”
“他不干?”
二林把采到的一束野菊花放在石桌上,顺口说了一句,嗓门之大,洪亮且短促有力,震得洞内嗡嗡响。
常云洲提高声音说:
“只能说有进展,下步就靠你这个‘江城子’二林的砝码啦!”
“常叔,您都不管,我能管?”
“那不一定,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嘛!”
“抓的是咱老家的兵羔子吗?”
“青青和立志没跟你说?”
“唉!都是职业病,哪说?他俩的嘴一个比一个严,我问了,只说抓来个兵,哪里人,连个毛都没给透露!”
“是呀,干我们这行道的,就应该守口如瓶嘛!”常云洲咬耳跟二林说:
“咱家乡的。”
“哦!您们真管!有了这一信息,我就知道怎么下手了。不过……”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就痛痛快快地讲,不要吞吞吐吐。”
“常叔,我想跟您提个附加条件,不知合适不合适!”
“只要达到目的,别说一个条件,就是三、四个条件都管。”
二林做了个数钱的动作:
“就这个,老头票。”
“糖衣炮弹?”
“在袭击人的灵魂方面,这可是永恒的锐利武器啊!”
“好说,你要多少?”
“两千元。”
“少了点,我给你一巴掌,五千元。既然启用糖衣炮弹嘛,就得猛火攻之,一炮打倒!青青,快拿钱去。”
洪青青转身从套洞里那个黑色皮包里取出五沓子千元一捆的人民币交给了常云洲,常云洲顺手递给了李宝林,说:
“那你就去吧,记住了,他在你住的隔壁套洞里。要讲究个方式方法,说话不要太冲,祝你马到成功!”
二林接过钱,在手里摇晃着,说:
“有这个锐利武器,准打不了败仗。”说完,朝那间套洞走去。
这时,常云洲小声对洪青青和刘黑子说:
“你俩悄悄地跟上去,要机灵点,千万不要被他们发现,听他们说了些啥,再来向我报告。”
“常叔,怎么您对二林还不放心?”
“防人之心不可有,害人之心不可无。这样不吃亏的。”
刘黑子和洪青青点了点头,走了。
一刻钟过后,他俩喜滋滋的回来报告说,先听到他俩高兴的互呼什么“九趾”、“途跋涉”,接着就是嬉打哈笑,再后来就是哭诉声,说的什么内容,听不清楚。就这些。
常云洲神气活现地说:
“看来有门了,咱们的‘摘星’计划胜利在望。”
他的话音还未落地,突然间,一阵拍桌子,砸板凳,高声吵骂声传来,只见二林冲出套洞,嘴里不干不净地怒骂道:
“什么亲哥哥,胡吊扯!你爹就是现在当上了市委书记,甚至中央委员,我也不高攀!我就是干喜欢干的事,你不是个山东爷们儿,出尔反尔!我现在就去,你干看着,气死你这个孬种龟孙!”
李宝林站在套洞门口,叉着腰,一副盛气凌人的神情,锋芒逼人地吼叫:
“二林,你这个狗特务,辱没了祖先,背叛了家庭,党和人民是不会饶恕你的!”
“大林爷们儿,请不要煮豆燃箕,相煎太急,面对现实吧,不要重蹈那七步诗的历史悲剧了!”
常云洲说着,就帮二林背上了背包、挎包。
二林将背包带往肩上耸了耸,左手提着网兜,右手提着旅行包,狠狠瞪了还站在套洞门前一脸怒气的李宝林一眼,头也没回地走了。
王青乐回来的当天下午,他与孔庆旺简单的搞了交接,就跟班三排一头扎进四号坑道那个切口前狮子头鏖战中了。按照程虹在实践中摸索出的钻机呈60度角斜打,梅花形眼孔,深度不超过一米的施工方法,他手缚钻机对准狮子头的心脏部位,一气钻了五、六个眼,那熟练的动作就是一匹放荡不羁的野马也得服服帖帖地由他驾驭。立时招来战士们一阵喝彩声:
“咱们连长呀!真是不减当年,还是那么一股劲,好样的!”
“他是咱团里出了名的永不卷刃的钢钎嘛!在山东滕县葫芦套坑道掘进中,他创造了连钻十个炮眼的记录呀!”
“看来,生姜还是老的辣,不服不行!”
温传山也不甘落后,也钻了五、六个眼。待五十多个眼钻好,负责装药的战士们上去掏空炮眼里的石粉,把电雷管和炸药塞进里面捣实,接上电源线返回了安全地带。王青乐按下电闸,又一个天女散花,狮子头被炸飞了,身子的部位又炸掉了一大半。硝烟散去,战士们呼啦一声冲了上去,准备排险,指挥推土机手清除石渣。
晚上,在连部会议室里,王青乐主持召集了由连、排、班长和骨干参加的火线“诸葛亮”会,讨论“野猪坡”和“狮子头”新的作战方案。大家达成了一致意见,决定重新调整兵力部署,强强联合,成立突击队。效果显著,提前三天,“野猪坡”和“狮子头”在全连干部战士的“浴血奋战”下,终于乖乖的缴械投降了。
这天下午,程虹带领全排战士们刚把工棚搭建好,只见王青乐走了过来,他是检查完三、四排坑道切口前的准备工作后,前来看看一、二排就此有什么进展的。
王青乐走到程虹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满意地说:
“一排长,这么快就把工棚搞好了,真是神速呀!”
“人多好干活,人少好吃馍嘛!”
“对,人心齐,泰山移。”
“连长,我想跟你汇报个事。”
“说。”
“后天不就全线开工了吗?我们缺个副排长,我建议让一班长王明辉顶这个空缺,您看管不管?”
“这么突然?”
“说突然,其实也不突然。我记得在西北戈壁滩新兵连训练你们这批兵的时候,司令部邹参谋长和政治处马主任都把他看上了,一个想调去军务科当打字员,一个想调去宣传股电影组放电影,都争着要。后来不知什么原因他哪里都没有去成。”
“哦!还有这事?”
“在部队,不管是干部,还是战士,不管是老兵,还是新兵,要是像篮球一样,被司政后机关争着要,那心里感到一阵温暖,一阵骄傲,如果像乒乓球,或者像足球一样,挡来挡去,踢来踢去,那可糟了。”
“明天。听说李宝林也从军校毕业回来了,被安排在新设置的机要股任参谋,你就两件事一起办,送送王明辉,看看你的老同学,代我向他问声好,告诉他我说的,老连队的大门是敞开的,欢迎他常来走一走。对了,再去团卫生队看看小乔同志,你那个小妮子疙瘩。记住,午饭前归队。”
“没问题,我一定把话捎到。”
王青乐还要再说什么,突然,笑了起来。
程虹莫名其妙地问:
“连长,你笑什么?”
“我是笑自己这次回老部队,在火车上差点干了件丢人现眼的事。”
“那是什么事,还值得你念念不忘?”
“还不是为了李宝林嘛!”
“李宝林?你俩坐的是同一车次的车?”
“我怎么越听越糊涂了?”
“是一个与李宝林长的一模一样的军人。”
“长得一模一样的大有人在,我就遇到过。”
“不光长相,那个头、口音,说话的动作极像李宝林,不然的话,我能冒昧去找他呢?”
“你俩说话没有?“
“我正要说话,他却先开了腔,我一听不是李宝林,弄了个大红脸。”
“他穿几个兜的军装?”
“四个兜的。”
“跟李宝林长得一样,口音也同,这个人就是我曾喊他‘九趾’外号没叫起来,李宝林顶他的名入伍的二李宝林,小名叫二林。他去了东北,就是参军入伍,也不会进步这么快呀!”
