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辗转于各种培训班和竞赛班,被虚荣严苛的母亲寄于厚望,在疲惫和恐惧中度过了童年和少年时代。长大后,去了国外留学和工作,却并没有成为母亲所期望的数学家和教授,而仅仅做着一份在他人眼里无法被定义为成功的护理工作,但“我”却在繁琐的工作中,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充实感和成就感。当“我”因事回到国内,跟少年时代的同学旧友相聚,看到了各人的成长经历和现状后,通过一步步回首、一步步和解,终于豁然开朗,省悟到他人“给我们定义的东西”,“我们”不用再一味追逐,并永远都不需要为自己所谓的不成功向他人说对不起。
鸟蛋蓝
□淡豹
冬天的沈城和我记忆中相比,大变样了。据说如今常常是整个冬天都下不来几场大雪,下也存不过夜,堆雪人成了稀罕事。我回来十多天了,从隔离在酒店开始,每顿饭都是守着窗户吃的,紧盯着楼底下空荡荡的停车场,就盼望着能看到一点雪的影子。到现在,进了我从小长大的屋子,似乎用手掌抹开玻璃上的哈气,就能跟从前一样,带着艳羡,看着一群群裹成小毛熊的孩子在院里追逐着打雪仗。可惜,地皮始终是干的。一场雪都没见到,好几天里最高气温还都在零度以上,这可是十二月!
她新换了一台车,说让我检阅一下。我没有国内的手机号跟银行账户,用那些程序正好有点困难。昨天去医院是坐公交,沈城只要不下雪,公交车就开得很顺,挤挤挨挨地就晃荡到了医院。现在去赶马上要开始的饭局,再坐公交就有点来不及了。
很久没回家,礼数有点闹不清。要带礼物去吃饭吗,路上停下来买瓶酒?怎么结账呢?要是AA制,我先去取点现金。戚媛说,酒肯定不用带,咱们女同学用不着管那套,正好开车了,我都不准备喝。谁请客的问题嘛,看情况,我也不爱欠他们人情。你肯定不用出,客人、远客、稀客,能去就是他们的福气。
我说,一路没看见雪,还有点不习惯。
戚媛说,全球变暖了啊。
在“清平乐”楼下,戚媛熄了火,转过头来,拉下口罩,一乐,两只酒窝从口罩边露出来。隔空,她冲我啵儿了一下,亲爱的,别紧张,就是聚聚,大家也想你。
戚媛向我介绍,莫丽,这是吕思扬,咱们上学时还叫吕扬呢,能认出来吧?旁边这位小夏老师是吕夫人,也在医院上班。这是吴江涛,我们的班副,历次过年期间的同学聚会都是他召集。
再过来这两位,不知你熟悉不,人不熟脸也熟。骆宇宙,当年我们隔壁班的班副,在银行指导工作,刘洋刘教授,海归著名学者,青年博导,比自己学生都年轻啊,我没说错吧?你们这座位,是按班级排的啊?接下来就是四班的了,曹爽,曹曹,四班第一大美女,平时驻扎在上海,这次也难得回来。
我一位位看过去,他们也一位位冲我欠身微笑。多年没见了,自高考后就没见过,走在马路上,我真认不出来。脸庞是熟悉的,但比上学时胀大了,大概唯独吕扬妻子年纪轻一些,其他人眼角都有了忠厚的、不藏不躲的道道沟壑,泛着油亮,让人几乎想伸出手去擦一擦。我自己也是这样。
“什么情况,隋老板人呢,他组局,自己没来?”戚媛指指圆桌最里侧空着的那个中心位置,盘筷已经摆好了。
路上我听戚媛讲了,隋超是同学里的成功人士,做游戏分发生意,常年在深圳。这次吃饭,就是他招呼大家一起见面,由吴江涛张罗的。
“深圳大雨。南方怪啊,冬天还有台风,昨晚隋超没回来成,现在还在机场候机呢。今天是来不了啦,派人把酒拿过来了,咱们喝。”吴江涛说。
“可以明天嘛。”曹曹说。
吴江涛解释,隋超母亲长了个东西,手术定在明天,已经进了病房。他这次专为看母亲而回,老人就安排在吕扬工作的医院,阳历年底,住院不易,请到了吕扬科主任出马开刀,明天吕扬自己也得在医院值班。咱们聚咱们的,不碍事。下次人齐了再重约一次。
