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你,不是因为你是一一个怎样的人,而是因为我喜欢与你在一起时的感觉。
没有人值得你流泪,
值得让你这么做的人不会让你哭泣。
2
《红与黑》----司汤达
每个人的心底都有一-座坟墓,是用来埋葬所爱的人的。
3
《安娜·卡列尼娜》----列夫·托尔斯泰
我们都在等待,等待着别的人来拯救我们自己。
人们往往把欲望的满足看成幸福。
人并不是因为美丽才可爱,而是因为可爱才美丽
4
《霍乱时期的爱情》——加西亚·马尔克斯
生命中真正重要的不是你遭遇了什么,而是你记住了哪些事,又是如何铭记的。
5
《了......
《了不起的盖茨比》——菲茨杰拉德
我们继续奋力向前,逆水行舟,被不断的向后推,被推入过去。
世界上只有被追求者和追求者,
忙碌者和疲惫者。
每当你觉得想要批评什么人的时候,你切要记着,这个世界上的人并非都具备你禀有的条件。
6
《鲁宾孙漂流记》——丹尼尔·笛福
人生有两出悲剧。
一是万念俱灰;另一是踌躇满志。
通过长期努力达到的现状是世界上的最高水平,最适于称为人类的幸福,与人体的机械活动部分的劳累和痛苦毫无关联,也不会因人类中上层社会的自豪、奢侈、野心、嫉妒而感到难堪。
7
《呼啸山庄》艾米莉·勃朗特
我从来没有把我的爱情说出口;可是,如果神色可以传情的话,连傻子也猜得出我在没命的爱他。
8
《追忆似水年华》——普鲁斯特
当一个人不能拥有的时候,他唯一能做的便是不要忘记。
9
《三个火枪手》--大仲马
生活是由一连串小烦恼串成的念珠,
心胸开阔的人是一边笑着一边数这串念珠的。
10
《月亮与六便士》——毛姆.
门外汉要表示对艺术的欣赏,最好的方法就是免开尊口,大大方方地掏出支票薄。
11
《太阳照常升起》--海明威
在白天对什么都不动感情是极为容易的,但在夜晚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12
《战争与和平》——列夫托尔斯泰
每个人都会有缺陷,就像被上帝咬过的苹果,有的人缺陷比较大,
正是因为上帝特别喜欢他的芬芳。
13
《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米兰昆德拉
令她反感的,远不是世界的丑陋,而是这个世界所戴的漂亮面具。
14
《悲惨世界》一一雨果
真爱的第一个征兆,在男孩身上是胆怯,在女孩身上是大胆。
15
《乱世佳人》
——玛格丽特·米切尔
对于世界而言,你是一个人;
但是对于某个人,你是他的整个世界。
16
《百年孤独》
——加西亚·马尔克斯
无论走到哪里,都应该记住,
过去都是假的,回忆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
一切以往的春天都不复存在,就连那最坚韧而又狂乱的爱情
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一-种转瞬即逝的现实。
17《局外人》--加缪
我们很少信任比我们好的人,宁肯避免与他们来往。相反,我们常对与我们相似、和我们有着共同弱点的人吐露心迹。我们并不希望改掉弱点,
只希望受到怜悯与鼓励。
18
《挪威的森林》--村上春树.
哪里会有人喜欢孤独,不过是不喜欢失望罢了。
19
《基督山伯爵》一大仲马
上帝给了人永恒的力量,却给了人无限的欲望。
有的药,用得适量了它是良药,过量了则成毒药。
20
《巴黎圣母院》——维克多·雨果
对于我们每个人来说,
在我们的才智、我们的道德、我们的气质之间,存在着某种平衡,它们毫不间断地自行发展,除非生活遭到重大的变故才会中断。
21
《简爱》
--夏洛蒂·勃朗特
如果上帝赐予我财富和美貌,
我会使你难以离开我,
就像现在我难以离开你。
上帝没有这么做,
而我们的灵魂是平等的,
就仿佛我们两人穿过坟墓,
站在上帝脚下,彼此平等——本来就如此!
22
《堂吉诃德》
--米盖尔·德·塞万提斯
命运像水车的轮子一样旋转着,
昨天还高高在上的人,今天却屈居人下。
23
《九三年》——雨果
沉默往往为那些收到痛苦剧烈打击的简单心灵
提供一个无以名状的庇护场所。绝望到了一定程度,
就连绝望的人也无法理解。
24
《嘉丽妹妹》——德莱赛
每个人在一生中免不了要遇上一些关键性的时刻,
那时他就会在两者之间动摇不定,
是严格遵守道义和责任呢,
还是只要遵循另一种行为准则,
个人的幸福就唾手可得。
简介:那维莱特经历了龙生第一次告白,但同时也是第一次告白被拒绝。
莱那ONLY,全文3W3,HE,再说就剧透了()
——
1
枫丹最近总是阴雨连绵不断。而饶是沫芒宫的人再迟钝也发现了,他们的审判官大人近日的心情称不上好,虽然仍一如既往地工作着,却总有些魂不守舍。
“——那维莱特大人。”
那维莱特猛地从发呆中回过神来,看着站在自己身边的塞德娜,有些疲惫地揉了两...
那维莱特猛地从发呆中回过神来,看着站在自己身边的塞德娜,有些疲惫地揉了两下眉心。
“抱歉,塞德娜,我走神了。你刚才说什么?”
“只是来提醒您,下午您还要出席最新一期的‘默语之径’公益活动,如果现在感到疲惫的话,不如休息一下吧。”
“我明白了,那维莱特大人。对了,这是刚才公爵大人为您带来的。”
“莱欧斯利?”那维莱特愣了一下,“他来过了?”
“只是在沫芒宫门口叫住了我,将东西交给我后就离开了。他说他还要去活动现场确认一下细节。”
塞德娜缓缓地将公爵带来的礼物放到桌上,那维莱特定睛一看,是一罐标着外语的茶叶。
将这个小罐子握在手里,那维莱特又看了一眼桌上已然凉透了的茶杯,“知道了,下午见面的时候我会亲自道谢。”
“那么我就先走了,那维莱特大人。”
塞德娜离开后,那维莱特并没有拆封这罐来自公爵的新赠礼,而是一直把玩在手里,另一只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凉掉的茶水带着明显苦涩的味道,一点点灌入喉间,那维莱特微昂起头靠在椅背上,缓缓将之吞下。
他的目光又落向桌边放着的蒸汽鸟报,塞德娜每天都会将最新的一份送进自己的办公室,固定堆放在办公桌的某个角落。
这叠报纸最上方的日期是今天的,并没有什么值得令人多留意几分的爆炸性新闻,那维莱特随手翻了几下,颇具有目的性地将被压在下面的约莫一周前的那份抽了出来。
这一天的蒸汽鸟报头条标题是“默语之径:共绘沉默的色彩,聆听残障童声的温暖旅程”。
占了半个版块的配图是莱欧斯利与一名年幼的小女孩共同站在演讲台上的画面,公爵大人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异常温柔。
这个活动之所以会诞生,一切都源起于一场审判。
一个月前,一起恶劣的入室抢劫伤人案件的侦察得到初步进展,然而被抓获的嫌疑人身份却令人大为震惊,因为那是三个年仅十二三岁的聋哑儿童。
多数为他们发声的公民表示,见过他们在街上卖艺乞讨,那可怜劲看着都让人忍不住心疼,明明是这样弱不禁风又小心翼翼活着的人,怎么可能会做出入室抢劫还重伤屋主的行径。
于是在旅行者的帮助下,托罗莎查明了案件的真相。这是一个大型的犯罪团伙组织,专门拐骗残障儿童作为他们犯案的傀儡,且不说这些无辜的孩子在他们那里的待遇如何,这一次他们策划的入室盗窃案件遭遇了意外,屋主没有按照他们收集到的情报那样而言去参加每周的晚会,而是因为生病在家休息,双方就这么遇上,主谋是个毫无人性的冷血混账,直接拿着猎枪将屋主打成重伤,然后又暴躁地驱使着他带过来的孩子们将屋子里的财物洗劫一空。
然而他也没想过事情会败露得那么快,只得将三个孩子推出来挡枪,想着他们又聋又哑,与人交流困难,在法庭上面对指控根本很难为自己辩白,此事必定万无一失。
可惜他冷心冷血,自然也无法理解最高审判官的原则,因而漏算了这最大的变数——最高审判官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草芥人命。那维莱特秉承着尊重任何一个犯人为自己辩白解释的权利,即便是面对的是三位几乎无法与正常人沟通的孩子,他还是选择尽可能为他们提供帮助,请美露莘公开发布了寻找懂得手语、能够和聋哑人群体沟通的志愿者的告示。
聋哑群体在社会上本就属于相对小众的存在,尽管枫丹内也有聋哑家庭或懂得手语的人,但大多被那位十恶不赦的主谋在糖衣炮弹的威胁下为了自保而选择沉默,迟迟没有人敢站出来。
就在这个时候,公爵先生优哉游哉地敲开了沫芒宫的门,手里还提着一袋不知道从哪里采购回来的进口茶叶。
“听说最近水面上发生了一起特殊的案件,”莱欧斯利在审判官大人的办公室里坐下,“欧庇克莱歌剧院在审判的时候,希望得到懂得手语能且能够与那三位聋哑嫌疑犯沟通之人的帮助。”
“虽然你总待在水下,消息却还是一直那么灵通。”那维莱特并没有摆出接待普通客人那样有一套标准流程的态度,共同拯救枫丹历经劫难之前,莱欧斯利对他而言早就是值得深信的同伴,而在那之后,他更是愿意从公爵先生那里听取建议,因为他发现莱欧斯利总能想出一些剑走偏锋的主意,但偏偏每次都能解决他们的燃眉之急,“但是现在事情有些棘手,旅行者应该已经找你说明过情况了,否则你不会来找我。”
“正如你所言,”莱欧斯利耸了耸肩,“旅行者和派蒙告诉我,他们去找了那些懂得手语的人希望他们提供帮助,却多数吃了闭门羹,那些人似乎在惧怕着什么,可是他们不愿意,我们也不能强迫。”
顿了一下,莱欧斯利继续说:“所以他们来找我,想问我梅洛彼得堡里有没有人会手语,毕竟梅洛彼得堡里的人长期与外界隔离,想来可能会相对……嗯,不畏惧那个在本案件背后作威作福的势力。”
那维莱特思索片刻后道:“如果梅洛彼得堡里有这样的人,我可以出具特别说明,允许他们临时到法庭上来。”
“我今天来找你就是为了告诉你,不需要梅洛彼得堡的人特地假释出来,”莱欧斯利话锋一转,指了指自己,“我就可以做到。”
“你?”那维莱特有些惊讶,“你什么时候学的手语?”
“好歹我也曾经是梅洛彼得堡里的犯人吧,审判官大人,”公爵先生云淡风轻地提起自己的过去,“那时候有一位口不能言的同伴与我交好,为了能同对方交流,这么多年相处下来我也算是半个行家了。”
对此,那维莱特不疑有他,点了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莱欧斯利,即便是在梅洛彼得堡里与世隔绝的犯人,也会有回到地面上的一天,你不希望他们有被那个势力盯上的可能。”
莱欧斯利露出笑容,心中想的却是,那维莱特果然了解自己:“遇到事情,梅洛彼得堡的管理者怎么能躲在其他人身后呢?这是最好的办法,如果有朝一日他们的势力仍然盘踞一方,我也有能力全身而退。”
压抑的气氛因为莱欧斯利的到来而缓解了些许,更是由于他带来了近乎完美的解决办法,那维莱特觉得自己的沉闷情绪也随之一扫而空。
“那么这件事就拜托你了。”
“为人民服务。”莱欧斯利故作腔调地微微欠身,然而看着对面的人并未完全舒展开来的眉头,他不禁摊了摊手,“问题不是已经解决了吗,审判官大人为什么还愁眉不展的样子?”
“我只是觉得这背后的隐患可能比我料想的还要大,短期之内无法彻底根除。”那维莱特若有所思,“况且,对方的权势竟然大到让那些原本能够提供帮助的公民纷纷噤声不敢言语,身为最高审判官,我的能力在人类的世界……似乎还是太有限了。”
“嘿,你怎么又犯老毛病,总把自己往死胡同里带?”莱欧斯利又好气又好笑,“那维莱特,”他一改之前更多是打趣玩笑的称呼,直接喊了名字,用以表达自己现在是站在朋友的立场,“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的与不擅长的,你又不是神……呃,也许差不多算是,但……你总不能要求自己能完美地解决每一件事,那样的话,你要其他人做什么?沫芒宫、逐影庭,甚至是梅洛彼得堡,每个机构都在各司其职,共同维护枫丹的运转,不是吗?你不能总是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话至此处,他微微皱起眉头,“你为枫丹做的已经够多了,那维莱特,没有你的‘宽恕’,我们现在甚至都不能活着。”
“那场拯救并非我一个人的功劳,”那维莱特摇了摇头,“所有人都在尽最大的努力……尤其是你,莱欧斯利。”
“……嗯?我?”
“上一次你请我去逼退原始胎海之水的时候,去的路上我就在思考……你与我不同,在我到来之前,你大概是一直抱着‘玩命’的心理在维持吧。还有最后,你带着维恩歌莱号帮助众人上岸……你才是做了你所能做的一切。”
“噢?”莱欧斯利饶有兴趣地挑挑眉,“当时你看见了?”
“看到了一些,不过具体细节是从蒸汽鸟报上看到的。”那维莱特如实回答着,当时他浮在上空,心情前所未有的复杂,实在无心其他,只用余光匆匆瞥了一眼脚下,漫涨的海水淹没了已经被宽恕的枫丹人,而金褐色的舰艇破海而出,扬起希望与拯救的风帆,那一刻,站在船头的人身上散发着不亚于救世主的光芒。凡人之躯,亦敢比肩神明。
这一幕,还被蒸汽鸟报社的夏洛蒂抓拍了下来——也不知道她究竟是怎么做到的,而整篇报道则是随着对公爵大人的独家采访一起释出的。
“原来是这样,那么……把我拍得帅吗?”莱欧斯利自我感觉良好地眨了两下眼睛。
“……咳,”那维莱特一时语塞,他必须承认自己无法坦率地直言真实感受,只得使用较为婉转的措辞,“还不赖。你比我有勇气,莱欧斯利。”
“好了好了,我们又不是在比赛,”莱欧斯利摆了摆手,“不说这些了。不如来试试我新带来的茶叶?这可是旅行者从璃月不远千里地帮我带回来的。”
那维莱特带着莱欧斯利一起去见了即将被审判的三位孩子,起初见到的时候,他们三个安安静静地缩在房间的角落里抱着自己的双膝,这是极度缺乏安全感的表现。
莱欧斯利同那维莱特对视了一眼,得到对方的默许后便走向其中一个孩子蹲到他跟前,露出笑容打起了手语。
男孩有些错愕地抬起头望着他,但目光里仍有怀疑,那维莱特也不知道莱欧斯利用手语表达了些什么,让男孩眼底的怀疑逐渐消退。
事后,莱欧斯利告诉自己,他只是坦诚地告诉对方关于他自身过去的经历,并表达了想要帮助他们的意图。
“我告诉他们,我也曾经面临审判,不过我与他们不同,我是真的杀了人,所以梅洛彼得堡是我既定的归宿。但是他们不一样,作为梅洛彼得堡现任的管理者,我绝不会让任何一个无辜的人被送进来。”
终于,在莱欧斯利的耐心宽慰之下,三个孩子调整好了情绪,向他阐明了当晚的真相。
他们三个只是被他们的“养父”带过去的,主要负责望风和搬运财物,但没想到屋主当晚在家,养父朝着对方开了一枪,还想赶尽杀绝的时候被他们其中一个人下意识地拦住才避免了一条人命,当时情况混乱,养父和另外几名同谋只顾着将钱财都拿走,便也悻悻作罢了,回去后还将那个阻拦他们的孩子狠狠打了一顿。再然后,他们三个就被推出来挡枪了。
有了三个孩子提供的线索,再加上旅行者的助力,逐影庭很快就查到了这起大型入室抢劫案件背后的人口贩卖集团,主谋被抓获的那天,他被两个发条机器人按在地上无能狂怒地嘶吼着,撑红的双眼恶狠狠瞪着正在整理自己拳套的莱欧斯利。
“我记住你了,莱欧斯利!你等着吧!”就是这个人,在所有人都不敢发声的时候站了出来,坏了他所有的好事,他简直恨不得他碎尸万段。
可惜,身经百战摸爬滚打十几年的公爵压根没把他这最后的无能狂怒放在心上,还带着嘲讽意味的笑容缓缓对他说:“不急,来日方长,以后我们在梅洛彼得堡应该能经常见面。”
这话一说出口,对方立刻宛如哑炮熄了火,转动的眼珠里充斥满了恐惧。
主谋被惩戒之后,大量被拐骗的孩子也得到了拯救,那维莱特与莱欧斯利特地绕开壁炉之家,将这些无家可归的孩子送到了背景清白的福利机构,给了他们容身之所。
那维莱特自然是没有反对的理由,只是莱欧斯利居然对这件事情这么上心到是让他有些意外。
不过仔细想想他过去的经历,那维莱特便也能理解了。
公爵先生一直是个内心柔软的人,因为自己淋过雨,所以总想着为他人撑伞,尽可能地让他们避免经历一遭苦难。
除此之外,莱欧斯利还希望自己也能在这个活动出席露面。
对于这个并不过分的要求,那维莱特也是欣然应允,只是他有些担心自己从未出席过类似的场合,不知道到时候应该怎么做,希望莱欧斯利能事先知会自己一声具体流程,还有自己需要做的事情。
很快就到了活动举办的日子,那维莱特应邀出席,莱欧斯利也没有太过为难他,甚至没给他安排登台说话的任务,只让他来露个脸表态,不得不说这个安排甚是贴心,那维莱特心中的压力也少了些。
活动的形式主要以展出聋哑孩童的作品进行义卖为主,那些孩子虽然身有残障,却在其他方面富有天赋,有的喜欢绘画,有的擅长雕塑,还有钟情于摄影的,诸如此类,莱欧斯利将他们聚在一起开办了这个展览,中间还安排了致辞环节,有一名胆子较大的孩子想要向来参加的人们表达感谢,但碍于自身无法开口说话,便由公爵在一边代为翻译手语转达,也正是这一幕成为了新一期蒸汽鸟报的头条。
“我们的世界曾经一片黑暗,”
夏洛蒂拍摄的照片里,莱欧斯利站在讲台边,看向的是鼓起勇气走入人群目光之中的女孩,一字一句地转达着她的手语,
“我们也从未奢望过能得到温暖,……而今天我站在这里,是前来参与的所有人给予了我勇气,谢谢你们……”
那个时候,那维莱特就站在台下最靠近他们的角落,他的目光渐渐落在了莱欧斯利身上,不知为何,他从那双冰蓝色的双眼里读出了别样的情绪,难以状名,却异常强烈……
莱欧斯利,像是在透过这个孩子,看着另一个人似的,眼底似有若无的遗憾与欣慰,深深地刺痛了他。
活动圆满结束后,两个人并肩走在沫芒宫殿外,莱欧斯利是来专程向他表达感谢的。
“这是我应该做的,不必如此。”
“其实是还有别的事想要求你,”莱欧斯利见状也就直接明说了,“下周可能还会举办第二期,因为还有一批孩子的作品没能得到展示的机会,我担心他们心里会有落差,所以这次主要不是为了筹款,是给他们一个展现自我的机会。”
那维莱特又是一个爽快的点头:“我明白,你提交申请就是,我会通过的。”
“那么到时候还请大审判官也抽出空来参加。”
“唔,严格来讲也算是有点‘私心’吧,”莱欧斯利这么大大方方地承认,反而更不可能是有什么性质恶劣的私心了,那维莱特听出来他在自我打趣,“只是不忍心看到他们连诉说自我的机会都没有。”
“说起来,你那位朋友……”那维莱特终究还是没能忍住,“现在在哪里?”
“他……”
莱欧斯利忽然顿住脚步,不明所以地抬头看了天空。
“他已经离开了梅洛彼得堡。”
“嗯?是刑期满了么?”
“算是吧,”莱欧斯利收回目光同他对视着,嘴角的笑意却逐渐褪去,“他是一个向往自由的人,所以……去了很远的地方。”
这个时候,那维莱特还不太明白人类所言的“去了很远的地方”另蕴的深意,一开始只单纯地按照表面意思理解了。但是,他却还是察觉出了不对劲的地方。
“他是不是,不会回来了?”
莱欧斯利用有些意外的眼神看向他:“没想到你对我们人类的言下之意已经理解得如此透彻了。”
“并不是因为这个,而是……你的眼睛告诉了我答案。”
听见这个答案,莱欧斯利有些错愕地愣在原地,他迅速地眨了两下眼睛,眼底的悲伤转瞬即逝,再睁开时,又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真是敏锐啊……”他叹了口气,“那维莱特。”
“你的眼睛还告诉了我别的东西。”
那维莱特走近两步,“莱欧斯利,我对人类的感情并没有足够深入的了解,但……这一次是我的直觉在问,你对我,是不是……”
他确实不止一次在同莱欧斯利的对视里看到不一样的情愫,那份感情裹挟着炙热与克制,这两种矛盾的情绪竟然能够共存,让那维莱特觉得诧异,可是事实的确如此,所以这个问题,他其实想问很久了。
“……那维莱特,”然而一向游刃有余的公爵大人却在这个时候露出纠结恍惚的表情,那维莱特甚至还从他轻颤的双眸里捕捉到了一丝挣扎的痛苦,“我……”
“你不用急着回答,”那维莱特的本意也不是逼迫他,“你可以先问我。”
莱欧斯利沉默半晌,兀自苦笑了一下,因为从那维莱特这么说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了答案:“所以,你对我……”
“是。”那维莱特坦荡地承认了,“你们人类称之为‘喜欢’的,我想我的确是对你抱有这样的感情。”
“事实上,我一直觉得有些遗憾,”既然说开了,那他索性就多说一些,“和你第一次见面就是对簿公堂,亲手审判了你,将你送进……”
莱欧斯利出声打断他:“你没有做错,你只是做了你应该做的,而梅洛彼得堡是我当时最好的归宿。况且,我在里头也获得了重生的机会,不是么?”
那维莱特垂下眸,“但我却未曾参与过你从低谷一步步爬上岸的那些日子,这是我觉得遗憾的地方。”
莱欧斯利微微一怔,他没想到原来那维莱特介怀的居然是这个。可惜他们都被岁月的洪流一路推着向前走,谁都没有回头的机会,这样的遗憾,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再弥补的了。
“不过你说得对,”想到两人好歹共事了十年,这十年来的相处是深刻而不可磨灭的,那维莱特宽慰了许多,“至少我们现在在一起。”
言至此处,饶是莱欧斯利再想装傻也不得不直面这充满真挚的表白了,更何况他也根本不忍心让那维莱特表露的爱意化作天边断了线的风筝有去无回,可他自己却是退无可退,身后已然是无尽的深渊。
“对不起。”结果,本该是自己常挂在嘴边的话,此时此刻却是从莱欧利斯的口中说出来,“那维莱特,我现在无法回应你的感情,我……”
那维莱特能够感受到他情感上的挣扎,却不太明白为什么他要选择逃避,难道是自己从前都会错意,误会了莱欧斯利对自己的感情?
“我还有一段无法放下的执念,”他最终还是艰难地,一字一句地说了出来,是为了给那维莱特一个交代,“我需要等到答案,才能……”
“是他?”那维莱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在这件事上如此敏感,几乎是莱欧斯利透露几句他就能猜出来言下之意,“可是你说过,他不会回来了。”
意识到自己这样直接了当地点破真相过于残酷,那维莱特连忙补救道:“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
“没关系,我还没有脆弱到那个地步。我只是……”
那维莱特是回到沫芒宫后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是不是被拒绝了。但是离开之前莱欧斯利又说得如此认真诚恳,不像是委婉拒绝的样子。这下他又有些迷茫了,果然人类的情感他还是了解得太少了。
虽然莱欧斯利一再保证这件事不会影响他们的关系,但有些东西就是会潜移默化地入侵,那维莱特近日的心情的确不佳,他有时候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难过什么,如果是因为告白被拒绝,未免有些“过分”,毕竟没有人规定喜欢的人必须也喜欢自己才行,接受或者拒绝,都是莱欧斯利的权利,不是么?
亦或是,自己在介怀莱欧斯利口中的那位“朋友”的事?可是一个人的过去,本就属于这个人自己,他要认识什么人,喜欢或者爱上什么人,不也是他的自由么,自己这样介意,是不是有些过于霸道了。
想不通问题的答案,那维莱特接连几日躲着莱欧斯利,不过他也知道自己逃避不了多久,毕竟马上就是第二期“默语之径”的活动了,自己答应的事情没理由反悔。
是“参与”,他未曾参与莱欧斯利在梅洛彼得堡作为囚犯的日子,几乎等同于错过了这个人最重要的人生阶段,而那个“他”,却陪伴着莱欧斯利度过了最深刻的时光。
坠落,他感觉到自己在深海中不断地下沉,窒息的感觉包围了他,海水倒灌进他的肺部,挤压着里头所剩无几的空气,明明是在冰冷的海水里,他却感觉身体滚烫无比,每一寸肌肤都似乎笼罩在一层难以忍受的热浪之下,每一次的呼吸都让他感到胸口剧痛,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握住了他的心脏——
那维莱特呼吸狭促地睁开了眼,阴暗、潮湿和腐臭的气味率先蹿进他的鼻子里,呛得他咳嗽连连。他感觉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连忙挣扎地爬起来,借着房间里黯淡的光线低头向下看去。
这是一张破旧无比的床,铁质的床架上铺着一张简陋的棉被,被单上布满了灰尘和污渍,让他感到无比的不舒服。他试图下床,但是却遭遇了一阵剧烈的头晕,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旋转着,让他几乎无法保持平衡。
而就在这时,一阵熟悉的声音传入他的耳际。
“醒了?”
一道拉长的身影出现在房间门口,继而慢慢地走进来,坐在了自己对面的床上。
看清楚那张脸后,那维莱特的大脑出现短暂的空白,他有些难以置信,于是又紧紧地盯着对面的人看了许久。
记忆中自己第一次与莱欧斯利见面时,十五岁的少年稚嫩青涩的脸,此时此刻竟然又出现在了自己眼前。
那维莱特忽然反应过来,这就是十五岁的莱欧斯利,还没完全长开,身材偏向营养不良,甚至有些瘦弱。
“感觉好些了吗?”不仅如此,声音也没有成年后那般低沉稳重,“我昨天刚搬进来的时候,看见你发烧烧得快要死掉的样子。”
所以,这是莱欧斯利刚刚入狱的时候。
那维莱特下意识开口想说些什么,结果却只能发出沙哑模糊的音节。
“噢,我差点忘记了,他们说你从小就不会说话,”莱欧斯利换了个姿势靠坐在墙上,“我叫莱欧斯利。你……”他在身上翻找了一下,“抱歉,我这里没有纸和笔,我也不太懂手语。”
属于这具身体的记忆一点点涌进那维莱特的脑海里,他看到了一个犯人在生下孩子后便撒手人寰,只留下她那天生不足的孩子,一开始众人只觉得这个孩子的哭声十分奇怪,后来才发现原来他是根本就不能说话。梅洛彼得堡里不乏刑期满后自觉无处可去而自愿留下的人,他们一起将这个孩子养大,教他手语,可惜后来,这些人一个个都离去了,这个从小就体弱多病的孩子又变回了孑然一身,还因为过于羸弱的生存能力遭到众人的轻视,谁都能欺负他。
“所以,你至少是听得见的吧?”
那维莱特的大脑还在消化过载的信息,忽然被打断,只能是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他说着将手递了过去,那维莱特看着他的手,年纪轻轻就因为长期颠沛流离而留下了辛苦的痕迹,指尖的薄茧,手背手腕上大大小小的伤疤,都在刺痛着那维莱特。
“嗯?”莱欧斯利看见对方拉起自己的手,缓缓地一个字一个字在自己手心上写着,他必须跟着默念才能记住之前对方都写了什么,“我、没、有、名、字……”
那维莱特并没有说谎,他搜寻遍了这具身体里现存的记忆,发现人们根本就没有给他取名字。以前那些待他友善的人会宠溺地叫他“小不点”,后来对他好的人都不在了,人人都来踩他一脚,轻蔑地喊他“病秧子”、“哑巴”,甚至是“侏儒”。总而言之,他,或者说,这具身体原本的主人,没有自己的名字。
“没有名字?”莱欧斯利又重复了一遍,脸上露出苦恼的表情,走在来这间房间的路上他就听那些人打趣自己要跟一个病秧子住一起,小心被传染得也半死不活,“这可不太好办啊……不如我给你取一个,也方便以后称呼你。或者,你自己想一个?”
那维莱特摇了摇头,他现在脑袋昏昏沉沉的,根本没法过多的思考,于是又在莱欧斯利的掌心写了一句:“你帮我取就好。”
“嗯,好吧。”莱欧斯利往后仰了仰,顺势靠在墙上,“你听过那个预言吗?‘所有人都会溶解于海中,只剩水神在神座哭泣’……第一次听到这个预言的时候,我好像还无法深刻体会到它的可怕,只觉得是虚无缥缈的,离我们还很远,可是渐渐地,我们儿时曾经玩耍过的地方居然已经被海水淹没,海平面一点点地在上涨,我才意识到这个预言正在逐步地向我们逼近。”
那维莱特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说起了预言的事,但还是选择耐心地继续听下去。
“所以那一天我就下定了决心要对抗这个预言,”莱欧斯利闭了一下眼睛,“既然我们终有一天会被海水淹没,那么……我就要造出属于我自己的诺亚方舟,即便家园不再,我也能带着它继续漂泊,四海为家。”
“嘿,别这么看着我,难道你年幼的时候没有这种幻想自己当救世主的幼稚想法吗?”莱欧斯利把手伸到他面前,不明所以地打了个响指,“这就是属于我的‘幼稚’,仔细想象一下,那个场面一定很伟大,不是吗?”
可是后来的你真的做到了。那维莱特的眼神晦涩不明,他也没想到自己居然能够有机会如此近距离地接触到十五岁的莱欧斯利。事实上,自己对他降下审判之前,那维莱特都没从这个少年的眼中看到多余的情绪,只读到了麻木与不为所动,而直到审判结果出来的那一刻,他才看见少年的眼底涌起类似解脱般的如释重负,也许莱欧斯利自己也觉得,他应该去赎罪,尽管站在他的立场,他的行为并称不上恶劣。
就像莱欧斯利宽慰自己时说的那句,“你只是做了你该做的”,如今换位思考一下,那维莱特竟也觉得,莱欧斯利也只是做了他该做的。
他用自己一个人受到审判,换来拯救许多人,让他们从无尽的折磨里解脱出来。就如同多年以后,他站在维恩歌莱号之上,救下许多人一般,初心未改。
“说这么多,其实我只是想说我也并非擅长取名的人,”年少的莱欧斯利说话的声音将他从发呆里拉了回来,“所以现在暂时勉为其难地借给你。”
莱欧斯利拉过他的手,如法炮制地在他的手心上写下即将被赠予他的名字。
那维莱特低头盯着他的发旋,用心感受着在手心掠过的痕迹,猝然一怔。
“维恩歌莱。”写完后,莱欧斯利还郑重其事地念了一遍,“这是我为自己的诺亚方舟所取的名字,现在借给你了。要是以后你想到了自己的名字,记得还给我。毕竟……”话至此处,他似乎有感而发,“当一个人有权决定自己叫什么的时候,他才是真正自由的。”
那维莱特逐渐接受了自己疑似回到过去并附身在了莱欧斯利提及过的“同伴”身上这一现实,坦白讲,他虽然对这个偶然的机会——让自己可以切身参与莱欧斯利过去的人生的这个机会感到宽慰,但心情又是矛盾的,因为这毕竟不是他,他只是有幸以旁观者的身份……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样意外地附身在“维恩歌莱”身上,会不会对原本的事情走向发展产生影响。
但他总不能直接告诉莱欧斯利,自己现在不是他的那位同伴室友,而是前阵子刚刚审判他入狱服刑的最高审判官,这会让一切都乱套的。
最后他只能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想法,只要自己顺着大体的方向,不要生出变故,莱欧斯利还是会顺理成章地成为新任管理者,未来的某一天也还是会被授予“公爵”的名号,什么都不会改变。
只是……这样的人生轨迹是莱欧斯利所期盼的吗?
那维莱特想起莱欧斯利提起那个“他”时眼底似有若无的悲伤,也许,有没有什么办法让“维恩歌莱”活下来呢?
然而这些都不是现在的他能够思考的,他应该先专注解决当下他们两个所面临的最迫切的问题——如何在梅洛彼得堡里生存下去。或者说,莱欧斯利该如何带着自己这个弱不禁风的拖油瓶在这吃人又暗无天日的监狱里活下去。
根据莱欧斯利所言,他刚办理完手续住进来的那晚,自己躺在床上浑身滚烫,高烧不止、呓语不断,可惜没人能听懂一个哑巴在说什么。不过出于善心,也为了避免被人议论一搬进来就克死了室友,莱欧斯利权衡再三,决定给予他这位可怜的室友一些帮助。
其实那维莱特也很好奇他究竟是怎么帮助自己的,于是在自己期待的注视下,已经相处了几日逐渐熟络起来的两人面对面坐在各自的床上,那维莱特看见他抬起手,指尖涌动着几缕冰蓝色的元素力。
这是……冰的元素力?
原来他这么早就获得了神之眼。那维莱特有些惊讶。
“如果我说这是我入狱当天办理手续的时候获得的,你相信吗?”莱欧斯利拉起他的手,带着他伸进自己的衣服内侧,那维莱特在衣服夹层的地方摸到了类似于硬质金属的东西,“那位登记处的女士还好心提醒我藏起来,所以我把它缝进了衣服里。她大概是不想我太过惹眼,不过我就当你无法将这件事说出去了。”
“所以,”那维莱特在他的手心里比划起来,“你那天晚上是怎么……”
“就是用我刚获得的元素力帮你降温,”莱欧斯利轻描淡写道,“事实证明效果还不错,好歹你活过来了,不是么?”
那维莱特忍不住笑了,这一次,他没有在对方的手心写字,而是用了手语——这具身体里的记忆赋予了他这个能力。
“嗯?”莱欧斯利不解地歪了歪头,“这是什么意思?”
这个时候,那维莱特才在他手上写道:“谢谢。”
“原来如此,那么……不必客气,既然我们有缘成为了朋友,起码在我的能力范围内,我会保护好你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莱欧斯利的双眸轻轻颤抖了一下,一些模糊的面孔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他想起了儿时的同伴,那些不愿意听从养父母安排而被残忍虐杀的同伴们……那个时候,自己没能保护好他们。
现在,他绝对不会再让这样的事情发生了。
在梅洛彼得堡,想要获取特许券,生产区的工件加工可以说是最稳定的途径。然而那维莱特没有想到,他的这具身体已经差到了连干这个都十分勉强的地步。推测一番,大概是积年累月导致的,估计“他”就没吃过几顿饱饭,再加上身体本就不好,大大小小的毛病缠身,能活到现在就已经算不错了。
莱欧斯利阻止了他大病初愈就要去生产区赚取特许券的行为,往他怀里塞了一叠特许券,抱起双臂就说教了起来:“看你比我小几岁,我也算是你的半个兄长,总而言之先把身体养好再说,知不知道那天你差点就死了?”
一直以来,他在莱欧斯利面前都是以年长者的身份自居,这样稀奇的身份转换倒是让那维莱特觉得十分有趣。
尚未成年的他要对付成年人还是有些吃力,体型差距上就吃了不少亏,也因此经常是两败俱伤的局面,他的机械拳套几乎成了一次性用品,场场下台后就报废,而他自己也没捞着什么好处,总是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踉跄着一路朝医务室走去。那维莱特每次站在台下观看比赛的时候,总是紧张得一整颗心都揪起,可是以他现在的身体却又无法真的帮助莱欧斯利做什么,只能是搀扶着他去医务室。
这样的情况在希格雯的到来后改善了些许,那维莱特都已经记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让希格雯到梅洛彼得堡来担任护士长的了,所以这一天,在医务室里见到她的时候,甚至还有些意外。
“哎呀,”外表更加贴近人类的美露莘从椅子上跳下来,有些担心地捂住嘴,“这是……怎么那么严重?”
“哈哈……请放心,暂时还死不掉。”尽管已经无法自己走路了,莱欧斯利都还在嘴硬。
新来的护士长的医疗技术比之前的人都还要好,莱欧斯利感觉自己身上的疼痛没有那么明显了。
“这样可不行呢,莱欧斯利先生,请务必珍爱自己的生命。”希格雯说着看向了另一边的自己,“你是他的朋友?你也要好好劝劝他哦。”
“希格雯小姐,”莱欧斯利龇牙咧嘴地看着清创的工具在自己伤口上移动,一边还能分出精力插嘴,“他没办法说话,不过他能听到声音。”
“哎?没关系,我会手语哦。”希格雯笑了笑,迅速帮莱欧斯利包扎完后,放下工具走到了自己跟前,熟练地用手语比划了起来。
那维莱特看见她用手语将刚才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谢谢。”总算有人能用手语跟自己交流了,那维莱特感觉自己都快憋疯了,“我会的。”
“我看这位先生的脸色也不是很好,请坐下来,我帮你检查一下吧。”
“对,希格雯小姐,”莱欧斯利在一旁添油加醋,“我每天晚上都觉得他这一觉睡过去不会再醒来了,就是这么糟糕的情况。”
了解到自己无法胜任最普通的工件加工的工作,希格雯灵机一动提出让自己在医务室帮忙,她会向管理者说明情况,按正常的待遇为自己发放特许券。
“可以么?”那维莱特有些犹豫,在他印象中,莱欧斯利成为新的管理者之前,那位前任管理者的风格称不上友善,也甚少关心犯人的死活,一度造成了“在梅洛彼得堡即便是想讨杯水喝都要用特许券换”的情况。
“嗯嗯,没问题的哦。”希格雯却爽快地点了点头,“交给我吧。我跟那位管理者大人并没有利益上的冲突,他不会为难我的。”
得到了在医务室帮忙的工作后,那维莱特也能拖着这副身体去赚取一些特许券了,这在一定程度上减轻了莱欧斯利的压力,起码不必负担双倍的特许券了。
梅洛彼得堡在现任管理者的统治下简直可以说是一团糟,太多的人温饱无法保证,偷窃甚至强行夺取他人辛苦劳作赚来的特许券的行为数不胜数。那个时候几乎每个新到来的犯人都无比绝望,认为自己进入了暗无天日的地狱,再也不可能活着出去,久而久之,四处都弥漫着死气沉沉的消沉氛围,而身为管理者的那位先生,却从来不闻不问,他只关心手底下的犯人每天能为他赶工做出多少个发条机器人好让他送到海面上去倒卖狠赚一笔。
莱欧斯利在梅洛彼得堡里度过了自己的成人礼,那个时候的他已经凭借着自己在梅洛彼得堡里混出了点名堂,随着身高宛如抽条般猛长,每日混迹于拳斗场也让他的身材逐渐锻炼成了不好惹的模样,而另一方面,他的拳套在“维恩歌莱”的帮助下一代代改进,变成了令人畏惧的存在,但如今却更多地被用来解决那些最棘手的问题。它们不再是夺人性命的工具,反倒为他赢得诸多称赞与敬畏。
生日那天,他与维恩歌莱围着用特许券换来的蛋糕,并肩坐在床沿。
那维莱特对此也颇有感慨,自己的这个梦真是足够持久,居然已经过了三年,……或者,这真的是梦吗?也许说不准,是他来到了另一个时空也说不定呢。他的心里还惦记着午睡过后要去参加“默语之径”,不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体现在是什么情况,如果是灵魂出窍,那应该肉身会昏迷不醒吧?那么没有了灵魂的自己,光靠肉身还能够控制芒荒之力去维持枫丹能量的运转么——
“嘿,发什么呆呢?”莱欧斯利打断了他的神游,“这可是我的生日,认真一点。”
“你的生日,”那维莱特比划着问他,在日复一日的朝夕相处下,莱欧斯利也逐渐掌握了手语,他已经不再需要对方将想说的话写下来才能读懂了,两人之间的交流因而变得更加顺畅高效,“是你入狱的日子?”
“啊,事实上我并不知道我真正的生日,你知道的,我是弃婴,”莱欧斯利耸了耸肩,“后来被带到寄宿家庭,也没有过过生日,所以把生日选定在这一天也是出于我个人的意愿,因为我认为这是新的开始。”
那维莱特认可地点了点头,又问他:“不许个愿吗?”
“嗯……”莱欧斯利似乎有些尴尬,“真的要来吗?”
“为什么不?”那维莱特灵机一动,甚至那搬出了他们初遇时莱欧斯利的那套理论来驳他,“你不是说每个人都会有‘幼稚’的时刻吗。”说完就伸手去点燃蜡烛。
“……好吧,我认输。”莱欧斯利别扭地双手合十,“我要开始许愿了。”
那维莱特观察着眼前的人难得安安静静的模样一边小心翼翼地替他护住蜡烛,确保烛光不灭。
结果莱欧斯利睁眼的时机比他想象的还要早,他说:“我许完前两个愿望了,剩下的那个,我想留给你。”
“可这是你的生日。”
“啰嗦什么?寿星都说要送给你了。”
莱欧斯利说完便不由分说闭上了眼睛,那维莱特总觉得,许下这个愿望的时候他比前两个都要虔诚。
“嗯,这样就可以了。呼……终于结束了。”熬过了这场“幼稚”的仪式,莱欧斯利迫不及待地吹灭了蜡烛,“不知道特许券换来的蛋糕够不够新鲜,别把你吃出毛病来,我先试试吧。”
那维莱特忍不住笑了一下,他觉得莱欧斯利这副紧张兮兮操碎心的样子十分有趣。
在确认完蛋糕还算新鲜后,莱欧斯利将其切成了一大一小的两份,把较小的那份递给了自己。
“虽然还算能吃,但是你还是别吃太多。”
那维莱特对此表示认可,自己这副身体的消化系统不太好,什么都只能摄入少量,饮食需要以清淡为主,更别提蛋糕这些奶油含量过剩的甜品了。
吃蛋糕的环节也结束了,两人开始闲聊起来,莱欧斯利后仰着躺到了床上,目光却始终集中在他身上,认真地看着他用手语表达出来的意思。
“莱欧斯利,你有没有考虑过刑期满了以后,要去做什么?”
“嗯……如果非要说的话,我想开一家机械维修厂,你知道的,我搬得上台面的长处也就只有这个了,不过以后的事情谁说得准呢,没准哪一天我忽然就不想走了,想留在这里也说不定。”
“我只是不想人们对梅洛彼得堡的印象变成有去无回的地狱罢了,如果他们就这么死在这里,就连出去重新开始的机会也没有了。”
“可是你不可能每一次都能保护到他们,”那维莱特循循善诱着,“只要现任的管理者依旧是管理者,你做再多的努力都无法彻底解决问题。”
莱欧斯利不是傻子,自然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原本随性散漫的眼神缓缓沉淀下来,变得认真而正经:“你想说什么?维恩歌莱。”他甚至从床上直起身子来,直勾勾注视着眼前的人。
“这个世界上有两样东西能够让人们听话顺从,一样是恐惧,”那维莱特放慢手语比划的动作,方便他能看明白,“而另一样是忠诚。”
“现任管理者用强权威压让梅洛彼得堡里的人畏惧他,而这种服从终究不会长久。”
“莱欧斯利,你可以考虑在这个时候赢取他们的信任。这不仅仅是为了你自己,更是为了还梅洛彼得堡一个更加公正安宁的环境。”
莱欧斯利眉心微动,眼底涌起隐忍的兴奋与向往,良久,他轻笑着低声沉吟道:“维恩歌莱,有时候我真怀疑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莱欧斯利采纳了他的建议,而事实证明他们是对的,自己的势力在梅洛彼得堡里迅速崛起,日益发展到了已经能够威胁到那位管理者的地步,也因此引起了对方的警觉,祸患终究还是找上了他们。
那位先生开始明里暗里授意一些犯人针对他们,给他们使绊子,在发现这点小计俩对莱欧斯利而言根本就无足轻重后,又卑劣地将矛头对准了他身边的小跟班。
这一天,结束了一天的劳作后,莱欧斯利惯例去医务室等维恩歌莱一起去吃晚餐,然而却没有看见平时理应在帮希格雯整理物件的人。
“嗯?”正在调试药剂的希格雯抬起头来,“伤口还严重吗?要不要我再帮你处理一下。”
“什么伤口?”莱欧斯利眉头一皱,他今天并没有受伤。这个时候,他已经察觉到不对劲。
“刚才几个人跑进来说你为了阻止一场恶性斗殴挂了点彩,让维恩歌莱过去帮你处理一下呢。他人呢?怎么没有跟你一起……”
希格雯忽然也不说话了,她同莱欧斯利对视许久,迅速从椅子上跳了下来。
“哪几个人?”莱欧斯利面色阴沉,极力克制自己如坠冰窟般的心情,因为他必须保持冷静才能解决问题,“去了多久?”
希格雯记性颇佳地说出了他们的名字和经常出现的地方,末了还说:“请等一下,我和你一起过去。”她有预感,情况不会太好。
莱欧斯利在下层生产区的某个角落找到了正凑在一起聊天的那三个人,看见自己,他们三个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慌乱的神色将他们出卖得彻彻底底。
“哟,这不是莱欧斯利吗?”其中一人还勉强挤出笑容想要多死撑一会儿,“怎么了,这么匆匆忙忙的?”
莱欧斯利停在他身前,目光和声音都冰冷得骇人:“他在哪里?”
“什、什么?谁?”
“不要装傻,我的耐心有限。”
阴沉又斥满戾气的气场压迫得他们不寒而栗,腿软得连连后退了几步,其中一人看见他咔咔作响正在蓄能的机械拳套,顿时仓皇失措地缴械投降了:“慢、慢着!”
“喂!”另一人回头狠狠剜着他,“你疯了!”
“你才疯了!”跳反的人气急败坏甩开同谋伸过来的手,“我可不想死!莱欧斯利,他,他在那里面……”
那是一批刚刚装箱完、正打算输送往水面之上的发条机器人,莱欧斯利飞奔向这堆叠在一起、被运货工人有条不紊抬上传送带的箱子,高声道:“住手!”
“你、你干什么?!”负责运送的工人虽然知道他是囚犯,但也好歹听过他的名声,况且光是看见这人比自己大了一整圈的体型就已经有些底气不足了,“你要干什么?!”
“把传送带停下来,”莱欧斯利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然后打开所有的箱子。”
“你开什么玩笑?!”工人头子脱口而出地拒绝了他离谱的要求,“我们可是奉管理者大人的命令负责运送这批货物,要是有什么损坏,你赔得起吗!”
莱欧斯利没有再多费口舌同他争辩,转身走向了控制传送带运作的总开关处,一边走,拳套上一边闪起冰蓝色的元素力。
“砰!”下一秒,他重重地一拳砸在开关上,操作盘顿时裂开得稀碎,裸露出来的电线与芯片冒着烧焦的味道滋拉作响,而所有方才还在运转的传送带也随之戛然而止。
“莱欧斯利!”有人厉声呵斥起他,“你是不是疯了?!”
莱欧斯利沉默不语,径直走到其中一个箱子前,看着用钉子钉死的上盖,眼底一沉,暴力拆卸让他的手臂肌肉隆起成诡异的形状。
箱子被打开了,莱欧斯利看着里头躺着的休眠状态的发条机器人,神色更加阴沉几分,他有些暴躁地将木箱盖子丢到一旁,走向另一个箱子,继续重复刚才的动作。
“——莱欧斯利!”就在这时,一群人带着工具朝他跑了过来,“我们来帮你!你们,去那边,剩下的人跟我从中间开始找!”他们虽然没有他的蛮力,但众人拾柴火焰高,有人帮忙总比没有好。
况且,莱欧斯利之前帮了他们很多,现在是回报他的最好的机会,同时,也是向他表明忠心站队的好时机。
莱欧斯利看见数十个人蜂拥而至帮他拦停货箱的时候是意外的,他虽然帮助过这些人,可并未想过有朝一日让他们回报,可眼下也顾不了这么多了,这些货箱钉得那么死,要是晚了一步,说不定被关在里面的人就会窒息而亡。
负责运货的工人头子拦不住他们,眼看着货箱被一个个强行拆开,气急败坏地无能狂怒着:“这是管理者大人的东西,你们竟然如此大胆!等我去告知大人,你们一个都别想……”
“大家,请安静一下!”身为感官系统比人类敏锐的美露莘,希格雯忽然提高音量打断了他,而这里的人,无论是谁都曾经接受过护士长的医治,因此勉强都给了面子配合。
“莱欧斯利,仔细听。”希格雯看向他,“有声音……”
莱欧斯利皱着眉强迫自己闭上眼睛静下心来,他居然真的听见了一阵似远忽近的声响……是敲打声,维恩歌莱在敲打货箱!
猛地睁开眼睛,莱欧斯利朝着不远处被压在最下面的那个货箱跑去,暴躁地将顶盖连根拔起,在看见蜷缩着躺在里头的人时,心脏几乎骤停。
这样惨白的脸色,他只在自己杀掉养父母那一晚见过,双眸涣散失去焦点,仿佛根本感受不到外界的动静,也许是刚才那几下敲打已经用光了他所有的力气,双眼竟然一点点地闭上了。
“维恩歌莱!”莱欧斯利高声喊着他的名字,伸手想将他从货箱里挪出来,却被希格雯眼疾手快地拦住了。
“请等一下!”希格雯靠在货箱边沿粗略扫了一眼里头之人的状况,“先别随便碰他,找担架来,放平后再送去医务……”
“你们在吵闹些什么?!”
一个男人沙哑的声音突兀地闯进这片混乱中,众人回头一看,梅洛彼得堡的现任管理者装腔作势着、被几个前去恶人先告状的狗腿手下簇拥着一路快步走来。
看见被拆得七零八落的货箱,男人瞬间暴跳如雷:“这是谁干的?!”
“是我,”莱欧斯利没有犹豫便上前一步承认了,“跟他们其他人没有关系。”
两人对峙许久,男人双眼微微眯起,“怎么,闹完事想一个人替他们受所有的罚?”
“那么您呢?”莱欧斯利毫无惧色地质问着他,“货箱里装了活人,不经过检查就送往地面,等真到了地面作为商品售卖出去,颠簸的路程随时都会要了人命。”
“有这种事?”男人故作惊讶的样子显得十分浮夸又虚伪,“不对吧,居然能逃过封箱前的检查,怕不是他自己想要盗窃工件,或者想要借此机会逃出梅洛彼得堡也说不定。”
“你……!”
“分明是他们三个借口有人受伤了,找维恩歌莱去帮忙包扎!”届时,人群中有人站了出来,“我们都看到了,维恩歌莱是跟着他们三个走出医务室的。”
“没错,我们也看到了,他们把维恩歌莱带去了生产区!”
