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你先去吃饭吧,不用管我,我做完这几道大题就回去”
“好,那我走啦”
“嘶……”
何九华从尚九熙身后出来的时候因为空间狭小没站稳,顺势就扶上了身前人的肩膀,掌心还没压实,就听见人在他耳畔倒抽了一口气,他没立时察觉出什么,只当尚九熙在演,笑着将手肘放在他肩膀处,上半身的力道全压上去。
“怎么,压不得?碰瓷儿是吧”
“没有,没事儿,嘶你撒开,摁着我麻筋儿了,快走快走,吃你的饭去。”
何九华被赶走,蹦着出门去吃饭,最后的夕阳隔着窗户投射进教室,趴...
何九华被赶走,蹦着出门去吃饭,最后的夕阳隔着窗户投射进教室,趴在桌上的身影半晌后才呼了口气,略微动了动,伸出被光线染成金色的指尖摸上了自己的肩膀,不知摸到了哪里,狠狠抖动了一下,随后从课桌深处掏出一个小瓶子,握在手里走出了教室。
晚饭是离校门口有段距离的一家盖浇饭,肉末茄子的浇头咸香扑鼻,盖在在莹润柔软的米粒上,碗口升腾出袅娜的白雾,隔着雾气的何九华皱着眉,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像只是盯着饭发呆。
“嘿,吃饭了,想什么呢”
“啊,哦哦哦,吃,这不晾一会儿,烫嘴”
他低下头拌匀了饭,往嘴里扒拉了两口,复抬起头问对面的人:
“哎,你上次被篮球砸到肩膀,疼了几天啊?”
“青了一片,淤青散掉差不多一礼拜,但其实三天就不疼了,怎么?”
“没,没事。”
何九华突然想起,离尚九熙被篮球砸中至少已经过去了两个礼拜,没有还在疼的道理,他按的地方也并没有麻筋,那口倒吸的凉气分明是触到新鲜伤处,带起尖锐刺痛才会有的反应。
所以,他受伤了?什么时候?因为什么?怎么不跟他说?
他低下头狠扒了几口饭抬起手腕看了看表,随后打了声敷衍的招呼冲了出去,对面的男生并没反应过来,只是被飞速拍了一下肩膀,等他嘴里叼着土豆丝抬头的时候,何九华已然不见了踪影,桌对面只余那碗还没凉透的肉末茄子盖浇饭冒着热气。
校门口附近的小诊所,医生用计算器加了加得出个数字,何九华付过钱拿着药往外走,医生不放心的嘱咐:”伤口自己搞不定一定要来我这儿啊,别回头发炎感染了!听见没!“回应他的只有尚在晃动的塑胶门帘。
离晚自习上课还早,这个时候尚九熙应该在宿舍,他径直冲上男生宿舍楼,敲敲门推开了202寝室的门:
“你们好,请问尚九熙在吗?”
屋里的人闻言都抬起头来看向他,六人寝,五个都在坐着看向他,只有尚九熙不见踪影,左手边三个男生用玩味的眼神盯了他许久,直到他忍不住再次发问想确认他是不是走错寝室的时候,阳台附近有个男孩发话了,似乎是认得他。
“哟,广播站的?就你跟尚九熙一个班啊,他没回来,我们也不知道去哪儿了。”
“他没回来?”
“对啊,尚九熙啊……”靠门边的两个男孩儿相视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不爱跟我们玩儿。”
“我知道了,谢谢”
气氛诡异的直冲面门,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会察觉到他们对尚九熙态度欠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肩上的伤,是跟他的室友有关吗?一个离家千里的住校生,不回寝室那还能去哪儿?
—
另一头,寂静无人的教学楼里,只余一缕的浅薄夕阳透过蒙尘的玻璃曲折投进男卫生间,照在尚九熙刚上完药红肿的肩头。云南白药气味大的异常,冬日的厚衣服压不住,喷完药要晾很久才能勉强遮盖住气味,这件衣服领口偏大,他脱了一只袖子,像个藏地的小喇嘛一般,只穿一条袖子低着头发呆,可惜他并不会念什么经文,这种时刻也很难想得起数学公式英文单词和语文课文,于是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眼底只剩下迷茫。
若光是口头嘲讽也就罢了,初中就被丢出来读书,这种无聊的把戏他见得多了,大可以当没听到,但怎么可能就止于此,被扔的满地都是的课本,暴力撕毁的衣物床单,拿来在镜子上写上“fuckoff”的牙膏,在擦肩而过时若无其事的猛撞你的肩膀,过后还要带上轻蔑的笑说:
“哟,对不起啊小少爷,衣服碰脏了吗,需要我帮你洗吗?”
尚九熙怎么也想不通,这一切因何而起,这种隐形在大众面前的,并未对他造成什么更大伤害的暴力,开始在两个月之前,起初还只是孤立他不和他说话,但他不怕这个,本来就不是一个班的,他也只是回宿舍洗漱睡觉罢了,或许是没得到回应让他们失落,又或者是他们吃准了尚九熙不敢还手,于是变本加厉,愈演愈烈。
“爸爸妈妈已经很支持你了,你不是在做自己想做的事吗?”
“我们不在你身边,要跟同学好好相处知道吗?”
“是吗,毕竟是北京,砸死十个八个家里有背景,不奇怪。”
“钱还够吗,不够跟妈妈说,妈妈在外面,不跟你多说了,你早点睡,宝贝晚安。”
爸爸妈妈好忙啊,忙到觉得扮演正常父母,给他足够的钱就已经是尽职尽责。
也确实是尽职尽责了,毕竟还有连金钱都不愿意付出的父母。
想到这里,尚九熙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太贪心,什么都想要,执意离家千里读书,还要求父母事事照顾他。
不太应该,似乎是自己不懂事了。
天色暗下来,肩上的药干的差不多,气味也散去一多半,尚九熙慢吞吞的套上衣服,竭力避开伤处,穿好后抬起头在对面的镜子里看了看自己,然后攥着袖口抹了一把脸,擦掉眼睛里没什么用处的咸苦液体,走回了教室。
晚饭没吃,离上课还有一小会,已经有同学陆陆续续回来了,尚九熙决定去小超市买点吃的,耳机塞进耳朵里,今天随机到的是一首不知名粤语歌,他揣着兜一路逛到小超市挑挑拣拣拿了一堆自己喜欢吃的小零食,给自己拿了瓶乌龙茶,想了想又给何九华带了瓶雪碧,那家伙看起来好像喜欢甜的,做题的时候嘴里一定要吃点什么。
最后上门口的电烤炉里让阿姨给他拿了根烤肠,捏着竹签子就站在门口吃,顺便看着不远处教学楼逐渐亮起的教室灯。
烤肠机摆在一张旧课桌上,他吃完要到一边的垃圾桶去丢竹签的时候,低下头与蹲在旧课桌另一边同样吃完烤肠正抬头的何九华对上了眼。
“哎,你也在这”
“你去哪儿了?下课不回寝室也没人看见你去吃饭,你干嘛去了?”
“啊?”
教学楼的灯都亮了起来,在不远处,充斥着人声的喧嚣。
尚九熙懒得回答,只是嗯嗯啊啊的应付着,他此刻并不太想把思绪拉回那些让他不开心的事上去,因为只要想到他刚刚与何九华很偶然地隔着一张旧课桌,趁着微暗的天色,看着并不明朗的星光安静地吃完一根烤肠,心里就奇异般的安静下来。
“啊什么啊,问你话呢,上哪去了找不到你人,还有,你宿舍怎么回事……”
“走啦,回教室了,打第一遍铃了“
何尚/尚何无差
warning:尚何/何尚皆有插入性行为,年龄差七岁,尚老师21,何老师28
二流艺校美院大二学生×半自由职业工作者(俗称半无业游民)
有几句良堂/堂良提及
全文3.3w,长,很长,依旧从0开始谈恋爱,建议一口气读完
———————————————
“我偏要等天亮、偏要等黎明、偏要等那太阳出来,把外边儿全照的透亮才好。”
“可你知道那有多难。”
“我知道。”
何尚何无差,全文7600+
*竹马竹马
*别扭小孩们的恋爱实录
——————————————
/
“我不乐意。”
尚文博把目光定在一点,抿抿嘴固执地又重复了一遍。
站在尚文博对面的男生并不看他,只干低着头。夏日闷热空气里隐约夹着点泥土的腥气,天际压下来大朵黑沉的积雨云。路边行道树跟着忽起的风挥舞起柔韧枝条,深绿树叶互相摩擦,奏响一首不算动听的乐曲。
山雨欲来风满楼。
马上就要下雨了。
教室的风扇挂在天棚顶上有些年头,风力开过了三档扇叶就转的呼啦直响,听起来像个小型喷气式直升机。位置重排后尚文博就坐在风扇底下,每天下午班里坐在靠墙边那排的学生热到受不...
教室的风扇挂在天棚顶上有些年头,风力开过了三档扇叶就转的呼啦直响,听起来像个小型喷气式直升机。位置重排后尚文博就坐在风扇底下,每天下午班里坐在靠墙边那排的学生热到受不了风扇就会打开,于是头顶就多了好几架喷气式直升机,盘旋过来盘旋过去。
尚文博有时会很恶劣地想,固定这四片老旧的扇叶上的螺丝会不会在某一天脱离螺栓,扇叶获得一个加速度,以符合牛顿第二定律的状态向力的方向旋转飞出,直接冲向教室最前方,在相互作用力下把眼前这块墨绿色的黑板砸得粉碎。
说不定还能造成点轻微伤亡,学校就能停个三两天的课。他想了想又觉得自己这思维过于反社会,实在不应该是祖国的花朵未来的接班人应该有的。
他把这想法跟何健说了,在语文课和物理课间隙那十分钟内偷偷说的。之所以偷偷说是因为学校的狗屁规定,它规定学生下课不能说笑打闹。尚文博只能趴在桌子上,半张脸埋在胳膊里,偏头跟何健讨论这个不符实际的想法。
何健学他的样子也趴在桌子上,不过何健右手里抓了只笔。黑色水笔在男生食指中指间转得飞快,笔帽上一抹红在空中划出鸟儿尾羽般的形状。何健说我觉得就算是砸碎了黑板学校肯定也不会给我们听课,老谢保证会跟上边申请个新教室,集体搬到那边继续上课。用也用不了多久,也就一天?最快半天。
你说的有道理。尚文博转了个方向,目光越过玻璃窗把目光投向窗外那朵绵软飘忽的云。
尚文博模糊不清地哼了一声,但也没反抗。何健得寸进尺多撸了两下,感觉自己像在安抚什么毛茸茸脾气又不太好的小动物。
朦胧不定的念头从脑海中浮现,后座的女生惊呼政教来了。男人的身影在教室后门那儿晃动,何健倏地收回手,手腕磕在书桌一角,他倒吸了口凉气儿。
怎么了?尚文博转头看他,眼底映出了窗外蓝的天白的云。
没什么。何健摇头,手腕的钝痛和掌心残留的触觉依旧清晰又鲜明。没什么。他又重复了一遍,把水笔换到左手,心虚一般把小小一只笔转得飞快。
晚饭回来尚文博发现何健人不在,后座小姑娘说何健下课转笔被政教扣了两分,叫老谢抓走挨批了。
夏天的夜晚总是闷热,高考各省各市的模拟试卷似乎永远都做不完。环境描写的作用答不完整,完形填空二十个空又填错了十一个。
第三节晚自习时有只飞虫落到错题本上了,飞虫生着春芽儿般嫩绿的身躯和透明脆弱的翅膀。何健吹口气赶跑了飞虫,从草纸上撕下来一小块,写了几笔从桌下塞给尚文博。
“一会儿下课去跑步吗?”
尚文博拿走了纸条,几秒钟后塞回来,背面潦草一个大字:准。
下课就真去操场跑步了,从操场最东头跑到西头,跑到气喘吁吁。尚文博蹲在地上缓神,喘着气说哥,明天是不是周四啊,体育课要是没停说不定还能打打球。
“是。”何健一屁股坐下去,操场中间那些仿真的假塑料草底下铺了很多塑胶小颗粒,刚刚跑步有几颗跳进了他的帆布鞋里。“谁知道老谢能不能让咱们上,要是能就整,和十二班的一起,开干。”
男生刘海叫汗水浸湿了,湿漉漉贴在额头。尚文博借着教学楼那些教室的灯光瞅何健。从外边往教学楼里看一间间教室方方正正,和他们所处的像是完全不同的两个空间,光线从一个空间投射到这边,经过玻璃与空气的折射过滤后只留下微弱的一点,但只这一点就足够让尚文博看清他哥抿住的唇。
于是尚文博想到上周放假晚上去夜市。小城市的夜市开在桥下和废弃的游乐园边上,一到夜晚就很热闹,摆摊的小贩和拍抖音快手的主播各占一方,几年前的流行口水歌和“家人们点个赞刷点礼物”的高呼掺杂在一起。这地方也有大排档,烤鸡翅牛羊肉猪心实蛋,烧烤的烟尘腾腾升向夜空,给游乐园里面那荷花池都笼了一层虚假的“仙气儿”,荷花池中间不知道什么仙女的石雕就在“仙气儿”里茕茕孓立。
那天晚上何健拉他去吃烧烤,人太多,人群挪动的又太慢,前有带着滋儿哇乱叫小屁孩的母亲,后有你侬我侬亲亲密密的小情侣。尚文博有点着急,但没法从人群中脱身,慌乱时何健一把牵住他手腕,连拖带拉把他拽了出来。
两人喘着气在大排档旁边的空地站定,尚文博心有余悸,回头往人群那边又看了一眼,再转回来才发现自己还和何健牵着手,掌心相抵,十指相握。
他耳朵尖就烧起来了,何健松开他,小声说走吧,再不去吃就吃不上了。
那天晚上大排档的灯光和今晚教学楼的光线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相似,氛围似乎也有种诡异的雷同。尚文博深吸一口气,说哎,你记不记得上周放假……
嗯?何健仰头看他。
天太热,男生扯着校服领口解开了俩扣子,衣领大大咧咧敞着,露出了锁骨。
……没啥。尚文博别过脸。我想说那家烧烤好吃。
那下次放假再去吃呗。何健朝他伸出手。拉我一把,刚刚跑急了,起不来。
尚文博犹豫了几秒后才握住那只手,掌心交握时他摸到一点潮热的湿意。
何健借着力站起身,拍掉了粘在裤子上的假草叶。
尚文博觉得今晚太热,天气太闷,要不然不至于连呼吸都没往日那么顺畅。
应该下场雨,下了雨就好了,他闷闷地想。
教室年久失修的除了四叶风扇还有那几盏日光灯。灯管常年挂在天棚,尽心尽力发光发热,送走一代又一代二中学子。终于,在六月末的某个晚上日光灯承受不住决定休息,并且联合了整个教学楼的灯进行了集体大罢工。
在短暂的几秒种灯光闪烁后整间教室陷入黑暗。黑暗中接二连三响起学生们的惊呼,惊呼过后便是窃密的轻声的交谈。
交谈声中不出意料都是兴奋,毕竟停电这种事情不是天天都能碰见的。学校对面的居民区依旧灯火通明,再往远处看大街上的路灯也好端端工作着——坏掉的只有二中这一栋教学楼罢了。
尚文博眯起眼睛,他坐在窗边,现在正好借着外边的光琢磨没做完那道化学题。琢磨没几分钟听见何健在旁边嘟囔:“老任说的对啊,咱学校的灯果然全是串联的。”
尚文博乐了:“不是串联的就不能全停电了。哎,你荧光笔呢?借我一下。”
“这黑灯瞎火的你还学习呢,好学生尚文博同学?”
“借我呗,我的找不着了。”
“一天到晚东西乱放。”
何健嘴上嫌弃着,手里却自觉翻起了笔盒,翻着翻着感觉尚文博把窗打开了。夏日的晚风夹着新鲜的青草香气和什么花香,顺着玻璃窗的缝隙钻进教室,说不上清新,可能还带了点闷闷的热。毕竟彼时早已过了夏至,气温一天比一天高,又碰上停电这档子事,本来还能转的电风扇也跟着不干了。前后桌的女孩儿们叽叽喳喳聊着不知什么内容,指间在笔盒十来支笔中摸索着,窗外朦胧的灯光、闷热的晚风、以及——
以及,突然凑过来的尚文博。
“找着了吗?”
黑暗中人的其余感官总会被无限放大,在尚文博凑过来的那一刻何健就察觉到了一丝不妙的征兆。他本能转头,却因为浓郁的暗色忽视了平常接触应保持的安全距离。
唇瓣蹭到了一点柔软,在何健意识到那点柔软到底是什么东西时事情已经无法挽回。呼吸交缠,他清晰地闻到尚文博校服领口的一点皂香和熟悉的洗发水味道。
心跳仿佛在那一刻停了一拍,四周所有的嘈杂声响似乎都已经消失,只剩男生的呼吸声沉沉响在耳畔,与此同时还有不知从何响起的细小的、绵延不绝的嗡鸣。
完了。
要遭。
手电筒的光线刺破黑暗,政教举着手电晃过教室里学生们的脸。都老实点啊。男人粗声粗气地呵斥道。停个电看给你们得瑟的,再讲话就扣分了昂。
学生们点头如捣蒜,政教又在教室里看了一圈,才慢悠悠去另一个班检查。
事发突然,说不清“被政教突击检查”和“尚文博突然凑得很近还差点和自己亲上”这两件事情哪一件更有冲击力,反正何健被结结实实吓着了。学校电力抢修得很快,第二节自习课铃响教室的电灯便能照常使用,可惜重获光明后何健依旧心不在焉,做英语阅读理解每一篇平均错两道,稀里糊涂把A选成了C。
尚文博看起来也没好到哪儿去。他没再问何健要荧光笔,闷头做起了化学卷子,可惜他化学方程式没配平,还落了个Na2SO4,不得已只能抹掉重抄。
好像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何健空闲的时候暗自琢磨。他和尚文博之间,那种微妙的、难以言喻的关系。
不应该,实在不应该。梦境真是个残酷的东西,它强迫何健去正视自己那些本不该有的心思,又让他在凌晨三点愣愣躺在床上盯着漆黑的天花板自我反思。空调被贴身的那面沾了点液体,何健蹑手蹑脚下床取回来纸抽,做贼一样打扫事故现场,一边擦一边痛苦地想明早该怎么做到没事儿人一样和尚文博一起上学。
第二天他借口有点事儿先溜了,尚文博比他晚到了十五分钟,急匆匆拎着书包冲进教室,看到他后有些委屈地撇撇嘴。
何健没法,他总不能告诉亲爱的好同桌自己做了个不过审的梦并且主角是他。他没法实话实说,尚文博又觉得委屈:两人从小到大打光屁股开始就认识的,有什么事儿至于让这兄弟这么瞒着自己。
尚文博同学委屈,但尚文博他又不乐意亲口问,问了觉得太矫情,跟小姑娘似的跟兄弟纠结这点破事儿。他不问何健也不敢说,整一个死循环,死循环造成的矛盾终于在一周后达到顶峰,因为何健主动找到班主任,说想换个同桌。
为啥呢?老谢探究地看着他,你和尚文博有什么矛盾吗?
没有。男生低着头小声说。
那怎么要换呢?和老师说说?
何健摇头,好半天才蹦出来几个字儿,说怕耽误尚文博学习。这下轮到老谢不明白了,为了把事情说清楚她把尚文博从教室里叫出来。偌大一个办公室,她坐在办公桌里边儿,俩小孩儿站在对面,一个一脸茫然,一个抿着嘴一声不吭。
“说说吧,咋回事儿想换同桌啊?”
尚文博脸上露出“啥玩意儿我咋听都没听过”的表情。这孩子心里藏不住东西,一开口语调都变了:“啥?”
何健还是不说话。
最后没换成,离期末只剩下一周了,这一周没必要大动干戈再换一次。老谢好容易安抚好俩孩子,让他们别想太多,有什么矛盾好好解决。俩孩子嘴上答应得好好的,出了办公室从楼梯走下去走到拐角处尚文博就站住不动了。
他伸手似乎是想扯何健校服衣摆,半秒钟的犹豫后又放弃了,右手在半空突兀地画了半道弧线。
“怎么回事儿?”
“什么都没有。”何健以一种极其坦然的语气回复道。“我寻思再开学高二了,别因为我耽误到你学习。”
尚文博差点失声骂出来——从小到大整整十八年何健就没拿这种语气这么跟他说过话。如今这事的反常程度就好像自己干了什么大逆不道罪不可赦的恶事,何健赶着要和自己划清界限。让他感到更不爽的还有这人的态度:什么叫"耽误到你学习"?这算啥?
