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这档综艺,前阵子我发文聊过一次了。
然而,除那篇之外,还有一件事,始终令我意难平。
难平到何种程度?
即使观众的注意力,已经转移到了第三期,即使节目已经衰减了热搜。
即使我因感冒导致身体不太舒服,我也还是要写,要把这件事说清楚。
因为这件事,源自中国最伟大的一部电影——
你问,对这部作品,我的观感是什么?
我想说,它很舒缓,很含蓄,很压抑,很朦胧。
每个人物都很正直善良,却又每个人物,都心情沉重。
没错。
除时代背景,和对礼言这一人物有改动外(原作礼言不知道玉纹和志忱认识)——
无论叙事风格、手法还是故事内核,毕志飞都延续了费穆(原作导演)的基准。
因此,包括李诚儒在内,很多影评人,都不承认这是毕志飞的作品。
那么,《新小城之春》到底能否算是毕志飞的作品?
我认为,我不想,我也没有资格,去下这个定义。
关于这部作品的水平,也不是我写此文,想主要探讨的东西(但文末还是会提)。
我写此文,只是因为,我特别好奇一个问题——
2002年,第五代大师田壮壮,也曾拍过一版《小城之春》。
凭借这部作品,田壮壮在意大利,斩获了威尼斯电影节圣马可奖。
然而,田壮壮版《小城之春》,对原作的改动,并不比毕志飞大。
假如,田壮壮把他的《小城之春》,带上了这档综艺。
那么,他会不会遭受到,跟毕志飞相同的待遇?
王旭东会不会跟他说:你拍这个片,就是在媚雅?
李诚儒会不会跟他说:我觉得你是读书读傻了?
这,就是我好奇的问题。
在我看来,《新小城之春》的点评环节,简直就是电影学术界,一个荒诞的缩影。
整个过程,宛如一场装13大会,和史诗级翻车现场。
翻车的,不是毕志飞,而是看似尖锐、实则通篇都在胡扯的各路影评人老师。
台上,为了给大家普及知识,毕志飞介绍了《小城之春》的历史。
毕志飞说,作为一部诗电影,《小城之春》曾在意大利震惊了西方的观众。
旋即,北电的副教授孟中,就以轻蔑的姿态打断了毕志飞,并予以强烈反驳:
“是法国人看了之后,惊呼新现实主义原来是在中国。”
但事实上?
《小城之春》首次被欧洲观众夸成神作,就是在1983年的意大利都灵电影节。
而1983年,姜文还是一名在校大学生,根本没条件面见法国电影手册的主席。
“新现实主义”也是意大利的电影运动,跟法国人毫无关系(法国的叫新浪潮)。
这些知识,都是电影史里的基础常识。
为了故作高深,孟中颠覆常识、罔顾事实,胡诌了一堆根本不存在的历史。
可笑的是,包括李诚儒在内,很多观众都因孟中的身份地位,对其深信不疑。
对于《新小城之春》,除了“不承认是毕志飞的”外——
李诚儒还认为,它的节奏太慢,不适合当下的观影习惯。
以及,在这个信息时代,我们没必要效仿经典。
没必要再去拍这种慢悠悠的东西。
我猜,李诚儒大概不知道,王小帅是谁,李沧东是谁,山田洋次是谁。
对于侯孝贤、贾樟柯、是枝裕和等人拍的电影,李诚儒也很可能不看。
以上那些导演,都是世界公认的当代电影大师。
而他们的作品风格,要么沿袭了费穆,要么沿袭了小津,节奏都很慢。
假如,把《地久天长》《东京家族》《比海更深》放到这档节目里。
请问,李诚儒还会不会用同样的观点,批评它们“不合时宜”?
不得而知。
我只能说,西方人推崇《小城之春》,从来都不是因为什么新现实主义。
何谓“新现实主义”?