再说,今天不只隋超到不了,还有肖励。
听到这个名字,我有点怔,脑袋震了一下,想说点什么又说不出来。
包厢里外有三位服务员,配合着倒完葡萄酒,行云流水地端上一圈凉菜,模样都很玲珑,数量则多得很,已经把桌子占得只剩个心儿了。吴江涛主持着开始碰杯,很幸运大家聚在这里,都是各行各业的成功人士、杰出人才,更重要的是大家都展开了精彩的人生,还不忘深厚的同学情谊。服务员穿梭往来,很有一些莺歌燕舞的感觉,气氛一下子热烈起来,让人很自然就举起了杯,没顾得上想已经灌下一口。我许久没参加这样的场合了。杯子盛得很满,杯沿又宽,想的是抿一口,可张嘴就喝了一大口,鼻子几乎也跟着冲进葡萄酒中去,还洒了几滴到餐巾上。慌忙擦掉,馥郁的香气充满鼻腔,甚至有些辛辣,我不知不觉就高兴起来,有些飘飘然了。
“莫丽怎么回来了?前天才听戚媛说你在国内,意外之喜啊。”吕扬问我。
其实我父母也在吕扬工作的那家医院住院,妈妈犯肾病,我爸是肿瘤。那是整个地区最大的综合医院,无论是病人有关系,还是病症有难度,只要占上一样,基本都会设法送去那里。我父母两个人分开住这么多年了,在我小时候闹得不可开交,后来没有正式离,但早就不在一起过了,关系也不算好,没有分手变朋友的戏码。而生活就有这么巧,这次同时进医院,居然住在同一栋病房楼,病号饭都由同一辆小车送。特殊时期,家属不能进病房探望,只能隔玻璃看看,病人也不能串病房,结果,我妈妈有次没订到饭,我爸居然通过护工给她送去了馒头和小米粥,两个人化干戈为玉帛。估摸着戚媛叫我来吃饭大概是想让吕扬帮忙,不过我没提他们住院的事,只讲了他们身体不好。为此,四趟航班,隔离十四天。
小夏说:“父母都需要照顾,那就是天上下刀子也得回来了。咱们都属于三明治,上有老,下有小。三十五往上这两年最难了。您母亲多大岁数?”
六十二啦,我说。真难想象我那个强横麻利、声音嘶哑得像男人一样、总是用反问句的妈妈已经拿老年证了,坐公交车都半价。几年前,过六十大寿的那天,她给我留言:“你怎么不祝我生日快乐?”我照例没回复。可是作为中国人,对这个数字总还是很敏感。上次见到她是七八年前的事了,当时她还是中年人的样子,这次,看着她穿着蓝条纹病号服躺在病床上,等着护工过来翻身、洗头发,样子无助甚至有些懵懂,皱纹隔着两层玻璃也清清楚楚。完完全全是个老人了。
刘洋慢悠悠地说,“当年我们都羡慕你有那样的妈妈。你妈,还有肖励他爸,都是全心投入、教子有方啊。不像我们,纯靠自学,想使劲都不知道从哪使。”
骆班副在旁边拿起筷子,轻轻敲了下桌子,“咱们还是乖,爱学习,还想着家长要能给加把劲就好了。现在小孩可不是这样了,两岁就开始叛逆。”
大家都笑了。聊起孩子总是开心的,让什么都不再显得沉重。
吕扬问,莫丽如今在美国哪里高就呢?定居哪个城市?这些年都没有你消息了。
我说,我去学了护士,在佛罗里达,天气特别热。地方是在城市里,附近有个迪士尼乐园,可论繁华程度,其实大不如沈城。
曹曹圆溜溜的眼睛瞪大了,“一直以为你会读到博士呢,大家心目中当仁不让的高级科学家!你数学那么好。”
我也曾以为自己会一直读书,即使不是学数学,也是工程学、环境科学,成为用脑袋去研究什么的人。现在则是脑袋带动身体去工作,有时是反过来,身体带动脑袋。护理讲究专业技术,但它是具体的、手停口停、奔波劳碌的,和大家说的那种多么“高级”的生活状态不是一回事。
他们问我在美国护士收入大概有多少。我说,有工会,我刚上班两年,在这家医院这种初级资历大概是三十多块一小时,高年资、西海岸会高一点儿。病毒肆虐以来工作特别忙,准点吃饭的时候很少,加班多,收入稍微好点,但是也累。我习惯那里了,暂时没想到去别的地方。那儿生活成本也低。
吕扬算了算,一小时两百人民币啊,一天一千六,每个月相当可以,比我们主任高!我说,哪能干满三十天呢?税又高,到手没多少钱。
