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西这些年去哪儿了?”“黄西是不是不适合讲中文脱口秀?”反复面对这些“灵魂拷问”,黄西的态度坦然又无奈。心底里,他不认为自己处在低谷。在热闹非凡的脱口秀网综之外,他坚持着自己的节奏。
文|乌里扬诺娃
黄西去哪儿了?
人们又想起那个调侃拜登,剑指美债,小小的身体里充满惊人讽刺力量的生化博士。回看网综里这张对年轻观众来说略显陌生的面孔,不禁要问:黄西的高光时刻是不是停留在了11年前的白宫?他在如今热火朝天的中文脱口秀世界里为何好像失去了声音?
我在北京朝阳区的一家茶舍里见到黄西。和在视频中看到的舞台形象出入不大,他穿着拉链领羊毛衫和运动外套,背着个双肩包,一笑就露出上排8颗牙,一说话,略微下垂的眉毛和小小的眼睛都灵动起来。
几天前,他刚刚结束了在深圳的演出,短暂在京停留几天,处理完一些录制工作后,又要马不停蹄地奔赴广东各地巡演,12月中下旬再回到北京演出。
在《脱口秀大会》突围赛被送上晋级席位,之后迅速退赛,黄西的惊鸿一现被人解读出英雄迟暮、不战而退的意味。他自己则认为,那是自然而然的选择。“《脱口秀大会》就像公司年会,大多是笑果文化内部的演员互相比一下,其实在笑果之外还有更多优秀的演员,但是就因为没上这个节目,大家就不知道。”
《脱口秀大会》不是黄西第一次参加的线上脱口秀综艺,就在《吐槽大会》和《脱口秀大会》第一季上线的2017年,爱奇艺请他和美式脱口秀翻译大神谷大白话担任《CSM中国职业脱口秀大赛》的评委。那档节目只做了一季,如今已经在互联网世界销声匿迹,人们只记得“那一年的冠军也是周奇墨”。
黄西对“落差”这个话题颇为淡然,无论是“脱口秀‘在天之灵’”,还是“我在低谷等你”,都是他为了顺应眼下“凡尔赛潮流”进行的一点自我调侃。
从2013年开始,黄西几乎每年都做全国千人级别的巡演,却常被人问“黄西去哪儿了?”媒介隔阂的确遮蔽了黄西在大众视野中的存在感。2008年,借着回国探亲的机会,已经在美国初有小成的黄西想在中国试着讲讲脱口秀。他联系了许多俱乐部,最后在海淀剧场得到一个与一批相声演员同台演出的机会。当时对美式脱口秀(Stand-upComedy)还没有准确的中文翻译,他在后来两年接受的中文访谈和出版的自传中,都将这种单人喜剧与单口相声类比,称作“单口相声”。
但演出中间,观众还是鼓了两次掌,黄西因此乐观地说,“比我第一次在美国演出的效果好得多”。其中一个成功的笑话后来常被他用来诠释中美观众的相似性:“如果我在一起车祸里丧生,我希望和一辆水泥搅拌车撞在一起,这样我死后马上就会有一尊我的雕像。”和美国观众一样,中国观众也乐不可支。
黄西开始尝试在美国做中文脱口秀专场。过去熟识的俱乐部老板尽管认可黄西的能力,但对前所未有的中文脱口秀持怀疑态度。俱乐部老板不想做,黄西就主动提出收入全归俱乐部所有,只为换取一个尝试的机会。
他对中文脱口秀的信心来自脱口秀艺术的包容性。“脱口秀是一种超脱地域性语言的喜剧形式,不依赖于一种语言甚至一种方言,比如相声以京津口音为主,二人转基于东北方言,而脱口秀是依托于思维方式,不靠语言学习,所以我觉得这件事还是有一定前途的。”
从2012年到2013年,黄西就这样在美国积累了一批中文段子,开始琢磨中美幽默模式的差异。2013年,央视《是真的吗?》节目组找到黄西时,他已经积累了一些成型的表演,发现中文脱口秀这片充满希望的新大陆后,黄西决定调转赛道。
在当时的中国,脱口秀市场一片荒芜。北京只有一家脱口秀俱乐部,全国的俱乐部加起来不过7家。观众群体以最早从网络上接触到美式脱口秀的大学生为主。要为电视节目试段子,黄西就满北京地找高校演出,“近的在清华、北大,远的跑到昌平的政法大学”。
为了开辟大学生以外的观众群体,他们找了一间四合院开讲,左边是妇联,右边是居委会。街坊邻居凑热闹来听,也不管什么叫脱口秀,甚至有老奶奶听他讲完后站起来提问:“你说我们家孙子该不该出国留学?”
