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上新东方的课,长大了买新东方的货」成了被顶到最高位的热评。这让因为「双减」政策低迷了近一年的这间国内顶级课外教学机构再度聚焦了公众的注意力;除却名声,这一夕爆火更让新东方的股价在一周之内有了明显的涨幅。
我们选择借由他的个人经验与视角展开这场对话,是要看到,当个体与公共事件两相碰撞的时候,有哪些温度相近的感受被激发出来了,又有哪些特别的观念在汩汩流动。越是在被相似席卷着的风潮之下,我们越需要尽量多共识和彼此聆听。
你为什么在董宇辉的直播间里一袋一袋买大米?
采访、撰文:吕彦妮
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新东方开了直播这件事的?马军:「东方甄选」要直播这个事儿早了,我记得是冬天,还穿羽绒服的时候。他们的老师出来过,老俞(记者注:俞敏洪)也出来过。但那时候主播的风格还是在学当时比较热的那些人,他们把新东方自己的那些东西放弃了。这次的出圈也肯定不是因为货嘛,主要还是两个原因:一个是偏文艺的演说方式,另外就是一边播一边教英语——这都是最「新东方」的方式了。当然现在的爆火,也少不了PR(营销)方面的动作,但这都是合理和正常的,新东方本来就是一个老板爱「出镜」、爱「露脸」的公司嘛,是有公关团队在进行专业服务的。
问:即使有公关动作,想要做到爆火也一定有必然在其中,这么多人在谈论董宇辉的直播,被他打动,你觉得必然性在哪里呢?
马军:首先,从供应链角度来说,现在市面上是不是缺这么一个专注于农产品和书籍的带货直播间呢?肯定不是的。「东方甄选」会异军突起,因为它处在知识分子的同温层里面,我并不确定再下沉下去,是不是所有人都能被这个「兵马俑」所打动。他讲的「阿拉斯加的鳕鱼」,就是典型的「新东方」式的东西——让你去看更大的世界。这是从俞敏洪时代就一直传递下来的一个很强的对外输出的风格和套路。老俞他们当年每年不都搞「梦想之旅」嘛,从我上中学的时候他们就在搞,得搞二十年了吧。
问:「梦想之旅」是啥?
马军:最早的时候就是俞敏洪、徐小平、王强他们三个人,带着各个分校的校长自驾开车,去中国最穷的这些地方,给那些孩子演讲,下面学生坐个小马扎听。那其实就是给孩子们心里埋种子嘛,对当时的小孩儿来说,这个太重要了。你想我是一个18岁之前天津市区都没去过的人,突然来了一个人给我讲华尔街、贝尔实验室,那对一个小孩儿内心的冲击是多大。我就是因为2004年冬天——高三那年去上了一节新东方的课,才知道了厦门大学,高考就报了厦大,才有了后来的一切。
问:那些「鸡汤」距离现在已经快20年了,为什么说出来还会奏效?
马军:我们曾经被这些信念真真正正改变过,所以我们当然相信它在现在和我们的后代身上,依然有效。咱们这一代人同时赶上了两个曲线:一个曲线是中国经济起飞,一个是中国大学扩招。但这也带来一个误区,很少有人能意识到,就是你我认为我们有今天,是我们聪明、上大学上出来的。其实不是,因为我们赶上中国改革开放这个潮流了啊。我们这一代人对于「知识改变命运」这件事情的认知和「新东方」一直以来坚持的信念,是能共振上的。
问:所以说,追着董宇辉跟「东方甄选」的直播间里一袋一袋买大米的,都是曾经被「新东方」改变了的人?
马军:或者说是在自己的生命中和「新东方」曾经同频共振过的一批人。
问:你有在董宇辉的直播间里被击中吗?
马军:当然了,我被击中得很明显。做个比喻吧,我这些年像坐过山车一样,一直往上走,一直往上走,一直往上走,然后现在感觉到顶点了,就有一种特别恐惧的感觉,要向下出溜了,很不安全,然后突然有一个人给你放了一个电影,讲你刚坐上这个座、刚把安全带扣上的时候你那种激动的心情。
问:所以就觉得安全了一点是吗?
马军:没有,你可能会感觉到更悲凉。
问:什么意思?
