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着了的推荐LOFTER(乐乎)

不过感觉做成实体毛茸茸挂件应该也会很可爱(〃'▽'〃)

我站在故事的开端望向你们必死的结局,而我始终是局外之人

漫漫行迹

只愿能与君偕行

语文老师:“你们可以想象一下苏轼出去打猎的画面。”

我:“如图所示?”

小蓝手人心险恶,小红心爱好独特。

有刀预警ooc预警

多视角叙事

全文2.3w字

*bgm推荐同名歌曲『valeoftea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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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

Neitherfoundorlost

Neitherfrailornumbtothecost

Neitherillorwell

Anemptyshell

Waiting...

Waiting'tiltheendisnear

Throughavaleoftears

<妄其一>

忘记一个人,最先变得模糊的会是名字,声音,还是相貌?

二少爷曾这样问起过。

严格说他并非在征询我的想法,更像是在喃喃自语。我手忙脚乱地收拾着材料,不知是否该作答。他却轻笑着摇了摇头,笑意里尽是恶意的自嘲。

跟在二少爷身边那么久,我鲜少见到他这样。早年面对大少爷的失踪和突然扛起的重任,他都只是佯装着胸有成竹,咬着牙向前冲,即便被千万人戳着脊梁骨诋毁也从不在乎。

印象中只有一次,他露出那样的表情——如同戳破了一个臌胀到临界点的气球,二少爷身上的生命力肉眼可见地泄了下去——他静静站在那里,变成了一尊冰雕,一座空城。

那是律师小姐离开他的日子。

那之后二少爷对她闭口不提,而我却总忍不住遗憾,明明谁都没有做错,为何如此般配的两个人最后却只能天各一方。

只是律师小姐并不知道,这场邂逅本就是二少爷一早安排好的。甚至在左然律师向NXX正式推荐律师小姐之前,二少爷便命我将她的背景调查了个彻底。

既然左然想推荐她,那我当然也要考察一下。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睛里闪着一种奇异的光芒,像是野兽嗅到了猎物的气味。那个时候二少爷还不像后来那样老练,在许多事情上仍无法熟练藏起自己的情绪。不难猜出他是真的因为那个潜在的伙伴与对手而感到兴奋。

然而我们的一切筹划在二少爷见到对方的一瞬间就变得分崩离析。

或许他从来就是个随心而行的人。即使做了执行总裁,学着带上厚厚的面具与伪装,二少爷仍然控制不住自己对一个人的好奇。小心翼翼地试探,大刀阔斧地沦陷,这恐怕是他做过最不划算的生意。

后来当他们成为了伴侣,二少爷有一回半开玩笑地向律师小姐坦白曾经调查她的事。律师小姐怔愣了半晌,表情并没有生气,只是带上了一丝怅然:果然是这样,确实是你的风格。

姐姐,我那时候骗了你,你不介意么?

骗这个字太重了。律师小姐显然也这样想。她捏捏二少爷的鼻子:陆景和,你的演技并没有那么好,连请不起左然这样的借口都用上了,我再迟钝也知道你是另有所图的。

我还当自己掩饰得很好呢。二少爷凑上去亲吻她的掌心,抬眼盯着她,吃吃笑起来:原来早就被姐姐拿捏了。

继续看下去就不礼貌了,我涨红着脸悄声退出了客厅。

很久很久之后,那个属于他们的至暗之日到来。二少爷在审判庭外踉跄着叫住了律师小姐——那个时候他的眼神是死的,一如静谧深空,无月无星。

律师小姐在幽幽呼唤声中停下了脚步,可她没有回头。

陆景和,我总是梦到第一次见你时的样子。那样意气风发,不可一世的少年。极致的虚伪和真诚矛盾地出现在你身上。那样一艘在风浪中游刃有余的行船,却眨着小鹿一样纯粹的眸子,笨拙地喊我姐姐。陆景和,你不明白我有多么受不了这个。一丁点都没辙。

可是那从一开始就是设计过的相遇,是一切错误的起始。她的声音平静,可剧烈颤抖的双肩出卖了她。我只希望当年我们从没有遇到过。

曲终宴尽,不过虚诞。尘世皆苦海,浮生莫再会。

<戒其一>

夜幕降临,海风也随之变得清冷。一只手伸过来,递给我一杯热可可。我轻抿一口,转头冲来人嘿嘿一笑。他伸手抚上我的脸颊,指尖缠绕进我耳侧的鬓发,拇指轻轻摩挲去印在我唇上的泡沫。那掌心温热,带着令人安心的气味,让我不由自主想要靠的更近。

于是我这样做了。

那只手的主人吃吃笑起来。

“你这样蹭我的手,就像葡萄一样。”葡萄是我们曾短暂养过的小猫,同他一样有几分反骨,性格称不上太好。

于是我学着葡萄那样嗷呜张口,果决叼住他的虎口。他吃痛,夸张地哀嚎一声,做出委屈巴巴的样子。

“你欺负我。”

“少来,我都没有用到牙齿。”我含糊说着,仰起头,绷着嘴唇向他自证清白。

狡黠的光芒在鸢紫色的眸子中一闪而过,我心中登时警铃大作,可未等反应,他已经擒着我的下颚俯身吻了下来。

濡湿,清冷,如同深海游鱼徜徉。我闭上眼睛,放手将知觉交付与他。

他笑了。

于是游鲸高歌,甩动尾巴扰乱了一汪清梦。空气变得稀薄,肌肤却愈加炽热。潮声涌起,浪花一层一层冲刷着脑干,让人应接不暇。可我仍想随着波涛继续深入,直至那海的最深处。

!!

我猛地推开他,忍不住咳嗽起来。

他忙不迭地拍着我的后背,脸上的笑意却收不住。“我们讲好的,接吻时候要记得换气。”

我终于止住咳,恼羞成怒地不去看他。他却笑意更浓,固执地凑到我面前,蹲下身子仰望着我,一双小鹿般的眸子湿漉漉的,“姐姐,你害羞起来真可爱。”

我总是拒绝不了这样的眸光。当他第一次这样看向我时,我便明白,我被这个人吃定了。

我想我是离不开他的。离不开那份温暖热切,离不开那抹狡黠清冷。离不开…陆景和。

等等。

陆景和?

——

画面静止了。那中心皲裂出一道伤痕,然后是几道——几百道裂痕,哗啦啦地碎成了一滩。我的视野终于清朗。海风散尽,主人公的面目汇聚一处,是我最熟悉的那张脸。

心脏瞬间搅成一团,突突地冒出火来。我急速向后退去,几乎落荒而逃。脚下一个不稳,重重跌落云端。

我缓缓睁开眼,眼眶是干涩的。

我还记得那场海岛旅行,就在我们订婚后不久。那时候事务所刚结束一个大案子,陆景和一拍脑门,包下了一座海岛,说要邀请整个组的人来替我们搞个庆功旅行。

虽然腰缠万贯,陆景和却鲜少做这样“土大款”的行径,更从未如此高调地介入我的工作环境。我虽猜不透他为何这么做,事出反常必有妖的道理却还是懂的。

篝火边,望着众人热络开心地忙活着海边野炊,我终于忍不住戳戳半蹲在地上添柴的陆景和。

“陆景和,你到底在盘算什么小九九?”

“姐姐,我能有什么坏心思啊。”陆景和直起身子,拍掉手上的灰,慢吞吞地揽住我的肩,笑眯眯地凑到耳边,“我只不过是,在宣誓主权呢。”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吐息打在我耳畔,引得我半边身子酥酥麻麻。

篝火盈盈,照在我的手上,手指上的戒指隐隐约约映着光,像是一抹星。

……

我茫然抬起手,昨日与今朝重叠。

指间已然空无一物。

<林>

“还没睡吧?”

果然。

“没,您打的正是时候,”我用肩膀夹住手机,腾出手去挤上牙膏,“好了,想说什么,尽情唠吧。”

“去布法泽的手续批下来了,下周就出发。”

“……!”泡沫呛进了嗓子,薄荷味,吞下去刺激又辛辣。

我猛烈地咳嗽起来。

“程澄,你没事吧?”

“没…没事。”我狼狈地吐出嘴里的牙膏泡,“你疯了?那边可是战区!”

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她显然想得到我的反应,声音里带上一丝讨好式的安慰:“程澄,不会有事的,安老师已经给我签了担保书。”

“你同左律师商量过了么?”我敏锐抓住了她话中的关键词,重新燃起了希望,“他怎么说?总不会赞成你……”

“他没有反对。”

我的气焰消了下去,嘴里变得又干又苦。

“相信我,我有分寸的…”

“你的决定同陆…同他有关么?”我打断她的话,心一横问了出来。

直到半天后我躺在床上,手机才又亮起来。未知的号码送来了陌生的简讯。

那讯息说,我多希望这与他无关。

我关掉手机,一夜无眠。我知道,她早已经渡过了许多个这样的无眠夜。

这家伙算得上是我知道最坚定勇敢的人。

她比我早一些进事务所,更上进,也更有能力。作为朋友,我一直觉得她是比左律师那种遥不可及的神话更值得倾慕和学习的目标。然而作为一个现实的打工人,我不得不承认这家伙对于正义有种过于理想化的执念,几乎到了天真的地步。她似乎不明白律师不过是一个职业,是再平凡不过的谋生工具。大多数时候律师并不能直接同维系正义划上等号,经手的案件更多没有绝对的对错,在灰色领域中摸索争取权益才是常态,像个判官一样永远举着正确的旗帜是无法走远的。象牙塔中的那点对正义的执念在我踏进职场的第一年就被现实消化殆尽,可她却似乎一直无法接受。

然而一夜之间,花开了。

她的生命中出现了一抹墨蓝,一抹鸢紫,一条口尾相衔的蛟龙。那只蛟龙越过山海缠住了她,缠住了,就松不开了。她稀里糊涂又无比清醒地,爱上了那位自带话题长住热榜的“小陆总”。

对她的这段感情,起初我并不怎么看好。陆景和虽然样貌家世都无可挑剔,但总归多的是恶名——娱乐新闻黑榜上可没少见到他的影子。我本以为像她这样特立独行的人,绝不会恋爱脑上头爱上一个纨绔公子哥的——哪怕是陆家少爷这样的顶级公子哥。

我曾旁敲侧击地询问她关于陆景和的那些黑料,她想了许久,似乎是想要一条条一款款替他分辩许多,然而最终却只道:陆景和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世人看到的一切,都是他刻意营造出的假象。他有不得不那样做的理由。

她的眼神晶亮而专注,那一瞬间,我忽然觉得她变了。我不好讲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说来有些微妙,但我莫名觉得,曾经高高悬在天上的人,那种近似不食人间烟火的正义感,正一点点自天使的翅膀上褪去。她似乎因为‘陆景和’堕去了某些隐晦的神性,变得愈发像个人类。

<战其一>

中心区下派的军事律师来到布法泽已经三天了,同我对接的那位是个身形娇小的东方女士,常规制式的行军包裹在她身上显得格外沉重,可她全程努力站直着身子,眼神坚定得简直像个真正的军人。

同这批前来援助的律师团比起来,我们这些基地里的军士简直算得上颓丧了。接连不断的战火让大家人心惶惶,远在天边望不见边的胜利叫人忍不住泄气。在第十三次空袭之后,中心区已经没有随军律师能够作为智囊团派往前线参与作战策略的规划了。

这次来的军事律师是通过国际救援中心组建起的临时队伍,参与者大多来自交好的盟友国家。他们将会帮助我们谋定军事行动的正当性,遵守国际公约和武装冲突法——这是联合政府官方的说法。然而对布法泽中心区来说,这些人的出现意味着全然不同的事。合规,隐忍,战争策略的摆布……傻子都知道他们真正代表了谁的声音。

在长官介绍现状的时候,那位自称Rosa的女士一直眉头紧锁,直到看完完整的数字,才缓缓开口说出了一个奇怪的请托,说她希望可以去轰炸区看看。

耶萨尔先生,明天早上巡逻队会经过大洞区,我留意到您是领队,可以带我一起去么?

我早该想到的。

会主动报名来到前线的异邦人,总归不会是什么正常的普通人。我不明白大洞区对她到底有什么吸引力,对一个大概率来给履历镀金的小姑娘来说,这份坚持实在有些太冒险。我猜测要么是她带着某种隐秘的自毁心理,要么是怀着太多无用的浪漫英雄主义。不管她出于什么理由想要将自己暴露在危险中,说到底都并不是我能够阻止的。用我们的话说,如果一个士兵第二次提起被长官否决的提议时,那么他无论如何都会去实现那个提议。

用士兵的标准衡量,她实在糟透了。但很凑巧,她不是我的兵。怀着一种微妙的好奇心,我对她点了头,告诉对方五点钟作训场集合,车队会在五分钟内出发。

她冲我道谢,将剩下的整盒烟都塞给我,利落地转身回营房去了。我对着月光举起那盒烟,是没见过的包装,很明显高级货,大概是她从自己的国家带来的。盒盖上印着烫金的凸起,大致能辨认出‘HEYIN’的logo,还有一个形似蛇的印记。我回忆了一下,似乎是听说过的公司,从前在新闻上也瞧见过他们来布法泽援建的事,只是不知道原来他们也会生产香烟。我聊有兴味地猜测着那位女士执意要去轰炸区的原因,天色不觉慢慢亮了起来。

五点钟,我在作训场看到了Rosa。我登上车子,递给她一把步枪,随口询问她是否用过枪。对方点点头,接枪手明显颤抖了一下。

两个小时后,我们的车队经过了大洞区外延。接连不断的空袭在昨天傍晚停止了——救援队已经撤离,布法泽曾经最繁华的区域现在犹如死城一般宁寂。到处是糜烂的血色,来不及清理的尸首残骸混着泥土堆积在废墟中,现在已经无人在意了。要不了太久那些尸体就会腐烂,露在外面的那些会被鸦鸟啄食,埋得更深的就会分解成泥泞的一部分,最后什么都剩不下。

我们在外延山路上隐蔽,敌方的战斗机在低空盘旋,虎视眈眈地监控着脚下的废墟。

诺,女士,您都看到了。我问Rosa。现状就是如此,满意么?

她沉默地瞥了我一眼,眼神同‘满意’绝对没有半分关联,我几乎觉得那双碧色的眸子里漾起了几分沉重的谴责,大概是无法认同我略显轻佻的问询。我忍不住好笑,又是一个生活在和平年代、满心自我的人。没经历战争的人似乎很难理解,战争真正残酷的不是血流和伤亡,而是绝望感从上到下无处不在的渗透。上过战场的人很难不变成兽,人的重量一层一层打着折扣,见到的愈多,人心愈麻木,而生命就愈发轻贱。到最后,原则和意义都变得不重要,活下来成了唯一的原则。

希望这番见闻能让你后面的工作更加顺利,女士。我真诚地告诫她:现在,端好您的枪,我们还没有脱离危险。

她的肩头又颤抖了一下,可这次她握枪的手没有颤抖。

<惘其一>

我将这个梦讲给姐姐听,她盯着我沉默了半晌,眼里透出近乎怜悯的心疼。

陆景和,梦都是假的,以后你不需要一个人面对那些。她踮起脚亲我的额头,再次强调:我不会让你自己一个人面对那些困境的。

我没有纠正她的说法。或许在她的眼中,我的确才是那个需要被保护的人。于是我搂住她的腰,把脑袋埋进她怀里,顺着那番话装模作样地抱怨,姐姐你又把我当小孩子哄了。她捏捏我的脸颊,陆景和呀陆景和,这么粘牙还说不是小孩子?

不是多么精妙的玩笑,但每次我表现出过度的占有欲时,姐姐都喜欢这样调笑我。她其实很清楚我真正的恐惧是什么,却总是装糊涂。事实上,我从来不在乎那些尔虞我诈,不在乎无妄的冤屈,亦不在乎扮演一个坏人。只要姐姐还在我身边,这些问题就都不是问题。

这辈子真正叫我情绪失控的时刻只有两次。一次是得知哥哥失踪的消息。那时脑海里面闪过了千百种可能性,一条条一件件都强迫性地指向最糟糕的结果。

另外一次,是我以为自己要失去她了。隔着人墙,我看到她伏倒在地双眸紧闭,身下溢着暗红的血渍。叼着烟卷的大胡子漫不经心地给枪上膛,用力压在她头顶,操着一口生硬的中文咧嘴冲我笑。

陆总,我们可没什么耐心。要不要合作,决定权在你。

我的血液一瞬间凝固了,耳畔除了呼啸的轰鸣什么都不剩。

商贾之家的惯性思维让我认定这世间的一切事物都有价码,都可以诉诸于交易。绝大部分时候我都习惯留有后手,从不允许自己落进那种被动的境地。甚至在我踏进那个屠场的时候,突袭队就在后方待命,不到三十秒就能冲进这间废弃厂房。

可当被交易的筹码变成了她,我才发现我没有一个三十秒可以赌。

那个瞬间我忽然想起从前姐姐偶尔会聊起一些类似“电车难题”的艰难抉择,每次她都是一脸苦大仇深,揉着额角直呼困难,说不要碰到才好。

这时候我就会抱住她,说姐姐不用发愁,做不了决断的话我来帮你。

她皱着眉:可是你怎么做到这么果决呢?

简单啊,我是没有道德底线的商人,利益最大化是我的优先考虑。

你又在乱说了。她咯咯笑着戳我的胸口,显然一个字都不信:你有一颗最柔软也最灼热的心脏,我知道的。

可她并不明白,我骨子里从来都不是道德感太强的人,也不会像她那样对“正确”的事怀有执念。姐姐热爱的那颗柔软温暖的心脏只属于她。在我卸下心防,拨开层层面具之前,那颗心脏是深海里冰冷圆滑的石头。她以为我拥有的那些美好品质,善良、机敏、坚毅…不过是因为选择拥有那些特质在大多数时候是更便利的选项,他们恰好符合了我的利益趋向。因此“为什么不呢”?

