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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2.31北京
中国古典舞闪放与原型批评
刘建
这是在《舞蹈中国》上发表的《从舞蹈鉴赏到舞蹈批评》之四,是继外国古典舞之后的中国古典舞谈,主要使用的是现在舞台上的中国古典舞剧目和原型批评理论。
(一)《楚腰》、《秦王点兵》与《闻法飞天》
(图1:《楚腰》中汉画舞蹈“翘袖折腰”与京昆戏曲翎子综合创造;
图2:《杨门女将》中的翎技)
作品的结构是ABA——慢板、快板、慢板,把宗庙祭祀的情境放到宫廷舞蹈场里去表演,最终呈现的是宫廷舞伎的形象(没有玩儿“意象”)。按照宗庙的祭祀仪式流程,第一是请神:请神灵下凡,用慢板;第二是神灵附体:用快板,舞伎化身为神,包括翎子的抖动,下大腰;最后是送神:神不能留在身体里,还要把神送走,自己回到人的位置,又用慢板。所以有了“请神→神灵附体→送神”这样一个结构。
史书上说,“巫”字是一人持双牛尾在跳舞祭祀,比较粗糙。《楚腰》是宫廷舞,牛尾换成了头顶上的翎子,用翎子延长人的身体向上祈愿,召唤神,为神代言,最后送神。翎子和翎技在京昆戏曲舞蹈中有,像《杨门女将》(见图2)是清代的,不是先秦的;另外汉画中的“翘袖折腰”这里改成翘“手”折腰,加上翎子算是综合创造。
在汉画舞蹈的“翘袖折腰”中,袖均为长袖而非广袖,这里使用广袖是为了露出手,《楚腰》中手的“亮翅”动作模仿鸟翅(见图5),这叫做“经验意象”。“象”,是一种形象,切实可分析的:手的“亮翅”动作,头的翎子抖动,联系在一起就形成神灵附体的逻辑语义。这些动作构成需要积累与创造。20世纪50年代,孙颖老师到江南去采风,看到女巫跳大神,巫婆跳到神灵附体时全身发抖,口吐白沫。他把那个民间仪式中的巫婆创造成一个舞蹈形象,由此展开《楚腰》中的动作逻辑。
《秦王点兵》(见图3)的男子四人舞形式源于古典芭蕾女子四人舞和男子四人舞。在芭蕾史上,曾有四位女子芭蕾舞者,都是当时的明星,编导想让四人同台演出,但存在一个问题——这四个人怎么站位?横线排列?谁都愿意站中间,不愿意站两边;纵向排列?也不行,谁也不愿意站在后边。编导苦思冥想,为了使这四位明星都能展示自己的舞技,便排成一个菱形站位,然后再换位,大家公平合理;后来又有了男子四人舞。我们看到的《秦王点兵》调度,开始和最后的全是菱形站位,四个演员轮流炫技,从二度空间到三度空间。
(图3:《秦王点兵》的菱形调度及二度空间和三度空间的棱角形舞姿)
在此调度线上,四位中国古典舞演员互不妨碍地展示了学院派技术,与四个芭蕾明星舞者轮流跳变奏一样,一片掌声。《秦王点兵》里面有几个大的调度:第一个菱形,第二个四边形,都是有棱有角的。后来发生变化:三个人构成一个三角形在跳舞,一个人在另一边不动,反衬三角形的跳舞。此后,三个人排成行列式不跳了,另一个在跳,又构成一个三角形......其“武舞”一直是在一种有棱有角的调度中进行。这种调度与身体动作的攻击状态相合,也是题材及主题的语义构成。
