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起这件事的今天,余幼幼在诗歌圈已经有了相当的知名度。因一种持续而受到认可的写作,她被称作“九零后诗人最早出道的其中之一”,“14岁开始写诗”时常被标注在与她创作者身份有关的简介里。但是,她说,早年在网络上刻意隐藏了身份,不想让诗歌论坛里的大人发现自己只是一个小朋友。
余幼幼生于1990年,她的创作起点伴随着80年代诗歌热的退潮、网络论坛诗歌的爆发。一个当时出现的诗歌流派是下半身写作,尹丽川、沈浩波等“露骨”的身体性书写受到争议。余幼幼并不归属于这个流派,但她在诗歌刊物上发表作品后、正式以诗人身份进行的部分身体性书写的尝试,也许还加上没有任何指意的笔名中“幼”字与她本人的年龄、容貌得到公开等综合因素,让她也经历过一段令自己印象深刻的“网络暴力”。
余幼幼
“后来很多从未谋面的人对我有一种早期写作上带来的刻板印象,觉得我在生活里就是一个很浪荡的女人,再见到我本人过后发现完全不是。”说这话的时候,余幼幼已经回到家中,在两只呼呼大睡的猫旁边与我通话。半个月前,她刚写完自己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她的创作生涯马上就要进入第二十个年头。“我还是想我现在的东西能够被人阅读。我的人生在变化,我的写作也在变化,我现阶段的写作比以前提升了很多,写得越来越好了,但是大家对我的印象好像还停留在当初。”
余幼幼目前出版的诗集和小说(从左至右:《7年》《我为诗诱》《不能的风》《猫是一朵云》《乌有猫》《我空出来的身体》《擦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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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幼幼用蜡笔画的“猫的流体力学研究”
这本自带插画的小说集《乌有猫》在21年出版,用一种可爱、童稚的语言风格。余幼幼说,这是有意“还原动物本身带给人的感觉”。余幼幼也给我类似的感觉。采访间隙,她会轻声哼两句歌,再恢复大人模样地表述。她还经常会说“不知道”,不知道小时候喜欢写诗长大了能干什么、不知道就是不想上班了之后怎么一步步更好地养活自己,她的生活不倚赖过多的规划和思虑,先去做。创作也是一样。为纪念两只去世的猫写下的诗集《猫是一朵云》,成为她写短篇小说《乌有猫》的契机,写短篇又让她找到写长篇的语感,就这样写到今天。“我的创作完全出自我生命最本能的欲求。以前我灵感的第一反馈是诗歌,但到了人生某一个阶段,它已经积累到了一定的量,我发现我要用新的体裁(小说)来承载我的生命。”
“乌有猫”的原型,现在余幼幼养的两只猫
五岁时的余幼幼
这个阶段,她开始写一些去(超)性别意识诗歌如组诗《十三月》。过去接收到的网络恶意让她“想开了”,“随便他们怎么说,我不能拿别人的无知和愚蠢惩罚自己”;随后面对现实的理性,带领她的阅读审美、创作风格也走向理性思辨,气质更冷冽,她均视之可喜的进步、“情感居于次要的逻辑训练”。与此同时,给人留下的印象与早年形成了反差,一些社交场合,“很多人会害怕我,觉得我写得尖锐、有攻击性,预设我应该是个不好相处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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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幼幼和写作上的好朋友周恺(左)、孙一圣(右)