我将她的头发拢到耳后,双手捧起她的脸,弯下身子直视着她。

姐姐,有一件事情我没有乱讲,如果任何选择中涉及到你,那么你永远都会是我第一考量,无论代价是什么。

面对这样直白的宣言,她似乎有些触动,又有些忧虑。

可她并没有反驳。

直到后来,事情变得越发无可挽回。变故发生的那一刻,姐姐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很怪异的颓唐。仿佛困扰许久的梦魇终于照进了现实。懊恼与痛苦重拳出击,打得她应接不暇,可在那痛苦的间隙,心底里有一个刺耳的声音轻轻舒了口气。它说,果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念其一>

当那个蓝发的青年第三次经过我的花店时,我忍不住抬头看过去。不怪我多留心,在往来匆匆的本地人中,那张机敏的东方面孔实在太过显眼了。我匆匆给花喷完水,随手拿了一本书坐到门前长椅上,欲盖弥彰地越过书页偷瞄向他。

我点点头:她们叫克劳德莫奈,是布法泽开得最好的月季花(Rose)。

青年饶有兴味地欣赏着花瓣上油画般的色彩,又在店里挑了几种其他的花,请我帮忙一块包起来。用专业人士的标准来看,这个青年搭配花卉的眼光非常好。

我将花递给他,忍不住多嘴:她一定是个美丽的姑娘。青年的眸子里闪过一抹柔软,他点点头,注视着手中的花束,嘴角轻快地扬起:是的夫人,我的未婚妻是这世上最美好的存在,同她比起来,这捧蔷薇可要稍显逊色了。

说这番话的时候,那个年轻人脸上涌上了一瞬微妙的狂热。然而不过一眼,那抹锋利的热情转瞬即逝,几乎要我觉得自己是眼花了。

不待我回话,一声清澈的呼唤忽然自窗外远远传来,如同上了发条,青年猛地挺直了身子,冲我轻轻颔首,飞快向着那声音的源头奔驰而去。

我走出花房,远远望见了青年口中那位‘远比蔷薇更盛’的女孩。她穿着一条赤红的裙子,站在落叶纷飞的香斯科大道上,高高冲着青年扬起手。青年毫不迟疑地冲向自己的未婚妻,然后兴高采烈地拥抱住了她。阳光穿过树梢,温柔的泼洒在二人身上,为相拥之人镀上了一层发着柔光的金边。不知怎的,我忽然有些羡慕路边写生的画家,可以在这个再平凡不过的午后留下这样纯粹的美好一撇。

很久后再回忆起这个片段,我才意识到,我念念不忘的或许并非那对异国的璧人有几多美好,只是我的记忆为当时微不足道的宁静镀上了太多幻影。

就在我遇见那对年轻人之后不久,战争爆发了。

<辩>

“左律师,我跟陆景和遇到了麻烦。”

这是第一句话。

“求你帮帮我们…”

我连夜购买了前往布法泽的机票,在天色破晓前出现在了这片即将陷入混沌的土地。

她又说了那个字,那副战战兢兢的样子与我通常接待的委托人家属别无二致。在此之前,我从没想象过我这位高傲执拗的搭档也会在某一刻露出那种表情。她的伤还没好,领口的纱布下隐约渗着殷红。可她浑然不觉,只是一个劲地道歉,翻来覆去地解释自己思索了无数遍的辩护思路。过度的紧张让她失态,却没有影响她的专业判断。在我来之前,她已经做了全部可能做到的准备工作。很显然我并不是她第一个诉诸的求助对象,然而现在她已经将我看做最后的救命稻草了。

这幅模样叫我没由来感到心酸。我只能按住她不安的手,告诉她,她没有做错什么,陆景和也没有。我会尽我所能帮助他脱罪的。

这个回答并没有叫她放松,却堵住了她合理宣泄的渠道。她即刻安静下来,脸上却涌上了近乎绝望的颓然。

半晌她又轻轻叫我的名字,喃喃问道,“左然,我们做的是正确的事么?”

我不知道应当怎么回答。后果、正义、对错早在他们下定决心的那一刻就不再重要了。无论是她还是陆景和,都做了彼时唯一能做的事情。

我的片刻迟疑给了她答案,于是她也沉默下来。我们乘坐的车子在夜色中疾行,遥远的天幕中不时传来令人心惊肉跳的爆破声。干涸的大地摇摇欲坠。着眼当下的困境有时是最行之有效的逃避之法,我们不约而同地屏蔽了关于未来的沉重思考,将那令人痛苦的拷问留做贯穿余生的质询。

我在布法泽的中心警局见到了陆景和。他的手上再次带上了镣铐,跨国公司总裁的身份在战争罪面前显得过于微不足道,他在这里显然没讨到什么好处。见到我,陆景和显出几分惊讶。

“姐姐还好吗?”他摸摸鼻子,不自然地轻轻嗓子,挤出个笑容,“我可没想到她会去找左大律师搬救兵。”

“如果我是你,会收起这份嬉笑的态度。”我正色,“和印已经做了当下能做的一切尝试,可是情况并不乐观。陆景和,我答应她会把你捞出来。但你要明白,这件事不是金钱能够摆平,更不是我的一纸保证能做到的。你最好祈祷,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战况不要继续蔓延。”

“我明白。”陆景和点头,再次询问道,“姐姐还好么?出事之后她一直不肯来见我,我实在放心不下。”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你比我更清楚她面对的问题是什么。做好心理准备吧,最严峻的拷问,从你脱出庭审的一刻才会真正开始。”

陆景和永远游刃有余的脸上第一次显出了,“左然,如果你是我,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么?”

然而他旋即撤回了那个问题,“不,不重要了。只要姐姐活着,我什么都不在乎。”

可我们都知道,他并不是什么都不在乎。

<念其二>

雨下得很大,通往纪念园的路满是泥泞。

这场战争翻来覆去打了四年半,大洞区的重建在第五年才缓慢推进。战后第七年,我辗转回到了这片土地。罹难者纪念园就建立在中心广场外侧,这个国家近五分之一的人名镌刻在那些冰冷的黑耀石上,变成了再也不会回来的旗帜。

我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找到了女儿的名字。她还那么年轻,参与战争的时候还不到20岁。可一夜之间,一切都变了。

雨声徐徐,像是一曲低幽吟唱的挽歌。我在纪念碑前坐了很久很久,如果我的女儿在这里,一定会劝我快回去。

亲爱的母亲,逝者已逝,而明日依旧。上战场前,她常喜欢这样说。

那个孩子总是很有主意,大道理一套一套,比我这个做母亲的还会说教。然而现在,她说过的、做过的、坚持的,一切都烟消云散了。我甚至不知道她的尸身落在了何处。人就这么走了,什么都没有留下,只剩一个干涩的名字刻在石头上。那么鲜活的一个人啊,到最后就变成了一个名字。

离开纪念园的时候,我在一块特别的石碑前看到了一捧灿烂的蔷薇花。是克劳德莫奈。在这片破败的国土上早就没有这种娇贵的花了,那抹粉嫩与绚丽几乎让人觉得刺眼。我忍不住抬头去看放置那束花的人——是一个身形挺拔的青年,一头蓝发在雨帘中低垂着,叫人看不清他的神态。雨下的这么大,他却把伞留给了那捧蔷薇。

突兀的东方面孔在纪念园中过于显眼,我于是记起了他。许多年前——在战争开始之前,那个青年与他的未婚妻曾是我旧日和平时光最后残留的图腾。然而在那之后,他的名字一度同耻辱柱关联在一起,短促地吸引了国民在动荡不安时期的注意力。再之后,战争全面爆发,没有人能够再分出精力给那些异邦人,活下去成了更为严峻而现实的问题。

时隔多年,我没想到会在这里再见到那位青年,鬼使神差地迎着他走了过去。不等我靠近,两个保镖样貌的黑衣服男人忽然出现拦住了我,石碑前的青年回过头,目光半晌聚才焦在我身上,那双鸢尾花一般的眸子闪过了一抹黯淡的光,然后他摆摆手,示意他们放我过去。

“陆先生。”我叫出了他的名字。“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

他又盯着我看了半晌,冲我微微颔首。“我很抱歉,夫人。”

“我来看我的女儿。”我告诉他,“你是来…?”

他沉默了许久,目光紧盯着石碑上的某个名字。与我女儿所在的罹难士兵纪念碑不同,他所面对的是专为异国友军设立的纪念站。

他盯着的那个名字,写着“Rosa”。

我的回忆倏忽翻飞回那个有着明艳阳光的午后。已然记不清样貌的年轻女子,穿着一席红裙,在落叶纷飞的大道上热烈拥抱着自己爱人。然而现在,一如我的女儿,一如千千万万殒命在战火中的年轻生命,那抹热烈明媚的光芒变成了一个冷冰冰的名字,变成了回不去的曾经。

“我很遗憾。”我这样对他说。“记得你说过,她比这蔷薇还要美好。”

青年的瞳孔剧烈震颤了一瞬。那双眼睛像死掉的海子,空空荡荡,深得看不到尽头。

我对这样的目光再熟悉不过——每次望向镜子,我总能在自己眼中看到同样的可怖空洞。

我不知道在那对年轻人身上发生了什么,叫曾经相爱的人在异国他乡天人永隔。这理当与我无关,可面对着那双干涸的眸子,劝诫的话语却不由自主地从嘴边溜出来。

逝者已逝,而明日依旧。

<妄其二>

然而一次夜宴散场后,二少爷带着几分醉意上了车,一路望着窗外反向奔驰的路灯,忽然冷不丁开口:今天还没收到消息么?

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开口:二十分钟前收到了。那边一切都好,她自行跟巡逻的车队去了轰炸区,过午时分平安回到了基地。之后进了营房就再也没出去过。

汇报完了我才反应过来异样:诶…您知道这件事…?

二少爷轻笑起来,像是我说了什么傻话。在她身边的安排,怎么可能有我不知情的呢?

我透过后视镜偷看他,酒气让他的眼睛蒙上了一层雾,他在笑,可是眼睛里没有丝毫笑意。那双逾渐冷淡的眸子漾着粼粼波光。我不知怎么的,脑子一热就脱口而出:二少爷,你跟律师小姐真的回不去了么?明明你们那么在意彼此…

二少爷的动作一滞,嘴角尚未消散的笑意转而染上了讥讽。

我拉她做了共犯,逼她放弃原则成为自己最憎恶的样子,她恨我还来不及呢。

可是真的是这样么?

在二少爷被捕的几天里,我见过律师小姐最失控的样子。在所有人都一筹莫展的时候,她第一个行动起来,带着未愈的枪伤东奔西走,连续三天没阖眼。

那之后不久,左律师来到了布法泽。在战争全面爆发之前,他从法庭上捞出了二少爷。庭审那天是那两个人第一次在二少爷被捕后相见。他在拘留所的状态很糟糕,整个人消瘦了一大圈,下巴上生出了许多杂乱的胡茬。自从走上被告席,二少爷就一直伸长了脖子寻觅着陪同席上的人。我小心同二少爷招手,他的目光顺着我落在了身边的律师小姐身上。然而整整四个半小时的庭辩,律师小姐一眼都没有看二少爷。从开庭第一秒到法官落下宣判,她一直在无声地流泪,好像兀自做下了某个无法由两个人承担的决定。

可律师小姐没有动。眼睛空洞得如同碎成千百片的砂。

经历过那样混沌的日子,我始终无法相信律师小姐会恨二少爷。只有爱才会把人变成空洞的野兽,在最无我的希冀中滋长出恐惧的漩涡。明明谁都离不开谁,为什么偏要画地为牢彼此错过。

我这样对二少爷说。他像看一个陌生人那样盯着我看了半天:我都不知道你原来还是个爱情专家。可是温辰,爱并不是所有事物的答案。其实我们都从来没有质疑过对彼此的感情,可是这份感情太沉重了,沉重到变成她背上的魔鬼,变成她不得不承受的罪孽。姐姐在追寻一个答案,为此她需要足够的自由和空间,我不能资格锁住她。

二少爷很少这样郑重其事地诉情,好像这些话压在心中太久,他需要借诉说之由再度把这些话讲给自己听。这让我无法确定他是在说服自己还是说服我。我很难共情二少爷和律师小姐之间的默契。但我能看出来,即便理性条条款款讲述着正当性,这样的决定对二少爷依旧是种折磨。

接到律师小姐在战区失踪的消息时,二少爷正在开股东大会,那份讯息率先传到了我这里。轻薄的传真纸张在手中变得沉重而滚烫,我如鲠在喉,踮着脚尖越过玻璃看向二少爷,犹豫要不要打断会议。

二少爷却像是感知到了什么,忽然望向我的方向。看到我的神情时,他显然什么都明白了,抬手示意中断会议,大步流星地冲出会议室。捏着那张只有两句消息的传真,二少爷的手背上青筋暴起,身子剧烈摇晃着,几乎要站不稳,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安排飞机,去布法泽,立刻。

这并不容易,几年前针对二少爷的指控虽然未能生效,作为判决的一部分,他仍然被限制入境。更不用提战争爆发后常规交通渠到悉数受阻,现在想合法进入布法泽简直难上加难。

然而我同样清楚,二少爷不是在同我做商量。现在我们去得也要去,去不得也要去。

<惘其二>

选择竞标布法泽援建项目时,我曾以为这只是和印拓展版图中一个小小的节点。很久之后我仍常忍不住自问,如果知道那年秋天随性而起的行程会彻底改变我和姐姐此后的人生,我是否还会坚持最初的判断。

人生轨迹是太玄妙的事情。当你走过那些悲喜荒诞的故事,站在上帝视角回望,一切都仿佛有迹可循。讽刺的是,那些造成人生变故的节点总是狡猾而隐蔽,遍历之时丝毫无法察觉。

在我与她分开之后,温辰曾经问过我,为什么不去追回律师小姐。

他并不知道,这样念头曾拷问过我多少次。最开始的日子里,我每天睁眼闭眼想要做的事就是怎么将她寻回来。

姐姐离开得太匆忙了,家里到处都留着她在时的影子。有几次我在旧日的梦中醒来,忘记了她已不在身边,仍习惯性地探身去拥抱她。我的手臂落了空,梦也是。

那一刻我忽然很想不计代价地将她带回来,牢牢锁在身边,就像去看照一只黄金鸟笼中的夜莺那样,让她成为我一个人的财宝。恶魔的声音喃喃低语着,说哪怕采取强硬的手段,哪怕就此剥夺了夜莺啼唱的权利,我只要她在这里。

这样的思绪只存活了一瞬。下一秒,我猛地回神,被自己方才的想法吓出了冷汗。霸道总裁不适合我,姐姐也绝不可能成为金丝雀。打着保护的旗号折去她的羽翼,这是太虚伪太自私的爱。然而我已经做过一次这样的事情,为了救她而选择将她推上内耗与自责的刑场。

在外进修的时候,我有几次偷偷去了她的城市,隔着人群远远遥望。

几年后,当我重新踏上布法泽的土地,迎接我的是夜幕中猩红色的空气,火药刺鼻呛人的味道裹挟着血液的土腥味尖锐地钻进鼻腔。温辰小跑过来递给我口罩:二少爷,是驱逐弹,这里不宜久留。

我们换了车,借着夜色一路向着作战区前行。窗外不时响起刺耳的爆破声,无线电中一直嘈嘈嚷嚷不停。从当地临时雇来的佣兵已经先一步去了情报中的地点。在满目残垣废墟中搜索一个小小的目标无异于大海捞针。佣军头领骂骂咧咧地开出了很多个零,在无线电那头用生硬的土语一再叫嚷着什么。我问向导他说的什么鬼话。向导犹豫了半晌,支支吾吾说,他说你要找的人没可能还活着,基地的营房都被炸成泥巴了。一个小时前部队最后的车队也撤离了,要不了多久这里会变成大洞区那样的鬼城。东家,还找么?

找。我说。双手的指甲嵌进了掌心的肉里,但是我的神志异常清醒。炸成泥巴就找出肉糜拼到一起,炸进地心就掘地三尺把骨头刨出来。

温辰在旁边坐立不安,苦着脸瞄我几次欲言又止。我冲他摇摇头。除非亲眼见到她的尸体,我不相信任何告诫之言。

爆炸声几次响起在离我们极近的地方,气流冲击着车子摇摇晃晃。耳畔不受控地响起嗡鸣,如毫无边界感的蜂蚁成群结队钻进脑子里。我讨厌这样近乎麻木的空白感,可怖的既视感在那片空白之下伺机潜伏着,试图将我拉回某个急转直下的瞬间。

姐姐遇袭之前的六个小时,我们在政府大楼前告别。我拉着她的手反复询问,姐姐,你真的不能陪我一起去么?

她的笑容宠溺又无奈:陆景和,我现在的身份是你的未婚妻,不是和印的法务代表。她说着,再次认真整理起我的领带,一点点将领口按平整:大总裁,这可是建设信息安全的项目,您能不能在合作伙伴面前表现得尊重一下保密信息?

姐姐建议正确得一如既往,可我一点都不想跟她分开。

对着那样一双春日般的眸子,我怎么可能说得出不好。我最终乖乖听话,看着姐姐一步三回头地朝我招手,身影在保镖陪护下消失在街角。是啊,按和印在这里的长期规划,以后少不了来这座异域国邦的机会。

日子总还长着呢。

然而彼时我们谁都不知道,那一刹已是我们最后的宁静。

<战其二>

匆匆穿行过训练场的时候,我迎面遇到了Rosa。她抱着一卷材料,神情焦灼地与同行者争论着什么。我的脚步不觉慢了下来:“女士们,需要帮忙么?”