“你们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刚才那三个屈服于莱欧斯利机械拳套之下的人又开始诡辩了,“是他自己走到一半忽然不见了,我们、我们怎么找都找不到,还以为他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够了。”男人散漫地打了个哈欠,“你们一人一句,我怎么搞得清楚前因后果?等那个哑巴醒了,我会亲自审问他。”
莱欧斯利紧紧盯着他,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保持冷静地说出这句话的:“我记得您并不懂得手语。”
“那就让他用写的嘛!”男人无所谓地摊了摊手,“只不过,有没有耐性等他写完,那就看我心情了,哈哈哈——!”说完,他挑衅地笑了起来。
莱欧斯利将自己的拳头攥得关节泛白,手心生疼,就在他要发作的时候,又有人陆续站了出来。
“没错,管理者大人,恕我直言,虽然我们是因罪而进入梅洛彼得堡服刑的,然而我们枫丹的律法也赐予了我们最基本的公民权益。”
显然,逐渐清醒的犯人们都意识到,管理者这样草芥人命的做法,今天是对维恩歌莱,明天就可能是对自己,想到这里,谁能不心惊胆战,这一刻,恐惧与求生的本能战胜了奴性,再不奋起反抗,一切就都晚了。
这个时候,有几位并非犯人、前来梅洛彼得堡调研的学者也开口了:“管理者大人,您掌管着一整个梅洛彼得堡,就是这样对待犯人的吗?您的行事作风,恕我难以苟同。”
“我……”
此时此刻,这位向来横行霸道的管理者忽然惊恐地发现,他居然感受到了类似“恐惧”的情绪,他感觉到自己常年握在手里紧紧掌控住命脉的提线木偶不再是木偶了,这些被奴性驱使的犯人居然开始敢质疑反抗自己,他好像快要控制不住局面了。
而这一切!都是眼前这个毛头小子挑起的。想到这里,男人气得牙根痒痒,却又不好直接发作,因为现如今,质疑的声音已经不是一两处,这说明自己的权威已经受到了挑战,在这样下去,他恐怕难以服众。
“罢了,先将他送去医务室,”男人深吸了一口气,做出让步,“等他醒了,我会亲自彻查这件事。”
“关于这件事,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看法有很大的冲突。”希格雯看着医务人员将维恩歌莱放上担架后,这才放心地走上前几步,“而且,似乎谁也无法说服谁。既然如此,不如请审判官大人来吧,大家都知道,那维莱特先生代表着绝对的公正,绝不会出现徇私的可能。”
“希格雯女士,”男人脸上顿时风云骤变,“梅洛彼得堡目前正在试行自治,这点事情,我们关起门来自己处理就行了。”
“是吗,可是上回休假的时候,那维莱特大人还问我,您向沫芒宫申请的修缮经费是否真的都用以维护梅洛彼得堡的运作了呢。”希格雯笑了一下,“您也说了,梅洛彼得堡是‘正在试行自治’,那也就是还没有彻底自治,既然如此,请审判官大人前来处理这件事,又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该死的,这个美露莘在威胁他!男人在心中怒吼咆哮,面上却不敢发作。莱欧斯利不过是个还在服刑的毛头小子,他大可以慢慢料理了他,那些学者也是,如果担心他们回到水面上胡说八道他也可以慢慢周旋,糖衣炮弹威逼利诱,可是唯独希格雯不行,最高审判官带来枫丹的美露莘们全部都是无条件向着她们的大人的,自己无论开出什么条件都不可能让她们倒戈,而他也不能对她们下手,否则就是自寻死路。
“算了算了,何须惊动审判官大人。”男人咬牙切齿地摆了摆手,“这件事到此为止,今天负责装卸货物的工人办事不谨慎,误将人关进货箱里,我自会处罚他们。希格雯女士,”他又挤出一个近乎扭曲的笑容,“维恩歌莱就拜托你了,还请一定要尽力医治他。”
那维莱特感觉自己被困在一滩泥沼里,无法动弹,一点点地往下沉,他快要无法呼吸了。
好痛……是不是要死了?这难道就是“维恩歌莱”的结局么?被打晕后关进货箱里,在绝望中一点点窒息死去。可是……莱欧斯利看见的话,一定会很伤心吧。
维恩歌莱,能不能请你再坚持一下。
终于,他在头疼欲裂中睁开了眼睛,率先映入眼帘的是医务室熟悉的天花板。
看来自己还活着。
下一秒,他看见了莱欧斯利迎上来的脸,是惊喜的笑容,然而,他的嘴巴一张一合仿佛在说些什么,可是自己却听不见声音。
那维莱特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瞳孔一颤。
希格雯的脸也出现在了他眼前,那维莱特看着她,她也开口说话了,可是自己的世界里依旧没有声音。
“维恩歌莱?”莱欧斯利是最先发现他不对劲的,看着他露出迷茫的表情,心中猝然一颤,“你……怎么了?”
紧接着,他看见坐在床上的瘦弱少年缓缓抬起手,用手语比划着——
“我听不见了。”
“……”
如坠冰窟,莱欧斯利露出受到剧烈冲击的表情,那一刻他仿佛也失去了感官的能力,世界变得模糊,心中只剩下暴戾的冲动在激荡着他的杀意。
“莱欧斯利先生,请保持冷静。”希格雯迅速凑到了维恩歌莱身边,“让我看看……也许还可以挽救……”
几天后,那维莱特逐渐恢复了部分听觉,但是却跟从前还是差了好大一截,状态差的时候,甚至需要别人贴在他的耳边说才能听清楚。
他在心中感慨“维恩歌莱”的命途多舛,这样一辈子受尽苦楚与磨难的人最后居然也不得善终,为什么世界如此不公平。
那维莱特有些担心他的状态,在某天晚上回到房间后,看着又要转身离开的人,他伸手拉住了他。
“嗯?”莱欧斯利回过身来,勉强笑了一下,“怎么了?”
“我很担心你。”那维莱特开门见山道,“别再让我费神担心,所以不要冲动。”
“我……没事。”莱欧斯利的眼神晦涩不明,“我只是有些不甘心,那些人……最后也没得到惩罚。”
那维莱特摇了摇头:“现在还不是时候。”
“前几天我问过希格雯,能不能把你送回水面上治疗,但是……那位大人却说,你的母亲还没有服完刑就死了,你必须替她服完刑才能离开。我……”莱欧斯利顿了一下,却始终无法压下眼底的愤怒,“我觉得很无力,自己似乎什么都做不了,不该是这样的……”
“我不想回去水面上,莱欧斯利,”那维莱特连忙比划道,“那里没有你,所以现在这样就很好。”
“可是你的耳朵……”
“没关系,”那维莱特“说”完这句,先是伸手去点了点他深深皱起来的眉头,然后才继续道,“你的手语也很熟练了,不是吗?”
“维恩歌莱,”他的声音在发抖,带着压抑的哭腔,“对不起,我没有保护好你。”
“不要这么说,莱欧斯利,要避免我这样的事情再度发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解决的,”那维莱特知道此时说再多安慰的话都比不上给他找一个新的目标来得有用,“所以不要冲动,一定要等到你有十足的把握与之抗衡的时候,才能出手。”
莱欧斯利的眼底浮起浅浅的雾气,他深深地呼吸着,没有说话。
“你会答应我的,对么?”
许久过后,十八岁的少年紧紧地将自己拥入怀中,于哽咽中贴在自己耳边轻轻道:“好,我答应你。”
公理终有辩诉之日,正如胜利终会来临。
莱欧斯利在二十岁生日到来之前,以公平、正义和秩序的名义,向梅洛彼得堡的前任管理人提出了决斗。
沉淀的这两年,他在这片无规则的混沌中奋力挣扎,继续用自己独有的说服人的能力“收买”了更多的人心。毕竟,语言具有煽动性,只要让大家意识到在那种管理之下,所有人——无论贫穷或富有——都有可能遭遇同种不幸,那么就会有人为他说话。而当他表现得足够正直,场面又足够壮观时,其他人为了补足他们内心所缺乏的价值,也会跟着加入进来。
自然,以他们的身份和所处场所来看,这场决斗可以说是名不正言不顺,然而,围观的人群中,无论是犯人还是看守,都无一人提出异议。
更重要的是,这口气,莱欧斯利已经憋了很久,愤怒积攒到了无法继续压制的地步,所有的新仇旧恨,他必须要结算清楚。
然而他没能如愿地亲手将对方打趴在身下。
这两年来愈发失去人心的前任管理者本就日渐失去实权,上了年纪的他每每瞥见莱欧斯利如山如牢笼般的身影更是会忍不住发憷,被对方拦住提出要决斗的那日,他虽然强装淡定,讽笑着答应了下来,然而等他走进办公室,却因为腿软而直接摔在了地上。
如果跟莱欧斯利决斗,那么自己一定会死在他那已经迭代到第十二代的机械拳套之下的。
维恩歌莱这个该死的哑巴病秧子,即便身体已经差得风一吹就倒,可还是能时不时地为莱欧斯利提供策略,有这种智囊般的角色在莱欧斯利身边,自己这种周边一圈全是饭桶蠢材的,怎么可能斗得过。
至此,再多的贪得无厌也比不上想要活命的渴望,男人权衡再三,终于还是在决斗当天临阵逃脱,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战而胜,莱欧斯利的心情并没有好到哪里去。他缓缓地走进那间位于梅洛彼得堡中央的办公室,忽然觉得有些迷茫不知所措。
身后忽然响起了一阵脚步声,光是听着走路的声音,莱欧斯利就知道是谁。
“你来了。”他从办公桌前抬起头,看见维恩歌莱站在门口,目测了一下这个距离,莱欧斯利轻车熟路地比划起了手语,无缝切换。
“今天是我的二十岁生日,也是我刑满的日期。然而……那个混蛋已经落荒而逃了。嗯,这下可糟糕了,没有能为我办理出狱手续的人了。不过也没关系,”他说着笑了笑,“我其实已经打算留下来了。”
“我准备留在这里,让梅洛彼得堡成为它应该成为的样子,维恩歌莱,你愿意和我一起吗?”
维恩歌莱慢慢地走到他身边,莱欧斯利从他的双眸里读出了他想说的话。
“我很期待未来的梅洛彼得堡在你的管理下会是什么样子,莱欧斯利。”
成为了新任的管理者后,莱欧斯利开始在梅洛彼得堡内大行改革,特许食堂平等地为每个人提供了每日一顿的餐食,保障了大家的基础生存,非法交易被全面禁止,拉帮结派的霸凌行径一旦被发现,不仅仅是刑期延长,更会收到来自现任管理人的挑战,莱欧斯利秉承着公平的原则,给予每个人争辩的权利,而决斗,就是他给这帮搞小动作之人最后的机会。
自然,没有人能打得过他,也没有人敢硬着头皮接下他的拳头,所以大多数时候,他们的认错态度都十分积极,久而久之,干脆连霸凌的行为也没有了,不得不说震慑的效果十分显著。
自此,特许券不再是管理者控制犯人的工具,而是成为流通的货币,履行着交易的职责,梅洛彼得堡在一笔笔合法交易里稳定地运转着,真正成为了自治的领域。
梅洛彼得堡一步步地朝着他所希望的方向发展,而身边的人却不是,维恩歌莱在某个盛夏的清晨忽然昏倒,而这一次,希格雯的神色变得异常凝重。
然而还不等他说完,身边的人便一个转身,大步离开了医务室,仿佛只要打断自己说的话,将这一切都抛在身后,就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那维莱特没想过自己还能醒来,他看着眼前逐渐变得清晰的脸,是希格雯。
“你醒了。”希格雯凑上前来,“现在能听得到我说话吗?需要我用手语的话……”
听见声音,那维莱特意识到自己现在状态还不错,便点了点头。
“那就好,来,把药吃了吧,然后好好休——”
“莱欧斯利在哪里?”
“……哎?”希格雯愣了愣,“他刚刚离开,应该是去处理几个犯人刑满出狱的手续了吧,你知道的,自从他上任新的管理者,之前积压的事情就全都一股脑找上了他……”
那维莱特吃力地从床上撑起来,随即坐在原地缓了许久。他其实也感觉到了,这具身体确实已经到了极限。
在莱欧斯利才刚接管梅洛彼得堡不久么……真是残酷啊。
那维莱特有预感,自己这个梦,或者说,这一趟奇妙的旅程,马上要画上句点了。
就像现在,光是从医务室走到莱欧斯利的办公室门口,就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敲了三下门后,他听见熟悉的声音从里头传来。
“请进。”
莱欧斯利漫不经心地抬起头,瞬间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你……”
“管理者大人,”那维莱特不想把气氛搞得太沉重,于是便先开起他的玩笑,“我可以进来吗?”
“别打趣我了。”莱欧斯利这才露出无可奈何的笑,一边走到沙发边,“来坐这里吧。”
“怎么突然来找我了?你现在应该好好休息。”
“莱欧斯利,”那维莱特在他的搀扶下坐到了沙发上,“我想要离开梅洛彼得堡,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
这一刻,莱欧斯利就连脸上勉强挤出的笑容都荡然无存,他有些错愕又难以置信地望着身边的人,一开始,他似有千言万语想说,可是到最后,他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因而只是有些怅然若失地问道:“连你也要离开吗?”
“你知道的,”来这里的路上,那维莱特就想好了该怎么说,“一直以来我都被困在这狭小的一隅,如果不是管理人易主,我可能这辈子都没有机会从这里走出去。所以这一次……我想要为自己做一回主。”
“……我知道了。”莱欧斯利深吸了一口气,平稳下来了情绪,“之前你问过我出去以后想做什么,我却从来没问过你,现在可以告诉我吗?”
“你忘记了你送给我……不,‘借’给我的名字了吗?”那维莱特淡淡一笑,“‘维恩歌莱’是你的诺亚方舟,本就该去环游世界,所以,就由我先代替你去吧。”
“你还会回来么。”莱欧斯利问出口后就后悔了,自己不应该这么问的,维恩歌莱之所以会提出这个请求,不就是为了让他们之间的告别体面一点么,自己难道就连这最后一次也不肯配合他吗。
“会的,莱欧斯利。‘水’是枫丹的象征,能够化作百态,所以,不论是雨滴,亦或是海水,甚至是清晨荷叶上的露珠,它们都会将我的祝福传达回来给你。”
“我很高兴你能迈出这一步,”莱欧斯利释怀了,至少他马上就能得到真正的自由了,“维恩歌莱,我还能为你做些什么吗?”
“那么……”
默契的对视之下,是无声的告别,那维莱特垂下双眸,隐忍下离别前的悲伤,扬起唇角,决意将快乐的面容最后留给眼前的人。
“——就请管理者大人,为我办理出狱手续吧。”
“维恩歌莱”出狱的这一天,枫丹下了很大的雨。
莱欧斯利没有送他到水面上,而是放他自行离开。因为他很清楚,如果陪着维恩歌莱乘坐上离开梅洛彼得堡的电梯,他一定会无数次忍不住想将人留下。
护士长希格雯也十分凑巧地在这两天提交了休假申请,在申请单上签上自己的名字后,莱欧斯利慢慢地抬起头来,神情复杂地看着眼前的人。
“希格雯,就拜托你替我……”
“嗯?”
“没什么。”很快地,莱欧斯利又换上故作轻松的笑容,“祝你休假愉快,希格雯女士。”
“谢谢你,莱欧斯利先生,”既然如此,希格雯自是配合着他,“我会好好度过我的假期的。”
希格雯在码头边的长椅上找到了维恩歌莱,明明是炎热的盛夏,他却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而尽管如此,削瘦的身形亦是无比明显。
凭谁看去,都知道这是一个油尽灯枯的人。
“维恩歌莱先生,这么快就要踏上你的旅途了吗?”希格雯走到他身边的时候,看见他正拿着笔在写着什么,而被他枕在腿上的……似乎是一叠明信片。
看见她来,维恩歌莱将笔和那叠明信片都收进了口袋里,冲她比划起来。
“希格雯,介意与我同行一段吗?”
“我很乐意。”希格雯笑着道,“现在正好是我的休假期呢。”
两人坐在长椅上静静地等待着船只的到来,期间维恩歌莱一直继续在那叠明信片上写着,希格雯虽然出于尊重并没有去偷看内容,但也在心中默数了一番,大概写了有九张明信片。
而最后一份不再是明信片,而是一封信。
写到最后落款的时候,希格雯看见他的手顿住,最后也没有再写什么,而是收起了笔。
维恩歌莱抬起头看着不远处缓缓开过来的船只,伸手示意了一下:“船来了,走吧。”
“我走以后,还请你每年定时在他生日的时候,寄上一张明信片给他。”
上船以后,两人站在甲板上迎着海风,维恩歌莱被这钻进骨髓的寒意刺得咳嗽连连,却还是强撑着将那叠信纸拿出来,转交给了希格雯。
“一共十份……最底下的那封信,请你在最后一年的时候再寄给他。还有……”
“请将我的骨灰撒进大海里。”
汇入海水里后,他将可以随着潮汐去到任何一个地方,获得真正的自由。
船开出没多久,维恩歌莱的病情就急转直下,希格雯不得不带着他在一处偏远的村落下了船,将他安置在了村民的家中。
而最后的那几日,他的意识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每每睁开双眼,那双眸子总是一次比一次浑浊。
那维莱特知道,已经要来了,这一刻,不论他是不是维恩歌莱,都切实地体会到了死亡来临之前的感觉,冷热交替与身体的病痛折磨得他连咳嗽和翻来覆去的力气都没有,到最后只想着快点解脱,可是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就是迟迟不到那里,像是这具身体——亦或是他自己,还有什么未了之事没有做。
“请喝下这个吧,维恩歌莱,”希格雯将一碗汤药喂到他嘴边,“它会让你的痛苦减轻,你可以好好休息了。”
那维莱特不知道自己喝几口吐一口地到最后究竟喝了多少,过了许久居然真的觉得不那么疼了,他睁开眼看着床边的人,浑身无力让他不想再用手语,而只是用口型说话。
他说:“谢谢你,希格雯。”
“不用谢,维恩歌莱,”面对人类的离去,美露莘的心中有些悲伤,但是她强忍着没有落下眼泪,而是回以微笑,“安心睡下吧,美梦很快就会到来的。”
美梦……
闭上眼睛,那维莱特在“维恩歌莱”这具身体到达弥留之际时,缓缓地想着,梦里会有什么呢?
健康自由的身体,美好的童年,还有……
还有一直陪伴在他身边的,莱欧斯利。
晚安,维恩歌莱,希望来世,你拥有你所希冀的一切。
“——那维莱特大人!”
那维莱特从混沌的梦中被塞德娜的呼唤惊醒,他睁开眼睛,有些茫然地望着眼前的景象。
“……莱欧斯利?”刚刚醒来,那维莱特的嗓音带着几分沙哑。
“是啊,您这是怎么了?睡得太沉还没回过神来吗?”
“……不,没什么,我这就去。”
那维莱特按了按太阳穴,从座位上起来,他感觉自己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可是醒来以后,却又什么也记不清了,那些零散破碎的片段转瞬即逝,怎么也抓不住。
沫芒宫门口,莱欧斯利正站在那里等着自己。那维莱特看见他,心中扬起异样的波澜,不由自主加快了脚步。
“抱歉,等很久了吗?”
“并没有。”莱欧斯利先是愣了一下,似乎是对自己的态度有些意外,“塞德娜说你睡得很沉,是不是又连续工作太久了?”
“你知道的,现在连塞德娜都会强制我休息了,”那维莱特脸上挂起笑意,“所以我即便想加班也时常不被允许。”
“但是这几天我来找你,你都让她告诉我你在忙着,”莱欧斯利仿佛明白过来些什么,涩笑了一下,“所以只是单纯想躲着我吧。”
“……”那维莱特没想到他居然自己聊爆了,一时有些尴尬,“抱歉,我……”
“是我应该说对不起,明明向你保证这件事不会影响我们之间的关系,但是现在看来还是影响到了,我很愧疚。”
“莱欧斯利,”那维莱特像是忽然想起来了什么,而说出这句话的契机他也不知道是什么,仅仅是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他就这么开口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的生日应该还有几天就到了吧?”
“……嗯?”莱欧斯利没想到他会忽然跳跃到这个话题来,“是……怎么了?”
“没什么,”那维莱特摇了摇头,“不用道歉,我可以等。”
莱欧斯利微微一怔。
“那维莱特……你……”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心中转瞬即逝,莱欧斯利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没什么,我是想说,谢谢你……谢谢你愿意等。”
两人很快走到了活动地点,这次的展出借用了欧庇克莱歌剧院,从走廊通道处就开始布置展出作品,一路向里延伸,而发言环节则是安排在了歌剧院内部。
就在他站在一副画作前的时候,忽然感觉衣摆被扯了两下,扭头一看,是一个面容有些熟悉的小女孩。
那维莱特蹲下来平视着她,温柔地笑着,带着询问的表情。
“我是您那日审判的,”小女孩也无法开口说话,她轻车熟路地用手语比划着,“那三位孩子中……其中一位男孩,克莱尔,我是他的姐姐。”
那维莱特看着她的发色,逐渐将她的脸和某个孩子的脸重叠在了一起,他于是点了点头:“你好,我是那维莱特,……唔,抱歉,”看她疑惑地歪着脑袋的样子,那维莱特猛地反应过来她是聋哑人,他紧接着、下意识地用手语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你的弟弟现在怎么样了?”
“他很好,已经休息得差不多了。”小女孩冲他露出开心的笑容,“谢谢您,给了他第二次机会。”
“不全是我的功劳,”那维莱特轻轻指了指不远处莱欧斯利的身影,“那位公爵先生,出面为你弟弟他们提供了手语翻译,弄清了案件的来龙去脉。”
而另一边,莱欧斯利在冥冥之中似乎感觉到了他们的注视,侧头一看,看见那维莱特和一位小女孩都在看着自己这边。
下一秒,他看见小女孩转身用手语问那维莱特:“我可以过去向他道谢吗?”
而那维莱特也用手语回着她:“当然,我跟你一起过去。”
莱欧斯利一下子愣在原地,这一刻,脑海里闪过千思万绪,让他的世界变得一片恍惚,他就这样呆呆地站着,直到那维莱特牵着小女孩的手走到自己跟前。
“她是克莱尔的姐姐,”那维莱特解释道,“她想向你道谢,感谢你站出来帮助她弟弟。”
“我是克薇尔,公爵先生,感谢您为我们做的一切。”
莱欧斯利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暂时放在克薇尔身上,他绅士地蹲下身来,笑着用手语回应道:“克薇尔,不必放在心上,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未来的一切,还要靠你们自己争取。总之……祝你们越来越好。”
展会进行到了发言的阶段,上一次的活动过后,有许多懂得手语的人自告奋勇前来担任翻译,所以这一次莱欧斯利不再需要担任手语翻译了,得以站在台下偷闲。
可是他现在心乱如麻,根本就没心情享受这一份悠闲。他满脑子都是那维莱特,因而目光也紧紧锁在就站在自己身边的人身上,几度欲言又止,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嗯?”那维莱特自然是注意到身旁的这道目光,“莱欧斯利?怎么了。”
“我……我有话问你。”
那维莱特不是很明白:“是……要单独谈谈的意思?”
“可以么?”
“……当然。”看见莱欧斯利这么认真严肃的样子,那维莱特纵使心里也没底,但还是答应了。
两个人转身与人群背向而行,来到了欧庇克莱歌剧院的宫殿外头。
“所以,究竟怎么了?”
“那维莱特,你……什么时候会的手语?”
“……”那维莱特错愕地顿住脚步,他眨了两下眼睛,发出迟疑的自言自语,“我……之前,不会么?”
是啊,他之前是不会的。那维莱特想起来了,如果他一开始就会,为什么那场审判还要拜托美露莘张贴告示寻找懂得手语的人为三位聋哑嫌疑人提供帮助?
最高审判官懂得手语的话,亲自听他们的自辩不是最为妥当的么?既免了翻译官转述过程中可能出现的歧义、错翻,也能够以绝对公正的形象外界传达这场审判的权威性。
可是,为什么那时候的自己没有这么做……
“我……我不知道,”那维莱特感觉大脑里的某根神经线忽然抽痛了一下,激得他没忍住倒吸了口气,甚至有些站不稳,“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到底是什么……让他越过了大脑的信息处理层面,在面对克薇尔的时候,本能地使用了手语回应她——
那维莱特猝然感到一阵头晕,眼前天旋地转地变得模糊起来,失去意识之前,他只听见了莱欧斯利激动的失声呼喊——
“那维莱特!!”
喝下希格雯的那碗汤药后,那维莱特逐渐感觉到痛楚一一褪去,但同时身体也变得轻飘飘的,他意识到自己已经进入了弥留之际。
最后的幸运是,他恢复了点力气,大抵是人类口中的“回光返照”,于是他撑着从床上坐起来,平静地开始整理自己被汗水渗得湿透的头发,和被拉扯得乱七八糟的衣服。
“谢谢你,希格雯。”他轻轻用口型说着,“我感觉不到痛了。”
“这是最后才能使用的办法,”希格雯言语间似有些哽咽,“一旦使用……就回不了头了。”
“没关系,能安安静静地离开,我已经很满足了。”
“维恩歌莱……”希格雯忽然凝望着他,“其实你……不是维恩歌莱吧。”
“不,”希格雯继续轻轻道,“你是‘维恩歌莱’,但你不是这具身体原本的主人。我能感觉得到你身上流动着的,是不一样的灵魂……”
希格雯说出口的每一个字宛如冰锥和巨石,一字一句砸在他的胸口,将他的大脑震碎,炸出一片空白。
“因为这具身体原本的主人……已经死在了那场高烧里。”
那维莱特瞪大着双眼,内心充斥着的深深的震惊和不可思议让他浑身迅速颤栗起来,他感受到一股强烈的震撼从头顶传遍全身,仿佛一道电流贯穿了神经。他本能地张口,却忘记自己无法说话,喉咙痉挛着发出沙哑又难听的、模糊不清的音节,宛如濒死前痛苦的挣扎。
“维恩歌莱……维恩歌莱!?”
处于激动之下的身体又开始被病痛包围,那维莱特痛得眼冒金星,他紧紧捂住自己的胸口,剧烈地咳嗽着,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
原来……根本没有其他人……是自己,一直都是自己……
那个陪伴在莱欧斯利身边的“维恩歌莱”,是自己……
他挣扎着打开自己留给莱欧斯利的那封十年后才会寄出的信件,颤颤巍巍地在落款处写下了名字——
情绪像潮水般汹涌而来,那维莱特的唇在颤抖,可是他却兀自笑了起来,
原来,他是有资格留下这个名字的。
“拜托你了。”最后的力气,他选择用来抚摸希格雯的头,就像过去,他无数次安抚美露莘们一样,“再见……希格雯。”
而希格雯的眼眶微微红肿,泪水仿佛随时都要夺眶而出,她的嘴唇微微颤抖,试图抑制住内心的悲伤。
在维恩歌莱抚摸她脑袋的那一刹那,她感到内心如同被撕裂般的痛楚,愕然地睁大双眼,泪水就这么顺着脸庞滑落。
为什么……这种感觉这样熟悉?
为什么……维恩歌莱,他究竟……难道说,他是——
成为梅洛彼得堡新任管理者之后第一次同那维莱特见面,莱欧斯利觉得,自己对这个人的感觉同从前完全不一样了。
明明自己在服刑期间从未见过那维莱特,可是他却觉得自己已经跟他陪伴着彼此相处了好多年,面对面坐着谈公事的时候,上一秒他的脑子里刚闪过有关于那维莱特接下来会做什么的想法,下一秒对方居然真的按照自己的想法一一照做了。
多次下来后,莱欧斯利在震惊之余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有人格分裂的症状,才让另一个人格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潜入沫芒宫偷窥审判官大人的日常,否则为什么对那维莱特的各种小细节上的习惯如此了解。
可是同时,他又觉得那维莱特带给自己的感觉是那样地熟悉。尤其是那双眼睛看向自己的目光,简直跟自己那位早已故去的友人一模一样。
不对,不该是这样的,维恩歌莱,他明明已经……
太卑鄙了,这样的自己,那维莱特就是那维莱特,维恩歌莱也只能是维恩歌莱,不该是任何人的影子,这样对任何人而言都不公平。
可是、可是……
为什么有不止一次,他几乎就要认为,那维莱特就是维恩歌莱。
无法得到答案的痛苦折磨了他多年,也让他在面对那维莱特真挚的告白时,无法给出回应。
而这一次,他终于下定了决心,要让一切都尘埃落定。
可是他也知道,他还在等,等那每年都会寄来的信件,即便是谎言,却也给了他一丝希望,而他就这样,被一张又一张的明信片,困在了他的二十岁。
那维莱特昏睡了好几天,醒来的时候,非常刚好地是莱欧斯利生日的这一天。
他的忽然昏厥让众人都吓坏了,然而无论是美露莘还是旅行者来过后,都说感觉到的是他身上元素力平静的流动,并没有什么危险的信号,也许,只是太累了而已。
于是就这样,塞德娜对外宣布了最高审判官大人劳累过度进入休假期的消息。
莱欧斯利每天都会来,即便再忙,也总是要来看一眼才能安心回水底继续处理堆积如山的公务。
而他生日的这一天,听朱里厄和露尔薇说起从水面上下来的时候,外头下了好大的雨,他顿时又悬起了一颗心,连刚送到他办公室的来自维恩歌莱的信件都来不及看,塞进口袋里就匆匆坐上了去往水上的电梯。
沫芒宫内,那维莱特还是没有醒来,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莱欧斯利在床边坐下,盯着他睡去的脸出神。
他是不是不会醒来了。
这样可怕的想法闪过脑海里的时候,莱欧斯利被自己吓到,连忙用力晃了晃脑袋,同时心有余悸地伸出手,感受起那维莱特身上的元素力波动。
依旧是那么正常,没事的……只是睡着了而已。
为了缓解不必要的焦虑,莱欧斯利决定给自己找点事做转移注意力,这时,他终于想到了临出门前被自己匆匆塞在口袋里的那封信,连忙将其找了出来。
明显有褪色发黄痕迹的信封昭示着这封信已是存在久远,莱欧斯利的目光渐渐黯淡下来,果然,还是跟他想的一样,世界上没有奇迹,起码在维恩歌莱身上,奇迹没有发生。
然而在手伸向粘合处准备拆开的那一刻,莱欧斯利的指尖却仿佛被无形的电流狠狠电了一下,刺激得他心跳加速,呼吸一滞。
与此同时,强烈的直觉排山倒海袭来——
他有预感,等看完这封信,一切都将有答案。
“致公爵·莱欧斯利:
没想到吧,之前的九年都是明信片,这一回却是信。因为这是最后一次了,所以,我想多跟你说一些。
让你失望了,抱歉,维恩歌莱确实已经不在了。会选择每年给你寄一张明信片,也是希望慢慢地减轻你的悲伤,我不知道自己的这个决定是否正确,但我向你许下的承诺,我会化作雨滴、海水、露珠归来,为你送上祝福,永远都不会食言。
其实,我并不是那个‘维恩歌莱’,但我仍旧是你的‘维恩歌莱’,也许你看到这里会觉得疑惑无比,正如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向你解释,而这也影响着我为什么会选择在第十年才寄出这封信给你,因为就连我自己,也是在这一年才知道所有的答案,我想这就是最好的时机,如果过早地向你揭示,恐怕会让你和我都陷入挣扎与混沌的痛苦之中。
一开始,我原本以为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梦,为了弥补我从未参与过你淬火重生的那几年的遗憾而产生的梦境,于是我选择既来之则安之。可是同时,我又有些吃味,因为我嫉妒‘维恩歌莱’能够参与你人生中最重要的那几年,陪着你一步步从谷底爬出来。
渐渐地,我接受了这个事实,因为至少我还能在梦里弥补这个遗憾,我为‘维恩歌莱’无法改变的命运走向感到悲伤与无力,对于你来说他是那么重要的存在,换做是我,我也一样会痛苦不堪,我想我终于明白了你为什么会拒绝我的告白。
说到这里,你大概已经知道了我是谁,而我也已经做好了准备,如果这个梦结束后我能够回到原本的世界,我将不再强求你给我一个答复,也许连你自己都不曾意识到,你对‘维恩歌莱’的爱,从过去到现在,都没有变过。
仔细想想,我居然这么卑鄙,占用着他的身体,占用着本该属于他的关心与爱。然而,有那么几个瞬间,我也会想,也许,我就是‘维恩歌莱’呢?
同时,我也想贪得无厌地留下原本属于我的名字,倘若这封信真的能让你看见,倘若我还在,倘若你愿意,能否走到我面前,给我一个拥抱。
一直以来,我对人类的感情都不甚了解,可唯有这一刻,我无比地确定。
我爱你,莱欧斯利。
那维莱特”
那维莱特醒来的第一眼,看见的是守在自己身边双眼通红、身体微微颤抖的莱欧斯利。
他有些茫然地眨了两下眼睛,“……莱欧斯利?”先喊了对方的名字,然后才坐起来确认自己的身体状况。
嗯,一切正常……那为什么莱欧斯利是这幅表情……
直到他看见莱欧斯利紧紧攥在手中的那封信。
那封泛黄的信宛如临界点,在被他看见的那一刻,回忆撕裂密闭的茧迸发而出,山呼海啸地向他袭来。
“……莱欧斯利……”再度开口的时候,他的声音已然有些哽咽,“我想,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是么?那维莱特。”莱欧斯利凝视着他,双眼沉淀着穿过荆棘丛林的坚定与深刻,却也已经是泪流满面,“梦里都有什么?”
“你……十五岁的你,”那维莱特的双眸轻颤,“还有……被你赠予了‘维恩歌莱’这个名字的我,一直陪伴着你。”
动容的泪水从眼底落下,莱欧斯利紧紧地拥抱住了他,
“一直都是你,从来都只有你……那维莱特,你不曾缺席过我崭新的人生。”
那维莱特回抱住他,心中涌动过的温暖风干了泪水,化作一盏常明的灯火,闪烁的光芒明亮而又刺眼。
“这个拥抱,是你给我的回应么?莱欧斯利。”
“当然,当然……”莱欧斯利深深埋进他的脖颈里,情难自禁地低声呜咽起来,“我也爱你……那维莱特。”
窗外的倾盆大雨,逐渐停了下来。
这一刻,三十岁的莱欧斯利,终于跨越过寸草不生的荒芜,迈向了他的二十一岁。
END.
尾声
“那维莱特大人,早安!”
“早安。”
“身体已经无恙了吗?可别再像上个月那样忽然晕倒了,我们都很担心你。”
“抱歉,让你们为我担心……”
那维莱特蹲下来依个摸了摸美露莘们的脑袋,“我已经没事了。”
“嗯,你们巡逻也要注意安全。”
不知不觉“默语之径”已经举办到了第五期,短短一个月不到,枫丹内就开了一家聋哑人咖啡店,由残障人士在其中提供服务,也算是一个很大的进步,起码这些特殊群体终于有了谋生的途径,而一切只会变得越来越好。
第五次前来参加这个活动,那维莱特早已轻车熟路,这一次他甚至主动提出担任为发言人进行手语翻译的工作。一直以来,最高审判官都是高高在上的形象,让民众望而生畏,他也是想借此机会告诉大家,自己并不介意同他们多接触,也希望他们能将自己放在平等的位置,不需要过于恭敬。
毕竟高高在上是无法深入了解人类这个奇妙的群体的。而现在,他有了不得不多了解人类的理由。
活动顺利举办后,人群相继离场,那维莱特却站在一张画作前久久没有动弹,直到忽然被人从身后抱住,才猛地回过神来。
“在想什么?”莱欧斯利依恋地埋进他的脖颈里嗅闻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嗯?这是……”
“是一个孩子画的,”那维莱特轻轻将手搭在圈住自己腰身的那双手臂上,继续出神地望着这张莱欧斯利站在维恩歌莱号上的油画,“他说在灾难来临的时候,看见你宛如救世主般从海底而来,还将他从水里捞了起来。”
“嗯……夸得那么超过,”莱欧斯利低笑一声,“我都有些脸红了。”
“你看这幅画的名字,”那维莱特伸手勾勒着画作标名的地方,“《希望》,你拥有承载着他们希望的诺亚方舟,莱欧斯利。”
“嗯嗯,是啊,于他们而言我是救他们于危难之中的诺亚方舟,但是今天这样特殊的日子,”莱欧斯利说着一顿,“我只想要属于我的诺亚方舟。”
那维莱特微怔,继而有些无可奈何地扭头看了他一眼。
“拜托了,审判官大人,看在上帝的份上,我们该开始约会了,毕竟今天已经所剩无几。”
莱欧斯利炙热且充满侵略与占有的吻落在他的颈间,那维莱特被蹭得有些痒,身子不由自主地往边上挪了两下,认输地说道:“我知道了,不过……今天不去沫芒宫,去梅洛彼得堡如何?”
“嗯?”莱欧斯利眼底闪过一丝欣喜,“为什么突然想要去。”
“我想回去看看。”那维莱特认真地回答道,“可以么?”
“当然。”趁着他扭头正对自己的间隙,莱欧斯利见缝插针地吻在了他的唇上,这才满意地将人松开,“我也很欢迎你回来,那维莱特。”
那维莱特的到来引起了众人的注目,也有人因而感到惶恐不安,不过公爵很快就替他解了围,表示最高审判官大人今天只是以自己朋友的身份前来拜访,不是来处理公务的。
莱欧斯利将他带进了自己的办公室,一进门就无奈地摊开双手:“没办法,你无论在哪里都太显眼了,只能把你带回我这里了,嗯……这算不算‘金屋藏娇’?”
那维莱特坐在公爵的办公桌边沿,喝了一口茶杯里已经凉掉的茶水。
“嘿,这是我早上没喝完的,”莱欧斯利连忙走上前来,“已经凉掉了,口感会很苦。”
“是吗?”那维莱特放下茶杯,雾紫色的双眸里闪烁着明亮的悦色,“可我觉得……是甜的。”
莱欧斯利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才反应过来他的言下之意,顿时又好气又好笑:“可以了,那维莱特,不要再这样直白地散发自己的魅力了,知不知道这样对我来说是一种赤裸裸的……勾引。”
那维莱特对此表示十分茫然,甚至产生了自我怀疑,喃喃自语起来:“我……有吗?”
“关于人类意识里界定的这方面的定义,你还需要多学习,但不是现在,”莱欧斯利打断了他的神游,拉起他的手,“走吧,下去看看我们的‘维恩歌莱’。”
公爵办公室的底下一层,停着曾在枫丹灾难时派上大用场的“维恩歌莱号”。
“定期的修缮一直有在进行,”莱欧斯利在一边解释道,“以备不时之需。”
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看着这艘诺亚方舟,那维莱特出神地向前走了两步,向往地昂起头。
“很漂亮,”他低声道,“就像你一样。”
维恩歌莱号巨大的身躯如同一座移动的城堡,每一根横梁都显得坚固而粗壮,散发出宏伟而沉重的气息,闪烁着希望的金黄。
“用‘漂亮’来形容我吗?”莱欧斯利不置可否,“只能说不愧是你呢。”
这一刻,那维莱特仿佛看见了这座诺亚方舟在波涛汹涌中稳稳前行,携带着生命与希望,让人感受到生命的顽强和坚韧。
“这是人类智慧与勇气的象征,”他轻声感叹着,“而你……是将温暖与希望带来的那个人。”
拆开礼盒的时候,那维莱特惊讶看着眼前这块以维恩歌莱号为原型制作的、缩小版的蛋糕。蛋糕的周边涌动着一股浓烈的冰系元素力,可见某个人为了保持它的形状煞费苦心。
“那维莱特,我们脚底下的‘维恩歌莱号’是许多人共同呕心沥血的结晶,所以并不只属于我一个人,也无权随意支配。”莱欧斯利一边说,一边将蜡烛插到蛋糕中央,“但是我们眼前的这座维恩歌莱号,是我送给你的,只属于你一个人的。”
话音落下的同时,他也点燃了蜡烛。
“那么现在,进入‘幼稚’环节——来许愿吧。”
那维莱特长吁一口气,缓缓闭上双眼,将双手合十。
而这一次,他睁眼的速度也比莱欧斯利料想得要快。
“前两个愿望许完了,”他笑着,说出共同存在两人回忆里的那一夜,莱欧斯利曾说过的话,“剩下的那个,我想留给你。”
莱欧斯利的双眼已经不知不觉染上一层薄雾,他看见了那维莱特眼底,动容无比的自己:“可是,今天是你的生日……”
“我说送给你,就是你的了。”那维莱特牵起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胸口,从他胸口涌出来的蓝色的水元素慢慢地渗透进莱欧斯利的手臂里,顺着他的血液一直流淌到身体的每一处角落,“莱欧斯利,我将古龙的祝福送给你,从今往后……我们将真正地结合,死亡也无法将我们分开,我们会一起……长眠于世界的尽头。”
“这份贵重的礼物,”莱欧斯利吻掉他眼边落下的泪水,“我收下了。”
那维莱特心满意足地吹灭了蜡烛,这一次,他亲手将这块蛋糕分成了均等的两份。
“对了。”
正吃着,他忽然想起来些什么,
“你成年礼那天……最后一个愿望许的是什么?”
莱欧斯利咽下一口蛋糕,恶劣地将奶油往他脸上抹,一边笑道:“你猜猜?”
那维莱特摸了摸自己的脸,看着手心黏糊的奶油,也幼稚地将其抹在了公爵的衣服毛领上。
“我猜的话,大概是……‘维恩歌莱’可以平安健康,之类的?”
“错了,”莱欧斯利摆了摆手,“是希望‘维恩歌莱’可以拥有属于自己的名字,真正地成为他自己。”
FIN.
看到的一组应该是背景图~
简笔画不错,也许可以做手帐画一画()
我可以做最真实的自己。
幸运四叶草古风折纸教程
超美的蝴蝶折纸教程
快,动起来
请勿上升正主,请勿上升蒸煮
文笔一般,请见谅,雷请退出
人物ooc严重
大部分为日记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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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月x日天气晴
今天难得休息,我一觉睡到中午,醒来时躺在床的右边,左边空出来好大一块地方,奇怪我的睡姿什么时候这么保守了。啊!不想起!要不是不争气的肚子叫了,那我一定还能睡一天!都怪肚子!!!半睡半醒间我习惯性走向餐桌,自然而然的觉得那里应该有饭的,奇怪我是睡傻了吗?一定是睡傻了!居然觉得有人给我做饭,好吧……既然这样,我只能点个外卖了,毕竟家里什么都没有!!我也想...
今天难得休息,我一觉睡到中午,醒来时躺在床的右边,左边空出来好大一块地方,奇怪我的睡姿什么时候这么保守了。啊!不想起!要不是不争气的肚子叫了,那我一定还能睡一天!都怪肚子!!!半睡半醒间我习惯性走向餐桌,自然而然的觉得那里应该有饭的,奇怪我是睡傻了吗?一定是睡傻了!居然觉得有人给我做饭,好吧……既然这样,我只能点个外卖了,毕竟家里什么都没有!!我也想动不了一点。
x月x日天气阴
今天的天气真是热死了!还闷死了!!还阴沉沉的!啊!!!受不了一点,上海真是太热了!!虽然我有空调,但还是热,今天不能在家了,要去工作室,这个天气根本不想出门好嘛!还是家里好,外面热死啦!!!我今天出门突然习惯性的对家里说了一句“我走啦”奇怪?家里没人啊,我这是……傻了?
x月x日天气雨
好吧好吧,这个雨还是下下来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想有意识无意识的往窗外望去,总觉得今天有人要来,听到开门声还迫不及待的跑出去,好吧,是我的助理,有点失落,托大雨的福,我今天不用去工作室,这话说的!明明我已经是老!板!了!今天中午本来想外卖,可是雨太大危险!算了我自己动手吧,反正没什么事
x月x日天气多云
啊!!!!我就是去录个综艺,结果不知道感染了什么病毒,啊嗓子哑了,一整个难得的气泡音,还发烧,我又喜提居家大礼包,哎……要是有人照顾我就好了……算了我不是一直都是自己扛过病的吗!哪来的人照顾……可能吧?这么一想,我总觉得有人照顾过我
x月x日天气晴转阴
今天又是一个成功的舞台!开心死大家可以欣赏、了解我的舞台!我爱死生米们了!!!我迫不及待想回家,寻求一个抱抱……???不对???什么鬼?
今天直播,我看到一条弹幕说,“深深今天一个人呀?”??奇怪?我不是一直一个人吗?可他这么一说我突然觉得我身边好像是应该有一个人的……难道我之前什么人一起过?心里突然空空的……
今天天气破天荒的舒适,我下班偷偷出去溜达了一圈,结果看到一群人,大概是遇到了一支乐队表演,围观的人不少,怕被人认出来,我拉低了帽檐赶紧走了,却又鬼使神差的回头,意外的和主唱越过人群遥遥对视了一下,那双眼睛,好熟悉……他向我笑了笑……我好像想起来我忘记了什么……
我把“他”忘记了……
这些天我找了很久,找了很多地方,可都没有他的身影
我找不到他了……你去哪里了宇宁?你不要我了吗……
今晚我又要一个人躺在床上孤独的入睡吗?如果你在就好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每次回来得晚,都会来先看我一眼睡了没有,再轻轻的亲一下我的嘴角,再去洗漱,然后抱着我入睡,如果我等你不小心在沙发睡着了,你就抱起我到寝室,我都知道!可你去哪里了呀……宇宁?
好冷……好冷……的夜晚……宁哥,我想你了。
等刘宇宁醒来时,感觉自己的胸前湿了一片,顿时下了一跳,他看见周深把自己团成一小团,缩在自己怀里,眼泪不停的流着,啪嗒,啪嗒的滴落下来。
刘宇宁可吓死了,轻轻的晃晃周深:“深深?深深?周深!醒醒!”
周深慕然间睁开了眼。
他突然醒来,眼神还没聚焦,一时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梦中还是现实。
但他听见了声音,那个在他心中盘旋已久的声音。
此时房间的因拉住的窗帘,一片昏暗,但总有那么一束光努力的从缝隙中挤进来,周深的眼睛慢慢聚焦,借着那一点点的光看清楚了眼前的人……
然后伸出手紧紧的抱住了眼前的人,力度大的好像要把对方按进自己的骨血里一样。
刘宇宁伸手回抱住周深,并拍了拍他,说道:“怎么啦?做噩梦啦,没事我在呢昂,不怕。”说着又在周深额头亲了亲。
过了一会周深才瓮声瓮气的回答道:“嗯。”
两人就这样安静的相抱着,刘宇宁时不时用手拍拍周深,表示安慰,过了一会,周深忽然说:“我梦到……我找不到你了,怎么都找不见,我好害怕啊。”
刘宇宁听后,笑着说道:“没事啊,不怕不怕,梦都是反的,你看我不是在这里了嘛,再说了,梦里没有我,现实里我一直都在呢。如果以后再找不到我,你就告诉自己,再等等,再等等,可能是我还没有准备好出现在你的梦里,但我一定会来,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有你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周深听后,从刘宇宁怀里出来,看着他的眼睛,破涕为笑:“好,我等着你,那你……那你永远都不要失约哦!”
当然,这世上从没有永恒的黑暗,总有一束光会努力的从细小的缝隙中照进来,只要有了那一束光,黑暗就不能算是完全的黑暗,我终会来到你的身边……不管在哪里……
我终会来爱你,直到你不再爱我为止。
—end—
作话:
悄咪咪说一句!啊呀我写的真的很少,当个乐子看看吧,生日当然要开开心心啦!
上一棒:周屿然喽
下一棒:kuki烤鱼
我在古代娶了东方不败。
但我一开始并不知道他是谁。
我以为只是救了一个差点被蛇咬的古代妇人。
他很安静,也很擅长做针线活,就是化妆技术一言难尽。
看他梳着妇人发髻,我尽量不和他多说话,只不过每当我采完药在山里煮面时,他都会等我给他一碗。
后来我们渐渐熟了,他也告诉我许多事。
比如他的夫君对他不好,养女和他不亲。
听着听着,某一天他送了我一只香囊。
我觉察不对,也不再去山里。
却不想满院落雪的那日,他站在我家院门前。
「我现在是一个人了,你愿意娶我吗?」
我将身后的背筐放好,又把外面的简易灶台生了火。
小砂锅里的水「咕咕」冒泡,我放了些佐料进去,搅拌了下,这才从身旁...
小砂锅里的水「咕咕」冒泡,我放了些佐料进去,搅拌了下,这才从身旁的小包裹里拿出两块自制的面饼。
霎时香味四溢。
感受到身旁一暗,我并未回头,而是将帕子里晒干的蔬菜干又放了进去。
那人坐在我身旁的石头上,也不说话,就静静地看着锅里弯曲的面条翻滚。
就在这时,白皙修长的手递过来一个东西。
我低头一看,难得觉得有些好笑:「你真带碗了?」
那人拿着碗的手紧了紧,有些迟疑:「你上次说让我带。」
我转头看过去,就见一个穿着华服的妇人正迟疑地看着我。
我下意识地呼吸一窒,觉得几天不见,还是得适应一下冲击。
眼前的杨夫人,不看脸光听声音,虽然不是多柔美的嗓音,但也算清越好听。
想着人应该也不会难看。
却不想,他化妆技术极为可怖,一张脸大片大片的红绿底色。
我们虽也算见过几次,但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他具体长什么样。
只是毕竟是个人私事,我便没对此说过什么。
我们可算不上是朋友。
和他认识也不过是意外。
彼时,我刚从山上采药下来歇脚。
就见他一个人坐在一块大石上,前面流水潺潺,而他像是在发呆,根本没留意到身后一只五彩斑斓的毒蛇正在靠近。
我不敢惊动他们,只能就近找了一根树枝悄悄过去,将那蛇在咬伤他前挑开。
而他却出奇地淡定,只奇怪地看了我一眼,问我怎么会去那里。
我刚身体穿越过来,对这一片并不熟,也是无意间发现后山的这边有不少好药材,这才最近过来。
我照实回答。
而他皱了皱眉也没再问我,又继续对着河那边发呆。
不想,我刚煮好自制的方便面,他却跟了过来。
他没出声,但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看着锅里。
我只能咽下嘴里的面,客气地问了他一句要不要吃。
其实问完我就后悔了。
别说我有洁癖不喜欢和别人共用碗筷,就是他那已婚的发髻也不可能同意,说不定还得觉得我冒犯,给我惹来麻烦。
却没想到他竟点了点头,直接走到我身旁坐下。
「好。」
之后就像是约好了一样。
我时隔四五日上一次山,但每次都能在茅草屋前遇到他。
我倒不讨厌他,他虽然有时候让我觉得有些怪,但整体还算安静。
我不太喜欢聒噪的人。
他喜欢坐在河边发呆,不过他似乎更喜欢刺绣,后来见他的日子里,他总是低着头绣东西。
我看见过,不得不说他的绣工比起化妆技术可谓天差地别。
我们唯一的交集就是他总会在我煮面的时候过来蹭饭,这时我们才会闲聊几句。
我也渐渐知道他夫家姓杨,家里还有个养女,但他每次说到这里脸色都不好,我也就没多问。
我们渐渐熟络了一点,所以我才半开玩笑地让他带个碗。
看着他手里的玉碗,对比我之前给他准备的缺口碗。
还真的有些委屈他了。
今天他似乎心情更不好。
两人默默吃了一会儿面,他突然出声:「他有人了。」
我扭头看过去,他目光落在碗里,却像是在发呆。
「其实,我早就知道他不是真心留在我身边,可之前他愿意演,我就愿意陪他装。」
「可他现在连演都不愿意演了,整天都说忙,但凡找我就是为了要权要钱。」
「这些我都不介意,可他竟然找女人?还让那贱人有了孩子。」
「你说他为什么这么对我?」
我看着他的侧脸,发现他的脸是冷的,眼神却是茫然的。
我不会开导人,想了想之前看到的类似安慰。
「或许,他是一时糊涂?」
他转头看我,眼里似有微光:「你说真的?」
我当然不觉得是真的,但这是古代,我总不能劝人家离婚。
家务事谁不是劝和不劝分的?