夕阳穿过走廊拐角处的玻璃窗,留下金橙色如琉璃一般的光斑。光斑跳跃着,从理石台面跳到男生的白色帆布鞋上。
“下次编借口记得找个好点的理由。”
尚文博硬邦邦丢下一句,转身绕过何健,往教室的方向走了。
闹了个不欢而散。
北方小城实在是太干燥,一年也不见得下几次雨,天气过于晴朗的时候天边甚至找不到一朵云,入伏后又愈发愈热了。等到真正步入雨季学生们期末考试也刚刚结束,迎来了难得的暑假。
放假当天上午得大扫除,把桌子椅子底下的碎纸屑啊杂物啊全部扫干净,教材练习册统统搬空。住宿生先溜了,留下走读生打扫。尚文博提了拖把去水房,等他拖着湿淋淋的拖把走到教室门口时听到了玻璃碎裂的声音,以及男生无比熟悉的、极力压抑住疼痛的低呼。
他同桌打碎了一个玻璃杯,被那些透明尖锐的玻璃脆片割了手。
尚文博本来想过去看看的,他拖把都扔到了一边,纸巾都快掏出来了。然后他看到在学生围起来的小圈子里,坐在前桌的那个扎马尾的姑娘半蹲下来,手里拿着不知是创可贴还是云南白药,而何健,则老老实实把手伸给她,让小姑娘给他上药。
……算了吧。
尚文博在心里苦笑一声,把纸巾揉成一团揣回裤兜,拎起拖布又重新回水房了。他把这玩意儿往水槽一顿捅咕,捅得水花四溅,捅到路过的政教都看不下去了,说同学,拖把洗一次够了,不用洗得这么干净。
尚文博不理他。他一边往下捅一边想象自己这是在和某人干架,想了半天不但没解气,憋屈劲儿反而更强烈了。
这算什么啊。
等再回去时教室已经不剩几个人了。何健在擦黑板,做最后的善后工作。尚文博拎起书包,看也不看他扭头就往外走,还没等出教室门身后就有什么东西哗啦啦撒了一地。
扭头一看,好嘛,何健给讲台上粉笔盒弄掉了。
蓝的黄的红的粉笔头叽里咕噜滚了一地。男生抬起头,有点抱歉地看着他,包在右手伤口上的纸巾蹭上了五颜六色的粉笔灰,看起来狼狈得很。
“……”
唉。
于是尚文博又转回来,蹲在地上帮他捡粉笔头,捡完了又背上书包要走。
何健慌慌张张回座位拿上书包,跟在尚文博后面几步远的地方。他不敢靠太近,只能眼睁睁瞅着尚文博走出了一个气势汹汹的架势,仿佛下一秒就要上街头和谁干仗。何健有点心慌,但他说不清楚这种心慌从何而来,良久的沉默后他开口喊人名字,嗓子哑着:文博儿。
尚文博依旧闷头往前走。今天是个阴天,天气闷热得要命,临晌午又起了点南风。天气一热人就容易烦躁,他其实听到何健在喊他了,但他不想理。半分钟后何健又喊了一声,语气听上去挺委屈:文博儿……
哎呦呵你还委屈上了,你咋不看看我有多委屈呢?尚文博心头火起,不管不顾扭头丢下一句:叫我干啥,你别跟着我!
然后他撒腿就跑,他在前边跑,何健搁后边追。
初中中考要求男生得跑一千米,尚文博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感谢过他的初中班主任。如果不是她,自己的一千米永远不可能满分。如果没有她,自己今天就不可能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儿响叮当之势当着何健的面逃跑,并从教学楼前一路逃到学校门口。
不过何健一直追着我跑,他初中班主任是谁来着……哦我俩一个班的,那没事了。
背上的书包给尚文博的逃跑计划增添了很多困难,更别提今天高中放假,学校门口叫来接孩子的私家车出租车大巴等等等等堵得水泄不通。两人从车与车之间的缝隙钻来钻去,汽车喇叭尖锐地响,尚文博听到何健慌张的叫喊,男生拔高了嗓音一声一声喊他:
“尚文博!尚文博你跑什么!你——看车!”
黑色私家车在离尚文博半米远的地方猛然刹住。何健趁着这个空隙赶上来,一把扯住了尚文博校服领子。
私家车车窗降下来一点,男人面色不善地呵斥说小兔崽子命都不要了,后来又骂了什么尚文博没听清。他耳边嗡嗡作响,脚底发软,只感觉何健搂着他肩膀,一边道歉一边把他带离拥挤的人群。
跟那天晚上一样,尚文博恍惚地想。
空气里汽车尾气和泥土腥气掺杂在一起,汽车疾驰而过,车轮碾烂街边行道树的落叶。天际压下来大朵黑沉的积雨云,迎面吹来的闷热的风让人烦躁得要命。
快要下雨了。
学校南边有一趟街,开奶茶店文具店和各种餐饮小铺,如今学生放假,小店老板们也提前休息下班。何健搂着人肩膀穿过人群,在拐角处一家文具店门口停下来。
这家文具店开的位置太偏,平时生意就一般,老板人也佛的很,一周七天能有四天不营业。今天店外的卷帘门依旧是锁着的,约莫一时半会不会有人来打扰。
何健松开他,无奈地叹气:“文博儿。”
他这么一叹气,尚文博就觉得自己多少有点不讲理。可当目光从何健沾了泥水的白帆布鞋跳到他右手包伤口的纸巾上时,那股子委屈劲儿又翻腾着往上走。
别生气了。何健低声说。
“不,我就是生气。”尚文博深吸一口气打断他,“你不知道你这几天特奇怪吗?又要换同桌又躲着我?你干什么躲着我啊?我都不知道我哪儿惹到你了!
“何健我今天就把话放这儿,我就是生气,我就是不乐意。”
何健并不看他,只干低着头。
一点水珠从灰蒙蒙的天空落下来,砸在薄荷绿的六边形瓷砖上洇出一小片水痕。然后是第二滴第三滴……薄荷绿瓷砖被染成湿漉漉的深青色,算不上多好的夏季校服料子叫雨水彻底沾湿了,变成近乎于半透明的一层粘在男生身上,勾勒出他瘦削脊背上的蝴蝶骨。
“给我个解释吧,起码。”
远处传来了沉闷的雷声,雨幕下街上的行人们开始奔跑,连汽车喇叭声似乎都蒙上了一层朦胧的湿润的水汽。水珠顺着文具店生锈的卷帘门淌下来,顺着雨伞的弧形伞面淌下来,又顺着何健的小臂,淌过他凸出的腕骨和微曲的指节。
何健还在犹豫。
雨声细密嘈杂,尚文博的心就在这嘈嘈切切的声音中一点一点沉下去。
“……那我走了。”他往后退了几步,运动鞋踩进一个小水洼里。
“别走!”何健拔高了声音。雨水模糊住了眼前视线,他伸手抹掉脸上水珠,下了很大决心似的一字一句地说:“我给你解释。”
唇上传来柔软触感时尚文博整个人还处于刚刚那种半委屈半茫然的状态。方才何健扯住了他衣服领子,他以为这人想跟他干一架,但实际上何健却是侧过身,在街角砖墙的遮掩下,偏头在他唇上留了一个过于小心、又过于湿润的东西。
是一个吻。
尚文博傻了。
嘈杂雨声中他听见何健哑着嗓子问自己这解释够吗?够清楚吗?够明白吗?没等他回话男生就掐着他下巴再次吻上来。舌尖舔过唇瓣,舔过尖尖犬齿又顶过上颚,湿漉漉的不知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尚文博被亲到头昏眼花,恍惚间大脑里只剩了一个念头:何健这人果然怪得很,哪有拿这玩意儿当解释的。
不过现在也不需要正式的解释了,有些东西在何健亲上来的那一刻早就已水落石出。
少年的一腔情愫终于得以宣泄,尚文博偏头咬住男生唇瓣,主动加深了这个吻。
对不起。
用不着对不起。尚文博裹着空调被闷声闷气地回复。我感冒了,你也感冒了,咱俩扯平了。
等你感冒好了我们出去玩吧。他说。我有点想你了。
这才过了多久?也就一个晚上。尚文博悄悄翻了个白眼,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跟着笑起来,说好啊,等感冒好了就去。
末伏时雨季也跟着步入尾声。又一个雨天挤在屋里打游戏,何健房间没安空调,只一个落地式风扇呼啦啦地吹。不大的电脑桌前挤了俩人,也不嫌热,就挤挤挨挨黏糊着靠在一起。一台电脑能玩的双人游戏只有森林冰火人和黄金矿工,于是就见着两双手在键盘上略显慌乱地敲着wasd和上下左右。
火红的小人儿掉进了蓝色的池水,发出小小一声尖叫,尚文博啧了一声,何健憋着笑,把手里的冰棒塞进他嘴里。
“再来一次吗?”
“不了。”尚文博咔咔嚼着碎冰,“我都死了四次了。”
那就做点别的。风扇关了,窗户打开,纱帘拉上一半。肌肤相贴时触到湿润的汗意,手紧张地探向kua下,笨拙又生涩地用掌心抚摸。何健咬着唇忍受这奇异又新鲜的触感,他听到自己chuanxi声逐渐加重,看到尚文博垂下的眼帘与烧红的眼角。
文博儿。
嗯。
我想亲你。
亲。
尚文博探身过来,吻上他的唇。
外边雨停了,天边烧起了绚烂的霞光,云朵披上金红粉紫的嫁衣。夏日晚风顺着半开的窗户溜进屋中,送来雨后新鲜的草香与泥土气息,与轻柔的吻一同落在眼角。
“你着急回去吗?”
“不急。”
end
非典型先婚后爱
全文3.3w,无插入性行为
很长,真的很长,感情发展慢,为了阅读体验没有分段,全部发出来了,建议一口气读完,这样能更顺畅一些
何老师34,尚老师33
----------------------------------
0/
“从那个像极了老家的街区开始,到美食街里的一杯奶茶、宜家买的小鲨鱼、粗糙的一个小火箭纹身、剥不开壳的迁西油栗、五支十元的泡泡玫瑰,以及26路公交。”
“所以的这一切被收集起来,编织成绊住人的网。”
“不是以猎物猎人的姿态,而是以更柔软的方式,牵住手,绊住脚。让我重新试探地、谨慎地、满怀期待又惶恐地,重新去尝试触碰那份爱意。...
“不是以猎物猎人的姿态,而是以更柔软的方式,牵住手,绊住脚。让我重新试探地、谨慎地、满怀期待又惶恐地,重新去尝试触碰那份爱意。”
“于是我最后,在异乡也有了一份牵挂。”
1/
21年的夏末秋初,尚文博换了个工作。
原先的工作他其实并不讨厌,压力尚可,薪酬也不低,但再三考虑后他还是给辞了。去公司核销时天气很好,阳光灿烂得像是流淌的金缎,他拿着盖了章的辞职信跨出公司大门,如释重负般长舒了口气。
与岗位一同辞去的还有一段算不上多好看的恋情,他与前男友这一年多的、不尽人意又磕磕绊绊的拉锯战终于有了个了结。
挺好,工作辞了人也见不着了,一别两宽,各自欢喜。
新公司给他安排的办公地址比之前的更偏僻,每天要早起四十分钟通勤。天气转凉,雨季随即而至,早上出门时外边空气里都笼了层湿漉漉的水汽——今年北京的雨水似乎格外多。
周五下班尚文博在公司楼下买了一份西瓜果切,浅红色的西瓜果肉被保鲜膜封在塑料盒里,跟着公交颠簸了一整路。回家后尚文博把保鲜膜撕开,发现底层的果肉颜色明显更浅更淡,一看就是贴近表皮那层。果切味道果然也和想象中一样勉强,属于盛夏的水果本不应该出现在九月末,尝起来不甜也是意料之中。
还是别浪费。
剩余的西瓜被他加糖扔进了榨汁机。果肉捣成黏稠的糊状,清洗倒也好做,直接拆下滤网整个儿扔进洗碗池。洗完滤网后顺便去卫生间,把花瓶也给刷了。
那花瓶在窗台摆了有两周,里边的洋甘菊和玫瑰早已枯萎。尚文博之前一直懒得动,今天终于肯给它刷一刷。瓶里还剩不到三分之一的水,倒出来浑浊的要命,味道也极其糟糕。微生物在这搁置的两周里飞速增殖,破坏了枝条内的纤维组织,让花根腐烂到看不出原样。
花朵是多娇贵的东西,种植于土壤中时就得小心照顾,更何况给它剪枝折叶,插在没什么营养的清水里。
感情也跟它差不多,不维护不照顾,多光鲜亮丽最后只能烂成一堆枯枝败叶。
尚文博把干枯的花枝折了两折,塞进了黑色垃圾袋。
新工作意味着需要重新经营人际关系和社交圈,这对有轻微社恐的人来说可能算得上一种折磨。尚文博入职时给自己做了不少心理建设,结果等走到工位才发现旁边的位置没人。电脑好好地摆在那儿,桌面上的绿萝也绿的生机盎然,座位的主人却无影无踪。
“小何请假了。”主管说。“估摸明后天能回来。等他回来我让他带带你,你俩搭着来,到时候有什么不明白的就直接问他。”
老员工带新员工是惯例,但整整一周这位同事都没有出现。座位一直空着,绿萝开始有点无精打采。尚文博觉得好好一株苗,蔫儿了怪可惜,午休去接水时就给那细口玻璃瓶换了水,端端正正再给摆回原位。
周一早上尚文博到公司时右手边的位置依旧没人,他看着空位悄悄腹诽:这位何先生怕不是把今年的年假都给提前休没了,再休下去很难说自己是不是会被安排换个搭档。
这一天过得像是没什么意义的流水账。临下班前外边儿又下起了雨,雨不大,但淅淅沥沥让一切都沾了潮气。
下雨天加上晚高峰,公交车上压根没有空余的座位,连落脚的地方都难找。尚文博被挤在车厢中部动弹不得,腰后顶着的不知是谁的挎包,那有棱角的一边隔着衣物硌得皮肉生疼。他不自在地调整位置,缓慢又艰难地将整个身体转过来。
后腰的疼痛减轻了不少,只是尚文博现在面临了一个新问题。
转过去之后腰是不疼了,但他以一种更尴尬的姿势,和原本站在斜后方的一位男士对了脸。
真正意义上的脸对脸。男人与他身高相近,不,可能稍微矮上那么一点,但其实也差不离。相仿的身形让他与男人几乎要鼻尖贴着鼻尖,拥挤的人群又让两人挨得极近。近到什么程度呢——近到尚文博摘下口罩稍稍偏个头,用不着多费力就能和眼前这人来个法式热吻。
……适当的社交距离可是人类进行良好社交的有效保障。
尚文博咬着牙往后退,还没挪动几厘米就听到身后抱怨似的咳嗽。他不敢动了,被迫维持着这略诡异的姿势原地站定。好在男人似乎也觉得尴尬,几乎是与他同时转过了头错开目光。两人一个看左一个看右,心照不宣地达成了某种无声的协定。
车流挪动的缓慢,雨好像下的更大了些,车窗被水雾蒙住,窗外的红黄车灯被朦胧水汽扭曲成闪烁跳动的光斑。耳边是嘈杂人声和汽车发动机的轰鸣,间或能听见车窗外被细密雨声浸得潮湿的喇叭声响。
还有三站。
市政府给公交开辟了专用路线实在是个明智的举措,不然每个上下班高峰期公交车都会被堵在私家车的车流里动弹不得。雨天路滑,司机师傅开的比平时更小心,但还是耐不住在有行人横穿马路时紧急刹车。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声响,车厢内所有乘客全部依照惯性定律往前倾倒,有三四个没站稳的,撞到了身边的人或是车内的栏杆把手。
尚文博面前这位男士就是其中之一。
尚文博刚找到一个可以勉强扶住的座椅,手堪堪抓紧椅背司机师傅就踩下了刹车。在一片惊呼和因刹车引发的骚乱中他眼见着身前这人失去了平衡,下意识伸手去扶,揽住的却不是肩膀或手臂,而是最容易够得到的腰际。
在潮润冰凉的空气里尚文博闻到一点微妙的香气,很微弱的茶香,浅淡到几乎没法捕捉,烟雾一般在鼻尖晃了一下就消散了。
这味道他蛮熟悉,宝格丽的大吉岭茶,很出名的男士香水。
再闻就是烟草味,一样淡到几乎没有。茶香和烟草香都沾染了陌生的体温,随着略越界的一个拥抱,柔软温和地贴近他。
这下好了,过于近的距离终于惹了麻烦,他以一种过于暧昧的姿势,把眼前这人稳稳当当搂了个满怀。
“抱歉……”尚文博尴尬到嗓音干涩,触电般松开手。男人却似乎并不在意,站稳后整理好衣领和他对视,口罩遮住了他大半张脸,于是尚文博只能看清楚男人带着笑的一双眼睛,上目线弯着,露出点柔软的笑意。
“谢啦。”
2/
缘分,缘分是最琢磨不透的东西。尚文博不太相信缘分,但他也不相信整个北京能有这么小,让自己前一天在公交车上搂了同车人的腰第二天就发现搂的这人其实是自己同事。
也许、大概、可能,我是说如果可行的话,现在再换个工作还来得及吗?
用网上流行的那句话说,这人好像有那个社交牛逼症。
尚文博垮着个批脸在各个租房app上开始乱搜,从六环以外搜到公司楼下,从商业型lof搜到地下公寓,如同大海捞针,屁都没捞出来一个。无奈之下他选择扩大范围,从单人变成了合租,筛选类型就从挑房子变成了选舍友。
能省多少……二百还是三百来着……
尚文博拿计算器算了半天,最后计算器跳出来一个250。他看着这数字又好气又好笑,最后还是决定跑一趟,当面和合租的舍友商量商量。
二百五怎么了?二百五不是钱吗?二百五能买八份m记麦乐鸡套餐呢!看麦乐鸡套餐的面子也得给它省下来!
行吧,地铁站就地铁站。尚文博打点行囊收拾好包徒步就往地铁赶,等出了站口外边天都有点擦黑了,天边还残留点朦胧的夕阳暖光。门口地铁路线牌旁边站了个人,大冷天还穿件短袖t,抱着胳膊低头玩手机,瘦削身影站在逐渐下沉的暮色中,看着颇有种微妙的凄凉意味。
他不冷吗?尚文博怀疑地瞥了那人一眼。他有点近视,离得太远看不清楚,只能把男人身型看个大概。等到走近了再瞅瞅,男人的背影怎么看怎么眼熟,眼熟的就好像、好像每个工作日坐在他旁边和他一起处理表格修改文稿的那位——
……不会吧。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不会有这么巧的事儿吧……吧?
男人回头了,口罩遮住了他大半张脸,露出来那双眼睛里满是惊讶:“尚文博?”
妈的,还真有这么巧的事儿。
这叫什么,这就叫孽缘。
那不是你穿的太少吗。尚文博看看他身上的白色短袖,费好大劲儿才忍住了吐槽的欲望。天色在渐渐转暗,街边路灯却还没亮。这地方也是真的偏,一路上居然没见有多少人,碰见的十来个也大多是背着书包的年轻小孩,应该是设在这一片儿的某个高校的学生。
他和何健肩并肩往街角走,身边的人一边走一边给他解释:地方是偏了点,但到公司是公交直达,用不着转车,地铁站离得也蛮近。价格分摊下来也不高,就是小区住户少,平时有点太冷清。
“朋友都说我不该租这边的房子。”何健抬头看看路边围住绿化丛的铁篱笆,“他们说加个一千多能租到更好更近的。”
“那多贵。”尚文博摇摇头,“这边挺好的……清净。”
话是这么说,但这片居民区带给他的感觉远远不止一个清净。F区不是北京市重点开发地段,居民楼看样子建起来有四五年了。从楼下往上看,几乎每家每户都能有个高落地窗,再加个标配的雕花铁质围栏——这种略仿欧式的设计在几年前非常流行。
“这两栋楼太老了,没人住的。”何健察觉到他的视线,开口跟他解释。“地方偏,离二三环的商圈远,附近没有初高中,年轻人不乐意买这边的。”
“我用不着担心这些,”他似乎笑了下,“我有个舒服地方住就行,学区啊商圈啊都无所谓。”
尚文博没接话,依旧是抬头把这几栋老楼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遍。这地方带给他的熟悉感过于强烈,不管是开在街角的面包店,还是小区楼下亮着灯的杂货铺,甚至更远处那片正在开发的被深蓝钢铁挡板围住的工地,所有这一切看上去都熟悉的要命。北京市F区的一隅与远在千里外的家乡以一种奇异的方式在他的脑海里重叠成同一个影像,内心呼唤着要他留下来的声音愈发强烈,最后终于抑制不住脱口而出。
“我觉得挺好。”
“嗯……嗯?”
“不,我是说这一片儿,这一片儿跟我老家很像。”尚文博抬手在虚空中比划了个圈。“要是房子合适我还是挺乐意在这边住的,挺好。”
小公寓被打扫的够干净整洁,一看就知道是主人仔细收拾过。两室一厅,两间卧室都朝阳。这样的户型要是放在三环内,房东能当场坐地起价,加个两三千估计都会有人租,此时在f区的一众居民楼里反倒变得不值钱了。何健说他把合租信息挂在app上挂了三四个月,尚文博还是第一个主动找他甚至还提出要面谈的。
“你要不乐意就别勉强。”男人把瓷杯递给他,奶咖色液体散发出浓郁香甜的气息,尚文博猜测这杯是雀巢的速溶拿铁。
“比这好的公寓其实有挺多,你要是找不着我可以帮你找。”
“哪有你这样把人往外推的。”尚文博说。“聊聊呗,我挺中意这地方。”
聊了有半个多小时。从房子户型谈到周边开的各家小超市,又从合租后生活习惯扯到工作安排。脑海中原本模糊不清的概念终于随着亲近起来的攀谈逐渐定型。对住所的态度、聊天时语气里微妙的情绪变化、甚至于递来咖啡杯那只手上修剪的过于圆润整齐的指甲……
是同类。
“就这样吧。”尚文博说。“合同是找你签还是找原房东签?”