Rosa从那些材料后面探出头来,见是我,她的眼睛亮起来。“耶萨尔先生!您来得正好。”她不顾同伴的阻拦,压低声音向我询问起军中的流言,“中心区真的准备全面弃守这里了?”

“大概是吧。”我扬起眉毛,忍不住调侃:“我还以为你们才是给司令部传递裁决书的人呢。”

通常Rosa不会在言语之争上落下风,然而这次她直接忽略了我略显刻薄的打趣,眸色一暗,沉吟道,“是真的,可这实在太快了…”

这种认真的态度让我几乎不好意思继续开玩笑,于是我也正色道:“我很抱歉。”

Rosa却不在意我的态度,她与身边的女士交换了一个略显不安的眼神,显然是在盘算下一步要怎么做。

来到基地以后,这些援助律师每天都泡在司令部的会议里。老实说,把一群本应呆在后方办公室里的文职人员派来前线本身就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除非联合政府有不得不让他们来的理由。

谁都清楚,作为联合政府最无关紧要的成员国,布法泽在大多数立场上远没有实质决断权。太多大山压在头顶,那些高高在上的声音轻而易举地化解了我们的战争主张。与其说联合政府希望帮助我们获得胜利,不如说他们更在意的是体面地结束这场纷争。

现在这群代表联合政府的口眼、喉舌、大脑——你可以用各种类似的词语形容他们——不远万里来到前线,正是为了来实现这一份“体面”。政治家的考量远不是我们这些士兵应当关心的事情,可是眼下,这些坐落神经末梢上的眼睛却让我们不得不正视未来即将发生的一切。

巡逻的时候我偶尔能听到营房里传出的争论。那些援助律师总喜欢激情高涨地高声辩论,试图用言语战胜对方。而在那些声音中,Rosa的声音总是格外扎眼,字字铿锵,提案激进得完全不像个握枪时手会颤抖的人。

那之后我们很快明白了她的立场。有别于那些代表着联合国态度的大脑,她竟然认真地试图成为我们的舌。这种表现不免让我感到惊奇。老实说,一个第一天就想尽办法要去轰炸区的人会是什么好身份呢?要么是毫无求生欲,要么是带着不得不完成的任务。

从大洞区回来的路上,Rosa曾经事无巨细地问询过我现状,不是司令官先前介绍过的那种宏大战况和政治形势,而是身处前线的战士们所面临最直观的困境。那些问题太过细碎,几乎让我无从推测她询问的动机。采访式的问询一直持续到巡逻车平安回到营地,她目光凝重地向我道别,表情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那之后,她变成了团队中的不和谐音。考虑到她应当代表的立场,那一次次的辩论和据理力争并不是容易的事情,对此我不得不对她的选择表示尊敬。在几次将“非正义打击”变得师出有名后,连长官也将她从一开始的重点防范对象添加进了内部白名单的榜首。

只可惜一次小范围胜利、几次有效的反击并不会阻止时代洪流的奔涌,观望着形式,我们心里都明白,事态总有一天会走向分崩离析。

“很遗憾,布法泽不能成为一面苍白的旗帜或是书页上的寥寥悼言。从一开始我们就没有“站着胜利”的资格。”我看着她们,尽可能真诚地劝诫道,“我很感谢你做出的努力,可是中心区做出这样的决议只是早晚的事情。当他们决定不再接受国际‘援助’后,你们很快会成为这里最不受欢迎的人。”

这些话对Rosa而言并不是新闻。类似的分析那群聪明人早就做过不知多少次了。可是即便如此,她仍然选择来找我当面质问,这又让我觉得,这位女士显然不是‘聪明人’中的一员。

“趁着一切还不晚,回去吧,没必要做多余的事。”我劝说道。战斗机低空飞行的音波为这段对话建设了最聒噪的背景音。Rosa抬头看看天空,没有反驳,“我明白的,耶萨尔先生,我明白。我只是不甘心…”

我把军报中必要的讯息同步给两位女士,请他们把消息带给其他律师团成员,即刻准备撤离。Rosa欲言又止,盯着我手中的信函看了半晌,然而这次她没有继续坚持,冲我微微颔首,跟同伴一起快步向着营房的方向跑走了。

半个小时之后,律师团在营房前集合,一同登上了紧急撤离的车辆。

然而Rosa不在其中。

<戒其二>

起初只是怀着一份善念,一簇单纯的期许来到这片土地。资本的考量自然是有的,然而对和印而言,参与布法泽的招标和长期投资远不止是一个经济决策。

因为见过这片土地最鲜活的样子,于是自然地想要将那些美好延续。可无人预料到善意也会变成最锐利的爪牙,变成促成悲剧的魔鬼。

在报名参加国际援助项目这件事上,我并没有全部对程澄说实话。听我说了自己的想法,安老师的第一反应毫无疑问是反对。她语重心长地劝导,说这个项目本身是有意义的,但我绝对不推荐你去。

你向来是个心思很重的孩子,可是在这件事上你逼自己太紧了。过度的自省等同于自大,战争是太大的议题,从来不是个体能掌控的范围。即便那时候你牺牲在那场绑架中,该到来的历史进程依旧不会改变。试图背负战争简直是过于狂妄的愚行。

安老师说话向来直接了当,总能一针见血地戳破对方心里那点不便明说的幻念。

可这次她想错了一点,我并没有抱着向死之志想要回到那片土地上。她们担心的那些事情,从来不在我的思考范围内。我把自己的计划书发给安老师,连同这一年来进修的成果和心理测评报告一同提交。

我信任你会珍惜第二次生命,请不要做让爱你的人们痛苦的事。迈向明天需要的往往不是孤注一掷的决心,而是接纳过往的勇气。用双眼再度丈量那片土地或许不是最糟糕的决定,孩子,希望你能在荒芜之地找回跨越明日的意义。

在一切变故中,我可以憎恨许多事物,包括我自己,可唯有他,唯有陆景和,我没有资格去投射丝毫恶意。

那年春天,我协助和印起草了布法泽援建项目的竞标书,夏天来临时,工程已经如火如荼地开展起来了。一场合作延伸出了更多合作,陆景和抓准机会,当机立断拿下了更大的单子,与布法泽政府签订了项目投建升级通讯传播。我原以为他会如常找我来处理法务,可陆景和支支吾吾地拒绝了我的参与,含糊着说这次的水深,再往下是要签保密令的。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和印在布法泽的交易对象已经延伸到了政府与军方。他不愿我参与这种重点保密项目毫不意外。

秋天,陆景和再度前去布法泽出差,软磨硬泡拉我一起去度假。恰好我手上的案子告一段落,脑袋一热就同左律师请了假。然而自打我们落地,陆景和就被各种预期之外的事情绊住了手脚,成天忙得焦头烂额。印象中他鲜少在规划上出现失误,这次又偏偏涉及高敏感信息的内容,我问也不是不问也不是,只能在心里打鼓。陆景和瞧出了我的不安,拍拍胸脯安慰说,没事的姐姐,在外面做生意这是常有的事,我们手伸不了那么长,难免遇到规划之外的事情。

不管是怕我担心所以刻意隐瞒,还是真的只是我多心,既然陆景和这样说了,我便照单全收。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早上,我们在政府大楼前道别,我按照原定的行程去滨海旧区闲逛,车子行过滨海国道的时候,一辆大卡车忽然从侧方冲出,径直冲我们而来,巨大的冲击让我在瞬间失去了意识。

那之后我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梦中充斥着嘈杂混沌的噪声,尖利的巨响一次次炸开在身边,仿佛我正置身于某个黑帮老港片里。

再醒来是医院。

姐姐!

大脑仍然混沌着,然而第一眼看到陆景和便叫我不由安下心来。我挣扎着抬手,想要擦去陆景和脸颊的泪,可他却下意识躲闪了一下。那时我只当他因为将我卷进危险而愧疚,于是宽慰他,我们又过了一关,一切都会好起来。

等到第二天,换药的护士无意间打开了广播。听到新闻的时候,我才真正意识到过去的几十个小时中发生了什么。

绑架我的并不是陆景和含糊着告诉我的‘商业竞争对手’。那样装备齐全的武装力量想也不会是私人雇佣兵。事实上,那是一场早有预谋的袭击,远在和印第一次同布法泽政府商谈,我们就成了恐怖组织眼中的招摇旗帜。和印为这片国土带来了新阶层的通信技术变革,然而这同样意味着,潘多拉的魔盒握在一人之手。

陆景和不是不明白这些,然而野心和盲信叫和印看轻了这场合作的重量。

『我们只是想要与贵司达成一个小小的合作。』

『用您夫人的性命,换取一座城的通讯秘钥和布防规划。陆总,你是聪明人。这么划算的买卖可不多见。』

陆景和轻描淡写地略过了发生在那片废弃厂房中的事情。可是很显然梦境中的战乱并非我的臆想。对于陆景和最终做出了什么样的决定,‘我活下来了’这件事情本身便是最好的答案。

这个结论迟钝地缓缓渗进大脑,无名的恐惧即刻像蛇一样攀爬上我的后脊,吐着信子一点一点扼紧了我的喉咙。

“陆景和,你疯了!告诉我你没有按他们说的做。”

“姐姐,我没有选择。”

他并非没有选择,可是拿我去冒险的选项从未走进过陆景和的大脑。这让他的抉择变得无解而理所当然。作为被拯救的人,我没有任何资格去埋怨他的决定。然而我的双手仍不住颤抖着,几乎喘不上气来。

我们都清楚陆景和交出那些信息意味着什么,现代战争的起点永远是信息,新闻中试探性的暴乱只是个开始,真正的后果远非我们或是和印能够承担的。从陆景和选择不计代价救我的一刻起,我们已是历史的罪人了。

面对着我几近歇斯底里的反应,陆景和只是紧紧抱着我,什么都不肯分辩。可我的耳边却响起他从前曾说过无数次的话。

『姐姐,我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你。』

『可别把我当成英雄,比起去救电车那头的人,我只要你好好活着。』

『你是构成我的另一半拼图,是超越一切代价的终点。』

『我的极限掌握在姐姐你的手中。而我所能做的…是让你自由地成为自己。』

『姐姐,我爱你。』

陆景和从来没有掩饰过那份决绝的、偏执到超越一切普世价值观的爱意。然而我竟一直未能理解那份爱到底有多么沉重。人能够为了另一个人犯下多大错误,付出多少代价呢?他越是心无芥蒂地看轻那些代价,我就愈发无法原谅自己。

我推开他,擦去泪水,语气平静地让自己感到害怕。

“陆景和,我不会让你去承担那些代价的。”

陆景和露出错愕的神情。而我没有再看向他。

窗外的晴空染上一层灰色,遥远的炮火声刺耳地钻进心脏。忒弥斯高举的秤杆逐渐倾斜,他乡无妄的灾厄被一个规则之外的存在高高扬起,播撒进风里。电车隆隆驶来,尖锐的鸣笛声审判着我自以为是的良知。

房间里的大象直到此刻才无比清晰地映进我的眼里:在偏执的爱意中,我与陆景和从来没有任何分别。

<无主絮言>

(一本自战区由民间搜救队清点寻回的笔记。笔记本上没有名标,封皮上粘着一枝蔷薇干花。经过炮火的洗礼,这本笔记染上了淡淡的火药味,纸张脆弱枯黄。在笔记中夹带着一些无名的书信。经其收藏者应允后,整理收录如下。)

【信笺其一】

知名不具。展信安。

我正在前往布法泽的飞机上。领队再次要求我们确认紧急联系人。我犹豫了很久,还是没有写你的名字。如果真的发生了什么意外,我希望你永远不要知道。

罪人也有怀念的资格么?我不知道答案,于是我登上了这架飞机。

制式用品之外的个人资产被要求精简到了极致。思来想去,我只带上了一朵克劳德.莫奈的干花。在我提交申请后的第二天,某人将那枝蔷薇放在了门房外的花桶里,丝带上写着知名不具。

好一个知名不具。

但我确实很喜欢这花,像当年你第一次在布法泽送我克劳德莫奈时一样喜欢。

去往战区的消息有一万种渠到传递到你面前。但你放弃了一万零一种阻止我的方法。

谢谢你选择尊重我的选择。

【信笺其二】

来到布法泽的第一天,空袭的余波尚未宁寂。天空是暗黄色的,烟雾里夹杂着刺鼻的呛味,遮蔽了视线中一切有形之物。就好像误闯进一副饱和度过高的油彩,每落下一笔都染着死亡的味道。去往基地的公路截断式的封锁着,每经过一个哨卡就要接受盘查。越靠近战区空气中的血腥味就越重。沿着公路有不少临时搭建的救助营,老人跟小孩子挤成一团争抢着食物,对营地外无人看顾的尸首视若无睹。秩序是无人在意的文明印记,这里的现状比我们在新闻中知悉的还要残酷。胃里无法自控地翻江倒海,我却做不到闭起眼睛不去看。

即便已经来到了这片土地,我仍不确定自己在期待一个什么样的答案。正义老早就死在了那场庭辩中,死在了那间病房里,现在去谈弥补和赎罪未免太过虚伪。安老师说我需要重新找到接纳过去的勇气。我深以为然。如果一定要找一个突破口,我想去大洞区看看。

【信笺其三】

我的无理要求得到了回应,巡逻队带我一道去了大洞区。

我曾见过这里最鲜活的样子。老城区道路旁栽种满了高大的梧桐、一家家店铺琳琅满目,鲜见为工作焦头烂额的人,大多数时候人们脸上都挂着宁静温和的笑意。沿着市集大道一路下行就会来到海边,礁石上总是落满了狡猾的海鸥,挥一挥手就会飞过来接受食物的好意。再远一点的地方是学校和公园,年轻人最喜欢去的艺术区也在那里。我花了一整天呆在那些街区,看踩着滑板的孩子翻飞跳跃,采风的年轻画家在他们身边匆匆支起画板,而一步之外的涂鸦墙边,街头艺术家又拿起喷罐,将绘画者变成新的画作。

可现在,满目疮痍是太单薄的形容。我试图在一片废墟中辨认城市的方位,什么都没有了,中心广场上地标性的巨大雕像炸断了一大半,只剩了一截底座。领队的上尉先生说,那座雕像是从前请了他国建筑师前来铸成的,号称坚不可摧,足足抗住了四轮轰炸才轰然塌落。

在我们前往下一个地区的路上遇到了空投物资,那些箱子上面都印着淡紫色的蛟龙标志。上尉先生说,战争开始后不久,类似这样的空投每两个周都会发来。他拿出印有和印商标的烟盒,指着上面的印花,说哦对,对,就是这帮人。

我忽然意识到受困于过去的人不止是我。可是你似乎从不会为应当做什么而困扰,直接去做反而是最行之有效的方法。

那一刻我好像知道了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样的答案。如果做一个灰色地带的人能够带来不一样的转机,或许从一开始这就是应行之事。

这片满布疮痍的土地有自己的行事规则,道德是人性光辉的最后一块遮羞布,理应平等地约束每一个人。然而当约束走入迷途,成为只悬于良善者头顶的枷锁,道德和正义便失去了意义。如果安老师听到我的这番谬论大概会头疼。可是我第一次认真地想要去做结果正义的拥护者。

我想要帮助他们。沾满罪孽的手也拥有为被加害方谋求权益的资格么?从前我会对这样的想法嗤之以鼻,可现在,这是我唯一应当坚持的事。

(中间的许多封书信被血水黏着在了一起,变得难以辨认。)

【信笺其八】

没人知道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到底是哪一根。那一刻来临时,倒地的骆驼在疑惑,稻草也在疑惑。

近来我常会在工作中想起你。好几次与旁人争论得面红耳赤时,你的声音就突然响起在耳边。

你说:姐姐,那你要去哪儿呢?

来到布法泽以后,我开始经常做梦,梦见你,梦见过去,然后梦见那间厂房,那次庭审,梦见你空洞的眼睛。那些梦境常常终结于剧烈的枪声。我睁开眼,你的样子就迅速弥散在浑浊的空气里。

队伍中的每个人都知道,离开这里的日子恐怕已经不远了。在曙光到来之前,灰色只会进一步蔓延。直至那伤口被撕裂,然后一切秩序重新建立。关于这里的未来,我私下里联系过基地的司令员,那位总是不苟言笑的长官默许了我僭越的问询,可他没有给出我期待中的回答。

他说,女士,无论出于什么样的立场你都应该回家了。我们感谢你所做出的努力,可背离来处对你而言并不公平,已经足够了。

我不确定自己做的是否真的足够了。但那一刻我忽然生出了想要回家的念头。

家已经是太遥远的概念了。

家里有你。

【信笺其九】

律师团在几个小时前先行撤离了,我没有同他们一路。

在我们收拾行囊的时候,一个救援兵匆匆跑进我们的营房,目光焦灼地四处张望,很快看向我的方向,毫不犹豫地冲过来,利落地摘下头盔和护目镜,露出一头爽利的金发。那是个年轻的女孩,磕磕绊绊地说着,救援队发现了一群被困在废墟里的外国商人,随行的向导躲避时被流弹击中去世了,剩下的人也大多受了伤。救援队试图同他们交流,却因为语言不通始终没法引导他们做出有效回应。

她飞快说着现状,比手画脚地希望我能去帮忙。等说完才留意到周遭人的行动,后知后觉地瞪大了眼睛:你们要走了?