我看着他认真的脸,张口道:「我觉得你可以试试换个妆容。」
他一愣,下意识摸向自己的脸。
「我的妆不好?」
我斟酌了下用词:「是不适合你。」
「可以化淡一点。」
又一次上山。
我背筐还没放下,他就走了过来。
看见往日坐在河边的人突然站在跟前,我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随即我发现不同。
「这次妆不错。」
其实并不算多好的技术,但对比他之前的模样,真的好了许多。
他应该是全卸了妆,只浅浅勾了眉,画了眼线,抹了口脂。
腮红眼影都没用。
整个人瞬间清爽很多,我也算真正看清了他的容貌。
他长得不算多好看,只能算清秀,但他气质特别好,硬生生让他清秀的模样多了些端庄大气。
他可能没画过这么素的妆,有些不自在:「真的好?」
我点了点头:「嗯,好看多了。」
他一愣,又伸手摸自己的脸。
我以为他太在意容貌,看他还能听得进去我的话,就多提了一句。
「你很喜欢大红大绿的颜色吗?」
他明白过来,低头皱眉看自己的衣服:「颜色也不好吗?」
「女子不就应该穿艳一点吗?」
我没留意到他的奇怪用词,只一边整理食材一边随口道:「你喜欢就好,如果不是,浅一点更适合你。」
没想到,下次见他,他真的换了。
「我只是说我的想法,但喜好肯定还是按你的来,你不用勉强自己。」
他沉默了一会儿,却突然道:「我其实没什么喜好。」
「以前,」
他顿了顿,目光看向远处。
「我之所求都是为了复仇,所以我努力蛰伏,费尽心机,却没想到等我什么都有了,却突然不知道该做什么。」
「而等我变成这个模样,只有莲弟欣赏我,告诉我这样也很好。」
「他说他帮我做所有我觉得累的事,我只需要绣花漂亮就好。」
「我以为女子越艳越好看,他就会越喜欢,所以才一直那么穿。」
我越听眉头皱得越紧。
我看着他,想着他说的莲弟。
所以他找了一个年龄比他小的,又因为自己模样不好所以自卑,被对方几句话哄得家产都给人家了?
想着这段日子两人也算认识,他也听劝,就多嘴了一句。
「其实你应该多为自己考虑,而不是想着讨好别人。如果你觉得对方不是良配,及时止损才对。」
「你懂什么!」
我话音刚落,他却突然厉声呵斥。
他猛地站了起来,像是要挥袖,却在看见我怔愣的模样又顿住。
片刻才挥袖离开。
我不再去那片区域采药。
最近天气冷了,我能采的药也不多了,想着正好在入冬前去别处看看。
却没想到我刚找到一处有好药材的地方,才去第二回就又遇到了他。
看着穿着浅紫色宽袖深衣的妇人站在下面仰头看我,我顿了顿,只点了点头,并没有说话。
转身将药材放好,我走到之前放包裹的空地上拿食材煮面。
面煮好了,我没管他,低头慢条斯理地吃着。
「我饿了。」
我手一顿,抬头看他。
清秀的妇人抿唇看着我,手里还紧紧拿着一只玉色的碗。
秋风吹过。
他发丝微扬,显得一双黑眸倒显得有些可怜。
可我着实算不上什么心软的人。
看着温和,骨子里却凉薄。
交浅言深,一次就够了,我并不想做个多事的人。
何况这是古代,一男一女没必要做朋友。
我垂眸:「杨夫人,我只带了我自己的。」
他道:「我吃得少。」
我叹了口气。
终是道:「我们男女有别,不太方便一起吃。」
低垂的眸光里,我看到对方抓碗的力道更重了些,指骨都有些白。
话已至此,我想这贵妇人也该走了。
便又自顾吃着。
却不想一只比玉还白的指尖突然拽住了我的衣角。
「我好几天没吃东西了。」
没头没脑地两人又莫名其妙好了。
两人都没再提那日的不愉快,仿佛又回到了之前的相处。
但又有些不一样。
他话多了些。
也不再只等我煮好面才过来。
只要见到我过来,他就跟着我。
他坐在我旁边,一边刺绣一边给我说他那个养女。
一会儿说他养女多好看多优秀,一会儿又说养女越长大越不和他亲近,说她小时候特别爱缠着他。
而他也总会给她带各种新奇的小玩意儿。
可现在对方十天半个月不和他见一次面,就是见了也很冷淡。
我总是一边煮面,一边偶尔回应他几句。
「你有没有问过她为什么不亲近你了?」
「我没问。」
我看了眼他腿上的针线筐,想了想:「你绣工很好,可以做点小玩意儿送她。」
他却是一愣,看了看自己手里的绣品,又定定看向我:「你觉得我绣工好?」
我向他手里正绣着的东西。
几只青竹,个个翠绿挺拔,栩栩如生。
我点头:「算得上是我见过最好的了。」
这是真的,比我在山下见到的最好的绣娘做得还好,而他不仅做得好,还做得很快。
他听我说完,认真地看了我许久,才缓缓笑了起来。
「没人说过我绣得好。」
又过了几日。
刚见面他就兴冲冲地对我说,他给养女送了一只亲手做的布老虎。
「你没看见,盈盈对我笑了,她好久没对我笑了。」
我含笑点头,其实我并不理解他的心情。
按我的了解,他的养女是半道上开始养的,他还把她当亲女儿一样,什么好东西都给她。
可他的养女却不仅对他十分冷淡,甚至十天半个月不见他一面。
一个屋檐底下,也是冷漠得很。
这种白眼狼,反正我是不会养的。
眼见最近的话题都是他养女,终于有一日我诧异地问道:「你和你夫君好些了没?」
他原本还笑着的脸一怔,半晌没出声。
直到忙完我要下山了,才听到背后人轻声说道:「我很久没想过他了。」
我眼皮猛地一跳。
这天在茅草屋碰头,两人难得没有说话,安静得有些反常。
我把面递给他,却看见他似乎在发呆,被带着温度的碗碰了下才似回神。
天气已经冷了,他却还穿得单薄,仿佛不知冷一般。
临下山,他突然叫住我。
「你等等。」
我迟疑了下,还是回头看他。
他快步走向我,往我手里塞了个东西。
我低头一看,是只香囊。
白底青竹,竟然是上次他绣的那个。
仿佛之前的猜测被证实,我瞬间觉得这香囊有些烫手了。
我刚要塞回给他,他却猛地向后一退。
他看着我,明明在笑,声音却不太稳:「是你说我绣得好,我才送你,如果你只是安慰我,那不要也罢。」
这话几乎将人的拒绝都堵住了。
我只犹豫了一瞬,他却已经挥袖转身快步走了。
「我当你收下了。」
已经入冬。
原本我打算过几日再告诉他我不去山里了。
但因着香囊的事,我觉得不管是不是自己多想,这山都是不能上了。
我家世代行医,我自小被祖父带在身旁教养长大,又从最顶尖的中医大学毕业,进了最好的医院。
所以来到这里,我依旧选择重操旧业,在镇上开了一间小医馆。
镇里人不算太多,也不算很忙。
今早天还没亮,我就感觉外面寒风呼啸,空气都冷冽不少。
等天亮打开门一看,果然已经下了满院的雪。
我把前些天让人做的炉子拿出来,弄了些木炭点燃,不多会儿就感觉屋子暖和了一些。
看情况今天医馆估计也不会有人来,我便不打算出门了。
只不过刚吃完早饭,我就听到院门被敲响的声音。
我愣了愣,打开门,却看到了意想不到的人。
门外的杨夫人依旧穿得很少,浅青色的深衣穿在他身上显得格外单薄。
我惊讶地看着他,一时竟反应不过来。
此时我心里的惊实在远大于喜。
「你不请我进去吗?」
他一张嘴,雾气从嘴里出来,我这才看见他肩膀和发髻都有一层薄薄的雪。
我眸光一顿,却没有让她进门。
「杨夫人,你是来看病的吗?」
他似没想到我会这么问,下意识回答:「不是,我是来找你的。」
「找我做什么?」
可能我声音有些冷,他终于反应过来我态度的微妙,他迟疑片刻,这才说道:「你很久没上山了,我等了你很久,就想来看看你。」
我定定地看着他,眼里的冷漠终于彻底散了出来。
「杨夫人。」
「你我只是萍水相逢,我不去,你不应该来找。」
我走回房间拿出之前他给的香囊,递给他。
「我知道你性子洒脱,但我们男女有别,你送我香囊不妥。」
我以为我说得那么明显,那天的行为也算得上绝情,我们应该不会再见面了。
却不想第二日我去医馆的路上却又遇到了他。
我是整个人穿越到这个世界,所以刚来的时候很穷,为了省钱,就住在镇子周边的村子里。
平时去镇里便要走一条不太好走的小路。
雪天路滑,此时我小心翼翼刚走过最后一个陡坡,就听到旁边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救我。」
我循声一看,就见积满雪的土坑里他半趴在里面,而他身上竟还穿着昨天那身单薄的衣服。
我急忙走过去,这才看见他衣服上全是冰碴雪粒,也不知道在这里待了多久。
我蹲下,皱眉问他:「你怎么了?怎么弄成这样?」
他抬头看我,一张脸冻得通红,眉头紧锁像是忍受着莫大的疼痛:「我昨天走的时候在这里摔了,就扭伤了脚。」
昨天?
我觉得有些不真实:「你是说,你从昨天到今天一直在这里?」
他眨了眨眼:「嗯。」
我一阵语塞,也顾不得说什么,伸手就去看他的脚踝。
只一眼我就皱起了眉。
原本我还有两分觉得有可能是他装的,但现在一看他的伤处就立即打消了这个想法。
他右脚踝红肿得快有馒头大,颜色都发紫了。
这是真受伤了。
我不敢耽误,背起他就往医馆走。
好在已经离镇上不远,我背着他也不觉得多累,甚至我还觉得他有些轻。
此时雪又下大了些,鹅毛大雪不住地往我脸上落。
可没多会儿,有人执起衣袖为我挡住头顶的风雪。
我顿了顿,又加快了脚步。
到了医馆,我仔细看了他的伤处,好在没有伤到骨头,就是看着吓人。
我握住他冰凉的手,低头给他上药,能感受到头顶如有实质的视线。
我佯装不知,等上完药,把自己备着的衣服给他,让他换上。
隔着一道屏风,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看他没折腾,我舒了一口气。
在这间隙我找到放在医馆的炉子,生了火又煮了点姜汤。
「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裹着厚厚被子的清秀妇人垂眸抿着姜汤,含糊道:「在山的另一头,比较偏。」
我眉头皱起来:「你家人没跟着你?」
「我一个人出来的。」
外面在下雪,天色本就不好,屏风后就更显昏暗,不过好在炉子也放了过来。
火光微动间,我看见厚厚的被子里露出他一张白皙的脸,想到之前他在坑里被冻得满脸通红,浑身是雪的模样,无端心软了几分。
我看着他半晌:「你有银子吗?」
他似是一愣,立即伸手到怀里摸出厚厚一沓银票,递给我。
「我有,你看够不够?」
「不够我再给你弄。」
我怔愣了下,随即忍不住勾了勾唇:「我的意思是,你有银子可以到客栈住一段时日,我帮你慢慢联系家人。」
「啪嗒。」
我话音刚落,就见那一沓银票突然掉落,正好落入地上的火炉里。
火焰猛地窜高,倒映出男人清秀的脸。
他笑了笑:「我手没力气,没拿稳。」
可能因为昨天我没来,今天格外忙碌,等送走最后一拨病人,天也已经黑了。
好在中午的时候我去门口多买了一些烧饼和包子。
晚上我用之前留在这里的肉干、米和蔬菜干煮了点粥,又把包子和烧饼烤了。
两人吃着金黄的烧饼,又喝了热腾腾的粥,顿时觉得舒服了许多。
外面还在下雪,我又给他铺了一床厚被子,然后就坐在炉子旁写医书。
这里医书很少,我想着趁记得把自己知道的病症都记下来,以后也能有所用,如今已经写到第二本了。
榻上的人翻了个身,看了我许久,道:「你打算一晚上都写书?」
我没抬头,只应了声:「嗯。」
他轻声道:「是不是没被子了?」
「其实,我们可以一起睡,我不占地方。」
毛笔尖一顿,我抬头看他。
烛光摇曳,我看不清他的神情,却能看清他眼睛在黑暗中有明亮的光。
我没说话,继续低头写。
过了许久……
他突然低声问我:「你是不是讨厌我?」
「不是。」
我一笔一画,声音清淡却温和。
「我们只是不合适,你已经成婚了。」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正躺在榻上。
而他不见了,连同他的那些东西。
显然他半夜自己离开了。
我没去想他脚受伤怎么还能无声无息地离开,左不过要么有人接,要么他会点功夫。
这些时日,我也发现了这不是一个普通的古代,这里似乎人人都会点功夫。
生活一如既往。
唯一的不同,可能是最近天冷了大家终于闲了。
反正最近来医馆的病人不多,媒婆却来得勤。
我无奈地听着王媒婆絮絮叨叨介绍。
「郑大夫,不是我说,这刘家姑娘真的没得说。」
「年方十六,那水灵的呦,跟小蜜桃似的。」
「而且人家家里也好,她爹可是刘家菜馆的掌柜,殷实得很,你如果娶了她,保管以后吃喝不愁,享福得很。」
我揉了揉眉心,无奈回道:「王大娘,我家徒四壁,是我配不上人家。」
王大娘一拍大腿:「这可不能胡说。」
「郑大夫你可别谦虚了,老婆子介绍了这么多人,论模样,你是这个!」
她竖起一个大拇指,随即她眼珠子一转,凑近我小声说道:「大娘给你透个底,这次的媒还不是人家爹娘看上你,是刘家姑娘上次在你这看病,她相中了你。」
我暂时无心成家本想拒绝,却突然想到什么,犹豫了下,觉得成婚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好。
我提早关门,正往媒婆说的地方走。
只是半道上却遇到急匆匆跑过来的王媒婆。
她脸色非常难看。
看着我勉强笑了笑:「那个,郑大夫,刘姑娘的媒我不做了,你回吧。」
我诧异地看着她一眼,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这么突然,但好歹知道这种事讲究个你情我愿,就也没多问。
路上积雪很厚,我走得很慢。
只是快到家门口的时候,我又见到了熟悉的身影。
他瘦削的身影站得笔直,我远远地看着他,不知为何总觉得他今日心情不佳。
等我走近,看清他眉梢眼睫上落下的雪,忍不住蹙了蹙眉。
每次见他,他似乎都像是在雪地里等了许久。
这么傻吗?
我拿着钥匙开门,却听身侧的人突然出声。
「我现在一个人了。」
我一愣,扭头看他,正对上他暗沉的眸子。
他眼眸黝黑,眸底是我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像融了大片浓墨的湖。
他看了我半晌,突然扯唇笑了笑:「我回家把所有事情都处理好了,我不是杨夫人了。」
「容郎,你愿意娶我吗?」
#合志的稿子解禁啦,假装最近很勤快.jpg
吃过早饭后,我就着碗碟还没收拾的挤挤挨挨的餐桌,在日常携带的随身笔记本上记录下了今日的行程。
我叫米埃尔,是个毕业于须弥教令院的一般本地人。在进一步自我介绍以前,我要郑重阐明一个观点,那就是:教令院的过往不过是一段求学和工作经历,它不代表我是个怎样优秀的学者——它甚至不一定代表我是个学者。
一直以来我都受困于这个出身带来的刻板印象之中,我身边的所有人、乃至从前的我,都一度把研究当成我唯一、并且必须唯一的人生追求,但我自己从未思考过它是不是我自己真正想要的。结果就是,我在教令院庸庸碌碌忙活了十年,终于迫于无奈不得不......
但离开教令院之后,我也没能在精神上彻底脱离那个环境。我一直对学界秘闻、科研轶事和学者往事很感兴趣,甚至可以说是它们点燃了我求学的初心——想想看,我不正是倾慕那些伟大的学者与他们高洁放旷的灵魂和偶然流露出的深邃哲思,这才投身学界的吗?然而事到如今,我不得不承认,我可能有点小聪明,但我没有贤者的大智慧,没有与他们比肩的天赋和能力。我只是喜欢他们的为人,向往传奇的历史与辉煌的圣像而已。
于是我成为了一名传记作者。我要说,这才是我真正该做的工作,我长于分析历史,从细节处抽丝剥茧出人物的生平,并且也很热衷于此,教令院挣扎的岁月也给了我深厚的知识积累,事已至此,我终于意识到,我是为了记录消散在历史长河中的先贤而生的,我的历史造就了我的现在。事实上我也确实干得很好,我的《你所不知道的名家绝秘》系列销量颇佳(要不是教令院三番五次暗示我不许胡乱编排先贤早就再印多版了)而眼下,我正在筹划新作,今天的行程便是为此而定的。
此前,我写的传记都是伟人的故事,比如阿尔比鲁尼啦、娜迦师啦。不过说实话,这些名言印在健康之家门口的公告牌上的著名伟人,他们的故事已经被书写了太多太多次,大家看也看腻歪了。我虽然在内容上做了更加详尽的考证和更大胆的分析,但终究——用那句让人心跳骤停的话来说——创新性不足。因此这次,我决心挑选一个更加小众的角度切入视角。首先就是选题,我不打算从历代大贤者或是著名学者中选择主角,传记的主人,应当有足够的神秘感。他或她,应当优秀到值得书写,又足够吸引眼球,同时具有未被我的同行打搅过的处于大众知识盲区的人生。实话说,这些条件彼此互斥,很难找到合适人选,但好在,我已经有了心仪的选择。
多么短而有力、意味深长的文字!敏锐如我,一眼就瞧出这段记录大有可为。草神上位时期,教令院学政一体的威权开始瓦解,一部分权力回到了神的手中,这是实际掌权阶级洗牌的结果,历史上,这段时期发生了数名贤者(包括大贤者)的流放,意味着过往的权力结构一定发生了惊天动地的更迭,而艾尔海森在时代的巨浪中不声不响攀上潮头,又默默无闻顺流而下,这其后的故事一定值得我大书特书。我自此开始了我的调查。
多神秘的男人!多亏他的低调,我的研究工作甫一开始就陷入了窘境,但是不要紧,我是专业的传记作者,不会被这种问题难倒,今天的日程是还是走访——有些缺乏针对性的走访,却也是了解那个时代所必要的工作。我的目的地是艾尔卡萨扎莱博物馆,一座坐落在须弥城东北方向的华美宫殿。
说来也巧,这座建筑正是在艾尔海森年轻时建成,其设计师是著名建筑师卡维先生,倒是与艾尔海森年龄相仿。卡萨扎莱宫最初是富豪多莉·桑歌玛哈巴依的私有财产,在她去世后,最初遵照其遗嘱作为医院使用,五十年后,教令院在草神指示下另外选址重新修建了健康之家,终于把安宁与静谧还给了这座明珠般的园圃。这里曾经贵为极尽豪奢的千金之家,也记录过无数悲欢离合、病痛折磨,然而无论见证如何,优雅的砖墙与桥路依然故我,仍旧保留着二百年前的秀美与风韵。现在它被用于展览文物和教令院历史,如草神大人所说,我们不能忘记。
今天是工作日,博物馆内游人寥寥,学者馆尤为冷清。那里陈设的名人倒是有好些艾尔海森同时代的先贤,我便决心从此开始逛起,努力寻找一些与艾尔海森有关的线索。
宫殿设计者的资料被摆在很显眼的入口处,我也顺理成章地去瞧了瞧,毕竟根据我的了解,卡维与艾尔海森虽然所属学院不同,但求学时期有所重叠,艾尔海森出任书记官后也有经费往来的可能性,或许会有一些关联。
留影机把卡维年轻的面貌永远记录在了相纸上,他看起来朝气蓬勃又斗志昂扬,站在须弥青翠的野外,冲着镜头眯眼大笑,任谁看了都会被这种独占鳌头的天才才会具有的逼人锐气煞到,多么风华正茂的才子,一个时代的佳话。尽管卡维不是今天的主角,我还是凑近了一些,用自己的留影机把这张相片照了下来,当我绕到展柜另一端时,我注意到相纸背面有些发黄的边角有几行细小的字迹:缺乏审美的家伙,我让你拍后面的树,你镜头里全是人!
这行字笔迹飞扬,字体花哨,末尾还有一个发怒的小狮子头,根据馆内保留的手稿,我确定这是卡维先生的笔迹,另一行字则细长潇洒,写道:留影机没有动,树也没有动,是你突然冲进来的。
看来这是卡维先生与拍摄者的对话,虽然不知道为何要写在相片背面,但生动有趣,我便随手把这行字也拍了下来。
馆内保存了少量卡维的手稿、笔记和论文原稿,大多是关于妙论派的研究和建筑图纸;还有两三样机械模型,看起来是某种纺织机械的原型。一个金属牌子泛泛概括了卡维的生卒年和成就,除此以外就没什么了。你瞧,时代只能记住鲜活的人留下的死物,这就是我们传记作家为什么要存在了。
大约十一点钟时,我感到有些疲倦。逛展并不枯燥,但我毕竟怀抱目的而来,尽管做好了此行也许一无所获的准备,然而艾尔海森在此几乎毫无存在感,眼下我还是有些失望。我决心在大堂休息区稍坐片刻,买杯咖啡,稍作休整。
正在等待我的饮料的时候,我身旁的空位子坐下了一个人。我忍不住望去,来者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性,打扮入时,生了一对笑眼。我觉得有些眼熟,片刻后想起来,我不久前在赛诺的展柜那里见过她。
她也对那段时期感兴趣吗?我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没想到引起了她的注意:“你好?”
我连忙道歉:“你好,没有冒犯的意思,只是刚才我在展厅遇见了你,这才有些在意。”
“原来如此。我还担心你要说这位子不能坐呢。”
她飒爽地做了自我介绍,她自称卡夏,在大巴扎的祖拜尔剧院担任经理。我也顺势表明了自己传记作者的身份。寒暄略过不谈,在我终于拿到热腾腾的咖啡,并且啜下一大口时,某种压抑的开关被饮料启动了,工作开展不顺的失望让我对着萍水相逢的卡夏抱怨了起来:“博物馆的藏品太单一了,太匮乏了!我们怎么能从如此寡淡的史料里了解一个人的性格呢?”
“那你想看到什么?”她顺着话题问道,我不假思索地回答:“日记啊,信件啊,我想看到更私人的东西,唉,我想要翔实的史料,真实存活过的记录,就像卡维的照片那样的。”
“信件日记,那得有家属同意展出才行,不过博物馆也不是完全没有这些藏品,只是你的目标看来不包含其中。”卡夏耸耸肩,我苦笑着回答道:“他确实够神秘的。”
卡夏来休息区似乎只是单纯为了坐一会,她没有买什么饮品,兴许一个人坐着的确挺无聊,她突然问我:“我想随便问问——只是出于好奇——你准备给谁写传记呢?”
又不是同行,说说也无妨,我便回答道:“算不上大人物,是草神执政初期的书记官,一名叫艾尔海森的学者。”
出乎我的意料,卡夏对这个名字反应很大,她挑起眉毛,扬起声调,有些意味深长而重复道:“艾尔海森?”
我有些摸不着头脑了:“请问艾尔海森有什么问题吗?”
我们没有在安静的博物馆长篇大论,卡夏和我去了博物馆外的亭子里,在那里,她开始向我讲述她的身世。
“我母亲也是大巴扎出生的,母亲的母亲也是。我们祖祖辈辈都是这里长大的,不过族谱的尽头是一位叫妮露的人,二百年前,她在祖拜尔剧场当首席舞者。”
又是二百年前,但她的身世和艾尔海森有什么关系呢?我没有打断她,继续听她讲述。
“妮露和我没有血缘上的联系,我的祖先是她晚年收养的,最后她的遗物也尽数留给了养子,我们一直保存着,虽然保留到现在的也只有一些日记和相簿……好像有点跑题了,但我要说的就是这个。我读过她留下的日记,如果我没有理解错,她参与过二百年前的教令院谋反。”
“谋反?你说的是草神重新掌权时的教令院之乱?”我很诧异,这段历史的官方记录为潜心闭关领会智识的草神无法忍受教令院学者的荒唐造神计划,于是不再修养,重新上位。既然是神的决定,那它怎么能被定义为谋反呢?
然而历史也有扑朔迷离的部分。我一直有些疑惑,沉寂数百年的草神大人如何能够立刻主持大局,当时的教令院是否上下一心,是否有人与草神大人联合对抗了上层?从前对于这种疑问,我向来用神明之智慧不可估量说服自己。不过话又说回来,一个舞女又如何和教令院的内政扯上关系呢?
但卡夏斩钉截铁地回答:“没错!但那其实是一场谋反。一群人站出来,一起秘密推翻了教令院,妮露也是谋反者的一员,而谋反的策划者,就是艾尔海森。”
“你在开玩笑吧?”我干巴巴地说。卡夏则回答道:“是不是实话,你看了就知道了。”
卡夏的话给了我很强的冲击,导致我直到凌晨三点都没能睡着觉。我们约了第二天大早的大巴扎见面,我只得挂着沉重的黑眼圈前去赴约,肉体无比疲倦,我的精神却十足兴奋,晚上我不断翻看在档案室里查阅到的有关艾尔海森的资料,他的学术成果以及可公开档案……开放查阅的内容并不多,他的可公开课题全部是独立完成,学术水平非常优越,除此之外的内容没什么惊喜,艾尔海森的照片或许是最大的收获。他在档案的左上角平静到冷酷地盯着镜头,略长的灰刘海盖住一只眼睛,透露出一种专注而理性的学者特质。我呆呆地坐在桌前,透过纸张与这位二百年前的学者对视,试图从他无感情的注视里解读出他的野心、果决和虔诚。倘若真如卡夏所言,他为什么要背叛他效命多年的教令院体制,参与甚至策划这场所谓的谋反,难道是出于内心深处对草神的信仰吗?然而据我所知,二百年前的须弥信仰十分松散,他的虔诚又是从何而来?
妮露的手记并不是翔实的历史记录,更像是平凡人的生活日记,记录了她的练舞心得、日常交往等细节。这类内容我都匆匆掠过了。关于那场谋反,她花了几页篇幅,并不是记叙到底发生了什么,而是描写了一些特定的人。其中艾尔海森的名字很快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虽然我一开始只是出于想帮助小吉祥草王大人的想法就头脑一热参与了计划,但我从来没有后怕。我相信我们做的是正确的事,这样就够了。
“艾尔海森先生真是个有个性的人,迪希雅说,他是为了平静的生活才策划了整个计划,真是难以想象,有人会为了这样平凡的目标而站出来和那样庞大的教令院对抗,又制定了这样大胆的计划。他看起来我行我素又有点不近人情,原来也有不计代价要守护的事物,我本来有点害怕他,但是意识到这点后我反而感到有些亲切,大家都是一样的呀。”
在相簿中,有一张拍摄在舞台上的合影,红发的舞者、褐肤的风纪官、高挑的女性佣兵、金发的着异邦服饰的年轻人,还有抱着手臂站立的艾尔海森一起向着镜头微笑,当然,艾尔海森本人的表情变化幅度并不大。根据照片背后的日期,这应当是那场秘密谋反结束后,这群历史暗处的操盘手们的胜利合影。
这些记录带给我的震撼是难以描摹的,如果说我还质疑过卡夏是否撒谎、日记是真是假,照片却彻头彻尾说服了我。我几乎是冲出去质问卡夏,你和你的家族为什么掌握了这样的真相却从未想过公之于众,卡夏却说,既然他们做这些也不是为了成为英雄,既然故事里的主角们、甚至草神大人都选择隐藏这段历史,我们又为什么要违背他们的意愿呢?
我隐隐不认同卡夏的说法,甚至暗笑她的想当然,但她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我总不好驳人家面子,便胡乱点点头。善良的卡夏甚至同意把日记和相簿借给我,让我带回家仔细研究。
妮露确实是个非常好的切入点。在这场我姑且称之为草神事变的事件结束后,她认识了艾尔海森,然而尽管作为战友一同参与了一起惊天动地却默默无闻的大事件,她与艾尔海森生活的交集还是不多,她的人生重心仍然在大巴扎,并没有借这个——我可以说是从龙之功——追名逐利,可以说,事件结束后,她的生活只是回到了从前,最多是艺术在民间的待遇稍有上升。我留意到,这是她笔记中提到的这些“战友”们的共性,他们没有获得实际的社会地位的拔擢,而是继续事变前的人生,这到底是他们自己的选择,还是草神刻意影响的结果?
她偶尔才提及艾尔海森,我注意到,后文中她有时会以书记官相称,说明艾尔海森那时已经卸下代理贤者的工作。对于他的卸任原因,我原本有诸多猜测,首要猜测便是艾尔海森在任期间犯下了没有书面记录的严重错误,导致失去转正可能,不得不回归原职。但在了解到艾尔海森帮助了草神重新执掌教令院的内情后,我姑且否认了这个猜测。他并不是粗枝大叶的人,事实上恰恰相反,制定出那样计划的人一定胆大心细,绝非池中之物。只有妮露那样天真又头脑简单的人才会相信他甘于平凡的说辞,我认为,他之所以做回书记官,是为了掩人耳目,在暗处弄权!
仔细想想,书记官这个职位可高可低,它低到只能处理文书,又高到可以直接与贤者共事,这意味着艾尔海森不仅可以掌握教令院的所有政策动向,又可以随时随地对贤者施加影响,成为操纵教令院的无形的摄政宰执!看似奇诡的阴谋论突然打通了我的逻辑链条,是啊,能够蛰伏数年又一夜之间揭竿而起改天换地的天才学者怎么会是凡人,嘴上说别无所求的人往往才是最大的野心家。我拿起那张合影一看再看,艾尔海森微微勾起的嘴角,正隔着二百年的时空向我嘲弄地微笑,仿佛在讥讽那些被他愚弄一生的可悲的历史学家。但很可惜,我,米埃尔,已经破解了你的谜题,接下来,我要彻底识破所有的粉饰、揭开全部谎言!
心情激荡之际,我不由地加快了翻看相簿的速度,想找到更多的蛛丝马迹。根据妮露的记录,这本相簿的由来还与大建筑师卡维有关,他帮助修复了一台剧场的留影机,而当时的剧场经理把留影机交给了妮露,于是她留下了若干生活摄影。这种历史人物相互串连起来的感觉让我很着迷,因为这意味着这是可以相互佐证的真实历史,而且无比鲜活。
她的相片大多记录了须弥市井场景,酒馆里的猫狗,街上的行人,与友人的合影等。翻了许多页,艾尔海森终于再度出现,我几乎要激动地从椅子上蹦起来!相片上他坐在室内——看背景装潢也许是咖啡馆——单手撑着脸颊,侧着头注视着趴在桌上的另一个人。时至深夜,我已经有些眼花,不得不凑近辨认,尽管相纸有些褪色,我仍然能分辨出那人一头金发,后脑勺排列的标志性红发夹表明了他的身份——他居然又是那位著名建筑师,卡维。
天呐,他们居然真的相互认识!我赶忙把照片抽出来,想看看妮露小姐是否留下什么别的线索。相纸背后有日期,我便按图索骥,根据日期查找日记,看到了她的记叙:“去咖啡馆找伽塔玩,又遇到了艾尔海森先生和卡维先生,场景好温馨,没忍住拍了照片,备份被艾尔海森先生要走了。伽塔真可爱,嘿嘿嘿。”
刨去陌生人名伽塔不谈,妮露用到了“又”字,显然对偶遇这两人并不惊讶,恐怕他们经常共游,私交甚笃!艾尔海森神秘的交际网终于增加了全新的重量级线索:艾尔海森低调,卡维可很出名。我决定调转方向,从卡维的角度丰富这个男人的侧写。我加快速度遍历了妮露小山般的相簿,又重新阅读了她的日记,意识到关于艾尔海森的记录实在不多,这个结论宣告着妮露带来的有效信息已经尽数提取,我终于瘫倒在椅子上,此时,天际已经再度擦黑。
然而卡夏的眉头只是越皱越紧,虽然她耐心地听完了我的解说,但很明显,她并不认同这个观点,而且反驳道:“为什么你不愿意相信他自己的说辞呢?为什么他不能只是想过平静的生活?”
“那是因为这根本就不可能。你不了解教令院,不了解学者!贤者意味着一切啊,那是对学术能力究极的认可,是统领学术界的象征,不可能有学者能拒绝这份权力和荣耀。平静的生活?绝对是托辞罢了。”我嗤之以鼻,卡夏毕竟只是普通人,没尝过学术的艰苦与血泪、不甘和憧憬,不知晓这份光荣也可以理解。
她有些怜悯地看着我,说道:“我才要说不可能,我不相信妮露的为人会认可那样虚伪的人。”
“虚伪?你言过其实了。对伟人来说,这是常见的特质,心机和博弈都是身居高位者不可或缺的技能,说他目的单纯才是想太少了!何况妮露的一面之词并不可信,她连教令院都没有进过,不过是个舞女。”
“这是你的切身体会吗?”卡夏的声音开始紧绷,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仍然没有留意她酝酿的怒意,无知无觉地发问:
“……什么?”
“我问你,这是你的亲身体会吗?还是你对幻想出的所谓英雄伟人的迷信?你贬低我祖先的身份、为人,贬低她的朋友,是因为你那可笑的‘教令院’出身的优越感吗!滚出去!我不该帮助你的,不要再来了!”
就这样,我被扫把打出了卡夏的家,在一声关门的巨响后,我站在街道上,茫然地注视着紧锁的门窗,路过的行人在对我指指点点,我却无暇他顾,连忙敲她的门向她道歉:“对不起,我不该那么说的,我没有瞧不起你们的意思!”
然而卡夏没有回应我。留给我的只有路人的悄声议论,和穿过大巴扎吹过我的孤独的穿堂风。
几日后,我有些沮丧地开启了拜访卡维故居的行程。这几天里我除了给卡夏寄道歉信之外,还重新整理了手头的资料,并且调查了卡维其人。卡维也是个相当低调的名人,他在世时从未出版自传,也拒绝了其他人为他作传,所幸和艾尔海森相比,他在同时期其他人的记录中出现的频率高了不少。在同学派后辈眼中,这位天才建筑师非常乐善好施和开朗大方,为学弟学妹提供了不少学术和经济援助,如果说艾尔海森的人际关系是若隐若现的几根细丝,他的人际关系网就是巧手的蜘蛛工匠编织出的巨作,可惜的是,他同样没有后人,我还是得从蛛丝马迹中拼凑他的完整人格。
卡维晚年居住在须弥城郊,一栋由他自己设计的小屋中。除这栋小屋和卡萨扎莱博物馆外,卡维还参与过许多沙漠建设项目,在古建筑修复上出了很大力,但这些都是闲话了。我在前往他的故居时,一路上都在暗自向草神大人祈祷,希望卡维与艾尔海森的友谊维持一生,最好晚年还时常联络,如果故居还保存了纸质记录简直再好不过了(虽然卡维似乎没有日记的习惯)。
那是座非常典雅精巧的双层小屋,藏匿在城郊的深林中。须弥的郊野有许多无人居住后被用作巡林员的临时住所的建筑,它们大多缺乏深度的维护,显得略有破败,但卡维的家一直被专人呵护,我想,见到这座建筑的人就不会再质疑其合理性了,任何一个追求恬静优美的林居生活的人都会爱上这座小屋,这里简直就是梦中的家。正当我站在门廊前观察这里时,我听到后面传来了脚步声,回头一看,居然是一脸冷淡的卡夏。
我讪讪道:“你好,你收到我的道歉信啦?我真的很抱歉……”
我在信里说明了我的行程,但没想到她也会前来,她一直没有回复,我还以为她永远不会原谅我了。卡夏的态度并不热络,她平静地说:“我只是想来证明你是错的,不要误会。”
好吧,如果你这么执着的话。今天的调查在无言的沉默中开始了。
一进门是个小小的玄关,左右各有一条脚凳,我猜这大概是出于设计师的对称设计?墙壁上钉了一个黑板,大概是设计师随手写写画画或者记录灵感的地方,上面有许多大头针的针孔,也许曾经钉过什么东西。宽大的客厅正对玄关,木制沙发仅留下了一个,并且用隔离带围了起来,禁止触碰,沙发上的布垫是繁复的几何图案。茶几同样被保护起来,上面摆放了一些小物件,比如旧酒壶、咖啡壶等,不知道是否为真品。客厅的博物架上有一些装饰性家具,如彩釉陶瓶、雕刻件和唱机等,大部分与家装风格很一致,偶尔有几个很突兀的古怪摆件,我猜测是由于屋主性格跳脱、不拘于形所致。
说实在的,我不太懂室内装修的门道,但感觉得到这个房子的采光非常舒服,比我自己一个人蜗居的毫无生活情趣的屋子好太多了。尽管这里的生活气息已经被后人的修缮整理所驱散,却仍然会让人油然而生一种温馨感,这种气质和我所了解的热情开朗的卡维是不谋而合的。
客厅连着一个半开放的阳台,用一扇玻璃门隔开。不知道他在此居住时阳台上开着什么花,现在这里种植着好养活的须弥蔷薇和矢车菊,正在随着微风轻轻摇摆。
工作间在左手边,与厨房遥遥相对。到了现在这里只是徒有其表的空房间罢了。墙上挂了一些常用工具,其中一些制式已经被淘汰了。这里曾经诞生过无数过伟大的创想,我用力吸一口气,想要呼吸到一点天才学者的气息——我当然知道哪怕在教令院呼吸十年我也没有汲取到什么可吸入的智慧——当然也只闻到了空荡荡的灰尘的味道。工作间的角落有一个古旧的留影机,中央摆放了一个卡萨扎莱宫的模型,并且我知道这应当只是后人添加的模型——大概是为了增加一点这个空房间的游览价值,起到这些作用的还有几个不明用途的机械结构、沙漠建筑复原模型,都是卡维的作品。
接下来就可以上楼了。卧室位于楼梯边,共一大一小两间,其中大卧室有一张非常宽大的双人床,在窗前的架子上摆放了两只琴,琴弦具是松松垮垮,但表面很干净。毕竟是无人弹奏的乐器,此刻放在这里只是为了留念,作为乐器本身的功能倒是不重要了。
“为什么有两只琴?”我喃喃自语道,“卡维还研究过乐器制造?”
卡夏的声音突然响起,说实话,她半天不吭声,现在突然开腔着实把我吓了一跳:“因为这里住了两个人。”
我现在有点怵她,所以虽然不赞同也不敢直白地反驳:“为什么?琴也可能是卡维做的吧。”
卡夏径直走近,指着琴的侧面说:“这可是老牌订制乐器,有刻制造日期,它们的制造日期差不多。这个牌子的琴现在还在生产,剧场上个月才购入了一批,我很肯定它的设计师和卡维没有关系。而且双人床和双人脚凳……别告诉我你什么都没发现。”
“这两个可当不了证据,万一只是卡维本人偏好大床和对称呢?况且档案上他根本没有结婚。”我理由很充分,卡夏想了想,说:“说不定是合住。”
“合住还能住一张床上?而且他那么有名,晚年肯定也不缺钱,有必要和人合住吗?”
卡夏不说话了。虽然我取得了阶段性胜利,但卡夏的话像冒出幼苗的种子一样,有种尚不至于动摇我、却让我有点动摇的力量。不行,要坚持自我,我摇摇头,出门走向书房。
这里的书籍也大多是模型书,毕竟原本的书籍都被屋主捐赠给了智慧宫,几个宽大的书架显得有些徒有其表。书桌也非常气派,大抵是为了能够展开图纸,桌面十分宽敞,在木制的边角有一些细小的刻痕和小洞,我猜是圆规留下的。有一盏花型台灯,造型典雅,我在教令院也见过类似款式,但现在无疑不会亮了。
在这个旧日用具几乎已经消失殆尽的房间里,有一样特别显眼的东西,我一直在刻意无视它,但它真的很引人注意——在一个靠墙的书架的二层,有一个奇妙的花形装饰,外观稍微有点像蒙德的风车菊,在书房的窗户打开、微风精准地按照角度吹过来时,它就会轻飘飘地转动。这个书房的地毯也是这样的几何纹样,我忍不住凑近去观察,用手轻轻拨弄它的金属花瓣,但除了让它转的更快些别无用处。正当我准备收手、再仔细去书桌那边瞧一瞧时,精美的花盘突然一歪,居然就这样掉了下来!
我震惊又无措地慌忙后退一步,条件反射地回头——老天,卡夏就在我身后,完全目击到了我毁坏文物的现场,正一言难尽地看着我!
“我不是故意的……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拜托,它一直在转啊,我只是轻轻摸了一下……等等,什么?”
我突然听见了沉闷的轰隆声,掩护着机簧的咔哒声,在一阵令人牙酸的摩擦地板声后,墙边的书架如两扇轰然洞开的大门,开始缓缓摆向两侧。房间内瞬间布满扬尘,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墙后出现的小隔间,喃喃道:“机关……?”
对,卡维也是个机关学者……他当然可以在自己家准备密室!
如果破坏装饰才是开启机关的条件,那么显然,我是百年来首次揭开这间暗室秘密的人。小吉祥草王在上,我当学者那会从来没有如此发现,眼下却歪打正着实现了曾经的夙愿,真有点哭笑不得。我一边咳嗽一边挥开烟尘,顾不得通知外界,满心都是要彻底搞清这里秘密的想法,直接冲了进去。
这是间很小的房间,或者说储藏间更合适。墙壁上镶嵌的光源不知供能原理,现在仍明亮如初,照亮了地上摆放的两口大箱子和一些壁挂。一进门正对的画框里是一张纸,上面华丽的笔迹显然出自卡维之手,他如此写道:
他提到了艾尔海森……无暇思考这些话语的意思,我颤抖着双手,跪坐在地下,打开了第一口箱子。
艾尔海森,你究竟过着怎样的生活,是怎样的人呢?你也是这栋房子的主人吗?
他的阅读范围很广博,不仅涉猎语言、历史和哲学,甚至流行小说也囊括其中。书页上时有批注,其内容往往精简且毒辣,一针见血。他对先贤缺乏恭敬,遣词造句能看出张扬的自我思考,否定书中观点也很是利落。仅凭借一些段落的陈述,就能体现其学者的水准与才华。
又是相簿,留影机在当时算是枫丹传来的新鲜玩意,但在教令院的学者中十分风靡。两本相簿封面上都写了卡维的名字,还标注了序号,我先翻开了编号为1的那本,快速浏览过一遍后判断,这是卡维取材时的摄影集。我本以为第二本的内容与第一本无异,然而几乎是刚一翻开封面,我就被吓了一跳。
第一页是年轻的艾尔海森的脸。他合着眼睛,靠在书房的高背椅上,光线斜斜打在他的鼻梁上,在脸颊边留下直而长的投影。几张照片连在一起,是他从睡梦中惊醒的全过程,最后一张照片里,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镜头,眼神像一只巡猎的鹰。再向后看,有晚餐的餐桌、盛放在瓶中的新鲜花束、须弥街头的小猫、枝梢的瞑彩鸟,许许多多再平凡不过的事物。还有沙漠金粉色的夕阳、沙丘上投下巨大影子的驮兽、巨大的陵寝、异国的山峦和华灯、流风和海洋……我还看到了这座林间小屋落成的全过程,设计师本人无疑非常关心它的建造,几乎记录了它的整个完成周期,而在屋子终于竣工后的下一张照片,是一间空荡荡的房间,角落堆了许多纸箱,阳光透过彩绘玻璃照在地面上,灰尘凝滞在斑斓的光线里,艾尔海森席地而坐,面容仍旧英俊,发际却已经有了白色,正微微眯着眼凝望着镜头。照片右下角卡维的笔迹仍然飘逸灵动:搬家,最后一件家具:烦人的缪斯。
将近五十岁时,艾尔海森结束了在教令院的书记官工作,这也宣告着他从可供参考的官方档案中正式退场。原来中年的艾尔海森选择的归宿是这里,一座恬然静谧、不受打扰的梦中的家。我该如何把照片里的艾尔海森与阴谋家的假想连接起来?茫然无措地,我只是徒然地翻阅着相册。
我看到了友人相聚的酣宴,我熟悉或不熟悉的人们聚在院子里的圆桌边举杯。还有月色模糊的深夜,彩色的飞蛾绕着院子里的灯柱飞舞。不知谁照下了醉酒的卡维,他的金发披在酡红的脸颊边,眯着眼睛开怀地大笑。有时我翻到一些照片,它们并不隐私,却无端让人心跳,仿佛我正在窥探一段无第三人可插入的生活、窥听无第三人可听见的私语。我看见坐在卧室的飘窗上弹琴的艾尔海森,身穿宽松的浴袍垂眼抚弄着琴弦,背后是柔软华丽的丝绸靠枕,温暖的黄色灯光笼罩着他。书房里有时坐着伏案作图的卡维,有时坐着姿态惬意读书的艾尔海森,他们有时无知无觉地沉浸在照片中的时空中做自己的事,有时也留意到镜头,向这端投来注视,仿佛只是生活中最寻常的那一瞥。
至于那两个铁盒,草神在上,妙论派的天才学者没有在细节上为难人,铁盒就只是铁盒,或许曾经盛过点心或是干果,总之没有多余的卡扣和机关。掀开盖子能看到成沓的纸片,用夹子夹着,整整齐齐码放在一起。我小心地取下一页脆而薄的纸张,看到顶端有与玄关的黑板如出一辙的大头针小孔,墨水也褪了色,但依旧能够辨认:
“出差,帮我喂猫。”
——“我不记得我们养过猫。”
——“拜托,她超乖的,而且还生了好几个宝宝,你忍心看她在普斯帕咖啡馆的室外桌下面每天蹭顾客的腿讨吃的吗?猫粮就在橱柜右下角,我走了。”
同一张纸上的对话就此结束,下一张纸上这样写:
“你有病吧艾尔海森!!我问了提纳里,他说把没吵完的架用特快瞑彩鸟从雨林邮寄到沙漠这种行为肯定是脑子出问题了,建议你赶紧去看看医生!!而且我哪里吵了!!你带着耳机能听见什么!”
除了这种不知所起的拌嘴,还有诸如备忘录的购物记录:“买鸡蛋、香辛料、橘子、稿纸、牙膏、铜线。”每个单词后面都打了对勾。
打开另一个铁盒,里面装着一些零碎的物件:一只褪色的青蓝色羽毛笔,暗淡的羽毛由于长久的岁月失去光泽,有些散乱地灰扑扑相互蓬松纠结着,金属笔尖已经秃了;遍布划痕的旧耳机,封皮陈旧的笔记本,里面散落着我看不懂的文字;两枚空荡荡的神之眼,并排放在一起。
还有一个随身听。它早就应该报废或者没有电了,可是当我试着按下播放,它居然发出了一些无规则的杂音,然后沉默几息,散乱的音节聚合,拼成了人声,逐渐流畅起来。
这一刻,这间房子的所有旧日时光一齐放声歌唱。
“……祝……祝……生日快乐,兼辞职快乐!管了半辈子档案感觉怎么样啊,算不算功成名就?”
“挺好的,看到退休金的数额心情更好了。”
“你到底要把这个烂梗玩到什么时候?”
“到你彻底脱敏的时候吧。”
“……真的受不了你,蛋糕你自己切吧!我……还……你真……”
在盒子的最底部,有一张相纸,上面是两个身穿旧式教令院长袍的年轻人,正是年轻的艾尔海森和卡维。他们靠得很近,几乎肩并肩,朝着镜头有些拘谨地笑着。照片背面角落里是艾尔海森的笔迹:“课题立项。”这张照片被保存得很好。
如果在这个时候在书房读书,金色的阳光会正好照在桌子的边沿,心情也许会非常好。不知为何,幻想两个死去很多年的、与我截然不同富有才华与智慧的人曾经享受着与常人无异的丰饶而满足的生活时,我也能感受到某种无拘于乏味自我的自由。
“……所以你有什么打算?”在短暂又漫长的寂静中,卡夏打破了这种无法言说的氛围。她捧着相簿,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首先得汇报教令院……他们应该会向小草王大人说明,然后共同定夺如何保存这些……遗产。”
“哦……哦,想得挺周全。”卡夏犹豫了一会,随即补充问道:“那你的书呢?我是指,传记。”
“啊,对。艾尔海森的传记。”
我就坐在满是尘灰的狭小储藏室里,努力地回想我满怀激情写就的初稿,那些环环相连的诡计,坐在幕后规划一切操弄权术的谋略家,以及脑海中被赋予野心勃勃意味的笑容……所有这些都如泡影一般消散了。我知道这些假想和这样平静安逸的生活可以不冲突,再强大的枭雄也有享受生活的权利,我知道……可是我只是无法再继续下去了,当我认识到我只是在把自己对伟人的幻想、对成功者的幻想强加在另一个活生生的人身上时。
“你也许是对的……妮露也是对的。他说不定真的只是个追求平静生活的普通书记官,做过很了不起的事,但那也不意味什么。说到底,谁又能定义伟大和平凡呢?”我扶着箱子站起来,因为腿筋麻痒呲牙咧嘴。承认我的错判也没什么不得了的,总比花了十年才承认我的平庸好得多,但话又说回来,我总在太过纠结它们的定义,反而忽视了被表象左右的自我,实在是够蠢的。
我苦笑一声,仰起头放空了一会大脑,又突然想起来什么:“卡维和艾尔海森的友情真令人羡慕,能和朋友合住这么多年,总是吵架还不分开,这很少见。”
不知为何,卡夏又朝我翻了个白眼。
两天后,我拜访了须弥的公墓。时近秋天,墓园栽种的落叶乔木已经开始发黄,预备在某个大风的日子里一夜间纷纷扬扬飘落。生论派学者们坚持说,栽种常青树木是为了纪念不朽的灵魂,而落叶树木是为了阐释生生不息的生命轮回,听起来很是玄妙。
我带了一点花,放在了墓碑之前。
“为我的误解道歉。”我喃喃道。
艾尔海森的墓志铭很简单:“长眠在这里的学者,掌握了世间一切有关平静、自由、幸福地生活的答案。”卡维的则更加简短:“愿爱与理想常伴你左右,如此便能百年不孤独。”
真的有人可以做到既富有智慧也不缺乏平步青云的途径,却只把自己的才华用在追寻这些答案吗?我在梦中向自己的心提问。
为什么不可以呢?在深沉的梦里,她宁静地回答道:“穷尽再多宇宙的智慧,有时也难以得到生活的答案。我曾目睹千万命运的轨迹交织分错,最终一并归于奔流不息的地脉;千万智识相连统合,意志可以比肩神明。人的力量、人的生活、人的命运……永远是最宝贵的素材与力量的源泉,也是最难解的、无穷变易的题目。”
小吉祥草王大人……传说,她会在智者求索的梦中出现,为世人指点迷津,可我并非智者,也分不清这只是梦中奇想还是真实的启示。梦里我无法从混沌不清的意识中辨认神明的脸孔,只有她平静而富有智慧的声音,如同涓涓的水流流进脑海,抚平我的困惑、焦虑、畏惧与一切情感,于是我平静地向她继续提问:
“……哪怕会招致误解,被当作碌碌无为的庸人?”
梦境闪了闪,就像她眨了眨眼睛:“被如何定义、如何解读,艾尔海森从不在乎,凡庸也好,出众也罢,对他而言都是无价值而被滥用的词语。从这一点上讲,我也很佩服他呢。”
“……他这么想吗?但我还是会被困在其中呢。虽然我还是会被他人的定义困扰的庸人,却觉得……凡人也可以做伟大的事,而一切伟大,终将归于平凡……能这样生活就很好,自由、幸福、不孤独……”
这是你的哲学吗?唔……我会说,这是富有“智慧”的结论,我很喜欢。她笑着说,随后梦境再度闪烁,神收回了视线,而我的意识再度沉进了无边的、甜美的黑暗里。
五个宝宝都是萌萌的(ˊˋ*)
1.《六爻》Priest
仲夏夜里蝉声四起,越发显得四下安宁,唯有夜空上一把银河如练,掬一捧光华万点,皎皎万岁春秋。寒来暑往,枯荣明灭。
文字也可以这么美,到我写景的时候只有俩字“好看”,形容人的形容词也只有“好看”,总之在我这没什么是“好看”不能解决的,书到用时方恨少,P大的文笔真的好。
2.《全球高考》by木苏里
他身后的陆地绵延一亿多公顷,脚下的海有三百多万平方公里。再往南,至多不过穿于云上,绕地而行。
如果你不想被地理老师打死,就将句子修改一下:
我身后的陆地绵延九亿多公顷,脚下的海有三百多万平方公里。再往南,至多不过穿于云...
