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周会计卧床上已有一个礼拜了。每天以手掩面,不吃不喝,难过得哀声叹气,似乎无脸见人的样子。儿子儿媳悉心照顾汤饭伺候着,也换不回来他一丝求生的欲望了,无论孩子们跟他说什么好话,甚至求他喝一口水他都摇头摆手……在他的脑海里一直为后园柴垛边上的往事忏悔。
事情也巧,他刚躺在炕上大约半个多小时,在冥冥之中听到了耳熟的雷声和倾盆大雨的呼啸声,这时他也想动弹一下,可药力已经发挥了作用,似乎使足了劲儿还能睁开沉重的眼皮儿,但抬不起头来了,他所能看到的范围只有发散放大的枕头边儿和人字形的炕席花子。这时他知道起不来是药物作用,但料定很难死成了,下地干活的二石头和姜小美很快就会跑回家来的,他想着想着,就跟入梦一样,身子轻飘飘地飞了起来,然后,混沌的脑子里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果不其然,事情正如他还清醒时所料定的一样。儿子儿媳他们扛着锄头淋得像落汤鸡,气喘吁吁的跑了回来。一进家门就发现情形不对,首先是他穿得如此整洁,发出雷鸣般的鼾声,嘴角还流着白沫儿;再一看身边的遗书就全都释然了。在这关键时刻,儿子二石头不由分说,两口子衣服也没来得及换,从炕上背起他爹冒着风雨和断断续续的雷声就踏入通往公社卫生院的泥泞里……
二石头背他艰难前行。脚下一哧一滑,趔趔趄趄;姜小美在后面拉着系在周会计脖颈儿上的塑料布的后下角。也许是风雨和雷声的作用,也许是二石头背他对胃部的挤压作用,他先是一阵恶心呕吐,接着由鼾声转为了嗨叹;从他口腔呼出的药味顿时迷漫在二石头的脖颈儿周围及其雨雾里。二石头也意识到了,他爹没什么大事了,可不知道他吃的是哪一种药,反正不是农药,农药依二石头的经验就可以闻出来。不行,还得去医院才安全。就在这时,周老会计就醒人事了,突然间说,不用去医院了,我吃的是安眠片,都他妈折腾吐了,苦死我了。这雨来得急,走得也快,就像老天随便跟人们开个玩笑。看西天边上已放晴,二石头的脸上和着汗水,脚上全是稀泥,直到脚踝以上。偏西的太阳隐藏在天边的火烧云里,映得雨后的云彩像新娘的红盖头,在风儿的微拂下就跟美丽的彩缎一般,颤颤巍巍地抖动;可是地面就不同于天上了,雨水形成了千万条混浊的溪流,凡有沟坎之处,那水都在匆忙地流淌着,不停地寻找着自己的归隐之处。
二石头把他爹轻轻放下来,他一阵眩晕之后,扶着儿子的肩膀慢慢地睁开了眼睛,然后眼泪就簌簌地流了下来,此刻英雄的勇气荡然无存,呈给儿子儿媳的倒像个十足的懦夫,没有死成的感觉真不如死去的感受受用,因为此刻他觉得变得窝囊可怜让人同情了……二石头气喘吁吁,看着他爹那副熊样,气急败坏地想到,你就是我爹啊,否则非给你两个大嘴巴不可!他疑惑而又气愤地问他爹,您这样做,到底是为了啥啊?他爹不语。二石头又问,是我们不孝心吗?他爹摇头。
事情过后,周二石头就分析他爹的那份遗书,仔细读来核心就是两个字——“造孽”,他到底造了什么孽?他反复揣摩不得其解,也许是没有照顾好我妈,或者有别的什么不可告人的隐私,使他痛苦忏悔?这一切,对于还是青顶儿萝卜的二石头来说,无疑于一个年轻幼稚的考古学家所面对的是一座五千年前的出土文物,他怎么会知道呢?