马军:就是……「泰坦尼克号」要沉了,所有人都慌了,各种跑,找救生艇,找不到,绝望了,然后忽然响起来了小提琴的声音,你看见几个人在那儿踏踏实实地拉琴,也不跑,也不哭,就拉琴。你说你是什么心情?这个太复杂了。
问:确实,董宇辉的状态相当不卑不亢,他才29岁啊,怎么能那么稳那么通透呢?这种风格,在你看来,是新东方刻意追求和设计的吗?
马军:不是。李云龙不是讲嘛——一个部队的气质就是首任军事长官决定的。那一家公司的气质就是他的创始人决定的。这个董,他就是小俞敏洪啊。俞敏洪都六十岁了,写书还都是什么「生命如一泓清水……」说话也还都是这些东西呢。我记得他有一次说自己去博物馆参观,发现有一层化石是5亿年前的,另外一层化石是两亿多年前的。这中间海洋曾经冻结过两亿多年,所以那个化石中间是没有过渡的……俞敏洪就说「这不就是人类的渺小嘛,什么争权夺利乱七八糟的,我一掌就触摸到了两亿年的这么一个裂缝……」老俞就是这样的人,所以他下面的人也都气质相近。
问:该怎么去描述这种气质呢?
马军:我估计俞敏洪就是看刘墉长大的,就放个屁都有个人生哲理那种。
问:这多纯净啊……我12岁的时候读刘墉特别相信,我现在都不敢说我还读得下去了呢……
马军:是的,我朋友圈里面还有一个上海的一个媒体人说,他自己今年四十多岁,你让他去直播间对着成千上万人讲这些东西,不卑不亢的,他说我能讲得像这个29岁的年轻人一样心平气和、没有任何的迎合、油腻、耍花活、耍嘴皮子吗?我不能。我很同意,我觉得我也不能了。
问:他们还相信一些东西。
问:我听到有一种说法,让教师来直播带货,是时代的悲哀。你觉得呢?
马军:我一个朋友在朋友圈说得很好,我认同,这就是新时代的《八大改行》,但这个画面挺造孽的,他们的舞台不该在这里。
问:可这终究也是一个出口对吗?马军:我不认为这会是「新东方」的一个转型的入口。你可以去查查「新东方」过去几年的财报,在鼎盛时期,一年大概营收是多少?现在的带货收入又是多少?俞敏洪说过一句话——说,大不了我把企业一关,把所有员工都遣散了,钱给够,我回去读书,陪着孩子,回归家庭也挺好的。他也这个岁数了,这样收山没问题。但是新东方过去那么多年吹的那个牛逼呢?那么多年卖的那个「鸡汤」呢?「追求卓越,挑战极限,在绝望中寻找希望,人生终将辉煌」——这是新东方校训,我记得很清楚。我觉得现在这个直播间真正在「卖」的,还是这个东西,一个精神。
问:你觉得,新东方在直播里,还是在进行公共关怀的对吗?
问:为什么我想和你聊这件事?因为我发现这些年你一直在改变身份和职业,这种自我拓展和不断支棱的能力,我觉得和这一次新东方直播间给人的激励很相似。
马军:是的是的。我确实在主动拓展自己的职业领域,想要生命容量更大。现在35岁了,除了体力上有一些衰老,精神上没有变油腻,没有一天到晚去烧烤摊找小姑娘敬酒,没有退化到那个状态。我有时候真觉得自己跟少年似的。我周一到周五上班,礼拜六早上5点多就爬起来坐第一班飞机飞到一个城市,下午睡一觉,晚上演脱口秀。演完出撤退就晚上12点了,再睡一觉。礼拜天早晨又5点多起来飞到下一个城市,再演一场。礼拜一早上坐第一趟飞机飞回来,8点多落地,再打个车到单位上班,跟周末没出去过一样。
问:昨天我还在和朋友讨论一个问题:作为一个人,我该把现在内心的恨意转化成什么,才能好好生活?
马军:我前几天还跟朋友说,等上海恢复线下脱口秀演出了,第一场我一定叫我去。我想在。
问:恢复线下演出的第一场脱口秀,你打算说点什么?马军:就把以前写好的段子说完啊,然后大家一开心,我鞠躬下来,再坐高铁回家,就跟以前演出一样。问:还能一样吗?
问:「复活」让你领悟到了什么?
马军:就是刘晓庆在《芙蓉镇》里跟姜文说的那句话吗:「活下去,像牲口一样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