“这不奇怪,参军当年入党,第二年提干的在全军几乎哪个部队都有。我断定那个李宝林准入伍了,就在咱们执行‘三线配套工程’的工程兵部队中。”
“那明天我去问问李宝林,看他知道不知道这个事。”
第二天吃罢早饭,程虹把王明辉送到团司令部工程股报了到,就敲开了机要股的办公室的门,见开门的竟是二林,不觉有点诧异,上前就是轻轻一拳:
“‘九趾’原来是你呀?”
二林开始有点惊异,继而脸上闪出喜悦的光芒:
“程虹,是我。我真高兴,没想到咱俩能在这里相遇。”
“是呀!真印证了这句话,两座山走不到一块去,两个人却不约而同走到一起了。”
“大前年我去了东北,屈指数来,咱俩四年没见了吧,我看你变化不大,还是那个帅劲!”
“过奖了,真正的帅哥是咱‘九趾’二林呀!”
“咱俩就不要互相吹捧了,说点别的事吧!”
“那好,先打个预防针给你,我要是说得重了点,你可……”
“放心好了,我洗耳恭听。”
“你保密工作做得有点过了吧,参军了也不跟老同学联系?什么意思?”
“你听我说。”
“别找什么理由解释了,这不是什么大事。我问你,是不是和你的对点子‘途跋涉’一块上的军校,毕业分配的时候,他去了另一个部队,你到了我们这个部队?”
“这叫我怎么说呀!”
“有什么不好说的?保密守则我也学过,有的条款,可以倒背如流。不会问你工作上的事。”
“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我压根没参军入伍。”
程虹更加诧异惊愕:
“没有参军入伍?那……”
二林轻轻地舒了口气,向程虹一字不落地讲起了那惊心动魄的故事。
二林从洪青青手里接过五大沓子崭新的人民币,默记着常云洲的叮咛,走到那个套洞门口,招呼也没打就冲进里面,当看清坐在石床上是谁的时候,立即猛吃一惊,控制不住地“啊”了一声,伸出双臂,跑了过去。
李宝林做梦也没想到竟在这里见到了日夜想念的弟弟二林,俩人感情像春潮一般泛滥不息,不由得互呼绰号,拥抱着、跳跃着、嬉笑着、流着热泪……那毫无顾忌的神情,就像在自己家里似的,火一样的热情,简直都能把对方溶化。
半晌,李宝林擦了把眼泪,小声地说:
“二林,我俩不仅是同学,还是一奶同胞兄弟呢!”
“要是这样的话,那可是亲上加亲啊!”
“难道你还怀疑吗?”
“有这么一点吧!”
“有证人吗?”
“魏大花,你知道这个人吗?”
“她是俺娘呀!怎么……”
“她还活着!”
“活着?”
“是她说出的那段尘封多年的秘密,为了救你,她的亲生儿子被国民党反动派害死了。”
“啊!原来是这样?”
二林心里掀起轩然大波,想起中学时代,俩人情投手足,一起温习功课,一起打球赛跑,一起到微山湖游览……他总是以大哥哥身份保护关心我,还多次带我去他家打牙祭,那个我从未叫过一声娘的她,还给我夹菜,怕我受委屈……想着想着,失声痛哭起来。
李宝林给他擦了擦泪,说:
“大哥,我干的这千人骂,万人咒的事,那是无奈的啊!”
“别的什么也不用说了,咱商量着你如何将功补过的事。”
“怎么个将功补过法?他们是三个人,而且都有家伙什,咱俩怕弄不了呀!”
“怎么咱两人,还有常云洲,常伯呢!”
“他……”
“你俩干这事都是被迫的,当然谁也不会顽固到底的。我已经给他做通工作了。”
“哦!那你让我做什么?”
李宝林向二林咬耳嘀咕了几句,最后说:
“你就按我和常伯商量的意见办就管!”
“嗯。”
于是,才出现了李宝林和二林从套洞里吵骂着,走出来的那个情景。
程虹听完二林说的这出大戏,从波澜不惊,到如火如荼,从高潮跌进,到疑窦丛生,从接近尾声,到惊天逆转,打心眼里赞许:
“你提到的这个常云洲,我听家乡的老人说过,他是条汉子,的确,应该保持晚节,不忘初心。当然啰,你兄弟俩也是劳苦功高啊!”
“童政委也是这么说的。”
“童政委认识常云洲?”
“何止是认识,他俩战争年代就是生死与共的战友,又是上下级关系。”
“哦!这场大戏更有看点呐!”
“童政委听了我的汇报,确认我是李满三的儿子,对那蟒蛇洞旁边的洞穴进行了严密布控,已通知将军山大队民兵连派人到那里二十四小时监控了。童政委这样做,还不是为了我和那个常伯的后路着想吗?”,
“是的。”
程虹只好离开机要股,朝团卫生队大步走去。
八
当天晚上,洪青青就接收到了二林用密码发来的“平安到达”的报文,今上午又接到“事情正在进行中”的密电,她连忙翻译成文字交给了常云洲,嘴里像抹了蜜似的说:
“常叔,我还担心二林背叛了我们呢,没想到,他还真行,挺守信的,一连发来两封密电。”
常云洲压低声音,说:
洪青青说:
“常叔,只要我知道一尺,绝不隐瞒半寸。”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呢?”
“在这个洞穴里说话拉呱,尽管声音很小,谁都能听的一清二楚,这不管呀!”
“您的意思是……”
“咱俩现在用笔写在纸上,你问我,我问你,要回答的都在上面。那小崽子不就啥也听不到了吗?”
“常叔,您真谨慎,党国有您这样的人,还担心什么‘摘星’、‘揽月’不成功的。那您先写吧!”
“我们越到这个时侯,越不能有丝毫的麻痹大意,外面的岗哨还是要有的。”
“那我去不了,就让立志去。”
“我就是这个意思。不过,你要多嘱咐他几句,眼睛睁大点,不要老在一个地方久站,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这是必须的。”
“立志是第一次干这买卖,没经验,你要到现场交代他一番。”
“这也没问题。”
片刻后,洪青青安排好刘黑子去洞外放哨回来,走近常云洲跟前,俩人围坐在石桌旁用笔和纸,进行了一场无声的对话。
常云洲写道:
“二林的上线是‘念奴娇’,那‘念奴娇’的上线是谁?”
洪青青写道:
“是‘菩萨蛮’。”
“那‘菩萨蛮’的上线是谁?”
“当然是台湾的‘上峰’啦!”
“‘上峰’是台湾方面的组织对蒋总统的尊称,他不可能直接发号施令,得有个具体人的代号啊!”
“是的,应该有个具体人代号,可我也不知道啊!”
“谁是‘菩萨蛮’?”
“我知道,对不起,我暂时不能告诉您。”
“那好,我不强人所难。那东北的‘念奴娇’和咱们的上线‘菩萨蛮’手里咱们潜伏下来的特工人员的花名册,你那里有吗?”
“有。这个我可以让您看。”
“在哪里?我现在可以看看吗?”