2
——现在,他患的是肺癌。二石头带他到离家不远的白城子“321”医院肿瘤科看的,本来确诊后他是在那住院治疗的,可一听大夫要给他做化疗他就明白了,儿子儿媳儿再也瞒不住他的聪明了。于是,他就坚决不肯住院。他知道,凡是进行化疗的病人得的都是白血病或什么癌症。他觉得摊上了这种绝症的病人,别说还花钱治病啊,就是多吸几口新鲜空气,多喝几杯白开水,多吃几碗饭都他妈白瞎!就这样,说回来就回来了,回来后他真就不吃不喝了。儿子儿媳儿看着他十分痛心,他看着儿子儿媳儿的艰辛更是痛苦。其实,人哪,活在这个世上谁都不容易啊,尤其是他们小两口儿这么多年来,每天都要面对自己生出来的两个残疾儿子,心上就像压块石头。在他们的生命里没有接续的未来和希望。一般人,谁能受得了啊?
二石头睡不着觉就和媳妇小美躺到炕上想,先想姜小美家的祖上三代,除了她爹多年来有支气管炎和肺气肿以外,尚无什么遗传病。她早就听她妈妈说过,她爹是修洮儿河大坝那一年冬天干活吃不饱饭,连累带冻,一场大病落下的,压根儿就不是什么祖传;至于她爷爷、祖太爷有没有这方面的遗传病,她就不得而知了,因为有了她的时候,她的父亲及先辈们早已作古。后来两口子就又想周二石头家的先人有没有这种遗传病。二石头吹哄儿地说,他们家除了他妈妈遇事想不开而得了魔症外,他爷爷以及他爷爷的爷爷都结实得像棵百年大树,啥时候也没有像这样的遗传病呀?我们俩他妈的也不是什么近亲结婚,这他妈简直就跟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样,到哪里寻找什么病根儿去啊?
嘿,你还别说,这孙二癞子几年的村支书还真没白当,两瓶洮南香酒把他支乎得还真挺有积极性,没用多久就给弄来个生育指标。不过,乡计生办的崔主任也跟孙二癞子说了,意思是说,就是再生一个也兴许白搭。孙二癞子说,我都跟周二石头说了,可他不相信我的话,怎么办?崔主任说,老周会计至少算作半个文化人,自己应该知道是咋回事啊,怎么还让孩子们再生呢?要是第二个又是残障孩子,不得把他们小两口子拖累死啊。那咋办?咱也不能把那样难听的话告诉二石头啊,先人不是说嘛,宁拆十座庙不拆一座婚吗?这次,我要是不给他要回这个指标,看那样子二石头是不会死心的,他迟早也会来央求您,我想这话您也是不好说出口的,大家都知道那肯定是满地的拉拉蛄、老截虫,可他偏要种啊,你说那咋办?孙二癞子想,我要是要不回指标,那两瓶好酒怎么办?按理讲无功不受禄,那他妈的还得还他个人情,要把那两瓶酒再送回去,又显得小气没有面子。所以,他在崔主任面前有意把话说得云山雾绕,听来至情至理,大有无奈之嫌。崔主任想了想,算了,给他们一个指标吧,不给他,好像咱们有意作梗刁难他们家似的。就这样,乡里就又为老周会计家批了一个指标。
——嗨呀,这孙二癞子,就这么点事儿,其实很简单,这家伙来到二石头家用鸡屁眼似的小嘴儿把自己的功劳忽悠得像个大救星。孙二癞子也他妈不是个东西,他急言,现在计划生育指标控制得有多么多么紧,弄来这个指标有多么多么不容易,同时还编造了崔主任说的一些瞎话,他虽然也觉得这样做与心有点愧得慌,但以他混世多年的经验断定,二石头一家死活都不会把他今天说的话传给崔主任的。因为他毕竟把事情给办成了,崔主任再不好,指标还是给了呀,在他们一家看来只有心存感激。当他胡诌完之后,头上的那块疤癞,在灯光下明晃晃的样子,也像一张能说会道的小嘴儿了。周家人一听也是的,不管怎样说,人家给咱要来了一个指标,否则,自己去要你能空着手去吗?这年头就是这样,就算你提两只老母鸡去了,人家也不一定买你的面子,现在要想求那些有头有脸的人办点事儿没个千儿八百的谁勒你啊……终于,把二石头的脑袋忽悠得升了温,这脑袋一热就从他的想法里蹦出俩字来——款待,于是立刻杀鸡宰鸭来招待二癞子孙书记。