“这么快就决定啊。”何健笑了,“不再细看看?也不怕我骗你。”
“你会吗?”尚文博反问道。
“这可说不准。”
两人同时乐出了声。
3/
尚文博旧房子里的东西不多,搬家公司只开车走了一趟就全部给收拾完毕。他在自己那屋收拾衣物收拾了有两个小时,临傍晚何健来敲他门,心情很好地问他晚上是点外卖还是自己做点东西吃。
“你还会做饭?”尚文博从衣柜后探出头,“真看不出来。”
“我会下泡面。”何健很诚实地说。“可能还会炸点虾片啥的。”
美团拼单省了个配送费,够钱数了满减还能加俩辣鸡腿。吃完晚饭各自收拾收拾回屋,等尚文博折腾完搬过来那些东西后去卫生间洗抹布,他路过隔壁,听到门后传出几声某款游戏里击杀敌人的音效。
还是个爱打游戏的。
等以后说不定可以问问他打不打端游。尚文博想起压在储物箱里的ps4心痒,自从去年买回来后玩的次数屈指可数,不知道以后能不能有机会和这位来两把。
这都怪调休。何健说。为了放假而调休的放假哪能算得上放假?都是资本主义做出来的剥削剥削陷阱。
尚文博深以为然。但不管怎样,确实是快要放假了,国庆十一黄金周他却想不出去哪儿玩。北京环球影城刚开业,抖音快手小红书各大平台做了无数推广营销,推到最后本来对这种游戏娱乐项目不怎么感兴趣的人看了也有些心动。在B站搜了两个攻略,看到日均消费上千后尚文博迅速打消了这个念头。
去什么环球影城,自己在家看电影不香吗,他有B站年度大会员,哈利波特想看哪部就看哪部。再不济拿根筷子挥挥得了,用不着花三四百去买影城里的魔杖。
何健看上去似乎也没啥安排,十月一号他一口气睡到十一点,起床后路过厨房,发现舍友在围着围裙拿筷子打鸡蛋。
两人对视了几秒,眼神分别从睡得乱蓬蓬的头发游移到对方腰上围的粉红小猪佩奇围裙。最后还是尚文博先反应过来,举起筷子指向他:“oblivate!(一忘皆空)”
“什么……啊,懂了。”何健挠挠头,“那,我什么都没看到……我没看到小猪佩奇围裙也没看到你在做饭。”
“你还挺配合。”尚文博晃了晃手里盛蛋液的小碗,“中午吃西红柿炒鸡蛋。”
“哦,胸炒鸡蛋。”
“西红柿炒鸡蛋,西、红、柿。算了算了洋柿子炒鸡蛋行了吧,搞不懂你们这边的口音……”
“这可别叫我妈看到。”尚文博一边打鸡蛋一边说,“她好骂我糟蹋东西了。”
“那不一样。我妈看到了会夸我吃的健康。在她眼里所有的外卖快餐一律归为垃圾食品,吃了会得病的那种。”
“是个当妈的不都这样么。”
起锅烧油,西红柿丁在锅里乱蹦跶,蛋液在高温下凝聚成块。家里油烟机还是老式的,一运作起来嗡嗡直响。在铁铲和锅底碰撞声和油烟机的轰鸣声中,尚文博提高了声音问身边的人:“你假期不出去玩吗?”
“能去哪儿玩?没地方去,也没人一起。”
“你不和——不和隔壁部门小孩出去吗——”
“人家有男朋友!我没有!我就能想到玩个密室去游戏厅溜达溜达,怎么你要跟我一起吗——”
锅里翻腾的西红柿和鸡蛋终于暂时消停下来,尚文博刚松了口气,就感觉有人轻轻拢住了自己耳廓,吐息间带着牙膏的薄荷香气细细痒痒扫过耳畔,刚起床后的嗓音还带了点黏糊的沙哑,由拢起的掌心清晰地传过来:
“我说,你是要跟我一起吗?”
尚文博心一惊。他向来不太习惯这种有点亲昵的接触,毕竟适当的社交距离是人类进行良好社交的有效保障,连和前任谈的那一年多里都很少这么干过。他不自在地往一边躲了躲,手中铲子刮擦过锅底,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一起什么?”
何健识趣地后撤了一步:“你不是问我假期安排嘛,没啥安排,我以为你想一起出去干点啥呢。”
“能干啥,最多去超市买点菜,再过几天家里都开不了锅,又不能天天点外卖。”尚文博关掉油烟机,“我存粹是抢不到回家的票,你本地人,也不回家看看吗?”
“……倒也不是不回。”男人犹豫起来,“我一回去他们老催,什么都问。”
“问工作?”
“催婚。”
这下轮到尚文博不吭声了。婚姻对他们这年纪的人来说一直是个令人头疼的话题,他自己是生在传统中式家庭,老一辈对传宗接代娶妻生子这方面看的极重,年轻那会儿因为出柜跟家里闹了好一阵子。如今父母虽然不再过问他和取向和个人情感问题,但大体态度谈不上支持,每年过年回家,几乎都能因为这种事情惹出几回不太友好的辩论或是争吵。
听何健这语气,他那边估计也没多顺利。
国庆假放了七天,两人还真就老老实实在家看了三四天的电影,大会员的优势在过长的假期里体现的淋漓尽致,电影开投屏到客厅那台数字电视上,从哈利波特一口气看到魔戒,看到最后连咒语都能随口说出来几句。
假期快结束时尚文博先憋不住了,他说不行,我得出去走走,再这样下去迟早得被憋死。
“那你想去哪个公园遛弯?北海还是颐和园?”
“我其实就是想去楼下转几圈。”
那就去吧,围着花坛转圈也是遛弯,溜一半还能去南门口的超市买点零嘴儿。超市占地面积不大,分成上下两层,上层卖日用品下层卖果蔬粮油米面。去的次数多了超市的收银员都认识他俩,结账时都用不着问会员号,她自个儿就能从电脑里给调出来。
“嗯。”
“好。”
“知道。”
何健举着手机,语气流露出些许无奈。通话间隙他抬眼看看尚文博,空余的那只手要来接尚文博手上的塑料袋。
我来拎?男人张口无声地比了个口型。尚文博摇摇头,把那一袋子东西往上提了提,示意他往前走走。两人肩并肩慢悠悠路过小区作为绿化隔离的花丛,又经过花坛外围有些生锈的篱笆栅栏。这地方的物业不咋管事儿,绿化疏于打理,那些藤蔓类的植物就长得郁郁葱葱,肆意又旺盛。
不知是哪个住户找来红布条把蔷薇花枝绑在了栏杆上,花枝攀附着这斑驳的铁栅栏向上舒展,枝条茎叶努力从缝隙中探出头,向着光颤颤巍巍顶起嫩芽儿。
在天气完全冷下来之前,说不定还能抓着这机会多生几片新叶。
通话还在继续,内容似乎从单方面灌输变成了偶然冒出来的两三句回应。嗯、好、别担心、一切都行。这周不回家了,明天,明天没空,明天收拾一下好上班;九号不串休么,十号也……
“行,行。那你十号来,十号我有空。”
通话挂断,男人脸上的表情便是实打实的无奈了。
尚文博了然地点点头:“我需要回避吗?”
“不,我不是那意思。”何健看上去犹豫极了,“用不着回避。”
“……你那天要是有空的话,可能还需要你帮个忙。”
4/
提问:如何从零开始组建一个家?
答:从买东西开始。
床品衣柜沙发,茶几地毯书桌。衣架十个一套拿两套足够了,储物盒也用不着选太大的,放合照的相框需要吗?在床头柜摆上照片应该会是个切实有力的证明。可他连和何健的双人照都没有,唯一一张还是上个月公司团建聚餐时拍的,一张照片满满当当挤了十几个人。
尚文博站在宜家货架前,对着四五排七零八碎的小东西无从下手。
这怪不得他,从出生到现在他的感情生活在这三十三年里占了不到十分之一,谈过最久的恋爱也不过才一年多,和前任住都没住一起,就更别提跨入婚姻殿堂组建幸福家庭。可他现在需要在宜家成百上千的商品中挑出些合适的,来把合租的那间房子营造成热恋中情侣的家应有的模样。
太难为人了。
尚文博看着大小不一的相框看了半天,最后决定把选择权交给另一位。
“老何,你觉得咱们需要买个相框吗?”
他隔着两排货架喊人,何健的声音很快从货架那边传过来:“啥相框?你等会儿啊,我看看。”
男人推着小半车的东西凑过来,和他一起打量着这几排相框:“算了吧,这不用买。现在去拍照片来不及,床头柜可以摆这个,我刚挑的。”
何健说的是推车里两只一对儿的小模型。模型作成了企鹅模样,圆滚滚胖乎乎,可能是为了区分男女,两只企鹅造型还不同。一只企鹅眯眯眼头上顶了朵花,一只企鹅豆豆眼翅膀尖尖举了个小牌子。设计师初衷就是给情侣设计的,尚文博捏着这两只的翅膀给他们分开,手一松企鹅们又黏回去了,手拉手牵得还挺牢实。
“里边儿有磁铁——别试了,我早试过了,分不开的。”何健伸手摸摸企鹅的脑壳,想到什么似的又加了一句:“头上顶花的是我。”
手推车轮子摩擦过地面哗啦啦直响。尚文博被何健拉着穿过一排排货架,眼见着这人往推车里放了同款不同色的情侣式水杯牙刷,手又伸向货栏里软噗噗毛茸茸的棉拖鞋,这都还不够,再被他看上的是毛绒玩偶,同样的两只一对儿,脸贴脸做成了抱抱的造型。
“咱俩……你知道咱俩这个情侣身份是假的吧?”尚文博终于忍不住了。
“害,我知道。”何健还在研究怀里抱在一起的两只玩偶,“你看这俩,往床上一摆多真实,以后我妈万一哪天心血来潮突击检查,看到它俩肯定也没法怀疑。你要不喜欢这个咱们换鲨鱼,宜家的鲨鱼明年就停产了,到时候想买都买不到……”
“那你起码悠着点,这也买太多了。”
“这不是以备不时之需。放心好了,不用你花钱。做戏做全套嘛,干完这票哥请你吃麻辣拌。”
男人冲他眨眨眼,眼里露出的笑意证明他现在心情很不错。尚文博闭嘴了,默默地把那只据说是要停产的小鲨鱼抱在怀里揉了揉,柔软的绒毛蹭过指腹,带来点莫名其妙的舒适感。
可能毛绒玩具会让人心情舒畅这说法是真的。
之前从来没想过小红书和微博上的段子能有一天落到自己头上。那天从超市回来后他和何健进行了长达十多分钟的面谈,男人坐在他对面一脸严肃,小心翼翼地开口问他,要不要当他男朋友。
幻灭感就在这一刻达到了巅峰,尚文博差点从沙发上弹起来。
“啥玩意儿?男什么?”
“暂时的,暂时的!就当帮哥一个小忙……”
何健要他帮的忙有点超出他预料,此人为了逃避家里的催婚和母亲的视察居然想出假装情侣这法子,如此曲折的脑回路真乃世间少有。你想躲催婚不应该找个女生配合吗?他非常不解地问何健,得到的回复是:我妈已经不在乎了,她说我只要能领个人类回家就行,哪还管是男是女。
话是这么说,可事情发展属实有点不可思议。现在他在和“男朋友”逛宜家,买一些情侣应该能用得着的东西,来应付阿姨这周日的探望。
不管怎样,我都没有损失对吧。尚文博看着男人的背影这样想。
毕竟也不需要我花钱。
而且麻辣拌……麻辣拌总是没错的。
新买的棉拖鞋踩上去柔软又暖和,尚文博垫着脚从衣柜上边扯出床新棉被,扔到床上整个儿摊开,和原先那床被子一起拢了拢,营造出这张床晚上有两个人一起睡的假象。
整个家被买回来的各种小东西装点的有些看不出原样了。企鹅摆件手拉手坐在床头柜上,小鲨鱼玩偶仰躺在沙发上翻着白肚皮。透明储物柜摆上了他的兵人手办何健的拼装乐高,卫生间洗簌台上的杯子牙刷毛巾是配套情侣款……所有的一切都在明晃晃地向外人宣告这两人的关系绝对不是普通舍友。
可是是不是有点太明显了?可别没收住一下做太过,闹个适得其反。
“阿姨看出来怎么办?”他忧心忡忡地对何健说。“咱俩这才住了多久……也就两个月不到。阿姨要问我什么我说不出来,就完犊子了。”
“放心,她不会问啥的。要真问了我肯定救你啊,到时候就把话接过去就行了。”
“那你这算不算欺骗长辈?”
“这是善意的谎言。”何健振振有词,“就算咱俩这关系是伪造的,但为什么伪造?不就为图老人安心嘛。”
“再说了,别老骗啊骗啊的,这叫什么,这叫奉旨成婚。”
他说这混蛋话时尚文博在整理沙发垫,听到此种说法实在是没忍住,抓起躺在一边的鲨鱼玩偶准确地朝他扔去。何先生被小鲨鱼砸了一脸,却一点没有生气的意思,反而乐呵呵搂住了怀里这柔软的一团:“等我妈过来你对我温柔点啊,要是让她误会咱俩感情不好就糟了。”
于是他又被踹了一脚,这次尚文博没收力,一抬脚棉拖鞋鞋面直接踹上了他小腿。
阿姨是十号当天下午到的,亲儿子跑出去接,留尚文博在家里干等。越等心越静不下来,只能看着手机备忘录把自我介绍读了一遍又一遍。可等到开门把人迎进来,原本打好的腹稿在一瞬间全部无影无踪,就剩下干巴巴一句“阿姨好”。
“你好你好。”女人略惊讶地把他上下打量一通,“哎孩子你不用给我找拖鞋,不用不用!天也不冷用不着穿……”
“就这天还不冷呢?”何健反手带上门。“妈,这位是尚文博,之前跟你说过的……是男朋友。”
为了证明这句话的真实性,他甚至主动伸手牵住尚文博,把人往母亲跟前儿带了带。
兴许是由于刚从外边儿回来,覆上尚文博右手手背的掌心冰凉,五指微曲后拢住他指尖,最后甚至故意似的捉住食指指尖捏了一捏。牵手牵得大大方方,毫不避讳。何健眼瞅着母亲的眼神从他俩相握的双手游移到客厅里花里胡哨的小摆件,又晃到半开的卧室门里那张双人床。等目光收回,她再看尚文博的眼神里莫名就带了点欣慰和慈爱,连语气都不自觉软了下来。
“站着干啥啊,小尚,陪阿姨坐会儿吧。”
好,成了。
何健,你真是好样儿的。
何先生非常不谦虚地在心里给自己比了个大拇指。
5/
角瓜鸡蛋虾仁馅儿的饺子,一个个圆滚滚胖乎乎,整整齐齐躺在保温饭盒里。可能搁的有点久了,没了刚出锅等那股水润劲儿,饺子皮稍微有些粘连。
好吃是真好吃,比外边儿水饺店卖的好太多。小碟盛了酱油,蒜瓣儿切碎了堆进去,连着碟子一块儿被小心翼翼地推到他面前。
“生气啦?”
主动给他倒酱油切蒜的人就坐在他对面,眨巴着眼,语气里一股子讨好。
尚文博不吭声,自顾自扒拉着碗里这人刚夹给他的那只饺子。
“哎,您别生气啊,这不是挺好的……演的多成功啊,不给您发十个奥斯卡小金人儿都说不过去是不。”
尚文博从饺子里咬出了半颗虾仁。鲜香缓解了心里残留的焦躁,再想想饺子是对方母亲辛辛苦苦包好送过来的,自己算是吃人家嘴软,于是挺违心地改了口:“我没生气。”
“真的?”
“假的。”
“那你还是生气了。”
“你可没说过阿姨能把我单独拉进屋。”尚文博皱起眉,“也没说装过一次之后还得继续,玩赖呢这不是。”
过多掺合别人家的家事属实是不太礼貌,本来就没想着把这场戏装太久,可女人牵着他的手把他带进里屋,小心翼翼地说孩子啊,我家这打小就不太老实,不服管,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他主动把人往我眼前领……小健是个好孩子,就是脾气犟了点,你俩在一起别吵架,有什么事儿就跟阿姨说。
女人的眼神让尚文博想起自己的母亲。逢年过节他回家探望,要是有点什么事儿和父亲吵起来,母亲看他的目光和脸上神色也是这般模样。
心一软,原本准备好的台词就被硬生生咽了回去。他点点头,说阿姨您放心,我俩保证不吵。
“看,你还是生气了。”何健摊手。“说实话我没想到她能和你单独聊……都说啥了啊?我妈不告诉我就算了,连你都不肯说。”
“阿姨说你像个混世魔王。”
“哈。”男人乐了,筷子尖敲在瓷碗边上,敲出清脆一声响。
沉吟几秒后他又摇摇头,像是在回应这句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倒也没错。”
日子还得过。今年北京的天儿冷的特别早,明明才十月中旬气温就已经有了降到零度的趋势。连续几天的阴雨天后天气预报上的气温曲线一路走低,等到雨停天晴温度也彻底降下来了,低温加上大风,冻坏了每一个不知道看天气预报不好好穿衣服的人。
市里不给提前供暖,暖气片到现在只是单纯上水测试,摸起来还是冰凉一块。天一冷每天清晨的早起通勤就变得格外困难,毕竟没有人能拒绝暖和柔软的被窝,尚文博拒绝不了,他舍友也是如此。在接连三天因为睡懒觉起晚赶不上公交不得不打出租上班后,尚文博终于受不了了,当晚把闹钟提早了十分钟,并且将声音调到了最大。
第二天早上叫醒他的不是闹钟,而是迷迷糊糊来敲他房门的何健。老房子隔音效果一般,催命一样的闹铃隔着一堵墙折腾醒了睡在隔壁的人。尚文博爬起来时整个人也是迷糊的,他就这么迷糊着和何健对视了十多秒之久,直到床头柜上的手机疯狂震动起来——还是刚刚那个闹钟,贴心地给他搞了十分钟后再叫醒服务。
“我以为你出啥事儿了呢。”何健抓了抓头发,原本就不怎么服帖的黑发被他抓得更乱了,“闹钟声这么大我在隔壁都能听到,叫了五分钟你一点动静都没有……合着就是睡太死了?”
“没听到。”尚文博诚实地说,“真没听到。不至于出事儿,我还年轻,没到工作过度梦中猝死的地步。”
“可我觉得我快要猝死了。”何健垂头丧气道,“这么早,平时还能多睡二十分钟。”
男人无精打采的模样让尚文博的良心受到了谴责。闹钟是自己定的,这么早把他吵醒实在是不合适,可现在没法再去睡回笼觉了,回笼觉太容易睡过,到时候别说赶不上公交,就是叫十辆出租都救不了他们今天的打卡出勤。
“对不住啊。”他抱歉地说,“起都起了,要么收拾收拾,去楼下吃点早饭吧,肯定赶趟儿。”
行啊。何健说。那我得加个鸡蛋。
吃一顿肯德基的早餐能花掉三十多,何健确实加了个茶叶蛋,但也没见他吃。中午午饭时他变戏法似的掏出来个小袋子,袋子里装着那颗壳都碎掉一半的蛋。
“吃吗?”
“早上剩的?”
“对。一直装在包里,差点都忘了。”
“那来一半。”
两人坐在员工食堂角落面对面分一个茶叶蛋,蛋白蛋黄从中间分开,一人解决一半。隔壁桌的小姑娘们在商量着拼奶茶,讨论了半天是拼一点点还是拼茶百道。何健挺眼馋地往旁边看了一眼,转过头说:“我也想喝。”
“那你喝呗。”
“你想喝吗?想喝就一起点了。”
“不了。”尚文博摇摇头。“那玩意儿太甜,你跟她们拼吧。”
“那我去了啊。”
“去啊,怎么了这是,喝个奶茶还得跟我报备?”
“……害。”
“尚文博,以后你跟别人谈恋爱,可不兴这么直啊。”
男人轻飘飘扔下一句,起身去隔壁桌拼单搞奶茶了。尚文博在原位左想右想,总感觉这话不对味儿。
啥意思?啥叫跟别人谈恋爱?怎么个说法?
他不会是操心我情感问题吧?不至于吧?刚刚那话说的直吗?不就和平时一样?
想不通。尚文博转头看看,何健不知什么时候混进女生堆里了,在和对面扎马尾的小姑娘聊天。小姑娘被他逗的直乐,马尾辫一晃一晃,发梢挑染的金色在余光里似乎有些刺眼。
就这还用得着家里催婚拿自己当挡箭牌呢。
搞不懂他。
6/
给资本家打工赚钱的日子枯燥又难熬,增多的工作量和加班都是为了赚回那点本应属于自己的工资。五点下班后办公室没剩下几个了,该回家的回家,该吃饭的吃饭,尚文博却还在和公司的erp系统斗智斗勇。
系统得更新,老是靠工作人员手动输入实在是不成,费时又费力,说是录入数据其实就是机械地手动复制粘贴,粘到最后眼睛因为看屏幕太久都开始发酸。
“歇一歇吧。”何健把玻璃杯放在他办公桌上,杯里盛了热水,水雾腾腾上升,在杯壁模糊出湿润滚烫的一片。
“不歇了,弄不完了这。”
“你歇着,我帮你录。”
“叫老大看到好骂人了。”
“他早下班了。”何健毫不在乎,“来吧小尚同学,把你的账号密码发给我,哥给你解决。”
尚文博拧不过他,把账号和密码都交出去了。多亏了系统老旧bug没修,要不然账号还没法在不同设备上登陆。办公室静的很,只能听到鼠标咔咔的点击声和敲击键盘的轻响。
“不要烦躁~不要烦躁。”何健在安慰他。“你看,你又暴躁了。”
“我哪有……你别学老朱讲话。”
“朱老师也没有告我侵权,怎么就不能学。哎,一会儿下班带你去个好地方,正好把晚饭给解决了。”
“麻辣拌店这么晚关门了吧。”
“能不能别老想着麻辣拌啊,有点新意成不成……”
东拉西扯间工作不知什么时候做完了,电脑关机后尚文博还有点恍惚。两人收拾好东西往外走,一路路过的亮灯的办公室就没剩几间。公交站台就在公司对面,何健却没有过马路的意思,而是拐了个弯儿朝另一个方向走。
“今天不坐公交?”