我身后的陆地绵延九亿多公顷,脚下的海有三百多万平方公里。再往南,至多不过穿于云上,绕地而行。而种种的一切,构成了我的祖国。
3.《某某》by木苏里
那个夏天的蝉鸣比哪一年都聒噪,教室窗外枝桠疯长,却总也挡不住烈阳。
用于回忆在学校发生的美好的事等等。
4.《君有疾否》by如似我闻
春雨淅沥在屋外,碧透梧桐。室内香雾暖烟纠葛,将道不明的心思悄然缠缚。
可以用在记叙文。
可以用来写古物遗址什么的或是什么永恒的精神等等。
5.《伪装学渣》by木瓜黄
会往前走的,会过去的,即使现在深陷囹圄,只要使点劲,不行就再用点力,走出去,想要的生活、答案……都会有的。
用于写要有坚持不懈的精神,努力冲破困境类似的作文。
6.《撒野》by巫哲
没有谁的生活会一直完美,但无论什么时候,都要看着前方,满怀希望就会所向披靡。
适用于写做人要乐观积极向上,不要被困难或挫折打倒,这一类作文。
7.《不死者》by淮上
"在过去这场浩劫中,病毒带走了难以计数的生命,全球人口锐减过半,很多小国家甚至就此从人类的版图上消失了。”
“如果后人撰写未来的历史,他们将会发现没有任何文字词藻能写尽这场灾难的残酷,也没有任何语言修辞能描述人类为生存而付出的,艰苦卓绝的努力。”
“我们怀揣火种走过黑暗长夜,跨过战友的遗骸,踏过荆棘和深渊,最终在累累尸骨上重新点燃了种族延续的火炬。我们这些活下来的人不需要历史来记载功勋,也无谓那些空虚华美的称颂;只要山川河流、千万英灵,见证过我们前仆后继的跋涉,和永不放弃的努力。"
可以用到关于这次疫情的作文中,但需要稍稍修改一下:
在这场浩劫中,病毒带走了难以计数的生命。
如果后人撰写未来的历史,将会发现没有任何文字词藻能写尽这场灾难的残酷,也没有任何语言修辞能描述他们付出的艰苦卓绝的努力。
他们逆流而上,他们保持着善良和坦荡,他们怀揣着火种走过黑暗长夜。跨过战友的遗骸,踏过荆棘和深渊。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我们终将取得胜利。
那些山川河流、千万英灵,都见证了他们前仆后继的跋涉和永不放弃的努力。
再强的朔风,也无法阻挡春的回归。山河无恙,前行有光。
*全员cb架空九人家庭设定
*打工人+研究生+在读大学生年龄差
*ooc致歉
我家其实还蛮大的。
许向安这么说的时候没有参杂半点网络黄色段子,也没有凡尔赛,他只是实话实话罢了。
正常人家人口数量也很难达到九这个数字吧。
...
很不幸地是,这幢房子的九个主人的时差不能说勉强磨合,只能说九人九色没有迁就全靠感情。
散是满天星,聚是一盘沙。
虽然风一吹就散了,但能缠缠绵绵到天涯。
柏闻拉开客厅窗帘准备迎接新的太阳,外面暗沉的天色告诉他今天可能不是个好日子,但阴天适合居家,也是一种相对愉快的模式。
走进厨房,取出咖啡机,是个很安静的早上,令人心旷神怡,透过玻璃门还能看见外面花园里绿油油的一簇芭蕉叶,栅栏上缠绕的蔷薇花墙,以及…
墙外跑过的黑色身影。
大早上的阴天配大早上的顾子尧,简直不要太闹心。
不仅闹心,还有点闹胃。虽然后者只是因为没有得到充足的食物而抗议,但既然黑色的顾子尧出现在柏闻原本舒坦还带点晨起的倦懒的早晨,只能让顾子尧背锅了。
扣着一口锅的顾子尧继续晨跑,不快不慢,匀速运动。力量感很强但并不刻意,松弛感,你可以这么形容,就像身姿矫健的狼,很优美。
尤其是从上往下看的时候。
乔殊在二楼阳台上打哈欠,头发凌乱但美感依旧,眼里还带着清澈的茫然。
美人就是美人,帅哥就是帅哥,不会因为发型凌乱,或者只拖了一只拖鞋不仅左右颠倒而且前后也颠倒就抹杀了这一点。
熬着熬着听到了鸟叫声。家人们谁懂。
写论文熬麻了的乔殊并没有意识到此刻自己的前脚掌正以一个什么样奇怪的姿势塞在拖鞋带子里,而被差点撑坏的拖鞋说我罪不至此。
他趴在栏杆上欣赏了一会远处的顾子尧移动路径,觉得此刻他很像在某些游戏里开了全知视角看自己操控的小人往左往右。
好,顾子尧往左边跑了,马上按↓键下坡,→键避开花坛,漂亮,加速…哦,没有加速键。
人生就是这样的。当你以为没有多少观众的时候,你不知道自己在室友眼里是被当做什么。
顾子尧一无所知地晨跑,心想今天凉风习习天气不错。
端着咖啡去客厅看大盘的柏闻终于等到了这个家客厅出现的第二个活人。
顾子尧在外面暂且不算。
来的人是林致,是柏闻意料之中的。
如果要把人群分类排榜的话,林致大概可以排在柏闻“能够正常交流的top3”类里。
柏闻一向觉得林致活得像向日葵一样,但是为人处事都带着一种茉莉般的清香,总之是花一样的。
“早安。”林致说话都是很和煦的,如沐春风,柏闻回了一个带着笑的“早安。”
“咖啡还有多的,在厨房。”
林致先是表达了感谢,随后表示自己要去花园里先看看,然后把多肉搬进来。心情很好的柏闻端着平板也跟了出去。
花园里林致穿着蓝色的睡衣,阴天的光线下就像一颗蓝莓。
至少从三楼视角来看是这样的。
“吱吱啊,”凭栏远眺的季少一抓着栏杆喊话,“我听说给植物唱歌它会长得好一点,有科学依据的。”
关于这一点季少一信誓旦旦,并表示如果林致有所怀疑他可以把许向宁薅起来给他现场展示一段论文presentation,随便提问就当毕业答辩的排练。
这一嗓子没有把许向宁薅起来,但叫醒了夏予扬。
presentation对于大学生的伤害有多大请看VCR,本来在做着拥抱零食梦的夏予扬在耳朵灌进隐隐约约一声pre的时候直直地从床上做起,并发出灵魂三连:
“什么pre”
“ddl要到了吗”
“用英文吗”
鬼片还是吓人的,更吓人的是寿星本人。
第二天江恪直挺挺的躺在床上声称自己已经达到了天人合一的境界,此刻他的灵魂和心智已经跨过了26岁那道坎达到了此楼的巅峰。
“人话版,吓傻了。”乔殊言简意赅地进行了总结,因为夏予扬正用一种听不懂但是觉得有道理的崇拜眼神看着江恪。
夏予扬既然已经起床了那么早饭就有着落了。煎蛋、麦片粥、三明治…储备还是比较丰富了,除了没有季少一想吃的贝果了。
他捏着那个空空如也的袋子痛心疾首:“我记得昨天还剩两个。”
袋里空空如也,不知道是哪一位半夜起来叼走了最后两个。
一楼走廊飘出来一个人,脚步踉踉跄跄,眼神迷离,头上箍了发圈,撩起来了刘海。没有刘海难度系数就上来了。
无奖竞猜:这个是许向安还是许向宁。
季少一眯着眼睛看了半天,觉得是许向安,因为许向宁的呆毛可能会更明显一点,即使此人头发凌乱。
夏予扬说他有自己的辨别方法。
于是他凑过去用高分贝故作惊讶地喊着:“柏闻前辈你今天开盘了吗。”
柏闻手一抖,差点把盘子扣在桌上。
双胞胎中不知道哪一个继续走路没反应。
“那就是许向宁咯。”夏予扬摆摆手,跑去厨房煮鸡蛋。
“说真的,我一直都摸不清小羊是聪明还是傻,这孩子好像智商忽高忽低的。”季少一感慨,“年轻真好,一切都还没定型,一切都还有余地。”
已经定型很久的江恪跌跌撞撞下楼,先是摸了一把扶梯又不小心把拖鞋甩飞,为所有人展示什么叫26岁,尚有弹性。
奔三的江恪依旧在不遗余力地展示成熟男性的魅力,以及返璞归真的本性,以至于大家一般都不随便进他的房间毕竟有前车之鉴。
“挺大。”这是闻风而来的乔殊,“我是说胸肌。”
“哇,八块。”这是叼着牙刷的许向宁。
“我能摸一下吗。”这是坚持在健身房试图练出双开门宽肩的夏予扬。
“好恶俗啊。”这是尖叫着捂住自己眼睛从指缝里光明正大看的季少一。
柏闻把人都赶了出去,啪的把房门关上,留下莫名其妙被占了好几眼便宜,尚在床上一头雾水的江恪。
当天晚上顾子尧打完拳发现许向安正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出于关怀他问这位弟弟是不是有什么事。
许向安掏出一个相机说子尧哥你把那个袖子撩成无袖可以吗,无袖是好文明。顺便把衣服也拉上去一点,这样出片。
顾子尧让他拍了几张后严肃地进行思想教育工作,总结下就是在家里可以,在外面这样拍别人会被当成奇怪的行为艺术者。
低情商发言是这样很像一些Luo男爱好者耶。
许向安和双胞胎弟弟许向宁的大学生涯很平静,普通大学生一般都住校,在同家里剩下几口长辈商讨过后,他们认为自己应该体验住宿的大学生活,婉拒了走读的建议。
“那是我们哥哥。”许向安这样解释。
“那你们家挺五彩斑斓的。”
住校相对于几乎满课的大学生是比较方便的。
周末还是会回家的,虽然地铁有点挤,但有专车接送。
这样一说在读研究生乔殊也不太想回家住了,毕竟赶着上课,离教学楼住的近可操控性更强。
“但是你要这么想,住得远,你的请假理由操控性更强。”社会青年季少一怂恿。
乔殊眉头一皱,微张着嘴唇似乎觉得有道理。在一旁听了全程的林致感觉头皮一紧不妙,赶紧在乔殊张嘴前把人打包去住宿,才堪堪挽救了险些失足摆烂的祖国学术花朵。
夏予扬虽然深受社畜哥哥们的欢迎,但为了更好融入校园,以及更充足地享受零食自由,毅然决定住宿。
所以在工作日一般房子里没有学生党。
只有一群打工社畜。
“准确来说只有我们三个,”季少一瘫在沙发上,“那俩是资本主义,和我们牛马不是一个品种。”
年轻的小顾总不苟言笑地和员工开会议,优雅的小柏总刀刀温柔地和客户谈价格。
永远牛马永远狂奔在甲方阴影下的音乐工作者季少一大大叹了口气,认命似的上楼继续改歌。
“牛马别墅牛马多,牛牛马马凑一窝。”
江恪风尘仆仆带着一身班味和小龙虾夜宵回来的时候,在车库门口遇到晚自修结束的小林老师。
双重班味。
忙活一天工资还是那个数的打工人们在阳台上把酒言欢,顺便给还在上学的弟弟们打了个视频问候。
其实也没有那么想见,只是买了小龙虾必须要馋一下学生党。
买了不炫等于白买。
分量很足,至少比他们这一盒小龙虾多。
真烦呐。
酒过半杯季少一举杯邀明月,长叹一句:“敢问免费劳动力何时毕业。”
江恪再三劝他打消等乔殊一毕业就把人骗进工作室的心,咱们又不是要做家庭企业别搞,尊重小孩的职业自由,人家一个研究生给你打白工算什么回事。
季少一摆摆手说自己知道,这不是还有小羊马上毕业了吗,总之现在就业环境恶劣工作室永远给他们留一个做牛做马的位置。
收起你的魔爪吧。江恪拍拍他的肩,都说肥水不流外人田,那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薅羊毛别薅自家人。
许向安回家会比许向宁晚一些,据他自己所说还有兼职要做,包括但不限于炒面、炒饭、英译汉汉译英等等。
虽然夏予扬是回家最晚的那个,但他却是在疲劳一周后最有人味的。
精力无限,回家充五分钟电就能续航一周的那种。各种活动手到擒来,今天想一个团建明天端一盆新菜,创造过四个厕所都不够用的奇迹。
林致说扬扬是家里的小太阳,能温暖我们所有人。
被从床上拖起来去k歌的乔殊说拿弓来,我要后羿射日。
家里自备k歌麦克风的好处就是你可以用这个来叫醒室友,也可以用这个来阻止一些危险行为。
比如在大家唱歌的时候江恪嫌爆米花太甜想要自己去做一份,还没摸到厨房,柏闻一把拽过麦克风来了一句“站住。”
国人的DNA里可能对于麦克风的声音有着天然的畏惧,似乎是九年义务教育小蜜蜂支配下的后遗症。
江恪果然站住不动。
柏闻发现顾子尧正在以一种深沉的目光看着自己,直觉告诉他自己的发小应该说不出什么好话,但他还是没忍住:“你那是什么眼神。”
顾子尧指了指他背后的k歌平台大屏幕,上面正好暂停在一句歌词上。
【手中麦克风就是绝对绝对权杖】
“门在那边。”
一户人家拥有将近50%的大学生,期末周简直是一场兵荒马乱。
夏予扬在发现截止到上交时期自己要两天写一篇结课论文才能保证完成本学期任务的时候,哐当的一声就倒在了林老师的怀里表示他脑子里真的什么都没有,什么物种才能两天生一胎啊。
小林老师一边顺毛,还要编一些已读乱回的安慰话,劝他快点把选题定下来,实在选不出来可以投骰子。
而这边没有什么论文但是有7门专业课考试的向宁已经升天。
轻舟已撞大冰山,船到桥头自然沉,都是小事。
等柏闻给他们端咖啡出来的时候发现许向宁的脸已经朝下埋在课本里,据他自己所说这样可以更好的吸收知识。
其实许向宁很聪明,小孩运气也很好,就是实在遭不住这三天七门的造,书看到半夜进度条已经不转了。
有时候你想放过你自己,但是总有人不肯放过你。
准备上楼先睡一觉的乔殊被江恪抓了下来,伙同季少一一左一右给人按在椅子上。以至于并不想复习的乔殊浑身上下写满了怨气,看上去还有点生气,脸颊刚鼓起来就被两边伸出的手戳回去。
乔殊开始看PPT,鼠标划得很快,键盘噼里啪啦地敲,江恪坐在边上总有一种小孩敲的不是字是哥的头盖骨。
这种不明显但是让人头皮发麻的怨气,让他不由想起了自己还在读大学的时光,那年备战六级,因为态度不积极,柏闻在给他复习的时候不动声色把听力调成了1.5倍速。
录音在前面跑,耳朵在后面追。
“远看群英荟萃,近看还债大队。”季少一如此形容这张桌子上试图把一学期知识塞进脑子的大学生们。
一般路过的许向安贴心地去厨房煮了几碗面,给楼上开会的总裁们送,给楼下还债的学生送,给看戏但是明早要挤早高峰上班的社畜送。
面送八大家。
一直到凌晨三点,柏闻总算收拾好了手上的报告,准备下楼看看客厅灯关了没。
在客厅入口处和顾子尧打了个照面,后者没什么表情,还竖起手指比了个“嘘”。
客厅里横七竖八睡倒一片,夏予扬头还压在电脑上,甚至没关文档,已然用额头按了一大片的G,还有持续下去的趋势。
希望他明天醒来的时候不要顶着半张脸的网格痕迹崩溃大叫。
沙发上睡着的是林致,还盖了个毛毯,看样子是陪同复习但没撑住。另一头趴着乔殊,手里拿着的书已经滑落到地上。
桌子上那堆书里发现了一对双胞胎,睡得很熟,就像在知识海洋里漂浮的两只小仓鼠,露出的脸颊鼓鼓的。
至于为什么另一头趴着的两位,哪怕倒下也要拿着“逢考必过”“三长一短选最短”的旗子。季少一架起的平板上甚至还有没写完的五线谱,边上摆了一杯已经凉了的枸杞茶。
柏闻用眼神示意顾子尧:沙发那边那三个归你,这边四个归我。
顾子尧眨眨眼:我没问题,但是你是不是不太行。
柏闻:你少管,我有自己的思路。
于是江恪就变成了那个被叫醒当搬运工的角色。
许向安被扛着上楼的时候头撞到了扶手,虽然江恪声称只是“轻轻地磕了一下”,但许向安睁开眼睛发现地板在面前摇晃,爆发出惊人高音。
“还不如一开始就把所有人都叫醒。“柏闻如是想,捂上了许向宁的耳朵,试图保护最后一个美梦。
“太可怕了,”第二天许向宁神情恍惚,“昨天我居然梦到我戴了个耳罩考听力,什么都听不见,我都急哭了。”
(一焦虑就开始打字是我了)
*原作背景+40年。第一人称。全文5万字。
我确信自己老了,就选了一个春光明媚的清晨,把退休申请报告交与新来的小书记员。他对我恭敬地笑,双手捧着贤者专属的荣誉勋章递给我,说:“卡维大人,恭喜您,可以休息了。”那双绿荷色的眼睛在我眼前晃。我脑中不免浮现出某张生硬的脸。
嘴上说:“按照我这工龄,退休金应该是最高那档吧?”
年轻的男孩忍俊不禁:“那是当然。感谢您这些年为剎诃伐罗学院做出的贡献,卡维大人,我们永远记得您。”
接过勋章的时候,我瞄到他的手。“戒指?”
小书记员脸红,下意识用另一只手挡。眼睛羞涩地看向一旁,告诉我他最近同相识多年的爱人订婚,准备...............
小书记员脸红,下意识用另一只手挡。眼睛羞涩地看向一旁,告诉我他最近同相识多年的爱人订婚,准备年底置办酒席。我向来容易受他人的喜悦感染,禁不住为他高兴,从手提箱取出一份我手绘的须弥常见户型室内设计的图纸,塞到他手中,跟他说有装修疑问随时可以约我咨询,我就住在上城区。
那双绿眼睛里流露出炽热的温度与柔和,让我心中一块被我遗忘的空缺孔洞久违地回响起孤寂的风声。可能发觉我在滞愣,男孩忽地一惊,腼腆地抿嘴:“抱歉,我太兴奋了……”
“我确实没成过家,”我调笑道,“可这不代表我不懂你的幸福,坏小子,真叫人羡慕啊。”
怀抱着喜悦与说不上来的复杂心绪关门离开,我一步一顿朝前走,乘坐电梯到一层。去往教令院大门的路上,很多同事和学生出来和我热情道别。“卡维先生年轻的时候长得很美,倒是想不到他会做个孤寡老学究,潜心向学到现在,”有个老同事抚着胡须看我,对他身侧的助教说,“但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是啊,”斜阳从熟悉的焕彩琉璃窗中射入,落在我们的侧肩,在墙面撒下版画似的剪影,“我实在是干不动了。每走两步,膝盖骨就咔嚓响。”
帮我拄拐的梅赫拉克做出代表微笑的表情。“它倒是不会老,”我的老同事微微低头,“小梅,你跟着卡维先生这么多年,和优秀学者的距离应该只差一个学籍了吧?”
梅赫拉克不理解他的玩笑,疑惑歪头,导致我差点没站稳。围着我的学生神情突变,争先恐后地伸手扶我,生怕我再像前几年去大赤沙海考察那样摔成左腿骨裂,以致卧床半年,至今还有后遗症。我尴尬地哈哈笑,慢慢走出这个我待了六十余年的地方。沐浴着夕阳时分带着涩味的空气,风从头顶上方的拱门缝隙无声吹拂过去,听院门在我身后合拢的声响,恍若隔世。
远景沉睡着平缓的山峦,烟霭漫布。东部山麓连着山崖,从高往低徐缓地扩展开去,西部的水泽同矮小的疏林一起消逝于水天一线。学院大门的坡路蜿蜒穿过圣树的缺口。我一下一下往前挪,经过一个独栋,我很久没去过的。我在门口停留一阵,想赌世界上是否有巧合。
事实证明愿望总会落空。
“这人又是旅行去了,”我说,“反正那没良心的肯定不知道我今天退休。没所谓,我只是心血来潮想看他最近过得怎么样,不在就算了。”
想了想,改口说:“不在家就算了。”随年岁增长,有些不好的话,就不便再挂在嘴边。
屋主艾尔海森是我的前室友,以前是教令院书记官。此人与极富社会责任感的我不同,是坚定的提早退休分子,宁愿放弃再做五年提升退休金比例的机会,也要早早卸任。
我当时在去交报告的路上,见他在职员存包处收拾行李,顺口问他要去哪,才知道那天他退休。他一反平日生硬的态度,语气里多出几分上扬的姿态,说:“你也应该还有两个月就能休息了。”
“我刚签了返聘合同,还得再干五年。”我摇摇头,回答他。
他停下手里的动作,语气又回到常态:“……什么时候的事?”
“‘刚签’,”我嘲笑他,“小老头,你先自个儿玩去。找提纳里陪你也行,我还得继续上班。”
那是我跟艾尔海森最近一次的对话。往后的五年里,我对他的印象停留在偶尔的纸面交流,和他那天手提公文包、头也不回和我擦肩而过的动作。我记得他因衰老而微微前倾的脖颈,不再如年轻时紧致、只剩依稀肌肉线条的身型。那双曾经能灵活翻动厚重书籍的手,也被皮肤松弛带来的青筋突起毁坏了应有的美感。在我在他身上闻到陌生的味道,后来回家后也在自己的衣服上闻到。那是走到这个年岁自然会有的东西。我不喜欢,但它客观存在,就像艾尔海森和我之间长久的隔阂。即便是友谊也跨不过去的沟壑。
“前任大书记官好像是月初出发的,”酒馆里,前三十人团成员哈坎说,“有够潇洒,艾尔海森先生,从以前到现在都是这样,真叫人羡慕。工资又高,事情又少。什么都有,就差个女人。”
继续笃定地:“他应该有个女人。”
“总不会是男人。”
“确实,”几人嘻嘻哈哈地哂笑,有一个说,“我听北边来的一个游商说,他们那头刚效仿西风的国度,通过了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的婚姻法,说是什么捍卫‘爱情自由’。”
“难以想象律法的国度也如此前卫,这或许算是一种politically-correct吧,”开口的人一听语气就知是知论派的学者,“作为具备理性与智慧的须弥人,我等实在无法理解,多巴胺带来的生理快感就那样重要吗?”
另一人道:“说来,以前任大书记官的英明,他怎么会错过和须弥的聪明女孩结成连理的最佳时段?他的智慧不能得到基因链的传承,实在是无比可惜。”
“他国自有国情在,内部事务轮不着我们评判;须弥的女孩们也都很优秀,自己过或者和爱人过都是好结局,倒不必便宜了那家伙,”我忍不住打断这一话题,“你们几个的思想太过落后,应该去伐护末那学院接受社会学改造。”
“卡维先生言重了,我们只是说说闲话,”好在其中一人自己打圆场,“说起来,很久没看过您和艾尔海森先生一起来喝酒了。”
另一个说:“能常常见到您二位一块的日子,得追溯到三四十年前。”
想起来了,我落魄的几年都跟艾尔海森住在一起。那栋房子的产权本来是我们共有,但后来归了他。我倒不在乎。做建筑这行久了,我见过很多家庭因为房屋的归属争得头破血流,四分五裂。艾尔海森能平静收下,不跟我做无谓的纠缠也算是和平的结果。我正常交房租,他也不借此为难我,对此,我在心中一直抱以感激。
在两年后,我终于存够了房产首付的钱,就立刻行动,在离他附近不远的地方买了一栋,才算终于有了自己的“家”——倒不是我死皮赖脸要凑过去,只是考虑到那处的地段好,方便工作。我一度以为艾尔海森会拿我的房屋选址打趣,但他却没这么干。那日我告诉他的时候,他语气里带着微不可察的笑意,内容却是在跟我攀比:“我家离办公室更近。”
我说,早知道天天上班都经过你门口,我就该多等半年,买另一朝向的一栋。
他摇摇头:“按照如今房产的性价比,你哪栋都不配买。”
我当场气得去再接了两单外务,去酒馆找人一块嫌弃这位嘴上不饶人的朋友。
随着肌肉萎缩,吞咽酒液不再像过去那样轻松,度数稍高,胃里便有些液体反流。我忍住把辣味的酒精闷在口腔等待酸水回落,才把酒液吞下。
摩挲酒杯的杯身,在酒精带来的迷幻中全心感受、拥抱。是我手指上的茧变得厚重,才认为是酒杯的材料变了。自然中的物质变换速度远不及人类。我很久没有摸到过自己年轻时的身体。认识到自己不如从前,只需要某天一觉睡醒,我盯着镜子,发现疲惫下垂的泪沟没有像往日那样在好好休整后就能减淡。它黯淡得像我学生时期用水泥做的模型。
一个人生活确实自由,我可以在酒馆喝到天亮,没有人会用让我痛得瞬间清醒的力道猛拍我后背,让我回家。我也不用在被带回去的路上惶然地思考对方说的到底是不是我家。退休的第一夜,我在酒馆吧台,紧抱梅赫拉克,睡足一个通宵。
等我次日腰肌酸痛地起身后,兰巴德往我面前放下一碟鱼肉卷,凑到我耳边说,艾尔海森回来了。
敲门声撕开春夜厚重的潮气。
我拄着单拐出去开门,和站在我家门口的某人对视。
“怎么是你?”我惊讶中带着欣喜,因为我确实没料到他会主动来找我。自打我搬离他家,我们又各有工作,交流的机会便少得可怜,我很多时候都要通过旁人来了解他的近况。与我记忆中又有了出入,他的脸上出现深浅不一的新皱纹,肤色也不再如多年前那般白皙中透着血色。
他也老了。我深刻认识到这一事实。
艾尔海森被植物在夜里吐出的闷涩气味覆盖,微垂的眼睑下,视线依旧如鹰隼般直勾勾钳在我眉眼,嘴里很快发出一串喑哑的声音:“舍得离开工作岗位了?”
“还有蒙德。”他说,“赛诺帮我写了信函,我在骑士团图书馆找到不少新出的古代文本,他们那位不老的炼金术士也带我去了龙脊雪山,实地考察。”
“一把年纪的人,怎么还爬雪山,”我勉强侧过身,给他让出走路的位置,“进来坐。”
鹅黄色门廊灯下,艾尔海森轻轻从我身前走过,步伐也不快,腿有些抬不高的样子,留下一条狭长的背影。他扫了眼梅赫拉克,问我:“你腿还没好?”
“年纪大了。仅靠保守治疗,恢复慢很正常,”我下意识说,而后感到违和,“等等,我好像没跟你讲过我受伤。”
“贤者受伤这种新闻,几天内就能传遍全须弥。”
“是吗?我以为你终于有了人性,学会关心别人了。”我向来反感他这种把我当成蠢货似的语气,自然就说出口了。
他瞥我一眼,毫不客气在我客厅的单人沙发坐下。“你也是一点都没变。”
我给他拿了个空瓷杯,敲在他手侧的台面。他却径自开口。“我很快就走。”他毫不考虑接下来的话是否会令我震惊,径直道,“卡维,我不认为以你的年纪和身体状况,选择独居是安全而合理的。我家有空房间,你稍微带点必需品就跟我过去。”
“啊?”
他抱着双臂:“听得见么?”
“我是老了,又不是聋了,”我说,“只是,为什么?你不会觉得两个近七旬的老汉住一块很浪漫吧?”
他侧头,眼神流动,露出反感的神色:“建议你把丰富的想象力留作他用,前任贤者先生。”
“那你是想干什么?”
我不满地再次看向他那张脸。方才在门口光线不足,我没太留意更多的细节。但现在我意识到,艾尔海森和我一样,也不再年轻了。他嘴角有剃胡渣留下的细疤,显然是手抖时意外留下的。而这对于常年惯于持剑的他而言并非常态。我找到了能讥讽他的事,却高兴不起来。“行啊,我不近人情几十年的学弟突然想起来要伺候我这个老单身汉了,我可要好好享受。”我咬着后槽牙说,“等着,我去收拾东西。”
我不知道自己做出这个选择是因何缘由。可能有几分是积压的怨气。我半靠房间的木椅,将业果木柜里的衣物取出,叠齐放入外出用的手提箱。艾尔海森在客厅倒我的枣椰奶昔喝,杯具碰撞的响声传到房内。我实在嫌他那副事不关己的习惯,干脆打断他:“你也太自觉了,有空喝饮料不如进来帮我收。”
“我以为,大建筑师有一双巧手,收拾行李这等小事是不必惊动我的。”杯底落在桌面。艾尔海森面带不耐推门进房。我倒没料到他会应允——不过他也从来如此。过去我们住在一起,每次让他收拾房间,他虽然嘴里不会说我爱听的话,但行动倒从来干脆。我将长裤叠起,反手接过他传来的外套。指尖掠过树皮般的皮肤纹理。他很快把手指往衣物后藏了两寸,不再让我触碰到他的指尖。
我怀抱手提箱,看艾尔海森用他那把打磨精细的黄铜钥匙拧开门锁。门口打开一条缝,里面的果木摆件的味道幽幽飘出,随着艾尔海森的左臂伸向我。我没反应过来他的意思,他也不解释,从我手里取走了手提箱,半扛在肩头走向客厅。我心头一动,步伐比思绪先一步迈进,跟在他身后走入屋内。
某人丝毫没有过问我要住哪个房间的意思(他家客房不止一个,之前我租住时是自己选的),就直接把我的手提箱撂在我原先住的房门前,不声不响离开。
“你进去放完东西出来搞卫生。”他说。
我耸耸肩,懒得计较他教官似的命令式语气。知道他只是在客观陈述需求是一回事,何况半夜吵架容易影响邻居的休息。
把手提箱留在客厅,我推开木门,回到阔别数十年的房间,却一时不敢往前。屋内的陈设位置正确得令人发指:我选的竹编枕照原样斜放在床笠上,连我刻意留出缝隙的衣柜柜门都维持住半掩的30度角,保持着我从这里离开那天最后的模样。我没摸到桌上有落灰。房内看似不需要大面积打扫。我需要做的只有把带来的衣物鞋袜,惯用的物品整理到它们该在的位置。“你不会这么多年都没动过这里吧?”
艾尔海森在客厅说:“你不要自我感觉良好。这是我家,我当然会收拾。”
我心头闪过一个念想,他会不会是旅行到家后听说我退休,就立刻把我房间整理干净,把我留的东西拿出来一一摆到我习惯的位置就去找我。很快这个幻想就被打断:“别把东西放在路中间。”
放着我贴身衣物的手提箱被他用笤帚随意地推回房门,像驱逐什么虫蚁。这成功刺激到我的神经,我简直是把最让自己开心的事在脑海迅速过了一遍,才不至于跟他计较。
考虑到自己的年纪已不太允许大喜大悲,和这样说话不中听的老单身汉相处,我得随时催眠自己不要和此人置气,免得咬碎牙齿,还得去健康之家花半个月的退休金做树脂牙冠,得不偿失。
始作俑者对我的情绪波动毫无自觉,单手抱来一床干净的被褥,丢包袱似的扔在床榻,又鬼魅般地离开。
我走进艾尔海森的房间,见他桌上叠放着几本书,书堆的边上有个驮兽皮制的笔记本。我记得这样款式的本子是他祖母留下的,数量相当多,他一般用来记一些私人的事——是我以前住在这里想偷看的时候,他会拿词典敲我后脑勺的级别。
我简单拢起艾尔海森床上的棉被,让梅赫拉克帮我把它盖到熟睡的艾尔海森身上。他果然不比过去那样精神收放自如,连我给他掖完被角都没醒来。
又洗了个澡,我换上寝衣站在沙发边,就着煤油灯凝视他的睡脸。大脑里回想酒馆里因他而起的讨论。
我确信,即便我几乎未赞同过艾尔海森的大部分言行举止,许多人对他的了解也远不及我。随年岁增长,他扎根于心脏的理智之种只会蓬勃生长,将一切小题大做的错误避免。他不会徘徊于“家”与“家庭”的论辩与情绪感知,即使他清楚自己会因时事变迁而逐渐失去选择的权利。某种角度而言,他算是一本通俗的读物。
厅堂里的寂静正如午夜本身一般深沉,而沉睡的艾尔海森神情如天鹅绒般柔软。浓烈的反差使我按捺不住自己奇异的心情,就像第一个看到万花筒内部的孩子。我并非文学系出身,无法准确描述此时此刻我的内心所想,但他让我想到冬日里的炉火,我仿佛能听见火苗在柴木上扇动羽翼的噼啪声,直到倦意与奇妙的安逸占据我的大脑。
等到进房间前,我才发觉他没摘隔音耳机睡觉,就撩开被角帮他关机,拔下接线口。指尖擦过他脸颊时,他轻哼一声,鼻尖微微一缩,吸进去什么,似乎在无意识地确认气味来自于谁。我一转身,在茶几上发现一个被我忽略的小物件:盒盖朝上打开,不起眼的木盒,里面放着我以前用的那把系着狮子玩偶的黄铜钥匙。
想来,他方才在这里等我,是想把钥匙交给我再去睡,只是老人的体力实在跟不上。
我胸口暖洋洋的,自觉地捞起那把钥匙,顺带用指关节轻戳一下他的脸颊,拿着取下的耳机去他房间插充电线。
做完如上行为后,我回到房间躺下,用心感受着熟悉柔软度的床垫,闻到数十年前常感受到的清洗剂香味,伸直双腿,沉眠至天明。
即使晚上熬夜,早上还是天蒙蒙亮就醒来,这就是老年人。我打开房门,看见沙发上空无一人,而对面房间的门没关严,漏出缝隙与屋内的灯光。
“艾尔海森,”我喊我这位久别重逢的朋友,“既然起了,要不要去吃点什么?”
按照惯例,我默认他不拒绝就是同意,进房间更换外出的衣物。再推开门时,艾尔海森果然整装坐在沙发上,低头在看一本蒙德文字的书。他日常总不像个知论派的学者,习惯用行动替代语言。见到我,他合上书,站起来,很平常似的朝我伸手。
我摆摆手表示拒绝,告诉他梅赫拉克足够让我站稳。他便收回手,环抱在胸前,那双尾部已被眼睑压下的上挑眼露出不耐:“那就先走。站着不动,是想负责锁门?”我白他一眼,故意用拐杖下端把他家地板戳得咚咚响,边戳边走。
他在后面冷冷地:“捅坏就用你养老金付。”
脾气还和年轻时一样臭。我心虚地减小力道,停在路边等他。
我们一前一后走,开门进咖啡馆。店员回头看见我们,惊讶不已,表示看到我们一同出现就像岁月倒流。我爱听这样的话,感觉心里那丛名为青春的森林仍旧苍郁,乐得像从树冠顶端窜过的飞鸟。我一把揽过艾尔海森的肩胛,朝他们大笑:“好,给我们上点好酒。”
店员动作一停,看向艾尔海森。艾尔海森只是皱眉,也不看我:“给我一小杯就可以。”
“艾尔海森,你这是早早在养生了?”我冲他吹了声嘲弄的口哨。
“正视身体的自然变化没什么值得被批判的,”艾尔海森瞥我,“除非有人已为耆老却依旧热衷于自欺欺人。”
我听出来某人又是拐着弯骂我,一时语塞,一走一拐拉开离他两个位置远的高脚椅,坐上去。梅赫拉克自觉跳到我手边的桌板休息。咖啡馆的店员露出几张见惯不怪的笑脸,其中一个走过来把我们之间的两张椅子抽掉,搬去别处,又与我们聊起昨日的教令院趣闻。我边聊边笑,仰头吞下去两杯酒,大脑便开始闷热。咖啡馆内的香气令我陶醉不已,但我几次开口都想不起来要起些什么话题。
“卡维先生,”一个新来的年轻店员把新烤好出炉的枣椰糖饼推到我面前,“您已经盯着咱们墙上的挂钟发呆十分钟了。是咱们店里的钟走不准了吗?”
没等我开口,艾尔海森便道:“这位长者只是还没反应过来从此以后都不必上班了。”
他咖啡馆众人哄堂大笑。我颇感尴尬,忍不住反唇相讥:“我是比不过你这提前退休的懒鬼。明明身强力壮,脑子也还转的动,稍微多一点贡献都不愿意做。属实是薅规定的羊毛薅到极致。”
眼见我们又要起争执,店员连忙打岔,扭头问我:“卡维先生退休后有什么打算?”
实话实说,他问倒了我。老去固然是不可控的自然现象,但人要如何优雅地老去,发掘自己往后的精神需求,却是个值得讨论的哲学问题。几年前的我正是因为想不到自己离了毕生挚爱的建筑学该如何生存,又看到新来的学生们还俨然嗷嗷待哺的模样,才选择了留在岗位。当一切尘埃落定,我就一时不知何去何从了。
我正发愣,远处一位和我们年龄相仿的妇人起身,笑眯眯地怀抱一叠传单朝我们一摇一摆走来。“两位英俊的先生,”她声音慈祥而婉转动听,带出微微后延的尾调,“如果没什么安排,要不要来奥摩斯港的相亲角看看?”
半白的发梢间,她半掩着嘴笑,脸上绯红:“有很多适龄的老姑娘在等着你们哦。”
两张新世界的画卷在我们眼前缓缓展开,下一秒艾尔海森便出手将他的那张快速卷起并丢弃:“谢谢。但我没有这种需求,以后也不必邀请了。”
妇人的神情转瞬间变得有些尴尬,我又一次被艾尔海森的无情所震慑。“女士,您别在意,他说话总是如此,算是个屡教不改的顽劣分子,”我伸出手,将她落到额前的一绺银发轻轻拨回原位,安慰她,“这样傲慢的家伙不去才是对姑娘们幸福生活的保证,您说是吧?”
妇人又盈盈笑起来,戴着翡翠玉镯的手抚摸我已布满皲裂的手背:“要是我的老伴儿能有卡维先生这样温柔该多好。”
“您谬赞了。”
“这么多年,卡维先生依旧英姿不减,我们有时聊起天来也还是忍不住要说到您,大家伙儿可都一直等着您退休呢,”她说,“所以,您愿意来赏光吗?”
我正思考着,艾尔海森又突然放下瓷杯回头。“不想去就直接说,我知道于你而言拒绝别人的请求是很困难的事,”他对妇人说,“你如果是诚心邀请,就应该把宣传单留下,留别人回去思考,而不是立刻要对方作出答复。”
我像读报似的看完上述内容,借此机会找到了提出心中疑问的时机:“艾尔海森。”
“什么?”
“说起相亲,我很好奇,你是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出家了吗?”我说,“还是说,你是不婚主义者?为什么?”
“你这是想我一次性回答你三个问题么,”他紧锁眉头看店员给我又倒了杯酒,“第一,我从来没有为自己施加新信仰的打算;第二,我不是,所以我不必回答你的第三个提问。”
“你怎么可能不是,”我快速扭头去看他,想到个滑稽的可能性,笑出声来,“噢,让我来猜猜,是不是你这嘴上不饶人的家伙在年轻时一见倾心看中了某个人,结果人家自得其乐,根本看不上你这副怪腔怪调的作态。而后你爱而不得,就一直寡到现在?”
敢开这个玩笑,是基于我了解我这位朋友从不会在意他人直截了当的评价,拿他开涮也并不会被他当真的前提。果不其然,艾尔海森将一小包摩拉放在桌面,起身朝咖啡馆门口走去,只落下一句听不出情绪的评价:“有趣的推理。”
我心里一惊:“不会被我说中了吧?”
他在门口侧头看我,一字一顿:“大错特错。”
众人大笑。我也哈哈一笑,摇摇晃晃跟上去。与旧友久违的共进早餐环节,对话竟还是以我的胜利为终结,这极大地愉悦了我。我得意地笑着和店员击掌,拄着梅赫拉克,怀抱没得到答案的问题和一整天愉快的心情离开。
春夏的几个月就这样过去。
在那日之后,我把相亲活动一事抛诸脑后,全部心血倾注到培养建筑以外的其他兴趣爱好。当然,我也不会刻意避开过去已具备的学识。比如我回自家院落里收拾出了一块空地,又特地去了趟化城郭,找几个巡林官陪同,一起去山里带了几只蕈兽回来养,顺带给它们打了几间小房子。
“谁能拒绝孩子们亮晶晶的目光呢,噢,是我们前任大书记官艾尔海森先生,”我给地上的黏土添加胶合剂,“喂,把我放门边那只喷壶拿过来。”
“你怎么不早说!”我急匆匆放下手中的黏土,喊客厅的梅赫拉克,一瘸一拐擦过艾尔海森身前,选择性忽略他那句“别把泥点子甩到客厅地板上”。
提纳里一看到我两手泥泞地过去,高高挑起双眉,快速将尾巴卷到背后。“这几盆东西放你家还是放艾尔海森家?”
我抬手点了点自己后院。提纳里便咳嗽两声,冲那处喊:“赛诺,是放那里。对,按我说的方式摆好。”
行动依旧迅捷的白发中年男性很快从围栏边翻出,朝我走来:“卡维,早。”
“大风纪官今天不用出勤?”
“我昨天刚处理完阿如村那桩走私大案,犯人于昨晚招供。一早又见提纳里进城,就顺路也来看望你,”他说,“几个月过去,我还没空跟你说恭喜退休。”
我对赛诺这等身获神力,不容易步入老年的体魄很是艳羡。但他本人并不如此认为——如今仍活跃于前线的他,在某次酒醉后向我和提纳里表示,不能与挚友同步迎接衰老是他终生的遗憾。祖上有耳廓狐血统的提纳里倒是豁达,对自己最有可能成为我们几人中率先入土的角色表示十分满意,早早与我们商定了待他魂归大地时要在石碑周围种什么植物。当时的艾尔海森听得一副左耳进右耳出的模样,一问,理由是提纳里抚养多年的徒弟兼义妹柯莱自会处理她师长的后事。
见我不语,提纳里侧望艾尔海森家的方向,问我:“你又跟他住这么久了?”
“不久,”赛诺倒有闲心调侃友人,“还不到‘九’个月。”
见提纳里滑到嘴边的后话硬生生哽在喉咙口,我不禁手扶梅赫拉克大笑出声。赛诺也绷着嘴憋笑。“艾尔海森还收你房租吗?”
“怎么可能给我免除,”我义愤填膺,“他根本就是按照我养老金开的数字,卑鄙的老东西。年轻时就是吝啬鬼,老了只会变本加厉。”
轮到提纳里对我笑:“挺好。你和他一块住,我们也放心。年纪大了之后,总得有个依靠。毕竟我们不像赛诺这家伙,花甲的年纪却还是壮年的体魄。”
“主要柯莱是好孩子,到独立成家的年纪心里还惦念着你、粘你,”我说,“我就不同。万一哪天在家摔一跤撞到头,人咣一下倒在地上没了,恐怕都得等晨扫的勤卫工闻见臭味才知情。艾尔海森这个独来独往的老光棍更是。我俩无儿无女,别的家人又早都不在了,实在有些危险。”
想想,又补充:“我基本只是在他家过夜,饭点前去买菜做饭吃饭。没事干又懒得跟他呆一块的时候就回家,反正就这几步路。”
“在理,”提纳里说,“你情况还好一点,你为人热情,跟你熟的人多,你消失个半天都能有人问东问西;但艾尔海森那个独来独往的……我不好说。”
我们同时默契地往那间隔着十多米远的房子看了一眼,那房子的主人不知什么时候开了门,半倚在门套上注视我们的方向。“进我家坐吧,”我对身边的两人说完,也冲那人喊,“艾尔海森,你别傻站在那,来我家尝尝我做的树莓蜜酱果茶。”他关上门朝我家走来。
客厅里,三人围坐在桌边,赛诺让艾尔海森帮忙洗牌,自己从兜里掏出一包七面骰子。提纳里走来厨房帮我端水果,等我一去,赛诺便把牌往我面前一推,我们就又开始打七圣召唤。
关于打牌的技术,我们几人算得上不分上下。毋庸置疑,赛诺是我们几个里面技术最好的,胜率最高,胜负欲也最强。此外,胜负欲最弱的是艾尔海森,其次是提纳里——我坦白了,谁不喜欢赢的感觉呢?我们连打三轮,战绩是赛诺两胜,我一胜。我得意地往艾尔海森的胳膊上一拍:“来,记账,半个月酒钱你出。”
“我看来是真老了,”提纳里慢悠悠地喝果茶,“脑袋都转得慢了,血量不够都忘了喂食物牌,手气还差。要是柯莱在,可得让她帮我投些好数字。”
“你的语气根本不像是夸徒弟,像在夸孙女,”我调侃他,“柯莱什么时候结婚生个小朋友,好让你做曾祖父?”
洗牌的赛诺直接呛出嘴里的茶水,噗嗤一声笑了。艾尔海森没发出声音,但看他微动的嘴角也能猜出他在憋笑。大受震撼的提纳里把眼睛闭成倒八字型:“……卡维,你偶尔语出惊人的时候实在也是让人无法招架。”
“说起孩子,”赛诺擦完嘴,开口说,“提纳里,我上次在奥摩斯港外勤时,听说你们化城郭那边有户人家似乎因为孩子闹出些很不愉快的事。”
我们就听提纳里讲起这个故事。说是城外原先有个做生论学派研究的普通学者,以前兼任过学堂的教师,与妻子育有一女。原本幸福的生活却因突如其来的冲击解散——此人不顾一切爱上他的一位同性学生,婚姻走到尽头。可那学生来自沙漠地区,家中有些古老的信仰,加上他们的关系存在诸多违背伦理的事实,这段感情便没得到任何人的认可。于是,那学生从崖壁上一跃而下,将悲剧推向高潮;那学者则终日沉浸在失去爱人与家庭的惨痛教训里,近日被发现死在山谷中的一处小屋附近,死因是长鬓虎的袭击。
我脑海里很快浮出那个画面:滂沱的雨,无尽的荒原,沉寂之地,变作死黑色的血液;拖拽的痕迹,被压倒的草叶,横陈的被肢解的尸体。
“死者的前妻与孩子当前境况如何?”我一时做不出反应,只在心中郁结,“那学生的家人呢?需要申请生活津贴吗?”
“放心,后续他们的生活问题教令院已经处理好了。那位女士是因论派的学者,经济上还算宽裕,只是那孩子,”话到嘴边,提纳里略一沉吟,“我见过两次。或许是从小缺乏关心,说话总有些带刺。”
我一看赛诺的脸色就知道他是在心里暗暗否定的,而艾尔海森依旧是那副气定神闲的样子,看不出喜怒。
再打了半局七圣召唤,我心里一直走神,手上出招速度也变慢,结果牌面血量直接被艾尔海森一轮清空。“卡维,”他说,“有些一开始就注定是错误的事情是没有解决办法的。”
我没理他,闷头喝了口果茶,靠在沙发上,转过去看提纳里:“那人一开始就是非常规的婚恋取向吧?”
赛诺大概也是想安慰我:“你在苦恼吗?”
我很诚实地点头,并婉拒了他们后续的关切言论。想起那日在酒馆听到的言论。
在须弥,同性间的婚姻并无明文禁令,但并非主流。这符合群众对智识的推崇。大部分人认为婚姻制度的实质是财产与权力的结合,繁衍后代是结果;至于情感,那是不重要的东西。
我心里那个空洞又浮出来了。我恍惚中看见自己站在洞口前,看见自己坐在山崖前眺望远方被雨雾映掩的卡萨扎莱宫,听见除去死域的巡林官从我两侧走过去时,雨声里皮靴与枯草摩擦的声响。
那位抛妻弃子的学者被野兽啃食死去的时候会是在等待什么?是在等如天启般的曦光落下,抚慰他的内心么?
“卡维,”那慵懒的声音从餐桌那头传来,“听不到吗?叫你吃饭了。”
今夜,提纳里和赛诺并不留在我家吃饭,打了一下午的牌就各回各家。我就跟着艾尔海森回去吃晚饭。我久久注视桌面的饭菜:“艾尔海森。”
他从饭碗上边抬起眼睛看我。
“我突然感觉人生有点短,想起来很多事情还没尝试。”我说。
他又无言地吃下去几块烤肉。“那就做。”
有他这句话,我便心里有了底。由此,我往后两年的退休生活堪称精彩。除了养出一批又一批蕈兽,把它们轮番送回山野,我还托以前的妙论派同学推荐,去做过半年的老人速写模特,后来因为学生反馈说我的面部肌肉太流畅,不好画,我才辞了职;提纳里送来的须弥蔷薇和帕蒂沙兰花都是好养活的品种,我很轻松就让它们开满了自家院落;我还和城中的蔬果商联络,跟他们的商队去沙漠里,将新鲜瓜果卖去各个沙中部落。
艾尔海森在我邀请的情况下会跟我一起出门,我在路上给他比划哪处建筑来自自己学生的手笔。不过他说什么都不乐意跟我去卡萨扎莱宫,理由是看得腻了。每逢这时,我就会啐他一口,并毫不上心地带他去下一个点。
我们还在沙漠里吃烤肉。我烤的禽肉热气腾腾,脆皮紧致爽口,色泽金黄,咬下去滚烫滚烫,肌肉间的汁水和额头上汗水一起滑落。我懒得揩拭——我不认为有人会责备一个年逾七十的老人不注重吃相,所以我当着艾尔海森的面,左右开弓,一只手扯一只腿,一只手抓一块全翅,轮流撕啃。商队里的人轮流夸我,我这位老友也会给我递手帕,或者在我提出要求时面露不耐地帮我擦嘴上的油。
我在人堆里就像回到鱼群,灵魂在热闹纷呈的气氛里快乐追逐,追到星月升天、追到旭日高照,在锣鼓喧天中跳着祭祀幸福的舞蹈。
唯一的一次危机是,我去集市里买水果吃,和赛诺、艾尔海森去的。我在摊位前跟摊主聊得兴起,恰好瞧见身穿长裙的多莉从远处走来,我便一个不慎将墩墩桃的桃核卡进了喉咙。
多莉原本还在跟我笑着打招呼,见状连忙转身,顺着赛诺指的方向去找艾尔海森求救。赛诺给我拍后背,未果,想给我做海姆立克急救,身高又不太够。好在艾尔海森步伐还算矫健,几个箭步过来,双手在背后很有力地抱住我,用拳头冲撞我的上腹部。我立马吐了一地,丢了面子,但万幸保住了小命。
赛诺和多莉帮我清理地面,而艾尔海森抱着我不动,我后背紧贴着他的胸口。我从不知道他胸口那颗心脏也会跳动得如此剧烈,如此慌不择路。我听见他在我耳边的声音有细微的恐惧,不认真捕捉都感受不到的程度:“喂,就这样别死了。”
我后来和酒馆的年轻人聊到这个事,说:“人没到那个年纪,就不知道小事都可能丧命。”
这两年里,我和艾尔海森的相处依旧是那样如饮凉白水,不痛不痒。我乐得多个聆听我说话的对象,他也不在意多了双吃饭的筷子。即便这间房子多年来过的,除了各类目的水电修理工,就只有数十年前那位来自星海的旅行者和我。但到现在,我们依旧会为各种琐碎的小事争执,吵到怒火上头的时候,我就会甩下一句“我今晚回家睡”,然后摔门出去。走到自家门前,觉得刚刚关门有点用力,就又灰头土脸撑着梅赫拉克走回去,拧开门锁,轻轻带上。最硬的语气配最怂的力道。
在我再几乎遗忘那个空洞的时候,一个噩耗撕裂了我趋于稳定的退休时光。
提纳里去世了。
那个没有一丝风的午后,我是被艾尔海森背去健康之家的。起初见到来门口通知的风纪官后,我光着脚就扶着门廊往外跑,连梅赫拉克都忘了拿,也忘了自己几乎不能独立行走,直接腿一软翻滚到斜坡下方的石墩,脚踝剧痛难忍,怎么撑地都站不起来。艾尔海森锁门,追出来找我。我一看到他那双翠绿色的眼睛就忍不住流泪。
某人今日原不打算出门,连泛白的胡渣都没剃干净,但他用力把我从地上拖起来,背到身上,去最后看了一眼我们相识数十年的朋友。
柯莱撕心裂肺的哭声震耳欲聋。她跪坐在病床边,死死抓住提纳里从白布间垂下的双手,哭得面容扭曲,嘴里大声喊提纳里师父。不再是少女模样的她此时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凌乱的发丝像失去大树依凭的藤蔓一般在风中摇曳。
前面的人给艾尔海森和我让出位置,艾尔海森刚把我放下,我就连滚带爬扑过去,看着友人那张灰白色的脸难以自抑地痛哭出声。柯莱泪眼朦胧地喊我,我便和她紧紧抱着哭作一团。队伍后面发出重物坠落咚的一声,而后是风纪官手忙脚乱的声音。我看都不用看就知道倒下去的是赛诺。
艾尔海森是我们当中最安静的。他走过去,手在提纳里的脸上和手上反复摸,最后将白布轻轻盖上。我看到他眼睛很快地红透了,眼底盛着泪水,但一滴都没掉出来,什么都不说,也什么都不表示。
据巡林官那边的说法,提纳里是前一夜走的。那天早上有个年轻的巡林官牵着猎犬经过。那猎犬在提纳里家的门口停下,朝里面叫。小巡林官便走进去,便见满头白发的提纳里躺在床上,双手搭在胸前,动作平静得像只是陷入沉睡。桌上留下几封手写的信笺。一封给柯莱,一封给赛诺,我和艾尔海森也有份。从页数来看,提纳里是最后写到给艾尔海森的那份时开始脱力的。
“亲爱的卡维,”字迹没了平日里的工整,纸上有笔杆没拿稳掉落后留下的墨点,“不要为我的不辞而别难过。人生就是在不断相遇与失去之间来回转圜。让你参加我的葬礼我很抱歉,但希望你知道,与你的相处使我终生愉快。”
“生命不是永恒的,不过,我由衷希望你的后半生能过得更加幸福。”
署名是“你忠诚的朋友提纳里”。
葬礼那天下着雨,浑浊的空气带着秋风的味道。队伍穿过伛偻的行道树,暗绿潜入大气中,折射出晦暗的光斑。提纳里教过的数百号学生,带过的巡林官全来了。风纪官团队也来了大半。蒙德那位叫阿贝多的炼金术士和他的女学生也来了。很多年后,他们都说提纳里的葬礼是排场最大的,场里的花圈是最多的。
阿贝多接管了站在灵柩边久久不愿离去的卡卡塔,带它回了蒙德,据柯莱说那是提纳里先前约定好的。赛诺走在队伍前方,跟在怀抱遗像的柯莱后面。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去关心他——很惭愧,我几个整宿都睡不着。
走过一条小路,忽然有刺耳的声音从旁的村庄边传来。我看清楚了,是两个个中年男人。一个嘴里咬着草根,朝队伍前头斜斜地瞟,嘴里呸一下,对他旁边穿汗衫的男人说“那棺材里的不是大官吗,抱照片的怎么不是他婆娘”。
“可能婆娘早走喽。”
一人嘻嘻地笑:“或者根本就没婆娘,你看,走前面的都是……”
大脑里有什么东西迅速地涌出来,我很确信我一生都没有出现过此时的情绪,愤怒像火焰般以我的血液为燃料迅速点燃我周身。我两个箭步朝那方向冲过去,想抓住那种嚼舌根的混球痛骂,却差点跌倒在地,被后面一个默默流泪的女巡林官扶住。我只能在给提纳里坟边播撒花种的时候边撒边哭,哭得连赛诺都看不下去,伸手拍我后背,我就又抱着他流眼泪。事后一想,心里更是愧疚。
总之,我那晚回去还是睡不着。从房间到客厅来回走,一直流泪,不忍再看桌面的信纸。某人多次被我的脚步声吵醒,走出来看我,眼底也是黑黢黢的一片。
他扶着后腰慢慢落座在我对面,说:“卡维,伤心事既成事实,想再多也不能改变。”
我问他:“提纳里给你写了什么?”