中国古典舞具有超长的可记载的历史,但它有上下限,上限在先秦。先秦以前,黄河文明已经形成,马家窑文化、大汶口文化都在公元前4千年左右,彩陶盆、鱼纹、蛙纹、波浪纹。你想跳中国史前舞蹈,是跳马家窑文化还是大汶口文化就得说清楚,各自图腾不一样——一个是西部的干旱地区,一个是半干旱地区,舞姿也不一样。先秦以前的舞蹈叫原始舞蹈,是群舞,连臂而舞(见图4),还挂着个尾巴装饰,不是古典舞,像舞剧《女娲》不能叫做古典舞,其时还是原始群婚制,所以孙颖老师痛批其中的“土芭蕾式的双人舞”。
(图4:青海大通县出土的马家窑文化原始舞蹈图像及舞剧《女娲》)
2.文化空间的一块儿
中国是一个多民族的国家,民族中有汉、藏、蒙、维、满等,清代是最后一个王朝,非汉族统治却又都是中华民族一员,不能称之为“异族”,都是自己人。在中国古代的文化地理空间中,按照民族学,不管在什么朝代,都可以按民族来划分,分出汉族、藏族、蒙古族、维吾尔族、满族等古典舞。像汉代、唐代中胡人的舞蹈;又像清代满族宫廷女子“吉祥步”,是满族古典化的一个形象标志,穿着花盆鞋跳舞,鞋在脚心位置,比芭蕾足尖鞋更难起舞,平衡、对称、温文尔雅,讲究礼仪,不管是“燕子穿林”、“青龙探掌”还是“半月”、“斜塔”都不能取代。这些民族的棲栖地是相对固定的,像胡舞所在的西域,满足宫廷舞所在的东北;又像四川地区的羌族也曾经有过辉煌,刘凤学的《唐舞》就曾在这里寻找过资源;再像云南地区的彝族,当初(公元882年)还在唐朝长安宫廷里贡献过彝族乐舞;还像湖北地区的土家族,也有过土司层面的贵族大摆手舞,这在清诗中有记载。作为一个超大的民族国家,无论哪个民族,只要当初是跳在古代中国大地上的宫廷、贵族府邸和宗庙里,跳出的舞蹈是经典,都应该归属于中国古典舞。可是今天的中国古典舞却有意无意地将汉族以外的民族排斥在外,对还是不对?当然不对。
即便是汉族,从文化地理上讲,不同地域中也还有不同风格的舞蹈,如同先秦诗歌,一个是《诗经》,一个是《楚辞》。《诗经》是中原文化,舞蹈也讲究儒家的中正方圆;《楚辞》不同,楚地好巫,是另一套文化系统,在文学艺术系统中也不一样,楚舞呈现出的是巫道的倾斜流动,是《楚腰》的“翘袖折腰”和“斜塔”“半月”,与《秦俑魂》所承接的儒家的中正方圆不一样(见图5)。
(图5:《楚腰》的“斜塔”不同于《秦俑魂》的中正方圆)
从汉地文化空间上看,《楚腰》跳在楚地,跳的是巫道之倾斜流动;《秦王点兵》跳在长安,跳的是儒教的中正方圆;《闻法飞天》跳在敦煌,跳的是娱佛传佛的“s”形舞姿。它们在历史与文化的时空中展示了中国主流的儒释道舞蹈文化。
(二)《相和歌》与中国古典舞的原型
1.形而上的追求
中国古代舞蹈史上有几个值得记住的时代,第一个是春秋战国,百家争鸣,雅乐和俗乐共生,雅乐为主;第二个是汉代,雅乐与俗乐并行,本土身体文化与审美的“外儒内道”由此奠基;第三个时代是魏晋南北朝,精神解放,大道畅行,佛教立足中原;还有一个就是唐代的开放与包容,形成儒释道三“舞”共荣。《相和歌》取俗乐、取魏晋、取道家性情说。