3
小美虽然又怀孕几个月了,眼看着那肚子气吹样的疯长,老周会计从未为此高兴过,反而愈像忧心忡忡,他甚至从不敢看小美的肚子。二石头两口子也觉得怪事,他应该高兴才对啊,怎么会这样呢?即便是冤孽,它也是个缘分不是?他每天就是手夹个旱烟卷子走出大门,抽完之后,再背拣着手慢悠悠的走回来。他从不像别的老人那样,东家走走,西家串串,与其他人交往、聊天、打个小牌什么的。他要是不出远门,最远的路径就是从自家院里到大门口,也许在大门口能站几分钟,也许转个身就又回到了院子里。
姜小美谢完了大夫就挺着肚子向医院的大门口走过来。这时的周二石头坐在走廊靠墙边儿的椅子上正焦急地等着呢。待小美走近他的时候,他的第一句话不是问检查孩子的结果咋样,而是像猫狗吣出的一句话,这家伙被那个男大夫掰扯这半天,舒坦了吧?后来那个大夫追上来,跟你说,咱俩什么时候再见面什么的,是吧?小美开始有点丈二的和尚没有弄懂。但知道他说的话不是好话,就茫然地回应了一句,你再说一遍,我没听清楚。这时,他有恃无恐地把刚说完的那句话又说了一遍,小美听着,就跟她吃饭时他无礼地向她抛过来一枚还冒着热气令人恶心驴粪蛋儿,于是她用手一摆微笑着叫他过来,那意思是说我告诉你。二石头大摇大摆地走近姜小美,姜小美说,你把耳朵递过来。说完小美把手做成要说悄悄话的姿势。当二石头把头凑过来等她告诉他话时,姜小美朝他脸上狠狠掷去的不是悄悄话,更不是以往的爱抚和温存,而是一记教训他的响亮耳光!这突如其来的一击,打得二石头目瞪口呆。姜小美趁他还没有缓过神来,怕他在众人面前贫嘴发疯丢面子,拉起他就向大门外走去。所有候着看病的人望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幕,都为之震惊了!
后来小美和二石头成亲之后,真就应了小美妈妈的话,二石头真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也显得有正事了。他家包的旱田不算,单那两晌稻田一年到秋能打四十多石,四十多石就意味着四万多元钱啊(稻田里的副产品,如养鸭、养牛蛙、养鱼的收入除外)。姜小美后来很是感激妈妈以及妈妈的眼光。农家姑娘儿子处对象、找人家、娶媳妇,真不能以貌取人啊,要有一个发展的眼光看人才对。这是姜小美的最深感受。
从县城回到家也就是俩小时的汽车,车次好像比搭乘的人还多。他们两口子眼擦黑时就到家了。老周会计知道儿子儿媳儿到城里做检查去了,自己在家没啥事就主动把饭菜做好了。吃饭的时候,老周会计想问一下检查结果,可又有点怕,他不是怕儿子儿媳儿,而是怕儿媳儿肚里的孩子有问题。二石头知道他爹在想什么,就快言快语地说出了结果。可他有点信不过二石头,就放下了筷子,神情专注地看着姜小美,小美说,爹,二石头说的是真的。说完,小美就顺手把包拉了过来,取出那张盖着方块戳子大夫签了字的检查结果交给了他。他看完有了笑模样了,就又把它迭好交还给了姜小美,然后由衷地说,嗨,这也是我盼望已久的事儿了,这正常就好,正常就好啊。