他只是摇头。
我疲惫地揉眼睛,问他:“我能看吗?”我只是想再看点朋友留下的痕迹。
艾尔海森知道我不是偷窥癖。他点点头,但是说:“提纳里让我烧了。”
“那你就烧了?”我苦笑,“他让你这么做,你就这么做了?”
“尊重朋友的意愿更重要,”听上去还有别的理由,但他没说出来,“况且,我确信我记得住。”
“好。如果有一天我比你先走,你也要记得住我的话……不,我不想,”我想说的哽在嘴边,几次试图讲出来,鼻腔都酸得发苦,“艾尔海森,我不想像他那种走法。”
某人给我倒了杯水,用眼神示意我说下去。我就描述噩梦里见到的画面:一个人躺在林间的小屋,身体的力量慢慢消失,可能会因呼吸困难而颤抖。冰冷的医疗器械。想叫人,也叫不到。夜里黑漆漆的,只有阴森的灯,灯芯跳啊跳啊,声音轻轻的,像自己的心跳一样。
“我以前一直想要个家。但现在看,连提纳里这样家庭美满的人都是自己走的,”我沙沙地说,“没有爱人,没有孩子,房间里就只有自己在等死。人类来到世界上是那样热闹,家人在笑,医生在笑。但死的时候什么都没有。”
“留下的只有名声,还会被愚者弄脏,”我悲愤道,“他们根本不知道提纳里是何等智慧的人。”
“我也听到了。”他没否认。
我想了很久,说:“我的想法可能很自私——名声能好一些最好,人类本就该干净地来、干净地走,但最希望走的时候不要一无所有。答应我吧,我太害怕孤独了。”
艾尔海森沉默地看我,沉重叹气,说:“生死并非人能决定,你的愿望太过无理取闹。我当然可以假意答应你,而后呢?”
他的话像一盆凉水浇了我一身。
我不记得那天晚上我拄着拐杖冲出家门之后是去的哪片野地,只知道自己一直往前走,经过提纳里的新墓碑还停下来哭了一阵,心里想到他往后就像山野里的花朵一样孤独,又难过起来,漫无目的地走。我走得像无头苍蝇,像是怕某人找到我,又怕某人找不到我,天蒙蒙亮就又回去了。
那段日子我过得都如同行尸走肉,直到大半年过去,我还在昏朦的歧路上走,看到花花草草都能眼含热泪,不时去公墓还能撞见赛诺。除开眼里的疲惫,他的精神反倒比我好些,每次都会送我回家。艾尔海森也都站在自己家门,确认我朝他那里走,才自己先转身进屋。
我足足用去了一年有余,才勉强从提纳里离世的打击中恢复过来。心中无名的空洞愈发深邃。多少还是需要感谢艾尔海森——我能看出他的情绪也很低落,但他却私下帮我联络了珐露珊,让对方给我找了些编写建筑机关学科普书的私活。而他自己则是从草神纳西妲大人那边接了点文学稿件任务。
顺带一提,珐露珊前辈的心情也不大好,但似乎是她送走的后辈数量已经数不清,所以转变情绪的速度远胜于我。
我一忙起来也确实没太有力气去悲伤,成日在制作模型和编写讲解词之间游走。在某人的默许下,我还将养的蕈兽和花搬到了他家后院。这样我就不必总是拄着拐杖回家处理。
那是提纳里给我留的最后一批花种了。
我回头想喊房间里的艾尔海森帮忙,却突然瞧见雨中黑色的身影——艾尔海森穿着暗色的斗篷,正抱着一盆须弥蔷薇朝门边走来,雨水成股顺着他的鼻尖滴落,滑过他已布满皱纹的脖颈。
艾尔海森淡淡看我一眼,转身走进厨房。我扶着沙发边站起,慢慢跟过去,见我的花果们都整整齐齐排在厨房的地面,瓷砖上湿淋淋一片。呆滞的蕈兽们摇头晃脑,抖着身上的水在炉灶间蹦跶,有一只还向艾尔海森滑稽地吐了个泡泡。艾尔海森将斗篷脱下,露出不再宽阔的后背。
他甚至连上衣都没来得及穿。我凝望着他已变得半白的短发,心中五味杂陈,突然就很想哭,觉得自己真的要振作起来,好好珍惜还在眼前的人。
艾尔海森冻得浑身发抖,虽然我很快帮他烧起壁炉的火,又拿了厚衣服给他换上,但他还是患上了重感冒,低烧了几天才好转。
那天我坐在他床头写文案,突然说:“喂,艾尔海森。我想起两个事。”
“你又有什么异想天开?”他带着厚重的鼻音问我。
“我当年退休的那天你去游山玩水了,那晚赛诺和提纳里又刚好都在外勤,就留我一个人在酒馆,”我说,“后面你回来了,他们两个回来了。结果到提纳里走的时候,你们还是没来得及给我庆祝过这个重要的日子。”
“这样,等我七十五岁的时候,你无论如何都要陪我补过一个退休仪式。”
他蒙在被窝里先低声说了句“幼稚”,后面说“知道了”。
“然后,”我无视他的调侃,对他郑重地说,“从明天开始,我想去一下奥摩斯港的相亲活动。”
听完我后面的话,艾尔海森似乎是一直看着天花板,没有出声,我低头继续写稿,没太留意他别的反应。很久之后,他从鼻腔里“嗯”了一声。我转过去看他,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相亲的地方在奥摩斯港的一个老旧餐馆。没人坐在室内区。因为内里的位置都闷热而潮湿、终年发着霉,我几乎都想要询问店家是否需要改造建议。万幸,我上学时参与改造的货梯还能照常使用,只是运行时发出的声音嘶哑又拖沓,时刻提醒着我已经是个垂垂老矣的家伙。
室外的桌椅上坐着二十多位同我年龄差不多的人,他们见到我时都面露惊讶,下垂的面部肌肉里挤出灿烂的、如花开似的笑脸。有些在教令院上过学的,还冲我喊前任贤者大人。我便一一和来和我聊天的妇人交换联系方式。她们当中许多是成过婚、也有孩子的,也有将一生献给学术研究,最后错过婚恋年纪的。我完全不介意她们的过往,倒不如说我对需要改嫁的妇女抱有更深切的同情与关怀,可能是她们令我回想起自己曾经孤身一人的母亲。
可每当有人垂着眸子看我,面露羞色地说是否乐意做她后世的伴侣,我又都无法打从心底应承下来,最后内疚地留下一句:“感谢您的欣赏,但时候不早,我得回去做饭。家养的小蕈兽饿了。”
她们靠在门上等我的模样,让我很容易联想到某个人。包括她们低头拿着放大镜看报,安静思考的姿态,总让我看见心里那个挥之不去的人形。
我便觉心头有冰河淌过,想快速逃之夭夭。
星霜荏苒,又是一个新年。
天色缓慢黑下来,罩住我们住的上城区,像戏剧到了下一场似的。
我校对完珐露珊前辈要的稿件,怀抱配图的草稿,在傍晚经过酒馆,提了一箱啤酒回艾尔海森家,庆祝我们两个老东西又平安无事地熬过了一年。那晚雪下得很大,风吹得玻璃砰砰响,窗户外什么都看不清楚。艾尔海森喝了小半口酒,问我:“还没找到能收留你的女人吗?”
“也不是没人乐意,”我实话实说,“但很奇怪,我都没有和她们再走后面十几年的想法。”
“可能我这个人真的不需要老伴吧,”又乐呵呵地补充,“说不定我没有自己想得那么脆弱,不用人陪也能走到那个阶段。”
他用指尖捏着酒杯摇晃,没说话。我看他花白的眉毛已经软得垂到了眼尾,那双草叶色的眼睛却还是澄澈的,心中不由一动:“艾尔海森,我有没有说过你其实长得挺漂亮的?”
某人终于抬起视线跟我四目相对。“……我很遗憾你到这个年纪才能发觉身边人的优点。”
“说什么呢,”我笑他,“我年轻时就这么想。只是那时候觉得夸你容易让你尾巴翘上天。”
他放下酒杯,已经有些干瘦的后背朝前微倾,在风声与柴火焚烧的声音里拉近我们的距离。“那么,你想让我做那个人吗?”
“你做我老伴?”我一想那个画面,身体就诡谲地打了个寒颤,“那倒是不必了。两个干巴巴的老男人搂在一块睡觉,想一下就怪吓人的。”
艾尔海森点头,似乎是在认同我的话,但也可能有更多我没读懂的情绪。我心里便有些发虚,补了一句:“喂,我不是嫌弃你,我觉得你作为老伴会是个很不错的选择。只是我本人觉得跟男人在一起实在是个崭新的选项,在须弥不多见。你也是,都这把年纪了,还开这种玩笑……等一下,喂,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某人一边嚼肉一边听我越描越黑,脸上浮出略带戏谑的笑,唇角的胡渣也跟着抖。
“还笑,我忍你很久了,”我说,“你就这么乐意见我相亲失败?”
“多思多虑,情感脆弱,难怪久久找不着归宿。”他用自己的酒杯把我那杯往前推了推,就当是碰杯,“新的一年,有想做的事就去做,卡维。”
寒潮来的日子就在新年之后。
某晚我起夜,去看了眼蕈兽们有没有保暖措施,忽然听见那边房间里顺着风传来低沉的咳嗽声,像还含着痰。我就一步一拐走过去,敲开门:“你又着凉了?”
“可能是,”艾尔海森在黑暗一片里回答,“拿个手炉给我。”
我就去客厅,往那铜制的暖手炉里夹炭片,用带纹路的布包好,拿进去房间,就着柔白色的月光坐在他床边,掀开被褥的一角,朝他怀里塞。我摸到他的两只骨节分明的手,布满皱纹,冰冰凉凉,好像没什么血气。“真荒唐,”我发觉他的身体素质大不如前,心里难过,怕他看出来,又开他玩笑,“你以前壮得像头牛,没想到还有今天。”
他在睡眼惺忪中回握我的手,指尖穿过我的指缝,松弛的皮肤在我带厚茧的掌心摩擦,像是在确认我存在。我听不清他在被窝里说什么,弯下腰去听,才听出来他困得迷糊也在怼我“你才像头牛”“牛比你聪明”。
一周后。
“你想做腿脚手术?”酒馆店长兰巴德的眼睛瞪得像鱼。酒保们也纷纷摇头,表示不认可我的计划。
我正义严辞地辩驳:“你们这些年轻人会反对我,是因为你们对靠自己走路这件事没有兴趣。你们可能暂时无法理解,但我们这些上年纪的人都是生活的斗士,是有意志力继续活下去的人。我就是要抗争这种依靠外力才能走下去的结局。”
说这话的时候我满腹激情,就像当初即便一无所有也要把卡萨扎莱宫造出来一样。优秀的建筑师就是要懂“无中生有”。
年轻人们都住口了,较我年长的兰巴德倒是没被说服:“手术有风险这句是老话了。你有没有想过,卡维,你一旦躺到那个床上,可能就永远下不来地了。你当年六十出头的时候为了能继续教学生,都选择保守治疗,现在人近七十反倒冲动起来。艾尔海森,你不阻止一下你这位异想天开的老同学吗?”
某人没开口,我就急不可耐地替他说了:“他说他支持我。”
“怎么可能,”兰巴德看艾尔海森,“你答应他了?”
“他自己都考虑好了,只是给我下通牒,不存在我答应或不答应的选项,”艾尔海森优雅地将一块鱼肉慢慢送到嘴边,在兰巴德的目光中,击碎对方的希望,“何况,就算我反对,他也会去做的。”
“很好,够了解我。”我十分满意,给他倒了半杯香料茶。
兰巴德不解:“可你这又是何苦呢?”
我早想好了理由:“是这样。我在某人家里看了不少他出游那几年写的游记,觉着挺有意思,和我年轻时那种为游学外出而准备的路线全然不同。”
这就是我的两个决定。一个是手术,一个是旅行。我过去一直为职业梦想而活,从未怀抱纯粹的欣赏之情去游山玩水。在离世之前,我想作为一个纯粹的旅人走遍提瓦特大陆。
“我想去走你走过的路,”我跟艾尔海森前一夜是这样说的,“也想带你看我走过的路。”
同样,健康之家的医生们一开始也对我的想法呈否认态度。出乎我所料,一言不发的艾尔海森在我舌战群儒未果时站了出来,力排众议支持我。我后来笑他:“你是多想跟我一块去玩啊。”
他用那种略带鄙夷的神情看我,手里拿着手术知情同意书。
“签啊,”我理直气壮,“你看我也没用,我没别的‘家属’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就在家属那栏爽快地签下自己的名字,勾选知情。“小心点,别死在里面。”
“放心,”我躺在狭小的手术床上,推开他另一只握住我的手,被医生推进病房前还冲他比划,“作为回报,以后你的我来签哈。”
“你那张嘴巴到老都还学不会控制,”他的声音好像在发抖,但还是随着手术室门关闭而消失,“知道了。”
“你差点大出血两次,”他狠狠瞪我,“你还好意思说你醒着,真是傻人有傻福。”
我尴尬地哄他:“咳,我这不是好好地出来了?”
等三天观察期结束,我就被送回了家——准确来说是艾尔海森家。他让人在门口停下,把我抬进客厅内。来帮忙的赛诺第一次进来了客厅。趁艾尔海森进房间收拾,他坐我隔壁对我笑:“我没想到这辈子还有坐这几张沙发的机会,提纳里都没来过。”
“想来可以提前打声招呼,”艾尔海森从房间里走出,“你们又没说过想来。”
赛诺笑笑,没有吭声,只是去集市买了点食材回来,放下就走了。说是去化城郭的老树屋看看柯莱。
手术完至少半年不能动弹。我躺在沙发上,享受了一把指挥官的乐趣,指挥的还是艾尔海森这样伶俐的部下。让他给我拿水果吃,他会洗好切好,泡在盐水里插着竹签送过来;让他给我拿书,他会连带着书签和我惯用的划线笔一块塞我手里,顺带给我拿靠枕和架在腿上的小桌板。
到晚上十点多的时候,我感觉身上黏糊糊的,就说,送我去浴室,给我拿个桶,我给自己擦擦身子。艾尔海森就去取了梅赫拉克,看着我把它变成拐杖形,扶着我,我们两个一起颤巍巍走进去。他把我抱到浴池的边缘,转身出去取了几条浴巾,往桶里放温水。站到我跟前,让我把衣服脱完。我就脱下上衣扔给他。做完手术之后几天我都没穿长裤,从医院光到家里。艾尔海森把我衣服抱去丢进脏衣篓,搬来一张矮凳坐我面前,一手抱起我那条完好的腿,用沾湿热水的毛巾给我擦拭皮肤。
实话说,我心里是非常不好意思的。主要在于给对方添了巨大麻烦的愧疚。我脸上烧得像烙铁,赧然得不敢看他,通过讲话掩饰情绪起伏:“喂,艾尔海森,开个条件吧,我该怎么感谢你?我不习惯欠别人人情。”
他似乎一直紧盯着我的身体,根本没有避嫌的意思。“你要继续跟我算这种账?”
“哪有无条件接受别人好意的,”我说,“你想想,我还得再让你这样照顾至少半年呢。我年纪比你大,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机会做同样的事报答你。”
某人没立刻回我,像是在思考。他挥手示意我转个身,然后帮我搓后背。在蒸气缭绕里,他那双发皱的手落在我多年未让他人触及的皮肤上,我闭上眼睛就会想象到他的表情——忽略那人其他的五官不看,只要他不开口,那双眼睛看什么东西都永远是深情款款的。他对待我的力度很合适,仿佛是在抚摸一座珍贵的雕塑,而动作在大脑里模拟过无数次。
下一秒,他说:“我想好了。”
“说。”
“很简单,”艾尔海森的语气平淡得就像是在酒桌上谈生意,“我做的是类似护理的工作。你应该按照须弥的老人护工的平均价位给我发工资。考虑到我已是退休的年纪,又跟你相识一场,还非专业出身,价钱可以给你打个八折。就每个月跟你的房租一起交给我吧。”
他很爽快地在我背上写下一串摩拉的数字。
“你……”这笔飞来的开销直接把我堵得连呛都不想呛他,“你这年轻人不讲武德,来骗,来偷袭我这个年近七十的老同志!”
“首先,我早就不在年轻人的行列里;其次,你那点微薄的不动产不至于让我动心思;”艾尔海森慢条斯理道,“再次,我给你开出的价格并不需要你通过卖房来解决问题,希望你活动一下许久没使用过的大脑。”
我转过去指他,指了半天还是想不起来骂什么合适。直到最后,我猛地想起一个可能性,立即一阵急火攻心,闭上双眼:“你告诉我。我们须弥上城区租房的平均价格是多少。”
某人开口说出一个我预料中的数字。
“你做得好啊,算盘打得响啊,艾尔海森,”我咬牙切齿,“把我的房子租出去,刚好就够付你给我加的这笔钱啊。”
艾尔海森丝毫没有负罪感地跟我对视,并看着我气急败坏的样子悠然自得。
“一肚子坏水!”我转过去不再搭理他,一开始的愧疚感已然烟消云散,理直气壮地指挥他帮我擦身洗衣。
次日,我便骂骂咧咧地给学院的老同学写信,让他们以正常偏低的价格把我空置的房子按单间分租给有经济困难的学生。某人全程在旁边翘着腿隔岸观火,还很是主动地询问我是否需要他帮忙把我的全部东西都搬来。
对于已付费的服务,我自然是毫不客气地答应。但他一走出门我就又后悔,怕他搬重物受伤,紧急联络几个熟识的老邻居去帮他。
“我就是太善良才会每次都狠不下心罚你,”我气喘吁吁看着他和我叫的的邻居帮手们走到房门前,“你跟我认识这么多年,怎么一点都没被感化。”
“让一个岩神信徒去蒙德风神像参拜一辈子,他也不会觉得自由比契约更重要。”某人平静地谢绝邻居们把我行李搬进他屋内,独自忙活起来,“你下次找人来我家之前,麻烦先把自己的裤子穿好。”
我猜测他根本只是不想让不熟的人进他家门,就不疾不徐拉过旁边的毛毯,把打着石膏的下肢盖上。
拆石膏的那天,我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回家后在地上连蹦几下,被艾尔海森按回沙发上坐下。
在得到医生的确认后,我和艾尔海森收拾行囊,将家中的蕈兽和花草托付给赛诺,就一块出发,按着这几个月里计划好的行程周游列国。
“半空白雾皑皑,绕山之河游鱼戏水。以寒天之钉为柄,致密雪层覆盖植被,整座山体宛如一只被巨人弃置的手摇铃。”
我啧啧叹奇:“你不去应聘做旅行社主编,真是业界一大不幸。”
“有魅力的是景物本身,”他说,“听再厉害的吟游诗人传颂也比不过亲眼所见。”
“你就非得要怼我才会说话是吧?”
我们就慢悠悠地并肩走,奔赴下一场盛景。
在西风图书馆中,我寻来一些蒙德建筑学的书籍看,艾尔海森则是坐在我对面看些音韵学理论。我们从清晨看到日上三竿,临近饭点,我就托着下巴,看他手持放大镜,侧头思考的模样。我瞬间就想起第一次见到他的那天。也是在图书馆里,被木质书柜与草叶芬芳环绕的那个午后,我原本只是抱着模型路过,远远瞧见他专注的神情,不知怎地,脚步就迈了出去,像是冥冥中受到蛊惑一般。
我们一见如故,携手并进,虽中途分道扬镳,却又再一齐面对生活的考验了。
我正为到了嘴边的鸭子飞了而失落,艾尔海森就用齿尖撕去鱼鳍的一角,不紧不慢:“希望下一个变成鱼饵的不是你的其他重要物件。”
“万一真有那种情况,我就不能跳下去捞吗?”我白他一眼。
他皱着眉看我,唇角的胡渣抖动:“如果你只是为了反驳我而提出这个荒谬的观点,我可以忽略你话中的反逻辑性。”
我听出来他是担心我,心里高兴,就低头吃鱼,不和他争辩。
有神之眼傍身的我俩,能随便深入一些人迹罕至的山区游玩,撞见小型魔物也并无压力。我们走走停停,用着这个年纪应有的速度,从不赶急赶忙。我负责看地图,艾尔海森负责记录日期。至细雨弥散于河流之时,我们便会找些高地,用元素力支起营地,脱下鞋袜,闻着湿灰的气味,坐在地上观望翠绿的林海。
而到璃月无人的海滩边,我们脱去外衣,只留一条短裤,两个连吃烤肉都要切成拇指大小的老人,踩着水花滑稽地打慢动作式水仗。湛蓝的海水清波粼粼,将我们闲适的心情如花卉般绽放开来。只是打闹了一小阵,我们便双双脱力,坐在水里湿淋淋地感受清凉。
夕阳下,他那消瘦的、逐渐布上象征老去的斑点的身体印在我心头。快乐之余,我确实感觉到,那些永不知疲倦的少年岁月,就像扑到沙上的浪花,就这样消失,再也不复返了。
傍晚,我们去客栈落脚。常规情况下,我们是会要一个套间,某人睡一间、我睡一间。由于恰逢大暑,客房已几近被订满,我们只能住单间。夏蝉彻夜鸣叫,我把窗开到最大,都还是热得直流汗。我便脱了外衣,躺在窗台内侧的床扇风乘凉。
艾尔海森冲洗了身体,裹着浴巾出来,一眼看见我大翘着腿躺在床边摇扇子,忽地目光一闪,警觉地抬头看向窗口。我冲他吹口哨,调笑说:“这么老了还讲究这个?多秀一秀,说不准早就不用被调侃打光棍喽。”
“用这种方式寻找的伴侣岂不肤浅至极?”他语气里很不满,反手将浴巾解下来,甩到我脸上,“我跟你不同。你明明有成家的愿望,却连自己想要什么类型的伴侣都搞不清楚。年轻时装得自由自在,老了相亲相一半没下文,现在又摆出那副寂寞的嘴脸。你建的那些楼,难道不用画工图就能自己从地基里长出来?那真该说一句生命的奇迹。”
“早说你的脾气不好,”我把浴巾抓下来,扔回他手上,脸上还留着他连同洗澡水夹在一齐的味道,“明明是我失败,也不知道你在着急什么。你一个不想成家的人,反过来指导我,合适么?”
“我从来没说过我不想成家。”艾尔海森没好气地坐到我旁边,准备擦干头发。
我一时兴起,拿回浴巾,跟他说:“我给你擦。”
他颇感突然,眨眨那双已经被白雾蒙了大半的眼睛,没有反抗,安静坐在原位。
我意外于他没有出言损我,心里高兴,就更乐得伺候他。手心托着布料,给他从发尾开始吸水。他的发丝已不比过去的弹性十足,发梢变得柔软,发根也有些稀疏,是岁月蹉跎的印记。我翻开他的发缝,小心地擦拭着他的头皮。忽然,我擦到一撮雪白色的发茬,指缝里上还挂着两根,心中不由一动。
“怎么了?”艾尔海森感受到了我的情绪变化,开口问我。
我伸出手:“你长好多白头发。”
他接过我递过去的白发,把它放在手心细细摩挲:“人总是会老的。”
“那是自然,”我笑了笑,“我比你只多不少。”
“况且,老不是问题,关键是老得有滋味。”我继续说,“就像这样,有人陪在身边,哪怕是擦擦头发,也很温暖。”
“你这是做教令院导师上瘾,”他抬手搭在我的手腕,“别说教了。”
“哈哈,也许吧。”我哭笑不得,“你这人真没情调。”
他拿下浴巾,侧过脸看我,眼里带着我看不懂的情绪,同时语出惊人:“卡维。”
“我们确实都老了,”他说,“我也知道你一直想成家。”
我没否认他的说法:“所以呢?”
“既然你相亲失败已是板上钉钉,”他说,“为什么不考虑领养小孩呢?”
我愣了一下,想了想说:“领养?”
“你可以领养学龄期的孩子,”他说,“你如今距离七十五岁还有将近三年。即便你八十岁就彻底干不动了,几年也足够盯着一个半大孩子上完义务教育。”
艾尔海森的建议十分合理,我一时竟觉得没什么破绽。思考半晌,心里感觉有些不安,但又有种莫名的期待,就没吭声。
他见我不说话,就当我接受了:“等回须弥,给赛诺写信问问。他应该有经验。”
“我这几年过得很充实,你介绍的风景区我都去了,现在在继续寻找幸福的路上,”我摸着那已被他人擦拭干净的墓碑,“一切还算顺利,感谢你的祝福。”
扶着地面站起身,我侧头问艾尔海森:“你有什么想和他说的?”
艾尔海森摇头:“该回家了。”
“无情的家伙,”我又转过去对墓碑小声说,“他老大不小还害羞,把什么话都藏心里。先欠着,等下次我来帮他讲。”
巡林员将我们送回城中心,我们走螺旋形的水泥楼梯回去。往上城区的路蜿蜒上升,伸到圣树中心的青绿里去,越往上层人声越热闹,楼宇幢幢,我的心跟归巢之鸟一般雀跃,一路和每个认出我的老友或后生打起招呼。
意识到自己心态确实有了转变,是我不自觉地走到艾尔海森的家门口。恍然间想起,刚经过自家房产的门前,竟然没想起来要回头看一眼。艾尔海森似乎也发现了,但既不提醒我、也没调侃我,想来也是默认我本来就会跟他回家。
他动作好像是停了几秒。我才发觉自己说错话:“哦,我是说,你家。”
“就算房产证写的是我的名字,”他语气听上去很轻松似的,“以你知名建筑师的专业知识,住了这么久,还看不出我家的套内面积是多少?”
他真是在和我抠字眼。我心里很不舒服,就提起笤帚去厨房清扫,不想在他半径两米的范围里呼吸同一片空气。走进厨房,我意外瞧见除开地面还未清扫,桌上已被擦拭干净,砂锅里在煮东西。提起锅盖边角,一闻,香气像冬眠苏醒的穿山甲的四肢一般从内部舒展开来。我立刻就知道这是我爱吃的石榴核桃炖禽肉。
在早年我们同居的日子里,我们就差不多轮流做饭——倒不是我不乐意为他承包,实在是我俩口味各有倾向。我常熬夜,消化不好,就偏好些汤汤水水的食物;某人则是连吃饭都想抱本书在旁边看,所以喜欢煎炸、烘烤、干煸类的菜式。我们虽会揶揄对方的口味,但在下厨时还是会互相考虑(排除吵架期间各做各的情况)。直到四年前。某天我做早餐,香料不够去邻居家借,借的过程里被邻居家孩子缠上,一时竟忘记回家关炉火。
冲天的灰烟直入无人之境,不仅在铁锅锅底大炼钢铁,还将整个房子填满,甚至无孔不入,钻进卧室,硬生生把在睡回笼觉的艾尔海森给熏醒。等到我拿着香料拖着步子走回家,就瞧见他靠在门上狠狠瞪我,脸色铁青,衣服上的每道褶皱里都在散出烟味:“我如果没醒,你现在回来刚好能给我收尸。”
我全然知道这是我老了的缘故——我从来没犯过如此弥天大错,差点失手害我最重要的朋友丧命。那天,我立刻给他还上买新锅和厨房清洁费用的摩拉,午饭晚饭都食不下咽。倒是他看不下去我一直愧疚,在两天后就不作声地承包了下厨的任务。我也没胆和他讨价还价,只能心虚地承受他独特风格的关心,专注于买菜、备菜和洗碗。
想起那件事,又看到他做了我爱吃的菜,心情便平复许多。
作为微不足道的报复,晚餐时我当着他的面把长粒香米直接倒进锅里,狼吞虎咽,把汤汁吸出很大的声响,吵到他几次抬头看我,最后留下一句“蕈猪吃饲料都比你优雅”。
距离花神诞日还有两个月。我抽空去做了次全面体检。几天后,艾尔海森在沙发上看我报告单,前后来回翻动。纸页的响声也不小,吵到在客厅插花的我。“怎么,我指标还有啥问题吗?”我说,“医生都说只是些常见的小问题,像你说的,都是‘自然就会有’的东西。”
他语气还是很平淡。“嗯,不用我伺候,挺好的。”
“你就别想着伺候我了。就你这大大小小的毛病,稻妻怕是去不成喽。”
我哼着小曲继续插花。插完后,抱起一整个彩瓷瓶慢慢踱步去客厅边几,放在一幅我早年买的挂画下方。我喊艾尔海森:“喂,等会再看,看我有没有放在正中间。”
艾尔海森顿了两秒才抬头,显然没在听,只又低头下去,手里不知道写什么东西:“摇摇欲坠。”
“我是问花,不是画,”我不满他敷衍的态度,走过去看桌面,“在干什么呢?”
“你不要孩子了?”他瞥我一眼,“你不是说,等你体检完,身体没什么问题就开始申请?”
“要。”我连忙鸡啄米似地点头,立刻就不想花的事情了,跑去房间拿纸笔坐到他隔壁去,跟他讨论该怎么写给赛诺的信。写到最后,干脆让他这思路清晰的人给我代笔。
艾尔海森的行动力是毋庸置疑的。几乎是第二周,我们就收到须弥几处恤孤院送来的信件。和院长们交流之后,我决定先作为普通的爱心人士保持接触,再看孩子们的意愿来决定。
秋日的须弥城郊仍旧那般华美。金黄的落叶里,我们坐在湖畔,看放风的孩子们在羊毛毯似的草地上打滚、嬉戏,笑声化作音符落在水中,荡出阵阵微波。我事前已和孩子们玩得气喘吁吁,累得动弹不能,就侧身去看一直没动的艾尔海森。
某人就这样静坐,观看山野里迸射着活力的画面。他微皱眉头,白色的眉毛压在眉骨,略微掩盖威严的眼眸,那双曾经清亮动人的淡湖绿色的眼睛,早在几年前就被一层可悲的白雾笼罩,失去应有的光泽,浑浊的眼球上泛起细血丝。他下垂的脸颊深深内陷,唇上被修剪整齐的胡须随着呼吸在抖动。
孩子们在他身前纵情奔跑,其中一个捡了几枚野果,摇摆手臂小跑来,把战利品送给我们。我又在视线的余光里看艾尔海森,他干裂的嘴唇露出一个不明显的微笑,嘴角挤出单侧纹路,用满是厚茧的手拂拭那孩子的头顶。
飘摇的秋风里,我突然就觉得他其实也孤独得很。所以,在他问我说有没有合眼缘的孩子的时候,我鬼使神差地摇了摇头。
他一开始是点头,但后面可能是觉察到我情绪不对,就也默不作声把这事搁置了。
这一磨,就磨到了这年的花神诞日。
我早起出门去,路过邻居门前,见他们早在房门口摆好各种菜品,从月莲到香辛果应有尽有。在早市买完雅尔达糖果,我一步一步走回家,将东西放到餐桌上。听见我的动静,艾尔海森打开房门,看我一眼,算是道过早安。
“去看花车巡游不?”我问了一句废话,因为某人显然已经换好外出的服饰。早饭后,我们就推门出去,朝奥摩斯港走,一路听见响彻社区的鼓声和铜制号角的呜叫。我是跟艾尔海森并肩走的,走过街头摊贩,闻见烤肉和咖喱食品的浓郁香气。摊位上有数不尽的手工艺品,比如彩色丝绸和绣花挂布。
我们跟在花之骑士法里斯的花车后面,听达布卡鼓拍击的响声和阿卡贝兹清澈的轮指奏乐。到月上梢头时,灯火辉煌的奥摩斯港被须弥群众挤得水泄不通,人们手捧糖果、欢呼着迎接盛大的花神诞日。在港口中心停泊的帆船上,一排排通体发亮的烟花燃放开来,要将黑夜都点亮。从遥远的角落里逐渐传来了肆意的欢呼声和嘈杂的交谈声,人们跳着舞、手舞足蹈地欢呼。
我和艾尔海森站在人群边上,肩膀靠着肩膀,手臂贴着手臂。他肩上的神之眼隐隐闪烁着,脸被五颜六色的焰火反射的光芒映照,双眼半眯着看天空。
某人的声音像羽毛一样拂过我耳畔。“我们又一起度过一年了。”
我突然就想起,他出现在我家门口,强硬地要求我和他同住,让我们的生活轨迹再次拥有交点的那晚,他那张灰白色的脸。如果我就这样领养孩子,将他一人留在那房子里,那游弋于巷口的炊烟、灶台上的塔吉锅、深夜里的铜制手炉,便永远要从我的生命中消失。
这种情绪令我震惊而茫然。
“卡维,”艾尔海森打破我们之间的沉默,“在想领养的事?”
他指的是旁边一群抢糖果的孩子。
我摇头:“是在想你。”
某人面露不解地看我。我也不敢马上回答他,只是盯着眼前的景象出神。人们欢呼的声音如鼓点般热烈,在我心中却像秤砣一样慢慢坠下去……脑子里想的浑然是某人少年时那个意气风发的模样。
“这样,就当是感谢你过去对我的帮助,艾尔海森,”我说,“我是认真的,比起领养孩子,我想以照顾你为优先。”
过去了很久,我没等到他的回答,再次回头,只见他仿佛是被雷击一般,胸口略微起伏,像是听到不可思议的回答,眼中闪烁着迷茫:“你说什么?”
“我是说,”我猜他是听觉退化导致的反应迟钝,“呃……总之,家人不一定得是孩子,对吧?”
我眼看艾尔海森困惑、惊恐中夹带震悚的表情,忍得很难受才没有大笑出来。“行了,和你开玩笑的。一把年纪还这么不经逗。”
他这才松了口气:“要我说多少次你才记得讲话要过脑子?”
有个诡异的念头也在我脑海浮现:跟这人一起走下去,就当这辈子已经成过家了吧。
发觉自己对一个人怀抱特殊感情其实不难。我陡然想起青年时和同学合作做课题的日子,许多人在若千年后好不容易突破知识瓶颈时,会顺嘴说一句“也没有那么难”。我过去不理解,直至现在才知道他们的感慨是由衷而发。
不知什么时候起,我的生活里只剩艾尔海森。现在的他和年轻时的他在我眼前重叠起来,构成我一生的情感波动。
心脏慢慢跳起来,起初是轻轻地叩响胸腔,而后速度渐渐加快、力道愈发放大,从我心底很小一片地方扩散到我的整个躯体,啸聚于我的灵魂,充斥我的大脑。迟到的,为安心而雀跃的狂喜跨过屏障,在参会群众的脸上绽放出来。我像被灌满糖蜜的琉璃樽,摇摇晃晃、天旋地转,甚至急得唇干舌燥,想直接叫他,等他回头,然后就这样在五光十色的烟火里看他的脸。
我过往的旅程就像是一本毛边纸书籍,而艾尔海森无疑是这本书中最独特的一页。
我决定要把这份心情好好整理一番,留待重要的时日再和他剖白。
很快,我选定了日期——次年,我的七十五周岁生日,也是我早计划好的退休纪念日。我暗自做好被艾尔海森调侃的心理准备,决心在那天向他诚挚倾诉我多年和他相处下来的感悟和感激之情。
考虑到从青年时的同居开始,我总是处在被动位置,包括落难时从酒馆去他家借宿到连续几年的长租,大部分情况都是他提出邀请,我选择接受。
艾尔海森考虑事情的风格很“独”,不像我那样总会在乎他人的情绪,参考的变量很少,因此总比我更快做出判断,从来不需要我去冲锋陷阵。所以我很看重这次表明心意时的主动权——直白点说,我很清楚自己是什么德行。如果我连这次都不主动,可能后半辈子都再没其他机会对他表达真心。
我的生日在漫长的盛夏之初。我早起梳洗打扮,换上最符合我个人喜好的服装,在客厅香炉点上喜欢的熏香,去餐桌给自己动手做生日蛋糕。
我烤了块香草蛋糕胚,搭配葡萄干,拼出须弥传统的“破饼干”蛋糕,外形参照年轻时考察过的赤王陵,削成金字塔形状。倒不是我不想做成别的,只是年纪一大,手远不如年轻时灵活,只能弄个基本的几何体。艾尔海森本来提议说他来做,被我拒绝。一个是他弄的蛋糕造型实在缺乏美感,另一个则是我自己特别想纪念这个日子。除了是退休纪念日之外,也是我和艾尔海森重新同住的十周年纪念日。
我猜他不会理解这种独特的意义,干脆独揽为自己庆祝的筹备工作。为了能和他有机会谈心,我一个老朋友都没邀请,就打算只跟他一块过。
中午饭是艾尔海森做的,他特地做了两份汤菜给我拌饭吃,搭配家里我们自己弄的发酵酸奶。我心情很好,吃的时候一直盯着他看。他几次抬头见我都在看他,浅浅笑一下,又了无踪迹:“我以前做这菜都不见你这么好胃口。”
“因为以前没觉着你长得这么下饭。”我美滋滋道。
他啼笑皆非,埋头把餐盘里的炸饼吃完。
“我们在一起生活很久了,”我在大脑模拟那个场景,思考自己要把彩条扎到哪个位置,才可以确保在光线合适的画面里,紧紧握着他的手说,“往后也和我一直走下去吧,艾尔海森。”
某人不紧不慢抿了口藏红花咖啡:“怎么起来得这样早?”
我近几年午休确实贪睡,自然也没理由反驳,只能有些尴尬地转移话题:“还有水果吗?”
“厨房倒是还有赤念果,”他示意我看桌面剩的几颗枣椰,“给你洗两个吃?”
我心思根本不在水果上,只想着赶紧找机会布置客厅,装上我好不容易设计制作好的彩条、黄铜煤油灯,再在餐桌的陶瓶里插上选好的品相完美的花:“怎么还在家,不是说好你买菜吗?”
“我可没有把重要事情留到截止日期当天做完的习惯,”他表情没动,眼神却在实打实地调侃我,“昨天早市就一起存好了。”
“你又没问。”他又顺口预判了我的下一句话。
我顿时有些手足无措,舌头打结:“你……”
不行,他要是一直待在家,我就没办法为他准备惊喜了。我心急如焚,手指挠门框。艾尔海森神态自若地看我,手上优雅地抓握咖啡杯:“还有什么事?”
“……墩墩桃!”我急中生智,终于寻出一个看似合情合理的借口,“艾尔海森,我突然想吃墩墩桃。你去大巴扎的果摊给我买点回来,成不?”
我滑稽的神情尽数映在他眼中。我都想象到他会怎么拿我蹩脚的表演寻开心了,他却只是垂眼又喝了口咖啡,再将瓷杯和瓷碟放回桌面。
他转过去,按着沙发扶手慢慢站起,拿过手边的钥匙包和放零钱的腰带,一步一步地挪出空位。
“想一出是一出。”
他是我生命中重要的一道光。
我跟他挥手道别,扭头就跨进房间里,幸福洋溢地、满心期许地拿出我准备好的装饰品们,打扮起我们的家。
没错,这个房子是属于艾尔海森一人的,我自己也不是没有独属自己的房子。但至少对于我而言,任何再美丽的房产也不是“家”。
有家人的地方才是家。
从青年时至今,我终于不再是繁茂雨林里的孤魂野鬼。我等待这一天已经太久太久,数十年来,我从未对建筑之外的事物产生这样大的期盼之情。我甚至跑回房间拿滴管给帕蒂沙兰的花瓣末梢滴水珠,让它们保持鲜活的模样。
我的未来也要像那盛开的花一样美丽而坚强。
完全准备好后,我瘫在沙发上,欢天喜地地等待家门口传来熟悉的拧动钥匙的声响。秒针的滴答声前所未有地悦耳。
饭点。我心里开始纳闷,隐约有种不舒服的感觉,心道去大巴扎买东西怎就需要去一整个下午。甚至站起身,到门边等。
直到月光撒在窗边。
我最终没有等到艾尔海森回家。
来报信的是个惊慌失措的教令院学生,等他搀扶我到达城区边缘的斜坡底下时,我看到的就是一场令我惊惧终生的事故:
艾尔海森后脑着地倒在路边的石台阶上,头部下方鲜血如注,泼洒一大片刺眼的红,染到脖子衣领上全是血。而在他手边不远处,滚落一地的,是十余个新鲜饱满的墩墩桃和一个空塑料袋。
我当时就已经做不出别的反应,四肢一软就倒了下去,大脑无法作出任何有效判断,只知道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有好心的路人提前叫了救护车。几个身着白衣的人走下来,迅速检查地上那人的状况,把他抬上救护车。
“家属!”一个医生回头,四处张望。
我成了失去理智的疯子,只在听到这句才大叫着从地上挣扎着举手:“我!我!”
“家属上车!”
我哭得走不动路,几乎是被两个护士硬生拖上车。路上,几个急救的医生一直围着担架床忙碌,把我视线挡得严严实实。我急得要扭头去看。一个男医师转过来:“别影响病人抢救。”
一听影响抢救,我就不敢出声,连呼吸都闭着气。各种我认得和不认得的仪器突突地响。还要不断听见骨骼断裂的声音,他们说着“病人无自主呼吸”,“立即启用应急预案”,就毫不吝惜手中的力道。我浑身都在发抖,又闻到空气中弥漫药物、血液与呕吐物的恶臭,满心都是绝望和痛苦。有旁边插不上手的护士过来安慰我,拍我的背,嘴一张一合在说话,但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车很快到健康之家。他们把担架床推下去,一个医生跪在床上做心肺复苏,另外几个也鱼贯而出,跟急诊室里跑出来的同僚汇合,将担架床往通道里推。我一手把要拉我的护士往前推出去,自己跟着跌跌撞撞跑出去,推开堵在大厅里的人,从他们之间一个一个挤过去,朝担架床去的地方跑。
手术室的大门在我眼前十米的距离沉沉关上,我被追来的护士搀扶着,瘫倒在旁边的长椅。门上的红灯亮起,嗡鸣声从门内响到我的胸口,像有人拿刀子在我心上捅。
在家属签名那栏用最快的速度写下自己的名字后,这世界的其他声音我都听不见了,只知道紧抱自己颤抖的身躯,在手术室门口绝望地等待。
我知道,每每我多等一秒,艾尔海森都在门那头多受罪一秒。那些平日里看着不起眼的手术器械变得像怪物一样可怖,我控制不住去想象它们一分一分切开艾尔海森身体的样子,心脏也跟着骤缩着疼痛。
我想起自己当初从手术室出来,艾尔海森慌里慌张骂我的时候露出的那个像哭又像笑的表情。
他坐在手术室外等我的时候,也是怀抱着和我如今同样的心情吗?
我双手捂着脸,缩在长椅的角落,眼泪淌到掌心,在一闪一闪的廊灯下苦等到天明。在我即将因疲劳和饥饿失去意识前,手术室绿灯叮一声亮了。
艾尔海森从铁门里被推出,灰白色的发丝凌乱地散在枕上,糊在额前。他双眼紧闭,脸上扣着呼吸罩,吸气管顺着鼻腔捅入,身上也插满各种导管和针头,包括裸露在外的腿侧。他的外衣与长裤被剪成了几片,装到袋子里,由后面跟出来的护士递给我。
仅次于那个最糟糕的结果。艾尔海森因严重的颅外伤导致脑干出血,脊椎和盆骨也存在骨折,目前还处于深度昏迷之中。医生立刻将他转去危重症病房。我跟着进病房时,恰好内里有离世的老人被推出,盖着白布,就在我面前离开。
艾尔海森被安排在两人间靠窗的病床。医生调了他的个人资料,确认他没有任何家属,只能将我这个唯一赶来的朋友定为紧急联系人。
我知道,从今天起,有些事就再也回不去了。
艾尔海森的深度昏迷持续了近一个月。在这期间,我责无旁贷地担任起他的护工,每日给他擦拭皮肤,定时倒尿管流出来的液体和清理护垫的排泄物,学着其他病房的护工给他做下肢按摩。赛诺中途来过五六次,严厉要求我回家休息,并帮我替班看护。但即便是躺在床上,我也依然夜不能寐,耳畔里回响的全是仪器数字跳动的声响,休息不足半日,就扶着梅赫拉克回去。
在只能鼻饲进食的状况下,艾尔海森肉眼可见地瘦下去,脸色从过去还算良好的淡色变得彻底晦暗。
我每天就扶着病床的扶手看他,看他好像没怎么呼吸,心里就忍不住害怕,跑去卫生间用温水暖手,再试他的心跳。
大量无法承受的痛苦和担忧转变成对自己的责备,我在医院卫生间角落狠狠咒骂自己,恨自己不能代他躺在病床上受罪。愧疚感如荆棘般缠绕着我的心脏,我每天都在与无尽的窒息感做斗争,看到艾尔海森的脸就难以呼吸,生怕哪一天自己眼睛一睁开,就再也见不到他。
在我情绪濒临崩溃的边缘的某个正午,艾尔海森的手指动了一下,碰到我的手心。我茫然地看向他的脸,见有眼球滚动的痕迹,不作多想便冲出病房,跑去前台喊护士。
一群医护人员像白色的鬼魂浩浩荡荡涌进来,又让我去走廊等。
我坐在门外祈祷了整个午后,又回去继续照顾。不知是幸运亦或是不幸,次日早晨,艾尔海森醒了过来。长达一个月的深度昏迷使他的口舌都变得有些歪斜,在我恳求的目光里,他很艰难才能用气声缓缓对我吐出一句模糊的话。
“我没事,”一阵断断续续的喘息,而后说,“不是你的错。”
他醒来的第一反应就是安慰我。我眼泪立刻就控住不住流下来,滴在自己手背上,握着他的手,多一句话都说不出。他也一直看着我,透着混沌的虹膜看。我能看出他很难过,却不知道他难过的原因是什么。
“你会好起来的,”我只能说,“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陪你的。”
我那时还太单纯,不知道他这句话的分量,只知道那天的天还没亮全,半冷的月光落在地面,病房阴寒的灯光下,艾尔海森松弛的嘴角抖了抖,像是在笑。他的目光越过他脸上的呼吸管,又无声地看着我,眨了眨眼睛。
“好,我们约好了。”我自顾自地说。
我们一路磕磕绊绊地走,在疾病的阴影下勉强前行。艾尔海森病得愈发厉害,但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他的顽强。
他被推去做电磁波检查会疼到发抖和抽搐,被几个医护人员按住才能勉强拍出较为清晰的成像;因肺部感染的加重,大半年里,他有六七次呼吸衰竭被带去抢救,医护多次按断他的肋骨,强迫他喉口插入更宽的呼吸管;鼻饲管在他鼻唇接触处擦出一个血迹斑斑的裂口,连我这个旁观者都得强忍巨大的心理压力,才敢用医用酒精直接给伤口消毒。但他只是沉默地承受这一切。
从病历单的记录来看,他原本甚至撑不过三个月。但他做到了,即便命运的考验孤独而残忍,他依然顽强地活着。
我们便如此疲惫地走过不堪的一年,各种节日都在病房内为伴,闻着刺鼻的药水味。我再没仔细打点过自己的生活,自己也因疲劳过度进过两次输液室,连生日都是赛诺来找我送礼物,我才想起时光如此匆匆。
赛诺出门后,艾尔海森的眼睛就盯着我,嘴里含含糊糊像要说话。我就趴过去,轻轻贴在他的呼吸罩上听。这个动作我已经做过无数次。我听见他说“没有礼物”。我只能苦笑。“别想礼物了,”摇摇头,想起他年初生日那天还在抢救,根本无暇顾及其他,就说,“你还在就是我最大的礼物。”
他闭上眼睛,没有说话,枯枝般的手臂动了动,像要来拉我。我就和他十指紧扣。
而后是一场冬天。第一片雪落在窗沿,我抓起来,放到他面前:“换季了。”
艾尔海森半眯着眼看我,眼睛里有些湿润的样子。我紧咬着下唇,对他摆笑脸,说“再加把劲”,就被敲门的医生喊出去,说我那张卡的存款已经都用完了。
我收拾行李,把自己银白色的长发挽到脑后,跟艾尔海森说“怪你总收我房租,把我钱都收完了”,就走路回家拿别的银行卡。
须弥治病倒不用花钱,就是在病房养病需要。我很快在艾尔海森房间翻到他自己的卡,刚走的时候瞧见抽屉里面好像还有东西,伸过去一摸,是另一张做了标记的卡。我就都拿出来,连着他的个人医疗证明一起去银行取。
那柜员很快把第一张卡的改密码权限给了我,第二张做了标记的却不让。我一边登入查余额,感慨艾尔海森也是个败家子,存款只约摸是我两倍不到,一边问剩下那张卡为什么不可以开。
柜员很平淡的语气:“艾尔海森先生当初签署的是,里面的钱等他过世后作为遗产留给继承人,非特殊情况不能取出。”
“他哪里来的继承人,”我再看了眼手上这张卡的余额,在心里盘算,确定至少能再用一年多,就没再强求,“至少告诉我那张卡里有多少钱?”
