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伊朗周边复杂激烈的宗教与政治斗争环境
伊斯兰教作为全球性宗教有诸多分支,其中最大分支逊尼派占全球信仰伊斯兰教人数的85%~90%。目前,全球有超过15亿穆斯林是逊尼派。第二大分支什叶派占全球伊斯兰教信众的10%以上,规模超过2亿人,在中东每个国家均有分布,力量不可小觑。什叶派穆斯林信众常居于相对落后的国家和地区,且大多数信众在政治、经济、教育、宗教等方面时常遭受不公平待遇。逊尼派与什叶派在教义、教法等领域存在明显差别,自伊斯兰教诞生以来两派就争斗不止,逐渐上升为政治斗争。
伊朗在中东地区国家中国土面积、人口和经济总量均位居前列,在地区政治舞台上举足轻重。伊朗是中东大国中唯一由什叶派占主导的伊斯兰国家(什叶派占总人口比重的80%以上),被看作伊斯兰世界的“异类”。伊朗周边大都是逊尼派人口占多数的国家。作为伊斯兰教逊尼派和什叶派两大分支的代表国家,沙特和伊朗之间的矛盾由来已久,其中既夹杂着民族宗教的历史纠葛,也有地缘政治利益的现实纷争,可谓复杂难解。
“9·11”事件后伊朗与美国关系迅速恶化。美国借发动反恐战争进入阿富汗,在中亚、中东国家新建军事基地,并将伊拉克、朝鲜与伊朗列为“邪恶轴心”。美国的外交理念发生重大转变,开始将恐怖主义和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作为国家安全的首要威胁,而恐怖主义及其支持者并试图获取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邪恶国家”成为美国的重点打击对象。因此,美国积极筹划打击萨达姆政权的伊拉克战争,不断向海湾地区增派军队,尤其在伊朗周边部署重兵,使其安全受到严重威胁。
伊朗核问题协议签署后,伊朗与邻国及西方的关系缓和。2013年6月,哈桑·鲁哈尼(HassanRouhani)担任伊朗总统后,寻求通过多边主义及东西方关系平衡推进伊朗内政外交的渐进式转变。在其任内,伊朗与世界的互动明显加强,美伊关系出现缓和迹象,伊核谈判继续推进,并制定了延期路线图。2015年7月,伊朗核问题六国(中、美、俄、英、法、德)及欧盟与伊朗签署《联合全面行动计划》(JCPOA,即伊朗核问题全面协议,简称伊核协议),联合国随即解除对伊朗的制裁,但美国仍对伊朗实施单边制裁。2017年鲁哈尼连任伊朗总统后,对外倡导“文明对话”,进一步改善伊朗与邻国、阿拉伯国家和伊斯兰世界的关系,全面缓和与欧盟的关系,对美关系出现松动。特朗普就任美国总统后,认为2015年“六国”及欧盟与伊朗达成的伊核协议不合理,“伊朗的弹道导弹项目、2025年后的核活动及其在也门和叙利亚冲突中的角色均未受到制约”,因而宣布美国退出该协议,并重启对伊朗的全面制裁。
二、伊朗加入上合组织历程一波三折
伊朗加入上合组织历经曲折,既有外部因素阻挠,也有自身原因制约。自1979年伊斯兰政权建立以来,伊朗奉行与东西方“不结盟”外交政策,并未寻求加入地区组织或签署跨国安全条约。1997年伊朗前驻俄、驻华大使萨法里(MahdiSafari)曾建议伊朗加入“上海五国”会晤机制,但当时伊朗政府希望加强与西方的关系,对加入“上海五国”机制未采取行动。伊朗加入上合组织的进程大致分为以下四个阶段。
第一阶段,美国发动反恐战争促使伊朗正式考虑加入上合组织。2001年“9·11”事件后,美国将伊朗列入“支恐国家”名单,促使伊朗正式考虑加入当年6月刚成立的上合组织。2002年,伊朗表达了对加入上合组织的兴趣,以维护其国际舞台“温和形象”,并缓解包括中亚国家在内的邻国对其传播政治伊斯兰和激进革命的担忧。在美国发动伊拉克战争的严峻形势下,伊朗领导人试图通过发展周边外交缓解自身孤立困境。当时仅有中、俄等大国反对制裁伊朗,这为伊朗提供了一条通过加入上合组织实现自身安全需求,并避免美国对其核计划实施制裁的途径。在此背景下,2004年伊朗向上合组织申请成为观察员国。