《相和歌》(见图6)原来是中国古典舞剧《铜雀伎》中的一个舞段《群伎献艺》,改编后独立出来,跳女孩子的自然春情。魏晋南北朝是思想活跃的年代,人们更加意识到个体的生命价值。魏晋南北朝小说写过当时的魏晋名士轶事,“竹林七贤”潇洒得不得了。比如嵇康,有一天跟他嫂子一块儿晒太阳,前面跑过一个小男孩儿,因为她嫂子没有生育,特别喜欢小孩儿,盯着那小男孩儿看。嵇康知道她心思,说如果将来咱们生了一个孩子,比这小孩儿还可爱。这话现代人都不敢说,有违伦理了。当初嵇康就敢,借以反抗名教。女性也敢于表现自己,把“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改为“谦谦君子,淑女好逑”,这是《相和歌》的主题,歌词全唱了出来,且唱且舞将思想呈现。
具体讲,《相和歌》的身体思想就是想用“天足”打破“身韵派”的“缠足”美(孙颖),显示中国古典舞的别样生命勃发状态。这种勃发依据是什么呢?非儒、非佛,是道家思想。孙颖老师自己非常崇尚老庄,讲究自由、个性张扬。所以鉴赏作品时,也可以研究舞蹈的创作者,看其背后的观念信仰支撑是什么。道家思想是天道而然,“食色,性也”。《相和歌》把它跳了出来。
(图6:《相和歌》;图7:汉画长袖盘鼓舞)
《相和歌》的思想原型在汉代已经成熟,无论是汉代小赋、《古诗十九首》还是乐府诗歌。汉乐府就是诗、乐、舞一体的专业训练场所,所以其舞蹈中也必定埋藏着这些思想的种子,这在汉画女性“长袖交横”的盘鼓舞的直观形象中更是一目了然,这是《相和歌》身体思想原型。
2.形而下的表达
身体思想原型就要涉及形而下的物理形态进行表达,而物理形态原型又可以反过来考证思想原型。
我们先从《相和歌》的服装来看,女孩子们穿着汉代舞服,交领长袖,长裙束腰,其质地的厚重不像现在的“薄露透”。汉画盘鼓舞服讲究红与白相配、天蓝与白相配(见图7);前者多跳世俗,后者多跳神仙。《相和歌》的颜色做成粉紫,显然是在表现世俗之情,是一种限定性开放。因为汉唐古典舞遵循的是综合创造,而非严格的重建,所以允许颜色突破原型。
汉画盘鼓舞蹈中还有许多原型技术,如男子盘鼓舞:五鼓放在地面,男子跳舞的时候不是踏鼓,而是横在五鼓之上,用手肘、膝、脚跟、脚尖击打五鼓。也就是说,汉画舞蹈盘鼓舞的技术构成不比芭蕾简单,《相和歌》只是一种初步探索。
这种探索绝非一帆风顺:中央电视台第七届舞蹈群舞大赛舞蹈中,《相和歌》在35个剧目中仅获第32名。第一名是所谓当代舞《红蓝军》(见图8),100分。这实际上不是对汉唐古典舞的淘汰,也不是对《相和歌》的淘汰,而是对中国传统舞蹈文化的淘汰。这种连古树新芽都掐掉的做法,是中国古典舞面临的普遍现象。《红蓝军》或《士兵与枪》(见图8)等可以跳,芭蕾大跳加AK49;但它们和《相和歌》本不是同一舞种,不可放在一个平台上比赛和欣赏,这是中国舞蹈界顶层设计中“不分舞种”的恶果,逼着《相和歌》在鼓上控腿和分腿跳。但这也说明了中国古典舞技术原型把握的艰难与重要性。
(图8:《红蓝军》与《士兵与枪》)
顺便说一下,CCTV等大众的媒介负有很大的舞蹈文化传播的责任,把这个放到第1名,那个放到第32名,大众就会认为第1名舞蹈好,第32名差,中国传统舞蹈慢慢就被消解或变异了。这已不是单纯舞蹈欣赏问题,涉及到舞蹈批评中的传播学、文化政治学等问题,颇为严重,这里不深谈。