“坐地铁回去。”
男人伸手拉他,握上手腕的那只手指尖冰凉,指腹蹭过手腕内侧皮肤,触碰间带来些微妙的痒。尚文博被他拉着从地铁口下到负一层,七拐八拐走了一路,穿过两条长甬道,没见着安检门和检票口,甚至连乘车的乘客都没看到几个。
正疑惑时他听到了轰鸣声,那声音由远及近,宛如蛰伏已久的巨兽苏醒,与气流摩擦带起的风声和铁轨震颤之声应和着、交融着呼啸而过。声音似乎源自四面八方,从头顶、脚底、身体两侧、甬道之外,铺天盖地潮水般地朝他涌来。
何健指着甬道的一侧墙壁,朝他比了个口型:
地铁。
等那声音渐渐消失,甬道也算走到了尽头,尚文博也才算真正看清楚尽头那点灯光到底源自什么。
那么,何健嘴上说着要坐地铁回家,实际上是把他拐到了一个地下的美食街?
“怎么样?”男人似乎在自豪于他的惊讶,“是好地方吧。我有时候加班太晚就来这边吃点东西,也方便,往旁边一拐就是地铁,之前跟朋友也经常来……普通朋友。”
最后那个解释显得有些多余,尚文博半开玩笑地接道:“我不算普通朋友?”
“嗯?”他的舍友转头和他对视,眼底映出小小一个人影儿和街边照明用的暖色灯光。
“你吗?你算男朋友。”
又有一趟地铁到站,呼啸声与风声再度响起,巨大的轰鸣中尚文博感觉自己心跳似乎漏了一拍,耳边响起的,不知是生理性的耳鸣还是地铁运作时铁轨的震颤。
嘴动的比脑子更快,短暂怔愣后他脱口而出:“现在搞这干啥,你爸妈又不在。”
“你说的对。”何健收回目光,语气仍是带着笑。
“这不是提前演练嘛,万一这周我妈又来……你想吃章鱼烧还是面条?”
话题转的很快,尚文博庆幸着这人没再说啥,赶忙应和着说都行,啥都行。
7/
这几天气温依旧在四五度到十几度之间摇摆不定,秋天昼夜温差大,尚文博不得不在办公室多备一件外套,免得在晚上下班时被北京的七级大风吹成傻子。
大采购安排在这周周末,去的是f区靠北边的一家万达,他的舍友跟朋友借了车来代步,银白的一辆福特,型号也比较老旧,看起来原车主开着它起码有三四年了。
“你会开车?”
“嗯哼。”
何健绕着车前前后后走了几圈,又弯下腰看了看车底。天一冷下来经常有流浪的小猫小狗往汽车底下钻,毕竟那地方趴起来又黑又暖和,还没什么风。他没在车底发现毛茸茸的小家伙,这才放心地绕回去转头看向尚文博:“走吧。”
尚文博为“是坐在副驾驶还是坐在后排”这种事情犹豫了几秒,无奈何健已经帮他把副驾驶那边的车门拉开了,这时候再拒绝多少显得有些不太礼貌。他坐上副驾驶,顺利地从位置旁摸到了安全带。陌生的车载香水味儿混着皮革烟草的气息直冲入鼻腔,尚文博微微皱了眉。
何健在他左手边摆弄方向盘,这车他不是第一次开,但保险起见还是得先熟悉一下情况。点着火的福特仪表盘在他面前闪烁,离合,刹车,自动换挡……
“安全带。”尚文博出声提醒他,“安全带没系。”
男人后知后觉去摸索那一长条拉带,尚文博顺手牵住那一头,低头给他扣上了。从何健的角度刚好能看到尚文博垂下的眼帘,浅蓝口罩遮了他大半张脸,口罩两条勾绳挂在耳边,目光再往下是圆润的耳垂和耳垂上浅浅的涡。
哦,他的舍友是有耳洞的。
何健走神了,把他拉回来的是安全带扣入卡扣的咔哒一声。尚文博收回手,看他的眼神里仍带着几分担忧:“再确定一次,你是会开车的对吧?”
“我当年科目二三可都是一遍过。”何健嘟囔道,再次转头看了下后视镜,“你这是对我的不信任。”
“倒不是不信任……这车没实时影像,你往外开的时候注意点。”
“我看着呢。”何健再一次保证道。福特缓慢地启动,穿过小区曲折的马路,又颠簸着经过两个减速带。小区门口标注着一车一杆减速通行,尚文博眼见着黄黑相间的隔离杆缓缓抬起,汽车顺利地穿过它驶向主干道。等到车终于在马路上跑起来时,他才总算松了口气。
我是司机,你倒好,比我这个开车的还紧张。何健调笑道,得到一句嘟嘟囔囔的“我那不是担心么”,于是何先生有恃无恐地继续问:“担心我?”
“……担心车。”
再这样下去,他不得不怀疑是过冷的天气把自己舍友冻到神经失常。尚文博怀疑地又看了男人几秒,没看出什么端倪。何先生手握方向盘脚踩油门,开着这辆小破福特在f区并不拥堵的马路上疾驰,更奇怪的是他心情似乎很不错,甚至在踩下第二次油门时快乐地哼起了歌。
当然,如果他没有哼走调,那就更好了。
万达商场里人不多,f区到底还是人口密度低,周末也不见得有多少人来这边逛。男装门店的灯光灿烂明亮,导购站在柜台里百无聊赖地盯着前几天新做的指甲。两位男士从她负责的店铺门口经过了,然后又折回来,停在门口好像在说什么——
有生意!导购迅速直起身,拿出一百二十分的热情走上前招呼。按经验来说现在这种情况比一男一女好对付的多,那些陪男朋友来挑选衣服的女孩总是会对一件外套挑挑拣拣换来换去,但如果是两位男士,她很有自信用自己的口才让这个过程不那么繁琐。
“请问需要点什么吗?”
“我们……先看看。”
个子稍高的男人似乎有些犹豫,他偏头冲他的同伴说了句什么。同伴的目光从门店展示的男装模特跳到一整排挂着西服的衣架,伸手勾了勾男人的臂弯。
“你要是想买件西服代替工装,不如选模特身上那件。”
男人露出不赞同的神色:“颜色太黑了。”
“那蓝丝绒那件也行,不过买了就不能上班穿了——当伴郎,不,新郎倒是合适。”
“少说几句吧。”
对话倒是很合理,可这举动,是不是,是不是有点太亲密了?导购小姐犹豫起来。如果没看错的话,那位男士刚刚挨了掐,至于掐在哪儿,似乎是在腰上,但被外套挡住了她看不清。也许得重新审视一下这两位的关系……可能对今天的业绩会有些帮助。
几番思索后她大胆地开口:“如果是西装的话,这边建议您选蓝丝绒这件呢,正式场合都很合适。这位先生您也可以看看纯黑的这套,和您男朋友很搭。”
“什么?男——不是——”
“咳,”同伴及时截断了他,似笑非笑地说:“是挺搭。我们再转一圈看看,谢谢你啊。”
没走多远何先生就遭到了来自舍友的肘击,力度不大,但他还是夸张地倒吸了口冷气:“真狠心。”
“我看你倒玩的挺开心。”
“别生气啊。”何健乐颠颠跟着他加快了步子,“人家也没说错啥,要是外人看可不就男朋友么,毕竟说都说好了……”
“是,就差领个证然后直接把我挂你家户口本上对吧?”
“你这话说的不对。”何先生严谨地指出了他的错误,“起码现在是没法领证的,要领得去冰岛领,或者澳大利亚也行。但肯定没法放到户口本上了,人家不管中国户口。”
“……我刚跟你住一起的时候怎么没觉得你有这么不要脸。”
“什么?什么不要脸?我一直都这样。”
尚文博被他闹得一点脾气都没有了。当初不熟悉的时候可没见着何健这样,现在看来,属于是相处久了懒得伪装了。他自己倒是不在意这种时不时的玩笑话,可在外人看来这种关系可能过于的亲密,产生误会总是不合适。
上一段感情结束还不到半年,实在没有什么心情去考虑其他,更不要说和只认识了几个月的舍友步入新的情感漩涡。尚文博没法确定眼前这个男人到底是一时兴起还是单在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他和何健是同类,但不代表同类一定非得有点什么。用圈子里很常用的一句话来说,就是gay谈恋爱也得看脸挑人,不是看到个男的就往上凑。
……虽然但是,何健的长相还是挺符合他审美的。
尚文博瞅着货架前踮起脚拿酸奶瓶子的那个背影,不知怎的有点懊恼。何健长的再好看也跟自己没关系,他俩的关系现在仅限于分担房租水电美团外卖拼单和工作搭档,都是正常舍友同事应该干的事情;再多点就是伪装的情侣、虚假的恋人、为了自由的单身生活虚构出来的一份爱情——都是做给别人看的。事实上呢?这份‘爱情’并没有真正发生过。
荒唐。
真不知道最后该怎么收场。尚文博闷闷不乐地想。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何健不能总拿自己当挡箭牌,这太不合适了。
8/
是似而非的关系和捉摸不透的态度苦恼了尚先生很久,尚先生觉得他应该和何先生谈一谈,但一直到月底话都没谈成。
没谈成的原因很大一部分在于工作:他们都太忙了,这一周半几乎天天都在加班,上班对着电脑加班对着电脑,活干不完晚上回家还得继续做。等到忙的昏天黑地的这十几天结束,整个十月也都快过去了。
公司给员工多放了一天月末假,组里商议着放假前一天下班后去团建,最后把位置定在三里屯商场负一层的那家海底捞,说是吃完了还能在周边转转。
尚文博倒不在意这些,他对大小聚会的态度一贯是既来之则安之,你叫我我就去你不叫我我自个儿在家呆着也开心。小姑娘们热热闹闹定位置,何健从工位上站起来活动腰腿,手往左边一伸,极其自然地就搭上了尚文博肩膀。
“你想去吗?”
“我都行。”
尚文博盯着电脑屏幕目不斜视,感觉搭在自己肩上的那只手悄悄换了位置,掌心贴上他肩颈,那点温热透过衬衫布料传至皮肤,然后便是不经意似的、有一搭没一搭的揉捏。
他没法分辨何健这种小动作是有意还是无心,这个月以来已经发生了很多次,何健不明说,他也就半迁就着来。组里的姑娘们已经从海底捞聊到了吃完饭后的KTV以及酒吧,叽叽喳喳像一群扑腾翅膀的家雀儿。
真有活力。尚文博想。然而他只想吃完饭后快点回家趴床上睡大觉,一口气睡到第二天中午。不知道何健是怎么想的,这次这人没加入女生组的讨论,而是盯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出神。
步入秋天之后白天变短,五点半下班后外边儿天已擦黑,小姑娘们拼车去订位置,剩下几个男生在商量后,秉着低廉快捷的原则选择了地铁。秋天昼夜温差大,步行去地铁站的途中刮起了风,尚文博把外套拉链一口气拉到最顶端,而何健在北京十月末的冷风里哆哆嗦嗦,像片挂在树梢将落未落的叶子。
又穿少了,他舍友有个不看天气预报乱穿衣服的毛病。进站后在站台等车,等着等着尚文博低下头,一眼就瞟见了男人黑色长裤裤脚下裸露出来的脚踝。
“你就穿这一条?”他压低声音问何健,男人回给他一个无辜的眼神:“嗯。”
“大冷天的冻不死你。”
“这不是忘了么……明天肯定加衣服,肯定加。”
在晚高峰的地铁里找到并排的两个座位属实不易,位置没多宽松,坐下后也还是人挤人。尚文博左边坐了个年轻姑娘,他自觉往旁边挪挪以免挤到人家,一挪直接跟坐在右边儿的何先生肩膀挨着肩膀。何先生贴心地偏了偏身子让他坐的更舒服些,可他一偏这动作就不太像个正常坐姿了,倒是像个半拥抱的姿势。
尚文博觉得别扭,不得已迫使自己把目光定在地铁车厢的地面。目光从不同乘客脚上的球鞋皮鞋马丁靴,游移到女士手中的手提包和学生背上的帆布包,然后映入眼帘的是半个模糊的彩色小图案。
图案边缘粗糙,颜色算不上特别鲜亮,它被黑色长裤挡住了大半,就这么在不经意一瞥时突兀地跳到他的视线里。
这之前没见过,一起住了这么久都没看见过。尚文博惊讶地抬眼和男人对视,何健像是知道他要问什么,还没等他开口就伸手大大方方把裤脚往上一提,那个图案便完整地露了出来。
是个彩色小火箭,红蓝配色的小东西,粗糙地印在男人脚踝外侧。
“年轻时纹的。”
口罩遮挡下何健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发闷,他松了手,彩色小火箭重新被黑色布料挡住了。
“你还纹过这个啊。”
“那是,纹过不少呢。”
地铁在新的站点停下,感应门一开哗啦啦进了一大波人。人声嘈杂间何健好像又说了什么,尚文博没听清。在几番尝试后男人无奈地叹气,偏头贴近他耳侧,吐息被口罩拢住,带着熟悉的烟草味道闷闷响在尚文博耳边。
“我说,我之前纹过不少。”
“胳膊上也有。”
尚文博这才想起第一次见面时这人穿了件白T,T恤袖口下是露出几道黑色,当时没注意,现在看来应该就是何健说的胳膊上的纹身。倒是家庭教育不同,这要放在自己身上,叫老妈看到还不得吃一顿竹笋炒肉。正想着何健忽得又来了一句:“我以为你看过呢。”
“没注意,就没仔细看。”
“哦。”何健若有所思,“你要是想,等晚上回去给你看。”
尚文博被这一句成功卡住了。这话叫何健说出了一种莫名的、调侃似的亲昵暧昧,看他的表情却又感觉似乎不是在开玩笑,倒像是在认真思考给尚文博看那几处纹身的可能性。
何健笑了,指尖敲着手机背面,哒哒地响,他没继续往下接话,于是关于纹身的讨论就此打住。尚文博拿余光偷偷瞄他侧脸,觉得这人笑起来真像童话绘本里的狐狸,狐狸尾巴一摇一摆,眯着眼不知在盘算什么。
如果没记错的话,那些狐狸们,都很擅长下套骗人。
9/
“在呢在呢。”何健终于出声回复,“我在听。”
“你和小尚……处的还行不?”
“啊?嗯!挺好!挺好的。妈你别担心,啥事儿没有,都挺好。”
捏着手机的五指不自觉地收紧,指关节在用力过度下微微泛白。再说吧。何健听到自己的声音在下沉。
母亲后来又说了什么,何健都没有听,通话挂断后他晃进厨房,尚文博在灶台前切葱,见他过来把两个生鸡蛋一双筷子塞给他:“帮我一下。”
何健接过鸡蛋,蛋壳在理石台面磕出裂纹,落入碗里的蛋黄像一个柔软的金色小太阳。筷尖戳破薄膜搅出细密气泡,他对尚文博说,要不一会儿咱俩拍张照吧。
“拍照?拍啥?”
锅里水烧开了,尚文博正抓了一把挂面在手里,听到他这么说下意识转头看他。热水沸腾,翻滚的水花中气泡上升又迸裂,雾气腾腾裹上来,拢出一片模糊不清的水雾。何健看到自己的“男朋友”站在雾气里,转头看向自己的眼里还带了些许茫然。
景象恍惚到给人一种不真实感。他心一动,伸手想去替这人拨一下刘海,或者扯一扯不平整的睡衣领口,手抬到一半却又突兀地停下,绕了半个圈儿绕到尚文博腰后:“你围裙没系好。”
“别管围裙了,那带子系不系都没事儿。”尚文博眼睛被热气儿熏得发潮,“你刚刚说什么照片?”
“交差的照片。”何健言简意赅道。“好拍,等会儿吃饭时拍两张就行,我也不知道我妈想看什么,兴许还得拍张双人的。”
“行,你要拍的时候跟我说一声。”
他舍友的脾气倒是好得很,对于肖像权也没那么在意,搁别人身上别提拍照片了,估计连伪装情侣的机会都不可能有。挂面跟着开水翻滚,“男朋友”后知后觉地打开了油烟机,巨大的轰鸣声里何健捏住围裙的那两根系带,细长布条圈住腰间,交叉打结后再绕两圈,就是个舒展翅膀的蝴蝶。
尚文博背过手摸摸,并没有说什么。
何健捏住手机:“要不现在就拍吧。”
“现在?”
这做着饭呢。尚文博不赞同地说,但他也没对何健的举动表示出抗议。那就当是默许了。何健的左手从他腰后绕过,撑上了厨房的理石操作台。这是个很明显的搂抱姿势,尚文博被半圈在何健的手臂和操作台形成的窄窄一方空间里,似乎再往后就能直接靠上男人胸膛。抽油烟机依旧在轰隆作响,滚水中气泡浮动炸裂,何健举起了手机,前置摄像头里的影像有些失真———
咔嚓。
手臂抽离时,似乎有什么在尚文博腰间轻轻蹭了过去。
“……完了?”
“完了。”
“就一张?”
“……也可以是两张。”
何健抬眼看他,眼底又出现了那种尚文博琢磨不透的笑意。尚文博被他看得心慌,十几秒的沉默后,灶台那边发出火苗熄灭的扑哧一声响。
“那锅是不是扑了?”
“……大概?”
10/
十月末天气回暖了一阵子,等到了十一月,温度才算真正降了下来。有时早上起的稍微早点,去朝北的房间看看,都能发现窗上蒙了大片白雾,雾气一直到八九点太阳完全升起才会消失,而即便是晴天,阳光也不像秋日那般温暖和煦,而是变成了带着寒气的冷白。
纸杯摸上去暖热,坐在对面工位的小姑娘说尚哥你今天拼奶茶了啊,平时都没见你喝。尚文博不自然地捏着奶茶杯:是,我不太喜欢喝甜的。
“不喜欢甜的可以试试五分糖。”小姑娘笑盈盈道。“但一点点的糖量确实不少,喝他家的得点三分糖。”
“……”尚文博低头看看杯子,纸杯上贴着的标签上写的清清楚楚:
乌龙奶茶三分糖,加一份茶冻。
诸如此类还有很多。秋冬时分,地下美食街里开始有小贩支起摊子卖烤红薯炒油栗,有时候两人下班路过会顺便买点当零嘴儿吃。这边卖的板栗和尚文博老家街头卖的糖炒栗子不太一样,老家那些板栗埋在铁砂里,和着白糖一同翻炒,炒熟后会自然裂开一道豁口,吃的时候直接掰开,方便得很;而尚文博在北京买回来的栗子没有一道开口,他看着十几个圆滚滚胖乎乎没有豁口的栗子,第一反应就是“啊好麻烦啊这该怎么吃?”
“上面说这是迁西油栗。”何健对着纸袋子瞅了半天,“应该好剥……你等我研究研究。”
于是等尚文博从卧室再出来,迎接他的就是小半碗剥好的板栗。栗肉金黄,一颗一颗完整地躺在瓷碗里。何健在清理战场,把那些残破的栗子壳统统扫进垃圾桶,看他出来一指桌上那瓷碗:“剥好了,还热着,你要想吃就直接吃。”
“你剥它干嘛,费那老大劲儿。”
“嘿,瞧您这话说的。”何先生蹲下来捡起滚落到地上的半个栗子壳,“别人想要我还不给他剥呢。”
饶是尚文博再迟钝,这时候也该察觉到不对了。
他不擅长应对别人这种明显的好意,他也不太擅长处理人际关系,更别提何健和他的情况比较特殊——不同于一般舍友,不等于普通恋人。
把舍友发展成恋人……不可行吧。
两人坐在靠后那排,尚文博盯着车内那个车载小电视愣神儿,恍惚间听到何健压低的声音:文博儿?