第二阶段,内贾德政府极力推动伊朗加入上合组织但因受国际制裁被拒。2005年6月艾哈迈迪·内贾德(AhmadiNejad)就任伊朗总统后,推动“向东看”政策,旨在寻求在东西方力量之间保持平衡,借鉴新兴国家的发展经验,着眼于亚洲的全方位崛起,以及伊朗应对美欧在核问题上的挑战。该政策以前任总统拉夫桑贾尼和哈塔米(MohammadKhatami)的施政纲领为基础,意在联络俄罗斯、中国、印度、中亚国家和反帝的“全球南方”国家,抵消美国对伊朗制裁的压力。在当年7月举行的上合组织阿斯塔纳峰会上,伊朗与印度、巴基斯坦一道被批准成为观察员国。2006年6月,内贾德在上合组织上海峰会发表讲话,明确表达伊朗希望成为该组织正式成员的愿望。随后因伊朗宣布已恢复中止两年多的核燃料研究工作,引发国际社会强烈反应,并导致伊朗遭受多年制裁。2008年3月24日,伊朗递交加入上合组织申请。但由于当时伊朗正处于联合国制裁之下,并考虑到美国单边制裁的影响及其他区域安全因素,有成员国认为按照组织规定伊朗不具备正式加入条件。由于上合组织在扩员问题上遵循全体成员国协商一致的原则,在成员国意见不一致的情况下,致使伊朗在加入上合组织问题上经历了漫长的等待。
第三阶段,鲁哈尼政府积极处理对美关系,但伊朗加入上合组织仍受外部因素干扰。2013年鲁哈尼总统上台后,积极推动伊朗早日加入上合组织,其本人也多次参加该组织峰会,但各方力量仍在围绕伊核问题进行博弈。伊朗亟需处理好对美关系,缓解与以色列、沙特等中东国家紧张关系,更好地融入国际社会。2015年7月,联合国安理会一致通过伊核协议,对伊朗进行有条件接触,伊朗加入上合组织被重新提上日程。但外部阻力仍未完全消除。2018年伊朗与塔吉克斯坦在对待塔国伊斯兰复兴党问题上存在分歧,导致塔吉克斯坦反对伊朗加入上合组织。同年5月,美国退出伊核协议并重新对伊朗实施制裁,伊朗加入上合组织进程被冻结,在全球经济中更加孤立。直到2020年10月,联合国对伊朗武器禁运自动终止,伊朗获得上合组织成员国资格的限制才被完全解除。
三、伊朗加入上合组织的深层动因
对伊朗而言,加入以中俄为核心的上合组织,有助于打破美国的长期打压和封锁,并可依靠上合组织加强自身力量,应对美国威胁;同时还可以通过与中俄合作,改善伊朗的国际生存环境,扩大地区影响力,并增加与美国等西方国家进行核谈判的筹码。对上合组织而言,吸收伊朗为正式成员,符合组织发展的战略需要,可为地区创造良好的国际环境。
(二)伊朗内政外交发生显著变化,倒逼政府寻求新的发展机遇
其一,加入上合组织是伊朗实施“向东看”战略的重要举措。长期以来,伊朗国内一直存在缓和伊美关系、与欧洲保持良好合作的强烈期盼。2015年伊核协议签署后,伊朗国内一片欢腾,认为“好日子要来了”。但特朗普政府的高压政策,使伊朗国内的亲美势力受到极大打击,加之欧洲国家并未采取实际举措,伊朗高层对欧洲助其脱困的幻想破灭。2019年以来,原本对“向西”还是“向东”犹豫不决的伊朗高层终于选择了“向东看”。而上合组织是伊朗政府推行此政策的最佳合作平台,有助于伊朗践行真正的多边主义,维护发展中国家的共同利益。
其二,“政治强人”莱希对美西方势力态度更趋强硬。伊朗最高领袖哈梅内伊精心培养的领袖接班人莱希上台,既是伊朗保守力量协调一致的结果,也是精英阶层为伊斯兰政权长期存在相互达成的妥协。此举反映出伊朗保守派仍牢固掌控政权、改革派势力遭受重挫,并预示伊朗的政治生态将发生变化。从国际层面看,莱希当选更是对美国极端施压的抵制和回击。正如外界所言,“伊朗民众的立场是支持一个强硬的政府,而非一个寻求温和解决方案的政府”。