4
姜小美的预产期是十一月初的,这转眼就到了九月下旬了,二石头一看田里的稻子该收了,要是等它太成实了,一磨就成了碎米子了,如果那样的话这一年就白忙活了。那近四万斤稻谷,光毛头儿票也将近四大打儿子啊。于是,也没跟家人商量就搁二上请好了收割机,第二天一上午就颗粒归仓了。剩下来的活,主要是趁天好把收回来的稻谷彻底晒干,然后再封好袋口。卖呢,有两种选择,国家粮库收购的价格高就卖给粮库;要是有的粮贩子给的价格比粮库的好也可以卖给粮贩子。不管怎么卖,卖给谁,也都没人管。每年都是这样,现在的政策是真好啊,农民为了自己的利益真有自由啊……二石头边晾晒稻子边盘算,今年的稻子比往年的成色好,收的也正是时候,要是能卖上去年的价格就快一点儿出手,老婆要生孩子,花钱的地方多,跟人家借钱办事心里总不如没饥荒踏实。如果今年再能顺利生下一个完好的孩子,真可以说是双丰收了。
……可是,这刚晾晒好的稻子还没来得及卖呢,小美就临产了,二石头为了不出叉子,决定借钱也得到县医院去生产。
姜小美跟二石头说,让他到街上买几斤糖果,感谢感谢接生的大夫,因为我们生的是男孩子。二石头问,这是哪家的规矩?姜小美说,这城里人都这样,要是生女孩就不用了。二石头说,他妈城里的接生婆也不是省油灯,你自己花钱住院,自己费劲巴力生孩子,还得把他们放在祖宗板上供着,这是什么事啊?别罗嗦了,快去!小美嗔怪道。二石头觉得这姜小美太要面子了,少花个百八的他们还会要你的命是咋的?咱农村人跟城里比,你比得了吗?这他妈的百十斤稻子又飞了!奈于姜小美,没有办法,他本不愿意去,但最后他还是悻悻地去了。
到了晚上,二石头得陪床。一个病房三张床,三个母亲分别带着三个婴儿,二石头也没有个地方睡觉啊,就只好把病房里的椅子搬过来靠在床边儿上将就着睡了。半夜里,靠门边儿住的那个产妇下地解小手回来,就忍不住想看看姜小美的孩子,听说七斤八两,这孩子够大了。人要相信缘分,虽说他们之间都不认识,但关上门要不了几分钟就跟一家人似的了,唠叨的都是些针头线脑家常里短——那情形就跟摆脱寂寞上了火车差不多。她看着二石头一家人紧紧栖在里面的一张床睡得正香,二石头趴在床边,流着些许涎水,还发出微微的鼾声。她就蹑手蹑脚地来到了姜小美的床前,她一看孩子就“哎呀妈呀”惊叫了一声,这一声惊叫就跟一把锋利的刀子,一下子捅破了二石头和姜小美憧憬已久的梦想。二石头和姜小美几乎同时醒来,二石头懵懂地惊问一声,谁?这时,门边女人说,大哥,对不起呀,是我。你看看这孩子的眼睛好像有点毛病。二石头两口子揉了揉困倦惺忪的眼睛一看,吃了一惊:那双眼睛就像似会滚动的乳色玉石!姜小美的泪腺顷刻间就成了决堤的海。
二石头灰心伤感之余,端详那张紫红的小圆脸上,嘴唇翕动着,眉毛浓黑浓黑的;如果他的眼珠不转动就只有一丁点黑眼珠儿,呈现出来的大部分都是白眼球的部分,冷不丁见了有些怕人;要是左右发生大的转动,才能从内眼角露出一些黑眼珠,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斜视。他心里诅咒自己道,这就是我的种做出的孩子?又下了一缸臭酱,腌了一缸烂酸菜!可能是我他妈那辈子杀了大牛了,抱人家的孩子下井了……这时他的心就跟遭受冰雹虫灾后的庄稼千疮百孔,似乎两个孩子的骨子里都藏有乌穗病的基因,不打粮食,只能粉碎了秸棵喂奶牛,我操他八辈子祖宗!