啊,嗯。他迷迷糊糊应了声,高强度的加班对生理心理都是一种折磨,公交车又颠簸的厉害,每路过一个减速带就要颠一次,晃的他整个人都不清醒。
何健拍拍他胳膊,说文博儿,你是不是困了,你要是困了就睡一觉,等到地方我叫你。
“算了吧,”尚文博深吸一口气,“这么晃也没法睡……颈椎要断。”
“你靠着我呗。”
“靠肩膀啊。”何先生一脸的理所当然,“哥给你靠着,随便靠,你想怎么睡都行。”
他声音又不算小,前排的小姑娘肯定听到了,差点转头来看,又硬生生别了回去。
加班是没累着你。尚文博小声嘟囔道。困意被赶跑了大半,肯定是不可能睡了,靠不靠肩膀都不太可能。公交车继续在东三环的马路上狂奔,车载小电视播放起了晚间新闻,尚文博低头刷了几个抖音视频,正巧刷到一个宠物展示,视频里的小比熊白乎乎圆滚滚,怎么看怎么像何健之前跟他提到的那只。
“老何,”他把手机往旁边送了送,“你看这个。”
没动静。尚文博诧异地抬起头,发现男人阖着眼,半张脸被口罩遮着,已经靠着车窗睡着了。
他们坐的位置靠后,汽车行驶时发动机运作,连带着整个车都在颤,头这么直接靠在震颤的玻璃上居然还能睡着。
明明已经很累了……
尚文博按灭了手机,小心翼翼给它揣进兜里。在不吵醒人的情况让何健的脑袋离开车窗是个难事儿,几番尝试下尚文博放弃了,他选择直接上手,自暴自弃伸手搂住男人肩膀往这边一揽,借着这点力终于让何健成功靠了过来。
nice。我真是个天才。
十来秒后,尚文博感觉着右肩压上来的力度,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肩膀成了车窗的替代品。
何先生睡的还挺沉,甚至还会主动调整姿势让自己枕得更舒服。鼻尖缭绕着若有若无的烟草味儿和大吉岭茶尾调的香气,尚文博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想着十来分钟前这人说的话,莫名有些哭笑不得。
还“哥给你靠着”呢,也不知道最后是谁靠谁。
看在加班到这么晚的份上……罢了。
反正人睡着了,也算不上越界。
11/
“别买花,买啥都别买花。”
“可是它好看啊。”
“我看故宫墙顶那琉璃瓦还好看呢。”
“可琉璃瓦不打折,它好看还打折……”
何先生对那一大捧泡泡玫瑰做出了最后的抗争,他的舍友站在一米开外,左手拎一桶西王玉米油,右手拎一袋黑龙江大米,无奈地看他在地下一层的超市花店前徘徊。
今天下午出门采购,给家里添置点小东西和生活必需品,正巧遇见超市里的花店打折促销。何健本来没有买花的心思,可那五支泡泡玫瑰只要十元的价格很难让人不心动。
过了这村没这店啊,上哪儿再去找这么便宜还漂亮的小花啊。
多头小玫瑰没有大捧红玫瑰那样轰轰烈烈震人心魄,一束扎起来是复古又柔和的美,倒是很适合做摆拍道具,摆在欧式金色相框和石膏雕像旁。可他们家里并没有欧式相框,石膏倒是有,卫生间里整一桶,还是上次尚文博买回来修补阳台用的。
“买吧买吧。”尚文博叹气。“我老感觉今天你不买这花就能赖在这儿不走。”
“那倒不至于。”
男人俯身从花瓶里抽出几支,售货员帮着修剪枝叶打好包装。花束递了过来,尚文博下意识伸手去接,手中沉重的物件被轻飘飘的镭射包装纸和花朵枝叶替代。小玫瑰香气算不上多浓烈,橙红的花瓣舒展成无比自然的弧度。何健凑过来,小心地伸手调整了一下玫瑰枝干,好让压在底层的两个花苞露出来。
“走吧。”
尚文博干捧着这束花,空出来那只手都不知往哪儿放,回家的路上他还是忍不住开口:“玫瑰难养……不换水过不了几天就枯了,还会烂根。”
“嗯?”何健愣了愣,“你之前养过啊?”
“别人送的。”
“朋友?”
“前男友。”
“他送的花不是这种小的,是花店挺常见的红玫瑰,没养活几天。花这东西,太娇贵了。”
“害。”何健摇头,“什么东西都得照顾,没有放那儿不管的道理。”
“花难养,那就记得多换水,勤剪根。”
“我会记着。”他又补上一句。
我会记着。
很笃定的一句。
不像是对刚刚那句话的简单回复。
倒像是,某种承诺。
尚文博不说话了,他抱着这一整束玫瑰,和男人肩并肩走在路灯下。傍晚路灯才刚刚亮起,花束外包的镭射纸在灯下反射出彩虹般的光。麻雀在深秋落光了叶片的枝桠上缩头缩脑,蹦来跳去,见有人经过展开翅膀,扑棱棱从头顶飞过,留下羽翼摩擦震颤的簌簌余音。
不知是谁的心,在玫瑰的柔和香气里、在昏黄的路灯下,跟着鸟儿的羽翼柔软地颤动起来。
12/
新一周的周一,尚文博早上起床发现卫生间的后窗被冻住了。
他们合租的房子是老楼,暖气系统没有那么全面,还没到波及房间每一个角落的地步。卫生间本来就朝北,常年没有阳光直射,天一冷内外水汽凝结,滴落的水珠全都封在了合金窗框上。尚文博试着掰了掰,窗户纹丝不动,冻的还挺牢实。
午休时他想起这事儿,顺口就跟何健说了,说等晚上回家拿热水化一下,兴许能打开。何健说没用的,别费那劲儿,以前都试过,第二天该冻的还是冻。
“每年入冬那边都会被冻上,来年二月份才能化开。”男人半个身子都瘫在椅子上。他有些精神不振,眼角隐约发红,不知是不是对着电脑看了太久的缘故。“你那屋冷不冷啊,我记得那屋的暖气管道有点问题,去年还修了一次。”
卧室倒是不冷。北京市今年供暖给的足,暖气片摸起来都烫手。
暖气没问题,可我怎么觉得我舍友……有点问题呢?
尚文博眼睁睁看着何健从卧室出来,踩着棉拖鞋神情恍惚地往他这边走,拖鞋在瓷砖地面上一步拖出三声响,他整个人看着也飘飘忽忽,似乎一不留神就能来个平地摔。
何健选手又迈出了新的一步!何健选手踩空了!何健选手要摔倒了!他倒了,倒了!向着尚文博选手的方向!三——二——一——乌拉——
客厅本就面积不大,一个沙发一张茶几再加一台挂在墙上长年不开的电视,电视下方的架子再放点小盆的绿萝和多肉,视觉上已经被占的满满当当。如今何健脚下不稳眼见着要和瓷砖地面来个亲密接触,尚文博伸手去接,无奈还是没把握好方向,被男人扑了个满怀。两人在沙发上滚成一团,摔了个七仰八叉。
“嘶……老何?”
滚烫气息扫过颈间时尚文博终于察觉到哪里不对了。泛红的眼眶、过高的体温、和掌心拢住的冰凉指尖,所有这一切明确指出他的舍友是感冒了,并非工作过度睡眠不足。
叫你不看天气预报乱穿衣服,遭报应了吧。尚文博拿手背摸摸,额头温度有些偏高了。他叹口气在人头顶揉了一把:“能起来不?收拾收拾咱们去医院。”
唔。男人总算有了反应,小心翼翼抬眼看他,语气不知怎么带了点委屈:“不去医院成不?”
“不去医院还想去哪儿,医院、诊所、药。选一个吧。”
“药。”何健立马做出了选择,“吃药。我不想去医院,我恐院。”
“听过恐针恐高恐同,没见过说恐院的。”尚文博怀疑地盯着他,“爷们儿,你可别蒙我昂。”
“不,就是恐院。”
男人坚持道。大有一种“你要是带我去医院我就嘎嘣死这儿”的架势。尚文博无奈,只能让他先回屋躺一会儿,自己去翻茶几底下的小药盒。
扑热息痛翻出来一小板,看看生产日期还能用,让人就着热水吃了,吃完又病怏怏躺回去。何健就算是病着嘴还是一样碎,尚文博进屋看看他烧退没退,他扯着尚文博不让他走,唠唠叨叨给他理论“为什么医院会给人恐惧感”。
“我不乐意闻里面那个味道,不舒服,太怪了。”
“哦,你玩密室逃脱不乐意玩医院主题的就因为这个?”
尚文博坐在他床边,给床头的小台灯拧暗了一格。
“你听谁说的啊。”
“隔壁部门二哥,上次碰见聊了几句,你俩以前不经常一起出去玩么。”
“那是以前。”何健盯着天花板若有所思。“后来二哥有男朋友了,我俩就没怎么再出去了——怕他家那位不乐意。再说了,真出去他对象也跟着,结果就我是那个多余的。”
尚文博乐了:“那你谈个恋爱。”
你怎么跟我妈似的。男人把棉被一直往上扯,扯到盖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感冒让他说出的话都带上了浓重的鼻音儿。“我在忙事业呢,事业与爱情,两者不可兼得。”
他头发最近长长了不少,又一直没来得及去修,现在发帘垂下来,把眉毛遮住了大半。生病的狐狸没了惯有的锋利感,整个看上去老实了不少,甚至还给人产生了一种很好欺负的错觉。
尚文博没忍住,手痒痒又在他头顶揉了一把,语气不自觉放缓:“那你早点睡,我在隔壁,有什么就叫我。”
一晚上就好了。狐狸眯起眼冲他笑。小感冒嘛,不是什么大事儿。
“我们要相信人体的自身免疫力。”他一本正经地补充。
话是这么说,尚文博还是不太放心。
人住在一起快半年了,他很少见到何健这幅模样。但是感冒嘛,是很正常的事情。是个人都有个头疼脑热的,吃点药退退烧,实在不行拉去医院来一针,T细胞C细胞抗体药物的共同作用下用不了多久就好了。
所以,所以,你没必要因为何健感冒而失眠,因为感冒的是他,不是你感冒。
对吧?
尚文博盯着乌漆麻黑的天花板,在脑子里再一次把这个逻辑捋了一遍,嗯,完美,没问题。
然后他发现自己还是睡不着。
怎么会呢。尚先生百思不得其解。不过是何健摔在了他身上,不过是在对方脑子不太好使时来了一次“亲密”接触,不过是给何健找药时没忍住揉了他头发……这些都不至于让他深更半夜睡不着又胡思乱想。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发丝柔软的触感,闭上眼睛回想起的还是扫在颈间的、属于另一个人的滚烫的呼吸。生病的狐狸耷拉着耳朵躲进被窝,看他的眼神无辜中带着委屈,尾巴尖儿上的白色绒毛一颤一颤……
别想了!!!真睡不着了!!!
尚文博挫败地翻了个身,木板床被他压出吱呀一声响,他爬起来一股脑把棉被推到一边,悲哀地发现一个令人尴尬的事情。
这不合适吧,小尚同志。
现在你应该趴着,而不是站起来啊。
他和小尚同志面面相觑。这下下去是不行的,得采取必要手段。尚文博蹑手蹑脚溜出卧室,摸黑去了卫生间,在因暖气管道铺设过少而分外寒冷的卫生间里,做贼一样干完了活,然后打开水龙头,拿冷水洗了把脸。
都这样了,脑子里想的却还是南边卧室躺在床上的那位。
没有这种道理。
13/
北京今年第一场雪落下来时,何健的感冒总算好了一些。
这场病拖拖拉拉折腾到十二月下旬,感冒并发的鼻炎让何先生每晚睡的都很不老实。不躺着睡不着,躺下来鼻子不通气更睡不着,两头都不讨好。
等好不容易勉勉强强入睡了,梦里又接二连三跳出来他不喜欢的场景,有时候是医院住院部幽暗曲折的走廊,消毒水的气味缭绕在鼻腔中挥之不去;有时候是花花绿绿的游戏机,高中的那帮“朋友”站在机子前笑的一脸不怀好意;这几天晚上的情况更糟,何健连续几次梦到的都是同一个场景,十几岁的男孩倔强地梗着脖子,泪花儿在眼底打转,男人阴沉着脸,对着男孩扬起手,巴掌甚至挥出风声——
别打。
不行。
太疼了。
得跑,现在就跑。
脚下如灌了铅般沉重,何健无法迈开腿。疼痛间似乎有人在喊他,一声一声响在耳边。
“……老何,老何。何健?”
谁?
“……是不是做噩梦了。”
是吗,是梦吗,梦会有这么真实?
“起来缓缓吧要么……我去烧点水。”
不行……起码现在别……
“哥?”
何健头痛欲裂,一点暖黄的光在黑暗中摇曳着亮起,光芒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由一点扩散成一片。有人伸手拢住了他眼睛,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别睁眼,刚开灯,你适应一会儿先。”
拢在眼上的掌心温热,他的舍友就坐在床边,语气温和到仿佛另一个人。
“做噩梦了?”
“我在隔壁听见你叫了,就过来看看。”
“声挺大的吧。”
“嗯……准确来说,叫的很惨烈。”
“不知道的以为你被什么东西给咬了。”
“我被我自己咬了。”何健苦笑。“做了好几个梦,梦见被我爹拿着鸡毛掸子撵着揍,我就跑,一口气跑了四条胡同儿。”
“跑掉了吗?”
“没,还是被揍了。”
光线从指缝溜进来,何健感觉眼眶酸涩到似乎要流泪。尚文博没出声,似乎在斟酌着什么,十来秒的沉默后他小心地开口:“你童年……挺刺激的。”
“那是,相当的刺激。”
何健伸手,摸索到盖在自己眼睛上的右手手背,轻轻拍了拍:“行啦,用不着盖了,已经不刺眼了……你回屋睡去吧,不用管我。”
“把你搁这儿等你后半个夜再叫一次?那不成。”
“那咋办。”
“……其实也可以聊聊的。”
尚文博松开手,何健眨眨眼适应着台灯的光线,在灯下他看到尚文博的眼睛被映成了柔和的琥珀棕。你想聊吗。他与何健对视,语气认真地重复了一遍。
“也不是不行……从哪儿开始?”
“你想从哪儿就从哪儿。”
“兴许可以说说我年轻时到底有多混蛋。”男人喃喃道,“何健年轻时干的混蛋事儿能叠两箩筐。”
“在胳膊上纹字儿腿上纹小火箭吗。”
何健有点想笑,他确实被尚文博接上的这句话逗乐了,他的舍友在某种意义上确实是个能人。“比那严重多了。”他伸手拍拍尚文博,“等哪天有空跟你讲吧,瞅瞅这都几点了……快回屋睡觉去。”
“成,”尚文博看他没事明显松了口气,“有空再说。我去烧点水,你喝点热的再睡。”
他确实不是个好小孩,从小到大一直都是。
成绩算不上多好,晃晃悠悠挂在班级中下游,不是吊车尾,勉强还能看的过去。小孩儿还年轻,处在叛逆心疯涨的年纪,父母管着,不听,你说往东我偏往西,混过初中上了高中也不见好转。
何健真正意识到自己的性向和别人不同也是在高中,他头一次看着一起抢饭打篮球的兄弟的侧脸看到失神。十几岁的少年还没法分辨那份暧昧到底是出于有意还是无心,莽撞的话语脱口而出,他眼见着男孩脸上的表情由震惊转为嫌恶。
事情闹得很大,班主任请了家长,说是要谈谈孩子的心理问题。
从学校回来后,父亲要他在门廊那儿站着,盯着他看了许久,然后抬起手来,挥起,抡下。
巴掌抡圆了打在脸上第一感觉其实不是疼,而是一种猛烈撞击下的麻木,等那麻木过去,皮肉才叫嚣着发出抗议。火烧般的疼痛在脸颊上蔓延,口腔里弥漫出腥甜的铁锈味儿。
好像有一颗牙齿松动了。
绵延不绝的嗡鸣声里,何健听到母亲失望的声音:小健,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儿呢。
是啊,怎么这么不懂事儿呢。
那不如更不懂事儿点,反正也都无所谓。
谈恋爱,男女都谈,车轱辘一样换;染头发,挑染的不伦不类的白毛,顶着招摇过市;学习也用不着学,反正没人在乎。他还学会了抽烟,万宝路煊赫门薄荷爆珠都试过,没过多久他就能像街头的混混一样坐在墙角吞云吐雾,对着路过的漂亮小姑娘小男生流里流气地吹口哨。
现在想想,年轻时干的那些事儿都是有代价的。烟酒浸坏了嗓子,留下的瘾却难消;左耳上打的耳洞很久前就长好了,却依旧给他留了个浅浅的涡;至于纹身,那些图案文字一同样的方式固执地印在了他的脚踝和手臂内测,粗糙的图样每时每刻都是一种提醒。
但何健不敢去洗,洗纹身要激光,重复来那么两三次,他太怕疼。
所有的这些,他都没跟尚文博讲过。
也是奇怪,为了应付父母随便扯来的一个外人,没想到经年累月下会发展到现在这般。
他的舍友一看就是那种乖小孩,面相好,中规中矩的,估计是父母口中邻居家的孩子老师嘴里隔壁班上的模范生。性格倒是很有意思,人私下里安静,熟悉了却又能聊得上。还喜欢自己窝在一块地方鼓捣些小东西,有时候是画画,有时候是琢磨午饭。做饭时围裙系带不知道系,在灶台前忙前忙后,忙不过来了转头求助地看你一眼,鼻尖额角亮晶晶的,都是汗。
何健就站不住了,自觉过去帮人打下手。打鸡蛋切香菜煮面条,什么都干。
你看吧,明明能点外卖,尚文博不点,偏要自己做。
有点犟,但犟的挺让人喜欢
早年间浪惯了,染头发纹身男女朋友轮着谈,混蛋事儿一样不落。等到叛逆期过了,大学四年也叫他混的差不多,干脆找了个工作从头干起。穿上西装和客户谈着业务人模狗样的,他心里却清楚这还是在混。一份差不多的工作,一个差不多的人生——这辈子就这样,晃晃悠悠混过去。
谁能想到晃着晃着,就闯来一个尚文博呢。
深琥珀棕色的眸子让人想起秋末冬初的落叶和散发香甜气息的拿铁,他抬头与这双眸子的主人对视,似乎有什么新的东西从心底探出头,犹如伤口长出新肉,一呼一吸间牵扯出细密的痒意与疼痛。
那疼痛微弱到甚至可以忽略不记,而占据内心更多的则是推迟了太久的震颤。
幸运的是,这份颤动,来的不算太晚。
“那么,你想聊吗。”
如果是和你的话……
乐意至极。
14/
今年冬天格外的冷,冬日的空气闻起来冰冷干燥,雪下了几场,但都是零星细碎的小雪花,阳光一照就全化个干净。疫情反反复复,北京外环的几个区又出现了几个病例。
疫情防控又开始紧张起来,出趟门得扫十几次健康宝。好在何健的感冒好的差不多了,要不他会因为反复无常的间断性低烧和止不住的咳嗽被社区抓走隔离。工作一直在继续,从未有过停止,社畜打工人忙到昏天黑地,等到再看看日历人都恍惚:原来2021年快过去了。
马上要到新年了。
公司年会定在一月份,新年夜当晚还组织了一次晚会,先聚餐然后去唱k。火锅汤底浓郁,豌豆苗小牛肉鸭血在锅中翻滚沉浮。人声嘈杂,一次性筷子在杯盘狼藉间掉至地面,尚文博想去捡,却有人先他一步,伸手递过来一双新的。
男人笑盈盈看着他,脸上似乎带着丝不甚自然的潮红,笑起来的模样依旧像极了狐狸。狐狸毛绒绒的耳朵一抖一抖,尾巴尖欢快地甩,语气听着像在邀功:“别捡啦,我给你拿了新的。”
“你喝酒了?”
尚文博接过筷子,目光怀疑地扫过他泛红的脸颊和耳朵尖:“你别喝了,感冒刚好呢,喝那么多干什么。”
哎呦。何健把手背到身后,铝制的百威啤酒罐子被他紧紧捏在手中。男人眨巴着眼朝尚文博讨饶:没喝多,没喝多……就一点点。
就一点啊。尚文博拿筷子尖敲敲他面前的玻璃杯。我可看着呢。
“好哦。”
狐狸兴高采烈把啤酒罐重新摆回桌面。坐在对面小姑娘们捂着嘴偷乐,有性格开朗的直接开口打趣:何老师好像那个妻管严哦,尚老师说什么都听。
“是,我听他的。”
何健一本正经说道。他一喝酒就上脸,单从表情看很难分清他到底是喝了一罐还是一打。尚文博感觉自己的脸在发烫,他想这肯定是因为刚刚误食的一份巨辣无比的牛肚。麻辣锅还是太辣了,辣得他心底都跟着一起灼热滚烫地烧起来。
何健在他旁边哼起了歌,哼跑调了,不太好听。
“老实吃你的饭去。”尚文博拿手肘拐他,这人却只知道笑,也不肯躲一躲。
北京市有禁燃令,新年夜是看不到烟花了。包下的KTV包间里乱哄哄的,金纸四下飘散,女孩挑染的发丝在绚烂到有些刺目的灯光下跳跃地闪。包厢里电子时钟数字一个个跳动,人们屏住呼吸看着那屏幕上的56跳动至57,然后是58、59,最后归于一零。
“新年快乐!”
玻璃杯碰撞出清脆声响,溅出金黄酒液。女孩儿们欢呼出新年快乐,不知是谁起了个头,在鼓噪的音乐声里大喊敬2021、敬2022、敬单身。笑闹声如潮水般扩散开,欢快的情绪太容易传染,尚文博从座位上站起和同事碰杯,觥筹交错间有人搭上他肩膀,略滚烫的呼吸扫过耳畔。
“咱俩喝一杯吧。”
得少喝啊。尚文博说,他也有点迷糊了,却还记着眼前这人感冒刚好不能多喝酒。半杯行吗。
都行啊。何健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极低。那尚文博,你也要敬单身吗。
后来自己回应了什么,尚文博记不清了。
这么多年,他头一回因为喝了几罐啤酒晕头转向。
冬日的晚风冷的刺骨,尚文博打了个激灵,感觉有人掺住了他胳膊。
“马上到家了,马上就好了。”
你也喝多了吧。他小声说,身边那人低声说嗯,我没听你的,喝了不少。
“那你不是个好小孩。”
“我从小到大就不是好小孩,你比我好多了。”
尚文博想反驳他,他想说何健你放屁,你多好的人。可舌头不听使唤,最后勉强憋出一个单字儿,听着倒像是在骂人。
他就这么和何健互相掺着扶着,沿着f区人烟稀少的马路,有点踉跄地往回走。
他们路过绑着红布的栅栏,栅栏里的蔷薇落光了叶子,枝条光秃秃从栏杆间探出头;又路过老旧的居民楼,十几层高的楼依旧没几家亮着灯,自行车依旧孤零零停在落地窗后,遮光窗帘在经年累月阳光照射下褪到看不出本色;再路过街角的杂货铺,脚下踩过凹凸不平的盲道、踩过前几日的积雪、踩过积雪融化后又冻硬的冰面。
f区。f区像藏在诺大城市里的,只属于他的小小家乡。
“尚文博。”
何健在叫他名字。
为什么要叫我呢。
“你有没有……”
你想问我什么呢。
“我是说啊,如果——假如,可能的话,你有那么一点喜欢……”
喜欢……
尚文博听不清,酒精麻痹神经,让眼前的一切都扭曲成奇妙的漩涡,漩涡中心他看到何健的脸。最后何健也消失了,他落到一片柔软的云上,云轻飘飘地托住他,诱使他向着更深更沉的梦境坠去。
再睁开眼时,窗外已是天光大亮。
15/
想要带回家的行李并不多,24寸的旅行箱刚刚好能装下。七零八碎的小东西归拢在一起塞进隔层,何健帮他收拾,给没叠好的衣物一件件捋平整了,再仔细地放进箱子里。
“真不用我去送吗?”