柜员看一眼屏幕,报出一串令我惊讶的数字。
我就拿着两张卡走了。一路上心里琢磨第二张卡那余额,对数字残存的本能在我脑海盘旋,总觉得这笔额度很是熟悉。在我把第一张卡交给医院登记的那一刻,我才想出来,那数字分明恰好是我多年以来上交房租的八成。某人将我房租生吞了去,竟只是每回拿二成的金额作为生活用途。而大头的吃穿用度则全出自他自己的收入。想起他早年爱指责我的“为了做所谓行善开销无度”,我就一路抽噎回到病房,看着昏睡的他偷偷掉眼泪。
多年过去,我只是暂时不想着别人了,他却一直是想着我。
他醒来就又见到我在啜泣,呼吸罩上呼出气息,我趴过去,听到他很小声说“别这么脆弱”。
在他卧病后,我愈发怀念他这种毫不客气的斥责,或许因为这能让我强烈地感受到他还在身边的事实。我破涕为笑:“多说点。以后不跟你斗气了。”
而这个冬天来势汹汹,寒潮压迫,撞得窗框直摇晃,跟匠人给钢铁淬火一样凶狠。这晚,我穿着柯莱送过来的棉外套,把暖好的手炉放到艾尔海森的身边,就给他按摩冰凉僵硬的脚底。
他昨晚又进去抢救了一夜,裸露的手臂上都是淤青和红色的针孔。他直直看着天花板,默默不语。我看见他小腿肚下溃烂的皮肤,胸口的痛感愈发深重,能做到的也仅有给他换上冷敷贴。回到床头,我坐在他旁边吃医院的盒饭。饭菜冷硬干涩,我因此还得过一次急性胃病,去了门诊大半天,回来就见他焦躁地左右扭头,像要挣脱脸上的呼吸罩,看到我才没再移动。
他视线在我身上,一直看到我把饭吃完。
福至心灵,我突然就觉得他好像有话想跟我说。我就凑过去,贴在他身上。
他果然开口了:“……卡维。”
嘶哑的声音,我知道他声带已经在多日抢救时的惨叫中损坏了。“我在。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他的话很含糊。“你以后打算,怎么办?”他犹豫了一阵,在怕后半句话会刺伤我,“如果我不在了。”
我鼻尖在刹那间酸涩到无法呼吸,扭过头去看窗外,才没让眼泪涌出来。“我会再去稻妻走走,之前没去成,”我无法再继续想象下去,赶紧掐了话头,转过去看他,“之前的日子,都是你在问我有什么遗憾。你自己呢?”
他又想了很久,在认真思考要回答我什么内容。最后他闷闷地开口,吐出一句话。
我毫不犹豫起身,走去救护站。
“他这辈子没求过我别的事情,”我把完整的过程转述完,拉着旁侧的扶手,对面前的医生鞠躬,“我知道他身体情况可能不适合出门,但是……他有好久没有看过提瓦特的星空了。”
医生长叹,将我扶起来,走进门内和同事商议,又带着人去病房。我再进门的时候,就看见艾尔海森身上的管子都被暂时拔除,只有呼吸管接到便携氧气瓶上。医生对我说,大雪天容易风寒,早去早回。我对他们千恩万谢一阵,走过去揽艾尔海森的身体,将他从床上捞起来。我抱着他,给他套里衣,又把自己最厚的外套换给他,单膝跪下去给他穿棉袜,套靴子。他浑身都没有多余的气力,只能任由我摆弄,但我看到他眼里的笑意。
我好久没见艾尔海森这样高兴过。
那晚,我们迎着风雪出去。我背着他,他抱着我的脖颈,脸埋在我的肩窝,呼吸管从我身前绕过,连在梅赫拉克拿的氧气瓶上。我们走走停停,他几次示意我放他下来走,我就拒绝他。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现在有多轻,轻得让我感觉根本不像在背着一个人,有的只是沉重的悲怆。我直接背着他去了城外的公墓,沿着斑驳的石路与两旁杂乱的枯草,我们坐在了一座墓碑前。艾尔海森的肩上落着月光,银色的星辰在我们头顶闪烁。他挪过去,静静注视着上头的墓志铭。
我看着他瘦弱的肩上,变长的白丝垂落,他那双碧绿色的眼眸落寞而踟躇,抱着双臂的指尖绷紧、颤抖,只是看着那个方向。“足够了,”杳杳风声里,他微笑着,眼底却是红的,语气从未如此眷恋而温柔,“这样就足够了。”
我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动摇,在他背后抱紧了他。我知道他是想念祖母,想念家人,但奈何世事无常。我们就这样在冬日的夜里静静待着。“走吧。”我扶住他的上身,想背他回医院,“我们明天来看。”
他很缓慢地摇头,气若游丝:“我还想再去一次……”
约莫两个小时后,我们坐在了一处高崖。夜风将我们的衣摆与长发吹起,我们依偎在对方的肩膀,坐在瀑布上。艾尔海森朝远方的那处建筑看去,眼里很快浮上一片水雾。
卡萨扎莱宫。
那不是我一生中最优秀的作品,但却是最重要的作品,是我建筑师梦想起航的锚点,也是我与艾尔海森初次重逢的契机。我依旧记得多年前的那个月夜,自己也是坐在这样一处高地,看着被死域毁损的地基与宫殿,沉默、冥想,等待将倾的大雨。
飘落的雨丝在我和艾尔海森身上落着,我知道他不舍得走,就用神之眼的力量给他圈了一片位置,能勉强挡去一些水珠。“怎么突然想来这里?”我拉着他的手,手心那头传来的力量渐渐清晰,一颤一动,在我的心头划过。在我的注视中,他垂下头去,沉沉呼了口气,白雾打在氧气罩上。他布满血丝的双眼,深陷的眼窝,没有一处完好的肌肤,都在向我诉说着一切。我忽然就又想到那片废弃的楼宇,想到从指缝流出去的沙粒。
艾尔海森微微转过头看我,徐徐开口:“它很美……但我并不想让你认为,你当初的选择是正确的。”
“我可以帮你一次,”他转回去,注视着那座雨中的华美宫殿,“但我不可能帮你一辈子。”
释然的语气。“‘愿我的孩子艾尔海森过上平静的生活’,”他枕在自己并拢的双膝上,像在对彼岸的家人汇报,“我做到了,甚至还有陪着走到现在的……朋友。”
“你问我有什么遗憾?”他闭上眼睛,说,“卡维,我的人生很圆满,没有什么遗憾。”
他最后那句话一出,我的灵魂便如从神殿坠落,堕入荒芜。他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奋战是徒劳的,他的生命已如这雪夜中的残烛那般岌岌可危。我想起他那句带着犹豫的“一起面对”,意识到是自己期盼他活下去的愿望成为了他的牢笼。
我泪潸潸不住地流,但赶在他出言安慰我之前,抓住了他的手腕。“你累了,对吧?”我看他,“和我说实话。艾尔海森,我没有那么脆弱,不要再把自己的痛苦建立在哄我这种蠢事上面。”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接触。我看着他的眼神从疲惫到讶然,而后是山体崩塌似的疲惫、恐惧与悲伤从识海中滚落,重砸在地。他回握住我的手,压抑着声音中的痛苦,把头埋在我的怀里。
“……每一次抢救都是又一场折磨,”他垂着双目,“学长,对不起。”
我两眼热得疼痛,声音也变得哽咽:“别这么叫我。”
所有人都觉得他是依靠着神明的照拂获得了支撑至今的力量,但事实完全不是这样:我亲眼看着他的肋骨在抢救时被一根一根按断,连痛苦的呼救都发不出来;透明的管道刺破肌肤,将他像死物一样钉在病床上。我给他擦拭身体的时候,他会沉默地注视着自己身上四处溃烂的皮肤,久久不语。
过去的我不明白,艾尔海森作为教令院公认的“天才”,他的理想为何仅仅是过上平凡的生活。以他的实力,完全可以干成大事再隐退山林。可我后来明白了。在我还有家人能依靠时,他就一直是孤身一人。而对于这样的人而言,能平凡地活着就已是难以企及的梦。
他从不声张自己的苦痛,是因为能倾听他苦痛的人早已不存在这世界上了。
在很年轻的时候,我问过艾尔海森一次,为什么从不叫我学长。那时的他双目炯炯,眼中闪着明亮而锐利的光,反问我“你是如此在意辈分尊卑的人吗”。
我们相识已有数十载,这是他第一次这么叫我。他显然已经油尽灯枯,而我也不想再看到他受苦了。
“听着,艾尔海森。你今天这么叫我,那就给予我与这个称呼同等级别的信任,”我的胸口涌上前所未有的勇气与力量,紧紧把他抱在怀里,同他耳鬓厮磨,“把一切交给我,我来背负你的生死。”
从这日过后,我们再不去管顾头顶那柄终会坠落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只闷头走进看不见的倒计时。我们回到健康之家,熬过跨年,熬过寒冬,每天都在祈祷那个日子来得再晚一些。在他的要求下,医生给他拔了鼻饲管。我恪守他朋友的身份,给他做流食,往来于家与病房。他从不挑剔食物的卖相,总是含着含着就吞服完毕。他看起来甚至还精神了些许,能在赛诺来看望我们的时候作出回答了。
在二月的第一个周末,也就是春日转暖的天日,那个午后。
仪器叫魂似地发出警报,刺眼的红点映入我的眼底,我没去管屏幕上的线形图,翻开被褥一看,身体下侧的肌肤已经泛紫。医生像往常那样快步跑来我面前:“家属,是否还要再抢救?”
他们都习惯直呼家属。我定在原处沉默片刻,觉得是时候了,就跪到他身边去,拉住他的手。
这是我和他预先做好的约定:不论前提如何,放弃下一次的抢救。
“艾尔海森,”我的本能在抗拒我说出这句话,但我还是开口,声音颤抖得几乎要消失,“还撑得住吗?”
“撑不住的话,我们就回家。”
他几乎听不清我在说什么,只在听到“回家”的时候拼尽全力点了一下头。我就回过头去,压抑着胸口迸裂而出的疲惫与悲凉,对医生说:“有救护车吗?我们出院。”
我就带着艾尔海森回到他阔别一年半的住宅。救护车一路呜叫,救护人员把我们送到房内才离开。走之前,我刷卡付了用车和临时氧气瓶的费用,就开门走进艾尔海森的房间,拉开他的工作椅,坐在他床边。做好上述一切后,我俯下身握他的手。“我给你拔呼吸管,”我的声音抖得厉害,一句话一次说不清楚,只得又重复一遍,“我没这么做过,可能会有点痛。”
艾尔海森半睁着眼睛,“嗯”一声,很安静地看我,眼里是鼓励。
他现在只有我了。我就鼓足勇气,咬紧牙关,一只手牵着他,另一只手摘下他的氧气罩,俯身跪上去,一寸一寸地抽出沾满血丝与黏液的呼吸管。艾尔海森长长呼出一口气,嘴里很含糊地做口型。我看得出他说的是“谢谢”。
“要听你一声谢谢真是好难,”我强忍眼中的湿意,同他打趣,“怎么样,艾尔海森,回到家的感觉如何?”
他很不明显地笑了,干裂的嘴角扯出一个难看的弧度。
“其实你这房子没什么好的,”我说,“设计很平庸,就是上城区的常规居民房,胜在格局方正。而你的室内装修又十分缺乏艺术美感……要不是我这些年来认认真真布置……”
“……嗯,”艾尔海森从喉咙里发出干涩的声音,“以后也是你说了算。”
他好像又暌违地活过来了。晦暗的眼底闪烁着感慨的光,用平静的语气开始设想更多以后的事,语速渐渐快起来。他说,以后这栋房子和里头的书都归我,我可以随便看,柜子里的他都没锁;他的衣服我也能随便处置,捐献或者烧掉都随我喜欢。
总结就是,他早已写好遗嘱,他的一切,包括那张取不出钱的银行卡——包括他没说的,他这个人,以后都是我的。
可是我们没有以后了。
按照他的要求,我给他翻出在教令院的时候,我们课题组的合影。当时我站在正中间,把他拖到我隔壁拍照,那会儿我们还不曾针锋相对,只有打从心底地尊重彼此。他指着他的脸说,等他走了,就把这张照片的他裁下来做遗照。我问他为什么,他看着我说“我以为你会很怀念这段时光”。
他说对了,但也没完全对。他知道我很理想主义,总喜欢一些纯白无瑕的事物,但能在我身上留下痕迹的东西,不论是伤口还是别的,我也同样珍惜。更何况,那是他留下的。
我看着他,就像看着自己的前半生。
就在星月升空的某一时刻,艾尔海森忽然加速了呼吸的频率,伸手圈住我的手腕,像是挣扎,在大口吸入空气的间隙里,发出结节似的喉声,跟我说:“还有两件事。”
“我书房地面箱子里的记事本,”他竭力呼吸着,布满淡斑的脸上憋得发紫,“把皮面的都烧掉,然后、然后……”
“别急,”我反复揉搓他愈发冰冷的手背,“我都会记住的,你慢慢想。”
他宽慰地点头,看着头顶,半晌,竟带着绝望地:“我忘记了,但这件事很重要。”
“没关系。你以前不是说过,‘许多疑问永远不会有答案’?”我握紧了他,“没有什么东西现在比你更重要,艾尔海森,我会处理好一切,就坐在这里,陪着你……走到最后。”
他怔然看向我,口型动了动,好像嘴里还有话要说,但喉咙发不出声音。我读不出他的情感,就也只是和他对视,看着他眼里的光渐渐暗淡下去。夜里的时钟指针走着,和他的呼吸一样微弱,他手上的力道也在消失,回握我的力量愈发减小。“卡维,我……”
他挣扎着要开口,却还是没能把话说完整。“你太累了,”我只能伸出手,为他慢慢合上眼睑,对他轻声说,“谢谢你,为了陪我撑了这么久。你该休息了。”
灯影憧憧,艾尔海森闭上双眼,空气中只剩他微弱的呼吸,他枕边那枚神之眼的光芒也在消逝。我为他盖好被褥,摆好手脚的位置,让他躺得舒服一些。
“别忘了我,”我把脸凑到他耳边,“我警告你,别一下去就忘了我。我们下辈子也要一起。重新做朋友也行,做前后辈也行,继续做没名没分的室友也行。”
“……做家人也行。”
再没有别的声音。他已经走了。
我还有好多话想跟他说,可是我已经说了很久,喉咙累得又干又苦,眼前也无法聚焦,连深呼吸都做不到,只知道用额头去埋他的颈窝,双手抱着他,浑浑噩噩地昏睡过去。
这是我第一次和艾尔海森共枕而眠。
我不是没想过改变自己去成为一个理性的人,让沉着的精神成为主导我人生的光亮,可我的灵魂总难以舍弃为热忱和感性所吸引的心性。所以我几度被波动的情绪叨扰得无法提笔,去荒野里散心,因为家中无处不是逝者生活过的痕迹。我侧卧在草地上,看灿烂的积云在头顶展开,湛蓝的天空微起雷鸣。雨湿的草叶碧影婆娑,在我眼前扑朔迷离地晃着,又使我痛苦地想起那双美丽的眼睛。
艾尔海森的葬礼来的人不多,远不及提纳里那次壮观,这是在我们意料之中的;倒是多莉看在我的份上送了相当数量的花圈,算是撑起了这位前大书记官应有的排场。赛诺找了书记官旧部给我打下手,登记帛金数量。我几宿没怎么合眼,精神是麻木的,只知道双手接摩拉,很多次连道谢都忘记说,心里全是那躺在木棺里的人。我给他选了最昂贵的刺葵木——如果他还在,恐怕会就“人死后是否需要贵价棺材”来跟我争论八百回合。但主持者是我,我就是想给他最好的,因而不可能采纳他这套观点。
后续的事就是纯粹走流程。我读完悼念词,就跟随队伍绕棺材一圈。我最后一次看艾尔海森的脸。入殓师将他的面部恢复得还算红润完整,神态和遗像上那张桀骜的面孔相似了个十成。
我很容易想到一句话:死亡并不意味着结束,有时它象征重生。
于是,我久久站在棺材前想他,直到工作人员上来向我鞠躬,让我离场留给下一批预定好的来宾,我才回过神,同意他们把合上的棺材拉走。
赛诺和柯莱帮我去张罗白事宴,我就一个人抱着遗像,跟去火葬区。四周是空旷的回声,呈现一派奇妙的肃穆,好像有什么声音在炉火的那头在呼唤。我亲眼看着棺木被滚动的轮轴带入焚化炉中。他走的那天我没有哭,写悼词、念悼词的时候也没有哭,连看到他躺在棺材里都没有哭。但直到赤色火光升起的那一刻,似大梦初醒,我立刻就泪流满面,喊了句“再见”,就蹲在地上发出喑哑的号哭。我哭得耳鸣不止,手握着本该一同投入火炉,却实在难以割舍的,那枚早已熄灭多日的神之眼。在那一刻,我终于刻骨铭心地认识到,我和那个人已经阴阳两隔,此生不复相见了。
火葬区的工作人员走过来安慰我,问我是死者的谁。我抹开满脸的泪水,心里升起无数个选项,最后还是说“朋友”。
从头到尾,我们只是朋友。还没有来得及再朝前走,我们的关系就永远定格在这个阶段。
下葬日后第三天,我打包好艾尔海森的全部衣物,留下我能穿的,其他都丢进壁炉里烧掉,连带着他说的那十来本驮兽皮制的记事本。我也明白了他为什么能果断烧掉提纳里给他留的最后的信,因为是他想把秘密带到地下去,我这活着的人又有什么权利去左右他的意愿。
我做了他爱吃的烤饼,放在他照片前面,而后坐在位置上,想着他大口吃的样子。他算是很不挑食的人,不论我从外面打包回来什么东西,他都吃得很香。
我没有养成对照片说话的习惯。赛诺那天说,艾尔海森告诉过很多人说我很脆弱。我怕某人回来看见我在自言自语,会坐实了他的指摘。我就很安静地泡茶,又剥水果吃。平时这个时候,他应该在我身旁看书、写作,或者干脆就靠在沙发上小憩。可能他往后也会继续这么做,只是我看不见。
没关系,我可以一直等。
我决定卖掉自己青年时期另外购置的住宅,专心守着这套从我名下去而复返的房产,在这里度过自己的余生。
初春的天气每日都很相似,但我心里总想着那个夏日的午后。我很难控制自己不去想,如果那天我没叫他出门,我们两个就简简单单吃顿饭,喝个酒,也许他就不会意外从斜坡上摔下去。而每逢我坐在门槛上,看天空杳霭流玉,他就会走过来教训我,让我别用肉眼直视阳光。
下葬日的半个月后,购置我住宅的买家联系我见面。我不再隐瞒自己的住所,让对方直接来家里面谈。令我讶异的是,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我们信仰的神明,纳西妲。
叫外表年幼的神明瞧见我桑榆暮影的模样,我一时有些慌乱:“见过草神大人。”
“不必多礼,卡维,”她向我略一颔首,“艾尔海森过去于我有救驾之恩。于情于理,我早应到现场缅怀。”
我就请她入座。纳西妲坐在沙发上,一直在观察屋内的布置。“我希望能按照市价买下你那套住宅,作为了解须弥人民生活的参考样本之一,”她说,“你似乎许久没有清理过这间房子了。”
“……抱歉。”
“请不要说‘抱歉’,”纳西妲温柔地看向我,“你或许应该先从修整自己开始。我知道,他的离开一定给你留下了难以磨灭的伤痛。但,他的人生已然画下句点,你的路却还很长。作为神明,我理应为子民实现力所能及的愿望。你可以向我提出一个愿望。”
我们的神明走过亘古时空里互相角逐的舞台,见过的生死轮回数不胜数,却仍然否定奥古斯丁式的预定论,要为我们驱散无益的迷茫。“感谢您的慈悲,草神大人,但愿望应当是人类靠双手去实现的,”我内心感动不已,但还是保持了应有的理智,“如果可以,我只有一个问题想请教。以您的智慧,想来是可以给出答案的。”
“请讲。”
我便抛出埋藏于心底的那个空洞:“我有一个朋友曾在遗言中和我说,‘人生就是在不断相遇与失去之间来回转圜’,可他同时又祝我在余生能获得幸福。您说,人类这样渺小无力,能握在手中的事物总不过须臾就流逝了,自身的生命也不是永恒的。那么,于人类而言,究竟什么是幸福的?什么是永恒的?”
纳西妲沉吟片刻,说:“很有价值的提问与迷思,我会回去慎重思考。”
纳西妲携着慈祥而静谧的面孔,在客厅中转了一圈,停留在地毯前的空地。“那还未清理的残渣中,似乎蕴含有强烈的情感力量,”她看向地上的壁炉,“卡维,可以告诉我那些残渣来自何物吗?”
我仔细回忆一番,将衣物与那我从未看过的驮兽皮笔记本之事告诉了她。神明小步走去,用那孩童般稚嫩的双手捧起一抹灰烬,用指尖擦开尘土,找到一隙未焚烧彻底的纸片。“也是很有价值的情感沉淀物,”纳西妲征询我的意见,“请问我能将它们带回净善宫吗?”
“作为谢礼,我会赐你一场梦,”她看出了我多日以来因颠乱作息,精神与肉体早系在悬崖上的事实,也看出我为孤寂和悲叹所困、辗转难眠,只垂眸看着手中的灰烬,“我想,我也许能在它们当中找到你想要的答案。希望你能获得前行的力量。”
是夜。
四周峭壁环绕,脚下是深不见底的山崖。我用指缝擒住石间的沙土往上攀,使不上力,又像无头苍蝇在茫茫林海里狼狈地追逐远处的一个人影。我大喊人影的名字,求他回答我,而后在跑过一处山丘时跌倒在地面,浑浊的河流倒映出一张年轻的面容。
人影回过头,和我对视。我想起来,我和他相遇的时候就是顶着这样一张脸。那是我人生里最自信,最闪闪发光的时段。我曾想他做我最锋利的矛,与我刺破世间的万般不平;他却实在是枚无趣的盾,堵死了我们之间的所有可能。但我不受控制地走过去,拉他的手,走到他站立的位置。
于是我的眼睛成为了他的,我的大脑成为了他的。
他在图书馆坐着翻阅古花神史文献,听见一个热情洋溢的声音,就抬起头,和年少的我撞上视线。他在心里等着我向他伸手,而后紧紧扣住了我伸过去的手腕。
……
高耸入云天的世界树前,纳西妲将灰烬洒向根系处。飞回她手中的,是数十本早前被卡维投入壁炉焚烧殆尽的笔记本。她端坐在世界之前,将这样珍贵的文本细细查阅:
——致亲爱的祖母:
抱歉,我确信自己成为了赫希菲尔德那般的精神异常者,我选择了一个没有结果的人。
要怎样向您概括这个人呢。用我在书上看过一段话来说吧:
“我谴责那些赞美人类的人,也谴责那些谴责人类的人,我只赞赏那些一边哭泣着一边赶路的人。”
我认为“一见钟情”是生物繁殖本能压制人类理性的产物,仅在文艺作品中为拓展剧情而服务,放到现实中则庸俗不堪。由此,我确信我一开始对他仅有好奇之意,绝无他想。我甚至一度对此人感到反感。因为他不论是言行还是举止都像是要强硬地证明我的生活哲学是错误的。您知道的,我不喜同他人交换自己的观点。不过,有一点我必须承认,他是独特的,和教令院里的所有人都有着天壤之别。只是我们有太多的不同,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不会互相认可,我们的初次合作也以散伙告终。
我不会忘记那个夜晚,我在酒馆见到了卡维。他自以为能保住自己的体面,被梦想与世间蹉跎的痕迹却从来不是轻易能被掩盖的。
“我们一个烧火,一个做饭炒菜。她看看我,我看看她。我们的孩子在餐桌边看着我们笑。”那时,身穿教令院制服、醉醺醺的卡维傻笑着,靠在我肩膀上满脸幸福地幻想未来。而这个未来里没有我的容身之地。
等他醒后,我再次确认他的想法,让他以租客的身份借宿我家,而后将他上缴的房租取出少部分作为生活用,大头存入定期。
我可以直接给他一个家,可以比任何人都对他更好。但我唯独不能让他获得拥有自己血脉的孩子,获得那个弥补童年缺憾的机会。
自然,我相信卡维会是一位十足的好父亲,他的孩子也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其中之一。毫无疑问,他会用尽一切努力陪伴在孩子身边,用自己破碎的心去滋养一个全新的生命。
他以前太苦了。我不想让他后半辈子活在无法消解的愧疚中。哪怕我心里清楚,这意味着我会走上无止境的苦旅,我也希望他能实现自己的理想。即便不能和他成为伴侣,至少也要做那位在他婚礼上给他致辞的友人。这就是我的私心。
我看着他从我家离开,走向光辉灿烂的事业殿堂,成为聚光灯下最耀眼的一分子,又因岁月不饶人而隐退幕后,成为教令院导师,甚至坐上学院的贤者之位。他的所为均无愧于“妙论派之光”的称号。
荒谬、可笑。他对待其他人用足了心底的共情力,却从不稀罕在我身上用情。我知道这是自己纵容的结果,许多时候还是难以忍受,只得强忍怒火,告负离开。
只是,在决定成为那个他唯一不需要照顾情绪的对象的那一刻,我心底早已觉悟。因而怒火早早在旅行中消散,惟留无法说出口的思念。而等到我日夜兼程,赶在他退休的次日回到须弥,只在和他重逢的第一面,我就可悲地意识到一个无法更改的事实:
和杜拉斯那本《情人》写得一致:“和过去一样,我依然爱你,我根本不能不爱你,我爱你将一直爱到死为止。与你年轻时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容貌。”
在大陆游历的日子里,我在蒙德教堂的广场上站立,环视被青蓝花环、音乐和花海环抱的城市。街尾的吟游诗人被淹没在彩旗与人群之中,石板路缝隙间长出生命的痕迹,但我的灵魂留在潮热的雨林里,和我见不得天日的情感终日纠缠,和眼前的狂欢格格不入。在世界里随便找个人爱很容易,但仅有那只聒噪的天堂鸟能令我的大脑陷入高潮。
我半胁迫地让他搬到我家,赌的是过往他对我多余的感激与责任心,还用了不少诸如提升租金和生活费的手段。如此,我们的故事才再度开启新篇章。
提纳里早已看穿了我对卡维的想法。在给我留的绝笔信中,他尽量用简洁的语言写明了我与卡维共同生活后会遇到的困境,并在结尾表达了自己的观点。“我支持你,”笔划变粗,大抵是写信人犹豫了许久,笔尖流出更多的墨点,“但如果卡维暂时没有这方面的心思,我建议你把我这封信先烧掉,未免他看到之后留下心理负担。”
我拿着信纸的一角,放到烛火上方,让其化作永远的秘密。心中不免感慨,连他这个做朋友的都能想到的事,我如何会想不到?
我就在心里盘算,想着如何潜移默化转变我们的关系。筛去一切能利用他心理弱点来攻破的方式,我还是决定用最和缓的一招,从他的愿望着手。
我没有想过要成为一个父亲。但如果这是成为卡维家人的必备要求,我有信心做得比他更好。我甚至做好计划,在他找到自己想要收养的孩子的那天,就给他一份作为家人证明的惊喜。
一切在朝着美好的方向前进。他终于开始主动留意我的言行,看我因他相亲失败而窃喜也不会恼火。在数次尝试结束后,自花神诞日他向我剖白伊始,我确信他是喜欢上我了。在我为这个迟到多年的愿望即将成真而窃喜时,我因不可抗力,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成为了他人生中又一场噩梦。
我本该是就此离开,如果话题的主角是我,我甚至连驻足去听的兴趣都没有。但我很难不想起卡维那极其在乎的“名声”。他过去就不愿声张与我同住,何况如今已入迟暮。
于是我转身,走到他们面前,两人一见是我,就如惊弓之鸟一般朝我身侧逃去,其中一人力道奇大,径直将我撞了个趔趄。我便失去了意识。
可世界的恶行较史书的记载只会更加残忍。我在倒下去的那一刻,就知道卡维会为此自责终生。而那份“惊喜”也因我的记忆中枢受损,被我忘得一干二净。
我终究是变成了他心上一道丑陋的伤疤。
我跟很多人都说过卡维很脆弱,目的是让所有可能和他有交集的人都照顾他一下,理解他是个抱着泡沫般美梦前进的单纯的理想主义者。毕竟谁都能看出来卡维很坚强——谁都能看出来的事实,我也不必挂在嘴上夸耀,以免长了他从不顾惜自己的恶劣气焰。
听到我答应他努力活下去的时候,他高兴得手都在抖。但他永远都不会知道,和永远能找到下一阶段人生追求的他不一样,我早早完成了所有生命中想实现的目标。只是想到他,心里才会升起一种不舍得死去的欲望。
我下定了决心,不能让卡维在往后余生中再次背负家人因他而死的痛苦。所以,我必须做出一生毫无遗憾的样子,仅作为他的一个普通朋友,在圆满中死去。
“所幸,爱而不得是人间寻常之事。”
“能与这等无畏世间丑恶之人相识已是幸事一场。因而,此生无需任何意义”。
“我不妄想来生还能相遇的幻梦,只希望他能一直没心没肺地活着。”
纳西妲转过身,手捧的青绿色投影状书页化作齑粉,追随没入深海的洋流去了。
我和艾尔海森又走过了一生。
我看到年少时的艾尔海森和“我”在做课题。仅从学术角度来说,课题毫无疑问是成功的。当然,我从来不知道,在我对同课题组的同学屡次伸出援手时,他的视线从未从我身上离开。我过去认为他全然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可等他回去家里,他又细细检查起被我多次提醒又更改过的同学的文本,乘着夜航船在学识的深海里独行。直到其他人全从组里离开,我因他的“不作为”而怒火中烧,他就手握已有成果,同我据理力争,同样怒浪涛天地指责我不应当将余力放在无才者的身上。
曲终散场,我爽快地划去自己的姓名,抽身离去。他握持我留下的一切,在负责修改变更成员的办公室门口长立,直至下一场钟声回响。而我被命运催促着从人生出发,迈向下一个时期,建起我的两幢卡萨扎莱宫,又搬去了他的家中。而数年后,且算是功成名就的我自以为扬眉吐气,拖着行李箱,同他在玄关处告别。
“我要奔向我的新生活了,”我说,“当然,还是要感谢你这些年的帮助。以后在教令院见到学长我,可还是要记得打招呼。”
彼时的我满心激动,急着思考新家布置的方案,却未注意到,他是听到我说的新住址离他很近,脸上才浮出那带着戏谑的神色。更不知道,在我离开后,他依旧站在原处,抱臂而立。不论在过去还是未来,他都是以这个姿势等我回家。
由于行业差异,我们的工作少有交集,我更不会想到,自己跟同僚勾肩搭背地去饭馆喝酒时,偶然擦肩而过的艾尔海森总会回头看我。我们便如此生分地走过数十年,就像从未结识过一般。我几次逼着“我”去追随,那幻影般的画面却全然无法撼动。
时光流转,再次重逢时,我终于穿破屏障,走过去,在那个他敲开我房门的时刻,张开双臂抱住了他。我为自己终究能这样和他毫无芥蒂地靠近而欣喜若狂,说出了那句没能说出口的:“我想成为你的家人。”见他还似记忆中的那日一般毫无反应,我又说:“艾尔海森,我陪你到最后了,你不会再孤独了。”
他先是很无措地看我,而后反手扣住了我的后背。
“我爱你。”似乎仅仅一次还不够,他放慢语速,一字一顿,像是最虔诚的信徒对他的神明做祷告,“我爱你,卡维。我一生都爱着你。”
我的眼泪在一刹那间遏制不住地涌出。胸腔里一度冷却的热度又涌入大脑,挟卷着无数流转的时光,被一种异教徒似的狂热与苦痛摇撼。图书角里安静坐着阅读的艾尔海森,和我做课题时看着我写的板书笑的艾尔海森,争吵时看似面不改色实际下颌都在颤抖的艾尔海森,面色淡然地看我走进他家门的艾尔海森,跟我一起布置家居装潢的艾尔海森,无言目送我离开他家的艾尔海森,和我无意中愈行愈远的艾尔海森,再次同住后和雷雨抢夺盆栽的艾尔海森,悉心照顾我的艾尔海森,疲惫苍老的艾尔海森,雨夜里坐在墓前沉思的艾尔海森,陪我一起在高崖处眺望我一生中最重要作品的艾尔海森——那个惊艳我年少,还要我用后半生去思念的男人。
我们之间的过往却那样短,短到一段话就能概括完。
人生贪欢。人生澎湃。人生苦短。人生苦短。
“草神大人,”意识到这只是一场神明赐予我的梦境,我的泪水大量地涌出,闭上双眼,胸膛抽动,“谢谢您,但他是不会对我说这种话的。”
脑海深处却响起一个女声:“卡维,你所看到的艾尔海森,包括他的所思、所想,都来自世界树的记录。”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话,睁开双目,看着身前的另一个身影怔愣在原地。
大吉祥智慧主神色悲戚。她周身生出蔓枝,现出原形,向我微微欠身:“他为你写了一部漫长而伟大的童话。”
我在失重感中醒来,陷入混沌的恍惚。须臾,我冲出房门,摇摇晃晃,丧家犬般撞进书房。我翻箱倒柜寻找纸笔,一手开灯,一手摊开稿纸,蘸墨水,写,六神无主地写,想写下梦里的故事,却慌张得写不出一颗形状标致的字,只能任由梦境随着太阳升起而被我遗忘。我的眼泪滴落在纸面,擦过眼眶后还是在流泪,一开始还咬着牙关忍耐,后面干脆哭得一塌糊涂,最后只能趴在桌面上啜泣,哀悼从指缝不断流逝的黄沙。
梦境的结构是混乱无章的,艾尔海森是有跟我这样说过。但我没料到有一天我会因为遗忘梦境的内容陷入绝望。我的一生中造出过无数伟大而瑰丽的建筑,却无法为这场梦筑起它应得的记忆宫殿。
又过去了许多日。我站在等身镜前,给镜中面容沧桑的人换上出行的服装,携着小件行李,去完成我们过往的约定。
我百无聊赖地把玩这半个拳头大小的木盒——我从来没有仔细地摸过它。就在我手指第一次触碰到底板边缘时,一条隐秘的缝隙使我颇感困惑。我立刻直起身,借着月光端详内里的乾坤。冥冥中,我有预感,这就是艾尔海森临终前提及的,他遗忘的那件事。
两分钟后,我开启内里的暗格,手一抖,金属撞击木饰的清脆声响传出,两枚素戒从盒中滚落到地面。在我猝不及防的时刻,一枚弹了几下停在甲板上;另一枚则是从甲板与船舷的边界处滚落,纵身一跃落入海中,从我的生命中消失了。
我捡起仅剩的那枚,上头毫无雕饰,看上去就只是个普通的饰品。我起身,举起那素戒对着船上的灯光看去,在戒身内侧看到了一串我一时没辨认出的语言。照了许久我才看出,那上头刻的是艾尔海森的名字。
漫长的沉默后,我意识到一个事实。
人生的末路好似时空,就像黄昏总有来临的时候,夜晚也会随之而来。我听见港口里浩瀚的海洋传来海鸟的叫声,那是在呼唤,就像少女呼唤着情郎,草木的国度呼唤着下一场雨季,无望的爱恋呼唤着奇迹。
“因为曾经相遇,即便失去也是幸福;虽然生命终有休止,但爱是永恒。”
这便是神明给我的答案。
我永远都不会记起那场梦境里的具体内容,但我已经知道,自己经历的一切不再是彻底的悲剧。我获得了新的,足以支撑我独自走向迟暮的东西:
——其名为“希望”。
跟老师贴贴!!(*-*)
战争背景,伪正剧向,士兵x军官下克上
私设如山,神芙人芙双生设定,有琳维元素
有刀,人物ooc,文笔奇差,望包涵
感谢点进来的大噶!
00.
他眼前的海面安舒且平静,像一块不着边际的薄荷味琥珀糖,雪白的沙滩就是那层精细的糯米包装纸。
早晨放了晴,金色的太阳清光撒出粼粼碎屑,将对岸浓密的黑烟照得无所遁形。
穿着深蓝色的制服的枫丹士兵在沙滩上散成一片,离远了看,好似面包上密密麻麻的黑芝麻。
“长官,请再慎重考虑...
“长官,请再慎重考虑一会儿吧。启动海底装置,这绝对会将您送上军事法庭。“
副官剩下的话被铺天盖地的交火声打断,脚底下的小船宛若脱缰野马,恨不得把所有乘客晃到海里去。
那维莱特看了对岸最后一眼,他知道莱欧斯利就在那边。
小船起起伏伏,他的心跳却出乎寻常的稳定、平静。
“以歼灭敌军作为唯一目标,”他听见自己这样说道,“不惜一切……代价。”
01.
那是二十世纪初一个普通的春天清晨,枫丹科学院里的海棠树在一夜之间开满了花。最高最大的一颗栽在气象学院的后门处,透过教授办公室的玻璃窗,可以看到漫天镀着毛茸茸金边的粉白。
莱欧斯利在窗边站了一会儿,不太久,门外便传来高跟皮鞋踏在木地板上的清脆声响。
他选了一个采光更好的角度,在心里默数着对方走路的拍子。等到时机成熟,便在一片柔软的太阳光中侧过身,笑着问候道:“早安,教授。”
这位年轻助教生了一副过分英俊的皮囊,加上身后油画一般的风景,确实让那维莱特有一瞬间的晃神。
除此之外,他的工作态度也让人无从挑剔:办公桌上的文件已经按照要求分类放好,骨瓷杯里的咖啡保持在恰好能够入口的温度。桌布上的墨渍不见了,只剩下一股干净清新的皂角香。
如果没有那个显眼的,用桃色蜡笔画满了心形的信封,莱欧斯利绝对是整个学院中最称职的助教。
那封情书被放在桌子正中央,那维莱特根本没办法装作看不见。他绷紧起嘴巴,抬起淡紫色的眼睛朝助教看去,却换来对方一个略显轻挑的挑眉。
“怎么了教授,“莱欧斯利装模作样地问,”请问我有哪里做得不妥吗“
那维莱特没有接茬。一方面,他毕竟比对方年长,天经地义应该包容年轻人的幼稚。另一方面,莱欧斯利向来不缺追求者,作为情场上的宠儿,他确实有随意释放魅力的自信。
那维莱特摘下手套,纤长白皙的食指将信封捧起来,再轻轻掀开精巧的火漆印。
他做了万般心理准备,甚至想好了几种拒绝方案,却在看到头两句话时立即放松了下来。
信纸上的字迹娟秀工整,上面还喷了铃兰和泡泡橘味道的香水。这种趣味,一看就不可能出自年轻的助教先生。
“竟然是这种反应......啊~难道说,您其实非常期待,这封信的落款上是我的名字?”
低沉的声音突然逼近,那维莱特下意识抬起头,莱欧斯利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他面前。他把双臂撑在桌子上,远远看上去像是把那维莱特圈在了怀里,一段暧昧不清的距离。
那维莱特把情书收起来,抱起一沓文件准备离开。
“马上要上课了,”他试图通过转移话题来抵挡对方的攻势,“你不提前去教室点名吗?莱欧斯利先生。”
听了这话,莱欧斯利脸上的笑意更加浓烈了。他用那双坚冰一样的眼睛不断地在那维莱特脸上流连,在对方忍不住挪开视线之前,莱欧斯利率先轻笑着低下了头。
“距离上课还有足足半小时呢,”他说,“不过您希望我离开的话......我会照做的。”
他往后一退,给那维莱特留了点喘气的空间。原以为这段交锋总算能告一段落,莱欧斯利走出两步,又折了回来。他捏了捏那维莱特怀里的文件,将那几张纸拽了出来:“这是昨天的教案。“接着,又用手指点点桌上的另一份文件:“这才是今天的。”
“您这样心绪不宁,我能否误解为......”
”莱欧斯利。“那维莱特打断了他。尽管理智告诉他对方不会在这种情况下捅破那层早已不堪一击的窗户纸,他依然害怕助教先生那张多情的嘴巴里会蹦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
莱欧斯利立马止住了话头,这时候倒是一副乖巧听话的样子。他耸耸肩膀,把两只手举到脸侧,做了一个不标准的投降。
恰时窗外掀起一阵狂风,海棠树叶奏出一支狂乱的交响曲。被切碎的阳光在那维莱特身上不得章法地来回晃动,他柔软的白发被拢在光里,仿若一座无法消融的雪山。
“我的意见?”克洛琳德放下酒杯,“呵,当然是劝你金盆洗手,回头是岸。”
学院的廉价小酒馆里,充斥着香烟、香水与掺了苏打水的香槟酒的味道。克洛琳德与莱欧斯利坐在拐角的软沙发上,面前是一群衣着鲜艳的学生,正就着收音机里的流行乐跳起走了样的交际舞。
跳得最起劲的,是一个留着金色过腰长发的女生,精致的高跟皮鞋在地板上踏出气势磅礴又不惹人生厌的“哒哒”声。借着转身的动作,她飞快地朝拐角这边眨眨眼睛,从戴着蕾丝手套的指尖扔出一个飞吻。
莱欧斯利吹了个口哨,对着娜维娅的方向举起酒杯。“我听说大部分人告白成功之后,都恨不得让自己身边所有单身朋友谈上恋爱,”他调侃道,“你不帮忙也就算了,还非要说些风凉话,大煞我军士气。”
克洛琳德没有理会这人阴阳怪气的指责,不客气地找来服务生,又把面前的酒杯灌满了——横竖是莱欧斯利请客。
“我想请你注意一件事,”她面无表情地回敬道:“大部分人谈的恋爱,都不像你这么惊世骇俗。”
舞曲步入高潮,鞋跟踢踏地板的声音逐渐变得不着拍子。莱欧斯利在香槟桶里摸了个冰块,从拇指转到小指,再从小指转回去,如此反复。他那副无畏的样子倒是与年轻学生们肆意张扬的舞步不谋而合。
“我们活在二十世纪而不是十二世纪,学生喜欢上教授,也不是那么惊世骇俗的事情吧。”
克洛琳德瞥了他一眼,毫不留情地浇了好友一脸冷水。当然,不是物理意义上的。
“你就继续揣着明白装糊涂吧,”她说,“除了教授这一层身份,那维莱特先生还是德·枫丹家族的理事。聪明如您绝对明白这个姓氏是什么意思。”
玻璃灯罩透出蓝橙相交的光,克洛琳德肩膀上的家族绣纹正像星星一样闪烁着。
莱欧斯利指了指舞池里的金色身影,笑道:“亲爱的克洛琳德女士,您似乎忽视了一个问题。在所有荣誉身份之前,那维莱特先生也只是一个普通人。”
“尊贵如您,不也同样需要娜维娅女士的陪伴么?”
十步开外的距离,娜维娅帽檐上的黄玫瑰一颠一颤,仿若两支活泼的夜莺。她轻飘飘的化纤裙摆下,偶尔露出被黑色丝袜包裹的大腿......这绝不是贵族女儿的仪态,但却是那样的生动、鲜活。
克洛琳德收回黏在女友身上的目光。“我和娜维娅早晚会出问题的,因为家族或是别的事情,”她说,“你总想着跨过身份差距追求他,这不是勇敢,这是逃避。”
莱欧斯利手上动作一顿,不小心将冰块捏出了一条裂痕。他很快收拾好情绪,将嘴角扯出一个与寻常无疑的弧度。
“那么,假设知道你俩注定会分开,你当初还会向娜维娅女士告白吗?”
“噹”的一声轻响,莱欧斯利把冰块重新扔进杯子。克洛琳德神情一滞,哪能听不出他那句话里的意思。她望着昏黄光线下娜维娅绰绰约约的身影,大脑里许多理性的部分罢了工。
“当然,”克洛琳德轻声嘟囔道,“当然......”
恰逢此时,收音机里的乐声停了。娜维娅一抹头上的汗水,迈着轻快的步子走了过来,轻轻撩起克洛琳德脸颊边的碎发。她蝴蝶似的转了半个圈,贴着女友大腿坐下了。
“聊什么呢?”娜维娅笑着问,“别是趁我不在,故意欺负克洛琳德呢吧?”
莱欧斯利在她过来前,就给面前沾着浅浅口红印的酒杯里满上了酒。
“娜维娅女士,你说这种话,克洛琳德恐怕又要被你迷晕......好吧,她瞪我了,我闭嘴。”
他把杯子递过去,跟娜维娅轻轻碰了碰杯,又跟克洛琳德碰了一下。看着闷头喝酒的二人,娜维娅不明所以:“我们这是在为什么干杯?”
莱欧斯利眼里亮亮的,往后的十年间,这点光芒一点一点散尽了。但此刻的他正年轻,正是光芒最盛的时候。
莱欧斯利举起杯子,冰块晃出“叮叮当当”的响动,宛若一艘在暴风雨里颠簸的小船。
“为勇气,”他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为爱情。”
等他匆匆赶到歌剧院,芙宁娜已经换下戏服,重新穿上规规矩矩的西装套裙。
少女气鼓鼓地坐在后台,身边站着两个德·枫丹家族的管事。她从化妆镜里看到了那维莱特,抱着双臂把脸侧到了一边去。
那维莱特向两位管事道了谢,让他们先移步到门外。他一边缓步朝芙宁娜走去,一边道:“你今天……”
“知道啦知道啦知道啦,”芙宁娜打断他,“不就是出来透了口气,犯得着这样大动干戈么?我又不是不回去了!”
少女一边说着,一边用力擦拭着脸上浓重的戏妆。她赌着一口气,做出一副手脚忙碌的样子,实则还是通过化妆镜,偷偷去看那维莱特脸上的表情。
那维莱特沉不露痕迹地吐出一口气:“......无论如何,你不应该无缘无故缺席宴会。”
芙宁娜恶狠狠地扯下假睫毛:“有什么关系?芙卡洛斯在不就行了。”
少女口中的“芙卡洛斯”是现任枫丹首相,虽然年轻,却已显现出极其强悍的执oo政能力。作为家族的二女儿,芙宁娜理应是能够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
——然而。
那维莱特只觉得心里有颗长满尖刺的海胆正在横冲直撞。就在上个月,芙卡洛斯告诉他:自己身患顽疾,命不久矣,需要尽快将芙宁娜培养成继任人。
按照芙卡洛斯的性格,从来不会做出毫无依据的承诺。三年,那维莱特心想,芙宁娜出生时,芙卡洛斯为她栽了一颗银杏树。春风拂动,灿黄的叶子下露出指甲盖大小的青色小果。等果子彻底成熟,恐怕芙卡洛斯已经不在人世了。
桌上的下午茶全部按照那维莱特的口味来布置,但他一口未动,滴水不沾。春天本该是万物复苏的季节,这间悬挂着家族荣誉勋章的办公室里却充满了凝胶般粘稠的死气。
那维莱特抿了抿唇,小小地抗争道:“这对芙宁娜......并不公平。”
提到妹妹,芙卡洛斯的神情终于有所松动,但只是很短的一瞬。常年的政oo治生活让她不再习惯向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人表露心绪。
芙卡洛斯摩挲着扳指上的家族纹章,轻轻叹息道:“没什么公平不公平的,有时候,我们不得不向命运俯首称臣。”
“我请你帮助芙宁娜尽快成为一个为国民所接受的首相,”芙卡洛斯笑笑,“这份责任对你来说,也并不公平,那维莱特。”
那维莱特连忙否认:“要不是你把我带来枫丹,我早已......”
芙卡洛斯端起茶杯,隔着桌子对那维莱特做了一个祝酒动作。春日的天光穿过窗外颤巍巍的银杏叶,摇摇晃晃碎在她的眼睛里。
“所以呀,”芙卡洛斯眨眨眼睛,“没什么公平不公平的......”
眼下,面对化妆镜里独自生气的芙宁娜,那维莱特实在说不出任何苛责的话。她做错了什么呢?无非是翘了一场无聊的社交宴会——她哪里知道宴会的目的是要将她介绍给枫丹的整个政oo界。她在台上演得好好的,还沉浸在观众此起彼伏的“Bravo!”声中,结果扭头就看到了家族理事冷冰冰的一张脸。
那维莱特上前,将手里的小盒子放到梳妆台上。芙宁娜立马瞪圆了眼睛,那里面是自己最喜欢的巧克力小蛋糕,好大好大的一块!
她可是空着肚子跑出来的,又在舞台上蹦来跳去,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但她还记得自己正气在头上,雷厉风行地挪过椅子,给那维莱特留下一个铁骨铮铮的背影。
那维莱特小心翼翼地问:“你吃过晚......”
话未说完,芙宁娜便气鼓鼓地打断:“不饿!不吃!”
如果允许,那维莱特真希望芙宁娜能一直保持这个纯粹的样子。但他向芙卡洛斯发过誓,在她下决定前,不会将她患病的消息告诉任何人。
在命运的重压之下,芙宁娜的所有任性、顽劣都变得鲜活可爱起来。
芙宁娜愣住了,下意识扭过头去,又被那维莱特眼神里莫名其妙流露出来的慈爱弄得心里发毛。
“不是,你道什么歉啊!”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我,我......”
苍天啊!那维莱特都把话顶到这儿了!她总不能告诉他,这场演出只是自己来了兴致临场客串的吧!
芙宁娜支支吾吾,偏偏那维莱特见到她这副模样,反而歉意更深:“我以后会更加注意的,芙宁娜女士。我不该在工作上出现这种低级纰漏,诚恳地向您道歉。”
他语气越是认真,芙宁娜心里就越是惭愧,弄得她高低下不来台。少女也顾不上脸上才卸了一半的妆,急匆匆地站起身来:“等一下,你你你......”
她蹬着小皮鞋,在那维莱特身边来回走了两圈,最终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似的,满腔小性子耷拉了下来:“一声招呼不打就溜走,这一点确实是我不对......”
少女偷偷打量了那维莱特一眼,别扭地清了清嗓子:“你以后别说那种话啦,听着怪别扭的。我知道你帮了芙卡洛斯很多忙,朋友之间还抱歉来抱歉去,哪有这样的......”
那维莱特心头一软,芙宁娜就是有这样的本事,让所有人都对她发不出脾气。
“感谢你把我称为朋友,”他眉眼弯弯,“如果你不饿的话,蛋糕......”
“咳咳!”芙宁娜“啪”的一下把蛋糕盒子按住了,“虽然我不饿,但淑女自然不能拂了他人的好意......咳,我是说,我当然会勉为其难地收下......”
那维莱特的嘴角总算轻轻勾了起来。
日子一下变得繁忙起来,除了繁重的政oo务,芙宁娜的日程安排也开始全权交由他负责。那维莱特每天六点雷打不动地起床,一直要马不停蹄地工作到深夜。
他没觉得这有多疲惫,不过春天的寒潮就像坏掉的弹簧,时不时就会出来蹦跶一番。等那维莱特发现自己视线失焦、四肢冰凉时,他的额头已经烫得能煮熟鸡蛋。
还在教室里,耳边却忽然传来一阵嗡鸣,太阳穴仿佛被一根银针贯穿,疼得厉害。更要命的是,台下的学生不明白教授为什么突然不说话了,齐刷刷的视线让那维莱特有些窒息。他慌忙低下头,可教案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好像在眨眼间变成了摩斯电码。
那维莱特用力挺直脖子,午后温吞的阳光晃得他有些睁不开眼睛。他试图把课接着讲下去,可怎么也想不起来方才讲到哪儿了。
台下的学生已经开始交头接耳,或许是在议论教授的异常。那维莱特张了张嘴巴,冷汗瞬间爬上了脖颈。
“关于,海啸预案......”
“关于海啸,那维莱特教授,您半小时后还有一个气候大会,现在必须要出发了。”
不知何时,莱欧斯利走到了身边,轻而易举地替他解了围。学生们又说了些什么,那维莱特一句话也听不清楚。他只看着莱欧斯利挂上了招牌的笑容:“好了好了,知道你们舍不得我们亲爱的教授......哎,什么叫我能行吗,给你们带个课,那不是绰绰有余”
等走出教室,那维莱特才松开紧紧抿起的嘴巴。
“我记得你是......特种作战特院的,气象科学的专业课......”
