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家范用先生集册保存有与文化圈大家及各界人士的许多通信,经过有心人整理,将共计1800余封书信汇集成《范用存牍》,其中囊括的互有通信者有380余人,名家大家指不胜屈:艾芜、巴金、冰心、卞之琳、戴望舒、董桥、聂绀弩、启功、汪曾祺、吴小如、新凤霞、何其芳、黄永玉、张伯驹、赵萝蕤、朱光潜……
惊喜:存牍偶见旧时信
此外,每一册扉页后面,都有多幅特别选出的信札原迹。其中钢笔、毛笔的字迹皆有,横行、竖列不拘(有人把横印的格子竖着来写),可以清晰见出时代演变的折痕;字迹或流利或工稳,漂亮或朴拙,细品,写信人的心性颇多透露;所用纸张,亦五花八门。有单位信纸,有个人自制用笺,还有人似乎随意剪裁半页宣纸,当然有讲究的用印有画面的养眼笺纸……字、纸、文三者集合,说赏心悦目,一点不夸张。
翻到最后,居然看到自己的名字,不会吧?打开,真是。一个僻地读者数十年前的信函,范用先生竟然存留下来。认真读读,记忆唤醒,当年大胆与范先生通信的往事,浮上心头。
回忆:大胆去信求书册
人在世上,常常有一些机缘。它的到来,有时颇出意外,想着几乎不能。在记忆里,就印得格外深切。
欲读书而不得,爱书人恐怕多多少少都遇到过,那种有希冀却失望的难受。在我,一个身处小城的普通读者,还真似乎没啥希望了,因而感受格外强烈。强烈就易冲动,冲动就敢干一些平素做不出的冒昧事。思前想后,没有办法,我便大着胆子给范先生写了一封信,表达我欲读到《我爱穆源》的焦渴心情。我的胆大来信,有赖《范用存牍》收入,可以在20多年后引述出来,以存其真:
范先生:您好!
先生每年制作贺年片赠友,我虽不算友,但渴望获得,难以释怀,更想读到先生著作,但不知何处可以购存。身处僻地,对于读书,竟也成一艰难事也。
我偶然亦写一点小文,对于文化人更注重人格品质。人于世生存,亿万之数,尽皆入官场、商场,岂不又全国山河一片官、商。人各有志不强勉,这就需有脊骨的文化人展示品格以昭示于人,显示文化的存在。
随便多说了些,十分想得到先生教益……
真是幸运,当年十月下旬,我收到了范用先生寄来的一个邮包和一封信。邮包里是一册精美的《我爱穆源》。这是一种与小人书大小仿佛,却略微修长的开本,看着别致。封面,用的是冰心应范用先生所嘱书写的一页信笺。信笺白底,左侧隐印有几枝曲折遒劲的梅花骨干,上面由右向左竖行书写着冰心自己的短诗:“童年,是梦中的真,是真中的梦,是回忆时含泪的微笑!”字体秀逸,看上去清爽。落款处“冰”字,是她常用的水字左上加一点的“氷”。《我爱穆源》的书名,稚拙天然,显然是孩子写的。寻常我们见到的书名,除去偶尔的名家书迹,一律是规整字体。范先生用孩子笔迹,可见不守常规的思路。对此,范用先生在书中说明:“封面书名几个字,是外孙女许双写的,她也是《我爱穆源》的读者,还给外公的文字提了点意见。”这亲切的语气,可以读出爱昵的笑意。该书纸张洁白,印制精美,拿起非常舒适方便。范先生给我的信是短简。我的函件已然发表,范先生的短函,也可以公布出来,应该不违反先生意思吧:
建民同志:
收到来信。因为骨折,住院治疗,不能作书。手边还有一本《我爱穆源》,是朋友编印的,即以此奉赠。匆匆,顺问安健。
读到短函,我颇有些不安:先生病如何?再,读者爱书,作者当然更爱,这是他的“产儿”。我获得先生这剩有的一本,先生该如何?