洪青青没有用笔写,拍了拍胸脯。
常云洲写道;
“你真不简单,你们女人的那个部位可是,神圣的殿堂,大姑娘的乳房啊!放在那里安全保险。”
“没有绣在里面,是在我的两个乳罩的夹层里。常叔,您等等,我得到房间换衣服去取。”
过了一会儿,洪青青把两块叠的四四方方的丝绸布,递给了常云洲,拿起笔写道:
“都在里面,请您过目。”
常云洲展开一块看去,上面密密麻麻绣着黑龙江省、南京市和鄂西北山区及神农架一带美蒋潜伏的间谍特务组织的方位、联络人代号,足有十几处。另一块是用丝绸布包着的写在熟宣纸上的花名册,有六十多人,还有一张原始的“菩萨蛮”1948年9月在南京训练的第一批学员登记的信息,尤其是每个人的照片,清清楚楚,完好无损。顿时,常云洲全明白了。他没有用笔写什么,只是朝洪青青翘起大拇指头。
“常叔,看到您当年的照片了吗?虽然您登记用的是假名,但头像却是最真实的信息,就是有人到了天涯海角,也能把他捕捉到,咱们的特工厉害吧?”
“老朽佩服的五体投地呀!”
“常叔,我给您提个建议?”
“‘江城子’已成功地打进老毛的这支工程兵部队要害部门去了,这可是隐藏在他们部队内部一张大牌。依我看,干脆把那个敬酒不吃,吃罚酒的家伙除掉算了,别耗着耽误了咱们党国的大事。”
“这么大的事,要请示‘菩萨蛮’呀!你我说了都不算!”
洪青青从常云洲手里夺过笔,写道:
“我就是‘菩萨蛮’!”
常云洲抢过笔写道:
“开什么玩笑,你不是‘一剪梅’吗?”
“那是过去的代号。”
“有何凭据?”
洪青青从衣袋里掏出一个镀金的小圆盒来。一揿暗钮,“啪”地一声,盒盖自动打开。盒盖里面装有一块足金怀表,表壳上有“菩萨蛮”的图案。她往石桌上一放,拿笔写道:
“这就是凭据!”
常云洲拿在手里左看右瞧,确定那传说中的“菩萨蛮”身份的“宝物”是真的后,脸上流出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笑意,依旧写道:
“不足为凭,假的,是个冒牌货!”
洪青青一听,火冒三丈,竟忘记了洞里还有第三人,也不用笔写了,吼了一声:
“在南京,谁通知你去下关车站那个小旅馆领取了大笔活动经费和电讯器材?告诉你,是我,‘菩萨蛮’!”
常云洲摇着头,故意大声地说:
“你小小年纪,怎么能是‘菩萨蛮’呢?‘菩萨蛮’应是跟我年龄相仿的人。青青,别骗我这老头子好吗?”
“我爸是‘菩萨蛮’!”
“什么?你爸是‘菩萨蛮’?那你爸呢?”
“我爸今年八月上旬在南京被共产党清理阶级队伍给挖出来了,关进了‘毛泽东思想学习班’里交代问题,肉体饱受折磨,精神已经濒临崩溃。我从香港赶回来,他已经不行了,临咽气时,他把所有东西全都交给了我,再三嘱咐,要报杀父之仇,跟共产党干到底!”
“哦!原来是这样呀!你这是女继父业啊!”
洪青青长出了一口气,原本因为白晢而略显苍白的脸,现在红涨起来,紧绷着,变得凌厉、威严;那双浮荡着脉脉温情的媚眼,闪露出异常凶狠的光,咬着牙,说道:
“那,常叔,我就去了。”
洪青青话音还未落地,李宝林从套洞里冲了过来,一只手勒紧她的脖子,另一只手用勃朗宁枪顶住了她的脑袋,这枪是二林临走前特意给他的,以防万无一失,对付突发情况之用。他厉声怒斥道:
“狗特务,死到临头了,还这么嚣张!”
洪青青求救似的呼喊:
“常叔,快,快叫立志来!”
常云洲倒背着手,慢悠悠地说:
“好的,我这就来。”
洪青青原以为常云洲是来跟李宝林拼搏的,没料到,他上去用绳子把自己捆了个五花大绑,这一刻,好像脊背猛地挨了一闷棍,浑身一哆嗦,额头上立时渗出密密麻麻的汗珠,可算得上是三魂六魄俱散。那已经苍白的脸,顿时变得愈发惨白了。
望着常云洲那八面威风,壮士解腕的神情,洪青青瞬间崩溃了,把一双惊异愤恨的目光,投了过去,恼羞成怒地骂道:
“常云洲,你这个十足的老狐狸,党国的叛徒,我到阴曹地府变成了厉鬼,也要找你算账的!”
“屎壳郎打哈哈——好大的口气啊!那我就静等这一天啦!”
“哼!别高兴的太早了!死了我一个,还有后来人。他的代号叫‘破阵子’!”
“你这牛逼吹的太离谱了吧!”
“不信,你就……”洪青青说完,挣脱他俩的手,一头撞到石墙上,只见血脑涂地,呜呼哀哉。
突然,洞外传来一阵“缴枪不杀”的呼喊,紧接着就听到刘黑子的苦苦求饶声。
常云洲和李宝林知道,刘黑子被将军山大队的民兵给解决了。
俩人怀着胜利的喜悦,抬着洪青青死尸刚出洞口,二林领着童令武和保卫股刘干事赶来了。
团卫生队的营房,设在02号战备公路去往金县县城边的一座深宅大院里。
这里原是张湾公社流水大队的办公室兼仓库,房屋为明清时期的建筑风格,据说解放前是当地一个沈姓秀才的私宅。大小房子30多间,金匮石室,画栋雕梁,丹楹刻桷,为实气派。
令人难能可贵的是,这个沈姓秀才匠心独运,才高意广,在院子的后面用篱笆扎了一个约有1000多平方米的花园,里面有竹林、荷塘、假山、小桥、榭亭、曲径小道和赶着趟子竟放的奇花异卉;还安放了供人写意、观赏、歇息的石桌、石凳、石椅等;花香鸟语,赏心悦目,真是山林野趣,历历可数。四周布满的花塔、花环、花篮里,五颜六色,鲜艳夺目的各种菊花竞相怒放,真是一个神奇的花的世界。
当然,这菊花的摆设是大队党支部自党的九大胜利召开后,每年举办的一次菊展,象征着伟大的祖国经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正本清源,一派繁荣的景象。
卫生队搬进来后,那里则成了军医、医助、卫生员及行政人员会客、谈心、“一帮一,一对红”和病号休闲疗养最理想的场所。
程虹一到,乔美霞就把他领进里面,俩人目不睱接,惊喜地四顾观赏着。
花儿的阵阵幽香,伴着送爽的金风,轻柔地浮荡在这令人神往,而又带有神秘色彩的篱笆墙里。
走过萋萋芳草,幽幽小径,前面就是荷塘,过了小桥,就是榭亭,他俩在中间圆石桌旁的石凳上坐下,程虹用手指着东南边对乔美霞说:
“小乔,你看,那篱笆墙,墙东边的菊,还有南边的山,我想起了一个古代名人,你猜他是谁吗?”
乔美霞想了想,回答道:
“好像是东晋的田园诗人陶渊明吧?
“对,是他。他的那首名诗,你能背下来吗?”
“能!采菊东篱下,悠悠见南山。”
“哎!这只是诗中最著名的两句呀!那整首诗呢?”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自地偏。采菊东篱下,悠悠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对吗?”
“还行,一字不落。那《红楼梦》里的‘林潇湘魁夺菊花诗’,你能说出来吗?”
“你说的是潇湘才女林黛玉吗?”
“书中介绍道,她一口气作了三首七律,分别是《咏菊》、《问菊》、《菊梦》。”
“那你一定记得她的《咏菊》诗啦?”
“不但记得,我还能背呢!”