在此期间,黄西把央视的生活科普类节目《是真的吗?》坚持做了下来。这档节目中,黄西在开场秀环节讲些诸如“天很热最好不要做的事情”“人生最不想听到的11句话”这样列举式的短笑话,听起来有些过时老套,加上他习惯性的停顿留白,难免产生尴尬的观感。
要打磨段子、锻炼台风,脱口秀演员最需要的是演出平台,黄西深刻理解这一点。最初在波士顿演出时,雪夜他得自己在俱乐部门口拉来两名观众,才能换取一个上台机会。为了给初出茅庐的脱口秀爱好者铺平成长道路,黄西慷慨地为年轻演员提供露脸的机会。黄西回忆他曾带着单立人的石老板、北京喜剧中心的宋启瑜去参加自己的巡演,“让他们在千人场上历练历练,回来后立刻就能信心大增”。
爆炸式增长与信息茧房
“黄西这些年去哪儿了?”“黄西是不是不适合讲中文脱口秀?”反复面对这些“灵魂拷问”,黄西的态度坦然又无奈。“这个没什么可说的,这是从没看过我演出的人在那儿瞎猜。我不是一直在巡演、在做电视节目吗?”
脱口秀的受众爆炸式增长的同时,受信息茧房所困的倾向也愈演愈烈。长期在电视荧幕和线下剧场活跃的黄西,似乎与网络时代的观众脱节了,传播渠道成为他必须面对的问题。
黄西不是故步自封,自绝于新媒介。他也在视频网站哔哩哔哩和抖音开设了个人账号。抖音账号发布一个个短小精悍的笑话,跟黄西在美国讲的“单句俏皮话”(one-liner)形式类似,说两三句话来一个机智的反转。哔哩哔哩的视频更接近他主持的电视节目《是真的吗?》,结合自己的专业背景,谈谈美国社会问题或做些贴近时事的小科普。在这些视频中,黄西的表达少了尖锐的讽刺,话题多是不痛不痒的生活小事或人生感悟,难有夺人眼球的爆点。
拥有标签可能是幸运,但也是束缚。“我身上好像一直有标签,不同时期不太一样。原来是白宫演出,后来我做电视节目,去讲开放麦的时候,大家一看我就说‘是真的吗?’,今年好像又成了‘在天之灵’。后来不知为什么,白宫那个视频又火了,11月份演出的时候,还有观众在底下喊,再讲一遍白宫那段!我一听,我的天,这都什么年代的事情了?”