我摇摇头,被困的人在哪儿?我跟你们去。

女孩短暂晦暗的眼睛瞬间亮起来,拉住我叽里咕噜地说着感谢,说救出人来之后一定会送我赶上大部队的。

律师团离开的同时,我登上了救援队的车。车子一路反向而行,朝着炮火最盛的方位前进。那位救援兵小姑娘就坐在我身边,见我在笔记上写个不停,好奇地看过来,然后指着封皮上的干花惊奇道,是克劳德.莫奈!她喋喋说起从前的事,说自己的母亲从前在大洞区的香斯科大道开花店,总能看到她摆弄这些花。

我从没遇见这么乐观健谈的士兵,这样想着,便不觉问出了声。小姑娘愣了一下,灰扑扑的脸上漾起笑意:那还能怎么办呢?就算是这种已经被火药染成红色的天空,也依旧有日升日落。人类最苦也就是这样了。还活着,就继续往前,多做点自己认定的事,然后再多做点。

车子在炮火声中一路奔行,两个小时后我们抵达了目的地。除了偶尔需要躲避巡查机,救援行动非常顺利,我成功跟被困的灾民取得了联系,一个小时后除了一名失血过多死亡的老者,其余被困人员被悉数救出。救援兵同基地汇报了情况,告诉我大部队还在机场等我,接下来兵分两路,有人会抄近路送我去跟他们汇合。

分别时那个话多的小姑娘叫住我,再次向我道谢。末了又犹豫着压低声音道,我之前就听说过你——从新闻中。很抱歉你曾在这里遇上那种可怕的事情。你是个好人,非常好的人,愿你今后永远能见到金色的日出。

写下这些字的时候,我正在前往机场的路上。这个世界上有太多复杂的事情,每个人都有着不得不努力生存下去的理由,都在为一个日升日落而挣扎着向前。

我想,这次我真的有勇气接纳过往了。

我要回家了,陆——————

(内容到此戛然而止。后面的纸张被利物刺穿,大片的血迹将其浸透。)

<一则讣告>

刊录于联合军报六百二十七期二版

联合政府国际援助高级律师代表,Rosa女士于9月23日参与战地救援任务时遭遇空袭,不幸殉职,享年27岁。她始终以高度的责任感和奉献精神,致力于人道主义救援事业,为我们树立了崇高的榜样。我们对她的离世深感痛惜,谨向其家属致以最深切的哀悼。

“我所要见证的都已见证。我所要完成的都已完成。”

伪全员向。

一个童话风的架空故事。一位兰台的远游。

成年的前一年,我收拾行装,独自踏上无尽的旅途。

那年,巫师造访我家。巫师来自东方,走过很远的路,年轻的眼透着慵懒的倦意,令人想起伸向池中的柳枝。

巫师从腰间取下翠玉做的酒壶,要求用家里新成的美酒满上。那只手掌大的酒壶如同无底洞似的,吞掉了整整两大坛。直到巫师满意了,用那同样懒散的眼神笑起来,将它收回腰间。

他说:“你缺少一颗心。”说时他冰凉的手指,指向我的胸前。

“严重吗?”我问。

“不好说。”他回答。...

“不好说。”他回答。“这要看你在人间,是否想要一颗心。”

他递给我一盏炉子,灌了一大口酒,踉踉跄跄地离去。

我在初秋茫然踏上旅途。

我走出我可爱可亲的家乡,走到山岭中去。

在山道上,我见到一个书生。

书生就是书生,书生像是天下所有的书生。穿着布衫,瘦削地背着书筐前行。你不能说他同他以外的书生,明显有何种分别。

我们碰巧同行。为打发漫长山道上的无趣,我便问他要向哪方行?

“长安。”他说。“我要去长安。”

“哦,好吧。”我说。我小心地将炉子拿出来。炉子暖烘烘地消耗着香料,发出一抹悠长的青烟,烟丝漂浮着隐约指向东方。

我问他:“那个地方就是长安?”

他眯起眼睛。

“对不起。”我感到烦躁,于是如此应付道。“我没见过其他的书生。”

“你会见到他们的。”他说。

他忽然变成了许多人。变成青年也变成老人,变成守将也变成文臣,变成男人也变成女人,变成得志又失意的无数人。

我明白原来这人不是书生,他是这山间困住的一个鬼魂。我立刻慌张地背上所有物,不舍昼夜地向山下跑去。

我走进西方的山脉之间,于群山驻足处寻得一方天地。

经历如此一切,秋日迟迟来到。这真是一个漫长的秋天。

这群山之间很是安逸,也有人的所居。秋日的早雾在此地肆意弥漫,我向溪边院落投宿。

院子的主人是一名医师。医师身穿翠绿色的长袍,体贴我跋涉如此长途,很快为我安排舒适的住处。他给我喝一种此地植物制作的特殊饮料,以解旅途疲倦。

我们坐在窗边谈话。

秋天还没有来到这避世的西方,亭苑中一切欣欣向荣,仿佛依旧身处一个被延长的夏天。阳光散漫地照着低矮竹篱外的溪水,一群鹅黄色的鸭雏正试探着下河。

医师的院子里种满种种奇异的草木,大半是我从不曾见过。我于是向他求药,问是否有一种药方能使我获得那颗心。

“世上并没有这种事。”医师摇头。“一颗心不能如此轻易地获得。”

院里饲养的动物喧嚷起来,原来有人上门问病。

“也许有另一种办法......”他走到门口,转头来看向我。浓黑的长发垂在他身后,仿佛他也是院里的一株植物。

于是,我暂时留在此地,当医师的学徒。

我学习每一种草药生长的喜好与入药的效用,学习如何妥善地照顾每一个上门的病患。

在没有病患的日子里,药师带着我在锦带似的小溪边漫步寻花,乘晚就在任何一间农舍处投宿。

日光晴好的时候,我们晾晒屋子里的无数书稿。有圣贤的书,有抄录的经文,有无数救人治病的药典。

混在这些当中的纸片上,一首首写着医师的诗句。

“我已精熟药理,医治百人,却没有长出我的心。”我抱歉地对他说。

药师没有阻拦。他看向我手中那只飘着青烟的香炉,此时它正指向北方。

“长安。”

医师叹了口气,向群山之外的地方仰望。那目光眷恋如望向一个久不曾逢的故人。

“你还是得去长安。”他说。

临别之时我问他,您垂老西南,找到自己的心了吗?

他并不回答。

我离开医师的住所,向着北方走去。

经历如此一切,秋日尚未完结。这真是一个漫长的秋天。

我来到北方,这里苍茫地下雪。马蹄在雪上奔跑,溅起雪泥满天。

一位侠客从胡人的弯刀下救我一命,告诉我带着如此丰富的行囊在北方走路很不安全。

“可我得到这边去,”我说,给他看手里的那只铜炉。“我得在这里找到我的心。”

侠客将那炉子抓在手上,看了许久又还给我,不知从中研究出什么名堂。

然后他喝了一大口酒,开口大笑起来。他身上的大髦随着笑声与烈风颤抖。

“心么,这个我给不了你。”他说。“除非你要一颗黄金打造的,或者琥珀磨成的,或者从杀死的胡禽的胸口取出的.......”

“这些我都不要。”我回答。“我不要金钱,不要名声,不要利益。我只想要属于我的心。”

他低下头难得正眼瞧我。侠客的头发是白的,一路白到眉间。我不知道是因为雪不绝地落到他的身上,还是他同看上去的那般,不过鹤发童颜?

于是我开始跟着侠客流浪。

侠客喝酒,侠客打马从塞草之中穿行。醉酒的时候脱下长袄甩在地上,提着笔就往洁白高贵的毛料上写字。

我上前制止。如此昂贵的面料,脏污了实在可惜。

侠客失望地看着我。在他爽朗的眼里蒙着一层酒气。

“这算什么?”他说。“不过一件御赐的袍子。世上的皇帝多的是,御赐的袍子也多的是。”

“可是世上只有我——”

他仰面倒下,手指向苍茫的长天。

“世上只有我一个好诗人。”

诗没有写完。侠客醉倒在诗行里了。醉倒的侠客将笔也丢在地上,笔打着滚钻进草丛里。

侠客开始和我说长安,口气像是说起一位背道而驰的故人。

“我把心丢在那儿了;我把我最好的年岁也丢在那儿了......好在我把我的诗装走了......”侠客喃喃低语。

此后数日我们默默不语,各自行路。走到赤白的水的源头处,我转过身,头一回面对侠客。

“我要走了。”我说。“我的青春还没有开始,我得趁秋天结束之前到长安去。”

“长安。”侠客说,往嘴里灌了一大口酒,把接下来的话全都咽了下去。

临别之时我问他,您仗剑远游,找到自己的心了吗?

我辞别侠客于关门,向着东方走去。

经历如此一切,秋天正到兴浓。这真是一个漫长的秋天。

我来到东方,这里长河宽阔。浩浩荡荡地水去不复回,水鸟惊疑不定地到处哀鸣。

我在渡口向人问船,一只小舟轻快地向我划来。船家穿着朴素的麻衣,带着一顶草编的斗笠,长身直立,飘飘乎如欲羽化登仙。

“我可以摆渡你。”他说。“上船吧,我们要出发了。”

等我坐到船上,才忽然想起我一没告诉他目的地,而没问他如何支付报酬。现在为时已晚,船已轻盈地跳跃到江心。

“我们要去哪里?”我抱紧我的行囊,警惕地提问。

船家放下那只翠竹做的桨,在船头盘腿坐下来。发髻束得松散随意,有两绺从脸测垂落下来。垂落的发顺江风飘扬,似乎两根金乌的羽毛。

“我们哪儿也不去。”船家说。“我们就坐在这山水之间,坐在这天地之间,放舟江河湖海,遍历江北江南。”

“这不好吗?”他转过头来问我。这时候月出东山,水光清冽。天地之间,我们仿佛唯一的舟子与唯一的行人。

“天下一样苍茫广阔,去哪里不是去呢?”船家反问我。船桨轻轻拍击着船身,以此击节长歌。

我并不通晓音律,但那曲调着实难以为听。可船家不管,放任歌声在水中荡漾。歌词我从没有听过,似是船家即兴的发挥。

他把无限的才情,通通倒进长河里。

“你有这么好的诗,这么好的文辞,我可以替你抄录,帮你带到长安去。”我试图同他谈谈。“你不该埋没在此。你该到天上玉堂里去。”

他嘻嘻笑起来,停下唱腔。

“哦,长安啊。”他说。他悠然地说起这个词,仿佛那是前身的经历。

“我不喜欢长安,长安也不喜欢我。我不会再去那儿了。”

“不过你是要去的,我倒可以送你去。”

“在去那儿之前——”他站起身。东方既白,我终于得以看清他斗笠下的容颜。他年轻又苍老,同时充满疲倦与朝气。

“你得先去见一个人。你得先去江南。”

临别之时我问他,您放舟江海,找到自己的心了吗?

我于渡口舍船道别,向着南方走去。

经历如此一切,正值月满中秋。这真是一个漫长的秋天。

我来到南方,这里花草如烟。船在城外古渡泊岸,排闼一色青山。

顺着船家的指引,我沿着漫长蜿蜒的小河经过繁街闹市,走过村舍农家。城墙在这里走到尽头了,不甚整齐的边缘指向郭外青山。

我拾级而上。江南四百八十所庙宇,全都掩在半山的云雾丛里。

在其中的一所里,我找到了那位禅师。我来时他端坐蒲团前,一只颓唐的哑驴拴在门口的松树边。禅房深藏在寺院深处,寺院深藏在一群山间。

博山炉飘动的烟雾在这里停顿。

我将行囊放在门边,虔诚地捧着那只炉子进到屋里去。禅师看上去已经老透了,令人想起一颗熟过了头而腐烂在泥地里的果实。

因为在这征途之初的遭遇,我无差别地怀疑每一个独处在深山的人。然而禅师发觉了我的到来,他猛然地转过头。

我看见他的眉眼。他的眉骨令我想起在江上见到的那些礁石,那些参差不平的、硬朗的堤岸。当他起身的时候,我看见的是一个中年的人。身上的僧袍宽松,隐约透露其中杏色的长裾。

他默然不动地看我。这个人与我在本次旅途中遇到的人都不同,我知道我得谨慎对付。

我把炉子拿给他看。

“有人说我要找我的心,”我说,“也有人叫我来找你;在我去长安之前。”

“长安。”他说。声音很轻,仿佛忧心佛陀或自己从一个安然的莲台上惊醒。

“那里没什么是我要做的了。我太老了。我如今只是一届学禅的山僧了。”

“可是——”可一个人的眼神不会骗人。我分明看出他眼中有还未(或许永远也不会)被江南烟雨朽蚀的锐利。我在北方见过那种神情,在胡人的鹰的眼里。

他不耐烦地挥手,不想听接下来的话。

“你愿意去长安,那么现在就走。门外有人在等你。”

说完这些,禅师闭口不语。他头也不回,面前青烟缭绕,烟后是无喜无悲的石佛。一扇屏风遮挡住素窗,屏风上闲草着错乱而漫长的诗行。

我向禅房外望去,有学者装扮的人已在门口静候。

临别之时我问他,您投老归寺,找到自己的心了吗?

我拜别山寺与禅房,跟从学者下山。

经历如此一切,正值秋尽江南。这真是一个漫长的秋天。

我周游乎天地,观览过四极,终于真正地到达长安,这宏大世界唯一的中心。

这儿人来人往,这儿汇聚了古今无数的人。长安平等地、慷慨地吞掉他们。

学者穿着一种异域传来的短装,这样的奇人在我的旅途中不曾遇见;却在来到长安后,也融入此地包罗的万象之中最平凡普通的一象。

“你要一颗心,是不是?”他开门见山地问。

我推拒掉商贩伸过来推销的挂满小玩意儿的手腕,诧异于他为何未卜先知。

“我见过你手中的东西。”学者轻声说,“它不是第一次现世。我是它的四十一任主人,你则是第四十二个。”

学者的眼睛前面有两块裁剪得当的玻璃,协助瞳孔更加明亮地反射太阳的光线。

他出现在秋天里是突兀的。我忽然这样想。这样一个年轻人,与死气沉沉的秋天格格不入。这学者是插入在这秋天里的一个错误的符号,一个应该被删除的不和谐的音符。

诀别于任何人始料未及时到来。

一颗子弹贯穿了他的胸膛。一个生命变成血、肉块和满地狼籍。

从他破碎的身体中,我只来得及取走那颗心。

炽热的,滚烫的,生生不息的,一颗心。

我所要见证的都已见证,我所要完成的都已完成。

我漫长的征途到此结束,另一段旅程从此开始。

于是在这漫长秋天结束的前一刻,我得到了一颗心。

【完】

附录一角色对应表

巫师——贺知章;书生——墨魂群像;医师——杜甫;剑士——李白;船家——苏轼;禅师——王安石;学者——陈生。

附录二诗词化用对应表

非特殊注明均取对应诗人的作品。

【医师篇-杜甫】一群鹅黄色的鸭雏正试探着下河(鹅儿黄似酒,对酒爱新鹅);在锦带似的小溪边漫步寻花(江畔独步寻花);在一个好雨的黄昏(好雨知时节);垂老西南(此身那老蜀,不死会归秦)。

【侠客篇-李白】侠客(《侠客行》);心么...除非你要一颗黄金打造的(廓落青云心,交结黄金尽);仗剑远游(仗剑去国,辞亲远游)。

【船家篇-苏轼】飘飘乎如欲羽化登仙(《赤壁赋》原句);遍历江北江南(江南江北青山多);月出东山(月出于东山之上);你该到天上玉堂里去(人间风日不到处,天上玉堂森宝书。黄庭坚作);东方既白(不知东方之既白);放舟江海(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禅师篇-安石】排闼一色青山(两山排闼送青来);江南四百八十所庙宇(南朝四百八十寺,杜牧);投老归寺(霜筠雪竹钟山寺,投老归欤寄此生)。

彩蛋为【故事解读+创作谈】,【粮票】即可解锁。

新主线个人认为非常有感觉的几句话,再次感叹绘旅人文案组的强大

感谢大家指路

*郡主线,第一人称叙事,全员cb向,会有一些无可奈何的生离死别。最后祝花宝三周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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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为化得身千亿,散上峰头望故乡

——《与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华亲故》

这样的病症使人迷茫又无措,再后来,我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凭借着什么活到了现在。

或许,其实我已经死了。

...

岁将暮,时既昏。寒风积,愁云繁。俄而霰淅沥而先集,雪纷糅而遂多。这场迟来许久的冬雪,终究还是淹没了万物的生机。

我蜷缩在墙角,等待无尽的寒凉刺入这条长巷,彻底将生命吞噬。昏睡前的最后一刻,眼前所见,是漫天琼芳纷纷扬扬落下,无数雪片在手心化开。它们的形体因着我最后的体温而消逝,只留下天空别有深意的泪痕。

好冷……

我以为自己不会再醒过来了,可是天好像又重新亮了起来。

“漂亮姐姐,你要吃糖葫芦吗?”

身边响起了一道稚嫩的童声,我从臂弯中艰难抬头,却不慎被雪光晃了眼。

四周本该是一望无际的白,此刻我模糊的视野中,却有道小小的影子蹲了下来,将什么细长的物件塞向我的掌心。

我很想做出抓握的动作,可惜在这萧瑟寒风之中,十指的存在早已变得微弱不堪。只听见“啪”的一声,手中的东西直直坠向了地面,素雪中霎时多出一抹违和的色彩,以另一种方式刺激着我的双眼。

身边那人顿了顿,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转而从身上取下一块四四方方的布料,裹住了我那双被冻僵的手。

触觉与视觉几乎在同一时刻恢复如初。我眨了眨眼,看见一个抱着玩偶的小男孩微微歪头,撑着伞无比安静地望着我。他定然是在万般呵护与宠爱下成长的孩子,衣着精致,面色红润,嘴角一直噙着纯良的笑意。

我注意到,他有一双非常漂亮的桃花眼。

“你……”我想开口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又忘了该如何表达,只能尴尬地挪开了目光。

那孩子却指着我的眼角,低声问道:“姐姐,你在哭吗?”

