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风凄冷,北雁南飞,一年的繁华落幕。
在我老家山东省莒南县南部那片丘陵山地,村落密集,无大山大川,动物中虫类繁多,体型大些的鸟儿,最常见的就那几种,比如蹦来蹦去的麻雀,比如枝头叫着的喜鹊,比如春来秋去的燕子。
春秋时节,北飞南归的大雁也会停下来,在小河边喝点水,在麦田里进些食,再继续雁字横空。
有些体型小的候鸟,也会在花开时节飞到这片丘陵山地筑巢育雏,叶落前再飞走。这些外来的小鸟多羞于见人,且不成群结队,我小时候虽然在山林里见过它们,但大多叫不上名字,也不太记得它们的样子。
一
小村东边、东北边的山岭上,长着以松树为主的树木,石头多的地方有些灌木。在这些山岭上,生活着布谷、斑鸠、鹌鹑等鸟儿。
布谷的叫声很好听,我小时候年年听见它们的叫声,可从没有近距离看过它们。寻着叫声去找,不等走近,它们便飞走了,只知道它们个头比麻雀大些。
斑鸠算是那片丘陵山地个头较大的鸟,它们数量并不多,到田间寻食时,被人看见了是件危险的事儿。那时候农民可以买个洋炮(即土枪)随意打杀看见的野物。斑鸠个头大,肉多味美,正在田间干活的人,看见了觅食的斑鸠,很可能放下锄头,悄悄回家,扛着洋炮悄悄回来,再悄悄对着斑鸠轰上一枪。
鹌鹑跑得飞快,所以看见人时不一定选择飞走,而是在庄稼地里两腿如飞,转眼便看不见影子了。为了看清它们长的是啥样子,我曾经蹲在高粱地里一动不动,直到一只鹌鹑边觅食边走近我。
天空中有时能看到鹰鹞,它们在寻食小鸟。它们因会偷抢鸡吃而不被人们欢迎。它们把窝搭在南边鲁苏交界处的群山里,有时会飞来觅食,尤其是育雏时。有它们的影子在天空飞着,老鼠、小鸟都很紧张,人们也紧张,怕它们把自家在村边觅食的鸡叼走。
二
说到鸟,曾经在农村长大的孩子,第一个想到的应是麻雀。它们最多、最常见,与人的距离也最近,近到它们敢蹦跳着在孩子们身边一两米的地方觅食。
麻雀,在那片丘陵山地,叫家雀子,更多人喜欢叫家chen(左岑右鸟,二声)子。有些人将其写成“家臣子”,我认识了一些字后,也觉得是这么写的。原因是它们一年大多时候,围着农家庭院飞来飞去,草屋低矮,主人贫寒,愿当这种家庭“臣子”的,应该只有最常见、最卑微的麻雀了。
那些时候,这些成群的候鸟,是人们眼中的肉食,人们用铁锚(粗铁丝做成的小夹子,用来捕捉小鸟、老鼠之类)拴上个虫儿,去打这些从南边飞来的鸟。这种行为,在当地有个专门说法,叫“打chen子”,而不是打鸟。
三
除了做窝和喂小鸟时,麻雀喜欢成群结队。秋天它们可以结成几百只的一大群,飞到山坡上的谷子地里一顿猛吃。
在抢食谷子时结成这么大群的原因,是为了安全。天空中有盘旋而飞的鹰鹞身影,麻雀类的小鸟是它们的主要食物之一。麻雀结成大集群,眼便多起来,在低头抢食谷子时,总有些在抬头看天。一只麻雀最先看到天空中那对它来说的庞大影子,就飞了起来;整个群体受到惊动,都看见了天空中的影子,全飞起来,飞进最近的树林或密集的灌木丛中。