莱欧斯利钳着他的胳膊,主动承担了对方半个身子的重量。
“您就安心养病吧,”他有意凑到那维莱特耳边,“我敢打赌,您给学生列的书单,借书卡上都能找到我的名字。亲爱的那维莱特教授,为了追求您,我可是做足了功课——”
他趁着那维莱特生病,故意挑着那些越界的话来说;他借着生病的由头,安慰自己方才听到的语句只是发热产生的幻觉。
办公室里只亮着一盏暖橘色的台灯,窗外的天空上,最后一抹霞光倔强地穿过云层,在深邃的靛蓝中留下赤红的一条。
那维莱特睡眠浅,平常稍微有点推门的声响都能把他吵醒,今天却扎扎实实从下午睡到了这时候。
“......抱歉......真的不方便进去。有什么资料烦请交给我......是的......实在抱歉......”
那维莱特怔住了,立马明白了为何今天能安然无恙地睡过整个下午。喉头涌上一股难以抑制的痒意,他轻轻咳嗽了两声。前后不超过一分钟,莱欧斯利推门走了进来。
助教先生递来一杯药草茶,那维莱特道了谢,接过来抿了一口,果然又是不冷不烫,正刚好的温度。
“从中午到现在没有吃过东西啊......”莱欧斯利放轻了声音,仿佛面前的人儿是一尊易碎的瓷器,“您感觉怎么样?想不想喝点热汤?”
或许真是病毒作祟,那维莱特忽然眼眶一热,逃一样地垂下睫毛,躲开了对方炽热的视线。
“莱欧斯利,”他开口,嗓子还哑着,“你要的东西......我给不起。”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却让莱欧斯利的表情凝固在了脸上。好在那维莱特低下了头,看不见他嘴边苦涩的笑意。
短暂的沉默间,那维莱特听见自己的胸腔里传来可怕的跳动声。他到底在紧张什么、又在期待什么?明明被这个年轻人汹涌的攻势搅得焦躁不安,可拒绝对方之后,他却丝毫没有感到如释重负。
“我没有想要从您这里得到什么,”莱欧斯利一字一句,说得很认真,“爱慕您,追求您,这些都是我的事情。”
他目光灼灼,这会儿倒丝毫没有平常那副游刃有余的样子。莱欧斯利蹲在那维莱特膝边,像是信徒虔诚地跪拜圣洁的神像。
“......我给您造成负担了吗,”他小心地问,脸上那副神色,好像那维莱特是他的神使、是上帝福音、是高于一切的无上意志。
那维莱特指尖一颤,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烫到了。他已经缩到了沙发的最里面,退无可退。
他平时忙得脚不着地,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份过于热烈的情感;可一想到以后再也不能喝到手里这杯温度正好的药草茶,又觉得心里空得可怕。两股情绪织成一张莫大的网,把那维莱特牢牢困在了原地。
那维莱特不说话,莱欧斯利就安静地等着。天已经彻底黑了,台灯毛茸茸的光线仿佛大雪中的火把,仿佛风暴中的小舟,将两人柔柔拢在其中。
良久之后,那维莱特才斟酌着开了口。
“当然没有......”他摇了摇头,幅度很小,但莱欧斯利看到了,“......你是一个很优秀的助教。”
听到这个回答,莱欧斯利脸上顿时展出一个毫无保留的笑。在那维莱特惊讶的眼神中,这位年轻的小伙子拉过教授的手,在对方因发热而滚烫的腕骨上落下一个浅浅的吻。
“请您变得更加自私一些吧。”
“仗着我喜欢您,您完全可以享受单方面索取的特oo权。”
那维莱特想把手腕抽回来,莱欧斯利却抓得更紧了。
他试图挣扎:“......这样是不对的,这对你并不公平。”
莱欧斯利眨眨眼睛,一个没忍住,从喉咙里泄出几声爽朗的笑。情场如战场,先入局者必是输家,哪有什么公不公平一说?那维莱特在这方面真是纯粹得可爱。
“上帝呀!”他拍拍膝盖,站起身来,“赶紧把药喝了吧!......厨房里还有热汤和可颂,我去给您热点?”
那天过后,莱欧斯利开始明目张胆地往工作文件里塞情书。有时候是一张便签,上面只有一两句简单的话;有时候是个十分考究的信封,洋洋洒洒摘抄了一大段不知从哪儿看来的诗句。
那维莱特看过之后,统统扔进抽屉深处,但那份暧昧总能渗出红木的肌理,让他只要看看桌面,脑袋里就不自觉地蹦出情书上的句子来。
四月底的时候,海棠花开始凋谢,粉白的花瓣落进屋檐、湖面、燕子的小窝里。一到周末,学生们大多跑到城里去了,学院里静悄悄的,将那花瓣雨衬得更是凄美壮观。
那时候通讯技术不甚发达,那维莱特要找莱欧斯利,只得致电他目前所在的位置碰碰运气。幸运的是,他等了一会儿,听筒里便传来了助教先生的声音。
秘书有些犹豫,斟酌着说这样安排的话,明后两天您恐怕连觉都睡不成了。那维莱特只说,没关系,周末还要麻烦你加班,实在不好意思。
莱欧斯利跟克洛琳德、娜维娅约好了一块儿看电影,接到教授先生的消息时,三人已经准备进场了。他忽然把手里的零食往克洛琳德怀里一塞,急匆匆地就要往回走。
娜维娅佯装生气:“没你这样的啊,都走到门口了放人鸽子。”
莱欧斯利不甘示弱地玩笑道:“每回你俩约会都拿我当烟雾弹,哥们儿也是马上要有家室的人了,这样恐怕不太合适。”
克洛琳德闻言,毫不留情地冷笑了一声:“教授要知道你这句话,明天就让你卷铺盖走人。”
莱欧斯利指指她怀里零食:“吃人嘴短懂不懂?再说,你根本想象不到教授有多喜欢我。”
在两位女士略带鄙夷的目光中,他利落地跨上自行车,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闯进被海棠包围的校园里。
那维莱特正靠窗站着,远远地看见那一撮张扬的灰色身影。年轻的助教先生松开把手,朝楼上的爱人打着招呼,漫天粉白落进他的衣领发间。
他从城市的另一头赶来,脖子上缀着一层亮晶晶的汗珠,累得直喘粗气,却在看到那维莱特的一瞬间扬起了嘴角。
“午安,教授,”他向他问好,“哎哎,您离我稍微远点,一身汗呢。”
气温有所回暖,那维莱特今天只在羊毛大衣下穿了一件薄薄的真丝衬衫,衣领下透出淡淡雪松木的味道。
他依照莱欧斯利的话停下脚步,委婉地点出年轻人的任性:“抱歉,让你从这么远跑过来......不过,既然已经跟朋友事先说好了,你还是应该去好好赴约。”
莱欧斯利仿佛失去了控制面部的肌肉的能力,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深。
“受教了,先生,”他戏谑道,又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可我一周才能见您两次,突然得知今天能多见您一回......我甚至在想,肯定是我上周做了什么好事,才能得到这种奢侈的奖励。”
那维莱特喉咙一紧,他不相信有人能够如此全心全意地为自己付出。可是年轻人满面赤诚,实在不像是撒谎的样子。
那维莱特叹了口气:“可是......见到了又能怎么样呢?六点钟有一个会议,我们聊两句天,我就必须要走了。”
他看见莱欧斯利偏了偏脑袋。“见到了就足够了,”年轻人说,“教授,对我来说,见到您就足够了。”
方才稍微静下来的旋风,此刻又重新找回了活力,正张牙舞爪地拍打着窗户,“哐哐”的噪音恰好掩住了那维莱特不受控制的心跳。
一片狂乱之中,他有些紧张地咽下一口唾沫,伸手搭上了莱欧斯利的手腕。
“你想接吻吗?”那维莱特问得一脸平静,竭尽全力维持着年上者的从容。
这倒是完全不在莱欧斯利计划之内,他一双淡色的眼睛不禁瞪大了,仿佛一个缺少零件的电报机,好半天才愣愣地点了点头。他甚至忘了要闭上眼睛,满眼皆是教授先生好看的眉眼与纤长的睫毛。
那维莱特先是像禽类进食一般,在莱欧斯利唇边啄了几下,慢慢进入主题,主动将舌头送了上去。他的吻与他本人一样,克制且平静,带着凌冽的雪松木香。
这种吻法很快就被年轻人骤雨般的反击攻得溃不成军。得到许可之后,莱欧斯利将捧着那维莱特脸颊的手伸向对方的后脑,紧紧扣了。两双嘴唇贴得更近,他的舌尖飞快地划过那维莱特的舌根上颚,时而如同一条捕食的巨蟒,时而似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
年轻人骨节分明的手指抵住他的下颚,那维莱特很快地慌了神,软了腰,一只手捏紧窗框,堪堪稳住错乱的步子。
觉察到教授先生的失控,莱欧斯利不再索取更多。那维莱特很快恢复如常,连眼角都没有红上一红,这让莱欧斯利有些失望,不过他唇上那抹明晃晃的水光显得暧昧极了。
莱欧斯利眯起眼睛,像只餍足的灰狼。他正想说些什么,那维莱特却低低地咳嗽起来。
“您......”莱欧斯利忙去为他拍背顺气,“实在抱歉,我以后......”
那维莱特摆摆手,缓了一会儿,终于压下嗓子里的刺痒。
“我很抱歉......我不太习惯香烟的味道,”他又咳了两声,“你刚才用舌头戳到我的喉咙了。”
他的声音还哑着,嘴唇还红着。莱欧斯利眸光一暗,把这辈子经历过的所有不如意快速想了一遍,才压制住再度吻上去的欲oo望。
娜维娅把烟灰掸进空酒杯里,对着桌上那封巴掌大的请柬阵阵发愁。收音机里播放着舞曲,她却一点没有寻欢的兴致,抬手招来服务生,要了一杯足有小臂那么高的大麦啤酒。
“挺豪爽啊,”坐在对面的莱欧斯利挑挑眉毛,“不怕我给克洛琳德打小报告?”
娜维娅剐了他一眼。她的酒量确实惊人,三杯下肚,脸都没红上一下。“我已经够愁的了,”娜维娅撑着额头,“你就别再添乱了。”
她说着又要往胃里灌酒,被莱欧斯利拦了下来。
莱欧斯利啧啧道:“刚刚还说要请我帮忙,现在又说我给你添乱,我在你剧本里到底是个什么角色定位?”
娜维娅盯着莱欧斯利手里的啤酒杯,紧绷的肩膀骤然一松,险些直接趴到了桌上。
“行啦,是我说话不过大脑,”她闷闷道,“但这种重量的东西......任谁拿到都会苦恼的吧。”
刺玫会虽在枫丹有些声望,但想要拿到一张春日酒会的入场券,几乎是天方夜谭——枫丹老牌贵族才是这种活动的主角。
以克洛琳德的身份,处理这件事恐怕会招来更多麻烦,思来想去,娜维娅只好找还算靠得住的莱欧斯利一同商量对策。
“这事说来确实蹊跷,”莱欧斯利分析道,“难不成是有贵族想结交卡雷斯先生?”
娜维娅不解:“既然这样,邀请老爹不是更直接吗?何必多此一举呢?”
莱欧斯利抓了块冰来回把玩:“一来,你对枫丹上层那些勾勾搭搭没那么清楚,肯定比卡雷斯先生更容易被游说;二来,只要他们说服了你,由你再去游说卡雷斯先生——趾高气昂的贵族与自己的女儿,你猜卡雷斯先生更容易接受哪一边?”
一阵沉默,娜维娅也被莱欧斯利所影响,从香槟桶里摸了个冰块来分散注意力。
“可我也不能就这样推掉吧,”她叹气,“万一被那帮讨厌鬼传出什么‘刺玫会小姐带头反抗枫丹贵族’之类的谣言,老爹还要不要在枫丹混下去了?”
莱欧斯利把冰块高高抛起,在半空中单手接住。“既然不能不去,那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耸耸肩膀,“再说了,不是还有我和克洛琳德么?”
好友的话让娜维娅获得了暂时的心安。她也把冰块向上抛了抛,那透明的小物件折射出吊灯刺目的光,让她一时失了手,冰块在地上碎成细细的白渣。她没由来的有些心悸。
“你说得对,愁也没有意义,”娜维娅拍拍自己的脸颊,“总之,我会打起十二分精神的。”
娜维娅的预感在三日后得到了应验。
欧庇克莱歌剧院一改往日酒红色的基调,换上了轻快的纯白纱帘与米色地板。受邀的宾客们皆穿着丝绸礼服,会场里闪烁着银光的首饰比莱欧斯利这辈子见过的星星还要多。
他作为娜维娅的男伴,自然也被装进了那些古板的衣装里,平日不怎么打理的头发被规规矩矩地梳到脑后,从银器里看到自己时,莱欧斯利差点没能认出来。
“啧啧,五十年的葡萄酒,真够奢侈的,”娜维娅晃了晃手里的杯子,“咱们今天吃好喝好,不枉我担惊受怕这么多天。”
或许是两人的气质实在与这种场合格格不入——枫丹贵族们大概从没见过来酒会吃自助餐的——莱欧斯利与娜维娅靠在窗边,倒是没有多少人愿意上前主动结交。
“奇怪,难不成真的只是邀请我来喝酒的?”娜维娅摸着下巴,无聊极了。
“放心好了,”娜维娅突然一笑,神秘兮兮地扬起手里的小纸条,“我待会去小花园里找克洛琳德,你就照顾好自己吧。”
纸条是娜维娅取酒时,服务生从盘子底下塞给她的,上面有一串漂亮的花体字,完全就是克洛琳德的字迹。娜维娅收到后,抬着漂亮的蓝色大眼睛四处张望,总算在一堆贵妇人中找到了身穿蓝色长裙的克洛琳德。
她冲对方扬了扬手里的纸条,又俏皮地眨眨眼睛。
克洛琳德面上一惊,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自己的爱人。她脚上被迫换上了一双玛丽珍鞋,鞋跟稍稍有所挪动,便被母亲拽住了手腕。
“夫人在跟你说话呢,”母亲眯起眼睛,“明天的春猎,你就作为子爵的女伴出席吧。”
子爵的母亲摇着羽毛扇,显然对这门亲事非常满意:“我想,他们会度过一个非常愉快的下午,感谢你,克洛琳德小姐。”
克洛琳德有一百种方式推掉这场应酬,但这时候的她毕竟还会顾及家族颜面,不想当众给母亲难堪。于是,她既没有答应也没有反对,安安静静地站在母亲身后,仍由思绪飘到不远处的娜维娅身上。
回到这一边,莱欧斯利却对娜维娅的提案很是反对。
“我不建议你单独行动,而且天这么黑,小花园这种地方简直就是杀人越货的温床。”
娜维娅双手抱胸:“停停停,你这话可唬不住我。再说了,一会儿要交际舞什么的,我总不能真拉着你当舞伴吧?你现在可是‘有家室的人’。”
莱欧斯利顺着娜维娅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满室盛放的百合花中,站着一个纤长的白色身影。那维莱特一头柔软的白发被深蓝色的缎带束起,他的衣袖上打着层层叠叠的褶皱,与平常在学院的打扮里截然不同。
莱欧斯利一时晃了神,头一回觉得歌剧院那盏浮夸至极的顶灯有除了浪费钱以外的价值——它那夺目的光线将那维莱特照得更好看了。
莱欧斯利收回目光,话还没出口,便又被娜维娅推了一把:“教授朝这边看过来了,快去快去!”
隔着几层人流,那维莱特紫罗兰色的眼睛微微弯起。莱欧斯利不确定他是不是在看自己,他这些年间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自信心,在真正喜欢的人面前,就如同糖果上的糯米纸那样不堪一击。
他看见那维莱特招来一个侍者,向对方说了些什么,几分钟后,自己手里便多了一张散发着雪松木气味的便签条——
“舞会开始后到小阳台等我”,那维莱特这样写到,他的字迹同他本人一样,干净利落又不失优雅。
莱欧斯利攥紧了纸条,只觉得自己手里攥着一座流着岩浆的火山。方才劝说娜维娅的所有言语都显得格外苍白无力。是啊,假设自己是娜维娅,有什么理由不去见克洛琳德?
娜维娅瞥见他魂不守舍的样子,扬扬手里的纸条,打趣道:“还以为你多有定力呢!现在总该让我去了吧?我一会跳舞的时候溜出去,要是曲子结束时还没回来,你就来找我?”
莱欧斯利拿她没有办法。
甚至不等舞会开始,莱欧斯利便乖乖待在阳台上了。春天的夜晚里,清风将歌剧院里令人昏沉的香气吹散,月亮比商店里用牛皮纸包起来的香皂还要白净。莱欧斯利想象那维莱特踏着月光慢慢走来,像是教堂琉璃上的神像在人间的具象。
莱欧斯利没有信教,他只在被关进少年监狱前去过一次教堂。当时修女用轻柔的手指拂过每个罪犯的头颅,告诉他们神会拯救你们的罪恶。
少年莱欧斯利眼神里既无敬畏,也无感恩。大抵是鲜少在这个年纪的人脸上见到那种决绝的神色,修女俯下身,问他是否心中有困惑,是否对前路感到惘然。
莱欧斯利晃晃手上的镣铐:“如果神能宽恕所有人的罪孽,那杀人犯与死者岂不是能同时升上天堂?”
修女没有斥责他的冒犯,她脸上的悲悯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又加重了几分。那也是个宁静的春夜,修女柔软的掌心盛了一手月光,慈爱地划过莱欧斯利的脸庞。
她说:“孩子,你要相信,神会做出命运应允的裁决。”
乐声响起,不是收音机那种带着电流、要竖起耳朵才能听清楚歌词的乐声,这帮贵族把整个国家最好的交响乐师请来为酒会伴奏了。
莱欧斯利被深深吸引,不自觉来到了玻璃门边。他想起十几年前在少年监狱服刑的时候,牢房里面没有窗户,但通过窄窄的通风管道,能够听到教堂里唱诗的声音——
舞池里闪过一道挺拔的蓝色身影,将莱欧斯利生生从回忆里拽了出来。尽管隔了些许距离,他还是能一眼认出那是克洛琳德。
她怎么会在这里?那小花园——
莱欧斯利心脏一缩,立即朝楼下跑去,险些撞倒了门口的香槟塔。他用了平生最快的速度,也顾不上是不是冲撞了沿途的贵族,边跑边高喊着娜维娅的名字。
小花园里只零星亮着几盏路灯,四周草叶被狂风吹出哗啦啦的响声。娜维娅双手被拧在身后,她挣扎得太狠,手臂已经脱了臼。
黑衣男子听到人声,扭头对同伙催促道:“你赶紧的,弄砸了这单,当心伯爵夫人要咱们的脑袋。”
他的同伙摆摆手:“要不是你按不住她,我们早就完事了。”
她一边说着话,一边雷厉风行地扯开抹胸,露出白花花的两簇。那女人接着把发夹一甩,快速把头发弄成乱糟糟的样子。
她一手用匕首拍了拍娜维娅的脸颊,一手朝她裙摆内侧探去。
鸡皮疙瘩直逼大脑,娜维娅拼命挣动着双腿,高跟靴的后跟竟然狠狠扎进了身后那人的皮鞋。
她毕竟是刺玫会的大小姐,身手了得,若不是不慎吸入了一点迷药,还真不一定会落到这两人手里。
趁身他吃痛放松了力道,娜维娅侧过头,狠狠朝他虎口咬去。那人躲闪不及,嘴里吐出一声惊呼。
“狗oo的婊oo子!”他对同伙催促道,“你到底怎么办事的!”
那女人“啧”了一声,匕首压住娜维娅的喉咙,在她的脖颈间切出一条细细的血线。
“我可不想对这样一位漂亮的女士动手啊,可惜你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她扯断娜维娅的丝袜,“放轻松点小甜心,抵抗并不会带来任何好处......”
“砰——”
娜维娅感到身上骤然一轻,接着,拳拳到肉的闷响刺入耳朵。莱欧斯利一个飞扑,将挟持娜维娅的人按倒在地。他神色平静,可落在对方身上的拳头却越来越快,越来越重。几秒之后,那人便啐出一口血沫,又过了几秒,他忍不住咳出一颗碎牙。
娜维娅很快缓过神,与身上的女人缠斗不休。她三招便夺了那人手里的匕首,正要将她就地正法时,那女人突然跌坐在地,崩溃地大哭起来。
“救命......救命!!!这是从哪来的野丫头,她要羞辱我,她要羞辱我——”
娜维娅拧起眉毛,恶狠狠地朝她瞪去,神色却在抬头的一瞬间僵在了脸上——她在闻讯赶来的人群中看到了克洛琳德。
方才莱欧斯利着急横穿歌剧院时,便引起了警卫人员的注意。那女人一改几分钟前的嘴脸,只见她衣衫凌乱,皮肤上布满抓痕,怎么看都是一副倍受欺辱的样子;反观娜维娅,直挺挺地立在原地,手里还握着一把匕首......不明真相的家伙们会同情那边,一目了然。
明明早已开春,娜维娅却在此刻感到一阵刺骨的恶寒。
“不是......不是这样的......”她下意识往克洛琳德那边迈了一步,围观的贵族们纷纷面露惊恐,像躲避瘟疫那样往后退去。
风愈发大了,将娜维娅一头金发慌乱地扬在夜空中。她看见莱欧斯利被警卫队控制了起来,手腕上带着刺眼的银色镣铐。
“不是......明明是他们......”娜维娅无力地辩驳着,“不关莱欧斯利的事,我......”
身上骤然一暖,一双肌肉分明的手借助她微凉的肩膀。克洛琳德深紫色的眼睛同平日一样宁静、美丽,她用带有家族绣纹的披风裹住娜维娅,冷着脸将地上撒泼的女人拽了起来。
“谁指示你的?”克洛琳德提着她的衣领,“空口诬陷一位淑女,我有无数种办法让你在大牢里度过余生——”
那女人咳了几声:“谁指示我?呵呵呵......我和我的男伴出来散步,哪知道突然蹦出来一个变态同性恋,上来就撕了我的......咳咳咳......”
克洛琳德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声音比刚才还要冷上几分:“我再问最后一次,谁指示——”
“够了,克洛琳。”
窃窃私语的贵族们突然安静下来,伯爵夫人合上羽毛扇,抬起一双清亮又锐利的眼睛。克洛琳德冷着一张脸,娜维娅看见她空闲的那只手拳头紧攥,用力到骨节都发起了白。
“我就不同您绕弯子了,”克洛琳德这样开了口,“我明天不会去陪那个什么子爵打猎的。您也看到了,刺玫会的娜维娅,我爱她。”
伯爵夫人关上书房门,在红丝绒躺椅上缓缓坐下。她端起茶杯,不急不慢地喝了一口。
克洛琳德眉头轻蹙,直截了当道:“我知道今天是您设的局,在重大场合毁掉她的名誉,让她彻底无法涉足社交界。恕我直言,您的手段并不光彩。”
伯爵夫人放下茶杯,抬起眼睛扫了自家女儿一眼。
“你年纪也不小了,应当知道‘爱’字背后应当付出什么代价,”她说,“克洛琳,你真的做好了,为自己的选择承担后果的觉悟吗?”
在母亲身后,家族历任当家的画像仿佛都在这一刻活了过来,他们苍鹰般细长的眼睛如同无数根顺风射出的羽毛箭。
克洛琳德松开了拳头。她想到了娜维娅在科学院海棠树下耀眼的金发,以及她同样耀眼的笑颜。想到了小时候练剑练得快要崩溃时,对方冒着危险翻墙送过来的那个甜甜圈。
她看着母亲,尽管满屋子闪着金光的勋章们让她有些喘不过气,克洛琳德还是挺直了身板,慎重地点了点头。
“是的,母亲,”克洛琳德说,“她是我必须要守住的荣耀。”
一阵沉默,母女俩安静地注视着对方。伯爵夫人或许是叹了口,或许没有,烛光摇曳,克洛琳德并不能完全看清她的反应。她重新站起身,从书柜上取下一把长长的猎枪。
“那就向我证明吧,”伯爵夫人的声音里有些许微不可闻的颤抖,“要么挂着满肩膀的功勋回来,要么就死在战场上。除此之外,家族不会承认一个爱上贫民的女儿。”
“我亲爱的克洛琳,战争马上就要开始了。”
那维莱特离开会场前,芙宁娜说什么也不愿意放他走。少女捏着手中的演讲稿,像只还没长全羽毛的雏鸟。
“我......这可是我第一次在这么多大人物面前公开演讲啊,”芙宁娜瘪瘪嘴,“你不准走!……我肯定要带上你的!”
那维莱特有些为难,他向来是没办法拒绝她的。就在这时,芙卡洛斯走了过来。她把手放在芙宁娜的肩膀上,轻轻道:“别怕,芙宁娜,我会一直陪在你的身边。”
那维莱特从看守所里把莱欧斯利接了出来。看守关本对这种暴力犯事儿的小年轻没有任何好脸色,却在那维莱特过来后,恭恭敬敬地给两人沏了壶茶。
莱欧斯利对此不屑一顾:“啊,总有这种因势利导的家伙。”
那维莱特觉得他这股愤青劲儿格外好玩,忍不住笑了一笑:“听上去,你倒是很有研究?”
莱欧斯利冲他眨眨眼睛:“梅洛彼得堡里多得是这样的家伙……不过教授,我知道,你和那些权贵都不一样。”
他说着,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枚指甲盖那样大小的金币,递到那维莱特眼前。
莱欧斯利不好意思地揉揉鼻尖:“结果我只用硬币数到一年,就被您保释出来了。我当时就觉得……您一定是上天派来的使者,或者说……您就是神明本身。”
他把硬币放回口袋里,摊开手心,咧嘴一笑:“您看!今天,您又救了我一回!”
漫长的春夜里,他们身边不断有轿车驶过,带来呼呼的叫声。可那维莱特的心里平静极了,甚至是从未有过的平静。
这是唯一一个,没有谋求算计,没有利益交换,就因为他当年一个微不足道的举动,就把满腔真心捧来献给他的人。
那维莱特睫毛一颤。他听见自己怦然激烈起来的心跳,仿若一场无法控制的巨大海啸。
他张开干涩的喉咙,扯住了莱欧斯利的衣角。
“今天,到你那去过夜吧。”
02.
莱欧斯利是在前往总指挥处的敞篷货车上遇到那位粉色头发的记者小姐的。时值圣诞,夏洛蒂穿了一条红白相间的连衣裙,从一个精致的铁皮盒子里拿出一根烟。
“尝尝?”她豪爽地递给莱欧斯利,“在前线可抽不到这样的好东西。”
莱欧斯利摆摆手。“感谢您的好意,”他说,“我很早就戒烟了。战时消耗品的配额少得可怜,指不定哪天香烟就成了金子一样的硬通货。建议您还是省着些用。”
夏洛蒂笑笑:“哎呀,说的也是,不过要是能用它换来一个值得结交的朋友,这笔买卖就算是做对啦。”
半年前,枫丹彻底被卷入这场横跨整个提瓦特大陆的战争。好像在一夜之间,风雪吹走了城市上空琳琅满目的节日花灯,取而代之的是巨大嗡鸣的直升飞机。在这种气氛下,但凡听到“情报”、“结交”等等字眼,很难不让人立即警惕起来,更何况莱欧斯利还是现役军人。
见他神色变得有些严肃,夏洛蒂慌忙举起自己的双手:“天神保佑,这真是天大的误会!我在蒸汽鸟报干了十年记者,一时半会儿很难改掉从前的语言习惯......”
她想到了什么,“哗啦啦”从背包里翻出一卷足有五条法棍那么长的胶片。
“你看啊,”夏洛蒂将胶片举到阳光下,“这是我拍的埃尔顿海沟军事备战处,这是科学院旁新建成的防空洞,这是海露港的陆军部队,你们一周前才赢下一场防卫战吧。”
莱欧斯利此前只在高级商场里见过留影机,它们被放在四四方方的玻璃柜中间,像是一尊神圣不可侵犯的塑像。
夏洛蒂手里的黑色长条仿佛一场特别的魔术秀,莱欧斯利被上面变化万千的画面深深迷住了。他在看到某一段时“啊”了一声,指着上头那张大笑着的面孔说,这人我认识,是我战友。
“他鼻子这儿有块胎记,因为这个,女孩儿们都害怕跟她说话,”莱欧斯利不禁面露微笑,“你一定想象不到......这家伙是为了凑钱整形,才下定决心来参军的。””
夏洛蒂眨眨眼睛,趁机道:“这下你能相信我没有恶意了吗?”
莱欧斯利想了一想,不客气地抱起双臂:“据我所知,报社记者也是有圣诞假的。您这个时候还朝第二战线走,真让我们这些扛枪子儿自愧不如啊。”
夏洛蒂装作没听出他话里的试探:“我当然和报社里那些只会应付了事的家伙们不一样了!危机往往会在最松懈的时候出现,这可是我挖掘独家新闻的大好机会呀。”
取胶片的时候,夏洛蒂没有合上包,莱欧斯利瞥见她足有字典厚度的采访笔记,有些后悔自己刚才用那样失礼的态度对待这位初次见面的小姐。
货车颠簸不停,震得人昏昏欲睡,他们却精神百倍地聊了一路。夏洛蒂看起来精明谨慎,实际上也只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小姑娘,莱欧斯利稍微拐着弯问了几句,就把她家住何处、从哪毕业等等情况套了个七七八八。
“所以,你的父母对你跑来前线这件事情并不知情?”
夏洛蒂耸耸肩膀:“告诉他们反而更加麻烦......父母嘛,说来说去都是那些话。什么‘工作哪有健康重要‘啦,’一个人在外面遇到危险了怎么办‘啦。与其让他们瞎操心,还不如叫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莱欧斯利挠挠下巴:“嗯......我倒是觉得你父母说得没错。要是缺跟胳膊断条腿,以后恐怕也很难实现你的新闻理想了吧。”
夏洛蒂瞪大眼睛:“喂!你跟我到底是不是同龄人啊!”
她没好气地叉了叉腰:“我可是少女连环失踪案的独家撰稿人,枫丹最年轻的调查记者!不趁年轻干点了不起的大事,难道要等走不动路了才来后悔吗?”
货车穿过一片壮丽的雾凇林,总指挥部高耸的塔尖直直戳向云霄。莱欧斯利在这里与夏洛蒂告了别。他看着记者小姐半人高的背包,把身上的减震带脱下来送给了她。
夏洛蒂从货车高高的铁皮后头露出半个脑袋。“喂,”她喊道,“告诉你个价值一整箱香烟的消息:高层调整了作战方针,第二战线很快就会变成主战场,我们要从被动防守改为主动出击。”
“圣诞过后,整个枫丹就要变天啦,建议你提前做好职业规划。”
莱欧斯利脚步一顿,当然知道这种信息有多大的战略意义。他张张嘴巴:“这么贵重的独家,就这样免费告诉我了?”
“当然不是免费,”夏洛蒂俏皮地眨眨眼,“我刚才骗司机说我是你的家属,才蹭上了这辆车。感谢你的减震带,有缘再会啦!”
不等她说完,车子重新启动了,车轮扬起一片洁白的冰晶,很快消失在地平线后,让莱欧斯利再也没地儿说理去。
他晃晃脑袋,无奈地笑笑,迈开步子朝总指挥部的门卫走去。
这大概是全枫丹最没有圣诞气氛的地方,入目之处皆是灰白的水泥墙。那维莱特从文件堆里抬起头,紫色的眼睛微微睁大了。
“圣诞快乐,莱欧斯利下士。”
“圣诞快乐,长官。”
这是两人间的第一句话。话音未落,莱欧斯利将背包扔到脚边,用力擒住了那维莱特的舌尖。
半年不见,他的吻技又生涩了不少,没几下便有些招架不住,抵住莱欧斯利的肩膀轻轻喘ooo息。
莱欧斯利有些意犹未尽,挤进长官的皮鞋之间,将那维莱特半架起来。这还没完,他又一下一下吻着长官纤长白皙的侧颈,在上面留下一串红梅般的痕迹。
那维莱特逐渐平复呼吸,自觉搂住莱欧斯利的脖子:“这些招数是从哪里学来的......”
“你真想知道?”年轻人眼里闪过一丝狡黠,“嗯~我们军区有一整条红灯街,那里的先生女士们个个身怀绝技......”
没想到那维莱特听了这话,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还诚恳地建议他:“经常性发泄oo欲oo望,有助于维系长期身心健康。”
莱欧斯利身上的得意劲头肉眼可见地耷拉下去:“让您吃一回醋可真难啊,亲爱的。”
脸颊微凉,那维莱特捧着他的下巴,落下一个轻轻的吻。他扎了一个高高的马尾辫,小腿被皮质的高筒军靴包裹起来,说不出的漂亮性oo感。
那维莱特抹掉嘴边暧昧的银丝,眉眼舒展开来,像融化的山尖雪。
“很高兴能见到你,”他说,“亲爱的。”
他们在指挥官办公室度过了一整个下午。桌面上的文件全部错了位,军情概要与商店街的折扣海报被挤到一块——文官们大抵很难想象到,这两个部门居然能在有生之年产生这样亲密的交集。
莱欧斯利被一把推进属于总指挥官的扶手椅里,任由那维莱特起起伏伏。
尽管他表现得云淡风轻,皮肤内oo里却诚实地缠紧了莱欧斯利,让对方一时之间进退两难。
不多时便换了位置,那维莱特仰面躺在桌上,映入眼帘的是天花板上苍白的电灯管。他想伸手把衣领解开,却被莱欧斯利扣了下来
年轻人将他的小腿抱上自己的后腰,宽大的手掌在脚踝上摩挲了许久。
情迷意乱间,那维莱特睁开被汗水浸透的眼睛。“你要是喜欢......”他哑着嗓子,将莱欧斯利往自己这边勾了勾,“下回可以试试......嗯......全身只留一双靴子......”
这番话的后果,就是在本该结束的时候,又被擒住后颈,相扣的十指在盥洗室的镜子上留下道道模糊的水痕。
莱欧斯利本想着他们到底还在办公室中,不好弄出太大动静,谁知道那维莱特轻咬住他的耳朵,认认真真地提议道:“没关系,你放开来,我想听你的声音......”
大概这便是年长者的特权,轻而易举便能让年纪更轻的那一方溃不成军。蒸腾的水汽中,莱欧斯利将那维莱特紧紧锁在怀里,仿佛他是他的浮木,他的甘泉,仿佛他就是为了这一个瞬间而拼尽全力活到现在的。
夕阳斜照,穿过玻璃后的蕾丝窗帘,将那图案印到了那维莱特侧腰上,好像一串妖冶的绣纹。
莱欧斯利醒来时,那维莱特已经起了身,正拿着一份文件反复考量。他鼻梁上挂着一副金边眼镜,头发间还坠着水滴,看上去柔软得要命。
莱欧斯利抓了他的一撮头发,在对方光oo裸的大腿上轻轻搔着。
发现他睡醒,那维莱特便把文件放到了一边。他的指尖穿过莱欧斯利的头发,那动作活像在安抚家里的大型犬。
“还适应军队生活吗?要是遇到了什么困难,一定要跟我说。”
莱欧斯利扬起下巴,淡色眼睛直直盯着那维莱特。“长官,您这是要为我‘滥用私权’么?”他笑笑,“不过,还真有一件事需要麻烦您。”
那维莱特收敛了神色,摆出一副谈论公事的严肃神情。他知道按照莱欧斯利的性格,不会提出过于让人难办的要求,但万一......
“您真该好好管管咱们的通讯兵,”莱欧斯利戳了戳他的心脏,“已经整整半年,我都没有收到过您哪怕一封回信。”
没想到等来这样一句话,那维莱特垂下睫毛,主动俯下身去吻年轻人的嘴唇。
他当然想过给莱欧斯利回信,不过眼下枫丹局势动荡,稍有不慎便会被人捏住把柄,那维莱特思来想去,还是决心不能留下任何书面记录。
那维莱特挠了挠他的下巴:“但是我只会和你在办公室里做,这样说你会好受些吗?”
天一点点地暗了下来,正好掩住了莱欧斯利通红的耳根。他捏住鼻子轻咳了一声,生硬地转了个话题。
“我听说,圣诞过后,我们就要反守为攻了?”
那维莱特肩膀一僵。他不会告诉莱欧斯利,这背后是一场凶险的权力较量。以枫丹的军事储备,防守绰绰有余,可要横跨海洋进攻别处......船只、枪炮、士兵,项项背后都是天文数字。
半年内接连的胜利让贵族们的信心空前膨胀,甚至打出了“一年内称霸地上之海”的念头。因此,保守的防卫战略被迅速放弃,他们迫切地需要一场空前的胜利,把德·枫丹家族从首相的位置上拉下来。哪怕赌注是整个枫丹。
如果芙卡洛斯能与那维莱特联手,那些妄图上位的贵族们恐怕不敢轻举妄动,但她病得厉害,体力甚至不足以撑过一场内阁例会。
圣诞前的一天晚上,芙卡洛斯单独与那维莱特见了一面。她本该卧床静养,却强打起精神与贵族们周旋,身体早已严重透支,丝绸裤管下空空荡荡,倔强挺直的腰板好像雪地里伫立的松柏。
芙卡洛斯交给他一份文件。“倘若全面进攻,枫丹境内守兵乏力,定然会被敌军趁虚而入,”她叹气,“到了那个时刻,海露港就是最后一道防线。贵族们迟早会被自己的野心反噬,但枫丹的子民不应该背负这种结果。”
“那维莱特,我会设法活到战争结束。假设我没能挺过来,你要想办法守住这个国家。”
“铛——铛——”
悠扬的晚钟如波涛般荡在空中,转眼间到了晚上六点。
那维莱特心头一动,看向莱欧斯利的眼睛。他问:“你愿意继续待在防守战线上吗?这意味着放弃战功,放弃光环,未来人们歌颂英雄的时候,恐怕没人会想起你的名字......”
莱欧斯利大笑了两声,抱着那维莱特狠狠吸了一口他脖颈间的雪松木香。
“我可没你想象的那么高尚!”他说,“不过,难得教授先生对我有所求,不得寸进尺一下,岂不是显得我很不机灵?”
他郑重其事地清了清喉咙,双手捏住那维莱特的肩膀,让对方根本无法避开自己的眼神。
“教授,”莱欧斯利说,“等战争结束,我可以向您求婚吗?”
回程的路上,莱欧斯利只觉得厚厚的积雪变成了松软的棉花,每一步都轻快得很。
铁皮火车选了另外一条路线,途经枫丹城热闹的街道。虽然是在战时,人们还是在倾其所能庆祝节日,每一家餐馆都亮着温暖的灯,不住飘出松饼与咖啡的香气......
女士们穿着五颜六色的裙子,手拉手唱起《友谊地久天长》。她们脸上画着精致的妆,在货车驶过时,笑着挥舞起手帕。
“圣诞快乐!”她们说,声音清脆悦耳极了,“愿战争早日结束!”
这是莱欧斯利度过的最美好的圣诞节。
第二年,全胜的局面很快被敌军的闪电空袭打破。
枫丹军队一向在海洋作战上所向披靡,却有对空作战这块短板。本想着对方要跨过大海这道天然屏障,根本不可能克服燃油供给这个巨大问题。没想到在短短半年内,敌军迅速研发出小型轻便的供给机,可以在飞行途中为战斗机提供能源保障。
一个稀疏平常的冬季夜晚,白淞镇被从天而降的子弹洗刷,蜿蜒的鲜血淌到湖面上,很快被冻成一大片鲜红的血冰。自那之后,防空警报便如同死神一般时常盘踞在枫丹上空。
莱欧斯利是在掩护一对母子躲入防空洞时被砸伤的。当时轰炸已经开始,小男孩一条腿被压在了废墟下。几个逃难的人停下脚步跑来帮忙,却怎么也推不动那些层叠的钢筋。
女人听到飞机尖啸的鸣叫,赶忙将几人赶走。那几人还想帮忙,女人却拼命摇头,坚持道:“你们别为了一个陌生人搭上性命......再说了,万一敌军打偏了,没把我们炸死,这孩子以后该多有面子啊!”
她逞强的乐观并没有感染到自己。等人走后,女人倔强又徒劳地拽着儿子的胳膊,用力地浑身的骨头都在“咯咯”作响。
小男孩哭喊道:“妈妈,你走啊!我不怕,你走!”说着就要伸手去推,却被母亲牢牢握住。
“老娘废了一天一夜才把你这小崽子生下来......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行了,不准哭!”
她虽叫孩子不要哭,自己脸上却满是脏兮兮的泪水。发动机转动的声音越来越近,子弹扬起冻硬的石头,将地面变成一处土色的地狱。女人咬紧牙关,正要再度用力时,忽然被一个身影扑倒在地。
就在她方才站着的位置,土地已被射得千穿百孔。
女人还没缓过神,便被身上那人拽了起来。年轻的士兵指着十米开外的防空洞,扯着嗓子吼道:“跑!!跑!!”
女人已经没法思考,顺着他的话跑了起来,又立即折返,拽住了士兵的枪带。
“我儿子!!.”她指着废墟下的小男孩,“我儿子!!”
炮火轰鸣间,没有人能狗保持绝对理性权衡利弊。莱欧斯利一咬牙,匍匐到小男孩身边。小男孩的小腿已被压得发青,彻底坏死。他正想将这个情况告诉女人,那女人一把抓住他的步枪,指指上面的刺刀,眼神清明且坚定。
她吼道:“帮他砍了!求求你,我想活!!”
莱欧斯利将男孩交到女人怀里,轰炸机在天的另一边拐了个弯,黑洞洞的窗户仿佛死神的眼睛。女人还站在原地,莱欧斯利端起步枪,火速朝她招了招手。
“来不及了!”他喊,“掩体!找掩体!”
“咚咚咚咚”,子弹扎进铁皮里,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
女人朝莱欧斯利一点头,抱着孩子转身离开。
步枪与轰炸机巨大的火力差距,很快让战局陷入绝望。这个故事里没有小说中描写的超级狙击手,能在飞机毫无规律的运动轨迹中一枪射穿驾驶员的头颅。他们只能被动地躲避,如同被猫锁定的耗子那般,偶尔为了掩护开上几枪,枪口处的火花小得可怜。
一个士兵搀扶着一名老者,眼看着就要躲到掩体下面,老者忽然向前一倒。他头顶中弹,脑浆如喷泉般从头发中涌出,流进因为过度惊恐而瞪得溜圆的眼睛里。士兵喉头一动,强撑着的那口气在这一刻瞬间散尽了,偏过头撕心裂肺地干呕起来。
“我操了你的爹!!我跟你拼了!!”
莱欧斯利看见他抓起步枪,用生平最快的速度装弹上膛。枪声仿若一阵阵怒火,直指苍白的云霄。
枪声停了,等莱欧斯利再望过去时,只能看见那名士兵血肉横飞的尸体。
莱欧斯利咬紧牙关,强迫自己集中精神。空气中充斥着火药与内脏的气味,他躲在一面还算完整的土墙后,机械地换弹、上膛、射击。
子弹擦过轰炸机的钢铁机翼,仿佛投进大海的石子,没有激起一点波澜。这场轰炸持续了多久?飞行员的计时器上显示为十四分钟二十八秒,对于地面上的人来说,却好像过了整整一个世纪。
这是场彻头彻尾的败仗,陆军没有歼灭一台战斗机,撤退过程中伤亡惨重。惨白的天空下,飞机吐出数条扬眉吐气的尾烟,毫发无损地消失在天际线后。
周围登时安静了。不是那种冬夜里能听见炉火声的安静,而是听不到一点声音,使活着的人唯存无措的那种安静。
莱欧斯利从尖锐的耳鸣中回神,浑身肌肉因过分紧张而酸痛起来。他用步枪撑着地,慢慢站起身。冬日的太阳怏怏地挂在天上,向大地投下荒芜的光——
那光眨眼间熄灭了,一阵地转天旋,身后的土墙倾塌,将莱欧斯利拍进了黑暗之中。
倒塌受困的难处就是,你永远不知道自己面朝的是天上还是地下,尽管还有自救的力气,却不知道该朝哪个方向挖掘。这种巨大的无力感能将不少心理素质强大的受困者逼疯。
更难熬的是那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莱欧斯利伴随着后脑上的钝痛醒来,分不清楚是自己被埋得过于彻底,还是双眼失去了视力,好像两种情况都没好到哪去。
他小心地伸手,摸到了一块平滑微凉的“石头”。继续向前,指尖却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那尖刺旁是一块柔软的布料,后面有一条长长的铁条。原来是一扇窗户。
看来他被埋得不浅,幸运的是,身上并没有严重外伤。莱欧斯利这样想着,脑子里迅速闪过一个数字:在不吃不喝的情况下,人最多能存活三天。
莱欧斯利摸摸上衣口袋,还好,那维莱特送给他的那枚硬币还在。他将硬币放在指骨上来回转着,尝试通过这种方式保持清醒。
“5......10......一分钟......半小时......”
他的腰被一块凸起的石头顶着,将脊椎像拧毛巾一样扭起来,莱欧斯利尝试着翻过身,可稍一动作,四周交错的废墟便哗哗作响。莱欧斯利感觉到有东西掉下来,重重砸到了腿上。他于是放弃了动作的想法,用唾液润了润嘴唇,准备扛过这场看不见敌人的战役。
一个点头,他瞬间打了个寒颤。他刚才是睡过去了吗?睡了多久?今天是被困的第几天?莱欧斯利握紧了硬币,他的腰越来越疼,仿佛能听见骨头错位发出的尖叫声。
莱欧斯利是被渴醒的。他太久没有喝水,呼吸都扯得喉咙生疼。他被尘土的气味呛得渴了几声,啐出一口腥甜,反而让嗓子好受了一点。
莱欧斯利像是一下子找到了门道,抓起手边的玻璃划破手腕,急匆匆地吮吸起自己体内的血液来。吸了几口,才发觉脸颊上全是粘稠的眼泪。
他的精神早在漫长的黑暗中变了形,求生的意志与对死亡的恐惧快将大脑烤干了。就算要死,也不觉不该是这种窝囊的死法。他应该死在战场上,打光最后一颗子弹,用刺刀跟敌人鱼死网破。他应该死得有所价值,应该让那维莱特感到既哀伤又欣慰——
不,他不能就这样死去。自上个圣诞节分开以来,他就只在动员大会上远远见过那维莱特一眼。莱欧斯利捡起硬币,强打起精神在心底默念:“5......10......一分钟......”
一旦感到精神涣散,他便给自己来上一刀,用刺痛刺激疲软的神经。
渐渐地,他连痛感都失去了。眼皮如同两扇千斤重的铁门,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将生存的希望拒之门外......
“看这里,一二三,三二一......嗯,反应正常,再恢复几天就该出院了。”
直到这会儿,莱欧斯利才有了些许获救的实感。战时医院一切从简,但那干净的棉布窗帘在他眼里简直柔软可爱极了。
娜维娅监督他吃完药,也没走,直直站在床边,一看就是有话要说的样子。
“亲爱的娜维娅,”莱欧斯利偏了偏头,“我现在可是重度伤患,设计开场白这种费脑子的事情,还是交给你吧。”
娜维娅见自己的意图被戳破,顺势在他床边坐了下来。
“好吧,这说来话长了,”她做了个深呼吸,“我本来是想进炊事班的,你知道,我做饭还不错嘛,哪知道他们居然只收男性。好在现在局势动荡,到处都缺人手,我就阴差阳错地就混进了医疗队伍......”
莱欧斯利打断她的长篇大论:“所以,你掺合打仗的事干什么?吃饱了撑的?”
娜维娅左手扣着右手,斟酌再三,还是把心里想的说出了口:“如果你见到克洛琳德......咳咳,总之,千万别告诉她我在这里!”
莱欧斯利眼角一抽,随后露出一副了然的神色。“啊~”他调侃道,“看来你的脑子也坏掉了,真是可喜可贺。”
“不是!”娜维娅慌忙解释,“哎呀......就是......我就是想离她近一点,可是她知道我在这里,肯定会担心嘛。那我又不想让她担心,所以......你懂的吧?你应该能理解吧?”
莱欧斯利沉默了几秒,挑挑眉毛,不客气地指出:“嗯,诊断完毕,果然是脑袋有病。”
他伸出手,在娜维娅额头上狠狠敲了三下,毫不留情的那种。
“你又见不到她,留在这里也只是徒增风险,”莱欧斯利严肃道,“万一你像我这样差点死了,克洛琳德......”
“哎呸呸呸!”娜维娅也不客气地弹了回去,“神明在上,神明在上,你再敢说这种话试试!”
“莱欧斯利,”她突然收起脸上所有轻松的神色,“酒会那天晚上的事情......对不起,是我连累你了。”
娜维娅直挺挺地站着,像个被老师拎到教室后面罚站的小姑娘。她想,无论莱欧斯利要打要骂,要杀要剐,自己都应该好好接着。
可莱欧斯利眨眨眼睛,没好气地骂了句“靠!”
“你听着,”他说,“你要是还把我当朋友,就别再说这种混蛋话。”
娜维娅愣在原地。有好半天,她眼前的画面摇摇晃晃,仿佛又回到了还在大学读书的时候。
那时候的日子真好啊,每天困恼他们的只是学院能不能按时发工资,能不能在死线前赶完论文——
娜维娅眼眶倏然红了,扬起嘴角,笑了一下,又笑了一下。
“我知道啦,”她说,“好像就是前年春天的事情吧?一觉醒来,你和克洛琳德突然都要上前线了。我就想......本来你们就是因为我才惹上的麻烦,要是还厚着脸皮缩在后面,我不就成了那种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小人吗?我也要好好努力,不能被你们抛下呀......”
娜维娅忍住眼里的热意,在声音开始发颤之前止住了话头。
“好了好了,不打扰你了,”她像从前那样拍了拍莱欧斯利的肩膀,“你要是敢说我矫情,当心我给你药里下毒!”
莱欧斯利准备出院那天,娜维娅匆匆跑来拽住了他的胳膊。他以为这位女士总算开了窍,打算给克洛琳德捎点什么东西,没想到她神色激动,劈头盖脸就是一句:“你你你赶紧下楼,刚才......刚才我在楼下看到教授了......好像是来医院视察......”
莱欧斯利一怔,不等娜维娅说完,顺着楼梯火速冲了下去。他刚跑到大门口,正好看见那维莱特打开车门,坐了进去。他消瘦冷峻的侧脸被隔在挡风玻璃后,远远看过去,好似一片刺骨的白雪。
莱欧斯利刚一接近,便被两个制服上别着德·枫丹家族勋章的卫兵拦了下来。那维莱特抬起眼睛,看清楚来人之后,将车窗慢慢摇下。
莱欧斯利不是没有预料到他这幅拒之千里的态度,两个人确定关系至今,那维莱特从未在外人面前对他表现过哪怕一丝热情。
而他,也不再是学院里那个理想主义的年轻助教了。莱欧斯利攥紧拳头,这场过于长久的战争让他迅速从学生成长为一个战士。
他想到嘶叫的人群,濒死的战马,想到海露港沿岸白花花的浮尸,昔日壮美的山河变成了无名亡灵的祭祀场。
他看着那维莱特那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恭恭敬敬地敬了个军礼。
“请求指挥处给予海露港防线更多支援,”莱欧斯利鼻腔一酸,“我们没有反制装备,没有对空武器,新式步枪全都优先送到进攻战线去了,我们的士兵从敌军身上扒下来的刀都比上面发的好。”
“海露港一旦失守,敌人便能迅速深入枫丹境内。我想请问长官,究竟什么时候能等来支援?”