我原是不信的,直到在诧异间抬起手,竟果真在自己的脸上触到了一片湿热。风卷着雪片向我袭来,像是有刀子在划开我的皮肉。

这道无形的伤口被我随手抹去了。

奇怪,我到底为什么要哭呢?

男孩没有等来我的回答,竟也没再继续发问。下一秒,变戏法般掏出来一枚铜钱,动作熟练地抛向天空:“各路神仙在上,保佑漂亮姐姐每天都能开开心心,一辈子没病没灾。”

铜钱在半空中打了个漂亮的旋,而后稳稳落入了他的掌心。他虔诚地朝着一个方向拜了又拜,在我尚未来得及反应的时候,将铜钱拈着递了过来。

我愣了愣,动作僵硬地接过。

掌心传来万分真实的触感,直到这时,我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谢谢。”

“不用谢。”他朝我嘿嘿地笑着,稚气未脱的脸上写满了孩童的纯真:“糖葫芦虽然没了,但姐姐收下了我的好运铜板,日后定然会万事顺心的。”

我从嘴角扯出一抹笑,没有反驳他的话。

这时,一位衣着华丽的妇人跑了过来,她面露焦灼,额心布满了细密的汗珠。直到看见蹲在我旁边的那个孩子时,才堪堪松了口气。

我想,她大概是这孩子的母亲。

妇人在孩子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而后拉起他的手,想带他脱离这个纯白无趣的地方。

于是男孩跟随着母亲,一步步走出覆雪的长巷,也一并与我痛苦至极的幻梦告别。飞雪散漫交错,氛氲萧索,一大一小两排脚印整齐的朝着远方延伸,恍若是在单调至极的素色绸缎上,绣出了道道蕴含生机的花样。

直到最后一刻,那道小小的蓝白身影还在频频回头,似乎这条破败的巷子里,有什么值得留念的东西。

那双眼睛……

我望着男孩消失的方向,似有所感地摊开了手心,只见那枚象征好运的铜钱上,有着两道极浅的刻痕。

——那是一个歪歪扭扭的“七”字。

我捂住心口,再次莫名其妙地落了泪。

雪停了。

命运似乎要将指引的灯盏摔向远方,才能在碎片四散间展现出它的恢弘灿烈。脆弱的人再次意识到,自己应该奋力走向一切未知,去拼补残缺的记忆。

于是我笨拙地站了起来,拖着身体每个无力的部分默然前行。雪地上很快出现了第三行脚印。等到我走出一段距离,回首去看时,竟也无法辨认自己留下的究竟是哪几道了。

清冬见远山,积雪凝苍翠。

冬日到底还是美的,只惜我心头隐有悲,看见眼前这一片清寒之景,只想起了此刻万物的萧条。

啪嗒——

有什么东西顺着我的衣襟向下滑落,砸在身后最新的一道脚印上。在此之前我曾做出过自以为最快的反应,伸手想去避免今日的第二场坠落事故。很显然我失误了,此刻留在指间的,只有一根伶仃的穗子,孤零零在风雪中飘摇。

我弯下腰,看见一本青绿色的册子静静地躺在地上。身体里某个不知名的灵魂操纵着我的身体,将那册子拾起,牢牢地捧在了怀中。

“花——诏——录。”我仔细辨认着封面上的字迹,只觉得这名称熟悉极了。视线下移时,又注意到了边缘那块被磨损过的莲花图案。

这是我的东西吗?

一阵钝痛袭击了颅脑,逼着我不得不放弃思考。我揉了揉额心,继而收起那本册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无人的街道上。

其实在这些孤独的时日里,我并非漫无目的,而是一直在寻找一个地方。

一个叫南塘的地方。

说来讽刺,我失去了太多的记忆,待到几乎一无所有,想要认命的时候,却偏偏在某一天想起了故乡的名字。

于是我逢人便问,南塘是什么地方?

人们冷哼着,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着我,说这世上根本就没有南塘。我从来不信这话,毕竟漂泊太苦,我是真的太想要一个归宿了。

正好附近有座废弃的脂粉铺子,能让我在雪夜里安稳地睡上一觉。我记得这个地方,曾经有位老者静卧在廊檐下,浑浊的双眼盯得我不敢动弹。那天他扯过我的手,未经允许便评判起了我的掌纹。

一大堆似是而非的话语里,我独独只记住了最后一句:

“你失去过很多东西,他们呀,很快就要回来了。”

我不太能听懂他的意思,但这说法实在算不得坏,所以还是为此高兴了许久。

我推开了松动的房门,险些被蛛网糊了一脸。待到弓下身子入室时,木材腐朽的气息先一步言明了屋内的状况。

抬眼时,四周全是灰扑扑的,飞扬的尘土使我连连呛咳。雕花木窗底下倒是有块较为干净的地方,我简单收拾了一番,靠着墙席地而坐,疲惫阖眸。

我似乎总是在昏睡,这并非好的兆头,可我控制不了自己的行为,正如阻止不了自己正在缓慢流失的生命力。

我不从容,我很害怕。

害怕我死去之前,不能找回记忆,或是再见一眼故乡。

糟糕的情绪伴着我入眠,幸而没能扰乱一场久违的清梦。我常常沉溺其间,梦中景明丽真实,梦中人鲜活生动。师友,亲故,满池清荷,还有一盏无论何时都会为我亮起的烛火。无一不令我心生向往。

而这一切都在清醒的瞬间褪去了色彩。

“痛……”我狠狠按压着头部的穴位,无意识呢喃道。

这阵剧烈的头痛持续了很久,等到平息下来的时候,我的里衣已被淌下的汗水彻底浸湿。此刻的我更像是一个满腔愁怨的水鬼,搁浅在岸边,等待着下一个受害者的出现。

我喘了口气,好歹缓了过来。

那本叫花诏录的册子不知何时又掉了出来,就在离我不到两尺的地方。忽而起了一阵阴风,将那册子吹开,我静静地看着纸页在气流的作用下来回翻动,最终停留在了某一页。

眼前跃出细弱星火,它在纸页的正中位置伸出赤红的舌,将零碎墨迹尽数吞食,向不断扩张的空洞吐出飞灰。

火舌在灰烬中消失,终于,纸页也随之湮灭。烟尘与微光中,我只来得及看清一个名字:

花忱。

“花……忱。”我轻声地唤着这两个字,心头猛地一颤。

青莲,家书,耳坠……

无数画面一闪而过,让呼吸再次错乱。我发着抖,不安地拽着衣角。就在神智即将离我而去时,肩头忽地落下了一道似有若无的重量。

我偏过头,视线里多出了一只骨节分明的手。

“冷吗?”

那声音温柔极了。

预感太强也会带来折磨。我感知着背后骤然降临的温度,某些无形的东西正在心底熊熊燃烧,几乎要烫穿我的胸膛。

该回头的,我想。明明真相的一角已经摆在了自己眼前。如果我肯回首,那么这些时日的苦难,悲凄,困顿,或许就都能得到解释了。

但……一切真能如我所愿吗?

我僵在原地,任由如麻的思绪摧残意志。

脚步声在这间小小的屋子里响起,身后那人放下了搭在我肩头的手,一步步走到我正前方的位置。

我低着头,只睹见了对方蓝绿色的衣角,在我眼前晃呀晃。虚幻的光影中有一个顶着荷叶的小女孩,她总是牵着那片衣角,跟着兄长一起穿过满是糕点香气的街道。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他柔声吟咏,恍若隔世。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我哽咽着,循着记忆轻声应和。

我终于忍不住含泪抬头,径直对上那双与我极为相似的眉眼。在看清那人面容的一瞬间,有关他的记忆像是决堤的洪水,汹涌着奔向远方,摧毁精心建设的理智高塔。

原来我并非孤身一人,原来我在这世上还有至亲。原来梦中景是真,梦中人是真,梦中所有的情感,羁绊,经历,全是真的。

“哥……”那声久违的称呼就这样卡在喉间,唤不出,咽不下。只有极致的委屈与悲伤溢了出来,不住刺激着我。

有人抬起手,像幼时一般拭去了我眼角的泪水。我嗅到了他袖间的荷香,很柔,很淡,来自一个叫南塘的地方,那里是我的家乡。

我终于还是扑进了至亲的怀里,撕心裂肺地大哭了一场。

“哥哥……”我哑着嗓子唤道,破碎的字句拼凑出唯一完整的话语:“我想回家。”

我想回家……

我想看莲花艳如云锦,闻清溪渔歌传唱。

我想回南塘。

就在我安下心,以为这场漂泊终于要终结的时候,落在手上的力道忽地轻了。我好像明白了什么,无措地仰起头,难掩眼底慌乱。

而我的兄长,我好不容易才寻回的至亲,我流浪以来第一个想起来的故人,此刻正抚摸着我的头发,用那样哀伤的眼神看着我。

“小妹……”他唤道。

许久没听过这样亲昵的称呼了。我忽的想起儿时常经行的一座栈桥。那时菡萏清艳,暖风乍起。花忱回过头,朝我伸出右手,也是这般一声声温柔地唤道:

“小妹,快过来。”

“快过来呀,今日得空,哥哥带你去采莲子。”

我不记得莲子该怎么采,也不记得风是从哪个方向吹来的了。只记得那些刻进回忆的呼唤声中,总有一个扎着辫子的小姑娘疾跑着穿过栈桥,在满池清香中撞进兄长的坏里。

那个孩子就是我。

如今莲香散去了,臂间的温度也渐渐冷了下来。

而我的兄长,此刻正在一点点消失。

“不要走……不要离开我。”我痛哭着,下意识拽住他的衣角。可我早已不是小孩子了,就算用上当年的方式去耍赖撒娇,也注定无法如愿了。

成年后的世界里,多了“命格”一说。

我再也无法找回少时清浅的时光。

“一路走来,辛苦你了。”最后的触碰落在了我的额心,那道曾经无比熟悉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我伸手去取花忱耳下的坠子,那是漫长岁月中,一个孩子不厌其烦的玩笑。只是尚未触及,那道血红便于倏忽间无影无踪,随着眼前人化作了亿万尘埃,消散于虚空之中。

分别的最后一刻,响起在耳边的,竟是这世间最为无用的一句话:

“对不起……”

对不起……

可我想要的,从来都不是他的道歉。

“为什么……”我的指甲深深嵌入皮肉,细微的痛丝丝缕缕漾开,最后沉积在心口。“为什么……为什么又要离开呢?”

这场荒唐的重逢,就像是一场幻境,没有任何东西能够证明它的存在。

我发疯般冲出门外,却重重跌倒在了雪地上。额头不知被什么磕了一下,疼痛中伴着血液的渗出。我抹开了血迹,想起额心是最后被兄长触碰的地方,手掌上鲜红的色彩便轻易刺痛了我的眼。

这一刻,我没有昏迷,却反而愈发清醒起来。

四周很静,我清晰地听见了自己哭泣的声音。无尽的长夜里,我孤身一人,把头埋进了雪里,那刻我失去了故人最后的余温。就连额心那残存的触感,也终于没了回味的机会。

果然还是好冷。

我开始讨厌冬天了。

“不知我的小少主,日后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旧光景里,故人如是发问。

那时我如何回答?

“就成为莲花,成为哥哥那样的人。”

因为依恋,在意,所以不能放任一切责任都压在他的肩头。

我的兄长咽下了自己的痛苦,一个人支撑着没落的家族,走了很远的路。我只想与他同道,告诉他,他的妹妹没有那么脆弱,她也能坚毅顽强,学着他的模样从容接下重任,独当一面。

他却说,我不必成为他。

他又说,无论我选择怎样的道路,他都会在我身后。

那么哥哥,此刻的你,又是否还在我的身后?

“哥哥,你曾说人间别久不成悲。可是人非木石,岂能无感?”

我在暗夜中自语,凄苦一笑:“我不会放弃的,但愿一切如初,总有那么一天,你我都能回归南塘,殊途同归……”

虽然记忆仍然存有大片空白,但我知道,自己的任务尚未完成。兜兜转转,终归还是要像从前那样,带着花诏录闯荡天下。

我心如此月间花,亦如此月照天下。

我无畏。

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离恨重重,怎不思量?

待冬霜酿成春日愁,念往昔种种,暗伤如许。难言间,我竟已在恓惶落寞中度过了一整个冬季。

“姑娘,您不必再问了。鄙人行走江湖多年,就从来没听说过你描述的那个地方。我看啊,您还是去别处问问吧。”

男子吐出嘴里叼着的狗尾草,动作散漫地从藤椅上立了起来。他伸出右手,从旁边的桌案上端起茶盏,轻呡一口后放了回去。

立在桌边的一块木牌摇晃片刻,终还是飞离桌面向下坠去,只听得一声沉闷钝响,木牌径直落了地。“包打听”三字正对天空,异常显眼。

“叨扰了。”我失落地垂下眼眸,打算转身离开这间环境清幽的竹楼。

“诶——”

男子叫住了我,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他摩挲着木桌的一角,欲言又止,好半天才憋出来几句话。

“我这人啊,除了四处搜集情报,偶尔也通些观相卜算之事。”

我配合着,佯装很感兴趣的模样,等待着他的后话。

“你们不懂,这些东西邪乎极了。”

他突然来了兴致,神气十足道:“我师父是谁你可能不知道,他年轻时,曾是我们这地儿赫赫有名的占士,江湖外号神算子。就是可惜这些年窥得太多天机,遭了反噬,人一直疯疯癫癫的。去年冬天光着脚跑到了街道上,遇见人便硬扯着要给人看手相……不对不对,我和你说这些干嘛?”

男子一拍脑门,自行打断了话题。

“我是想告诫你,这凡事啊,还是莫要太过执着为好。稀里糊涂活下去就已经挺好了,万般迷惘都要求得一个真相的话,结局反而会令人难以接受。”

一道光影投落于微湿的睫羽,我从沉思中醒来,却好像根本没听懂这一番劝言,毕恭毕敬地向那男子行了一礼。

“多谢告知。”我道,“可我生来偏执,如何能抛下一切,在未知中苟延残喘。”

“嗐,我呀,也就是看你这人知书达理,这才提醒几句。你若不愿听,那便也算了。干我们这行的啊,到了该闭嘴的时候,还是做哑巴为好。”

男子叹息一声,收起茶盏,回身入了屋。

我自嘲一笑,知道自己也该离去,重新踏上这条属于自己的道路。

天色正好,林间只余一人穿行而过。料峭春风抚弄树梢,不住奏出沙沙细音。满山的叶片是取之不尽的弦,我身处其间,在自然之声中臆想出了一首悲壮的曲子。

心底压着事,五感也连带着变得迟钝。我魂不守舍地行进着,竟连其间混着利箭破空的声响也没能察觉。

花诏录在我袖中剧烈抖动,似乎比我先行预感到了什么。我刚要将其取出,它却自己飞了出来,迸发出一道熟悉的火焰。

锵——

长剑出鞘,寒光烁烁。眉目间英气十足的女子挡在我的身前,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瞬息间便拦下了那只向我袭来的黑羽箭。

箭矢落地的瞬间,漂浮在空中的花诏录落了下来。又有一片纸页化作了灰烬,融入泥土之中。

我收起花诏录,对那女子莞尔一笑:“微霜,谢谢你。”

木微霜收起手中长剑,饱含深意地向我行了一礼。我从她的眼眸中探到了诸多复杂的情绪,惊喜,心疼,还有即将再次分别的不舍。一切无法隐藏的细节,都在向我展示着她无尽的思念。

“家主……”她目光常年凌厉,却总是在撞见我的时候柔和下来。“日后,多加保重……”

我应了下来,上前给了她最后一个拥抱。

地上最后一捧灰烬消散的瞬间,眼前人也就此失去了影踪。花诏录停止了抖动,再次安静了下来。

这段时日里,我逐渐明白了一件事。

我会与故人重新相遇,像前世那样,一一道出每一个人的名字。自然,也会在强烈的情感中亲眼目睹他们的消逝,体会得而复失的悲苦。

当纸页燃尽,我们便会重逢。

当记忆重启,我们便会分别。

——真正的造化弄人。

可我还不能停下来,有些事便是如此纠缠不清,既放不下,又抹不去,像是生在心上的陈年烂疮,痛苦却又无可奈何。

于是我走了很久。

我这一走,便走到了春的尽头。

杨柳堤岸,飞絮落了人满身。我衣袂轻举,见杨花纷纷跌入湖面,漾出一圈圈几不可见的波纹。我俯下身,看见湖水中清晰地倒映出自己的模样。

我竟对自己也感到陌生。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沉稳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我恍惚了一阵,并没有回头。水面上多出了一道白发紫袍的身影,他静立在我身侧,见春风拨弄垂柳,绿绦飘摇。

柳丝一定划伤了我的双目,不然为什么总有那么多血泪。而这泪光中,所有的景物都在无声融化,最后凝成一团乱糟糟的绿色。

“云心先生,你教我读的诗,我早就学会了……”

我从泪光中挤出苍白的笑意,不用多想,也知道这表情难极了:“下一次,不知云中是否有幸,能从您身上学会新的东西。”

煦暖的日光落了下来,斑斓花香四散。这一刻,我还是当年那个口齿不清的稚童,歪着脑袋,一字一句跟着家中的西席先生学念诗。

而教导我的人此刻正在身旁,他还是当初的模样,从容沉稳,冷静自持。只是恩义情分不复当初,我们师徒二人,终究还是缘尽了。

“你学得很好。”他沉声道。

“我所能教的,你早已融汇贯通,并且比我做得还要妥善果决。既已竭尽所能,便也算是无愧于心。”

“云中明白。”

“道虽迩,不行不至。归乡之路无缘相随,你且独行,去遂心中所想。”他向我指明了一个方向,眼底情绪晦暗不明。我抓不住旧日的光景,自然看不穿那一颗久经蒙尘的心。

山泼黛,水挼蓝,翠相搀。山水映衬间,总有愁绪三两,离人无数。

我不想亲眼看着凌晏如消失,于是抖落了所有的飞絮,默默朝着远方行进,一次也没有回头。

再见无期。

我开始悼念死去的春。

百花开始枯萎,它们曝尸荒野,就躺在我脚下的道路上。千点落红腐烂成泥,万般悲声穿耳而过。每每经行,总觉怪诞而又美艳。

一阵悠扬的箫声穿透春花的坟茔,把暮春的故事改写成了另一番模样。

我四下追寻,却听得头顶传来一声少年轻笑,抬眼望,但见一双眉目俊逸清朗,亮过了人间所有千金难求的明珠。

“季元启……”

“在在在,小爷我在呢。”

季元启足尖一点,轻盈地从树梢跃了下来。他将长箫上的穗子向前一耍,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冽明朗:“不愧是我大景第一音律奇才的知己,这么快就靠着绝佳的观察力找到了我。”

我刚想说话,他却背着手走到我面前,先一步开口道:“看见前面那座山没有,朝着那个方向走。小爷我呀,也就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季元启脸上笑意未散,眸光却黯淡了下来。少年人身形矫健,朝着我无法预测的方向窜去。

“你等等……”

我开口想要叫住他,他却再次隐匿了身形,不知道又挂在了哪棵树上。唯有箫声一路相随,让我知道,那个笑得明媚的少年,陪着我行进了多远的一段路途。

恣意如他,竟也不忍直面别离。

不知过了多久,箫声停息了下来。我习惯性地抬头去寻那道蓝白的身影,却突然在枯萎的荼蘼花上瞥见了一层灰烬。

“真走了呀……”我失落着,折断了手中的一根树枝。

恰好一片树叶落下,遮住了我的眼,光与影悉数被黑暗取代。我扯下叶片,那暗色却忽地蔓延开来,引出无边无际的夜。最终劈开浓墨般云雾的,是天边纤细的弯月。

就着那点微弱的光芒,我还是迷失了方向。

夜风凉彻,此时却混了缕若有若无的熏香味。白色袖口闯入视线,像那片偶然坠落的叶片一样,遮住了我的眼。

“文先生,是你吗。”

身后那人低声一笑,浅淡的呼吸竟乱了半拍。我了然地回过头,却被夜雾挡了视野,以至于无法看清他的面容。

“花学子,抬头看天。”

我依言抬眼,看见缀满群星的缎子向着暗夜的四方延伸。文司宥再次抬手,指向了天边最亮的那颗星子:“星辰各有其道,那么,你的道又在何方?”