其三,经济不断恶化导致伊朗民生凋敝、境内抗议活动增多。美国长期的封锁制裁,造成伊朗国内通货膨胀严重,甚至连电力、住房、医疗等民生保障均受影响,加之就业机会稀缺,民众生活陷入困境。制裁还限制伊朗石油出口,切断其进入全球金融体系的渠道,国内党同伐异和经济管理不善等现象也普遍存在,伊朗经济多年处于谷底。数十年的经济衰退已超出伊朗民众的忍耐限度,他们时常走上街头抗议,根深蒂固的民生问题再次被推向风口浪尖。
上合组织成员国所在的欧亚地区存在多种治理机制,竞争激烈甚至趋向对抗。而上合组织的原则和理念是最大限度地凝聚共识并兼顾各国利益,调动成员国的合作积极性,受到地区国家和国际社会的广泛认可,不断扩大国际影响力和合作范围。该组织的原则和理念符合各国寻求独立和平发展道路、反对当前不公正不平等国际秩序的需要,其涉及的全球安全及发展事务受到国际社会的普遍重视,被越来越多的国家视为国际事务中的重要平衡力量。
上合组织重视扩大组织规模,成立后不久就开始吸纳新成员国。2006年,讨论扩员被提上议事日程,并就入会程序提出建议、制定若干标准,包括入会程序应完全符合《上合组织宪章》的规定、确保构成上合组织法律基础的所有条约有效性等。2010年6月,上合组织塔什干峰会通过接纳新成员规则。根据要求,其成员候选国须为欧亚国家;须与所有现成员国建立外交、经济和人道主义联系;须具有上合组织的观察员或对话伙伴地位等。此外,候选国不得受联合国制裁、不得卷入任何武装冲突。因此,直到2017年,该组织才吸收印度和巴基斯坦正式加入,使成员国总数增至8个。近年来,上合组织不断吸引西亚北非国家加入。2021年9月,上合组织杜尚别峰会启动接收伊朗为成员国的程序,同时吸收沙特阿拉伯、埃及、卡塔尔为新的对话伙伴,进一步拓展其“朋友圈”。2023年,伊朗和沙特摒弃前嫌复交,不仅为伊朗在海湾地区乃至中东国家之间的合作清除了障碍,而且为上合组织在这些地区的合作创造了良好的国际环境,更为其扩容指出新方向,即覆盖海湾乃至整个阿拉伯地区。
目前,上合组织已从仅由“中俄+中亚四国”组成的区域性组织,扩展为拥有9个成员国、3个观察员国、14个对话伙伴国的欧亚大陆最大的地区组织,成员国面积约3600万平方公里,覆盖欧亚大陆五分之三的地域,人口约34亿,占世界总人口的43%和世界三分之一的经济产出。上合组织扩员既有利于其发展,还对欧亚地区国际关系结构演变具有里程碑意义。但也应该看到,处于十字路口的上合组织发展也面临多重挑战。由于各成员国的战略利益和目标不同,随着参与国不断增多,所涉议题愈发重大,上合组织达成共识、开展合作的复杂程度和难度增大。除组织内部协调外,项目融资困难也正阻碍上合组织的合作进展,亟待建立有效的投融资机制,吸引成员国及对话伙伴国参与共建。同时,美国等西方势力加大对上合组织部分成员国的拉拢力度,乌克兰危机削弱了俄罗斯参与引领上合组织的能力,这些都使该组织的凝聚力和机制效能受到影响。
四、伊朗加入上合组织的影响及面临挑战
其一,拓展战略博弈空间,提升国际影响力。近年来,受美国等西方国家长期孤立的影响,伊朗国际地位渐显没落,外交活动与政策延伸受到严重制约,直接导致外交既缺乏较大回旋余地,又无可供其施展策略的国际平台。伊朗加入上合组织,可以更好地平衡与西方的关系,减轻地缘政治压力。同时,还增加了与沙特、土耳其、以色列等中东地缘竞争主角之间的博弈筹码,对保持地区力量平衡有所助益。伊朗与沙特复交后,伊朗与阿拉伯国家的尖锐冲突弱化,该地区也将和平自主的新主题延展发挥,有利于提升其国际地位。上合组织与伊朗和阿拉伯国家实现某种意义上的契合,沙特、阿联酋、科威特、埃及等国已成为该组织的合作伙伴或对话国,伊朗与阿拉伯国家在该组织内部的共存与合作,对维护和稳固中东和解意义重大。伊朗将自身与地区大国合作置于多边框架内,加强了在上合组织内部与中国、俄罗斯、印度以及中亚国家之间的互动,有利于推进本地区欧亚战略合作,为伊朗“向东看”战略与中国“一带一路”倡议、俄罗斯“大欧亚伙伴关系”、哈萨克斯坦“光明之路”新经济政策、“新乌兹别克斯坦”战略等欧亚国家发展规划的对接与协调提供了更多机会。