萧瑟的冬风吹打着光秃秃的树枝,在被保养的光滑瓦亮的轿车上留下道道细长的影子。那维莱特没有说话,他甚至在莱欧斯利说到一半时挪开了目光。
司机扫了扫后视镜,非常有眼力见地提醒道:“总指,会议马上就要开始了,耽搁不得。”
那维莱特如释重负地点点头,示意他尽快出发。
莱欧斯利站在车外,在那一瞬间想到了克洛琳德的话——“你总想跨过身份差距追求他,这不是勇敢,这是逃避。”
他们就隔着一扇车窗,车里车外却仿佛两个毫不接壤的世界。
他咬咬牙,还想再度争取时,那维莱特开口了。
“抱歉,”他说,“海露港不是主要战场,我只能争取到这么多。”
他转身回到病房,却被方才那两个卫兵拦了下来。他们让他掏出军官证,在上面匆匆写了几笔,飞快地盖上印章。
两人都木着一张脸,像是年久失修的机器。“恭喜您升迁,莱欧斯利少尉,”他们说,“办完出院手续,请立即返回海露港。”
“嗨,嗨!想什么呢!”
夏洛蒂的声音让他回过神来。
几分钟前,他在回军营的路上碰到了扛着留影机的记者小姐。她不客气地再次蹭了回车,大眼睛来来回回地打量着里头的装潢,替莱欧斯利高兴道:“行啊你小子!一年不见,混得这么好,都有专车啦!”
要是你知道我这军衔是怎么混上来的......莱欧斯利压下嘴角的苦笑,反问她:“你呢,这一年过得怎么样?”
“托您的福!胳膊和腿都还健在!”夏洛蒂竖起拇指,“你有看最近的蒸汽鸟日报吗?哼哼,我可是连着拿下了一个月的头版!”
莱欧斯利知道这件事。他是不太看新闻的,但每每在报纸上看到夏洛蒂的名字,莱欧斯利便会觉得心头一暖。
他在一年内经历了太多生死离合,知道有个远在天边的朋友还好好活着,这对他来说非常重要。
“看来你的目标实现啦,”他由衷地为夏洛蒂开心,“接下来总该乖乖回家,不再瞎折腾了吧。”
夏洛蒂愤愤地叉起腰:“好啊,只准你一个人升官发财?我才不回去,个个都觉得前线凶险,缩在城市里不出来。枫丹这么重要的时刻,怎么能少得了像我这样的记录者呢!”
她意气风发、年轻无畏的样子在冬日阴沉的天光下耀眼极了。莱欧斯利摸了摸上衣口袋,那枚小硬如同过去十年间的每一天那样,静静地躺在最靠近心脏的位置。
莱欧斯利将硬币取了出来,递给夏洛蒂。
“我刚从医院出来,没什么能给你的,”他平静地笑着,“镀金的,应该还能值两个钱。送给你吧!说不定能应应急。”
第三年冬天,广播里传来枫丹舰队被大面积歼灭的消息。
莱欧斯利已经有好几天没有合眼,最后一罐咖啡早早见了底。暖气供给管道早在十一月初便被敌军炸毁,军营薄薄的帐篷挡不住寒风,将他的鼻尖吹成腐烂桑葚那样的紫色。
副官搓着双手跑进门来,对上莱欧斯利的目光,在叹气前轻轻摇了摇头。
“老样子,”他说,“没有支援,不准撤退......唉,指挥部这帮家伙,迟早要被送上军事法庭。”
这个答案并不意外,但莱欧斯利眼睛里最后一丝期翼也散去了。他试图放松沉甸甸的肩膀,调动着理性的神经:“......补给和弹药还剩下多少。”
副官掰着手指算了一会儿:“嗯,应该还能撑到明天晚上。”
他抓起咖啡罐,朝里看了看,却发现里面全是黄澄澄的烟蒂。副官搓了搓鼻子:“头儿,要不算了。现在放大家回去,或许还能和家人见上一面呢。”
莱欧斯利把口袋里的空烟盒扔到桌上:“队伍里有多少人有这种想法?”
副官又掰掰指头。
“我不知道,”他说,“但数量不会太少。”
莱欧斯利负手站了一会儿,军营里苍白的信号灯晃来晃去,直直照进他的眼底。他拍了拍副官的肩膀:“帮个忙,去开一下广播,我说几句话。”
他随手掏出一张保密级别很高的军情概要,用炭笔在上面涂涂画画——明天就是最后一战,这种机密文件跟一张废纸没什么区别。
广播喇叭里传出一吱吱哇哇的噪音,副官用那把颓丧的嗓子磕磕巴巴地致起开场词。
“喂?喂喂?都听到了哈。各位战友,平安夜快乐,莱欧斯利上尉要跟大家说几句话。”
莱欧斯利正了正麦克风,看了一眼草稿,把写好的文字揉碎了捏在手里。
“亲爱的战士们,”他说,“很可惜,今年圣诞节没有丝袜和火鸡,只有我这个老伙计的油腔滑调给诸位解解馋。”
军营里,压缩饼干早被冻得像石块那样硬,士兵们缩在一团相拥取暖。有几个心态乐观的家伙听见上尉的话,忍不住笑了出来。
“我知道大家心里有一肚子气。凭什么我们没有好的装备?凭什么另一条战线上的怂蛋们能比我们优先收到罐头?”
士兵们面面相觑,但有人听得眼眶发热,举起带着破洞手套的拳头,附和道:“凭什么!”
“凭什么我们要在这里挨冻,不能回家见见亲人?我们也是人,凭什么那帮王八蛋有这么优越的待遇,咱们就要在这里受尽委屈!凭什么!”
越来越多的人被挑起情绪,他们的叩问声如同一阵阵汹涌的浪潮。
“凭什么!凭什么!”
“我们也是人!凭什么!”
莱欧斯利继续道:“但我有一个好消息,巨大的好消息!另一条战线的那帮孙子,他们,在今早上全军覆没了!被敌人打得连腰杆子都直不起起来!我们——这帮枪都要从敌人身上扒的家伙,还他妈的站到了现在!站了整整两年!”
军营里响起一阵疯狂的欢呼,口哨声快把风雪吹散。有士兵爬上越野车顶棚,双手拱成喇叭的形状:“第二十七军陆军部队牛x——”
“现在,我们已经到了弹尽粮绝的时刻。明天的这个时候,或许我已经没法站在这里跟诸位说话了。无论结果如何,我们都在不可能的条件下超额完成了任务。我们是站着牺牲的,跟那群王八羔子完全不一样!”
“不一样!”
副官揉搓手心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莱欧斯利的话仿佛一盆恰到好处的燃料,将他心中最后一点恐惧的情绪烧没了。能在这时候坚守战线的,本来就是战士中的战士。
“你们可能会想,凭什么我就一定要待到最后?老子也不是什么高尚的人,枫丹变成什么雪丹雨丹,跟老子有jooob关系!?”
“我留下来只为两件事:第一,如果放任敌人突破海露港,我们背后的家也会一起消亡;第二,被欺负了整整两年,老子他妈的咽不下这口气!”
“亲爱的战士们,我绝不投降,绝不!”
莱欧斯利关上麦克风。他并不清楚这番话能起到什么作用,但当他走出广播室的时候,却听到了排山倒海的歌声。
士兵们各自唱着各自的调子,却意外地和谐,他们的声音连成了一片决绝的海。莱欧斯利站在人群之中,被风吹红了眼睛。
克洛琳德在办公室里等他。两人在一年前重逢,她是唯一一个主动请缨调到防守战线的高级军官。
战争开始后,克洛琳德便把及腰的长发剪短。如今的她带着军帽,整齐地穿着制服,除了腰上那把刻有家族勋章的短剑之外,几乎和酒会上那个贵族女儿找不出任何共同点。
“挺擅长演讲的,”克洛琳德面无表情地点评道,“我都差点听哭了。”
莱欧斯利被她的冷幽默逗笑,想伸手掏烟,却发现烟盒早被自己扔了。
克洛琳德实在没忍住:“很早就想问,你这到底是什么毛病。点了也不抽,就在旁边放着闻个味儿?”
莱欧斯利耸耸肩膀,打趣道:“我不像你,娜维娅让你戒酒,你从来不听。我可是绝世好男人。”
一句玩笑话,克洛琳德却半点也笑不出来。她靠着书柜,只觉得那层薄薄的玻璃硌人得很。
“那维莱特绝非良配,”克洛琳德如实说出自己的想法,“......他爱枫丹胜过爱你,千倍万倍。”
一阵沉默,莱欧斯利苦笑着摇摇头。他说:“亲爱的朋友,你这说话一针见血的毛病,看来这辈子是治不好了。”
一次次表白,皆出自真心。
那维莱特会回答“我知道”,“听到了”,偶尔会直接回应一个热烈的亲吻。但他从来不会说“我也是”。
圣诞节前,那维莱特发来了一通电报。很简单的几个字——“严守海露港防线。在最后一个士兵倒下前......不得撤退。”
莱欧斯利把那份电报看了又看,实在没法从字里行间读出“爱”的意味。
这一年里,他不断向总指挥处请求增援,皆被对方以“不是主要战场,不予分配”等理由推了回来。
莱欧斯利看着不断攀升的伤亡人数,心脏的温度终究敌不过海露港刺骨的冬风。
他恨自己会喜欢上这样一个人,更痛恨即便如此,也从来没有后悔过喜欢上这样一个人的自己。
冷风呼啸,再过几个月,春天就要来了。
莱欧斯利想起科学院春天里漫天飞舞的海棠,那维莱特教授站在办公室的玻璃窗后,朝楼下的他投去无限柔软的目光。
大学里的日子真好啊。
真好啊……
莱欧斯利和克洛琳德沉默着坐到了天亮。副官再次搓着手进来,递去一份蒸汽鸟报。莱欧斯利看了一眼,便重新塞回副官怀里。
“走吧,”他对克洛琳德说,“走吧。”
毕竟是多年老友,克洛琳德立刻察觉到他异常的情绪。她拿过报纸一看,黑色加粗的标题上,打着这样一行文字:
“本报记者夏洛蒂一周前于前线失踪……”
太阳升起来了,今天是个难得的大晴天。阳光将海面照得波光粼粼,仿佛先锋画家笔下的油画。
莱欧斯利熟练地上膛射击,虎口早因过度使用而鲜血淋漓。
“砰”的一声闷响,一个头颅滚到他脚边——莱欧斯利记得这名鼻子上有块胎记的士兵。那小子才十六岁,他说战争过去之后,要用攒下来的钱去做整容手术......
最后一发子弹打出,莱欧斯利在尖叫、嘶吼与轰炸声中站起身。海岸的那一头,敌人的舰队密密麻麻,仿若面包上满当当的芝麻粒。
他忽然感觉到无边的宁静,迎面站在敌军的钢铁丛林前,享受着最后一次温热的日出。
然而,大地在这时像脱缰的野马一般颤抖起来。莱欧斯利跌倒在地,慌乱间握住一旁的铁架。
紧接着,他看到了这辈子从未见过的奇异景象——
大海愤怒了,十米高的巨浪盖住天幕,仿佛一个巨大的巴掌,将敌军的船只狠狠拍进海底。
03.
战争结束了。
枫丹贵族们斥巨资打造的舰队全灭,若非须弥、璃月盟军出手,天理大军疲于应对,恐怕地面战线也要全面失守。
这场持续三年的动乱打空了枫丹一代青年男女,繁华的都市满目疮痍,曾经清澈的泉水如今满是硫磺与硝烟的味道。
无论怎么说,战争结束了。
芙卡洛斯病逝于二月,在她走后的一个星期,天理大军在投降协议上签下了名字。
境内物资短缺,一切只能从简。下葬那天,子民们在沫芒宫前放下束束鲜花。
芙宁娜没有哭,即便曾经清澈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她穿着沉甸甸的黑色西装,从银杏树上摘下叶子,全部倒进芙卡洛斯的棺木里。
整场葬礼中,芙宁娜反而是最平静的那个人。她还太小,才刚过二十岁,生活的巨变却要求她在眨眼之间成为一个首相。她平静地与宾客们道谢,平静地致了告别词,沉稳的表现符合所有人对“首相”的想象。
或许她投向棺柩的目光也是复杂的:既是送别至亲,亦是悲叹捉摸不透的命运。
贵族们没给芙宁娜喘息的机会。就职仪式开始前的一个月,他们以“战争罪”的名义对那维莱特提出调查申请。
芙卡洛斯的葬礼是一个信号,战争虽然告一段落,对战争的清算却开始了。
重金打造的舰队打了败仗,贵族们当然需要找到能为一切罪责买单的对象。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德·枫丹家的理事、枫丹曾经的权力核心那维莱特,便成了不二人选。
审讯室里放着一张中间镂空的长方形桌子,那维莱特坐在一段,另一段是由数十名内阁成员组成的调查委员会。他们翻动着手头的资料,发出夸张的“哗啦哗啦”声。
大到盖着“最高机密”红章的机要文件,小到街角不知名面包房的账单,他们将能收集到的所有材料放在桌上,堆成一座座连绵的白色小山。
那维莱特从层层叠叠的纸堆里感觉到,一个人的生命是能够以这种方式被度量的。
这场不公开的调查持续了整整半年。那维莱特望向窗外,秋天的太阳就像是一个年迈的老者,虽然拼命散着余晖,却始终没法将大地烤热。
材料上的每一个文字都能变成攻击那维莱特的刀刃。比方说,他们找到一封来自海军司令的书信,上面明确了拒绝向海露港战线提供支援的请求,便质问那维莱特:“你是否在高层一致决定全面进攻时,主张分散资源进行防卫?”
找到芙卡洛斯秘密交给那维莱特的文件,质问:“你为什么刻意隐瞒海露港存在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消息?”
一份战争中向海露港秘密输送棉服的军令记录,问:“你是否故意削减我军实力,扰乱战争形势?”
一张购买璃月茶叶的收据。“你是否承认自己与璃月存在经济往来?你是否承认,在我国与璃月结成盟友前,你存在一定程度的间oo谍行为?”
大海啸发生前一天,一条简短的电报。
“你是否承认,你曾蔑视人oo权,在启动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武器前,下令我军士兵不许撤退?”
那维莱特前面还能对答如流,可被问到这个问题时,他张了张嘴巴,喉咙却像被封了一层蜡,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他已经有很久没睡过一个好觉了,一旦关上灯,那天的光景便在黑暗中一遍遍重演。
芙卡洛斯在战争初期给过他一份文件,那上面详细地描绘着海露港底下的巨型机械的用法。
她告诉那维莱特,这个装置能够点燃海底火山,制造巨大的海啸。这种不分敌我的攻击短期内只能发动一次,一经出手,必须要保证能在一击之间淹没敌人全军。
那维莱特照做了。他当天也待在海面上,待在再向前一海里便会被即将发生的灾难波及的地方。
等所有来自天理大军的船只跨过海岸线,预计十分钟后就要进入海啸范围时,那维莱特下令启动了装置。
巨浪仿佛一只只从冥界爬来的手,将岸上的生灵悉数拽进湿漉漉的深渊。恍惚间,他看见了一张张溺亡的面孔,他们瞪大双眼,张大嘴巴,直勾勾地盯着他。他们的面容被浸泡地膨胀起来,但一双双眼睛还是直勾勾、直勾勾,仿若无数个细小的黑洞。他们盯死了他,他们的尖啸被海水吞噬,却如此清晰地刺到那维莱特耳朵里——
他们说,我是被你害死的!我是被你害死的!!
“啪”。那维莱特按亮床头台灯,好半天才重新找到自己的呼吸。天气已经开始转凉,尽管他再三拒绝,管家还是趁他睡着时燃起了炭火。即便如此,那维莱特依然四肢冰凉,额上布满一层冷汗。
管家敏锐地听见房间里传来响动,敲门问要不要送点安眠药来。那维莱特回绝了,让他不用守在门外,赶紧去休息。
他闭了闭眼,海浪将无数枫丹士兵的身体高高抛起,仿若巨龙摆尾扬起的灰尘。
梦中的画面挥之不去,那维莱特抬起头,房间里所有画像早被撤干净了,但他的幻觉比之前又加重了一些。他看着墙壁上红黄相交的波浪纹壁纸,从线条交汇成的圆圈里,忽然长出了一只没有光泽的眼睛。
那维莱特下意识往后一退,就在这一会儿,死人的眼睛长满了整面墙壁。他们的睫毛湿漉漉,还在不断往下滴水……
那维莱特捂住胃部,失态地跑进盥洗室,对着洗手盆干呕起来。他打开水龙头,水流的声音让他稍微平静了些许。他慌忙用冷水洗了把脸,余光不经意扫过镜面时,却在里面看到了已经死去的莱欧斯利。
莱欧斯利身上全是弹孔,淡色的眼睛失了焦,好像一颗碎掉的玻璃珠。
一瞬间,那维莱特丧失了所有判断能力。他没法思考这是现实还是幻觉,双腿一软,重重跪在莱欧斯利身侧。
那维莱特十指颤抖,呼吸再次困难起来。就在指尖即将碰到莱欧斯利的那一刻,“尸体”忽然扭过脖子,定定地望向那维莱特。
莱欧斯利质问他:“为什么不给支援?为什么我去送死?为什么?为什么?”
他一声接一声的叩问将那维莱特本就不堪一击的神经挑得千穿百孔。
那维莱特痉挛起来,说来说去只剩下一句话:“我做不到……对不起……对不起……”
似是没有听到想要的答案,莱欧斯利将视线转了回去,面无表情地宣判道:“我真后悔自己曾经爱过你。你也去死吧,求你。”
那维莱特猛然抽搐了一下,着急地去抓莱欧斯利的胳膊,却扑了个空。
盥洗室的棋盘格地板冰冰凉凉,死物应有的温度。“哗啦啦”的水声被无限放大,惊雷般在那维莱特耳边炸开,仿佛那天铺天盖地的巨大海浪——
直到夜幕被晨光掀开一条白白的天际线,那维莱特才勉强摆脱了这无穷无尽的幻觉。
秋天,清晨仍然能听到鸟儿的鸣叫。风将残存的叶子吹起来,奏成一曲寡淡的挽歌。
那维莱特步伐轻浮地来到桌前,紫罗兰色的眼睛扫走了夜间的癫狂,显得清明且平静。
他从抽屉里摸出一把左轮手枪,在每一个弹巢中都装上子弹。他用枪口抵住下巴,没有丝毫的犹豫,食指扣下扳机——
“咚咚咚。”礼貌的三声门响,芙宁娜不等回应便走了进来。她像过往每一个稀疏平常的清晨那样,睁着惺忪的睡眼,朝那维莱特扬了扬手里的蛋糕。
“早安,那维莱特,”少女眼底也挂着重重的乌青,“……你把手藏在后面做什么?”
“那维莱特先生?先生?”调查员的声音将那维莱特的思绪拉回,“请您正面回答委员会的提问。你是否曾经蔑视人oo权,在启动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武器前,下令我军士兵不许撤退?”
秋日里鬼影一般的日光,将那些调查员照得面色苍白,好像一具具溺亡的尸体。
冷汗在瞬间爬上那维莱特的脊椎,他竭力压抑住双手的痉挛抽搐,佯装正常地开口请求道:“今天就先到这里吧,感谢各位先生。”
调查员们交换了一下眼神,在那维莱特精神彻底崩溃之前,同意道:“好的,请您保重身体,我们来日方长。”
那维莱特早早就意识到了这场调查,不如说在启动海底装置的那一天,他就想到了贵族们会采取什么样的行动。
即便如此,他的精神状况还是在这场长久、反复、似乎永无止境的审问中每况愈下。
在终于收到军事法庭的传票时,他已经比前一个月足足瘦了十斤。
还算幸运的是,他知道以自己身处的位置,迟早会变成众矢之的,到时候所有与他接触亲密的人都将受到牵连。
多年来,那维莱特一直谨慎小心地与他人保持着的社交距离,对朋友是如此,对爱人是如此。
正因如此,唯一能够证明他和莱欧斯利关系的,就只有对方写给他的一封封情书。
那维莱特卧室床头柜后面,有一个小小的暗格,他将爱人的语句存在枕边,才不至于在冰冷的权贵争斗中彻底沉沦。
得知调查委员会成立的那天晚上,那维莱特把所有情书倒了出来。他点燃一根烟——莱欧斯利曾经最常抽的那个牌子。在即将燃尽的时候,他把烟扔到地上堆砌的信纸上。
火光慢慢将纸张蚕食,愈燃愈烈,曾经柔情的话语眨眼间便成了卷曲的黑色枯肢。
那维莱特没有再读一遍那些信件,火焰燎到哪些部分,他脑海中便清晰地浮现起上面的句子——
“助教申请通过了,我拉着克洛琳德和娜维娅喝了个大醉,不小心让她们知道了我对您的喜欢。不过我猜,以娜维娅小姐的敏锐,她迟早也能猜到……啊呀,不过尊敬的教授,我相信您可比娜维娅小姐敏锐多了。”
“1926年春天,您在海棠飘零时吻我了。恕我直言,我没想到您比我想象中还要青涩。我还在考虑是否要去戒烟,毕竟您被烟味呛到的样子十分罕见,我舍不得。”
“您还记得我,真是让人难以置信。或许您其实比我以为的还要欣赏我?喜欢我?亲爱的教授,如果并非如此,为何昨天晚上您吻我的时候,没有继续表演您擅长的那套故作矜持?”
“见信如晤,一切安好。当您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在去见您的路上了。今年的圣诞节依然热闹,我想给您带一束糖果做成的玫瑰花,再看您为难地收下……哈哈,把眉头松开吧,我逗您的。”
“我不知道还能不能等来明天,也不知道等来明天后,自己还能不能撑下去。战友们要么有父母,要么有爱人,要么有孩子,可我不知道我为何而战,唯有必胜的意志与无名的怒火与我长存……铅笔写到头了,那维莱特先生,愿您前程无忧,安康喜乐。”
眨眼之间,半人高的信件变成了一地散落的尘埃。那维莱特忽然觉得胃里一抽,在他的幻觉里,那其中的一捧化作了莱欧斯利的骨灰,铺面朝他袭来。
他觉得自己再一次亲手杀死了莱欧斯利——而且比上次更加彻底。身体消亡后,这些仅有的他存在的证据也被付之一炬。那维莱特身形一晃,那是他第一次发作精神性干呕。
他那时认定莱欧斯利已经死去,即便如此,他也不愿意这些材料被翻出来公之于众,让莱欧斯利——一个国家英雄,在死后仍要背负铺天的骂名。
“杀父母的贱oo种”,“靠跟长官睡觉上位的东西”——光是想到这些议论,那维莱特就快要喘不上气。
销毁信件的结果是,对于莱欧斯利,委员会只问出了这样一个问题:“您为何在战争开始的第二年,选择破格提拔他?”
那维莱特对答如流:“因为他曾经是我的学生。”
说出这话时,他用袖子上的银饰狠狠刺破了手腕处的还没完全愈合的伤口,鲜血浸没在厚厚的秋装里,不见踪迹。
他对他的爱炙热张扬,哪怕是藏在心里,也会忍不住从眼睛里、掌心里、嘴唇里跑出来。
而他能做到对他最大的爱,就是静默无声,沉寂如海。
战争结束后,那维莱特在失踪名单上找到了莱欧斯利的名字。那时他已经深陷权oo斗泥潭,一举一动草木皆兵,无法也不能私自动用任何力量展开额外的搜救。他只能从每日的晨报上寻找生还者的信息,然而报纸越堆越多,希望也越来越渺茫。
半年过去,渺无音信。
刚到秋天的时候,搜救队在埃尔顿海沟找到了克洛琳德。她运气不算太背,海啸来临前,正好在一艘破旧渔船上同敌军搏斗。等她重新恢复意识,大海已经恢复了平日里安舒恬适的样子。
她在“吱吱嘎嘎”的船板上站起身,太阳正高悬于天幕之上。粼粼的海水广阔无边,放眼望去,目光所及之处永远只有蓝、蓝、蓝。
克洛琳德想到家族里那句古老的传言,枫丹人傍海而生,最后也将被海水埋葬。
或许“死在海里”这件事情听上去充满了浪漫主义色彩,但克洛琳德向来不是甘愿对命运俯首称臣的人。她用这些年累积下来的求生技巧,储存淡水,打捞小鱼,运气好的话,还能从鲸鱼的呕吐物里找到没有完全消化的藻类与海草。
一旦产生放弃的念头,克洛琳德就开始想娜维娅。她从两人小时候想起,相处的每一个细节,哪怕是争吵时那些伤人的话,对这时候的克洛琳德来说都是神仙丹药。她的记忆在一遍一遍的打磨中越来越清晰,倘若将大脑比做洞穴石壁,与娜维娅有关的一切深深地凿在了上头,身型不陨,回忆不灭。
漂流的第二百九十五天,克洛琳德被搜救队发现。
她的事迹被无数报刊、杂志争相书写,甚至有人提议要改编成戏剧。克洛琳德本打算闭门谢客,却实在挡不住民众们的热情。
每天早上,疗养院门前跑来献花的人们都要排起长队。“枫丹的奇迹”,“大海的女儿”,他们为克洛琳德冠以这样称谓。在一场战争之后,这个国家迫切地需要能够让人重拾希望的精神力量。
伯爵夫人来过一次,就一次。她还是如战前那样精致、优雅,即便穿着一身素装,手里的羽毛扇换成了纸扇,仍然将腰背挺得笔直。
她居高临下地望着克洛琳德,一如三年前的那个夜晚。
“我亲爱的克洛琳,”她说,“你让我难办了。你现在摇身一变,变成了平民的英雄,站到了家族的另一边……”
伯爵夫人苦笑着摇了摇头,母女一场,克洛琳德还是第一次在母亲脸上看到这样真实的情绪。
伯爵夫人把一枚家徽放到床头:“不过……家族依然愿意将你接回来。你的故事将为家族的名誉带来正面影响,你也将被悉心培养,有资格成为家主继承人。这是对双方都有利的买卖,克洛琳。”
家徽的金色边框在日光下恹恹地挺动着,远不及娜维娅的金发耀眼。克洛琳德喉头一动,对着这个生育了她的女人,她实在说不出过于决绝的话来。
克洛琳德垂下眼睛。“很抱歉,母亲,”她轻声道,“我这辈子不可能当上家主的。您还记得刺玫会的娜维娅吗?她今天早上才来看过我,床头那束黄玫瑰,就是她放进去的。”
伯爵夫人握着扇子的手一紧,大概没有母亲在听到自家孩子与自己诀别时,能够做到完全心如止水、无动于衷。
“是吗,”她体面地点点头,“我明白了。”随后,她扶着椅子站起身,没再留给克洛琳德更多的眼神。
她被西装裙摆包裹的身影在满是白纱的白色病房里显得更加瘦弱了,克洛琳德心里一缩,还是问出了那个将她从小困扰到大的问题。
“母亲,”克洛琳德叫住她,“我不明白……对您来说,守着一个注定会衰落的家族,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您去世后,所有的财富、荣誉,都将会被家族里的其他成员继承。您辛苦维系,又会留下什么呢?”
伯爵夫人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疗养院外的草坪上,护士们正在和身穿病号服的孩子打闹。她想到曾经也有那样的时候,小小的克洛琳德握着细剑,问她母亲母亲,我今天多练一个小时,晚上睡觉前,能不能请您给我讲个故事。
伯爵夫人收回眼神。“亲爱的女儿,人是要靠信仰才能勉强活下来的,”她好像叹了一口气,又好像没有,“你有你的信仰,我也有我的。”
克洛琳德即将出院前,病房里来了一位意外的客人。
那维莱特身后跟着两个调查员一样的家伙,单薄地往床位一站,竟然显得有些脆弱无措。
他的脸色糟糕极了,苍白消瘦的脸颊上,原本清透的眼睛里布满彼岸花那样的红血丝,让克洛琳德甚至不敢用正常音量同他说话——总觉得稍有一点震动,眼前的这位先生就要彻底碎掉了。
那维莱特向她问了好,又问了许多关于娜维娅的事情,克洛琳德一一对答。她疑惑那维莱特为何全然不提战争里发生的种种,看见那个两个调查员警惕的眼神,克洛琳德好像懂了些什么。
没聊一会儿,其中一个调查员看看手上的表,催促道:“那维莱特先生,十分钟到了,请您立刻离开。”
克洛琳德眉头一蹙,对方说话虽然还算有礼,但那种使唤犯人的作派让她感觉不适极了。更让克洛琳德感到匪夷所思的是,向来沉稳的那维莱特竟显得有些慌乱。
“请……请等一下,我就问最后一个问题,”他着急地说,“莱欧……莱欧斯利,你有没有,有没有,他的……”
这可真是古怪,克洛琳德想,当时他下令不许撤退的时候,难道没有做好爱人战死的心理准备吗?但他又不像是在做戏,克洛琳德才从漫无天日的漂流中获救,当她看到搜救队的船只时,眼神跟此刻的那维莱特如出一辙。
克洛琳德咬了咬后槽牙,一狠心,还是没有选择撒谎。
“去年平安夜,他本打算重新写封遗书,写了一半,或许是觉得不知道能寄给谁,只好作罢了,”她淡淡地开口,“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恰时,窗外的秋风卷起一片片落叶,护士打开大衣,将孩子们互在怀里。
那维莱特怔在原地,他听见自己身体里的骨头又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咯咯咯”,“咯咯咯”,仿若死神在打牙祭。
两个调查员对视了一眼,试图上前将他架起离开。那维莱特在被控制前轻轻朝克洛琳德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他这样说,“谢谢你……克洛琳德小姐,谢谢。”
他往后退了一步,险些重心不稳朝后倒去。这只是一天中一个小小的插曲,却让克洛琳德心里久久不是滋味。她想到还在上学的时候,讲台上的那维莱特教授那样漂亮又触不可及,仿佛山顶上永恒的冰雪。
她以为像那维莱特这种人物,是万万不可能拘泥于儿女情长的。他们就应该冷血无情,就应该保持绝对理性——
“亲爱的克洛琳德女士,您似乎忽视了一个问题。在所有荣誉身份之前,那维莱特先生也只是一个普通人。”
倏然,莱欧斯利那天勇敢无畏的样子浮现在她眼前。克洛琳德心脏一缩,有些难受地咳嗽起来。娜维娅吓了一跳,赶紧给她拍背顺气,可惜她关系则乱,直把克洛琳德拍得越咳越凶。
克洛琳德再次看见莱欧斯利的名字,是在军事法庭的传唤名单上。她将那张薄薄的纸片翻来覆去看了无数遍,还是分不清这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
直到坐进证人席,被法官锤“咚”、“咚”的声音砸得回过神,克洛琳德才惊觉,对那维莱特教授的审判真的开始了。
作为莱欧斯利的好友,她自然是不满那维莱特那套若即若离的做法;但作为曾在战争前线的军人,她当然知道主张进攻的那帮贵族是副什么德行。
倘若没有那场人为制造的海啸,枫丹根本不可能撑到援军赶来。
“克洛琳德小姐,”调查员迈着胜券在握的步子,在她眼前一圈圈打转,“一年前的平安夜,您是否收到了不许撤退的命令?”
克洛琳德抬起头,被告席上,那维莱特穿着单薄的白色衬衫,独自站在那一方小小的、囚笼似的围栏里。
年轻的首相没有出席,所有人都认为这是在同他划清界线。是啊,经过贵族们的煽动,那维莱特在民众眼里早已变成了“龟缩的鼠辈”、“可恶叛oo国oo贼”。他们原本美满的生活被这场战争毁得一干二净,他们积蓄了三年的怒火,只要一根短短的引线,便能不可收拾地燃烧起来。
克洛琳德抿起嘴唇,她没法去苛责那些愤怒得失去理性思考的人们,但是,她也没法苟同将战争的过错推卸到一个人身上的做法。
“克洛琳德小姐?”调查员催促她。
克洛琳德紫色的眼睛里逐渐凝结出一股坚定。她坦荡地望向调查员、书记官、以及正义天平下的三位法官,高声念出了这样一句话。
“我在海上漂流了太久,许多以前的事,我已经记不清楚了。”
旁听席上一阵哗然,法官连敲了几下锤子喊着“肃静!”。被告席上的那维莱特肩膀一抖,满头银丝将他脆弱的肩膀包裹住了。
调查员愣住了,不甘地问道:“克洛琳德小姐,我再重复一遍,去年的12月24日……”
“我不记得了。”克洛琳德坚持道。
没有达到目的的调查员剐了她一眼,回到原告席,与其他成员们交换了几句意见。
过了一小会儿,他再次来到克洛琳德面前,还算客气地对她说到:“辛苦您。法官大人,请容许我传唤下一位证人。”
没由来的,克洛琳德忽然紧张起来。她刚在位子上坐下,法庭的侧门便被推开了。黑漆漆的门洞中,一个高大熟悉的身影走了出来。
他——他看上去和一年前没什么变化,只是眼神冷得更加彻底。
距离太远,克洛琳德看不清那维莱特的表情,她只知道对方肩膀颤抖地更加严重了,好像随时随地都有散架的风险。
莱欧斯利一步一步走来,靴子踏地的声音仿若正在打磨处刑凶器的刽子手。他在证人席上站定,目视前方,昂首挺胸,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气势。
“请向陪审团介绍一下自己。”
莱欧斯利回答道:“我曾隶属第二十七军陆军部队,最高军衔为陆军上尉。”
调查员继续问:“您和被告的关系是?”
“读大学的时候,我担任过那维莱特教授的助教。”
“您一个特种作战专业的学生,为何会选择成为气象学教授的助教?”
莱欧斯利扯起嘴角:“当然是因为……学院里的大家都知道,那维莱特教授出手阔绰,对学生向来……大方。”
克洛琳德不知道他是以什么样的心境说出那些话的。
调查员见差不多了,直接了当进入正题:“去年12月24日,你是否收到了来自被告的命令,让整个二十七军不准撤退?”
克洛琳德捏紧了手帕,除了向娜维娅表白那次,这是她第二回体验到“心提到嗓子眼”的感觉。
莱欧斯利偏了偏头,他的样子看上去从容极了。
“我更正一点,我管辖的范围只有二十七军的陆军部队,海军可不归我管,”他说,“除此之外……是的,我确实收到了那条命令。”
那维莱特是在两个警卫队员的搀扶下离开法庭的。他高耸的蝴蝶骨将衬衫高高撑起来,比起克洛琳德上一次见他,又消瘦了不少。
克洛琳德走出法庭,没想到莱欧斯利也在等她。他嘴里叼着一根烟,没点燃,见克洛琳德来了,才后知后觉地去摸口袋。
“别装了,”克洛琳德拆穿他,“我赌你口袋里根本没有打火机。”
莱欧斯利耸耸肩膀,那个小动作一下子把克洛琳德带到他们还在读书的那段时光。克洛琳德倏然有些鼻酸,她看见莱欧斯利在秋日午后寡淡的阳光下露出一个熟悉的笑。
“我们活下来了,老朋友。”莱欧斯利说。
他们用力地拥抱了一下,在小酒馆里喝到了第二天凌晨。
莱欧斯利告诉她,他被大海啸吹到了其他国家的领土,所有证件都被冲进了海里。作为一个无证人士,他干过矿工、渔民,甚至还去地下赌场打过黑拳。没有证件,他连一张返回枫丹的船票都买不了。
直到有一个曾经的部下发现了他,帮助他偷渡回了故土,还托关系让他在梅洛彼得堡监狱有了一份狱卒的工作。
梅洛彼得堡位于深海之下,里面关押的都是穷凶极恶的犯人。听着老友的遭遇,克洛琳德顿时有些于心不忍:“你要是想找份地上的工作,我……”
莱欧斯利摆了摆手:“算了吧,这样的生活也挺适合我的。无依无靠,无牵无挂,孑然一身,潇洒自在。”
克洛琳德只觉得一股浊气卡在喉咙间,下不去也上不来。
“今天你在法庭上说的那些话……”她问,“你是终于对那维莱特教授心灰意冷了吗?”
她本觉得自己会听到一个肯定的答案,谁知道酒馆里昏黄的灯光摇摇晃晃,莱欧斯利捏起一块冰块儿,发出一声很浅很浅的嗤笑。
他说:“想想那些在海露港牺牲的战士吧,克洛琳。我只是相信,神会做出命运应允的裁决。”
克洛琳德皱了皱眉:“你什么时候开始信教了?”
莱欧斯利将冰块扔进杯子里,仰头把酒一饮而尽。“我曾经有过信仰,但不是上帝,”他拍拍克洛琳德的肩膀,“信仰崩塌的滋味没那么好受……亲爱的朋友,我希望你永远不要体会到。”
曾经盛极一时的贵族理事,如今被安上“战争罪”的名头,变成了人人喊打的阶下囚。狱卒们有的感叹,有的唏嘘,有的大骂活该,有的幸灾乐祸。
那维莱特入狱一周后,莱欧斯利才终于找到一个空档。他其实也在有意让自己繁忙起来,但逃避终究不是解决的办法。
莱欧斯利也不知道自己见到那维莱特后要问什么,但就是直觉要见他一面。好像见上一面,经年那些不能见光的爱恋,才能终于画上一个血淋淋的句号。
梅洛彼得堡的夜晚并不是那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每个牢房里面都挂着幽蓝色的应急灯,这也是为了更轻松地进行监视。
据说曾经有些精神敏感的犯人,因为灯光太亮无法入眠,最终精神崩溃,一头撞死在墙上。
莱欧斯利本来就打算远远地望上一眼,没想到那维莱特正安静地坐在床边,还没睡下。
透过一根根铁栏,他那双好看的眼睛倏然瞪大了。不等莱欧斯利说话,那维莱特飞速从袖口掏出了什么,寒光一闪,在瞬间割破了自己手腕上已经结疤的伤口。
莱欧斯利一怔,赶忙喝到:"5937号犯人!你在做什么!"
那维莱特仿佛听不到他的话,在手上划了一下,又划了了一下。他的动作实在过分熟练,以至于莱欧斯利彻底反应过来的时候,囚服已经被染成一片鲜红的血色。
莱欧斯利皱着眉头,三步并一步跑到牢房前。腰间的挂灯投出一方小小的光晕,莱欧斯利这才看清楚,对方脸上已满是泪痕。
那维莱特全身都在颤抖,眉眼间却满溢出有些癫狂的、失而复得的欣喜。
"不是幻觉……"莱欧斯利听见他喃喃道,"不是幻觉啊。太好了,你还活着,太好了。不是幻觉……"
他哭得伤心,也笑得真诚,两种冲突的情绪堆在脸上,让莱欧斯利心头更不是滋味了。
他不知道那维莱特的这份感情,有多少是真,有多少是假。他以为在鬼门关前走过一遭后,对于这些小情小爱,自己已经具备了坦然面对的能力。
莱欧斯利拽过那维莱特的手腕,动作粗鲁地扯出纱布为他包扎。他没有去看那维莱特,尽管对方正直直地望着他,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般滚入下巴。
做好这一切之后,莱欧斯利朝那维莱特伸出手。“把手里的刀给我,”他说,又生硬地补上一句,“这是规定。”
跟任何监狱一样,所有犯人进入梅洛彼得堡之前都要搜身,根本不可能把刀片这种危险的东西带进来。
莱欧斯利本以为这又是那维莱特动用特oo权使的手段,可转念一想,对方没有这么做的道理。
他留了个心眼,顺着线索追查下去,才发现那维莱特手里的刀片,是他刚到梅洛彼得堡的时候,其中一个狱卒塞给他的。
他回想到那天晚上,那维莱特的精神状态并不正常。
把这些线索串联起来,真相就很清楚了——有人想让那维莱特死在监狱里。
越查下去,莱欧斯利发现这件事里头处处透露着蹊跷。战争罪这一指控极其重大,而法庭却没给那维莱特上诉的机会,竟然要求在判决下来后的十天内执行死刑。
这完全不符合枫丹应有的法律程序,更古怪的是,直到死刑官拿着文件来提人的时候,梅洛彼得堡高层才得知这一消息。等莱欧斯利查到的时候,那维莱特已经被转移了。
接着听到的是铁门被推开时,发出的沉重的声音,犹如那天铺天盖地的巨浪。声音消失后,整条走廊的气氛骤变。所有死刑犯在这时都会死死盯着门缝,一旦门缝处出现阴影,他们便强忍着尿意,心里不断重复祈祷着:千万不要在我的牢房门前停下来!!!
待到黑影走去,他们就如同被戳破的气球那样,顺着墙壁滑跪下去。等稍微有点精神后,他们便会竖起耳朵,听听死刑官们今天要带走哪个倒霉家伙。
那维莱特很平静,倒不如说,他早就期盼着能够以“合法”的方式解脱。他实在太累、太痛苦了,整整半年没有睡眠,唯一的休息方式,只有身体实在支撑不住后短暂的晕厥。
那天见到莱欧斯利后,他更是觉得了无遗憾。甚至看到那份判决书时,他心里竟然满是感激。
“吱——”铁门被推开了,发出一串昂长的响声。走廊里刺目的白光将那维莱特照得不住眩晕,他扶着床沿,尽量稳当地站起身来。
“我准备好了,长官。”他说。
死刑官们相互对了对眼神,接着,有人将一件外套披到了他单薄的肩膀上。
“您的死刑被延期了,”死刑官声音轻轻,生怕惊扰了他,“总之,请先跟我们回到普通牢房。”
几日前,芙宁娜将一纸罪证拍上法庭。这个年仅二十多岁的小姑娘,在亲人离世、亲信入狱后,向所有人展现出她仿若雷霆的zz手腕。
原来,在战争结束之后,芙宁娜便开始着手收集贵族们在战争中大发横财、倒卖军火的证据。在那维莱特被执行死刑前,芙宁娜推开最高法院的大门,秋末的狂风将她蓝白相间的柔软头发卷起,那一刻将永远定格在枫丹波澜壮阔的历史长河中。
芙宁娜踏着她的高跟皮鞋,雷厉风行地穿过长廊。
“女士们,先生们,”她说,“我想,是时候结束这场闹剧了。”
德·枫丹家族的庭院里,银杏结出了金灿灿的果子。秋阳高照之下,它们好像一颗颗璀璨的星星。
04.
五年后,埃尔顿海沟的一艘渡轮上,洁白的细纱飘在夏天傍晚橘子色的夕阳里。克洛琳德的长发被绑成一股麻花辫,上面还插满了粉白色的蔷薇花。她别扭地提着裙子,要不是娜维娅坚持,她绝不会选择这样繁重的款式。
娜维娅也穿着形制相仿的鱼尾裙,把碍事的头纱全部抛到脑袋后面去。她蝴蝶似的转了半个圈,轻轻撩起克洛琳德脸颊边的碎发,在宾客们的起哄声中,精准地吻上爱人的双唇。
周围掌声雷动,莱欧斯利也不禁笑着抬手。他看着正在交换戒指的两位好友,不知道为什么,如此坚定地相信这两个人会一直这么走下去,直到死亡将她们分开。
这么想着,忽然被人拍了拍肩膀。粉色头发的记者小姐眨眨眼睛:“哼哼,可算逮到你了!当上梅洛彼得堡公爵之后,架子真是越来越大了!”
“哎!不准跑!今天无论如何也要让我薅到一篇独家——”
他和夏洛蒂是在战后两年重逢的,让人啼笑皆非的是,记者小姐在调查军火走oo私背后黑幕的时候,竟然也不小心被运到了国外。
等她大费周章回到枫丹,战争已经结束了。
好在,她拍下的照片成为了最有力的证据,为年轻的首相赢下了极其漂亮的一仗。
莱欧斯利给她的硬币确实救了她一命——在货币不相互流通的外国,她靠那枚硬币换来了一顿勉强能入口的饭菜。因为这件事,在夏洛蒂心里,莱欧斯利已经是她过命的朋友了,只是每当谈到采访的事情,这位朋友便像躲避瘟疫一样跑得飞快。夏洛蒂眨眼之间,船舱里已经找不到莱欧斯利的身影了。
那维莱特是跟着莱欧斯利出去的。他收到结婚请柬时,脑袋里就忍不住想会不会在这里遇到莱欧斯利。
芙宁娜将贵族们统统拉下台之后,他便恢复了理事的职位。接下来的五年,便是在繁重的战后重建工作中度过的。
梅洛彼得堡在深海之下,若无要事,莱欧斯利也不会经常上来,更何况他现在已经升任那里的公爵,更是不好离开了。
那维莱特轻轻抿住嘴巴,距离两人上一次见面,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
察觉到身后有人跟随,莱欧斯利停下脚步。他在夕阳中回过头来,坚冰颜色的眼睛投向几步开外那维莱特。
仿佛被那眼神定住,那维莱特又听见了骨骼颤抖的声音。夕阳将天空染成大片大片的橘子色,海面宛如一条倒悬的银河。
那维莱特小心地望着站在桅杆下的莱欧斯利,好像他是他的神使、是上帝福音、是高于一切的无上意志。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莱欧斯利从前经常抽的那个牌子,生硬地打开话题:“来一根?”
莱欧斯利摇了摇头。“早戒了......”他说,“十年前,就戒了。”
指尖颤抖,那维莱特垂下睫毛,差点夹不住手里的烟。他不明白莱欧斯利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想到十年前那个海棠花纷飞的午后,年轻的助教玩味地看着他被烟呛得连连咳嗽的样子。
但他不敢问,他怕极了这是自作多情。
喉头滚动,胃又开始抽搐起来,方才喝下去的香槟酒反上喉咙,一股酸涩又腐烂的味道。那维莱特把烟收了回来,害怕对方生厌,不敢再去看他。
他在口袋里握紧了拳头:“......等你有空,我能去看看你吗?”
在那维莱特看不到的地方,莱欧斯利暗暗咬住后槽牙。他并非铁石心肠的人,在知道当年战争的全貌后,他也由衷地敬佩那维莱特多年来的坚持。
他是一个伟大的人,枫丹的救世主。莱欧斯利佩服他,爱戴他,但就是……不敢再像当年那样爱他。
不过这点让步还是能够接受的,莱欧斯利点了点头,甚至扬起一个让那维莱特感到熟悉的笑容。他说:“当然。随时欢迎,教授。”
就是那个笑容给了那维莱特不明确的信号,让他以为这是那块自己久久追寻的浮木。他着急地往前迈了半步,好看的眼睛睁大了,亮亮地闪着光。
“莱欧斯利,”他说,“我——”
莱欧斯利将手指放在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他伸手指向远处,在这个位置,能够隐约看见重建中的枫丹科学院。那些海棠树被战争带走,新的校舍中,开满了新栽的紫藤花。
“亲爱的,每当我看向学院,我就突然意识到,有些东西只会永远地存在于过去。新起的校舍干净漂亮,但终究不是十年前的那一栋。”
他说完,朝那维莱特扬了扬手,重新回到宴会上去了。那维莱特握紧栏杆,最后一抹夕阳沉下海面,夜幕在沉默中降临了。
他忽然抬起头,也朝科学院那边望去。
莱欧斯利今天不打算接受他,那明天呢?要是明天还不行,那么一周,一个月,一年之后呢?只要他们还活着,就还有希望。
夏夜的海风轻轻拂过他脸侧的头发,月亮在繁星的簇拥中升起,投下一汪柔软的蓝色光芒。那维莱特做了一个深深的呼吸,转身往船舱里走去。
“要抛了哦!三、二、一——”
娜维娅举起象征着好运的花束,高高抛到空中。花束散着芬芳,划出一条长长的弧线,不知会砸到哪个被命运眷顾的幸运儿头上……
-END-
感谢看到这里的大家!!!!(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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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命!好喜欢这句”
人物可能oo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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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迎哥哥回家(4)(这个是群聊名字)
[哥哥你几点的飞机?](殷涟)
[明天上午10点的,到了应该就晚上7点多了](周深)
[好的!](殷涟)
[你怎么专门拉了个群?](周深)
[啊!因为明天我们三个人一起去接你回家呀,顺便一起吃个饭嘛!](殷涟)
[明天不直接回家?](周深)
[不,爸妈出差啦,后天回来咱们一家再吃!](殷涟)
[猫猫点头.jpg](周深)
[哦,对了哥,那个宇宁他出了点事...
[哦,对了哥,那个宇宁他出了点事,撞到了脑子……](殷涟)
[???傻了?那还要接我?(让我康康.jpg)](周深)
[@刘宇宁](周深)
[没有没有!](殷涟)
[??????](刘宇宁)
[他就是失忆了,没有傻](殷涟)
[哦哦哦,也差不多了](周深)
[!!!我只是失忆了不是傻了!!!](刘宇宁)
刘宇宁看到这里,将手机关闭扔在一边,闭眼想着:“现在看来,女主和周深的关系似乎不错,这个书里写的还真是大不相同,而且周深看起来也并不想书里写的那么高岭之花,明明很可爱,而且之前和我的关系似乎可以,真是奇怪,难道还有穿越者,改变了剧情?啊!不管了睡觉睡觉,自从被车撞到了脑子,事情想多了就头疼。”
4、
[哥哥,你是不是要登机啦?](殷涟)
[嗯,马上了](周深)
[行,咱们下飞机联系](殷涟)
[@刘宇宁,咱们下午6点半在机场门口见!我和璟惕一起]
[行,下午见]
刘宇宁早上一起来就看到了消息,回复后,就开始无所事事的在家里闲逛,这家挺大,之前就好刘宇宁就是躺在床上,还没怎么好好看过,今天他总算是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好好看了一遍,接着吃了中午饭又无所事事的开始坐在沙发上,这时有人突然他听见手机响了一下,刘宇宁打开一看,是他的经纪人,给他发消息了。
[刘少爷,最近恢复的怎么样了?](经纪人)
[还可以,怎么了?](刘宇宁)
[您前几天不是受伤了吗,我也就没联系您,过几天海选就开始了,您还参加比赛吗?我和您父亲沟通过了,他说要问过您的意思,您看呢?](经纪人)
[行啊,反正我现在没事](刘宇宁)
[行,那我今天下午来找您,咱们具体聊聊](经纪人)
[今天,不太行吧,我下午7点要去接机啊](刘宇宁)
[我现在就出发]
[这事早定下来我就能做准备了](经纪人)
[行](刘宇宁)
刘宇宁回完消息,呼出一口气:“呼,这样就重操旧业了,上辈子就是干这个的,还是干这个舒服。”
半个小时后经纪人就来了,而刘宇宁早就坐在客厅,等着他了。
“您来啦?快坐快坐。”刘宇宁见经纪人来了连忙站起来迎接,来人是个中年女人,穿着西装,看起来十分干练。
刘宇宁听后笑了笑说到:“当然,我总是要露个脸才能出道不是?海选我会唱好的,背上一个资本家的名号我可不喜欢。”刘宇宁经过上辈子的经历,他明白,背后有资本当然是好的,只要善用它,会成为自己的一大助力,之后的路会好走很多。
经纪人听后点点头:“您能这样想就好,来之前我已经帮你报名了,合同我还是那句话,定下来细聊。”
这话的意思其实很明白了,报名是经纪人报的,说明是给自己打过招呼了。
“好,您之后也不用叫我刘少爷了,反正之后我就要再您手底下,您称呼我宇宁就好,您在圈里好几年了,在业内素有名声,我就称呼您一声姐怎么样。”
经纪人听了这话有一些意外,但很快就伸出手来,笑着说道:“好,合作愉快。”
刘宇宁伸手回握,“合作愉快。”
而后刘宇宁将经纪人送走,刘宇宁就一个猛冲回了房间,瘫在了床上,“啊,虽然有了前辈子经验,但是还是很累啊!我还给赶紧选歌,连起来起来不然就真的要背上资本家的名声了。”
而后刘宇宁就一个鲤鱼打挺,开始在音乐软件上翻找起来,很幸运,刘宇宁发现,这里的歌和原来世界的歌差不太多,这就很好办了,刘宇宁很快就定下了曲目——《讲真的》,这个让他一夜成名的歌曲。
等他定下这些,也就到了出门的时候,刘宇宁从衣柜里挑了一套衣服,换上就出门了。
—未完待续—
我回来更新了!之后应该就又转会深深的视角了,不知道这样来回转视角会不会晕,我大概交代一下,在这里周深是读完大学回来的哦!然后就是要准备出道了!
然后我在这里征集一下,大家有没有什么刘宇宁比较喜欢的翻唱歌曲?收集一下!是翻唱哦!我会标注原唱的!
我们的最后一张合照,拍摄于末世结束的前夕。
故事梗概:在未来,人类受到了外星人的侵略,地球保卫战开始打响,但同时,地球资源极速消耗,已经面临枯竭,没办法,人类决定成立一支名为“引线”的小队,最后一搏。但因为任务艰巨,“引线”小队最后全数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