——他对自己愤怒了。
五更半夜,门边女人偶然的一泼尿水无情地击起了满屋子的波澜……整个后半夜大家闹腾得都没有睡成什么觉,你一言我一语地劝着姜小美。
第二天早晨大夫来查房,二石头赶忙上前让大夫过来看看。这个接生大夫早就知道了孩子眼睛有毛病,尽管当时光线强烈一些,孩子没有完全睁开眼睛,她作为一名从医多年的妇科医生还是敏感地发现了,之所以没有当即说出来,只是不愿意叫他的父母预支痛苦,晚知道一会儿也罢。大夫说,这是胎带来的,和那些六指兔唇的孩子一样,只是说,豁唇六指可以作外形手术,这个孩子的毛病是眼睛,他的眼球长得就跟我们常说的歪瓜劣枣一样,生来位置形状都不正,好像目前眼科也达不到能够矫正的水平。不过,不要为这事儿上火着急,长大一点儿长开了自然会周正一些;这孩子其他器官四肢都很正常,将来也不会影响吃,也不会影响喝,一切行为能力都会正常的,好好养着吧,只要把他教育培养好了将来干什么都成。听大夫这样一说,姜小美的心又朝阳了许多。她退一步想,这也许就是命啊,只要他将来不像老大那样瘫在炕上我也就依足了。作为孩子的母亲,不依足还能怎样呢?
他们在医院待到第七天上,二石头带着姜小美,抱着孩子就回到了家。
5
儿子儿媳妇儿走了一星期,老周会计的脑袋却不像似什么脑袋了,它机械的倒像一部回放机。一想到儿媳妇儿生孩子,他就联想到后园柴垛边上发生的事情,他真恨不得一刀将裤裆里那个好惹祸的家伙宰了!
——孙秃子对周会计说,这样也好,咱也算照顾他了,对姜老大也是个教育,免得他做梦都想和老子作对。周会计当天晚上就过到西院告诉了柳花。柳花又一次地大哥长大哥短地谢了。周会计这时觉得只要见到柳花就不忍离开,并有一种念想抓得心里痒痒的感觉——莫非自今个儿真的稀罕上了她?不然的话,怎么会满脑子都是那天晚上后园柴垛边上的真情实景呢?他想,我的眼睛要是两只手就好了,可以随时把柳花再抱到柴垛边那儿去。
6
二妞模样生得挺俊秀,可就是有点缺心眼儿。她生她大儿子的时候,别人问她,二妞啊,你家大小子是什么日子出生的啊?她想了半天,一本正经地说,是俺家大花狗下崽子那一天的。别人听了就忍不住大笑,说,记不住自己下崽子反倒记住了大花狗下崽子了。她看别人笑她,她就嘟囔着嘴生气说,俺没有骗你,俺要骗你俺是小狗儿。说完,嘴上还得啧啧埋怨你半天才算完……李大虎气势汹汹地走出家门,半路上预谋着,这回你孙秃子的把柄攥在我手上了,看你怎么求我放你一码,想着想着,就又打开裤衩子细看看,恨不得一刀剐了孙秃子的第三条储备腿——这是铁证!你他妈的给我挂苞米穗子,那有啥丢人的?你这回落在我手上了,我没有别的要求,只要在你脖颈上挂一双破鞋游街就行了。
柳花说,他这病啊,怕是没救了,孩子多,又没有那么多钱看,我也知道这是迟早的事儿啊。柳花断定,这齁巴要不是前些天夜里在她身上揉扯那么久,今天晚上也不会像这样死去活来的。