“无赖诗魔昏晓侵,绕篱欹石自沉音。毫端蕴秀临霜写,口角噙香对月吟。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一从陶令评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
程虹一边看着乔美霞,一边听她抑扬顿挫、声情并茂、字正腔圆地吟诵背诗。的确,乔美霞那双柳叶似的淡淡眉毛下的眼睛,更显得妩媚动人。这里包含着少女心房中炽热的爱情,包含着对未来幸福的憧憬。尤其是她那张秀气的脸上,深蕴着无限的柔情蜜意,仿佛要把她心中青春的光彩全部释放出来,使程虹满脸堆笑,心像泡在蜜罐里那样甜滋滋的。
乔美霞说:
“林黛玉不愧为才女,写的真好。我倒很欣赏这两句,‘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
“我也喜欢。但是,‘一从陶令评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这两句写得满有些气魄嘛!”
“我也有同感啊!”
他们借着谈诗,时而含情脉脉地相互凝视,时而窃窃私语。少顷,程虹的眼睛带着一股深情,对乔美霞说:
“‘小妮子疙瘩’,好浪漫啊!你给我写的那封信除了开头和结尾,内文全是照抄人家卓文君给司马相如的回信。”
乔美霞“嘿嘿”一笑,柔情地说:
“‘小公鸡’,咱俩老大就不说老二了,你还不是吗?把外国的著名诗人泰戈尔的爱情诗篇也来个原滋原味地搬来引用。”
程虹听了点了点头,嘴角上掠过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换了个话题说:
“小乔,怎么样,从野战医院来团卫生队还习惯吗?”
“还好,干部战士亲密无间,真像个革命大家庭。”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那你为什么……”
乔美霞把她那张小巧红润的嘴,轻轻一撇,说:
“哦!你还想着那事?”
“你在赛汗桃来火车站上车时不是说过,到了新区就告诉我嘛!”
“这个事,你不问我也会说的。你也知道,咱们工区不是直属军区领导,中间还有个婆婆,那就是29军。这个军的一个副军长有一天到42医院来瞧病,其实,他是以瞧病为幌子,挑选儿媳妇才是目的。他一眼就把我看上了,这个老头子太直爽了,太心急了,当即就跟我爸的老战友,咱们工区一号首长明砍,说只要我同意嫁给他儿子,立马就穿上四个兜军装,提为行政23级干部,并调到军后勤部卫生处去。”
“这是个好事嘛!你应该答应呀!”
“哼!攀高枝,寻找保护伞的事,我才不干呢!”
“为什么?”
“那是不正之风嘛!再说了,他那个儿子我见过,就在我们医院后勤打杂,不单单是个残疾人,还是个花痴,只要见了我们女兵,先傻笑几声,接着就……那个场面让我真的不好说下去。你想想,哪有免费的午餐?何况,咱俩已建立了恋爱关系。”
“哦!原来是这样啊!”
“工区一号首长怕那个副军长没完没了,纠缠不休,节外生枝,就趁你们团调防,开赴鄂西北之际,派他的司机悄悄的把我送到了赛汗桃来火车站,我背着背包上车时的那副狼狈像,你也看到了,像逃反似的,既滑稽,又可笑!”
“到了一个新单位好是好,但一切都要重来,多少会影响自己进步的。”
“未必!是金子到哪里都会发光。”
“说是这样说,新单位的领导和同志们不了解你,什么好事都要重新排队的。”
“你说的好事无非是入党、提干。”
“是呀,这可是人生的转折点啊!”
“告诉你,昨天我和小高已检查身体了,队党支部的意见,建议提为护士。不然的话,我那敢把你领到花园里,在众目睽睽下谈情说爱呢?”
“小高也调来了?”
“对呀!”
“祝贺你!也祝贺小高!”
“八字才一撇,别忙祝贺。我问你,你那个代字也快寿终正寝了吧?听说这次工区政治部给咱们团30多个提干指标呢!工区政治部权力下放,提拔排级干部团里就可以下命令了。”
“这不是我考虑的事,听从组织安排吧!”
“少唱高调好不好?要说不考虑这个改变人的命运和身份的大事,那不是心里话。”
“你说的也是实话,但是,我是这样认为的,领导把我这个代理排长的代理二字去掉,说明他们肯定了我的工作,如果还是代理排长,那说明我离提干的要求还差一段距离。我要接受组织的考验,不能伸手向人家要官啊!”
“程虹呀!你就别在我跟前捋着胡子过河——谦虚过度了!全工区哪个团的干部战士不晓得,128团二营八连一排出了个风钻打眼提高工效数倍的技术能手,文武双全,连团首长都夸你呢!你肯定也在这批提干的名单上了。等咱俩的命令一下,我们以后约会再也不顾忌这,担心那,偷偷摸摸了。节假日,你可以大大方方地到我们卫生队里来,我也可以名正言顺地到连队找你去。”
“我早盼望着这一天呐!”
“哎!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一下。”
“什么事?尽管说。”
“你们连阮副指导员,个人问题有目标了吗?”
“还没有。你……”
“我想给他当红娘?”
“好事。她是谁?”
“还能是谁?我的战友小高嘛!”
“那好啊!”
“小高虽算不上倾国倾城,但是,也有闭月羞花之貌。”
“我一定把话带给阮副指导员。”
他俩紧密地相偎着,正熔化在情切切,意绵绵的海洋里,憧憬未来的幸福之感飘然而起。程虹一转身,发现篱笆墙外有个人在晃动,往里张望。但是,就在他转身的眨眼工夫,那个人又倏忽不见了。他一眼认出是王明辉,喊道:
“明辉,别这样,有事进来说嘛!”
王明辉折转身子,走近篱笆墙前,一本正经地答道:
“当然有事呢!可是……”
“你可是什么?”
“老鼠怕猫,兔子怕鹰,谈恋爱的怕人听。你与‘小妮子疙瘩’谈的正热乎,我怎敢去打搅呀!”
“瞎说什么!”
见王明辉迟迟不挪步,程虹和乔美霞只好朝他走了过来。
程虹问王明辉:
“什么事?”
“宝林让我来的。”
“大的,还是二的?”
“大的‘途跋涉’,二的‘九趾’都有。”
“这么说,那两个狗特务给解决了?”
“解决了。不过是一个喘气的,一个没声的。”
“太好了!他兄弟俩,还有常云洲立了大功了。”
“可不是!宝林让我告诉你,他们不仅把那一男一女两个狗特务生擒了,常云洲还把潜伏在东北大小兴安岭和南京地区以及神农架一带的特务名单全部弄到了交给了童政委。上交的还有三部美式发报机,四部微型照相机和一部收听器,足够装备一个机要股的,另外,还有三支勃朗宁手枪,数百发子弹,大笔美金和人民币。”
“真了不起啊!二林和常云洲功大于过呀!”
“机关干部战士也是这样说的。”
“他们三人现在都干什么?”
“童政委正跟那个叫常云洲的叙旧拉家常,大林、二林好像商量给他们老爸老妈发电报来部队的事。”
“你知道吗?那个常云洲跟咱童政委是老战友啊!”
“知道,他们不仅仅是老战友,而且他是咱童政委的上级呢!”
“据‘途跋涉’说,武宏副司令员和工区有主任正驱车往这里赶,召见常云洲和‘九趾’呢!这事也惊动了陈毅外长哩!”
“真是祸不单行,喜事双至啊!”
“还有件喜事呢!”
“那你快说呀?”
这确实都是爆炸式的新闻,很有亮点、看点。
王明辉见程虹起身欲走,说:
“等等,我还有事跟你说呢!”
“你又有什么事?”
“老同学,好事来了!”