我沉默着,不知该如何回答。此刻我开始庆幸我们彼此看不见对方的脸,这样无论自己露出怎样难堪的神情,都不会被人发觉了。

文司宥似乎并不指望我回答,陪看我在凉风中站了许久。在他消失的前一刻,我听见了一声微弱的叹息。

“星辰会为你指引方向,那年的观星课上,文某教过的。放心大胆地走下去吧,花学子。只是可惜这一次,再不能如当初那般大费周章地布置,为你奉上一捧烛火了。”

未曾言尽的一切,就都藏在星象之道中。

素月渐渐淡薄,脱离,凝成一条凄寂的线,长线吞噬了黑云,逐渐扩展,延伸,成了天边一道巨大的裂缝,朝霞流云便是从这裂缝里生成,养出了第二天的日光。

我知道银河中的星子落了下来,义无反顾奔向人间,化作纤纤雨丝。此刻却有人翛然而来,为我撑起一把伞,隔开了这道细密的雨帘。他的眼睛比满池春水还要碧莹,盛满了草木的苍翠与润泽。

“乖徒,近来可好?”

我垂眸浅笑:“玉先生,好久不见。”

玉泽眼尾笑得狭长,那颗素来妖冶的泪痣竟又添上了几分媚态,和以往的深沉算计有所不同。

我们欹枕烟雨,沉默着同行了片刻。

离别来得仓促又随意,没有太多的倾诉,也没有一个正式的道别,只是走着走着,便再见不到身边那人的一袭青衫。

一个人,一把伞,就这样悄无声息的消失了,恰逢雨也停了下来。

我低着头,不动声色地走着。

小巷里传来几声细弱的猫叫声,我循着声音,找到了青石板上那雪白的一团。

“雪球,就连你也……”

“它很想你。”那声音清冽柔和,似林间潺潺流水。来人一身玄衣,墨发如瀑,虽然素来温润如玉,眉宇间却透着几分瞧不透的隐忍。

我将毛发如雪的白猫抱起,打趣道:“到底是想我,还是想小鱼干了?”

宣望钧唇角略弯,鎏金的眸子里浮现出一抹浅淡的笑意,随即又正色道:“师妹,你我二人相识数年,我自是知你心性。此行艰险,望你终能如愿。”

“谢谢你,宣师兄。”

我怀中骤然一轻,雪球消失了,那芝兰玉树般的人物也就此化作了烟尘。

后来我又遇见了很多人,他们陪着我,走过了又一轮四季。

沉沦又清醒,那是青隐。满口责备却又软下心肠,那是陈喻言。我听见了林珊翻动书页的声响,嗅到了白蕊儿身上糕点的甜香。我习惯了曹小月的豪爽耿直,楚禺的冷峻疏离……

穿透他们的,是一树盛放的蓝花楹。

烟霞之中,有人曾道:“明志以修身,雍和而正道。”而后蓝花楹纷纷坠地,有关书院的故事在火光中断开。

腕间多出了一串沉香珠,年轻的郡王眉目如画,我遇见了宣行琮。雪白团雀停落肩头,懵懂少年眼神清澈,我捡到了花无晦。而后抱着玩偶的少女笑意盈盈,顶着狮子头的孩子在台阶上蹦蹦跳跳,罩上斗篷的男子腾空而起,凭空变出来一朵蓝玫瑰……

故人万里,归来对影。那些名字终于被我烙进心底,构成了我完整的灵魂。

得到一切,又失去一切。

转眼又是一年冬,我已分不清,今年的这场雪,同去年相较,究竟哪一方更加寒凉。

我这流落在外的异乡人,始终也没能找到南塘。

花诏录几乎燃尽,那些封存其间的灵魂,已给了我最后的指引。我已孑然一身,再不剩下什么了。这场归乡之路开始于一场风雪,或许也会葬送于风雪之中。

或许,我再也寻不回自己的故乡了。

万籁俱寂,我跪坐在雪地上,望着花诏录上的莲花图案出神。几滴温热的液体洒落其间,与那些消逝在尘世的灰烬作伴。

“姐姐,是你吗?”

我抬起头,看见了当初那个给我塞糖葫芦的孩子。熟悉的声音,熟悉的场景,仿佛所有的期待与落寞都是假的,停留在我记忆中的,自始至终只有那么一场雪。

“你……”我遵循着潜在的意识,掏出了那枚刻着“七”字的铜钱。

记忆中曾有什么一闪而过。下落的石门,脏污破碎的猴子玩偶,以及铜钱落地时那一声命运的悲响。隔着泪水,一座立在桃林间的石碑以幻觉的形式出现在了我的眼前,可惜去年冬日,无论我如何努力,都无法看清刻在碑上的那个名字。

那时我不记得悲伤因何而起,只记得秋风吹得人眼睛干涩,桃林的地底下宿着一个人干净的灵魂。

似乎曾经也有人与我同道,我们立在石碑前,一起用剪刀和几沓浅粉色的彩纸,在秋日里,为那个小小的灵魂造出了满林桃花。

一年过去了,我终于想起来了那个名字。

“小七……”

姚、小、七。

那是唯一一个,翻遍花诏录也无法找寻的名字。

凡身死者,此生不入花诏录。

“不,不对。你不是他。”我仰起头,死死盯着那张笑得明媚的脸。细微的破绽一定就藏在细枝末节中,可我一时看不出来,只能一遍遍梦呓似的否认着。

“花姐姐,你在说什么啊?”

“不要这样叫我!”我捂着头大声嘶吼:“你不是小七,小七他早就死了!很早以前就死了!”

“姚小七”俯下身子,无奈地摇着头。他拾起了我手边花诏录的残骸,刻意伪装出的稚气一扫而尽:“原来,你都知道啊。”

我早已做好了撕破脸的准备,却没有从他身上感知到任何恶意,那双桃花眼里所流露出的东西,甚至可以算得上是怜爱。

“为什么一定要靠近真相呢?”他低落着,颇有些委屈地柔声说道。

“你忘了吗,那些逝去的,只能活在记忆中的人,他们唯一的愿望,就是希望你能在另一个安定的世界里活下去,无忧无虑地过好每一天。”

我的呼吸停滞片刻,无力发问:“你究竟是谁?”

“一缕孤魂,一道执念,谁又知道呢?那些年你走过的每一段路,做出的每一个决定,其实我都知道。我就宿在花诏录中,静默无声地见证了你的成长。”

他顿了顿,又继续说道:“你的友人们很爱你,直到死,都在祈求神灵能护你平安。或许是这些愿望太过强烈了吧,上苍和我都忍不住成全,把你带到了这个没有风波的世界。”

“那我在花诏录上看见的……”

“是他们残存的意识,其形貌近乎都停留在了他们最好的时期。你可能忘了,他们已经长眠于各自的故乡,那一场场送葬仪式,是你亲手参与操办的。”

耳畔炸出一声轰鸣,我双手撑地,感到喉间涌上了一股醒甜。

我的家人,朋友,并肩作战的伙伴,他们真的,全都死了……

那么这些短暂的相遇,一次次指引与鼓励究竟又算作什么呢?灰烬消逝前,他们明明那么鲜活真实,仿佛只要我还愿意睁开眼,那一张张熟悉的脸就会再次出现,解除所有的忧愁。

“长眠于各自的故乡……哈……哈哈哈哈……”我重复着这句话,笑同泪一起淌了满脸。

我一直在寻找回家的方法,结果到头来却发现,原来我的家乡,真的不曾存在于这个崭新的世界。

原来故人的灵魂早已归乡。

原来无家可归的,自始至终只有我。

“他们的愿望实现了,那么我的呢?”我盯着那双和记忆中一般无二的眼睛,背弃理智所催生出的枝桠顺着浑身经络生长。“我可以付出任何代价,许下新的愿望。”

“姚小七”叹了口气,将残缺的花诏录再次推向了我:“我太了解你了,云中。没有亲故在的地方,再安逸也救不了你那颗逐渐枯萎的心。你想完成这场交易,这很简单,只要向花诏录献祭出自己的血液,就能成功起阵。可你要明白,有些代价,对我们而言都太过沉重了。”

他抬头望天,伸手接住了几片雪花:“我曾经也失去过亲人和朋友,从某种意义上讲,我们倒算得上是同类。那时我还是花诏录的主人,为了能救回所有人,向神灵出卖了自己的灵魂。”

“后来呢……”

“后来我成功了,所有人都活了下来,可是他们忘了我,从此这世上,再没有人能记起我的名字。我成了没人认领的孤魂,依附在花诏录中……”

我听着他的讲述,未曾多加犹豫,便从容地取下发簪,在手心划开了一道极深的口子。滚烫的血液落在花诏录上,染红了边缘那朵曾看过无数遍的青莲。

“你终究还是要步我的后尘……”

我却笑着,无比认真地向神灵祈愿:“我希望一切回归原点,让枯骨生花,凛冬散尽,所有衰败腐朽的东西恢复成最初的模样。

“我希望一切仇怨都能化解,骨肉血亲终得相见,故人的灵魂安然回归,一生平安顺遂,喜乐无忧。”

点点微光照亮了我的身躯,让我想起了夏夜里遍布林间的萤火虫。于是我伸出手,想从这光里触到些许生命的气息。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自此之后,我所能得到,或许也只剩下这样一道没有温度的光了。

意识恍惚间,我想起某一年初春,兄长指着天边的孤鸿向我发问:“小妹,你可知道越鸟南栖是什么意思?”

是什么意思来着……

我闭上眼,和记忆中那个摇头晃脑孩子一起思考了很久。两道声音同时响起,隔着漫长的岁月,给出了封存在心底的那个答案:

“从南方飞来的鸟,筑巢时一定在南边的树枝上。”

相思难表,梦魂无据,唯有归来是。无论身处何方,最为牵挂着的,永远都是故乡。

所以我的灵魂会飘荡在南塘吗?化成微风,细雨,或是池中一朵再平常不过的莲花。无论自由与否,都能再望一眼那片哺育我的山水。我知道不会了,自此之后,人间无我,就连活在别人的记忆中,也都成了奢望。

意南栖,意难息。

我再无缘归乡,也再无缘与故人相见了。

像赶着去结婚

-云深求学时期

-不黑不怼忘羡+官配双杰友情

-与原著有出入部分均为私设

-人物归墨香ooc归我

-感谢阅读

“第廿轮游戏开始”

“请选择一件快递”

魏无羡仍旧颔首而立,但他好像彻底丢开了什么沉重的桎梏,紧绷的身体线条已经明显放松。

蓝忘机深深望了他一眼,一语不发地遵从指示继续游戏。

“这扇子,是聂兄的吧?”

一个同窗少年道。

只见蓝忘机一手拿盒,单手展开折扇,雪...

只见蓝忘机一手拿盒,单手展开折扇,雪笋般的指尖扶住水墨扇面,竟比素色底面还玉洁冰清,好似他本就应翩然于那一方山水之中。

聂怀桑眼都看直了。

虽然这把折扇和自己的藏品花样不同,但绝对是上好的佳品。

瞧那行云流水的的扇面,挺若削竹的扇骨,锦上添花的扇坠,比起自己手中这面只好不次。

不过平日自己偏爱精巧风雅的花鸟画,这面墨色流淌的磅礴山水倒不像是自己的口味。

但这运笔泼墨实在深厚,做工也是精湛无比,他心中大痒。

说不定之后我就好这口呢。

他想着,便承下刚刚那人的话头,接扇上台。

要是能带回去收藏就好了,也不知未来是从哪得了这么个宝贝。

他暗自惋惜道,趁着扇子还没消失抓紧展开品了又品。

“回答正确”

“下面公布上等信息”

“文字信息”

“乱葬岗围剿十三年后,魏无羡献舍重生。

献舍者莫玄羽,金光善与莫家庄女子苟合所出。因其断袖之癖,被兰陵金氏赶回老家,日日受莫夫人与嫡子莫子渊凌辱。

他逐渐精神失常,对莫家恨之入骨,动用献舍禁术,将肉身献出召唤夷陵老祖为其复仇。

恰逢莫家庄邪灵作祟,蓝氏小双璧带领众子弟前去除祟。

该邪灵为一只左手,异常凶残,莫家三口均死于非命,最后在蓝忘机的援助下才得以收场。

魏无羡阴差阳错完成复仇任务,骑驴离开莫家庄,在大梵山偶遇江澄金凌。

金凌为一尊噬魂天女所胁,魏无羡为救他削竹为笛催动鬼道,不料竟召出鬼将军温宁。

江澄疑他身份,无奈紫电抽不出献舍者魂魄,又被蓝忘机阻拦,只得作罢。

蓝忘机凭一曲《忘羡》认出魏无羡,执意将其带回蓝家。魏无羡百般挣扎无果,又逢鬼手作祟,二人一同踏上追寻真相之路。

他们先后找到鬼手的其他身体部位,竟拼凑出了赤峰尊聂明玦的尸身。

辗转侦查后,二人锁定真凶金光瑶,关键时刻魏无羡身份暴露,蓝忘机为护他与众为敌。

金光瑶为脱身,将众小辈绑架上乱葬岗栽赃给魏无羡,诱发第二次乱葬岗围剿。

各大家主上山解救小辈,面对重重凶尸围堵时灵力却诡异被封,对魏无羡的声讨波声又起。

魏无羡步步设局,诱得真凶露出马脚。

秣陵苏式宗主苏涉,原姑苏蓝氏外姓弟子,曾在求学除水行渊时为魏无羡所救,然后忘恩负义独立门户,模仿蓝氏开创苏式修习琴律。

后因金光瑶知遇之恩,效忠于他,先后参与第二次乱葬岗围剿和观音庙事件。

魏无羡为救众人,以身体为符血绘招阴旗。

招阴旗乃魏无羡前世所制法器,可招揽周围邪祟攻击。他此举相当于将自己作为活靶,以换众人脱身。

魏无羡在蓝忘机保护下转移了大批凶尸,又意外得温氏残魂相助,最终保所有人全身而退。

阴差阳错步步陷阱,看上去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实际却是有人暗中算计。

布局十年,聂怀桑为兄报仇,复活魏无羡两方受益,一盘好棋打得天下措手不及。

他的棋局,亦大亦小。

大到局势震动、天下惶恐。

而说小,十年藏锋所求不过为兄报仇。”

聂怀桑手里的扇子“喀嚓”一声合拢,片刻后,同他嘴角那抹轻松快意的微笑一起消失不见。

他在那双宽阔翅膀下潇洒太久,早已全然忘却人世的荒唐模样。

一朝猝不及防地暴晒烈阳,才会攒着一口气,换了灵魂野蛮生长。

他向来洒脱天地间,从不浪费脑筋考虑明天,一时半会更不愿接受这宏图巨展的未来。

戏柳弄风的小少年,还不愿长大。

他想要自得春光和秋水,万物和缓无用锋芒,而不是喉间含血的刻意藏锋。

他想要棋子闲敲、聂下有双,偶尔忧愁课业心事,而不是眉心蛰霾的步步设局。

他青涩的胸膛还装不下那么沉重的谋略与算计,庆幸的是,见过未来的百孔千疮,此刻仍有一个宽厚的肩膀替他披雪带霜。

魏无羡兀自盯着聂怀桑失意迷茫的背影看了半晌,好像在里面找到了一点自己痛苦挣扎的影子。

他们都用最鲜血淋漓的方式,成长为自己最厌恶的模样。

左不过世态炎凉,谁又比谁多一番傲骨难折?