“不用了。”尚文博看上去有些踌躇,“我明天走的早,你不用送,在家多睡会儿。”
今年过年早,二月一号就是大年初一,回老家过年的计划多少显得仓促。高铁票好不容易抢着一张,却还是要起早的那趟:北京南到抚顺,不是直达,中途得在天津转一次。
“那行,你路上注意安全。”
第二天清早何健醒来时舍友已经走了,带着他牛油果绿的行李箱。何先生坐在沙发上发了好一会儿呆,在家里溜溜哒哒转了好几圈,最后又坐回沙发上,打开那台几星期都不开一次的数字电视。
早间节目里女主持人一件一件播报着这几日的新闻,春运铁路压力频增、返乡工人无法抢到车票、疫情严重做好防控……
疫情。他昨天怎么就忘记提醒尚文博戴好口罩呢。
尚文博回得很迅速:到了,等检票呢。
:嗯。我看新闻说疫情严重了,你戴好口罩。
:记着呢,一路都没摘。
:你怎么起的这么早,没多睡会儿。
还不是因为睡不着么。
手机沉甸甸握在手中,何健往后一仰,把自己整个人摔进了沙发。
从来没觉得家里有这么空旷过。
这两周……估计会很难熬吧。
老家还是那样,一切似乎都没怎么变。楼下杂货铺老板家孩子服役当了兵,隔壁学校新修了塑胶操场,小区后头新开的楼盘去年什么样今年还是什么样。
母亲一边往电饭锅里添水一边跟他讲开楼盘欠钱跑路的老板,父亲坐在沙发上看那十几集似乎永远播不完的战争片。年前年后亲戚来了又走,带来几箱八宝粥桃罐头,送出的拜年礼兜兜转转又以另一种方式回到手里。
每年都是这样。尚文博在厨房后窗台发现了一箱露露,他问母亲要不要拿出来几罐留给亲戚小孩喝。母亲忙着炒菜没空看,直接说你开吧,多拿几罐,放暖气上热热。
东北暖气供的足,他把那些罐子挨个放在暖气片上。楼下有小孩儿放起了小鞭炮,咻啪地响。
母亲又在厨房喊他,说小博儿,来帮妈打个鸡蛋。
鸡蛋在理石台面磕出裂纹,落入碗里的蛋黄像一个柔软的金色小太阳。尚文博下意识侧身,伸手等了几秒却不见递过来的那双筷子,转头看到母亲在灶台前忙的热火朝天,抽油烟机呼呼地运作,并没发出什么噪声。
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在辽宁抚顺的老家,而非北京f区的那处老式合租房。陪在身边的是父母家人,不是何健。
……原来早都习惯了。
不知不觉间,他习惯了合租房里老旧抽烟机的噪音,习惯了在做饭时心照不宣递过来的碗筷,习惯了对面楼层零星且并不盛大的灯光。他不知在什么时候习惯了和何健一起生活的那些日子,适应了另一个人的存在。
从那个像极了老家的街区开始,到美食街里的一杯奶茶、宜家买的小鲨鱼、粗糙的一个小火箭纹身、剥不开壳的迁西油栗,以及26路公交。
所以的这一切被何健收集起来,编织成绊住人的网。那人不是以猎人的姿态,而是以更柔软的方式,牵住手,绊住脚,让他重新试探地、谨慎地、满怀期待又惶恐地,重新去尝试触碰那份爱意。
适应和习惯在年三十的傍晚,被一双未递过来的筷子重新勾起。思绪在脑中翻成海浪,浪花拍击出更重更强烈的思念。
思念,思念像一条在草地上爬行的蛇。【注】
细碎地、缠绕地。
他终于在异乡也有一份牵挂了。
天彻底黑了下来,楼下的小孩儿们开始放起了小烟花,笑闹声被北风送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金黄蛋液在锅里凝结成块,跟着葱花香料一同跳跃起舞。隔着厨房的推拉门,尚文博听到客厅电视似乎播放到了春晚倒计时的预热节目。
那么,何健现在在做什么?是一人在合租房里,还是和朋友在外聚餐?抑或是回到他一直不乐意提起的家,跟着父母一起准备年三十的跨年?
我是在想他。尚文博对自己说。
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一刻般,如此强烈地想念一个人。
手机就揣在睡衣兜里,隔两层布料贴着他。
16/
“过年好啊尚老师。”
尾音上挑,何先生听起来心情不错。
“叔叔那边呢。”
“还那样,他不想跟我说话,我也不想跟他说。”男人语气平静,“用不着担心,我爹不至于在大年三十晚上拿鸡毛掸子撵我四条胡同儿。”
“哦对了,之前不是跟我妈说你是我男朋友嘛,然后又拍了照片给她……她当真了,今天埋怨我不带你回家。”
窗外鞭炮炸响,有人家放鞭接年了。对面楼层的灯光在蒙了水汽的玻璃窗上模糊成一片,尚文博闻到了火药硝石的味道。
何健。他喃喃。
“嗯?”
“文博儿?”
“……文博儿,你生气啦?”
红狐狸耳朵耷拉下来,声音听着都发沉。手机这东西作为人类历史上不可或缺的发明有一个致命的缺点,远隔千里你能通过电磁信号听到思念的人的声音,可无论那人是欢喜还是悲伤,你都没法用这高科技产品给他一个实实在在的拥抱。
怎么能生气呢。
“我没生气。”尚文博定下心神,一字一句说,“我就是想问你个事儿。”
“何健,你觉得咱俩现在这样,算什么呢?”
“不讲你爸妈,也不讲什么假装、什么外人看着会咋想。”
“就讲咱俩。”
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蒙了水雾的窗面,透明水珠湿漉漉淌出无规则的痕迹,一颗、两颗、三颗。
过快的心跳声中,何健终于开了口。
“等你回来好吗?”
“等你回来,我当面跟你说。”
17/
抚顺北到北京,坐火车十一小时,高铁六小时。转站要么在沈阳要么在天津,总之就是没有直达。
尚文博拎着他牛油果绿的行李箱到达北京南站时已将近傍晚,二月中旬天气回暖,北京这边比老家暖和不少。有人在接站口等他,墨绿棉服帽子上的橘红绒毛在人群中格外显眼,看着像过冬狐狸柔软蓬松的尾巴。
何健似乎比年前瘦了些,正月不好剪头,刘海就长得更长,乖顺地垂下来。尚文博在见面前料想了十来种可能的场景,但他没想到何健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居然是:
“文博儿,咱家暖气管炸了。”
“……?”
这怎么能呢,这怎么会呢。
“我就是回趟家怎么就炸了?你在这边搞爆破?”
“真炸了。”何健摊手。“不是我干的……还记不记得我之前跟你说,那房子暖气管道铺的不好,去年修过一次。”
尚文博听着这话心里陡然生出种不好的预感。果不其然,男人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炸的是你那屋。”
什么叫惊喜,这他妈就叫惊喜。
炸掉的暖气管道把想说的话全都堵了回去,还能怎么办,憋着呗。
管道还在修,原先那屋肯定是不能睡了,只能简单收拾收拾换到隔壁去。管道断流一处,整个家都跟着不暖和,晚上冷的够呛。何健翻箱倒柜找出来两床棉被,通通给捂到床上,捂严实了还嫌不够,去灌了俩热水袋塞在床尾。
热水袋埋进被褥,尚文博爬上床,心惊胆战拿脚尖戳了戳鼓鼓囊囊那一团。
不会炸吧?
不能。何健跟他打包票。这玩意儿没那么脆弱,再说了我脚底也有,要炸肯定一起炸了。
这话怎么听怎么不对。但等钻进被窝后那点忧虑立马跑没影儿了,暖和是真暖和,热度腾腾上升暖着冰凉皮肤,舒缓着因长途旅行而疲惫的神经。坐了一天车的人疲乏的很,压根没心思考虑自己和睡在旁边的这位的关系还不明不白,他几乎马上要昏睡过去,迷糊间感觉何健翻了个身,然后是什么小心地戳了戳他胳膊。
哎,尚文博。男人压低声音,你想我了没?
回应他的是尚先生模糊的一声“不想”,过了三四秒尚先生似乎觉得这回复不妥当,又哼出一句:也没、也没不。
不知他否认的是哪一句。何健笑着叹气,伸手帮人把被子又往上扯了扯。
“不说实话。”
18/
年初七,各大单位开始复工了。
复工后的地铁公交似乎比年前更加拥堵,疫情排查依旧严格。尚文博仍旧和他的舍友一同挤一趟地铁赶同一班公交。有些事情在潜移默化中悄悄发生了变化,小企鹅在床头柜上手拉着手,宜家的毛绒鲨鱼由一个变成了一对儿,公司同组的小姑娘在对面办公桌上发现了两个一套的情侣水杯,以及半杯没喝完的三分糖乌龙奶茶。
何健开始讲一些之前他不肯提到的东西。比如他的父母、同学、朋友,他十几岁时犯下的那些莽撞又叛逆的错误。
他絮絮叨叨地讲,尚文博就在旁边听,一边听一边剥糖炒栗子,这次的栗子有阔口了,怎么都好剥。剥出俩栗子塞狐狸嘴里,狐狸就乖乖折腾栗子去了,好歹也能停一停休息几分钟。
周末依旧去商场采购生活用品,买完了正好路过游戏厅,花花绿绿的游戏机绕了一圈小彩灯。何健看着手痒,他对尚文博说你等着,哥给你露两手。结果是五块钱,换来一堆小孩儿玩的彩色玻璃球。
“过瘾了?”尚文博一手拎油一手拎米,无奈地看他数手里那些玻璃球。“够本了啊爷们儿,你可别去玩那口红机昂,那玩意儿二十块钱一次,抽出来咱俩谁都用不上。”
“那不一定。”何健不赞同地说,“抽出来给它倒卖了,还能赚次火锅钱,你以前都没玩过这些吗?”
尚文博挑眉:“我高中时可是个好小孩。”
是啊,好小孩,他与尚文博有着截然不同的青春。肆意张狂的少年和中规中矩养出来的小孩儿,十来年后住同一间屋子做同一个工作。他们的人生轨迹在几十年间毫不相干的发展后突然在某一刻相交,然后绑定般地纠缠到了一起,至此,再不分离。
何健把那一把玻璃弹珠都揣进兜中,然后朝尚文博伸出手:“好小孩介不介意把东西给我拎?”
“一人一半。”
一人一半,袋子沉甸甸坠在手上,空出来的那只手则藏在棉服袖口中,在无人看到的隐秘角落,悄悄地交握在一起。
晚八点的二十六路公交上座率不高,司机手握方向盘操控汽车在马路上狂奔,每过一个减速带都要颠簸一次。两人坐在公交的最后一排,眼见着车窗外掠过一盏一盏路灯,昏黄的光线明明灭灭。
“老何。”
尚文博并没看他,而是别过脸盯着车窗外。五六盏路灯依次掠过,灯光明了又暗,他开口说,何健,都这么久了,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跟我告白?
坐在身边的男人一愣,复而勾起唇角:“尚老师,你平常——之前,谈恋爱的时候都这么直白吗?
“那倒没有,”尚文博转头和他对视,诚实地回复,“我也就跟你这么一次。”
“行,”何健点点头。
“那就现在吧。”
他举起手里的文件夹。a4大小的磨砂面是完美的掩体,足够遮盖住即将发生在二十六路公交最后一排的一切。
在文件夹投下的阴影里,何健偏头,迅速又轻柔地,吻上了尚文博的侧脸。
(全文完)
【注:“思念像一条在草地上爬行的蛇。”——电影《李米的猜想》】
后记:
这篇文,真的写了好久好久好久
有点像什么呢,有点像在千里之外,突兀地闯入一个无人的家乡。
然后我跟白白说我想写点东西,写点暖的。百态的一发完似乎有点俄罗斯文学,谈的东西都现实又苦痛,秋冬了,写点暖和的心里舒服。但我确实没想到这篇能写得超出三万……回头看看还是满意的,总算克服了之前写文感情发展过快的毛病。有趣的是整整三万三千字,尚文博和何健都没上床,亲也就亲了那么一次——还是最后结尾亲的(摊手)
非要让我想句话来形容《二十六》,大概是这句
“两个人一起,总好得过独自生活”
我蛮喜欢这篇,要是读的宝贝能喜欢就太好了
这篇一样会收录在百态的本子里,对实体书感兴趣的可以看看,群二维码在主页
最后的最后,还是老样子
ps:有彩蛋,彩蛋也挺长,往下拉拉能看到两个视角的小片段
尚何/何尚无差
全文9k
一发完复健产物,小市民世俗爱情故事
—————————————————
小城——字面意义上的小县城,占地几百平方公里,总人口几十万。小到你坐2号线公交车,投一块钱就能跟着车把整个城转一圈。小城和中国其他的所有十八线城市没什么两样,受着市级管辖,市政府没多少钱,福利落实不下经济发展又一般,跑出去发展的年轻人就很少有回来的。
就跟这破地方谁乐意回来似的。
电饭煲里的米饭刚刚煮好,锅盖弹开,热气儿从松软的米粒中蒸腾而上,母亲一手端着瓷碗一手抹掉额角的汗珠,蹙眉道。
“要待遇没待遇,上班还累得要死。没听你爸说,我们这个月的绩效又没发,还得拖,拖,总有一天...
“要待遇没待遇,上班还累得要死。没听你爸说,我们这个月的绩效又没发,还得拖,拖,总有一天全都给拖没了。”
说罢又转头教育饭桌前的孩子,说听到了吗,爸妈这一辈子就算这样了,你得好好学习考出去,以后绝对不能回这破地方。
女孩儿低着头拿筷子拨弄碗里的米粒,闷闷地嗯了一声,母亲叹气摇头,往她碗里夹了块肉,要她快吃,吃完了好回去上晚自习。
晚饭吃的潦草,赶去学校的途中女孩儿一路走得飞快。路过学校东边那条街时她想起笔盒里那支没了铅芯的涂卡笔,于是急匆匆改了路线,往右一拐向常去的那家文具店跑。
文具店似乎在装修,碎砖头和石子儿在门口乱七八糟堆成几小摊。有辆面包车停在文具店门口,车门大大咧咧敞着,瘦削的男人半倚在驾驶位玩手机,左脚脚踝上粗糙的彩色小火箭刺青突兀地跳进女孩儿视线中。她有点惊讶地抬头,正巧和男人看她的眼神撞上。
买东西?男人开口,嗓音带着被烟酒浸过的沙哑。你要买东西直接进吧,里边儿有人。
女孩儿慌乱地摇头,绕过面包车跑走了。
“跑啥啊。”何健瞅着她的背影无奈。“跑得跟兔子似的。”
“你给人家吓着了人家能不跑?”
尚文博提着扫帚出来,看着男人染成金棕色的脑袋手痒痒,毫不客气地伸手在他头上拨弄了一把:“照我说,你就不该在车里坐着,你这造型跟小混混儿似的,十几分钟吓跑我好几单生意。”
“嘁,”何健拿胳膊肘拐尚文博,“咱俩一条道儿的,你生意没了我的不也没了么。”
“是,是,咱家的,行了吧?咱家生意你总得管吧?别玩消消乐了,进来把那箱子可乐放架子上,我一个人忙不过来。”
何健对这句“咱家的”表示很受用,慢悠悠下车关了车门,晃进店里搬可乐去了。
过一条马路对面就是城重点高中,一学校几千名学生养活了这条街大大小小的店铺。何健哼着不成调的歌从拥挤的货架之间侧身穿过去,到最里边儿瞅瞅架子上的辣条还剩多少,尚文博则在收银台那儿跟人搭话。搭话那姑娘是隔壁奶茶店的员工,过来买几只水笔,买完了也不急着走,站在门口跟尚文博聊天,一口一个哥叫的亲昵。先问他怎么搬到这儿来,又问打算呆多久,声音脆生生的,叫人名字时语气也欢快。
不像家里这位,喊他的时候那两个字似乎总要在舌尖上转几圈,慢悠悠的,带着点懒散和漫不经心,扯出些莫名其妙的暧昧眷恋。尚文博、文博儿、博儿,或者最简单的……
“哎。”
何健从两排货架中钻出来,走到他身边没骨头似的往他身上一倚,胳膊肘正压在尚文博肩膀上。
尚文博问他:“数完了?”
“完喽,用不着往上补了,还多着呢。”何健懒洋洋地说。“我数个辣条的功夫你就跟人家聊上了?也不给我介绍介绍。”
“小刘,隔壁奶茶店的。”
“何健。”
男人一勾嘴角,伸出右手和姑娘虚虚握了下,姑娘也人机灵,笑吟吟唤他:“健哥。”
于是何健就笑,左胳膊肘依旧压着尚文博肩膀。尚文博说你好好站着,老倚着我像什么话。
他嘴上这么说,自己却没有想躲开的意思。气氛似乎有些诡异的微妙,片刻沉默后小刘笑着岔开话题:“健哥和尚哥一般大吗?感觉差不太多呢?”
我比他大一岁。何健直起身,暂时放过了尚文博的肩膀,左手在虚空划了个半圈,绕过了尚文博腰间,似乎要从收银台后拿什么东西。柜台挡住了大半,从小刘的方向看不到后边发生了啥,她就理所当然觉得何健是在翻零钱盒。
“我是他哥。”
何健左手依旧放在柜台下,他抬眼冲小刘笑,眼睛眯起来,像狐狸。
尚文博脸似乎红了,耳朵尖也是,支支吾吾说是,又说这天真热。
奶茶店老板在隔壁喊人了,这场谈话就此结束。何健眼瞅着姑娘的马尾辫在店铺玻璃门后闪过,连最后一点影子都消失掉,于是他终于不收着自己手下动作。指间从T恤下摆探入,摸到腰间软肉,生了薄茧的指腹蹭着常年不见光的细腻皮肤。尚文博被摸得打颤,推他一下没推动,反而被扯着手腕带进男人怀里。
何健连拉带拖,跌跌撞撞,把他从前台拽到店铺最里面。尚九熙被挤在狭小一方空间里寸步难行,身前是何健的胸膛,身后是一人多高的货架。辣条与蔬菜干乱糟糟在架子上堆成不规则的小山,AD钙奶瓶子叠成城墙壁垒。何健一手攥他手腕一手捏住他下巴——意图已经很明显了。
大白天的。尚文博低声嘟囔了一句。
这有什么。
何健毫不客气地吻下来。狭小逼仄的空间里挤进两位成年男性还是有点勉强了,更何况现在是春末夏初,没有空调的小店里比店外更加闷热。唇舌交缠时尚文博尝到一点奇怪的味道,像是五毛一包的劣质辣条辣油和薄荷曼妥思放在一个杯子里,曼妥思被泡软了,辣油粘了奇异的甜。与此同时还有何健喘息间的烟草味和发丝间的袋装洗发露香。
“薄荷爆珠?”