“咳!有啥好事?”
“我临来这里的时候,正好碰上邹参谋长和马主任站在操场边聊天,说的是关于你提干的事。”
“他们的意见要把我安排在哪里?“
“邹参谋长看见我,朝马主任挤挤眼,他俩就没有继续说下去。老同学,你做好请客的准备吧!到时买瓶金县大曲,咱好好喝两盅,庆祝庆祝。”
乔美霞脸上挂着笑,插话道:
“程虹,我说的对吧?四个兜的军装正向你招手哩!你这次没有白来,一石三鸟呀!”
“一石三鸟?这怎么解释?”
“这是我给你总结的。送王明辉到工程股报到这是一石,三鸟嘛,就是常云洲和二林弃暗投明为一鸟,我即将提干为二鸟,三鸟,我就不说了,留下个悬念给你吧!”
程虹和乔美霞、王明辉分手后,为了提前归队,他决定抄近道往连队赶路。他一边走,一边想:杨思良的父亲解放了,他的冤案离平反昭雪仅有一步之遥了。看你孙家才还张扬吗?还以功臣自居吗?谁笑到最后,才笑的更好。就这件事,我得单独向连长汇报。
他走了一段路,又琢磨着王明辉披露的那个正道消息:不早不晚,今天司令部邹参谋长和政治处马主任在谈论我提干的事,他俩可是重量级的团党委常委啊!一个具体管士兵,一个具体管干部,掌控着全团干部战士的去留、升迁大权,说话办事很有号召力,团里重大问题的决策,特别是战士提干、营连主官的搭配等,一般情况下,团长、政委都得尊重他们的意见。不是有这句兵语吗?参谋不带长,放屁都不响,参谋带上长,办事响当当;政治处主任就是地方上的组织部长的角色,是个实权人物。有言道:靠上了组织部,年年有进步。是不是他俩商量着我去司令部当参谋,还是到政治处当干事的事,达成一致意见,好在党委会上研究通过呢?还是……
他就这样沉默不语的走着,想着,蓦地,回忆的弓一下子把他弹到了那天——
这天上午,程虹像往常一样,正和排里同志们清除野猪坡爆破后的石渣,团参谋长邹福臣和教导员张克勤从四号坑道的另一个口检查三排的施工情况路过,看见他挥汗如雨,带头大干,邹福臣毫无避讳地对张克勤说:
“老张,等上级提干指标来了,把程虹干脆给我算了,我们司令部正缺个参谋呢!”
张克勤笑着看着程虹说:
“这话马主任也说过,让程虹去政治处当干事。我说对不起,当场拒绝了他。参谋长,不是我不给你面子,给你啦,那马主任怎么想?你们司政领导光想好事,程虹是为你培养给你们准备的吗?”
“看来你这江西老表的本位主义思想成问题喽!”
“什么本位主义思想成问题喽?我认为程虹适合在基层摔打摔打,提干指标团里就是给我们营一个,我首先就把他这个代理排长的‘代理’二字去掉,历练几年后,你把他调到那里,我保证没意见,一切听你的安排。”
“好,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少则一年,多则两年,我就把他薅走,到时你不要反悔啊!”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看来,王明辉说的这件事可是真的了,工区政治部把提干指标下到团里来了,验证了我提干的事摆在了团党委议事日程上来了。小乔说,她和小高昨天就体检了,这是提干的最后一个程序啊!说不定今天下午,或明天一早,连里领导就会通知我去体检的。
可是,王明辉听到的只是邹参谋长和马主任谈论我提干的事,没有说一定要提干呢?见王明辉来了他俩便闭上了嘴。就凭这一点,我的第六感觉事情有点不对头,里面肯定有什么问题,有什么难言之处,盲目乐观要不得啊!几天前,邹参谋长和教导员在工地上就我提拔使用上,他俩你一言,我一语,一问一答,并没有回避我呀!这不是个好兆头,我不能光往好处想,说不定邹参谋长和马主任在对我提拔使用上有了意见分歧,闹别扭了,或者他俩对我有意见,或者我无意中得罪了什么人?。
程虹把能参与影响和决定一个人提干的事的团党委成员,从团长、政委、副团长、副政委、参谋长和政治处主任以及组织股长、干部股长,甚至干部干事、组织干事一一都列在里面,看看有没有得罪过哪一个人。
先说汪团长和童政委吧,还在戈壁荒漠的时候,他俩来连队蹲点,都夸我是个好苗子,不愧为毛泽东思想培育的,经过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锻炼的革命闯将。特别是我为了改善连队伙食,去居延海逮鱼捉虾,不慎患上了出血热,住进42医院抢救,他俩多次来医院看望,送来一筐温暖,两篓鼓励。
不像是他俩。
再说邹参谋长和马主任吧,每逢他俩见到我都是笑眯眯的,问寒问暖。
也不像是他俩。
最后说说兵种武副司令员和工区吴主任吧,大前天他俩来检查8号坑道切口前的准备工作做的怎么样了,看见我,武副司令员对陪同的汪团长和童政委说:
“你们不能让人家一直代理排长下去,要正式下文的。”
吴主任也随了一句:
“武副司令员说得对,对优秀的战士要大胆提拔,不要考验这,考验那,影响人家的积极性发挥,让人家有志难酬,耽误了人家的前途。”
更不像他俩。
还有干部股那个隋股长和分管干部调配、任免的叶干事,从在戈壁滩上起,只要到了我们连就找我谈心、聊天,到连里俱乐部打扑克、下军旗,打打闹闹,无拘无束,亲热得很。
他俩不会就此事为我上“眼药”。
营里黄营长和张教导员更不用说了,我这个代理排长是他俩提议的,营党委研究决定的,听说是全票通过的。他们不会出尔反尔,推翻自己的意见。
至于连里,从孔连长,刘副连长到阮副指导员,可以说对我提干举双手赞成,就是孙指导员对我有点成见,但他掀不起大浪,成不了气候,他的意见只在可以考虑的小范围内,何况我的老班长王青乐来了任连里的主官。
这个也不能往他们头上安。
难道我做错了什么事了吗?
程虹把入伍几年来所做的事也一一回想了一遍:我也没有办过做过一件错事坏事呀!而且年年被评为“五好战士”,都受营连嘉奖哩!
哦!想起来了,部队有硬性规定,不管是男兵还是女兵,不管年龄大,还是年龄小,不管服役年限长,还是服役年限短,没提干前是绝对不准谈婚论嫁的。难道就是我和小乔的事啦?可是,我们每次见面都掌握了分寸,既没有负面反映,也没有影响工作和学习,更没有公开恋爱关系呀?再说了,领导提个醒,批评批评,也至于是影响提干的主要原因呀?当然,我也不是十全十美的完人,比如,工作不够大胆泼辣,缺乏领导经验和领导艺术,耿直,说话办事是袖筒塞木棍——直来直去。没有考虑对方能否接受,接受的程度。
我是不是有点殚精竭虑,相惊伯有?
一路上,在兴奋与不安,欢乐与迷惑的反复交替中,程虹回到了连队。
他直奔连部打算向王青乐销假之际,转告王明辉透露的李宝林兄弟俩和常云洲三人精心策划,一举粉碎了美蒋特务的“摘星”计划的这个特大喜讯。并解开王青乐在火车上的那段奇遇谜团:见到的那个人正是李宝林的鸾生弟弟。还有告诉他杨思良父亲最新的信息。
程虹刚跨进连部门口,只听阮林欣朝孙家才大发脾气。
他站在门外没敢进去。
叶干事的声音传来:
阮林欣的声音:
“叶干事,我气得是老孙幸灾乐祸,提前给人家判了死刑,什么‘让他站好最后一班岗吧’!这分明暗示程虹同志已船靠码头,车到站了,就差一点他要投井下石了。”
王青乐的声音:
“叶干事,这么说,程虹提干就这么黄了?还能不能有别的办法补救补救,再争取一下,作为特殊情况特殊处理嘛!”