最后说一下《相和歌》的表演形式。“相和(第四声)歌”既不是一个舞蹈名称,也不是一个歌曲名称,它实际上是汉代乐府的一种表演形式。《晋书·乐志》载:“但歌四曲,自汉世无弦节,作伎最先唱,一人唱,三人和。”说的是最初的相和歌没有音乐伴奏,是徒歌形式,一唱一和;更大的场面是司马相如《上林赋》所描写的“千人唱,万人和,山陵为之震动,山谷为之荡波。”此后有了伴奏,又是《晋书·乐志》载:“相和,汉旧歌也,丝竹更相和,执节者歌。”从此又有了击节而歌舞的形式。在汉代乐府中,有许多辞曲合一的作品,像《相和歌辞·相和曲》之一的《江南》,其间的“鱼戏莲叶”看似劳动歌曲,其实隐喻着男女情爱,诗、乐、舞都有这种张力。
孙颖先生的《相和歌》没有用汉代乐府中的辞曲,词是先秦诗经《子衿》(也是说男女情爱),曲式自创(这非常不易),舞蹈时也没有追寻一唱一和的领舞与群舞的形式。这是他坚持的综合创造对原型的突破,需要极大的古典文学和古典艺术的功底。今天舞台上也有许多“综合创造”的古典舞,但多属于后现代拼贴,最根本的问题就是缺乏这些功底,难言其所以然的原型。
(三)从《千手观音》到《挽扇仕女》的顺延
1.文化认可与身体形式
(图9:裕容龄的《菩萨舞》;图10:张继钢的《千手观音》)
从身体形式来讲,作为一个中国古典舞作品,《千手观音》舞美精致华丽,千道余光,金色的服饰使群舞在金光熠熠中显示出巨大的视觉冲击力,加之动作本体的细致入微、平衡对称,尽显高贵典雅。可惜整体看下来尚有缺憾:和佛一样,菩萨应该在莲花台上,我们看观音塑像都是在莲花台上,舞蹈也应如此,不能够下莲花台,下了莲花台跳舞就是舞伎了,原型不在了。《千手观音》4分45秒,2分钟以后全都下了莲花台,身体进入快板,瞬间变成波斯肚皮舞的感觉了,身体四信号中的手舞显要动作转移到了躯干的摆胯。所以如此,是因为千手观音手舞语义和语形的枯竭。
考取一下敦煌壁画中千手观音的手形,仅“莲花手形”就有45种,都有线描图。这45种手形有45种语义,比如单手形“白莲花手的功德,又比如双手形的“顶上化佛手”的摩顶受戒。可惜这45种观音手形在《千手观音》没有出现几种,本体的身体形式被金光、服饰、泰国古典舞的长甲等媒介淹没。所以,《千手观音》的身体形式还能跳得更丰富、更深刻、更有技术含量。形式就是内容,内容就是形式,上上品由此而出。
(图11:千手观音“白莲花手”和“顶上化佛手”)
2.综合创造的明清作品
舞蹈题材用了蒲松龄《聊斋》中的一个滑稽故事:一只狐仙喝醉了酒,变老者、变书生、变美女,在一身三变得结构中显露潇洒人生的主题,有孙颖老师自己的影子。
在形象塑造上,司马迁的《史记》中有滑稽列传,汉画舞蹈中有俳优舞,历代宫廷里也多有傀儡舞。后来王朝灭亡,这些滑稽舞蹈流散在了民间,像泉州的莆仙戏、打城戏以及民间舞中都还保留着这些东西。明代舞蹈史中没有“醉狐”舞蹈的记载与图像,这是孙颖老师将文学、地方戏曲、民间舞等进行了综合创造,创造出“酒后吐真言”的《醉狐》,更多地带有民间信仰和身体形式。这种综合创造方式和他创作的《谢公屐》一样,只是《醉狐》里的文人被滑稽化了。对于女性的塑造也是如此,《相和歌》盘鼓舞上长袖交横的女性与《醉狐》中抱着酒葫芦卧地的女性形成巨大的反差,几乎民间舞化了,有些像同是出自《聊斋》狐仙故事的民间舞作品《翠狐》,在技术系统上却缺少“礼失求诸野”的民间舞的依托。
(图12:《醉狐》)