接受采访时,她给出的关于创作的回答都很具体,反应很快,显然是深思和面对过的,如呆坐一天越写(改)字数反而越少、很多头脑中跳出来的想法没办法用文字呈现。这些外人看来有些自在、好玩,带给创作者的是切实的沮丧和痛苦。
2015年之前,余幼幼只写诗,写到三十岁左右,她希望自己从“过分的理性”中挣脱出来,回到感官性和直觉中去,“抵达真正的自由”。这时她会在喝一杯水时联想到人的创伤,结痂成为潜水艇穿过胃、生活和梦境(《饮水之时》),在妇科做体检,想象女人身体里的蘑菇和溪流(《体检》),感到地铁里的人潮涌动像是“群居却不相爱”的地下生物(《2号线转7号线》)……每天都在追求进步,思路也会受阻,写作陷入“停顿”。绘画在某种程度上解放了她。因为纯自学,没有什么自我要求和包袱,就当成了玩儿,心态更轻松,还带来一股想写完赶紧去画画的助推力。从蜡笔试到丙烯材料,题材聚焦到猫身上,越画越好的作品,后来组成她收入的一部分。
余幼幼在画猫
作为自由职业者的余幼幼,也有自己的节奏和步伐。随着对个人生活的新的感知投入到艺术工作中去,她在很多合作项目中逐渐显出强烈的个人风格和创造的思路。21年,她在重庆时代美术馆做了艺术展览《一个新的盲人》,主题来自她的诗《读后感》中的一节——“第三个下午/文字从/出水口流进下水道/一本空白的书/浮在水面/我——/一个新的盲人/独自坐在浴缸中”。展览的白色空间由诗中提取的日常物件组成,它们也均被涂抹成白色。空间整体像一张写作用的白纸、立体的书页。余幼幼想通过它说明,诗歌不在远方,而在我们的身边,任何细微之处有接近诗的可能,“当时我就是有一种非常恳切的心情,希望大家能够沉下心来,认认真真地去读哪怕一首诗。”
《一个新的盲人》布展中,余幼幼在刷漆
直到偶然在网上看到一位原住民“下浩六哥”的故事,老屋被政府征用,搬离之前,他用粉笔在老屋的墙面写了许多诗篇。她觉得这才是真正与当地有连接的创作,便邀请他一起来做个展览,地点就在下浩,取名《不确定的距离》。六哥作为一个原住民,余幼幼作为一个“闯入者”,不同身份所携带的叙事张力在两件诗歌空间作品的并置中,也许会形成一种对话或呼应,也许会产生一种冲突或隔阂,或相近或遥远,在不确定的距离之中期待生成一个新的语境。
余幼幼与黄文轶(下浩六哥)
“他特别自洽,尽管贫穷,他也很享受他的生活。”余幼幼仍然对黄文仪老人充满赞赏,包括他的诗,“他的诗从来不写在纸上,他说他写在脑子里,他可以记住,可以随时背诵出自己的任何诗歌,像有一种超能力。”
有想法而冷静,对宏观的意义总有所消解,但说法又十分合理,这是余幼幼给我留下的印象。哪怕话题从他人的生活观念转换到自我的生活保障,她的反应也会出我预料——用略带玩笑的语气说自己算过好几次命,都说“这辈子不会大富大贵,但也不会穷”,但这样已经很满足了,实际上,她也并不太在意这一点。“我是一个悲观的人,”余幼幼最后说,创作也好,生活也好,“也许我看待结果的时候没有那么地乐观,但这并不影响我积极地生活、面对着一切,我仍然积极地活着。”
三明治:你在阿那亚诗歌节的工作坊上提到一些艺术家朋友,说大家都过得挺不容易的,这个“不容易”是个什么状态?有具体的例子吗?
有些具体的例子,但我觉得不太好讲。他们还没有机会被看到、被更多的人接纳,或者说如果艺术是一个市场的话,他们还没有进入到这个市场当中,良性地供给自己的生存,保证自己的艺术创作可持续。曾经有一个艺术家,很年轻,就说,哎呀,我都要去送外卖了。大概是这样一种状态。
三明治:你自己是从什么阶段开始觉得进入市场了,可以应付自己的生计了?
余幼幼:我也没有进入市场,我只是在纯文学的小范围内被认知罢了,你说诗歌有什么市场呢?