穆源:先生少时读书地
我很快沉浸在愉快的阅读之中。从书中我才知晓,范用先生虽然主持着当时在知识界极具影响力的出版社,可他自己的学历,却只是区区小学。小学的名字便是——“穆源”。由于这样的学习经历,“穆源”便成了范先生终生念念不忘之地。当年的老师、同学、校园、教室……是那样深深根植进记忆。当时的情景,经过几十年的积淀,酿成了无限的情感之泉。到了老年,它们便顺着范先生的笔,汩汩地流淌,清醇、甘洌……
《我爱穆源》这本小书,是范用先生给今天穆源小学学生的通信组成。范先生当年读书的穆源小学,早被毁坏在日寇炮火之下,它的原貌,大约也就存在范先生这样多感多情人的心中,在范先生家中,摆放着一座他亲手做成当年学校的模型。据见到的朋友介绍:那模型极为精致。小学校大门上的校牌,迎门屏风上的字,花园、操场、食堂、宿舍,连“男厕”“女厕”的牌子也清晰可见。楼梯也极尽精巧地粘成长方体的小条,一级一级地向上升去,且各处的颜色都经细致粉刷的。这样的复原,那该注入了多少难以言述的追思情绪呵!但穆源的精神,却应当在今天的穆源孩子们中传承。故此范先生便用信的方式介绍当时的教学情景,抒发自己对母校的怀念。
灵犀:笔友之情惟书系
几年之后,一次翻书柜,又见到《我爱穆源》。当时心情有些杂乱,便不由地抽出。一读之下,又激起许多情绪。这次,试着动起笔来。我将该书作了一番介绍,对范用先生的为人为文,作了自己有限领会的描述。题目唤作《范用先生的“童年清梦”》。
在等样报的几天,我心里就盘算,等见到样报,倘有两份,便寄一份给范用先生,或者复印一份寄去,让他知道,读者是真正喜爱他的文字的。
尊敬的范先生:近好!
《生活时报》上的拙稿,是先在网上读到,好几天后才接到样报的。正考虑着是否复印给先生(因怕给您添麻烦),便收到您的大札及三联版的《我爱穆源》,喜不自胜。近几天大暑,常常躺在席上翻读《穆源》,很快又读了一遍,虽似乎轻松但收益却不少。我们最后留在生命记忆里的,不正是这些最纯粹、率直的东西吗?这也许正是它的价值,也许是人们复读《穆源》的自然冲动。再次致谢!
一下子,我竟有了两册《我爱穆源》,并且均为作者签名赠本。真叫我有些受用不起。翻读先生落款,前本“时年七十二”(1994年),第二本作者已“时年七十九”(2002年),一晃八年,想来心惊。
启迪:读书做人但求真
当然,三联版前面添加的几幅彩色照片,却又较香港版生色许多。范用先生外孙女的小文《我的外公》,两书都保留着。这篇短文虽然是九岁孩子所写,可是却赢得了多位作家的赞赏:
我的外公六十七岁了,他瘦瘦的,个儿不高。
他做什么事情都快,看书快,写字快,吃饭快,就是喝起酒来,慢慢的。
他喜欢学习,天天看报纸看书,一看就是半天。有时夜里,我们都睡觉了,他还在看书。
他喜欢音乐,经常欣赏有名的乐曲。他也爱唱歌,总是拿着歌本坐在那里哼歌。有时候还把唱的歌录下来,听听自己唱得好不好。
外公喜欢收集酒瓶,他的房间里有各种各样的酒瓶,颜色不同,有大有小,大的很大,小的只有一点儿,都挺好玩,我也很喜欢。
他有些习惯跟我们不一样。我们吃饭的时候,他睡觉,我们睡觉的时候,他又吃饭,走来走去,弄得我们睡不着觉。晚上,我们吃米饭,他不吃,要吃面条,有的时候,我们吃面条,他又要吃米饭。你说他怪不怪?这就是我的外公。
以孩子的眼睛,写出外公的特别形象,读读,感觉其中的观察角度,童稚表达,许多经过文字训练的文士不能及。他们少了这份难得的自然眼光和不拘牵的口语陈述。此文曾在几家大报刊载,并且有几位有名学者予以介绍并评价,我毋庸置喙。可三联版少了港版封底由范用先生手录的一首诗,我以为倒值得引出:
我不与人争,胜负均不值,
我爱大自然,艺术在其次。
且以生命之火烘我手,
它一熄,我起身就走。
这是英国诗人兰多的著名诗句,表现出暮年对世事的别样认识和境界,迎面死亡的神态,是坦然而自在的。
这几句诗,曾见到杨绛、绿原等多位学人引过,不过译笔各不相同。范先生所引,系绿原先生所译,语句音节,很是传神。
购存阅读这部《范用存牍》,不期然见到自己当年幼稚且冒昧的信函,有些惊异。想来,范先生并未看轻僻地读者的唐突请求,我先后收到的两册《我爱穆源》可以为证。我的信函得以存留,并在数十年后与众多名家大家的信函一起刊发出来,更增加了对范先生的感激、思念。虽然我只能用有限的文字来表达这一点,可心底,却会保持对范用先生永远记忆,并以他的作为来鼓励自己,好好读书,认真做人。(杨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