古典舞和民间舞虽然都属于传统舞蹈,但它们分属两个舞种——哪怕后者被职业化,在文化原型和身体形式上也不相同。在文化上,《秦王点兵》、《闻法飞天》和《相和歌》可以在内容层面的儒、释、道中找到各自的信仰支撑;在中国,还有一种信仰叫做民间信仰,“六经注我”,儒释道及地方神通吃,属于民间舞的信仰支撑,《醉狐》的内容就跑到这里面了。民间信仰跟中国主流的儒、释、道信仰构成了一个菱形站位,它们虽然藕断丝连,但还是各有说法(见表1):
(表1:中国传统信仰系统表)
儒家信仰是主流的意识形态,“君臣父子”占据高位,古今相同。所以今天的“孔子学院”遍布世界,而没有什么“老子学院”等。释是佛教,“六道轮回”比道教晚,但后来居上,“天下名山僧占多”,不是“道占多”。本土宗教道教讲“自然而然”,后来反而成了左道旁门,所以《西游记》里的道士形象不好,老想吃唐僧肉。在菱形站位中的民间信仰是儒、释、道、巫、地方神通吃,男耕女织,日用百姓,婚丧嫁娶都有主神。民间信仰跟儒、释、道的主流信仰是一体化的,所以舞蹈也是互动。
在身体形式上,古典舞“乐而不淫,哀而不怒”,民间舞则是尽兴而为,“社舞癫狂”。民间“踏地而歌”跳的不错,汉代乐府采风就拿了上来,编一编到宫廷跳吧,优美一点儿,就成了古典舞《踏歌》,它原来是民间的。李世民原来带了一帮农民起兵打下天下,跳《秦王点兵》;到宫廷里就把粗糙的民间舞编成了雅乐《秦王破阵乐》。《醉狐》也本想如此——狐狸喝了酒变成书生,书生再变成女孩儿,显示生命的自由转换,跟明代的市民阶层的兴起相吻合,但是它没有古典舞应有的“左图右书”的内容支撑和技术支撑。
失去了这两点依托,从而也失去了舞种的风格性(《士卒乐》等作品同样如此),尚不如民间舞作品《翠狐》可以依托源自海阳秧歌的训练体系。汉唐舞蹈的身体形式主要依托于汉画舞蹈,汉画俳优舞也有醉态:一手跳踏鼗鼓,一肘颠壶,技艺高超,滑稽可爱。这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有了历史的语境,有了作品主题和结构,但失去作品舞蹈史“左图右书”的证据,失去相应的技术构成,也不能成为“古典”,《寻根述祖》中的《士卒乐》、《醉狐》即如此。很多中国古典舞作品也都是因为如此而成为昨日黄花。
凡此功过,与孙颖老师经历有关。当时北京舞蹈学校分成“芭科”(芭蕾舞)和“中科”(中国舞),孙颖老师在“中科”,因不满苏联专家的“芭蕾入侵”而获罪,一夜独自醉酒。之后被下放到北大荒劳改22年,期间读中国史书,思中国舞蹈。20世纪80年代,他开始谋划建立“汉唐古典舞”,一边编作品,一边搞训练,在有生之年凭一己之力承担这么大的一个工程,确实太难了。孙颖老师真正想做的是别种风格的中国古典舞,但是北京舞蹈学院已经有了一个“中国古典舞”(“基训”+“身韵”),没办法,用了一个“汉唐”标明他心中的中国古典舞。在舞蹈学院建院50周年(2004年)的时候,他编了一个从先秦一直到清的舞蹈系列,就是《寻根述祖谱华风》。作为超长和超大的时空,这是个人很难完成的工作,特别是在技术构成的训练体系上,像汉画舞蹈训练和唐代壁画上的舞蹈,完全是两种文化认可和身体形式。
从编创者的角度研究作品之后,我们继续顺延中国古典舞作品欣赏。明代之后是清代,所以最后欣赏的是清代作品《挽扇仕女》(见图13)。《挽扇仕女》又叫《纨扇仕女》,“纨”是一种高级丝织品,用这一质地做的扇子叫纨扇,为贵族女性所执,称之为“团扇”,又叫“宫扇”。拿扇子跳舞在汉代就有,汉画舞蹈中叫“便面舞”,之后传到唐宋宫廷舞中。在清代宫廷,很多汉族文化的东西慢慢被满族所接受,也接受了宫扇。孙颖老师把它综合创造成《挽扇仕女》的女子群舞——用汉画的舞姿、唐宋的宫扇、清宫的服装、自创的音乐,只是没穿最关键的花盆鞋舞具。