秋天,为了守住好不容易将要成熟的谷子,人们与麻雀大战。做个稻草人,高高地插在地里,或在地里插根竹竿,绑些红布条子。麻雀很快识破这些都是死物,便不再害怕,甚至落在稻草人上吃谷子。
我小时候见过这样的场景:一个或两个老人,拿着根细长的、绑着红布条的竹竿,在地头地边不停地挥动着,驱赶那些不要脸的麻雀。
所以麻雀被种地人看成是敌人,我国曾经将其列入“四害”。其实,世界很多地方都因为麻雀抢吃粮食,发起过消灭它们的行动。可大规模扑杀它们之后,却觉出了不对味的地方:麻雀除了吃粮食,还吃虫子。它们育雏时,喂给小鸟的全是虫子。麻雀少了,虫子多了,种地的人更受不了。
四
地上的落叶与枯草全被人们收集回家做烧火草时,田间早已没有可抢食的粮食,草籽吃完了,虫子钻进了土里。大群的麻雀分化成小队,一小队十来只,飞回村子。
它们以小队的方式,占居着山村人的庭院、没有门的伙房和院内外的树枝。秋天以麻雀为敌的人们,却任由它们在身边飞来飞去,不再驱赶。漫长的冬季太凄冷寂寞,有麻雀飞动的小小身影和它们轻短的叫声,便也算是份热闹了。
麻雀与人亲近,更体现在它们的做窝上。它们大多把窝做在低矮的屋檐下。在那里,土打成的陈年老墙会有大大小小的洞,这些洞既可以让麻雀抵御严寒,又可以成为它们养育子女的好地方。
在这些洞里产卵、育雏,比野外要安全太多。卵产下后直到小麻雀飞出窝,它们最大的天敌是蛇。蛇爬来之前,老鸟可以飞走,可卵和小鸟很难幸免。不过在屋檐下做窝,离人太近,蛇很少出现。妇女孩子都怕蛇,院子里出现了蛇,男主人即使不打死它们,也会把它们“请”走。
麻雀抢食人们的粮食,可在那片丘陵山地,大人在教育孩子时,却劝说他们不要掏麻雀窝。那时大人们的劝说和教育,大多时候不是讲道理,而是说故事。
劝说孩子们不去掏麻雀窝的故事是这样的:南村有个孩子很调皮,尤其在春天喜欢掏麻雀窝,掏出来的鸟蛋烧着吃,掏出来的小麻雀拿着到处玩,不到半天就把小麻雀玩死了。有一次,他站在凳子上掏麻雀窝,凳子有点矮,他便踮起脚、张着嘴,使劲伸长胳膊去掏,一条蛇从麻雀窝里钻出来,把孩子张开的口当作洞,迅速钻了进去。
至于蛇钻进孩子的嘴里后,结果如何,大人们从不说。我很小的时候想起这个场景,怕得要命,以至于在屋檐下都不敢仰头张嘴。当然,这仅限于我在想着这个故事时。
五
我小时候,经常看见的、个头大的鸟,是喜鹊。能经常见到它们,并不是因为它们的数量多,而是它们不怕人,甚至不怕到不要脸的程度。
在我小时候经常逛荡到的地方,有两个喜鹊窝。一个离村很近,在村西的高大杨树上;一个离村很近,在村东南的高大洋槐树上。在我没去过的、东北部的那片山岭间,应该是有更多喜鹊窝的。
喜鹊,在那片丘陵山地,被叫作花喜鹊。它们的羽毛有白有黑,还有着长长的尾巴,步态优雅,长尾巴一翘一翘的。“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在那片丘陵山地,每个男孩在学会说话时,都会说唱这首儿歌。在缺吃少穿的日子里,娘养儿太不易。