聂明玦沉沉闭眼,复又睁开。

他突然想起很久之前的一次闲谈,蓝曦臣笑着劝慰自己道:

“怀桑天资不在此,况且以文入道也未尝没有先例……”

当时他只是想着怀桑的糊涂刀法而摇头叹气,转念便抛却脑后。

“清河聂氏的宗主之位,脓包废物是坐不稳的。”

今日他又一次长长喟叹。

比起脓包废物,他更不想看到弟弟陌生又凶波暗涌的眼神。

他之所以这么严厉地加以鞭策,无非是担忧自己护不住怀桑一世,将来他走了,落得怀桑人人可欺罢了。

如今他终于相信怀桑有能力保护自己。

如此,他更强烈地希冀,弟弟踏足的这条道路,可以云高风清、车闲马慢,没有踏血追逐,也不必惨烈成长。

蓝曦臣微微一笑,视线闪了一闪。

随着苏涉被屏幕连根拔起,蓝家的内部隐患,大概是终于清剿一空了。

“影像信息”

这句游戏提示音来的好像久旱甘霖、救命稻草,把众人从再次围剿魏无羡还被对方舍命相救的煎熬中拯救了出来。

云深不知处山门外,水流云静。

晨光熹微,禅意寂寥中——

一玄衣男子抱着一头花驴嚎啕大哭!

他身旁有两个白衣胜雪的蓝氏子弟,看上去年纪不大。

其中一个站得端方雅正,满脸无奈,另一个撇嘴抱怨道:

“哭什么哭!是你自己说喜欢含光君的。现在都把你带回来了,你还嚎什么!”

男子一听这话,脸一皱,哭的更卖力了。

席上蓝启仁见此情景,眉间瞬间挤出皱纹。

“这是魏无羡吧?嘿,真变了个长相!”

许多女修见魏无羡在地上撒泼打滚,忍不住掩面偷笑。

只听那弟子又嚷:

“好啦!别吵了,云深不知处内禁止喧哗!”

屏幕前,众蓝氏子弟抽抽嘴角。

环顾四周,怕是没人比他喧哗得再大声了。

魏无羡噗嗤一声笑起来,边笑边道:

“这孩子我喜欢!”

话音未落,只闻屏幕中魏无羡愁眉苦脸道:

“我喜欢男人的,你们家这么多美男子,我怕我把持不住。”

这厢魏无羡笑了半截没了音,差点把舌头吞下去呛死。

“魏无羡?!你断袖?!”

江澄脸瞬间扭曲了。

江家师弟师妹们也齐刷刷地朝他看过来。

“我,我……”

魏无羡刚下意识地摇头,想到什么似的又硬生生顿住,露出一个比刚刚吃了舌头还古怪的表情。

要说他断袖,他活过去的这十几年确实清清白白,从来没对任何一个男子动过不三不四的心思,况且现在也不能确定屏幕中的自己在想什么。

但要说他不断,他刚刚还和蓝湛眉来眼去暗送秋波……

魏无羡觉得这个问题简直可以入选人生十大难题,思来想去也没给出答案,倒是把自己的脸给想红了。

“你,你脸红什么?!”

江澄更崩溃了。

这时有人的记忆慢慢回笼,犹豫道:

“这位莫公子,不,魏公子,在之前的影像里是不是……”

是不是向蓝二公子大胆求爱来着?!

他没有说完,但是所有人都在心里替他默默补完了后半句。

“所以你真的是断袖?!你喜欢蓝忘机?!”

江澄眼睛瞪得像铜铃,发出夺命三连问。

“我……”

魏无羡气若游丝,眼神飘忽。

他的视线在空间众人身上游离,擦过蓝忘机美玉般的脸颊,不小心黏在他晕开一圈绯红的耳垂上,就再也挪不开了。

—本章完—

我这辈子都忘不了这本书了已经全文概括了π_π

最后的聂怀桑线也结束了

完结倒计时恭喜玄羽羡掉马下章轮到小情侣了

江澄:穿一条裤衩长大的发小突然爱上搞男人怎么办在线等急急急

#时空中的绘旅人##罗夏##cos#

抓住你了

Iwillalwaysgettoyou

coser:未岚RAN

我只能说花亦山你好样的。

所有人都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但是他们所作出的贡献不过是为了给高位者的斗争搭棋盘而已。

你让一直以南国公为傲的花忱不得不弃祖姓不入祠,让本可以自由一生的季元启硬生生独挑大梁、困于樊笼,让挂念已故宸王夫妇的玉泽亲眼见到自己父母的尸骨,而后身患重病,让立志变法为民的凌晏如再无大展宏图之时,让大景富商、喜观星者倾家荡产,双目皆盲……

再单说这次的剧情,之前我连重话都不敢跟宣望钧说一声,你倒好上来给人家整断一条腿。

在我印象里宣望钧一直是一个温文儒雅的师兄,身侧常有楚禺相伴,在学院里偶然遇到也不摆架子,......

在我印象里宣望钧一直是一个温文儒雅的师兄,身侧常有楚禺相伴,在学院里偶然遇到也不摆架子,只是抱着雪球安安静静的站在一旁颔首。

我觉得宣师兄是不想算计别人,就算他有这样的城府有这样的手段,他也不想去暗地里谋害别人。

他站在那里,整个人就像是刚停下的暴雪,平坦的宛如绸面的雪地上泛着银白色的光,他的心也是雪白雪白的,就那样摊开在阳光下,让人忍不住的信任和依靠。

但是这次剧情他不得不亲手推翻自己以前的形象,他不得不拿起利剑对准别人,不得不用自己的身份去压制别人,不得不用自己心中的筹谋去算计别人。

望之,在你谋划这些事情的深夜里,你是否也会感到害怕与无措,你是否会厌恶如今的自己,是否会想念与我们同行的那段日子?

不重要了望之,十几年日日夜夜磨练的剑术刺中要害,取得了胜利,可你却再也站不起来了。

在私底下我很喜欢叫他小王爷,因为他太闷,太沉稳了,他把最雪白,最完好的一面留给我们,可我们却不知道雪底下有多少伤痕和血迹。

我希望他能不要背负那么多苦大仇深,那太累了,我倒希望有时候他能放下一切,偶尔做一做真正的小王爷。

一个闲散、恣意的小王爷。

他可以随意的点评饭菜点心,合不合口味合不合心意,甜了咸了都会调侃两句,而不是为了“宸王”这个名号,只能点点头说“甚好”。

其实现在想想,当初我、曹小月、季元启、白蕊儿、宣望钧、楚禺,初出明雍的时候那样意气风发,觉得天地广阔,总能做出个一二三四来。

但是在途中,我们被逼着学会一样又一样从未接触过的东西,从被人算计到算计别人,被逼着杀人,亦或是有了壮士断腕的觉悟。可时局并没有让我们感慨太多,我们又被逼迫着走向下一个节点。

变故来的都太快,仿佛是一夜之间,白蕊儿再也无法同行了,季元启再也无法吹响笛子了,置身事外的宣望钧不得不来趟这滩浑水……

我也被撵着成为了南塘王,我的故乡冠在名号上是那么沉重。于是我开始手忙脚乱,逼迫自己成为一个合格的异姓王。

可是大家承受了这么多,结果是什么呢?不过是乾德帝的一句赏罚罢了。

天家皇权,还是太重了,太乱了。

他就像是古树下盘虬错乱的根系一样,每一点细枝末节都由它而生,因他而灭。

这天地还是太小了,否则怎么会压的人喘不过气来呢。

1.文郡现代paro,生日贺文

2.有时一见钟情其实是早有预谋,两情相悦更是谋上加谋。

3.全文1.1w,无脑玛丽苏,商业内容没有任何三次元道理,不要带脑子看(目移)。

4.推歌:《心许百年》from王天戈

5.写的挺辛苦的,大家如果喜欢的话可以点个小红心小蓝手吗(星星眼),谢谢可爱的你们愿意看这篇文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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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文司宥沿着迎宾门走出来,他在酒店大门前站定,天色已沉。

隔着街对面就是商业广场,再往前望,就是银沙湖。刚出旋转门,便看到街对角那串连绵绚烂的霓虹灯。他常年戴镜片,怎么望灯火,都会染上一圈雾蒙蒙的晕,那头...

隔着街对面就是商业广场,再往前望,就是银沙湖。刚出旋转门,便看到街对角那串连绵绚烂的霓虹灯。他常年戴镜片,怎么望灯火,都会染上一圈雾蒙蒙的晕,那头斑斓点点晃他的眼,巨型LED屏不断切换着背景,转来转去,牵着他的视线往远处看。远处银沙湖的山色在傍晚衬着天空的粉,像暗色水墨蹭上了胭脂。

这是南塘最繁华又最不真实的地方,游客记得它,商人知道它,南塘人晚饭过后在其中流连忘返,又蹭着拥挤的人群走回自己心安的蜗居。行人来来往往,灯也在亮,闹归闹闪归闪,竟也不让人觉得厌烦,蹭上一旁音响里模糊吵闹的管弦配乐,多添了几分都市霓虹灯下才有的人间感。

司机发来了讯息,银沙湖这片实在是太堵了,恐怕会让线上会议迟到。

“无事,不用赶合作了,”他单手打着字,“今晚没有会议。你慢慢来。”

文司宥单手提着公文包,他还是穿着自己那条私人订制的、死贵死贵的西服,身上带着一丝应酬后红酒的气味,一看便知道是酒会刚刚结束。单手持手机,他边等边看灯火看山色,心里倒也没什么想法,甚至还有些适应之后的麻木——毕竟大晚上工作不顺又不只他一个。

你看这来往路人形形色色,闭眼随手揪一个,十个里八个白天还上着班,八个里四个今天刚被顶头上司数落过。毕竟推动社会正常运作的不是自然法则,而是kpi——就连他这个做老板的也不例外。

“阿晏。”

“哥?酒会如何?”

“嗯,”文司宥回答得倒是很淡然,“财务存疑、高管撤资辞职,东铭有的忙活了。先等他们自己处理吧,我特意推迟了和他们今晚的会议,不知道明天能看到什么结果。”

“那......”

“在考虑中,”他果断说道,目光漫无目的地四处晃,往从酒店中走出的客人们淡淡扫了一眼。

“东铭的智能硬件和IoT技术是扎实,但还远远达不到垄断,我当初选它也不过因为资历,既然现在上了热搜,舆论反压不下......同文要的是长期合作,要是迟迟不解决,我们也等不起。”

“对了哥,今天不是你生日吗?爸妈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文司宥尚未说完,背后总隐约听到有人在叫自己,他下意识扭头去张望,对上的,是身后一名年轻女子——极为年轻的面孔,看着自己的时候还带着些怯生生的学生气质。

“文总……”

见文司宥一脸茫然地看她,她又迟疑着补一了句,“文老师?”

文司宥知道她,这是花云中,私下里那些老东西逗趣儿一般叫她小花总。他来南塘本就是来参加这几日的交流会,那天就是她上台做的演讲。

这小花总来头不算小,若是放在过去十年也是算得上是官商背景。年纪不大,不愿意跟在兄长身后帮着接管家业,研究生还没毕业,转头和几个同学扎进了新兴科技产业的浪潮。笔挺的女士西服配上一张尚未长开的稚嫩的面孔,说话却意外稳重的很。台下的商人看台上的小辈娓娓道来,不论是谈吐或是理解,一切都按部就班、不紧不慢透着一股端庄气儿。

只不过现在的小花总不一样,褪下那一身古板的西装,夜来休闲,她倒是身着一件白色无袖衬衫,脖间系着黑色蝴蝶结,下罩青黑色的长裙,长发披散,只身后一条绿色的缎带。她将精致小巧的长款皮包挂于肩侧,是银沙湖上亭亭玉立的青荷。

文司宥莫名觉得有些熟悉,盯着她看了须臾,却俨然一副想不起来的样子。

“文老师,您的怀表掉了。”

“……啊,多谢。”

花云中见文司宥收起了怀表,有些客套性地感慨了一句。

“这年头用怀表的人不多了。”

“个人爱好罢了。小花总方才......喊我老师?”

“我选过您在明雍的选修课,”花云中嘴角淡淡的,是十分得体的微笑,“三年前的事了,XX级本科的选修大课,技术创新管理,您大概不记得我。”

文司宥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似乎印象并不是很多,只是淡淡弯了嘴角,“没想到,我同小花总还有这层渊源,当真是巧。”

他有意无意地看着花云中,“小花总也是来参加酒会的?”

“嗯,”花云中礼貌性地点了头,表情中竟意外带了一丝尴尬,“本想在场上和老师打招呼的,没想到同老师攀谈的人实在太多,我挤不进去......文老师准备回去休息了吗?”

“天色还早,”他没有正面回答。

“既然如此,老师想去逛逛银沙湖吗?”

文司宥扭头,对上女子笑意粲然,其中意图昭然若揭,这是主动邀约。

“老师难得来南塘,做学生的,我也得尽一番地主之情吧?如果老师不介意......毕竟南塘风景甚好,趁着这个机会,看看银沙湖、吹吹湖风,就当是散一下酒气?”

......

文司宥再一次想起了前几日花云中的演讲,做的是人工智能和大数据分析研发,规模虽小,却也是在这几年做了不少亮眼的项目,凭借创新的AI自主算法技术展现了领域内独特的优势。

倒也是个不错的备选,确实值得了解。

“文老师,如何?”

花云中静静看着他抬手打了些字,这才对着她露出一副文司宥标志性的眉眼弯弯,明明该是亲切的样子,怎么瞧都觉得藏着一副狐狸相。

“那,就劳烦小花总带我参观了。”

手机就这样滑进了口袋,修长的手指在侧边一点,在熄屏是他给司机发的最后一句话——

“临时有事,先不用来了。”

2.

傍晚终究暗得快,穿过那略长的步行街,灯就亮了起来。

南塘初秋天气终究还是闷,热岛效应下的南塘也还带着些残留的暑气,好歹文总还穿着一身西装,走了几步就出了一身薄汗。

他将西装外套挽在怀里,看着面前饮品店里人头窜动,未几蹿出一个绑着青色发带的影子。

像只兔子......

文司宥想。

而这只蹦蹦跳跳的兔子就这样蹿到了自己的面前。两只手各握了一支奶茶杯,想都不想就将其中一份递给了他。

“老师,冰藕粉,很好吃的,当我请。”

冰凉剔透的藕粉借着光还透着荷花尖一样的颜色,文司宥接过去,看里头包裹的各色坚果和桂花,因天气而燥热的手指也因握着杯身有了一丝缓和。

跟着花云中继续往前探,试探性地舀了一勺腰果入了口中。绵软的藕粉过着腰果,凉了舌苔,咬下去时带着一丝桂花的甘甜。

“这里藕粉的供应商,是你们花家吧?”

“那得问我哥,”云中边走边回头,嘴里还叼着勺子,看上去一点也不像几日前那个严肃十足的创业人。

“家里的事都归我哥管,我管好自己就成了......哎!”

“当心。”

话音未落,边上的人也不知怎的,猛得往这边怼。文司宥反应还是快,伸手拽了一下花云中的手腕。

无意识的力度还是有些大,女子朝自己的方向靠了靠才站稳。在她靠近自己的那一瞬间,他忽然捕捉到了一丝香气,不由得有些愣神。

这股香气,似曾相识,又不太一样了。

“莲花?”他冷不防冒出这么一句。

“什么?”

“没什么,”

意识到自己失态了,文司宥摇了摇头,先一步转移了话题,“你们银沙湖不是人多吗,小心点,别被撞着了。”

花云中刚要应和一声,低头看到自己因意外而掉落的手机,正想屈膝去捡,却是被文司宥捷足先登了去。

“九点四十五。”

文司宥目光闪烁了几分,不动声色,在云中意识到之前按灭了手机,递到了她的面前。看着她接过手机,道谢,打开手机,又若无其事地将它重新塞回了口袋。

“文老师,我们往前走吧。”

现在是21:30,晚上九点三十分整。

游人总是在抱怨银沙湖太拥挤,总是这样摩肩接踵地、推推搡搡地往前赶,恨不得下一秒就到下一个景点去;却往往忽略了身边最唾手可得的风景,其实只需要在一旁驻足停步就好。

花云中同文司宥沿着小径靠近湖边,沿着湖畔又是一条步行道,不过路灯昏暗,三三两两行人都变成了黑漆漆的影子。

花云中靠着栏杆看湖面。或许是灯光太暗,夜色下的银沙湖显得格外亮,因为湖上有船只灯火。而那皇妃塔被人缀上了各式灯彩,晃得人眼晕。

花云中捧着杯壁结了水珠的冰藕粉,实在不好意思说,银沙湖不如过去那般漂亮了。

灯多了,就俗了。文司宥径自寻了离她不远地方站,看眼前女子撑着栏杆挺腰吹湖风的背影。这头人黑黢黢得把自己融进了影子里,那头却是华灯初上的敞亮,显得她也纤细得像朵风中恣意的莲花。

文司宥再一次想起方才从她腕间散出的那股香气。

原先刚从灯红酒绿里出来,如今却反过来,坐在夜色里看着别人的灯红酒绿。夜风吹的人舒适,也消散了原先的暑气。

花云中指着远处亮堂堂的皇妃塔:

“小时候,游客还没有这么多,我们就喜欢来这里,也没想干什么,就单纯看塔......以前我哥总是骗我塔里关着白娘娘,我就觉得白娘娘真可怜,哭着闹着要把她放出来,怎么着都要拉着他去救人。”

“所以救到了吗?”

“嗯?”

“白娘娘?”