——不怕,生产队有钱,我先给你垫上五百,还是得到大点医院去看看,总不能见死不救吧。周会计说完,柳花想到的不是姜齁巴的死或是活,而是撞怀的感激之情想把自己身子洗得干干净净再给周会计几次,几十次,上百次……甚至想齁巴死了倒也干净。他俩边走边说。这一切,孙秃子都听得一清二楚。闭上眼睛的天空,就像一口无形的陷阱,随便你在哪落脚都会潜藏着好多好多的凶险啊。
原来周会计听到西院姜大柱哭喊着叫妈妈,正好被刚喝完羊汤回家的周会计赶上了。才知道姜齁巴要死要活导不上气来,把孩子都给吓哭了。所以,周会计连自家屋都没进,就又迅速折回到食堂来了,没曾想还赶上了这么一档子事儿。
柳花回到家里,把导管一头插进姜齁巴的嘴里,把另一头放进自己嘴里,用力一吸,满口黄白色的痰液裹着气泡从柳花的嘴里吐出,这使柳花又是一阵恶心。然后,柳花给他拿了两片安茶碱喝了,齁巴这才平静下来。就在这时,周会计从家里过来,说,给,这是五百元钱,暂时应个急吧,明天就去白城子“321”医院看看吧,我听说那的军医技术高一些。柳花开始拒绝了,可齁巴看着周会计手里拿的钱着急说,你就拿着吧,明天我还真得去看看,这他妈的遭老洋罪了。他边说边喘息着,进气没有出气多,呼吸的频率像一部转动垂死的机器,看情形真说不定那齁巴就是哪一时一口气的事。柳花接过钱哭了,说,大哥,这么多钱我几年都还不成啊,到时候上面追问下来你可咋办?大妹子你放心,到年根儿再说,总会有办法的。周会计想,要是一时还不上就先挪用一下别的钱呗。他真是可怜柳花,一看她那憔悴的鹅蛋脸大眼睛就揪心地疼。
7
第二天天很冷,地上一层清唰唰的霜冻,就像大地一夜之间变老了,生得一身白毛儿,细细腻腻脆弱好看。那些喜欢招摇自己的残花草叶树枝仿佛都变得僵硬倔强起来,迎风站着一动不动。周会计早晨起来就来到了西院,让柳花把俩孩子都寄放在了他家。然后自己把柳花和姜齁巴一直送到了去白城子的路边车站——黄家窝棚。周会计约摸在上午九点多,把柳花两口子送上了汽车才骑着自行车回来,因为他要把现金的账目整理一下,这五百块钱挪用了也得下个账啊。这样想着就信马由缰地直接来到了生产队。这时队部的炕上坐着四个人:一个是公社刘会计,一个是公社管财经的邢副书记,再就是大队书记刘大下巴,还有一个,就是用一块新鲜花洋布包着右手的孙秃子。他们正等着周会计回来呢。
周会计一看这场景气氛觉得不对头,便茫然问了一句,您们这齐整地等在这里,是找我吗,啥事?
今天公社、大队的领导来,想看看咱队上的账,主要看看现金账目平不平。孙秃子说话的表情里,暗藏着几分杀机。周会计想,这可坏了,刚把钱垫出去,就来查账了,这可怎么办?不让查也不行,让查吧,这一工夫到哪去撺换那五百元钱去?