吴江涛示意服务员给我布菜,每样凉菜各来一勺,在盘子里堆成了八宝盒,说,“莫丽大隐隐于市啊。”
我是喜欢这个选择的。刚学护士时压力很大,医学名词对于我这个外国人来说特别难背,绕来绕去的拉丁词多,经常担心不及格。上班以后也累,可是,一旦渡过了考试、拿执照,以及最初工作时最焦虑的那一段,感觉就是又忙、又静,工作时转得像机器,到休息就可以关掉脑子,心里反而轻松。
这两年我还胖了,比以前结实光润了一些,或许还变好看了,甚至收到过两次来自病人的小纸条。不像之前,还在学校读硕士再到刚结婚那几年,人特别瘦,时不时坠入说不清楚的黑暗深渊里,看着屏幕上的论文就会恍惚起来,不知道面前的这页是刚翻进来,还是已经看过一遍了。那时经常觉得自己毫无价值,坐在电脑前还不如去做家务有意义,清理一遍起居室的地毯,多少算是做了点儿什么,会有些没有完全虚度光阴的安慰。这些感觉,乱七八糟,很难在同学聚会上说清楚。轮到要解释自己的选择,总有些不舒服,就像已经愈合的创口重新割开见骨。无论是当初的状况,还是今天的处境,我最不愿意引来敬而远之的好奇,或者我更不想要的同情。
也是在那个我消瘦、失眠、整夜睡不着的阶段,“群”出现了。戚媛通过我妈联系到我,拉我进了同学群。热乎劲过后,我趁着群内沉寂的时候退了群,后来联系的只剩戚媛一个。上学时,我们同校了十年。先是周末同学,从三年级由各自小学选拔进区里的奥林匹克学校开始,每个星期六都见面,在同一个辅导班学数学。她妈妈和我妈总是在奥校栅栏外门卫室旁边并排站着,各推一辆自行车等我们下课。她妈妈长得和她很像,当年理着女人中少见的丝毫没烫过的短发,接近男式,人很挺拔,鼻子带点鹰钩,在门口“翘首期盼”时,还真的有点像一只鹰隼。
中学,我们都幸运地进了一中。我被分入人数很少的竞赛小班“十一班”,她在普通班,都在同一层楼,共享女厕和同一条青绿色的水磨石长走廊。十一班之十一,并非来自排序,从第五到第十班,其实都是空着的。一中有这么项特殊制度,每届选拔出十几个人搞理科竞赛,无论总共招收几个班,竞赛小班都一律编号为十一,显出不去与凡间论短长的特殊。我们年级从入学起,一直在那幢位于校园中心的四层老楼上课。建筑是解放前留下来的,举架极高,法相庄严,窗框比通常的东北窗户要大上好几圈,表演着殖民时期的外来者才有的那种毫不计较采暖开销的慷慨。因此缘故,走廊格外阴凉,夏天的穿堂风仿佛能吹进五脏六腑的角落,水磨石地面泛出蓝幽幽的寒光,像冰冷的玉。那条走廊两侧墙壁上都挂着油画名人像,从孔子、老子、孙子,到柏拉图、欧几里得、爱因斯坦、高斯,还有堂吉诃德,这些平常感觉不太沾边的人物汇聚在一起,现在想来,也许是一起从某家工艺品商行订购的。
吴江涛说:“医疗行业好啊,明智。医疗才是真正的朝阳产业,从咱桌上的职业道路就能看出来。我们搞工程的随时要让机器人给淘汰了。”
上学时我对他印象不太清晰,就记得有一次升旗仪式时他把旗弄掉了,全校哄堂大笑,想不到现在这么会说话。他提议再碰一次杯,我随着大家举起胳膊,又放下,终于把一直想问的事说出口,“肖励现在是在哪?”
在北京。搞金融,几年前创业了,自己当基金公司老板。还是踢足球,拉着员工组了队,有同学去北京,就约一场五人制。人开朗了,在同学群里很活跃,在座的,从曹曹到刘洋,从骆班副到江涛,有一个算一个都给他推荐过客户。
大家七嘴八舌,拼凑出他这些年的情况。本来近期他也要回来的,有业务,但是北京管得严,说怕回了再出现病例就进不了京了。不如给他也打个视频?说打就打,嘀了四五声后,那边接通了。
骆班副拿出一个手机支架,推开一碟炸得金灿灿的洒了黑醋汁的嫩牛肉,放在圆桌的大理石旋转台面上。肖励的方脸笑嘻嘻地转过来了,“领导!有何指示?”