两人相视一笑,白娘娘当然是没有救到的。

花云中边笑,边伸手去掸身上爬过来的虫子。

光线暗了,虫子也就多了,不该穿无袖的。

“招虫子?”于是文司宥将挽于臂间的西装外套递给她。

花云中被虫子咬怕了,这种事不需要客气,说了声谢谢就接了过去,只不过将外套翻了个身,又将里头的袖子拉出来——是反着穿的。

她又不是什么扭捏的人,穿着同文集团首席执行官的外套,只是心中感叹这光线还好昏暗,不然这副样子要是被什么认识的人看见,免不了说道什么,说不定明天就上了什么论坛top10。

她扭头去看文司宥。两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暗色就把他笼罩住了,湖风在吹,姑且也算凉快,吹的人也静心。文司宥撑着下巴看湖面,金边眼镜架在鼻梁隐隐地闪,原先还有些皱住的眉心不自觉舒展了许多。

她忍不住开口,“怎么样,吹吹风,心情是会变好的吧?”

“怎么?小花总看得出我之前心情不好?”

她坦诚地说。

“我上次看到这副表情的时候,还是下课我来老师办公室交小组作业。你那时候为了捞人改成绩,总是臭着一张脸。背地里都有人叫你黑榜老大。”

这是真把文司宥逗笑了,花云中也跟着笑,只是笑着笑着,冷不防地说了句,

“是因为东铭的事吗?”

文司宥面色不改。

花云中方才说话还是软绵绵的,到了此时,也不由得变得清亮起来。她不再喊着“文老师”,倒是脆生生地喊着对方“文总”,交谈间的身份已然换了。

文司宥只是看着湖面,没有回答,反而就此转变了话题:“我记得,花家做食品和茶叶出身,你怎么想来做AI算法的。”

“因为想做。”

她用指尖点着栏杆上凹凸不平的痕迹,“我可不愿意跟着父母哥哥的安排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现在人工智能市场爆发性增长,谁不想踩着时代的风口?不然,想必,同文也不会提出研发智能穿戴设备的决策了。”

“而且,文总也看到了,公司里大部分技术人员都是从明雍出来的,对于我们的核心技术,我相信还是能有立足之地的。”

她扭头看向文司宥,目光灼灼。

“至少在数据分析平台领域,比得上东铭。”

文司宥一声轻笑:“小花总很自信。”

“毕竟有自信的资本。”

显然花云中还想继续说下去,只是突如其来的手机震动打断了她的话语,她有些犹豫地对着文司宥,还想开口说什么,又低头看了眼屏幕。

文司宥点了点下巴,“去接吧,不用顾虑我。”

“失陪。”

《东铭科技前高管曾造成技术泄密》

他眯了眼睛,不动声色,粗粗扫了几眼便关了,只是在看风景,等到花云中回来,不等她说话,直接便开了口。

“小花总想要将公司做下去,毕竟你也做过我的学生,于情于理,我都愿意给你一些新的建议。你要进一步扩大公司的市场影响和技术应用,便怎样都要加入新型项目的合作中,就比如,我们同文最新的智能穿戴式设备项目。”

花云中心中一惊,再一次抬头对上文司宥的眼睛,他正缓缓用指腹抚摸着杯沿,烟紫色的眼瞳仿佛将一切都猜透了。

“小花总,费了那么大心思,咱们不如开诚布公将话都说开了,这不正合你的心意吗?演了这么久,也是时候和我谈谈生意了吧?”

3.

“有点后悔。”

花云中和团队聊天的时候这么说,有些烦闷地翻着手机上的新闻报道。

她盯上同文的智能穿戴设备项目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款整合AI、IoT和自研芯片技术为一体的智能穿戴控制设备项目全然立足在了市场下一个爆点上,同文这一举措是为了掌握全球智能设备市场未来的主动权。

花云中思忖,公司最大的优势还是AI自主学习算法上的创新,这是难得的机会。

结果她晚了一步。

其实这跟晚不晚压根没关系,东铭在行业内是龙头,能够提供的资源一应俱全,不是他们这样专注自研智能数据分析的小公司能提供的。

所以她痛定思痛,在众人窝在一起吃午餐的时候感叹一声,“我真傻,真的。”

“我当时就应该直接回大学去堵他,哪怕是求也好,让他看在以往师生一场的份上扶持一下学生创业!我就应该直接冲上去的,不成功便成仁!”

“这倒不必......”

花云中抽了抽嘴角。但想到了当年文司宥戴着金边眼镜,倾听学生提问的样子,她突然话锋一转。

“不过真这么干似乎我也不吃亏。”

“有力的证明,谣言不攻自破。”

谣言所指的,自然是有关东铭的财务问题。

花家也是有些人脉的,金融界好歹也有些关系网,她忽然心神一动,不知为何就想去研究一番。花云中时常会想起这一刻,她将自己那时候突然冒出的想法称之为灵光一闪,虽然有点不厚道。

但是有句话怎么说?

坐以待毙的人吃不到螃蟹!

于是在一个多月后银沙湖的夜晚,两个人坐在长椅上,互相隔了有些大的距离。花云中身上还套着文司宥的外套,一点一点坦白这为期一个多月的密谋。

“我托了团队分析了东铭的财务报告和市场交易信息,公司财务数据确实有一些可疑的部分,只不过证据不足。所以,我找到了一位在东铭做研发的师兄,他已经离职了。虽然这么做确实不厚道,但我的确是知道了一些内部黑幕。接下来,交给媒体就好了。舆论一旦发酵,就不需要我来推波助澜了。”

她耸了耸肩膀。

“我最开始只打算放出财务造假和高管撤资的消息,不过毕竟东铭确实是条大鱼,换我也不肯就这样松嘴。所以,还得再推一把。”

“所以,”文司宥将那条技术泄密的帖子对着她,“你让人将东铭核心技术泄密的证据发表在了论坛中。明早,想必东铭的写字楼大厅会人满为患。你这是将东铭置身于信任危机了。”

文司宥面色依旧淡然,甚至带着笑,开口时却字字厉然。花云中不以为意,“文总,我相信您是最注重信任二字的。东铭的问题,我想您也不会对此毫无防备。先前我雇佣的情报团队同我说过另一方的资料复刻,您也是在暗中调查他们吧?我不过是知道得更多,将您也知晓的东西,放到了明面上而已。”

文司宥这人,其实挺贪的,也懂得捉利。若他当真这般被动,也不会被人恭恭敬敬地尊称一声文总,就差将他供奉起来成活财神了。

他如今在借东铭试探、诱饵,在寻找更为合适的目标。

“无商不尖,文老师,这句话还是您在课上说的,我至今都记得。诚然,我这事确实做的不太厚道,但能让东铭的问题暴露出来,同文自此从东铭全身而退,这不是更好吗?”

女子宽慰一笑,明明光线昏暗,目光却狡黠得发亮。

“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在数据分析平台领域,我们比得上东铭。如果您愿意的话,可以将我们纳入合作的范围。”

花云中说完这些,才真真正正松了一口气,心却又再一次紧绷起来。她依旧保持着笑颜,后背却已然有些发麻,她默默而耐心地等文司宥的答复。

她终于听到了文司宥的轻笑,这一次,他正视这花云中,隔着镜片,烟紫色的瞳孔倒映着光影。

“我本来还以为,小花总是属兔的,原来还是属狐狸。”

“狐狸在十二生肖之内吗?”

花云中下意识不解地皱眉。

“可以在。”

男人眉眼弯弯地肯定道,对着茫然地小狐狸伸出了手。

“那么,小花总,幸会。”

文司宥打开门回到酒店房间,随着插电卡滴的一声,房间的一切都亮堂起来。他一手放下手里的精品茶叶,走了几步将手上的外套搭在了沙发的椅背上。

外套是由小花总亲手还给他的,茶叶自然也是小花总送的。告别时路过茶叶店,她忽然叫住他别走,扭头就往茶叶店里走,出来时里提着一袋精品茶叶。

“龙井?”文司宥接过去看了一眼,不禁挑眉,“你家的?”

花云中点了点头:

她有些心虚地摸了几下头发,丝毫没注意文司宥有些惊讶的眼神。只是当她回过神来,又是她印象里的那个文司宥了。

司机路边停了下来,文司宥坐进了后座。他看了眼怀表,对窗外的花云中开了口,

“不必,我有人接。”她礼貌性地点了头。

“同东铭的事我还需要处理一阵,到时候我就联系你。”

“好,文总要来公司参观的话只管说,我随时有空。”

“还有,”他举了举手中的袋子,“茶叶,多谢,不过我还是爱喝正山小种。”

这并不是什么难事,花云中表情轻快,还在为事情顺利进行而感到欣喜。她半弯着腰对车里的人保证,

“下次文老师来参观的时候,我让全公司都泡正山小种。”

车将行,发动机发动的声音打断了两个人的对话。

在离去之前,文司宥忽然又说了话,像是戏弄成功,从中带了几分得意。

“其实,我记得你选了我的课。不好意思,我也在演。”

如今他对着梳妆镜解开了袖口,想到临行前女子那一副茫然转不过弯的样子,就觉得好笑——

到头来,还是只披着狐狸毛皮的小兔子。

他想着,手机便接收了消息。又是亲弟弟文司晏,照片中是一台崭新的施密特-卡塞格林式天文望远镜,意思再明显不过。

附文是:哥,生日快乐。礼物被我扣在越阳了,赶紧回来拿!

随即,阿晏又补上了一句:

文司宥眨眨眼,本来准备回复一声多谢,现在他决定当做没看到。

他捡起放在沙发上的外套,准备投进干洗桶。自袖间飘出的清香让他愣了愣。

他忽然意识到这股香气并不是莲花,更像是......玫瑰。

被窨藏的绿玫净泡在雨后春水中,雨水冰冷,将茎叶的汁水揉进了花蕊中,若即若离。不同于荷花,它更冷,也更清洌。

荷花盛大于碧天荷叶之间,它总有一日会成长,会更加浓烈馥郁,成了水中清澈醉人的玫瑰。

他会心一笑,再一次打开了手机。

“周六上午有空吗?”文司宥问。

“不是合作,”他朗声道,“我是在以文司宥个人的身份邀请你。”

“花云中小姐,能否......赏光吃个饭?”

所以…...可唔可以请你食餐饭?

尾声

有了第一次吃饭,顺理成章地,便有了第一次合作、第一次约会、第一次过夜……

再后来,便是顺理成章地决定生活在一起,是从一脸阴郁的兄长手中接过未来伴侣的一生,带给商圈一些小小的震撼;是布置新房,选择最心中最为理想舒适的地段,采购最温馨的家具,一起设计新居的室内装潢。

搬家第一天,花云中直接陷在柔软的沙发里,同文司宥磨蹭了好一阵,两个人挤在一起,透过落地窗看银河一般的灯火。

他们聊到过去,聊到那夜初见,花云中不自禁叹了气,说自己动机不纯,预谋已久,没想到把自己也预谋进去了。

“预谋与真心本就不相冲突,”文司宥道,“如果能因此去换一段难忘的回忆和未来,这还真是笔合算的交易。”

“就比如......有些事我也瞒着你。”

“什么?”她靠着新婚人的腿,颈窝陷进去,露出一个好看的弧度。可是奈何人有心不说,忽然从沙发边上取出一个精致的盒子。

花云中撑着双臂连忙起身,撞上那一对眉眼弯弯:“给我的吗?明明前几天刚送过......”

“一些小东西罢了,打开看看。”

都是一家人了,云中不必和自家人客气,拆开盒子,两瓶香水扑入她的眼帘。

JoMaloneLondon的无花果与莲花(fig&lotusflower),还有Diptyque的水中影(L'OmbreDansL'EAU)。

这两款香她太熟悉不过了,大学时候,前者是她选择的第一款香水。后来开了公司读了研,总觉得它还是太清甜了,一番摸索,最终选了水中影,前几个月才刚刚空了瓶,忙着搬家。还没来及的买。

只不过......文司宥怎么会知道?

“就像我说过的那样,我一直记得你选过我的课。”

文司宥情不自禁自身侧揽过她的腰肢。

“和你的第一次见面......我也是故意的。”

从他接手任课名册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花家那位小姑娘位列其中。毕竟是花家的小女儿总让人忍不住好奇要去多看几眼。他想要的,是计划一个足够惊艳的初遇,让年轻懵懂的女孩记住自己。

下课后的花云中与同学一道说笑,穿过走廊而行,文司宥就这样与她们相向而行,在相遇错位时,轻轻掷下了自己的怀表。

金属落地的声音果然让人停下了脚步,文司宥听到了花云中温和的呼唤,带着些江南软糯绵长的尾音。

“文老师?您的怀表。”

“啊......”

文司宥接过怀表,随手装进了口袋,

“多谢。”

少女就这样微笑着和同学抱着书走了,发尾扫过他的手腕,带着缕缕清幽的荷花香。

云中一支荷,双十的年纪,又清又盛,又总好似万里池塘只盛开了她一朵那样。

文司宥一瞬间有些失神,意识到自己失策了,再后来,看得愈久,也愈发觉得这女孩有趣。

直至久别重逢,在她面前佯装不识,心里却早已清晰明了,在想她怎么长大了那么多。

他认识的花云中——那个明雍大学里认真、恬静、守序又透着果断的学生,身上带着荷花香;现在也变得干练狡黠起来。她身上的气味也变了,是绿湖中被净泡湿润的绿玫瑰,主动,也疏远,抱有目的,若即若离。

于是像几年前一样,他又默默地,从口袋里漏出了自己的怀表——

不同于当年,这次的别有用意,似乎更明显些,无论是新的合作机遇,还是新的相识机会。

怀表经不住两次磕,它磕在了地上,被带出了一条划痕,至今都在。

那首歌是怎么唱的?花云中最爱的那首歌,阅读时、烹饪时、小憩时,她总会忍不住压着嗓子慢慢地哼:

“如果说初遇时候太过惊艳,”

“足够铭记好几百年,”

所以他一直记得花云中,只是选择了缄口不言,默默地看着她主动靠近自己,心里是藏不住的笑意。

本以为是失策后的一厢情愿,如今才发觉,看似各怀鬼胎,实则两情缱绻。

云中对着两瓶香水纠结许久,最终还是拆开了水中影。

“另一瓶好久都没用了,还是先试试常用的......”

她对着自己手腕挤了一泵,没有带上温度的青涩绿意泛上鼻尖,在一片春水中将人吞没,露出一抹湿润的、被碾压过的花瓣——

既是玫瑰也是青荷。

文司宥用指尖描摹着这水中花的轮廓,迷恋将这两人拉近了莫奈笔下浪漫模糊的水榭庭院。他低头去看云中,一半浸没在水里,他俯首去拨开那顺着水纹飘过来的青苔藻荇。

温度渐渐上升,他们醉晕在绿意满天的水里。

云中觉得自己身上缠了藤蔓,怎样也动弹不得,陷入泥泞里不断拥抱攀附,浅浅地望见了脱身的出口,又被缠绕着,重重拖了回去。

夜色愈发落寞,也留下客厅一路被绞碎成汁的花叶。

文司宥抱着云中去浴室,还是满满酸涩的植物芬芳,他们原先只是在池边搁浅,现在是坠入了正中央,坠坏了满池水草。

不出意外,在混沌温热的雾气里,花云中讨了饶,扒着浴缸的边缘不肯向后靠。

可是有人偏偏不遂人意,又贴着她的身后,雾蒙蒙地说了句:

“唔够喉。”

他将花云中拽回了水里。

从客厅折腾到浴室,再从浴室折腾回卧室。昏昏沉沉一夜的花云中终于在清晨有了那么几分清醒。

她忽然伸手拍醒了文司宥,看那好看的紫色眼睛困意朦胧地望着自己。

“所以你算不算骗过我?”

“你不也骗过我。”文司宥迷迷糊糊地回应,半个脑袋都陷在枕头里。

“我那个不算!”

“嗯......”他轻声应和着表示妥协,“以后不会骗你了,我比你大那么多,我以后要让着你......”

“你怎么保证?”

“那......八十多了,我也陪着七十多的你游山玩水?”

他真的在很认真地在思索这个问题。

“嘶,”

花云中也在很认真地思索这个建议。

“那我们还是生活健康一些,我可不想你八十岁拄着拐杖陪我满世界跑。”她把自己埋在被子里,朝文司宥的方向蛄蛹了一下,

“第一件事情就是保障睡眠,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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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谢小j宝贝帮我写粤语,这世界离开咩咩人能转吗?不能转!!!

彩蛋是文花夫妇婚后有关二人以及家人之间的小剧场,粮票解锁即可。

花房中,轻柔洒落的斑驳阳光,姹紫嫣红盛放的鲜花,蹁跹飞舞的蝴蝶。若你不来,这些都不重要,若你来,这些都不重要。

————————————

这期家具好梦幻诗意,白老师的新衣服也超好看!!!

“我怎么这么爱你呢”

抱图的话请署名作者。另外真的是不能商用。谢谢。

春去-冬来-夏收-秋实

一杯酒敬空桑二杯旧友还故乡三杯祝团圆是寻常四时流转岁月绵长将那瞥不经意对望都记在心上

约稿画师:mhs桃纾

感谢画师太太一整年的创作!

真的是最后一张给食物语约的稿了,从此本号不会再做更新,少主们有缘再见~

THE END
1.“铁憨憨”的进化史来源:兰州野生动物园 记者:常甍 樊英超 编辑:周俐利 责编:王学睿 主编:张建兵 版权声明 1.本文为视听甘肃客户端原创作品。 2.所有原创作品,包括但不限于图片、文字及多媒体形式的新闻、信息等,未经著作权人合法授权,禁止一切形式的下载、转载使用或者建立镜像。违者将依法追究其相关法律责任。 3.视听甘肃客户端对...https://www.gstv.com.cn/kgs/A5136C63BA014B0396130EBFD9FB1225.j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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