叶干事的声音:
“你们不知道,咱们团长政委想了好多好多办法,请示了工区军政一把手,还请示了武副司令员,他们都是无可奈何,扼腕叹息,为程虹惋惜。红线踩不得啊!兵种政治部红头文件规定,凡是提干政审不合格的,统统不能留在施工连队里,包括干部战士家里出现政治问题的在内,不许进坑道半步,一律都安排到河南西华县咱们工区的生产连去,年底作复员处理。”
孙家才的声音:
“你这句话才是人话,才是政工干部必备素质之一。”
“好了,程虹同志的事咱们就议到这里吧。六连也有个与程虹同志类似的问题,他的父亲因刑事犯罪被判了刑,提干政审也过不了关,我得去那里通报一下。另外,咱们童政委交代,对程虹同志,你们连要开个欢送会,肯定他的成绩,不要让他背上什么思想包袱,鼓励他轻装上阵,愉愉快快地到生产连发挥作用去。”
“明天就是‘三线配套工程’全线开工的日子,当然是今天下午啦!至于怎么走,你们不用考虑,团里会安排专车送的。”
刘林的声音:
“程虹同志在连队近三年来,劳苦功高,不能就这样简简单单打发他走了,午饭应加几个菜,买点纪念品。如果你们没意见,我就叫炊事班同志准备去。”
“我没意见。另外,趁叶干事在场,咱们议议谁去一排顶程虹同志。”
“谁去?一班长王明辉如不调到团司令部,他是最合适的人选。这事以后再议吧!”
“总得有个人代理一下吧?”
“临阵草率换将,这是军事大忌。我去顶一顶吧!”
下午三时整,一辆解放牌卡车开进了八连营房下,车上已坐了二十多名干部战士。显然都是政审被刷下,去生产连的。
好一个送别场面!王青乐,孙家才、刘林、阮林欣,连里干部一个不少的来了,连部勤杂班和炊事班的同志来了,一排的同志来了,连那三个排的排长带着全排战士也来了,几乎全是自发的。有的含着满眶眼泪,有的带着一副难过的脸色,一声声安慰的话儿,一句句鼓励的语言,同程虹推襟拥抱,挥泪话别。就连心肠有点儿硬,情感轻易不会外露的几个战士,也被这送别的景象所溶化,渐渐化作潮湿的眼睛。可见程虹的人缘是那么的叫好,那么的称道;业绩得到了公认,得到了肯定。这是何等的自豪和骄傲!从军没掉过一滴眼泪的他感动得鼻孔发酸,忍不住地哭了起来。
刚上了卡车,他抽泣着,挥手向大家告别。这时,老远看见张克勤跑来了,上气不接下气地高声喊道:
“司机同志,等一等,我找程虹有点事。”
大家认为张克勤是来给程虹送行的,没料到他走到近前,劈头就是一句,问道:
“程虹,你那个舅舅叫什么名字?”
程虹疑惑地答道:
“他叫金再生。”
“将军山大队书记闫继友,他的真名就叫金再生。好了,你赶快下车吧,我马上把这个情况报告给叶干事,然后安排你们舅甥相逢。”
立时,数百双眼睛,包含着同一感情,齐刷刷地盯向程虹。
“啊!”大家都欢喜地叫起来:
“程虹,这可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啊!”
“他是苦尽甜来,提干不再是镜中的花,水中的月啦!”
这个消息对程虹来说,也是三九天喝姜汤——暖心热肠,但他表面上还是作出一副很淡然的样子,什么话也没说。
就在张克勤跟程虹对话的功夫,王青乐急忙上车把程虹的背包行李拿了下来。
阮林欣接着把程虹从车上拽下来,牵着他的手,随王青乐一起正要拾级而上,往营区走,一眼看见还站在路边漠然置之的孙家才,故意地说:
“程虹的这个所谓被国民党抓壮丁的舅舅,可是解放战争扛过枪,抗美援朝渡过江的老革命啊!这么硬的社会关系,别说提他个排叉子,就是调到8341部队警卫毛主席,政审也是杠杠的!”
说完,他又哼起了这支《修正主义者的阴谋破产了》的歌儿。
一场大起大落,跌宕起伏,过山车式的风波就这样过去了,程虹提干的事有了转机,可以说水到渠成,木已成舟了。
下午四时,程虹跟着张克勤从将军山大队认亲回来,他和排里的战士们擦试完钻机、鎬撬等工具后,便伏在铺板上准备写信告诉父母亲找到了失散二十多年的舅舅这桩喜事。刚写个开头,叶干事跑来了,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一本正经地说:
“程虹,祝贺你!你的提干报告表我代劳填好了,还有最后一个程序,走,现在跟我到卫生队检查身体去。”
程虹放下笔,站起来,轻声地说:
“叶干事,明天是全工区统一开工的日子,我一会儿要与排里几个班长到坑道切口现场再看看,还有什么问题吗!这事缓几天去行吗?”
“今晚团党委就集中研究你们这批战士的提拔,结果出来了,我得连夜打印任职命令,下发到各营连去。总不会为你一个人再开一次党委会,给你单补一个命令吧?”
伴随着脚步声,一个响亮的声音传来:
“程虹,叶干事说的对,你跟他去吧!”
王青乐说着走到近前。
程虹爽快地说:
“连长,那您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你说吧!”
程虹望了望叶干事,看了看王青乐,欲言又止。
叶干事明白了,打趣道:
“呵!秘密不能公开?那好,我回避一下吧!“
王青乐摇了摇头,说:
“这不是什么秘密,我知道程虹让我答应得这个条件是什么,你是干部干事,没有必要回避吧!“
“那好吧!”
程虹意味深长地说:
“连长,您回老连队也有六、七天了,指导员见了您总是躲着走。偶尔您俩说句话,跟拟电报稿似的,都很注意词句。大家都知道是什么原因。出出进进都在一块,低头不见,抬头见,总不能长期下去吧?再说了,当年您俩和孔连长到微山湖接我们这批兵,可是无话不说的。连队干部战士的团结,取决于连党支部一班人的团结,而连党支部一班人的团结,取决于正副书记的团结。我认为……”
王青乐打断了程虹的话:
“我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呀!本人找过他好几次了,人家总以各种理由唐塞和应付我。”
叶干感到有些突兀:
“老王,我还认为你和老孙在戈壁滩上发生的那档子不愉快的事早化为一阵风吹跑了哩!程虹让你答应他的这个条件一点都不过分,你应大度些,主动出击,好好找老孙谈谈,尽快把那一页翻过去,这对连队建设很有好处嘛!”
“都不要说了,你俩走后,我就去找老孙。”王青乐说完就要离去。
“连长,别慌走,我还有话呐!”
“怎么,升级了?你还有一个条件?那就快说吧!”