《挽扇仕女》的基本创作思路是表现满族宫女吉祥步,出场、在场和退场。它去掉了花盆鞋,用慢板的“斜塔”拿着扇子走吉祥步,这样就形成一个悖律:如果《挽扇仕女》追求的是满族的、宫廷的、礼仪的舞蹈,就应该保持花盆鞋在脚心的中正方圆;而要打破这中正方圆,则又失去了以吉祥步为基础的满族宫廷舞风格。花盆鞋的物理形态一旦去除,满族宫廷舞从表演内容到技术形式的风格性就难以达到。
在此意义上讲,希望以一种技术风格通吃上下几千年的中国古典舞是不可能的,这里面不仅有各代王朝的差异,不同民族的差异,各种信仰的差异,还有各种技术的差异。中国最后一个皇帝溥仪以后,满族的宫廷舞蹈也被打倒了,一些宫廷乐舞资料在日本的图书馆里还保存着,一些流落在民间。如果要想把清代宫廷的古典舞重新激活,还需要做很多的工作,至少花盆鞋的步伐训练是必不可少的,中央民族大学MFA硕士研究生中的一些满族学生尝试过(见图14),这就像汉画盘鼓舞的利屐和木屐技术,它们需要极大的学术和艺术定力才能实现,而且还需要制度性的支持体系。
(图13:汉唐古典创作的清代舞蹈作品《挽扇仕女》;
图14:清代满族“花盆鞋舞”表演)
3.关于古典舞鉴赏的问答
问:老师,中国古典舞好像比较乱,特别是它的发展前景,您能小结一下吗?
答:好的。我们的中国古典舞欣赏从先秦一直捋到清代,其间夹杂了一些批评。下面从发展前景上谈三点看法,用来捋清和反思当下中国古典舞的历史、现状与未来:
刘凤学以“台湾新古典舞团”为实体(这一点很重要,是体制性的保障,作为“君王的舞蹈”,古典舞尤其需要保障),先后重建了《春莺啭》、《苏合香》、《拨头》、《团乱旋》等唐代宫廷乐舞,保持了约翰·马丁所确立的古典风格——“与古代相连的、至今尚存的、有形式规则的、采用某种动作语汇的、整齐平衡的、超出那些迅速而廉价走红的范围以外的“内容与形式”,使我们知道唐代长安古城墙内还有与之相适的身体气度与审美。这些舞蹈有什么意义呢?它们能使我们在历史的透镜中看到中华身体文化的悠久,看到唐代人是如何以审美的身体优雅高贵地面对自然、社会和个人。下面看她的几个作品:
《春莺啭》(见图15)是对自然的回馈。唐玄宗有一天早上起来心情抑郁,听见黄莺在柳树上吱吱喳喳歌唱,心情变好,于是让教坊编出了《春莺啭》。这是一个女子群舞,黄绿衣裳,广袖披肩如鸟翅,典雅精致,款款而舞。当你因为很多事烦心的时候,自然会给你释怀。这也是当代人所渴望得到的,引伸为人与自然的和谐。
《拨头》(见图16)是对伦理的捍卫。讲一个儿子跟他父亲上山打虎,结果父亲被老虎吃了;儿子发誓复仇,长大后练好本领,上山把老虎打死。男子独舞《拨头》塑造了戴着面具上山打虎的形象。这是今天艺术作品中依旧存在的血缘复仇母题,引伸为勇敢无畏。
《苏合香》(见图17)是人摆脱疾病后的欢愉。苏合香是印度香草,可入药,它治好了唐玄宗的头疼病,玄宗就让人编一个乐舞。《苏合香》中的女子戴着苏合香头饰的帽子,窄袖飘然,表现出日常生活的点滴,引伸为日用百姓、生老病死......