一晃,这一整桌的人都三十五六了。席间仅有我没孩子,别的大多都是二胎。才知道吕扬和小夏是重组家庭,各带一个,那加起来也是两个。同学里结婚早的,孩子已经接近我们当年的年纪了。时代变了多少啊?那时沈城把计划生育从政策变成了文化,感觉不到所谓多子多福的传统,同学个个是独生子女,闺女当儿子养,全副精力都投入在养大独苗、让孩子有出息上。直到上大学,我才知道同为“八零后”,有好多地方的同学是有兄弟姊妹的。我家院里有一对双胞胎女孩,简直是“罕物”,都漂亮得像画中人,走在院子里是一道风景,可旁人照样说,双胞胎等于胎里就把一个孩子的营养分成两份,可不是没有独生子女好?还领不到独生子女补助呢。
当年孩子多的家庭,就好像势必是没有一份体制内的工作或者一个城市户口本值得珍惜,低人一等似的。连双胞胎这种生物学事件也概莫能外,仿佛携带着跟旧时代关系更密切的传染病。
现在想想,真是好笑,什么都拧劲了。要是我爷爷奶奶活到现在,看到有人竭尽全力人工生下双胞胎的新闻,得有多惊讶!
吕扬正在讲学区房。孩子明年上小学,保证进重点学校还不够,下一个核心步骤是挑班,而挑班的关键在于老师。小学毕业时,不同班级的第一名在全区排名里能差出几百名来。我插不上嘴,听得入神。想起当年改名字是个时兴,也是不容易办到的事儿。他能从吕扬变成吕思扬,有女同学能从单名一个佳字变成珈涵,叫小雨的能变成雨甯,或者,请仙人算大运,改一个吉利的四字名印在身份证上,都是家长有能力的证明。那时有多少司空见惯的怪事啊,改名之外还有改年龄的,能早一年上学就好像是抢占先机,我有个小学同学是从八月改到了转年一月,“小一岁”以后机会多很多——而且只改四个月,她妈妈私下说,就算学校测骨龄也不会被揪出来。
肖励也是我在奥校数学辅导班认识的,最初比我低两个年级。他爸爸和我妈妈一样,是教育上的狂热分子。他爸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受过伤,腿有点问题。我不知他爸究竟在什么单位,只记得上下学接送都是爸爸来,在当年这很少见。只有他爸,当时几乎把教育他当成一份全日制工作,送完他上学就去炒股票。也是他爸,来奥校找到主编了《小学数学奥林匹克训练题大全》的杨老师,要求给肖励升班,我们才成了同学。
在我们那个高年级班里,肖励比大家年纪都小,个子不起眼,人很沉默,数学则好得光彩耀目,就好像佛祖在他脑门开过光。一道题,他不用像别人那样记解题技巧和公式,自己就能摸索出来。杨老师说,肖励做练习册时,眼神都和别人不一样,从眼睛到题之间像有针线穿着,唯独考试状态差了一点,要多练。
那个阶段我父母正在闹离婚。我爸这人没啥能力,事还多,用我妈的话说,每个月拿给她两百块买菜钱,到月底他都觉得该剩下一百五。五年级开学时,杨老师把我从大阶梯教室选拔进额外上课的五人小班,运气叠加,夏天考试时好几道题是杨老师讲过的——小班中大概唯有我因为实在不会做而把步骤原样背了下来。结果,从小班考进了一中给小学生设立的周末尖子营的,居然是我。
我妈大喜过望,实现我的数学才能成了她的目标,足以证明她靠自己能撑起一个家,把孩子带成人才。她等着我下一年再考进一中的竞赛班,学得好,未来能拿块金牌。
每周五下午,她提前把我从小学接走,送去奥校上晚课。周末晚上,电视插头拔下来垂在桌子旁边,她坐在桌旁守着我做题。趁她去厕所,我翻到书后,用最快的速度在脑中记下答案,她回来后再抄到前面,在演算纸上胡乱写些公式,做冥思苦想的样子。
我已经知道我数学不太行,至少不是我妈妈盼望的那种行,我跟早慧、奥林匹克、天分这些词没有太多关系。为什么要让我蒙受恩典,进入小班?为什么把戚媛和芸芸众生甩在后面,定义为普通,把我备选为可造之才,在我脑门上印一枚假章,让我妈大受误导,从此走上歧途,让我对自己半信半疑,又怕又想又逃避?
皇帝喜欢不确定性,他用悬疑来统治。
……
(全文详见《江南》2022年第五期)
淡豹,写作者。1984年生,辽宁沈阳人,2013年开始小说写作。作品曾发表于《小说界》《花城》《十月》等杂志,2020年出版短篇小说集《美满》(上海人民出版社)。作品曾入选《青年文学》杂志城市文学年度排行榜,得到《中华文学选刊》转载,入选《2019年中国女性文学选》《2020年中国女性文学选》《新女性写作专辑:美发生着变化》等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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