“我认亲回来的路上,听张教导员说,那个女特务洪青青自杀前冒出的一句话,‘你们别高兴太早了,死了我一个还有后来人。此人代号叫破阵子’。对敌特的隐蔽战线有研究的汪团长和童政委就此话掂量了又掂量,分析判断并不是她临死拉个垫背的,信口雌黄,说明在咱们部队内部或地方老百姓中有她策反成功的人。那个弃暗投明的常云洲在清点物品时发现少了一万元,仔细看了女特务的潜伏示意图,确实上面有个代号破阵子,也一改原先的认知,赞同这个观点。李宝林的孪生弟弟二林说的更透彻,她,女间谍洪青青虽然代号‘一剪梅’,但她行施的是“上峰”直管的代号‘菩萨蛮’的权力,发展的下线,名单也不给任何同行瞄瞄的。比如,我的代号是“江城子”,上线是“念如娇”,我如果发展下线,必须征得上线许可,由他报给“菩萨蛮”秘密备存。保卫股已通知全团所有连队,凡是单独外出的人员是重点暗查对象,住在将军山的连队是重点的重点。别的我不好再说什么了。另外,还有一件,也是很重要的,我得单独向你汇报,也是给你留下一个念想吧!”
叶干事小声问道:
“吆!听你俩的话音,孙家才他……“
“叶干事,是这样,前几天汪团长和童政委带领司政后工作组来连队检查工作,他不在岗上,说去了山后脚勘地形地貌什么的,汇报工作的事是阮副指导员顶上的。紧接着第二天武副司令员一行人来连队参观墙报和黑板报,他又不在连部,说去了附近的农贸市场。气的张教导员嘀咕了一句,这个孙家才一到关键时候就掉链子,真不像话!两次都是他天马行空,独来独往,嫌疑最大。不过,张教导员说了,不冤枉一个好人,但也绝不放过一个坏人。”
叶干事“嗯”了一声,把脸转向王青乐:
“保卫国防地下工程的安全,预防敌特分子窃取,人人有责。对于那个女间谍洪青青的话,当然宁可信有,不可信无。这也一点没错。老王,我善意地提醒你一句话,谈这个极为敏感的话题,你要注意方式方法啊!不要搞砸了,俩人不欢而散。”
“谢谢你的提醒,我会把握尺寸和火候的。但愿这个人不是老孙。”
“我相信你的能力和智慧。还有一件事,咱们先把美蒋间谍策反成功的人是不是老孙搁在一边,姑且不谈,我现在要跟你说道说道的事是,自从大西北移防到了这里,老孙不止一次找过我,他说自己在指导员这个岗上实在不称职,别扭,发挥不了什么作用,想改行当连长。我与你们张教导员曾交换过意见,综合考量认为,从文化、能力、见识、心胸、格局和思想境界等方面他确实弱了些,当政治主官,那是乌龟垫床腿——硬撑。出大力,流大汗,以身作则带头干倒没什么问题。我也向分管干部工作的范副政委汇报过,他说现在各连主官满员,司政后参谋、干事、助理员也没合适的人选,以后再考虑。你归队后,老孙又找我重提此事,要求与你换个位置。如果你俩谈心交心时,他提起这个事,你能不能答应他?”
王青乐说话很干脆:
“叶干事,我不说二字。一个字:行!”
“那我就在今晚研究干部任命的会上,正式向团党委提出来,如他们没提出什么异议,一致赞同的话,就报到工区政治部干部科审批。”
八号坑道切口处,一个避风的山坡下,孙家才坐在那里双手捂着脑袋发愣。他是在程虹被王青乐和阮林欣从车上拉下来,战士们簇拥着向营区走去的那一刻,尤其是耳闻破获了一宗美蒋间谍案子:两个弃暗投明,另两个一男一女的顽固分子,男的缴械投降,女的撞墙自杀这一惊天动地的新闻后,就径直来到这里的。他不愿让大家看到自己那副日坐愁城,食不下咽,惶惶不可终日的狼狈相。
这是个非常安静的地方。平息了一下情绪,调整了一下心态,孙家才心里喃喃地说,老祖宗说得好哇,天狂有雨,人狂有祸。我要认真回忆一下历史画面里那些不光彩的故事——即将来临的祸吧,想出应对的办法,不然的话,就被吊销了自己的政治生命执照了!
先说近的,程虹提干命令公布在即,我不抱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了,也不可能半路又杀出个程咬金,他提干毙了,黄了,没戏了。这小子本来对我十二分的不感冒,我自找苦头,让他旧恨未消,又添新怒。在讨论他提干问题上,我态度坚决,一直没说他半句中听顺耳的话。好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尤其是中午的欢送酒宴上,大家都争着抢着跟他碰杯、敬酒,说些鼓励、安慰的话,而我坐在那里一声不吭,巴不得立即散场,把他打发走。凡事不必做绝,要留下余徳。做人不能丢了魂,做事不能失了德。这至理名言,我扔到脑后了。他能不怀恨在心吗?以后一定会与“东北棒子”王青乐和上海的“小瘪三”阮林欣联手,时时处处给我挖坑、下套,让我跳,让我钻。虽然他们不会把我整闭气,但像猫逮到只老鼠一样,不立即吃掉,耍着玩,取取乐,使我没脸面,没尊严,威风扫地,没法在连里开展工作,那日子也不好过啊!三人成虎,万万不可小视!
这是一“祸”。
第二“祸”呢?就是今天破获的美蒋间谍案。我真混蛋透顶呀!“好日子不过,拿刀宰牛”。我现在是行政23级,不算保密费,月工资52块,除去一月的伙食费和生活必需品的花销,每月可结余30块。这30块钱,支配给那个带养儿子,离婚不离家的前妻18块,给老妈12块,为此,老家的四邻八亲好眼热,都夸我,赞我,颂扬我,口碑好得很啊!我现在的媳妇呢,不是跟前妻一样满脑子玉米花,大字不识一个的村姑,她有文化,有工作,有房住,一月有40多块的进项,不要我一分钱,现在我俩还没有小孩,没有其它开销。我这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我却一连串地做了件蠢得不能再蠢的事。
孙家才挠挠头,摸了摸下巴,轻叹了口气:眼下,谢天谢地这个拉我下水的狗特务、臭女人洪青青死了,没人知道这个秘密,她交代的事我也没有去做。可是,这笔钱和微型相机,我怎么处理呢?弄不好,这可是个导火索,引爆器啊!
第三“祸”,是有弹性的,说大也大,说小也能在理。也算是半个“祸”吧!那就是我在戈壁滩上对王青乐进步玩阴招,点坏水的两件丑事。提起来话长啊!我和他是团组建时,部队招收的第一批兵,也可以说是“黄埔一期”的。人家王青乐有德有才有貌,十分优秀,新兵连我们在一个班,铺连着铺,头埃着睡觉,我怕冷,有时把腿伸进他的被窝里,人家从不嫌弃。训练结束,他被选到连里当文书,要不是有个不愉快的插曲,与时任连指导员蒋承先有点过节,早穿上四个兜的军装了。说心里话,他对我不错。单说那年我俩跟连长孔庆旺去微山湖接程虹这批兵的两个多月里,每天走访回来,我们在公社招待所里聊个大半宿,说故事,讲哲理,谈古论今,有声有色,大都他是主角,我是听众。我那时还是个党外人士,郁闷、烦恼,对前途悲观失望。他不厌其烦地开导我,大有醒醐灌顶之感。我至今不忘这几段:
人活着难免会有烦恼和郁闷的时候。有这样一个对话,老和尚问小和尚,如果跨前一步是死,退后一步是亡,你怎么办?小和尚毫不犹豫地说,我往旁边去。
小和尚说的对。生活中,遇事并非只能向前向后,当进退两难,你要换一个角度,换一种想法,人生不如意之事云消雾散。
如果你感觉自己陷入了思维困境,不妨及时跳出来换一种思维方式,从另外的角度思考问题,也许,事情的结果会大不同。
压抑的时候,换个环境深呼吸;困惑的时候,换个角度去思考;犹豫的时候,换个思路去选择;郁闷的时候,往开处去想一想;烦恼的时候,换个思维去排解;抱怨的时候,换个方法看问题。
不要抱怨你现在生活坏境差,工作没起色,;更不要抱怨你怀才不遇,无人赏识。熬得住出众,熬不住出局,这就是人生。而努力就是人生这条路的代名词,要走好,就得努力。
往事只有回忆。
甜蜜的回忆多么温馨啊!