1945年,以德国、日本和意大利为首的轴心国相继战败。
极端环境下,意大利的创作者,开始反思战争带来的苦难。
《战火》《德意志零年》《偷自行车的人》《罗马,不设防的城市》……
这些电影里的主人公,要么是被法西斯迫害的平民,要么是奋起反抗的士兵。
其表达的主题,也要么是战争导致的贫穷与痛苦,要么是法西斯社会的黑暗性。
说白了,按照西方的逻辑,《小兵张嘎》应该是最接近新现实主义的中国作品。
《小城之春》的故事,则没有任何反法西斯,亦或者揭露社会黑暗性的主题。
它的背景虽有战争元素,却没有强调强权的压迫,和物质层面的贫穷与抗争。
女主玉纹,是礼言的妻子,也是一名落魄地主家的主妇。
然而,即便落魄,也仍是地主。
她的家,是标准的中式合院,院内有上学的妹妹,有洗衣做饭的仆从。
的确,她家的墙,曾被日军轰破。
但这面墙,只是在以景喻人,象征玉纹跟礼言的关系。
玉纹跟礼言,当初为何会在一起,婚姻又为何破裂?
十年前,玉纹有一个意中人,名字叫志忱。
因家长阻拦,玉纹跟志忱被强行掰开,导致曲终人散。
就这样,玉纹被包办了婚姻,嫁给了体弱多病的礼言。
与战争无关。
与物质层面也无关。
而是玉纹对礼言,本身就没有多少爱。
她之所以和他在一起,是因她遵从了长辈的意愿。
她之所以每天帮他买药买菜,是因长久的道德规训,使她养成了为人妻的习惯。
换句话说——
《小城之春》表达的,并非新现实主义,或人与社会时局的关系。
而是在中国传统文化下,一个有情有欲的女人,摇摆不定的命运。
女性主义?
独立视角?
是的。
必须承认,陈祉希的这段话,比孟中和李诚儒强太多了。
最起码,她没有装13,没有恶意揣测,没有把无知当高明,而是试图去解读电影。
但很遗憾,她也只讲对了一半而已。
或者说,对于《小城之春》,她只看懂了第一层。
《小城之春》究竟何以伟大,何以被称作“中国百年百大电影之首”?
原因,是它在1948年,为女性夺回了话语权,开辟了女性主义电影之先河吗?
不可能是。
因为,早在30年代,中国就已经有了一大批女性主义电影。
《神女》《胭脂粉厂》《女儿经》《姊妹劫》《新女性》……
早在默片时期,阮玲玉就为中国女性,发出了平权平等的声音。
《小城之春》之所以伟大,并不在于它继承了前人的女性主义视角。
而在于,费穆对中国电影的风格和思想,进行了前无古人的创新。
问:提到婚外情题材的西方电影,你首先会想起哪部作品?
对于婚外情,这两部作品是怎样描写的?
产生共鸣,干柴烈火,水乳交融,不分你我。
导演用最具象最激烈的画面,展示了人最真实最本能的爱与欲。
《小城之春》呢?
同样是婚外情题材。
但费穆,却没用写实手法,剥开人物的一切。
就在玉纹被婚姻囚禁,寂寞难耐的时候,志忱回到了小城。
重逢第一天,玉纹去给志忱送生活用品。
她的脚步缓慢,反复停停走走。
见面后,两人情绪激动。
可他们口中的话题,却都是所谓的正经事。
“他的病,到底怎么样?”
“还好。”
“会好吗?”
“会好的。”
注意,无论动作还是讲话,玉纹都保持着端庄与含蓄。
嘴上说的,都是跟礼言有关的事;
心里想的,都是能和对方发生些故事。
然而,一天过去了,却没发生任何故事。
玉纹失落地说了句:“我先走了,明儿见。”
志忱回道:“哦。”
这句“哦”,本来应该是个结束语。
但玉纹,却在主观上,期盼它能涵盖另一层意思。
于是,玉纹瞬间回身,假模假式地问了句:“啊?”
三年前,在另一篇影评中,我曾引用过上面那张动图。
这则留言,就像《小城之春》的许多画面——
时常会在我脑海里浮现,难以忘记。
我有时会想,玉纹那场戏,到底美在哪?
《小城之春》作为黑白电影,到底有什么魔力,能令后世惊叹不已?
在我本人,及各个国家地区的很多影评人看来,主要原因就在于——
它首次把中国的文化与美学,无缝且完美地融进了现代电影里。
换句话讲,它破天荒式的,开创了一种中国独有的电影风格。
这种风格,叫留白,叫耐人寻味,叫犹抱琵琶半遮面。
就像钱掌柜托李大嘴做的那盒月饼。
这就是为什么,玉纹辗转反侧的画面,有人会愿意重看十几遍。
玉纹,正是那个藏一半露一半,犹抱琵琶半遮面的东方美女。
而,《小城之春》整部电影,就像玉纹一样——
时刻都在散发着,东方美女特有的韵味和意境。
作为水准尚可的影评人,毕志飞看懂了《小城之春》的第二层。
于是,在影评环节中,他说:
“我觉得西方好多时候,是写实主义的。”
“而东方的这种意境留白,可以让我们去脑补很多不同的东西。”
此言一出,立马引来了孟中的强烈反驳。
但实际上?