(图15:《春莺啭》;图16:《拨头》;图17:《苏和香》)
这些自然的、伦理的、日常的古典舞主题,在今天还有生命力;在审美上,其舞蹈不仅保持了典雅美、和谐美、对称美、平衡美,而且保持了盛唐宫廷恢弘沉稳的风格。如此,台湾新古典舞团才能代表中国古典舞在世界演出,在世界范围被认可,使世界知道了长安古城墙内还有当初的唐乐舞的身体形式美。这是第一点要谈到的:中国古典舞想往前走,必须先往后退,退到古典的内容与形式原型上,从点滴做起,厚积薄发。
第二,破除假晶现象。“假晶现象”是一个地质学的名词:在地质变化中,很多矿石会发生变化。比如说一块金矿石,经过风吹雨打,里面很多含金颗粒都没了,形成一个一个空洞,很多其他矿物质把空洞给填满了,又成一矿石块了,但是这个石块不再是金块了,可能会含一点金,那么这块石头就成为一个假晶的东西。当我们欣赏用“土芭蕾”(芭蕾+戏曲)构成的中国古典舞剧目《梁祝》、《霸王别姬》(见图18)、《良家妇女》时,会发现很多动作都是孙颖老师痛斥的芭蕾“扁担腿”的东西,这在语言学上这叫做“混合语”。过去常讲“先破后立”,今天的中国古典舞可以讲“先立后破”,不然会被劈头盖脸问道:“你来试试!”孙颖老师就是先立“半月”“斜塔”,才敢喊出“打断扁担腿”。
拨乱反正的20世纪80年代,“敦煌舞”、“身韵”、“汉唐舞”同时揭竿而起,力图改变“土芭蕾”的中国古典舞现状,说明我们已经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已经在进步。但问题没有得到彻底解决:“基训+身韵”还是假晶现象;“汉唐舞”和“敦煌舞”也还未炼成真金。后来又出来个“昆舞”,也是“两张皮”,不过先亮出的是“昆韵”,后面加进“基训”,“豆腐一碗,一碗豆腐”,所以也没有大出息。
20世纪90年代,中国古典舞的假晶现象中又掺进了西方现代舞,愈发混合了,“满地滚爬跑”(贾作光)。由规训形态到作品形态,中国古典舞在尚未“我文化顺畅表达”时,便已因“假晶现象”而半梗阻,舞种混乱不清。为了掩盖错误,舞蹈界一些专家提出了“不分舞种”、“不似古典胜似古典”等谬论当遮羞布,以致连古典舞题材都被“假晶”了,像表现解放战争题材的《千层底》(见图19)。这些假晶现象弄到现在就是后现代拼贴了。
(图18:“土芭蕾”的《霸王别姬》;图19:“不似古典胜似古典”的《千层底》)
第三,恪守实践理论。实践理论是指凡实践都要有预设的理论,避免盲目实践而犯错。如果说认识不明白,思考不明白,舞蹈的训练和表演一定不明白。左脑和右脑是一体的,大脑跟身体也是连成一体的,并不是二元对立——“你是搞实践的,我是搞理论的。”目前中国舞蹈界还是如此——搞理论的“学而不思则罔”,搞实践的“思而不学则殆”。我们分别看看所谓“中国古典舞的四大流派”。
“身韵古典舞”最早成形,由芭蕾和京昆戏曲捏合而成,想“以古典舞的名义”统领几千年和大江南北的多民族中国古典舞,这是“老虎吃天——没法下爪”,况且一只爪子还是西方的。即便一只爪子,也包括不了闽南“梨园戏”中的身段,包括不了四川汉画中的“盘鼓舞”的技术,更包括不了西藏阿里的“宣”舞。其理论是后设的,指哪打哪。
“汉唐古典舞”为一人所为,不可称“流派”,其称谓也有些笼统,因为“城中好广袖,四方多布帛”的徐州广袖“汉舞”与“胡姬貌如花,当垆笑春风”的长安“唐舞”并非同一;而“唐舞”中又似乎不应把敦煌唐窟舞蹈排除在外。以此统领中国古典舞也有些力所不能及。在训练与表演中,汉画舞蹈的“斜塔”、敦煌舞的“菩萨交臂”和《挽扇仕女》的“吉祥步”舞姿综合到一起,有些困难,预设理论有些宏大。