“嗯。”何健大大方方承认了。“还吃了一包亲嘴烧,两颗曼妥思。”
“吃那么多零嘴儿,晚饭好吃不下了。”
“吃不下好啊,省钱。”
“说什么瞎话。”
尚文博扯住何健衣领把他拉向自己。唇瓣被咬得略微红肿,舌尖舔过尖尖犬齿,又探入口腔。
那点诡异的薄荷辣条味终于消失了。
阳光明晃晃地、毫无保留地从泛白的天空照下来,把柏油马路都晒出古怪滚烫的气味。何健从面包车驾驶位跳下来,拉开车门,从后座拖出来一个大家伙。
一台电扇,二手的。
电扇外壳生锈了,扇叶积了灰,但好在还能用。尚文博把它拆开,打了一盆水坐在门口一点一点地擦,何健蹲在他旁边给他递湿抹布。天气热得很,何健眼瞅着一滴汗珠从尚文博鬓角冒出来,然后划过脸颊、脖颈、锁骨,最后消失在白T恤的领口下。
铃声从学校主教学楼里响起,拉扯出悠长的尾音儿。
十点五十,学生们下课了。
何健用牙从下唇咬掉一块死皮,嫩肉暴露在空气里,有点火烧火燎地痛。尚文博把最后一片扇叶擦干净,抬眼和他对视,眼角和睫毛都湿漉漉的。
你要洗澡吗?何健问他。
尚文博摇头,拿手背抹掉汗水:擦擦得了,哪有地方洗。
老旧的风扇在通电后并不转动,何健拿硬纸板拨弄了好几下扇叶,它终于在外力作用下不情不愿地转起来。不能调节风速,也没法让它自动转换方向,甚至吹出来的风也像是热的。但风扇确乎是转起来了,这实在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情。
为了庆祝,尚文博在作为午饭的泡面里一人多加了一个卤蛋,然后趁着何健午睡,他跑去隔壁奶茶店买了杯气泡水,加冰的。
何健醒来发现放在收银台上的这东西,里边儿的冰早就化了,塑料杯外边湿漉漉全是水珠,颜色也看着很不妙,荧蓝色,感觉是放了不少色素。他拿起来小心地尝了一口,饮料中残存的一点碳酸在口腔中分解爆裂,糖精的甜度过去后是莫名的苦。何健把飘在杯子里做装饰的薄荷叶捞出来嚼碎,浓烈的草木气味冲向鼻腔,他不为所动继续嚼着,嚼出了满眼泪水。
尚文博从外边回来,被他吓了一跳,问怎么回事,是哪儿疼吗。
“没有,不疼。”
“那你喝那什么水了没?”尚九熙挠挠头,“小刘说这个卖的最好,学生都喜欢。”
“喝了。”何健说,“你就听她胡诌,不就雪碧加果汁么,还敢卖二十一杯。下次别去花那冤枉钱,哥在家就能给你做。”
尚文博说好。
这个夏天依旧难熬。准高三学生暑假只放了一个星期,就被集体拖回学校进行一轮复习和补课。整个年级有三个重点班,两个理重点一个文重点,重点班学生比普通班的放学更晚,在全校学生都走干净后,剩下这一百五十个孩子还要在学校自习到十点半。
尚文博说既然他们那么晚放学,那咱们也可以等等,万一放学了他们想买东西呢?
何健在店里边喊人,喊文博儿,你过来一下。
老板站起身,把那半块瓜皮扔向纸箱,搓了搓手进屋了。
何健是叫他去看厕所里一只毛乎乎的黑蜘蛛,蜘蛛在瓷砖之间安了家,正团成一团,安静地在网中间趴着。
“咋办?打还是不打?”
尚文博看了半天,说留着吧,网结这儿了,正好抓几只蚊子。
“能找到这儿来也是不容易。”
他又补充了一句,不知道是在说给谁听。
是。何健点头。对了,我今天被蚊子咬三口。
他抬起胳膊给尚文博看,语气里颇有点委屈的意思。惨白灯光下,手臂的嫩肉泛了红,突兀地冒出肿块。这蚊子倒是会挑地方,咬在何健有刺青的那处了。尚文博看了半天,终于没忍住,噗嗤一声乐了。
“以和为贵啊,兄弟,以和为贵。”
何健捏他脸,说你真缺德,这时候还提什么以和为贵。
锁了店门回出租屋时已是十一点,冷水浸湿毛巾擦干净身子,搂着扑上床时却又湿淋淋出了一身汗。何健咬了尚文博锁骨,尚文博不干,要咬回去,最后牙印儿印在“以和为贵”上了,和蚊子叮出来的那片红肿叠在了一起。
犬齿刺入皮肤,何健倒吸一口冷气:“哎呦。”
“疼吗?”
尚文博紧张兮兮问他,何健不给答复,手绕到他脑后往下一按——于是又亲上了。
街坊里有人猜测这新搬来的两个男人的关系,说他俩可能是兄弟、朋友、合伙人,最后又被一一否决。开小饭桌的老板娘摇着塑料扇子赶走一只飞虫,懒洋洋说那俩人?不是内个吗?
哦,男人与男人,男人与男人有什么好搞的?最多说明这两人与正常人不一样。女人还在滔滔不绝:“我家闺女让我不要管,说这不是病,照我看来这就是病!精神病!搁以前要送进医院的,哎呦,在学校旁边搞这个,也不怕带坏了咱孩子……”
就是,就是。听众附和道,可惜没附和几句便噤了声,他们口中的两位主人公正肩并肩向巷子这头走来,一人手里各提着两个塑料袋子,苹果把红色塑料勒出圆润形状,青白的葱叶从袋子边缘支楞出来半截。听众们盯着两人看,企图从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细节挖掘出这两人的不检点不正常的关系,可惜让人失望的是男人们只是普普通通走着,走得四平八稳,看不出一点慌乱。
尚文博停下脚步,朝这几位好街坊点点头,脸上的笑容温和。何健走得快些,此时见尚文博停下来了,于是也便止了步子,站在原地等他。
“王婶乘凉呢?”
是,是。女人看着尚文博的笑容,心里莫名心虚,尚文博笑的可以说是礼貌至极,仿佛他和何健不是去菜市场买菜,而是刚参加了某个大型国际艺术展。
何健站在离人群两三步远的地方,目光冷而利。
有人往他那边看,正好和何健的眼神撞上,男人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转头开口道:“文博儿。”
“走了。”
“来了来了。”
尚文博加快几步赶上他。人群目送着这两个身影直到他们消失在巷子尽头,短暂的沉默后不知是谁感慨似的来了一句:“小尚看着倒也是个文化人,好好的小伙子……”
可不嘛,倒是姓何那个一看就不像啥好人,头发染成内样,还有纹身。听众们找到了新话题,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语开始批判。
周而复始,乐此不疲。
奶茶店的小刘在生意冷清的时候会来这边呆一会,坐着和老板聊聊天。小姑娘年纪不大,心思也比街坊里那些“正常人”更好猜,来的次数多了熟识了,何健有时候也会逗她。某天聊着聊着说到开小卖部之前的工作,小姑娘乱猜,说健哥之前是不是在理发店待过,看着像。
“哪像了,这八杆子都挨不上边。”何健否认道,小刘失望地叹了口气:“那尚哥呢?”
“猜猜?猜中了就告诉你。”
尚文博的声音从货架之间钻出来,尾音上扬。何健探身去看,看到尚文博正抱了一堆饮料罐子往架子上放。瓶子的包装花里胡哨,碳酸饮料果汁牛奶复原乳在尚文博的手中短暂地停留,然后被依次安置到最合适的位置。
何健觉得头痛,他看过爱人画在记账本上的那些线条涂鸦,他觉得这些瓶啊罐啊都太花太俗了,俗到不应该呆在那学过素描水粉油彩的手里,不应该呆在尚文博的手里。尚文博的手应该拿笔,4B铅笔或是炭笔。他应该拿调色盘和刮刀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描绘花束的光影与形状,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穿行在拥挤憋闷的货架之间,拿着饮料罐子,每天斤斤计较算着那一块八毛三分的差价。
尚文博来到他面前,把一瓶养乐多递给他:“喝吗?”
何健摇头。尚文博捏了捏养乐多的瓶身,指腹抚过上边的锡箔纸封口。
何健想问问尚文博的,他想问尚文博你跟我走那天你后悔么,但他看着尚文博带着笑意的眼睛,最后还是没开口。
不敢问。
天气一天比一年闷热,灰黑云朵从天际沉沉压下来,过高的温度和流通性极差的空气让人心焦。等到午后这场雨终于下起来了,空气中便多了股浓浓的泥土腥气。雨下得大,风也大,路边毛白杨的枝条在风雨中跳起癫狂的舞蹈,雨滴在叶片之间旋转飞舞后砸向地面,溅起水花沾湿脚踝上一块皮肤。
雨季了。
天气预报说这一周都会有雨,一切似乎都变得湿漉漉潮乎乎的,这在北方的小城属实少见。何健开车出去跑了趟私活,被堵在高速上,偏又赶上手机没电联系不上。等到回去时雨已经停了,天边隐约透出点微弱的橘红霞光。
家里门锁着,小卖部里也不见人影儿。何健里里外外寻了个遍也找不见人,在急得要命差一点就要去报警时尚文博湿淋淋出现在他面前,短暂的怔愣后尚文博向他扑过来,被雨水淋得冰凉的皮肤贴上何健小臂。
何健把他搂在怀里,感觉到那份湿意在胸前慢慢扩散开。
我手机没电了。
路上啥事没有,雨太大,高速堵了。
跑一趟私活能挣三百呢,你看。何健从兜里摸索出几张皱巴的红票。今晚回家炖猪蹄吃。
傻逼。尚文博满脑子都是失而复得的庆幸,鼻腔里是湿润的水汽和熟悉的烟草香。他止不住地发抖,但就是不肯松手。
何健你就是个傻逼。他又重复了一遍。
生活里有些事情是不可避免的,比如猪肉一直在涨价,比如这个月的水费电费还没交,比如尚文博淋了雨又没及时换衣服,第二天身体就提出抗议产生了要感冒的苗头。一开始是嗓子眼儿里零星的一点疼,然后疼痛扩散到整个咽喉,最后连吞咽都变成了折磨人的一种方式。接壤而来的是连续几天的低烧和头痛,等到低热发展为高烧,他终于也没法靠几包清开灵分散片藏着掖着了。
何健半夜搂上他肩膀,被他过于滚烫的体温惊到,好不容易攒起来的睡意全部无影无踪。
“怎么回事?”
出租屋的灯光在半夜亮起来了,昏黄光影下尚文博躲躲闪闪不让他碰。何健蹙眉,伸手将掌心贴上爱人额头,几秒后便迅速做出决定:“穿衣服,现在就去医院。”
针尖扎入手背时尚文博真晕了,倒不是因为针,而是想到了如果头孢和红霉素齐上三天后那可怕的医药费。能走医保吗?也许是可以报销的吧。他昏昏沉沉地想,从报销想到了何健跑私活赚回来的三百块。冰凉的药水沿着输液管流进他的身体,何健拖了个椅子在他床边坐着,仰头看着那个巨大的装红霉素的药瓶,诊所惨白的灯光下,细小的气泡从瓶口升起,在液面聚成小小的气泡部落。
何健的声音似乎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像是在问他胃痛不痛,想不想吃点东西。尚文博努力地摇头,他听见何健低低地叹气,于是他改了口。
想喝南瓜粥。
我现在点外卖。
别,你别点。尚文博小声说,我不饿,点了也吃不下,明早再说吧。
那先喝点热水。
一次性塑料杯被烫得杯壁发软,热水勉强吞入胃中后尚文博说想睡觉,何健说你睡吧,我在呢。尚文博昏沉间听到男人又在叹气,声音发哑地叹气。没多久叹气声也消失了,温热掌心覆上他因输液而冰凉的手指,于是他终于敢放心地任由自己沉入无休无止的梦境。
第二天早上醒来,病床边的小床头柜上放了一碗金黄的南瓜粥,尚文博拿勺子捞捞,从粥里边捞出来一个完整的鸡蛋。
何健刚从外边回来,胡子拉碴,眼底带着青黑,手里提了两盒药一兜子吃的。看他已经醒了,男人似乎有些吃惊,急急忙忙把手中东西放下去倒热水,又催他快把粥喝掉。
街坊间那些闲言碎语也渐渐消失了,因为正常人们发现不管他们说什么批判什么,这两个男人依旧在普普通通过着日子,在那小小的店里卖他们的笔记本涂卡笔可乐和辣条。久而久之也没什么人乐意去深究了,还是那句话,男人和男人有什么好搞的呢?
何健乐得清闲,周末拉着尚文博去逛花鸟市场,只逛,也不买什么。天气冷,呼吸到鼻腔里的空气冰凉干燥,阳光却很好。老板把养红鲫鱼的水缸放在外边,几十条红的鱼儿在水中摇头摆尾,尾鳍在浅金阳光下如薄纱一般荡漾开。
尚文博蹲在水缸边歪头瞅,眼见着一条鱼直愣愣撞上玻璃缸边缘,又晃晃悠悠游回去,像是被撞晕了。何健注意力不在鱼上,他看到隔壁宠物店玻璃橱窗里有一只小白狗,豆豆眼黑溜溜,小不点点的可能只有他一个手掌大,小白狗在笼子里上蹿下跳。何健走近了看它,小狗冲他疯狂的摇起了尾巴。
“hello?”何健隔着玻璃冲它挥手,小狗乐得开始转圈了。
“真可爱。”尚文博凑过来和他一起看,何健点点头,看着小狗若有所思:“文博你说,我怎么感觉它有点像你?”
“说谁眼睛小呢……不是,说谁狗呢?”
尚文博隔着棉袄掐何健的腰,棉袄厚,他压根没掐着,但何健还是故意呲牙咧嘴,做出一副被掐得很疼的表情。
想养一只狗,就跟宠物店看到了那只一样,白白的小不点,和爱人一起把它从手掌大小养到能满满当当抱在怀里的一大只。但连空调费都不舍得花的家庭自然也是养不起这种烧钱的小家伙,最后从花鸟市场抱回来的不是小白狗,而是两只小小的、绿澄澄的、缩头缩脑的巴西龟。
乌龟好养。尚文博说。跟狗不一样,用不着那么操心,等咱们钱够了,换房子了,就再想想养狗的事儿。而且你看它俩的壳,绿得多好看。
何健对前一句不置可否,可后一句他总觉得哪里不对,更别提尚文博还买了两只,一只取名叫二狗一只取名叫狗蛋。何健不明白尚文博为啥对狗这么执着,也不明白为什么两只乌龟一被叫名字就跟狗似的撒欢儿往声源处爬。你是乌龟啊,他对狗蛋痛心疾首地说。狗蛋不理他,于是他又跟二狗说,一样的痛心疾首:你可是只王八啊——
尚文博批评他差别对待,说小乌龟可听不了这骂人话。
小城在年末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初冬的雪细小绵薄,零零星星往下飘。尚文博从超市买了挂面回家,在狭小到没法两人同时通行的厨房煮了两碗面。面里再打俩鸡蛋,煮成溏心的,筷子尖一戳蛋黄就黄澄澄在面中散开。楼下有小孩对着这点雪撒欢儿,笑闹声被北风送到窗边。何健咬掉半块鸡蛋,听到尚文博在饭桌对面低声嘟哝了句什么,于是他抬头与尚文博对视。
我想回趟老家。
尚文博说。
何健沉默了,筷子尖戳在纠缠在一起的面条里。
我想回去一趟,趁着年前还能买到票。尚文博并不看他,目光一直定在碗里漂浮的一片葱花上。很快的,一周就回来了。
何健想说点啥,他想说怎么这么突然就要回去,想说你回去家里人知道吗。但他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问。
他只说好,回去看看也挺好,你注意安全,我在家里等你。
尚文博回去的那天晚上何健一个人在小卖部呆到了很晚,直到学校里上晚自习的最后一个学生走出校门他才把店铺的卷帘门拉下来,一个人慢悠悠往出租屋走。冬天的月光如流水般淌过行道树光秃的枝桠,他看着天空那轮莹白色的弯月哼起了歌。
歌很好听,但被他哼的乱七八糟,尚文博在他俩刚认识的时候就说他五音不全,唱歌十个音能有九个不在调上,现在快十年了,他唱歌水平依旧没有什么进步。
卧室阳台上鱼缸里那两只小乌龟在爬来爬去,何健看着它俩自言自语:我总觉得是我亏欠他。
他又说,二狗你把你的壳借我一下,我算算文博什么时候能回来。
二狗不理他,爬去和狗蛋玩乌龟叠叠乐了。
何健把手里那几块钱往柜台里一塞,抓起钥匙就往外跑,跑了几步又折回来问隔壁小刘帮忙看一会店。他沿着那条熟悉的路往家里跑,他跑的太快了,跑到家门口时胸口都在发疼,冰冷的空气被吸入鼻腔,凉冰冰在呼吸道与胸腔打转,他手抖着拿钥匙开门,家里灯没开,借着窗外那点昏黄的路灯光他看到了坐在卧室地板上的那个人影儿,以及乱七八糟散落一地的啤酒罐子。
尚文博喝醉的时候会哭。
何健早就知道的。
何健不敢开灯,怕一下子开灯晃着了人眼睛,他小心翼翼摸到尚文博身边,像他那样坐在地板上。
尚文博歪了歪脑袋,把半个身子都靠了过来。
微弱光线下,何健看到他眼角的红。
“我没家了。”尚文博小声说,语气轻松,像是在说一件与他毫无关系的笑话。“我爸妈,还是不让我进家门,我就在楼道里转一圈,小区里转一圈,然后去我小学旁边那家麻辣拌吃了点,就又坐车回来了。”
“麻辣拌挺好吃的,汽水也好喝,挺好,没白瞎这来回的车费。”
眼前视线开始模糊,何健无声地摇头,伸手把他搂在怀里。
“你别哭。”
“尚文博你别哭。”
“你看,我也没家,我也没有。咱俩正好凑一对,这多好。”
“这不就是家吗,这不就是吗,你别哭……”
他说不下去了。透过出租屋蒙尘的玻璃窗,何健看到外边雪下起来了。雪花随着北风在灰沉天空下起舞、在老旧的路灯下起舞,纷纷扬扬,越下越大。
于是小城的一切都淹没在雪花里,淹没在这悄无声息又模糊不清的白色中。
后记
自从开始写白茶后就很久没写一发完了,即便是写也没写过这么长的。能写到九千的一发完在我这边属实是少见,就连之前的HP系列也才刚刚一万多点。
起源来于我从校门口一个烟酒超市经过,店里货架排的很密很挤,老板侧着身子扫地,灯光惨白的,夏天还能看到蚊虫在灯下飞舞。
这样的小店在北京可能少,但在生我养我的城市更常见,高三晚自习结束后仍亮着灯的文具店,学校附近的小饭桌,巷子里乘凉的大爷大妈。21年冬天我和我妈去菜市场买菜,我妈说那个水果店的老板娘年轻时是个美人,说十几年前她就买过这家的水果。
我有时候会去观察,看生我养我小城里扬尘的马路,看城里唯一一个汽车车站附近旅馆蒙尘的招牌,看小卖部女人指尖上斑驳的红色指甲油。
我想我的生活是优越的,我跟她们比起来是优越的,我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居高临下俯视着观察着她们的生活,看完后又觉得自己冷漠。
那个小城带给我的感受远比北京更有冲击力,我写的很多东西都有那个城市的影子。而北京呢?只是北京罢了。
于是我想写普通人的他们,不是相声演员,只是普通的、为生活奔波的、生活在十八线小城市的市民。会纠结于买菜时抹去的八毛钱的零头,会为生病买药走不了医保而烦恼。我跟见愁白白说我想写这样的爱情,没有什么海誓山盟轰轰烈烈,只有他和他,一张饭桌摆两副碗筷,深夜在同一张床上相拥入眠。
可能再多两只名字奇怪的小乌龟,缩头缩脑,趴在阳台的玻璃缸里玩叠叠乐。
仅此而已
何尚/尚何无差,社畜同居日常
无直白插-入-性描写
全文9k+
“‘生活,生活是什么呢?实际上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我们要有理想,要有希望,要相信……’
尚文博听到了这段话,跟我说诗和远方先搁那儿吧,现在最重要的是搞钱。”
记账,水费电费物业费房租,滴滴打车前些日子被下架整改了,于是非常情况时只能打出租,交通开销就跟着飞速上涨。洗衣服,深色衣服一堆浅色衣服一堆,分别扔洗衣机里边倒上洗衣液看它们搅合成一团。这年头,大容量装的汰渍洗衣液都得四十一桶了。
何健搁客厅喊他,说尚文博,你给多肉浇过水了吗?卫生间里这洗衣机上了年头...
何健搁客厅喊他,说尚文博,你给多肉浇过水了吗?卫生间里这洗衣机上了年头,一运作就像个小型拖拉机,尚文博在可以与拖拉机相媲美的轰鸣声中提高了嗓音大喊:你说什么——?什么水——?