可是,我千不该,万不该,妒忌心恶性膨胀,对人家王青乐那句说走嘴的玩笑话,往团里写信告状,无限上纲,数黄论黑。团里首长没有搭理,他接到提干命令去政治处上任了,我仍不煞车,还不依不饶,越级往工区反映,大有不把他职务撸到底、蹲牢法办,死不罢休之势。在保卫股刘干事押他到新兵连接受批判,肃清流毒的大会上,别人要么不吱声,要么轻描淡写的说几句不疼不痒的话,我可好,赤口毒舌,又“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没想到啊没想到,这原来是一场假戏。现在人家毫发无损地杀回来了,进步很快,也是正连职,与我搭班子。电影《马陵道》演绎的是两个主角孙膑和庞涓的命运故事,我可看过多次。我和王青乐虽然不能与他俩比,结局可能是一样的,我是庞涓啊!
这四“祸”,我怎么办呢?孙家才自问道。
思索片刻,他大腿一拍:
想到这里,孙家才嘴含满意的微笑,迷迷糊糊倒在山坡边睡着了。
不知不觉,恍恍惚惚,他仿佛听到一个年轻的小伙儿走进跟前。这小伙儿头缠纱布,一只绑着夹板的胳膊吊在脖子上,朝他大喝一声:
“孙家才,你这个可恶可恨可咒可怜的政治流氓,我可找到你了!”
孙家才抹搭抹搭眼皮子,定睛一看,倒出了一口冷气,呀!这不是杨思良吗?赶忙一骨碌爬起来,出言不逊地怒道:
“你小子还没到阎王爷那里报到去?”
“去了!阎王爷说我是冤死鬼,不收留,派我取你的脑袋来了!”
“一派胡言!我可没害你。是你小子自己找死,搞阶级报复,引爆了部队仓库,我才……”
“呵呵!曲子谱得不错,可少了半拍。”
“你什么意思?”
“你这个官迷,想当官发疯了,竟然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把我当成你往上爬的敲门砖了?我与你前世无怨,今世没仇,没档你的官路,阻你的财路,破你的色路,更没有操你娘,日你姐,弄你妹,勾引你老婆,强奸你女儿,你却对我这个二十岁不到,刚尝到一点军旅生活芳香的新兵痛下毒手!你这顶乌纱帽沾染了我的鲜血啊!”
“你爹不是被清理阶级队伍揪出来了吗?我就是只黄鼠狼子,专吃病鸡病鸭子!不然的话,谁信呢?”
“你这个龟孙揍的,明明你把点燃的导火索酒瓶子往仓库里扔,我去制止,你却趁我没防备,朝我太阳穴上就是狠狠一拳,还装腔作势,贼喊捉贼,大喊大叫:‘杨思良搞阶级报复,爆炸仓库啦!’我忍着疼痛骂了你一句:‘好卑鄙!’”
“谁能证明你这一面之词的可信度呢?我现在是二等功臣,兰州军区政治部颁发的,一连之长是工区政治部任命的。我现在说话很有分量的呢!小子,你还是到阎王爷那里伺候大鬼小神吧!不要再来打扰我。”
又一个小伙儿跑了过来:
“我,刘反修可以证明!我出院了,平平安安归队了,既没失语,又没失忆!你自导自演的那台蹩脚戏,我从头到尾看了个仔细,好惊心动魄啊!演的不错,你可当大明星了。”
“啊!啊!我坦白,坦白!”
孙家才好像觉得有人摇晃他的肩膀,在他头顶上呼喊:
“老孙,老孙!你醒醒,醒醒!”
孙家才从睡梦里睁开眼睛,眨巴眨巴眼皮子,看见王青乐站在他的跟前。哦,刚才原来是一场噩梦!
他站起来,只觉得心还在撒野般地乱跳,一身冷汗还在禁不住往外冒,连额头都沁满了汗珠儿。
王青乐打趣道:
“怎么?你做噩梦了?”
“嗯,梦到我前妻带着一帮人追打我。”
王青乐朗声笑道:
“哎咦,你还说梦话哩!”
“说的啥梦话?”
“啊!啊!我坦白,坦白!听话音好像不是你说的那样,前妻带人追打?是不是别的事压抑久了,你才……”
“没有,没有,真是与前妻的事。要是有半句假话,我不是人养的!”
“好了,你不用解释了。”王青乐说着就势坐下,
王青乐的这句开场白,孙家才感到暖心暖肺,他说:
“老王啊!我对不起你!没脸面对你,所以……”
“对不起我?这话从何谈起?”
孙家才就把在戈壁滩上自己做的那些龌龊事叙述了一遍。
王青乐笑了笑说:
“老孙,请你忘掉吧!说心里话,要是我,也要这样做。”
“这么说,你真的谅解我了?”
“难道我会跟你闹着玩的吗?”
“好!那我一定用实际行动将功补过,以表我对你的真心诚意。”
“你这句话,我听不明白?”
“我想跟你调个位置,‘毛选四卷’的指导员,你来干,‘南征北战’的连长,我来干。我能吃几碗大米干饭你是了解的,坑道掘进、被覆是拿手戏。你呢,也不差,文武双全,但就体力而言,我比你力气大了点,在家就是下地干活出力的,你是从学校门进了部队门。”
“你真幽默,行呀!”
孙家才担心程虹对他有成见:
“一排长的代字取消了,他不会……”
“哎!这是一个人最起码的觉悟,你把心放在肚子里,他不会计较的,你想的太多了。”
孙家才的心感觉到轻松了,他试探地问:
“听说破获的一宗间谍案,那个女特务自杀前说的句话,老王,你是怎么看的?”
王青乐心想,我正要琢磨怎样才能转移到这个话题呢,他倒有点急不可待了,便说:
“我倒想听听你的看法哩!”
“我呢,对这事,既不肯定,也不否定。但是,对那个贱骨头我是非常憎恨的,鄙视的,都什么时候了,还去充当美蒋间谍?走狗?这不是没事找事吗?太幼稚了,全国解放二十多年了,到处都布满了天罗地网,几个漏网的狗特务休想兴风作浪!”
“我也是这样想的。不过有一点,我认为,这个女特务如没说假话,这个被她策反的间谍不可能在咱们部队里。”
“也许吧!”
简短的对话,王青乐觉得没费过多的口舌,没出现僵局、冷场,在和谐的气氛中达到了预想的效果,心里十分敞亮,他语重心长地说:
“老孙,但愿咱俩在以后的工作和生活中,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团结的像一个人似的,发扬连队的好作风,好传统,带出一支腿上绑大锣——走到哪里响到哪里的钢铁队伍,向四好连队进军!圆满完成党中央毛主席交给我们的这个神圣而艰巨的任务,让毛主席老人家睡个安稳觉。”
王青乐说完把手伸过去,孙家才紧紧握着不放,激动地说:
“那是必须的!”
一阵嘹亮的开饭号响了,王青乐和孙家才并肩朝连队营区返回。
【文/陈延华,本文为作者向红歌会网原创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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