田野被浓霜清理,直到第二年冰雪消融,喜鹊都会经常光顾山村人的院落。毕竟再贫寒的庭院里也喂着猪、养着鸡,它们都需要喂食,虽然每天喂给它们的粮食少得可怜。猪鸡吃完食后,总会有残余留下的,喜鹊靠这点残余,便能熬过漫长的冬季。
冰雪封地后,人们拿把玉米喂鸡,落在树上的喜鹊会飞下来直接抢食。人们大多时候装看不见,都是生灵,冰天雪地里活下去大不易。
猪在吃食时,喜鹊是不敢飞下来抢食的,否则它们会被猪吃掉。我小时候没见过猪吃喜鹊,却见过钻进猪圈的鸡成了猪的美食。
六
春风带来春雨,丘陵山地间,人们最先种下的是花生。饿了一个冬天,草才发芽,虫卵还没孵化出土,喜鹊急需些营养补充体力,以便为之后的生儿育女作准备。人们在山坡地上埋下的花生种子,喜鹊飞过来,用嘴抠出来吃掉。
毛绒绒的小鸡在庭院里唧唧叫着的时候,喜鹊正在育雏。成年喜鹊什么都可以吃,飞出窝以前的小喜鹊却只吃肉食。青蛙、蜥蜴并不那么好逮,喜鹊便盯上人们庭院里的小鸡。
家里没人时,人们会把小鸡收进笼子里;临时出门,比如去河边挑水,或者去村西割韭菜,会告诉留在家里的孩子:要看护好小鸡,别让喜鹊叼走。
便有了这样一个场景:在农家小院里,一群小鸡在觅食;低矮的土墙外,树上落着只喜鹊,一声不响地盯着那群小鸡。土墙里,一个四五岁的孩子,手里拿着根一两米长的棍子,眼盯着喜鹊,如临大敌。
我小时候不喜欢喜鹊还有它们的叫声。春秋天不冷不热,正是睡懒觉的好时候。天刚亮,院外的枝头上,喜鹊就“喳喳”地叫个不停,那声音又大又粗,与动听绝不沾边。
喜鹊报喜之说,那片丘陵山地的人们是知道的,却并不信。穷苦的日子,年年过下去,娶媳嫁女、生儿育女,是早就知道的事儿,用不着喜鹊来报喜;没人能升官发财,至于年景好多收了几箢子粮食,谈不上大喜,是老天开恩和多流汗水的结果。
在口耳相传的故事里,七夕这天牛郎会织女,喜鹊在天河上用身体搭建起桥才能实现。生存是大事,繁衍后代是大事,人们原谅了喜鹊的一切不与人为善之处。
所以,当地人不吃喜鹊。这成为它们一代代在那片丘陵山地繁衍下去的重要原因之一。
七
候鸟中,与人最近的是燕子。这不仅因为它们飞来后便留下来,还因为它们把窝直接做在人们的屋里。
我小时候见过的燕子窝,有做在屋檐下的,更多的却是做在人们的屋里。燕子回来了,忙着补旧巢建新巢。春风带来暖意,家里有人没人时,都不会紧闭屋门,这很是方便燕子飞来飞去地衔泥垒窝、捉虫育雏。
看燕子飞来飞去衔泥垒窝,看燕子飞来飞去把虫子喂给小燕子,尤其是看燕窝里伸出的四五个嘴角黄黄、脑袋小小的头,是我小时候春天里的乐事之一。
燕子不进无福之门。那片丘陵山地的人们相信这一说法,也因此反复告诫孩子们不要用长杆戳燕子窝,更不能搬个梯子掏燕子窝。
花落尽,春已去。小燕子飞出窝,跟着父母在田野寻觅虫子吃。那时,有了小喇叭,便也有了细细的电线。太阳西下,捉了一天虫子的燕子们,落在电线上,整齐地排成一条粗黑线,是很美的景色。
八
收获的粮食不多,却也家家不能断了粮。从春末到初秋,天好的时候,都会有人晒粮。
吃麦粒和地瓜干的虫子我们叫“油子”,它们应该是米象,俗称蛘(yang,二声)子,在面粉缸里也会发现它们。“油子”个头很小,两头尖细,黑红色,看起来带些油光,这应该是当地人如此称呼它们的原因。