何健好像又说了句什么,尚文博一个字儿都听不清。
他抱着塑料盆去阳台晾衣服,看见何健蹲在茶几前面研究那两盆多肉,手里提着矿泉水瓶子一副欲浇未浇的模样。
“别浇了,再浇你再给它淹死。”尚文博拿膝盖顶开分割线客厅和阳台的那扇门。“来搭把手,我去把米淘了。”
何健就端着这粉嫩的塑料盆去阳台晾衣服,T恤外套短裤抖平了褶皱挂在铁质衣架上在太阳下暴晒,棉质的晴纶的混纺的布料随风飘扬,像开什么重大会议时升起来的万国旗。
两人对这种时不时的过于亲昵的互动早已习以为常。何健俯下身,一手搭着尚文博肩膀一手撑着饭桌边缘,从尚文博身后偷看他手机屏幕。尚文博被他半圈在怀里,隔着那么几厘米的距离感觉到耳侧男人绵-密的,温热的吐息——这他也习惯了。在和何健同居了一年半后很多事情都变得再简单再普通不过,不管是亲吻、拥抱、抑或是上床做-爱。
“又开会啊?”何健问他,左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捏着他左侧斜方肌。
当然得开会,会议永远开不完,老板永远会让你写新的策划,难缠且需求不明的甲方也永远没完没了。何健说哪天算算这个月的帐吧,工资刚下来没多久我就觉得它没了,又不是长了腿能自个儿从我卡里开溜。尚文博说我刚算完,你刚交完上个月水电啊,跨叉一下干出去一百多,不是还赶了礼,还有房租——
“……房租。”何健懊恼地叹口气。“都忘了,这个月的还没交。”
“等会儿我把我的那两千转给你。”尚文博拍拍他手背。
不知道是隔壁还是楼上家饭菜香飘过来了,一闻就知道是在做鱼,葱姜蒜爆锅,加上油盐酱醋和小米辣。何健从冰箱里翻出来豆瓣酱,打俩鸡蛋炒了一小碗鸡蛋酱,又把前两天买的茄子拿出来放锅上蒸了。于是中午就吃这些,茄子蘸酱和白米饭,就着外边儿飘进来的红烧胖头鱼的鲜香。
看着有点凄惨,但这个月过的确实有点紧巴巴,同学结婚叫去吃席,光赶礼就送出去五百,更别提那点工资还要承担家里各种大小费用。何健吃饭三心二意,往嘴里扒拉饭眼睛还要盯着手机里的短视频,视频里的ai女声机械且温柔地、在循环bgm中重复同一句话。
“生活,生活是什么呢?实际上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我们要有理想,要有希望,要相信……”
“快让它闭嘴吧。”尚文博往何健碗里夹了一筷子鸡蛋。“让什么诗什么远方都先搁搁,现在最重要的是搞钱。”
何健深以为然。
何健有时候会琢磨他和尚文博的关系。朋友、舍友、炮-友、恋人。好像都能形容,又好像都没法形容完全。
他从来没问过尚文博你爱不爱我,尚文博也从来没说过这种话,太直白的表达似乎显得过于矫情,在这种情况下轻易给出承诺又似乎是在越界,于是在心照不宣下才有了各种默许的亲昵行为。尚文博的房间离他的只有一墙之隔,凌晨一点楼上有女人在呻-吟,床板压出令人牙酸的声响。房间隔音很差,除了女人的呻-吟-喘-息何健还听到尚文博在隔壁翻了个身,于是他抱着枕头被子去敲尚文博的门:尚老师,你睡了吗?我睡不着。
你进来吧,我没睡。尚老师顶着乱糟糟的头发爬起来给他腾地方,何健把自己塞进被窝,在小台灯昏暗光线下瞅见尚文博敞开的睡衣领口。
灯灭了,黑暗中何健伸出右手,摸索过层叠布料,顺着宽松的睡裤裤腰往里蹭上尚文博平坦的小-腹。被褥和床单相蹭发出窸窣声响,尚文博把脸埋进荞麦芯儿的枕头里,喘息声带了点不可控制的闷音儿。
何健探身过去,亲他烧得发红的眼尾。
重来吧。何健说,攥住尚文博右手往自己身下带。尚文博偏过头与他接-吻,不声不响慢悠悠揉着他下边。何健开始发抖了,恍惚间他听到楼上那女人叫得愈发厉害,他颤抖着闭上眼。
……要去。
他在尚文博手里去-了。床单在身下揉出褶皱,被汗水浸得略微有些潮湿。何健盯着房间天花板发愣,租的这间公寓隔两栋楼旁边就是条小街,开夜班的出租车疾驰而过,车灯反射出来的白光在天花板上晃了过去。
尚文博从床头抽出湿纸巾擦手,问他要不要再来一次。
来。何健翻了个身去抱他,被子叫他踢下床了,但没人去管。于是又亲,亲唇角、脸颊、喉结、锁骨。九月中旬夜晚的空气是略凉的,楼下有几只流浪猫在叫-春,声音呜呜咽咽像小婴儿在哭。
这种事情一周能发生个一两次,除了能让人暂时忘记楼上那令人牙酸的声音外,还能让他们因为疲惫而睡个好觉,最起码这个晚上是不会失眠了。
第二天早上闹铃响起后又是一阵兵荒马乱,急匆匆从堆叠的被褥中刨出属于自己的那件衣服,冲去卫生间刷牙洗漱,饭桌捞走两块面包就当是早饭,一个收拾背包一个去厨房拎垃圾袋,然后坐上同一个电梯去同一号地铁,最后在地铁四号线第三站分开。
“嗯。再……”
尚文博快迟到了,急急忙忙冲出地铁时头都没回。何健透过人与人肩膀之间的缝隙看到尚文博的背影消失在拥挤的早高峰人流中,他那句再见没有说完,就被硬生生吞没在嘈杂人声中了。何健不太明白自己怎么会想到到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他要操心的事情太多了,可现在居然因为一句没说完的再见心神不定。可能是因为昨晚的温存,或者是别的什么——男人倚着地铁的栏杆暗自琢磨。
罢了,没说完就没说完吧。
反正晚上怎么都得回同一个家。
九月份天气转凉,雨水跟着多起来。公司食堂的员工餐一如既往的糟糕,厨师估计是忘了加盐,汤的味道寡淡到几乎无味。尚文博的策划案还没做完,ppt刚搞完一半,吃完午饭回办公室看着电脑脑子里唯一念头就是困。等他强打起精神把ppt做完后外边儿天不知怎得阴沉下来了,他走到窗边透透气,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湿润潮热的味道。
“要下雨?”
隔壁桌的同事掏出手机看看天气预报,说没啊,预报上说今天多云。
然而事实证明永远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一个天气预报,大雨在临下班的时候终于下了起来,尚文博略无语地再看看手机里的天气提示,外边雷都打得震天响了,这东西才后知后觉更新了天气图标,给他展示出一个金黄的小闪电。
预报预报,你这都没有预我要你有啥用,用来抱吗。尚文博没带伞,同事问他要不要稍一程他给拒绝了,雷阵雨下不长久,总会有停的时候。过了十来分钟雨淅淅沥沥小下来,他觉得差不多了,就顶着雨一路小跑冲进地铁站。等他湿淋淋站在单元门门口时有人在后边喊他,熟悉的声音穿过雨幕,连音色都沾上湿漉漉的水汽。
“哎——尚文博——!”
何健从身后赶上来,眼镜镜片上雨水肆意流淌。两人站在门口对视,尚文博有些好笑地伸手捏住男人鼻梁上那副金边眼镜的镜腿:“下雨天你戴这个干嘛?”
“什么?”何健一摸鼻子恍然大悟,“我下午帮他们面试新小孩,忘摘了。”
他俩都有点近视,尚文博也有一副眼镜,但他不怎么戴。何健曾吐槽过说眼睛小的人戴上那东西之后眼睛会显得更小,尚文博老觉得这人是在内涵自己。
前几周被浇多了水的多肉终于不负众望地淹死了,叶片软趴趴耷拉着,靠外边的一圈整个枯黄了。尚文博捏捏它叶子,心想这都是何健干的好事。罪魁祸首在洗澡,水声透过浴室门哗啦啦响成一片,洗了没多久又在浴室里喊人,一声接一声:尚文博你快过来,尚文博我忘拿毛巾了,尚文博,文博儿,博儿——
尚文博受不了何健这么叫自己,起身去给他拿毛巾,何健从帘子后探出半个脑袋,叼着牙刷模糊不清地问他要不要一起洗。尚文博说去你的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啥,想做别在浴室里做,折腾完了不好收拾,快洗你的去,你洗完我也得冲一下。
那今晚到底做不做啊?何健吐掉牙膏泡泡,十分无辜地问他。
“做你奶奶个腿儿。”
尚文博很干脆地说,把手里毛巾扔到了何健头上。
结果晚上还是不明不白滚到一起了,外边儿雨一直没停,雨水滴滴答答敲着空调外机和阳台的铁栏杆。做到一半何健来咬尚文博耳朵,尚文博以为他要讲dirty-talk,结果这男人磨叽半天吐出来一句:哎,我从单位拿了块小蛋糕,忘拿出来了,不知道压没压坏。
你这时候跟我说小蛋糕?尚文博喘着粗气质问他,愤愤地在男人腰间掐了一把。何健这人瘦,一手掐下去掐不到多少肉,被这么一掐倒吸一口冷气往后直缩,又摇头叹气:下手真狠,给我掐坏了咋办,掐坏了你用啥啊,全b市都找不出第二个……
闭嘴,闭嘴。尚文博气急败坏。
小蛋糕被压坏了一半,但完全没影响到味道,最后给倒出来放在小盘里,一人一半分了吃掉。
至于被淹死的多肉,何健念了十来句对不住和阿弥陀佛,把它从盆里抠出来安葬在楼底那窄窄一条绿化带里。
他做这一切的时候尚文博站在旁边看,完毕后何健把空花盆收起来,说留着吧,指不定以后再养点啥呢。
尚文博凉飕飕地说是啊,你说的对,以后能拿来养假花。
楼上也是租房的,租客总是换,这一年半里住进去的不说十来户,七八户总是有的。尚文博和何健的睡眠质量通常取决于楼上住户的个人素质,碰上老人家一般晚上都安静,要是养小猫养小狗养小孩的住户,那晚上通常都睡不好觉,不是猫叫就是狗嚎,一搞不好还能有小孩儿哭。小孩儿哭的撕心裂肺,和猫啊狗啊闹腾出来的动静能让任何一个白天在公司累的要死回家只想好好休息的中年人崩溃。
在被各种声音吵到完全不能入眠的第三天,尚文博终于受不了去敲楼上的门,没人理他。他下来跟何健说要不我们以毒攻毒吧,何健大惊失色:“你想跟我养个孩子?”
“我是说去找物业!”尚文博被他曲折的脑回路气得够呛。“物业管不管住户养狗啊?!”
“得了吧。”何健翻了个白眼,“就咱这破小区还找物业呢,他们不管养狗,他们只会跟你要钱。还不如养个孩子,楼上的一哭我就揍他,他保证能给楼上的哭回去。”
“不过首先,得能有孩子才行。”
于是两人一起沉默了,良久的沉默中只能听到什么东西在滴滴答答地响。几十秒后尚文博跳起来冲向厨房——他刚刚刷碗,水龙头没拧紧,清水哗啦啦流了满池子。
尚文博一屁股在他旁边坐下:“来。”
游戏没打上十分钟何健同志又惨死在对面的枪下,他开了上帝视角看尚文博在一堆断壁残垣里躲躲藏藏。十月份天气已经不暖和,家里还没有供暖,他本能往有热气儿的地方靠,靠着靠着半个身子都要躺尚文博怀里。尚文博说你换个地方躺,压得我喘不过气儿了。于是何健脑袋一歪,从怀里呲溜溜往下滑,最后躺上了人大腿。
“……你管这叫换地方啊?”
这不是吗?何健十分不要脸地反问。尚文博叫他躺得心烦意乱,手一滑失掉了靶子,角色死亡的提示音噔一声响起来,何健躺在他腿上幸灾乐祸:“哎呀,死啦。”
一年半前自己找合租室友的时候,怎么就没看出来这人脸皮这么厚呢。
“麻溜给我起来。”尚文博放下手机,中指拇指掐在一起给老混蛋来了个脑瓜崩。老混蛋拿手捂住脸假哭,闷声闷气问他晚上吃什么。
相亲的事儿最后还是没拗过母亲,老母亲在这上面固执的要命,她殷切地盼望着儿子能通过此种交友方式在一年内给她领个媳妇儿三年内抱俩孙子。女方提出见面的地址在一家西餐厅,菜单上每一道菜都能让尚文博的钱包发出痛苦的哀嚎。女孩翻着菜单,礼貌而客气地把菜单递给尚文博:“我点好了,你看你吃点什么?”
尚文博说都行,都行。他今天把自己很久不穿的那件西装翻出来了,临出门前看看镜子怎么看怎么觉得镜子里那人像个卖保险的。坐在对面的女孩可能也这么认为,眼神挑剔地从他没抚平的领带游移到白衬衫的袖口
饭没吃多久开始闲聊,聊年薪、车子、房子。尚文博的工资勉勉强强还算能入眼,车和房就另说了,女孩一听到他在外边和朋友租房态度很明显就冷淡了许多。聊到的最后一个问题是彩礼,以及要不要“凑活过”。
尚文博盯着盘子里搅在一起的扭曲的意面,突然就非常想念鸡蛋炸酱面。何健每次炒那个鸡蛋都要很固执地放好几勺豆瓣酱,做出来的成品能齁死卖盐的。然后吃完没过半个小时都跑去厨房狂喝水,他说老何你下次能不能少搁点酱,何健说好啊好啊,结果下次还是这样,屡教不改。
从西餐厅出来已经接近黄昏,女孩说不用他送,自己叫了出租就走了。尚文博站在原地看着出租车扬长而去,他自己再慢悠悠走去最近的站点,等能把自己带回家的那一趟公交。
正逢晚高峰,车上人多的要命,尚文博凭借几厘米的身高优势捞到一个能把住的扶手。公交摇摇晃晃停在下一个站点,下去两个上来一堆,售票眼扯着嗓子说往后走走啊快往后走!后边还有地方!尚文博不想往后,只能努力把自己贴向靠窗的栏杆。司机在一个红绿灯口梦的刹车,于是一车的人都依从惯性定律往前倾倒。
尚文博身后的人没站稳,半个身子都压在了他身上。那人紧赶着跟他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实在是不好意思……”
这声线太耳熟了,以至于尚文博僵在原地。十几秒后他听到男人讶异的声音:“文博儿?”
装不下去了。
尚文博努力转过身,朝着提了一兜子青菜的何健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这么巧啊。”
夕阳西下,天边的云朵被晚霞染成金红粉橙的绚烂色泽,尚文博和何健沉默地肩并肩往家走,穿过小区后边那片公共菜市场。他穿西装打领带,何健T恤短裤,两人一手一个塑料袋,袋子里西红柿小白菜鸡蛋土豆挤挤挨挨。
何健在一个摊位前停下来,那摊子卖五香花生,八块一斤。摊主说尝尝看,天儿晚了,我也好收摊了,你们要是买就算你七块钱。何健捏开花生的粗糙外壳,圆滚滚的果实滚到他掌心,他递给尚文博:喏。
尚文博咬着那粒花生豆,说买吧,别买太多,就七块钱的。
摊主真给他们称了七块钱的,拎着大包小包往家走时何健絮絮叨叨跟他讲话,说我刚下班,今天领导要我们组带带新来的小孩儿,小孩儿不咋听话,什么都得手把手教。刚刚买的那花生挺不错的,以后要是可以就还在他家买。哎你看没看昨天的直播,他们那个组打得可不错了……
“老何。”尚文博打断他。
“……我知道。”男人摇头,冲他勉强笑笑。“我知道,不用解释,我没怪你。”
“你穿西装挺好看的。”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空气里依旧残留着那股湿漉漉的水汽味道。尚文博盯着脚底潮湿的柏油马路,小声地说哥,你会去相亲吗。
我?何健意味不明地笑笑。我都三十四了,你觉得可能吗?
买回来的葱外边看着都是好的,一拨开白皮里面烂了个彻底。何健搬了个凳子在厨房拨葱,一边拨一边骂:都他妈烂透了,烂到根儿了。
尚文博知道他不是在骂葱,于是明智地选择了闭嘴。当天晚上两人做的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凶,尚文博嘴角破了,舌尖舔过去尝到一点铁锈的腥甜。何健也没好到哪儿去,他被尚文博咬了喉结,第二天上班估计只能拿衬衫领子挡着。
精疲力竭时尚文博借着窗口透进来的那点光看何健的侧脸,看着看着他忽得冒出一句:
“要不就这样吧,凑合过得了。”
“凑合过?”何健拿手支起身子,被子滑落下来,他上身就这么裸着暴露在十月份没供暖的空气里。“尚文博你想清楚了,跟了我,你以后要是老得走不动道儿了去医院,开刀做手术,单子上边家属那一栏人家都不让我签。”
尚文博不吱声,爬起来搂他肩膀。温热皮肉贴上男人冰凉小臂,何健叹气,偏头把唇印上尚文博侧脸。
你可想好了。他喃喃道。
钥匙一副两对儿,丁零当啷串一起挂在小恐龙钥匙扣上。工作还是照常,生活没发生什么大变化。公司说要给入职满一年的员工落户口,尚文博从同事那儿听了消息,感觉今年怕不是又争取不上。
这玩意儿都是有定额的,但去年就拖,也没见批下来几个。同事跟他抱怨,尚文博摇摇头,他对这种事情已经不抱有太大期望了。回家掏钥匙开门,听到滴滴答答的声音从卫生间传来,他以为自己又忘了关水龙头,结果进屋一看,卫生间连同厨房的天棚接缝处正在滴里搭拉下小雨,水珠淌的欢快活泼,在瓷砖上汇聚成了一汪人工湖。
“你……”
“就是你想的那种。”何健很平静地说。“之前不告诉你了么。恋人,没乱搞,正常稳定关系,没有病,身体健康,医院体检时留了证明。我把钱转给你了,记得接一下。”
房东悻悻地走了,何健转头对问尚文博:“你想不想吃点东西?这个点儿就当夜宵了。”
于是煮泡面,三五块钱的面条在滚水里起起伏伏,调料粉包撕开后粉末横飞,呛得人想打喷嚏。何健拿筷子拨弄调料粉辣酱面条脱水蔬菜的混合物,尚文博在理石台面磕碎两个鸡蛋,打在碗里递给他,蛋液落入滚水,翻滚着由半透明变成固态的乳白。
油烟机没开,热气就腾腾上升,把眼前的一切都笼罩上老坛酸菜味道的白雾里。
床上的小电脑桌是二手市场花十块钱买回来的,它的前主人应该是个学生,桌子保存的有七成新。瓷碗盛了泡面小心放上桌,手机搁在桌子凹槽里,斜成一个比较舒适的角度,正好方便两人看看新上的电视剧。
尚文博没像以前那样说好,良久的沉默后他对着手机轻轻说:妈,别麻烦王姨了。我不喜欢女生。
何健躲在里屋,他透过门听到尚文博手机里传来的几近崩溃的、不可置信的质问,在几十秒的撕心裂肺后质问声变成了啜泣。他靠着卧室的门慢慢坐下来,等着那声音渐渐弱下去、弱下去,最后一点都听不到了。
何健看着他眼角未干的泪痕,一个字都说不出。
超市买东西,总比零售商店的能便宜个一毛八分。买完后路过地下一层的游戏厅,厅外摆着娃娃机,里边的小熊小兔子小狗隔着玻璃柜站成一排。
“夹一次?我以前夹这些可厉害了。”
“……多大人了还玩这个。”
俩三十多的男人,就这么肩并肩站在一排花里胡哨的娃娃机前面,屏住呼吸聚精会神看那机子里面的抓勾往下落。花了十块钱,夹了五次,最后掉出来一只歪歪扭扭的小恐龙,恐龙尾巴上的齿儿还缺了一个。何健当场宣布这就是他的崽儿了,尚文博提着米面油直翻白眼:“哦,您儿子是个恐龙,您是什么,恐龙之母。”
“恐龙之父。”何健纠正他。
最后那个小恐龙被摆在床头,见证了它俩爹每周一两次的夜间运动。尚文博有时候做上头了乱咬人,何健被压在身底下咬手臂内侧那处文身时一抬头,正瞅见小恐龙瞪着一双乌溜溜的玻璃眼睛往这边看。
此等少儿不宜的场景实在是不适合未成年恐龙,何健一边大喘气一边想,抬手捏住儿子脑壳给整个儿转了个方向,让他面壁思过去了。
兴许等这边房租到期了,他就能和何健在离公司近的地方换个新家。这边房子门锁有点不好使,上次何健出差他打不开门,差点被锁外边打地铺睡一夜。
隔着屏幕都能感觉到男人语气里的失望,尚文博回他一个企鹅摊手无奈的表情,想了想又发过去一个抱抱。
尚文博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站在公寓顶楼看日出,脚下踩着组成这个城市的钢筋水泥。他看到云层后边火红的太阳,红澄澄的像某著名品牌红芯鸡蛋的蛋黄。他喊何健,说老何你快来看,这多漂亮。
何健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哎,我看着呢。
然后尚文博从梦中惊醒,透过房间半开的窗帘他看到外头隐隐透过来的光。何健在身边睡得迷迷糊糊,从被子底下伸手,揽住了他的腰。
再睡会儿吧,还早。
尚文博说你快看外边,天快亮了。
“嗯。”何健把他往怀里搂了搂。
“我看着呢。”
等这日出吗。
天明前的夜色属实难捱,但是总是有人心甘情愿等下去的。
那就一起等一等吧。
我现在还是爸妈来养,没法经济独立,用他们的吃他们的。暑假回家在家复习,晚上有时候和母亲出去溜达,经过夜市的菜市场,看她跟菜贩子讲价,买葱买茄子买土豆。葱价涨到两块一斤,买了发现里头是烂的,五香花生要卖八块。回家我问她咱们物业费要交多少啊,她说一年好几千呢。我扒拉指头一算,物业水电日常生活地下车库费油费汽车养护赡养老人,总共加起来已经达到了一个可怕的价格,更别提我还在上学考研报辅导班,花钱如流水
再说说男同情侣的事儿,除了家人态度还有来自现实的压力。之前在B站看过一些视频,两个人在一起生活了三十几年,现在两位年纪都大了。如果一方生病需要手术,手术单家属那一栏另一方是没法用爱人身份给做他担保的;而如果有一方提前离世,房子上写的是他的名字,那另一方,什么都不剩
记得很清楚,爷爷在视频里说的一句
“他一走,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南京那个事例我查过了,前几年广泛出现在朋友圈和空间,然而实际上的法条和空间传的有很大出入。同性婚姻现在在我-国还是不合法的,医保,户口,房子和车,这些财产处理方式都没法像普通夫妻那样
很无奈,也很现实
我还蛮喜欢这二手相机录出来的东西,不知道你们喜不喜欢
瑾言不嗑除何尚/尚何外有关尚老师和何老师的其他一切cp
不仅仅指贤华,大范围的话,还包括熙汉贝熙郎熙熙南风各种all熙以及all华
之前不嗑,现在不嗑,将来也不可能嗑
之前不写,现在不会写,将来也不可能写
另,除了尚老师何老师,其他cp都任意,九辫孟周龄龙亭泰晗芳,本质上其实还是个快乐原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