实际上,黄西2018年底重登美国《莱特曼秀》,那段视频在YouTube上的点击量突破600万,已经远超白宫演出的影响力。在这段表演中,他调侃了特朗普的“边境墙”,以及儿子的身份认同烦恼。
黄西常对一些年轻演员讲,要将眼光放得开阔一些,不要局限于网上火了的内容。为了快速打出知名度而借梗,难免陷入同质化和自娱自乐的旋涡。“男的听起来像李诞,女的听起来像杨笠,你听着好像有那个味儿,但其实就是有点趋同了。”
去看开放麦的时候,黄西发现一些演员上来就讲《脱口秀大会》里的“梗”,“满脑子里就是那一个节目,到了线下演出还在聊节目里的事,观众听得一头雾水,其实好多人根本就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大多数人是有自己的生活的,不像脱口秀演员,天天看那个节目。”
一位脱口秀同行建议黄西也学学他,加上夸张的肢体语言,在舞台上多跑动。黄西笑称自己和库克算是半个老乡,他曾生活的城市是库克的老家。“那时候我经常去的星巴克有个服务员是他的高中同学,库克刚火的时候,那个服务员也视他为偶像。结果他火了一年多突然不行了,因为大家很快就发现这哥们儿其实没啥东西。”
他也看抖音上其他脱口秀演员的视频,发现一些简单的观众互动现场点赞量特别高,而真正高质量的段子却点击量不佳。黄西理解短视频的逻辑,为了在几秒钟内抓住用户眼球,必须截取最让人有带入感的场景,但那对他来说不是脱口秀的魅力所在。“无论什么媒介,线上节目也好,能做好的事情就是打磨好线下的内容,还原线下演出的那种氛围。”做了9年电视节目,上过网综,黄西还是钟爱剧场紧凑兴奋的表演节奏。那是一种能让他心情舒畅的高浓度快感。“我当年喜欢上脱口秀,也是因为看一场好朋友的演出,看完了一个星期心情都很好。在那样笑点密集的情况下,你在那儿享受一个多小时,还是挺震撼的。”
“目标放低点,眼光放远点”
黄西问我:“你看过伍迪·艾伦第一部获得奥斯卡奖的电影《安妮·霍尔》吗?”
这部诞生于1977年的爱情喜剧由伍迪·艾伦自导自演,讲述一个敏感多疑的脱口秀演员的情感纠葛。伍迪·艾伦喋喋不休的独白贯穿始终,用苦涩的幽默讲述着生活的荒诞和矛盾,近似一台穿插了女主角的脱口秀专场表演。
美国脱口秀的发展经历了八九十年的漫长过程。最早可以追溯到马克·吐温的幽默演讲,逐渐演变成电视上一人一句的“双口相声”,到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麦瑟尔夫人”式的单人站立喜剧,再一点点变成如今高度个性化、形式自由的模样。
黄西站上脱口秀俱乐部的舞台时,美国脱口秀已经有了自己的祖师级演员,他们谈论宗教、政治、死亡与虚无主义,用硬核的逻辑解构荒诞的社会现实。脱口秀演员主持谈话节目、主演情景喜剧,乃至进军电影行业都是司空见惯的现象。
从这个角度讲,“综艺、情景喜剧甚至电影,都可以把脱口秀里的幽默带进去,这一点(在国内)还没有完全开发出来,所以现在能做的事情还挺多的”。
黄西一直希望做一部《宋飞正传》那样的脱口秀式情景喜剧。回国发展前,他曾与好莱坞制片人讨论拍一部情景喜剧的可能性,但没能得到认可。回到国内,这个愿景依旧难以实现。“资本与艺术之间的距离太近,中间没有隔着的东西。我掏钱让你干这个,还指手画脚,然后看你6个月没回本,我就得赶紧把钱要回来干别的去。遍地都是这种投资。”这是黄西对自己事业困局的一种解释。
黄西将目前中国脱口秀所处的阶段形容为“跑马圈地”,人人都急于给自己贴上标签。但黄西仍认为中国是当下发展脱口秀最好的地方,在他看来,今天中国的文化包容性远超美国。这两年,他开始在北京等地做英文脱口秀专场,惊奇地发现国内也有观众能完全听懂。
与台下观众问“我们家孙子该不该出国留学”的阶段相比,脱口秀观众的审美能力有了飞跃式的提高,反过来催生优质内容。《脱口秀大会》上,黄西对庞博和鸟鸟的表演印象深刻,已经近似他心里对“高级幽默”的定义。“我干了近20年脱口秀,有些段子基本上你说前一句,后一句我就能想得到。但是他们设计的一些包袱,我觉得确实非常成功,打磨得很好,或者说那种创作是其他标准模式里没有的。”
黄西在自传里写,自己32岁才开始从事脱口秀,他把自己的目标定为,到72岁的时候能说“我从事脱口秀已经40年了”。“有时候在找到自己热爱的事业后,应该把目标放低点,把眼光放远点,这样可以在工作中找到乐趣,成功是意外的收获。”黄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