吃豆类的虫子我们叫“猴子”,它们应该是豆象。这种虫子大些,多灰褐色,背上带有花纹;卵圆形,缩起来不动时,更像一个小小的圆球。
粮食刚摊晒在打麦场里时,不管是“油子”还是“猴子”都会装死,一动不动地藏在颗粒间,更多的是在麦粒或豆粒里。太阳晒上一会儿,它们便受不了,纷纷爬出来,向四周跑。
爬出粮食后,大多数“油子”会继续爬着逃跑,虽然它们也会飞;“猴子”则不然,爬出来就飞,转眼没了影子。
麻雀来了,燕子来了。它们不再吃粮食,而是吃“油子”或“猴子”。麻雀会飞而不擅长,有腿脚却只会蹦跳。燕子觅食时,都是飞快地在草地、庄稼地、水面上边掠过,在这些地方飞起来的虫子,便成了它们的吃食。我从没见过走着或蹦跳着觅食的燕子。
九
晒的陈粮,如果是麦子或地瓜干,得便宜的是麻雀。它们蹦跳在正晒着的粮食四周,头不断点着,吃掉一个个想要逃走的“油子”。燕子在打麦场上不停地飞着,可飞着逃走的“油子”只是少数,它们能吃到嘴的并不多。
晒的陈粮,如果是豆类的,如豌豆、黄豆、绿豆、红小豆,得便宜的是燕子。“猴子”刚飞起来,就被低空飞掠着的燕子一口吃掉。爬着逃走的“猴子”少,麻雀不断蹦跳着,到嘴的虫子也不多。麻雀不会飞起来追赶“猴子”,就它们那点飞行本领,追上“猴子”有些难。
好不容易收来的十来斤绿豆,舍不得吃,放在一个小泥缸里,盖上盖垫,再在盖垫上压块石头。仍然不管用,想着改善下生活,做稀饭时抓上把绿豆,搬掉石头,拿走盖垫,看到缸里满是“猴子”,便知道一小缸绿豆,已经被“猴子”吃空了大半。
打麦场上的每次晒陈粮,对麻雀和燕子来说都是一场盛宴。我小的时候,很喜欢蹲在打麦场上看这种盛宴:麻雀蹦蹦跳跳,很可爱;燕子轻快飞掠,很好看。
十
春天,燕子是什么时候飞来的,我当天就知道。小山村上空,第一次出现它们飞快掠过的身影,我不可能看不见。秋天,燕子是什么时候飞走的,我一直没留意过。在小河里忙着摸鱼,在草丛里忙着捉蚂蚱,在洋槐树上忙着逮豆虫,在这样忙着中,一抬头,便已是叶落草枯。这才想起已经好多天没看见燕子了,才知道它们早已飞走了。
现在的农村,早已不再是土墙草屋,农村干净了,庭院整洁了。为了防苍蝇和蚊子,我家乡的那个小山村,越来越多的人家用纱网把整个庭院封起来,不再受蚊蝇的侵扰。只是庭院封起来后,麻雀再也不能到庭院里觅食了,燕子再也不能在屋子里垒窝了。
年年春天燕来,年年秋天燕归。只是现在的孩子,有玩具、有动漫、有画本,不用再把燕子的飞来飞走当一回事儿了。
长大后读书,看到了“燕雀安知鸿鹄之志”,觉得大气。越到后来,便越觉得这种大气是有些问题的。且不说燕子能飞到很远的地方躲过寒冷的冬季,麻雀在草丛间觅食,在墙洞里做窝,飞不高又如何?何必知道鸿鹄(即天鹅)的志向,才算是真正的“鸟生”?
对于曾在那片丘陵山地的人们来说,知道耕种收藏,知道生老病死,便足够了,何必知鸿鹄之志?何必有鸿鹄之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