其二,参与地区安全治理,协调伊核问题立场。加入上合组织为伊朗拓展与成员国在海湾地区的安全合作提供了新机遇,使其可以在中亚和南亚甚至阿富汗等区域安全治理上发挥更大作用。美军撤离以及塔利班重新执政,为伊朗参与阿富汗事务提供了契机,而加入上合组织可促进伊朗在推进阿富汗重建及其和平发展进程中扮演更重要角色,在维护上合组织地区安全中的作用更加凸显。此外,伊朗国内锡斯坦-俾路支斯坦地区恐怖势力猖獗,伊朗也可借助上合组织打击该地区的恐怖活动,遏制周边国家的安全风险输入,维护边境局势稳定。中俄作为上合组织重要成员国,也是伊核问题的参与方,在该问题上立场鲜明,反对美西方滥用单边制裁,并积极推动公平公正解决伊核问题。2020年9月,上海合作组织成员国表示对美国退出伊核协议持有共同立场,重申将坚决维护该协议。在上合组织及其成员国坚持公平公正的理念下,积极推动解决伊核问题,可极大缓解核问题对伊朗带来的安全和发展困境。
上合组织接纳伊朗为成员国,使其覆盖范围从建立之初的中、俄及中亚地区延伸到欧亚腹地。伊朗是中东强国,地广人多,油气资源丰富;其反美、反以色列特别是支持巴勒斯坦人民正义事业的坚定立场受到广大伊斯兰国家的赞誉。伊朗不仅身居中东、里海两大世界石油战略要地,而且还以霍尔木兹海峡主要主权国地位控制着从波斯湾到阿拉伯海的战略通道,对世界石油战略格局有举足轻重的影响力。
五、伊朗加入上合组织后外交政策走向
中伊是全面战略伙伴关系,也得到上合组织框架下中伊合作加持,呈现更美好的前景。莱希上任后,多次表示要推进对华关系,并称此为伊朗外交政策的优先方向。2023年2月14日,莱希对中国进行国事访问,就《中伊25年全面合作协议》的实施签署多份文件。作为共建“一带一路”国家,伊朗对搭乘这一“快车”以实现国家加速发展有高度期待。中国可以此为契机,联合伊朗、巴基斯坦等国形成一致立场和行动,应对阿富汗、地区恐怖主义等安全风险和挑战,并在条件成熟的情况下将伊朗纳入中巴经贸合作体系。同时,借阿富汗希望将“中巴经济走廊”扩展至该国的愿望,适时推动伊朗—阿富汗—巴基斯坦—中国的互联互通建设。此外,中国还需促进与伊朗民心相通,积极推进粮食、能源、扶贫以及绿色经济、数字经济等方面的合作项目落地。
结语
伊朗虽然较早获得上合组织观察员国地位,但其对外政策几经调整,正式加入上合组织历经一波三折。由于伊核问题久拖不决,美国等西方国家借机加大对伊朗的制裁力度,导致其国内社会矛盾尖锐、局势动荡不安,阻碍了伊朗加入上合组织进程。莱希上台后,在内忧外患中寻求破局之道,力挽狂澜,重塑伊朗国际影响力,最终如愿以偿,成为上合组织第九个正式成员国。伊朗加入上合组织后,实现了互利共赢,体现出积极的战略效应。未来一段时期,伊朗仍将保持积极“向东看”外交姿态,维持总体务实的外交基调,加大在上合组织框架内尤其是对中国、俄罗斯的合作力度。
上合组织在蓬勃发展期吸收伊朗加入,既契合该组织的发展理念,也加强了国际战略格局中的东方力量,更为地区安全稳定、成员国经济增长以及其他国家乃至整个国际社会的发展注入新动力。正式接纳伊朗,使上合组织面临一系列发展机遇,其影响力向西拓展至欧亚大部分甚至中东地区,为成员国提供了一个更好的协调解决本地区复杂问题的平台,还可为成员国共同解决阿富汗问题发挥正向作用。但伊朗的正式加入也使上合组织面对一些挑战,如其反美色彩有所增强,且成员国对摆脱美国等西方势力控制各有认知,内部形成集体意愿难度上升。为此,中国需有所作为,通过“一带一路”合作,助推成员国经济发展,为其维护国家稳定、反对外来干涉、消灭“三股势力”滋生土壤提供物质基础。同时积极推动上合组织改革,通过制度创新化解阻碍上合组织功能发挥的关键症结,大幅提升上合组织凝聚共识、解决纷争、推动合作等核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