毕志飞的影评,没有任何毛病。
同样是电影,同样讲婚外情主题——
作为中国电影的代表作,《小城之春》的整体风格,明显是写意的。
而这种写意风格,明显不同于《廊桥遗梦》《英国病人》等西方电影。
然而,毕志飞还没来得及辩解。
影评人王旭东,就对《新小城之春》展开了批评:
发现没。
王旭东的批评,内容很长,语气很强硬,包含了很多专业术语。
但本质上,这些话其实毫无意义,充斥着假大空,很有蛊惑性。
全景,中景,屋内的信息……
这些国际通用的基础拍片技法,居然被他说成了“好莱坞式的”,不属于东方。
按此逻辑,寿司的主要食材,还是中国发明的大米。
我们是不是可以说,寿司是“中国式的”,不属于日本?
至于什么,插入性特写,例证性特写……
这两个词,恕我无知。
我不仅从未听说过,甚至连上网都检索不出来。
当然,王旭东想表达的意思,我还是能看明白的。
就是说——
一位高明的东方导演,不该像毕志飞那样,用拍物品特写的方式,影射情节脉络。
王旭东表现的,好像自己很了解费穆。
可费穆版《小城之春》的后半段,其实是这样的——
玉纹借着酒劲,走进了志忱的房间。
她拿起火柴,准备在志忱房中,点亮新的生活。
然而,志忱却把她的手拽住,吹灭了她的心火。
为何?
也许是费穆条件优越,在美国看了不少黑色电影。
也许是费穆像毕志飞一样,照抄了比利·怀尔德……
志忱把火吹灭后,电影插入了一个物品的特写。
这个特写,是一盆兰花。
作为中国十大名花之一,兰花,承载着怎样的寓意?
“花百科”上的解释是:典雅,纯洁,坚贞不渝。
另一方面,作为花界“四君子”之一,兰花还象征君子,象征高尚的人品。
因此,面对性感又主动的玉纹,志忱虽然一时欲火难抑,猛然把她抱起。
可没过几秒,他还是把她放了下去。
像这样坐怀不乱的情节,并不是每个国家都能拍出来的。
因为,它所对应的,是《诗经》里的那句:发乎情,止乎礼。
毫无疑问。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
《小城之春》都是一部纯正的,极具东方意境美学的电影。
它也是首部,把中国传统文化,跟现代电影完美相融合的作品。
这部作品的结局,为了不继续拖累玉纹和志忱,礼言选择了服药自尽。
而玉纹和志忱,则尽全力救回了礼言的命,牺牲了自己的欲望与爱情。
不能否认,这样的情节,受制于环境,受制于封建伦理,十分残酷且违反人性。
但,礼言、玉纹和志忱这种高尚的利他精神,不正是中国文化流传至今的精粹?
最后,再说说毕志飞版《新小城之春》吧。
在这部作品里,毕志飞把故事设定,做了一处修改。
即,对于玉纹和志忱的初恋关系,礼言一直都心知肚明。
而志忱之所以回到小城,也是因为收到了礼言寄来的信。
换句话说,礼言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所以有意设计了这一切。
腐朽?
封建?
不女权?
在方励眼中,确实如此。
但在我看来,这句话跟电影本身,依然没什么关系。
因为。
《小城之春》真正动人的,从来都不在于女性主义。
而是它把镜头,聚焦到了“爱”这件事本身。
它是在说,我爱你,可我无能为力。
毕志飞则把这个主题改成了一句——
我爱你,所以我要把你托付给你的爱人。
不是让给,是托付。
托付,承载的含义里没有歧视,没有贬低,没有恶意。
托付,是要给自己的所爱之人,寻一个归处用来安身。
托付,亦是中国文化特有的、颇具意境的名词。
就冲毕志飞看懂了《小城之春》的内在精神,且没有对其胡改乱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