比如说一篇小说,它的商业转化性是强于诗歌的,它可以影视改编,比如说绘画,它是艺术品,也兼具了商品属性,它就会有一个完整的市场流通的规则,有一个正规的渠道以及完善的市场体系。诗歌是没有的,诗歌最终抵达到读者面前可能有千奇百怪的方式,最终反馈给到诗人本身的东西近乎是不可知的,这也使得诗歌能保留一些纯粹。
当诗歌有拥有商业化的可能性,为商业服务的时候,它的结局大多就变成了文案。
三明治:你抗拒这个吗,让自己的诗歌变成商业文案?
余幼幼:不抗拒,这也是我收入的一部分,这方面从来不拧巴,该赚钱的时候就赚钱。甲方找我写个什么东西,我就当成工作做就好。
三明治:但是当诗歌以一种文案的形式来创作,和以自己的作品的形式来创作的时候,思维好像是不太一样的,该怎么分清呢?
余幼幼:我对自己的创作有自己的标准、判断、审美,而且我觉得写作并不用去捍卫什么,也不是某种策略,而是很朴素的一种内在生命的释放,表现出来是一种创造力和想象力,这跟我做商业写作这一块完全不一样,面对的对象不一样,一个面对的是严肃文学和自己的理想,一个面对的是甲方需求。
三明治:文创工作室创业的那个阶段,带给了你什么样的影响?
余幼幼:那个阶段没有教会我怎么去创作,它对我最大的影响是教会了我面对现实。
创业是极其艰难的,它让我非常直接地去面对社会,面对现实以及生存的问题。包括它给我写作上造成的阻碍,这种很客观的矛盾,让我彻底意识到,我的创作一定要在我解决生存问题的基础上,才会更稳定、持续地进行。我个人需要这种保障,因为我要我的创作是可持续性的。
很多时候我都把自己看做一个普通人,警惕过分把自己当回事儿,去自我中心化。人先活着,活着很重要。生活本身对我来说就是最重要的,我的写作一定构建在我的生活之上。我的生活是一个巨大的、给我的写作搭建的稳固的基石,并不是写作素材的基石,而是让我的创作能量可以推进的一个东西,是一种安全感。
三明治:你对自己的作品的要求是什么?写下什么样的东西自己会觉得满意,什么时候不满意?
余幼幼:具体到一句诗、一首诗,可能是写下来我的内心有波动,有一种兴奋的时候,我会觉得满意。但更大的满意,我只能说我在每个阶段都尽量去做到自己能做到的最好,最后到底能不能写出杰作,不是我主观意识能够决定或者判断的。
不满意的,比如说创作很容易陷入到一种惯性当中。惯性写作很可怕,有时候貌似是喷涌而出,啪啪啪写了很多,控制不住,其实很多时候是无效的自我重复。因为你之前有写作经验的积淀,你可以非常得心应手地使用你的经验,这是不行的,像没有刹车一样从一个坡上冲下去,你当然觉得爽了。但是我觉得更多时候我们一定要克制,克制这种欲望,缓慢地写,要有停顿,才会有新的思考。
三明治:这种停顿,体现在创作的哪个环节上?
余幼幼:就是卡壳的时候。
我对自己创作时出现一些让自己很爽的时刻,是保持警惕的。反而一些进行不下去的时刻,让我觉得更加珍贵。当它卡在那儿,我可以更加专注于解决这个问题,它会刺激我想要去寻找更多的答案。我觉得这才是能够有新东西出来的一个很重要的因素。
在这个停顿的过程中,我可能会去找更多的方式、吸取更多的经验,阅读也好,不断地输出、融合、解构、重组。反正总比不带脑子、一下子把它写完,带给我的东西是更多的。
余幼幼的第一本英文诗集
三明治:这个过程不会觉得很痛苦吗?