周会计毫不隐瞒地说,我的账不用查了,我只挪用五百元现金,别的没有什么差错。他还故意地为孙秃子遮掩着。
你挪给谁了,有证据吗?借条也行。公社刘会计问。
周会计说,我刚借给姜齁巴看病去了,由于病情严重,走得匆忙,还没来得及打欠条呢。
孙秃子冷峻地说,你经我同意了吗?你搁二上就把那么多钱借给姜齁巴看病,连借条也没有打一个,火上房了是咋的,着急成这样?我现在可以相信你借了,也可以不相信你借了;要我说,像你这种行为就是贪污,你得蹲笆篱子去,周柱华,你知道不?这会儿听完孙秃子的话,其端倪自明了。他就是昨天晚上拉柳花要做那事,柳花没有就范,且把他的手还咬伤了,这纯属是官报私仇。可有一件事我就不明白了,他是怎么知道我为姜齁巴挪用公款的?这秃子未必真有三头六臂,还是后脑勺脑瓜盖儿上也长了眼睛?于是,周柱华怀疑,头天晚上他匆忙跑来食堂之后,外面漆黑一团,可能后来他并未真正离开,他和柳花抱在一起他有可能看见了,说的那些话也许也都听到了。所以,把柳花齁巴一送走,他就知道钱已经借出去了,于是就向上边告了状。这东西,精明得就像一块蜂窝煤,满身都是心眼子,他们孙家人还算是人吗?谁还敢与他相处,于他手下当差?周柱华对视着那双狐狸眼睛,觉得他走过的每个脚窝儿都是陷阱,这人太可怕了,真不敢往下再想。
郉书记说,周柱华,你把我们跟刘会计带到你的会计办公室去,让刘会计看看你的账都是怎么管的。他狠狠啯了一口烟卷,那一口得燃尽半个公分,又说,一个队上的小小会计,在光天化日之下竟有如此大的胆子,你邪乎了,你?周会计一声不响,头勾得低低的像个罪人,此刻他像怀里揣着个挣扎求生的兔子,紧张得心都快要跳出来了。
孙秃子今天早晨起得格外早,他远远地看到周柱华推着自行车,车后架上坐着姜齁巴,柳花背个包,他们边走齁巴边咳,他们一行三人向黄家窝棚的车站方向走去。孙秃子虽感到了东北冬初一早儿凛冽的寒气,但始终也抑制不住内心正在燃烧的妒火,他一气之下便去大队公社告了周柱华一状。他想,无论如何也得给他个教训;胆敢于我孙某人作对、争高低的人,目前在道台窝棚这疙瘩儿还没有投胎转世呢!
那个年代监狱里关押的多数都是刑事犯和政治犯,一共也没有几个经济犯罪的。可是孙秃子一个小小的队长,他和周柱华还都真的进了笆篱子。孙秃子判了三年,周柱华判了一年半。看这个结果,和孙秃子开始想的恰恰相反:他成了拔出的萝卜,而周会计才是拔出他这个萝卜带出的泥巴。
孙秃子进去之后,他家芳芳说,这人积孽太深,对他这样也是公平的,不见得就是什么坏事。看样子,芳芳真还很识大体。她带着闺女香香、儿子二癞子过得也挺安心的。道台窝棚的人们并未因孙秃子那个德行而难为他们娘仨。大伙也如往常一样为他们该做就做,该帮的就帮。芳芳的最深感受就是,道台窝棚的人啊,一般都很厚诚,没有谁像自己丈夫那样缺德的了,所以,她教育那俩孩子说,人不可以没有心眼儿,但就是不能有什么歪心眼儿,有歪心眼儿就得遭报应。也是,后来的香香和二癞子都挺聪慧,但谁也没像他爹歪心眼儿歪成那样。
待柳花从白城子“321”医院抱着姜齁巴的骨灰盒回来的时候,就快到年根儿了。那五百元钱和自己千辛万苦攒下的那俩钱也都花光了。回来之后听说了周会计因她家齁巴发生了这样的大事情,心里无比内疚和痛苦。柳花带着两个儿子,找本家叔叔,就是孩子的二叔姜疤瘌(纯属外号,身上没有疤瘌),草草地将齁巴葬了。回过头来,柳花就跑到三十户监狱看了周柱华一趟,告诉他家里大人孩子的日子都由她来操心,让他放心。