“敦煌古典舞”算是比较具体的地域与风格划分,但敦煌舞有伎乐人和伎乐天之分;伎乐天中有早期(北凉、北魏和西魏)以伎乐和金刚为代表的犍陀罗风格,有中期(北周、隋)以飞天为代表的中原风格,它们迥然不同;此后还有“唐窟”女飞天和“元窟”的男飞天的区别,不便于一言以蔽之。此外,敦煌舞多呈乐舞一体技术,诸如“反弹琵琶”的训练,只有舞而无乐.这些需要理论的系统化。
关于“昆舞”,也是一人所为,不可称“流派”。其贡献另当别论,只是在称谓上就犯了形式逻辑的错误,也就是说,它由京昆戏曲中的“南昆”变化而来,当属“身韵”(见图20)支流,而不能另立山头——否则中国现存的300多个戏曲剧种可能会裂变出300多个中国古典舞“流派”,其训练不过是将“基训+身韵”换成“昆韵+基训”(见图21),还是以“后设理论”说事,即先把舞跳了,再给它贴个理论说明,天花乱坠,什么古典舞的“四大流派”、《云南映象》的“原生态”等。
(图20:“身韵”训练;图21:“昆韵”训练)
又比如“中国古典舞汉族论”的错误。无论作为“中华民国”的“五族共和”还是作为“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费孝通),汉族以外,其他民族过去和现在依然保存的宫廷及宗庙舞蹈,亦应纳入中国古典舞的视野——我们不能把蒙古族宫廷的《盛装舞》(见图22)和藏族布达拉宫里的《噶尔》(见图23)算作中国民间舞吧;至少今天舞台上《木兰归》中的花木兰是鲜卑族、《挽扇仕女》的宫女是满族......诸如此类的实践理论问题还有许多,如果不能明确,很难使中国古典舞健康发展。
回归古典原型,清理假晶杂质,以理论指导实践,这应该是中国古典舞的发展前景。
(图22:蒙古族舞蹈家莫德格玛保留的蒙古族盛装图像及《盛装舞》)
(图23:布达拉宫壁画中的《噶尔》及1957年的噶尔表演/陈京烈提供)
问:彭松老师的论文集里说:“经过调查,戏曲里也有敦煌”。那可不可以说,“身韵”其实也具备一些敦煌舞蹈的东西?
中国戏曲学院1962年的教材规定“唱、念、做、打、舞”五类,戏曲舞蹈是按角色行当及技术划分的,比如“刀马旦”、“翎技”。我们要找敦煌舞,不能从戏曲门类及舞蹈的“流”中去找,要从舞蹈门类及敦煌舞的“源”去追溯,回到敦煌石窟壁画舞蹈。“身韵”是融戏曲和武术而成,其舞也是“流”甚至“流”之“流”,从这里找敦煌舞就更远了;而且它还属于训练而非表演。形式逻辑清楚了,学术逻辑清楚了,实践操作也会清楚些,《天女散花》与《闻法飞天》不是一个艺术门类的舞蹈,前者叫戏曲作品,后者叫舞蹈作品。“身韵”作为戏曲的“流”之“流”,不具备敦煌舞的原型。
问:那能不能把戏曲舞蹈单列出来成为中国古典舞一类?
答:很难。我们说过,戏曲中的舞蹈属于另一艺术门类中的一个子项,排在戏曲最后,不好成为一个舞种。裘盛荣先生说过:“京戏中的下腰、踢腿、拉云手、起霸、趟马、水袖这些舞蹈动作被京戏演员称作为身段。这些身段要结合唱词表演。”其舞不是独立的舞种。其次,你所说的“戏曲舞蹈”是一个狭义概念,是清代徽班进京以后的动作系统,像“圆场步”;但其他的朝代、其他地方、其他民族还有戏曲呢,“元杂剧”、泉州“莆仙戏”、西藏“藏戏”,那里还有“圆场步”之外的“蝶步”,还有“兰花指”之外的“姜姆指”以及《天女散花》之外的藏族仙女歌舞,这是广义的“戏曲舞蹈”概念。即便剥离出戏曲的“唱、念、作”,把“打、舞”的动作加以提升,也需要在这个更宽泛的范畴中操作,看看能不能做成中国古典舞的一个子舞种,它也需要定力。严格地说,中国古典舞的“戏曲舞蹈”说是不得已而为之后设理论。
还是刚才所说的:实践理论不清,实践操作必乱!舞蹈欣赏也必糊涂,这对于香火几近中断的中国古典舞尤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