余幼幼:当然痛苦。这个痛苦是必然的,也是一个创作者的常态。接受它,一种要疯不疯的感觉。所以说实话,不工作、天天坐在家写东西,也是一件很难受的事情。
但你会经常感到虚无,有一种没由来的、莫名的痛苦,我觉得这某种程度上表明了你在进步,你在思考。如果你不思考精神问题,你就不会有精神危机。精神危机并不可怕,源于你的渴望和现实之间的矛盾会产生一种张力,或许也会产生痛苦,那或许是有利于创作的能量,它会促发我去做出行动,只有行动才能带来改变。或是沉下来学习,等待一个顿悟时刻的来临。
三明治:《乌有猫》的写作过程是怎样的?有过停顿吗?
余幼幼:这本书比较治愈,它看起来还挺流畅、直白的,但其实是我刻意为之,实际上也停顿过。因为写小动物嘛,我想让文字更灵动、更朴实,还原到动物本身的一种原始状态。
这本书我改了三版,第一版写出来,技术上还应用了蛮多修辞的,后来全部改成大白话。有一些人读了觉得我写得没深度,语言太过简单了,我说我想追求的就是一种纯真极简的语言,因为我觉得年纪越大就越容易丧失一种自然、简单、童趣,我想用一种大白话,像小孩子那样去找回我们丢失的纯真,不让它有任何的修饰。
余幼幼小说集《乌有猫》
三明治:写诗对你来说会越来越难吗?也许随着年龄的增长,或自我要求越来越高。
余幼幼:没有,不会越来越难,还是挺好的状态。它已经变成了我要持续做下去的一个事情,肯定有困难的时候,但并不意味着越来越难了,因为我享受着这个事儿,爱琢磨这个事儿,对我来说反而是一种乐趣。客观上的困难也是阶段性的,不是连贯的一直会更难,或者一直更容易。
写诗不会随着经验的积累、技术的成熟变得有多容易,也不会因为我的追求越来越高了而变得越来越难。可能写出好东西需要有一定的天赋,还有努力,当然也还有很多偶然性。
三明治:写作和绘画对你来说意义有何不同?
余幼幼:因为绘画不是我的专业,我对它没有那么多的野心和诉求,我不需要在绘画上实现什么目标以及理想,对我来说,它就是一个休闲方式,带着一种娱乐、玩耍的心态,画的时候更加愉快。
余幼幼和第一本英文诗集的两位翻译
DaveHaysom、AkBakemore在一起
三明治:在互联网上成名或走红,带给你什么样的影响?
而且我是被互联网影响的一代了,没有互联网的话,我是没办法打开视野的,洗去我被教化的那部分,2000年左右,我经历的那段互联网时期,给我带来了非常大的益处,通过互联网认知了国外的诗人,很多历史、文化、政治、音乐、艺术、电影……
还有比如说,我们教育里有意要塑造我们的一些信息,我通过网上冲浪发现压根就不是那样,我在生活中又继续去探寻、学习,在这个过程中进行了新一轮的自我教育。
三明治:以前你说自己的诗人身份更重要,后来变成了说自己先是一个普通人,然后才是诗人。什么时候开始产生这种变化的?为什么?
余幼幼:三十岁对我来说是个节点,我的很多观念是从那时候开始发生变化的。随着我年龄增长,我觉得作为一个普通人沉浸在生活本身、自己的生活境遇里面是更重要的。
我没有那么激烈了,变得平和了,我觉得是一件好事。我更接纳了自己,我接纳了我的所有,我不再抵触我身上的某一些毛病或者庸俗的东西,所以我才会把自己定义为一个普通人。
我没有想过把自己变成一个另类,我要去创造的是日常的奇迹。
三明治:什么算是日常的奇迹?
余幼幼:其实就是我没有被庸常所淹没,从中提炼出一些东西,把它转化演变、进行加工,创造成一种精神性的事物。我可以持续地作为一个创作者做这件事,这已经是我生活当中出现的奇迹了,对我来说就很不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