谁知道,周柱华老婆为这事疯了。她知道周柱华是为西院女人家犯的错误,也知道不仅仅是因为贪污那五百块钱,更让她经受不住的是后园柴垛边上发生的事情(周会计在法院都坦白了),她觉得十分伤心,当年她嫁给她,虽说是父母包办,但她爱他有文化,将来错不了。谁知,有文化还是没有文化,都经受不起情感爱情的折腾啊。她一连几天几夜不能合眼,家里面的日子如冰窖一样凄寒,最后她彻底地疯了。人疯了就变得简单了,简单得再没有了任何担心和忧愁,什么亲情和爱情,什么亲戚和朋友,什么乡邻的远近都不在乎了,她活得就跟院子里的那棵老杏树,风雨雷电,饥饿冷热都不哭不闹了,空旷的脑壳里一片无垠的荒漠,只留下像风掠过沙漠时那么一句话了:那个大屁股真磕碜哪……
一年半之后周柱华出狱。他们的日子,除了周柱华魔症老婆的清醒没回来以外,姜齁巴走了,可柳花又添了一个可爱的梦生,那就是后来的姜小美。其它一切恼人闹人的事绕来绕去最终都归还了平淡的日子。至于柳花有多么爱周柱华,他们是否还在后园的柴垛边上做爱,也无人跟踪暗访了。两家就那样东西院的住着。打开木栅门就是一家人,合上木栅门就是一道障子。就是这样,直到小美嫁给二石头的第三年,柳花因患胃癌老去……
8
——老周会计在家也足足做了一个星期的美梦。
大白日里,他努力幻化出一个白白胖胖、五官端正、四肢灵活、憨态可掬的孙儿。他想到极处时,就跑到堂屋镜子旁看墙上挂着的那幅骑在鱼背上的年画,看着看着就禁不住把手伸上去模一把,这才忽悠一下醒过神来,方知这是一幅缺少灵肉的年画。然后,就哀叹一声离开,想到他的两个儿子出生时的情景,当时年轻不懂事,并未觉得有什么新奇,只是觉得自己由一个小伙子变成了大老爷们而已。如今,自己老了,眼看着就要走向生命的另一端去了,他唯一惦记的就是自己生命的隔代延续。所以,他心存侥幸盼有个健全的孙子。此刻,他竟然到了痴迷的程度。
现在,这第二个孙子又有眼疾。他看到小孙子的第一眼把自己吓了一忽悠,那两颗灵活的白眼珠就像后园柴垛边上向他袭来的子弹,他顿时身子就跟散了架,一阵头昏目眩倒下了。他自从有了第一个瘫巴孙子就想死,只是没有死成。他想,这也许是天意,老天那时不让他死,是让他忍受过错的煎熬。他,彻底绝望了。临终,他在一页黑格泛黄废弃的账本扉页上写道:小美二石头,我作为父亲,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孽啊,你们俩是同父异母的兄妹。字虽写得大小不均,还有点歪歪扭扭,但事情的确是真实的事情,道台窝棚的老人们几乎都略知一二。老周会计心里不断地重复,就那么一次,就那么一次啊,该死的后园柴垛边!就是它,真正编导了一出孽缘苦剧,梦一般地缠绕在即将离世的老周会计的灵魂里。
二石头和姜小美看到账本上这几个字的时候,心里一愣,傻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此刻就像两个陌生人走到了一起,心里登时蒙上了一层阴影:它是漫长的夜色,浓厚的阴霾,还是通天的云雾?他俩都在想:
我们还能看清彼此吗?
你是谁?
我又是谁?
这,着实叫人感到迷茫。这么多年来耳鬓厮磨呢喃有加。可现在,就跟在两人交紧的两颗心中间,有一把锋利的尖刀闪过,刀刃两侧全都是殷红的血液。
作者简介:
王立庆,系吉林市洮南市人。1982年参加工作,本科毕业,中共党员。现供职于湖北省鄂州市程潮铁矿学校,语文高级教师兼学校党支部书记。现为湖北省鄂州市中语会常务理事、作协会员和省作协会员。于上世纪90年代初发表作品,迄今发表小说、散文50多万字。
生活琐细而又繁复
酸甜苦辣构成主人公的生世
遥远的苦难交织到今天,生活给了我们什么,我们给了生活什么……死,是妥协?还是抗争?我们无从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