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盛行于青年群体的“内卷”与“躺平”的群体性反应之外,还有一部分青年选择逆社会时钟而行。
一、问题的提出
青年作为人生经历的重要阶段,既是年轻富力、朝气蓬勃的表征,同时又是充满焦虑迷茫,面临重大人生选择与角色转型的关键阶段。升学、就业、结婚、生育等重要人生事项被集中排放于这一年龄阶段,由此引发的青年群体压力与群体性焦虑成为不可忽视的社会心理状况。
《中国国民心理健康发展报告(2019~2020)》显示:18~34岁的青年焦虑平均水平高于成人期的其他年龄段[1]。近年来出现的以“内卷”与“躺平”为中心的公共话语也成为抵抗焦虑的两个极端性群体反应:要么投入更多的个人努力争取世俗意义上的成功,要么干脆退出社会竞争的游戏,放弃努力。
事实上,还有一部分人选择走第三条道路:变更人生赛道,逆社会时钟而行。例如,一些人在40岁的时候重新参加高考,又或者在本该结婚成家的年纪选择独身。诸如此类现象的人群聚集于一个名为“逆社会时钟”的豆瓣小组,截至2022年6月4日,该小组已加入了68576人,他们主张对抗社会时钟,生活在自己的时区。
二、文献回顾
中国古语所说的“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5],则精准表达了社会时钟对个体的社会定时(SocialTiming)作用。社会定时对于社会角色、社会地位的转换起着重要的社会制约作用,个体常常对照社会时钟来衡量生活轨迹的正确性[6]。
发展心理学意义上的社会时钟具有强烈的文化心理色彩,而社会学家则偏重从社会结构、功能的层面来理解社会时钟。
三、分析视角与方法
自主性是西方社会的核心价值,它构建了个人对社会身份的期望,甚至被写入法律和政策中,成为无数福利项目和制度目标是否达成的衡量标准。自主性指的是根据自我意愿作出选择并采取行动的能力,用康德的话来说,即“为自己立法”。
2.研究方法
四、逆社会时钟的类型学划分
1.重返:社会时钟的倒拨
社会时钟嘀嗒作响,出生、上学、毕业、工作、结婚、生育、衰老、死亡等都不是纯粹意义上的生命事件,而是以社会规定的速度前进。社会发展也因这种高度的同步性而显得井然有序,一旦这种同步性被打破,就会出现罗萨所说的一种“去同步化”危机,即人类的日常生活和社会世界的运作因为各自的速率不同而造成彼此的去同步化[21]。
由于二阶自我反思是人们针对自己行动的结构条件来思考的,而社会时钟作为一种结构性的年龄规范,因而成为个体反思的对象。个体的生命历程是从过去走出并迈向未来的连续性存在,生命历程的重返则是基于现在向过去的回溯,因此有两个需要反思的锚点,即现在与过去。由此可以进一步将社会时钟的倒拨划分为两种类型:
2.中止:社会时钟的暂停
除了社会时钟的倒拨,逆社会时钟者还可以选择中止“现在”,即被社会定时的个人自主按下社会时钟的暂停键。这里的逆社会时钟是一个相对性的概念,即在社会时钟嘀嗒前进的过程中,暂停的个体仿佛在后退,表现为逆社会时钟而行。
3.延时:社会时钟的滞缓
五、何以可能:逆社会时钟的实现路径
1.自我节奏的锚定与调适
受访者LX,41岁,女,单身未婚,自雇经营一家茶社,收入可观,衣食无忧。面容姣好,外形条件绝佳,给人的初步印象是20岁左右的年轻女孩。身边不乏追求者,在谈过多次恋爱后选择单身不婚。兴趣广泛,喜欢烹饪、手工、旅游。在问及为什么选择单身生活时,她的回复是:
单身多好啊,又没啥压力,虽说身边的亲戚们一个比一个急,但是我爸妈不慌啊,他们说只要我自己开心就行。想想结婚后的一地鸡毛,咦(摇头)算了算了......现在这样就挺好,一人吃饱,全家不饥,还特别自由。(访谈编号:LX20220526)
受访者ZYT也有类似的表述。该受访者27岁,男,独生子,两次考研失利后选择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在找到一份较为稳定的工作之前,他尝试做各种以前没有全身心投入的事情,如唱歌、学法语、旅游。在问及为什么不选择寻找一份稳定的工作时,他说:
受访者HG,女,29岁,是一位银行职员,工作几年后辞职选择重返学校学习。
想过自己的生活不容易,尤其是被父母像催命鬼一样催婚时就更是难受。以前我妈总觉得我嫁不出去,后来我考上研究生之后,她觉得我能遇上更好的就不再催了。我也经常在她耳边吹风儿,我就跟她说,优秀的人都不着急结婚的,你不是怕我被剩下么这么多人你还怕啥?再说了,你总不希望我随便找个人以后过得不幸福吧?(访谈编号:HG20220527)
2.自我时区的变轨与建构
受访者LMF,男,自由撰稿人,不喜欢打卡上班的生活,大学毕业后开始了自由职业生涯。在大多数人受疫情影响丢掉工作、改行、收入下降的情况下,他的日常生活基本不受影响;在大多数人需要经常做核酸检测才能出行时,他因长期在家闭关写作无须因外出做核酸。他似乎生活在只有自己的时空里,外界的一切对他影响甚微。
其实说来挺不好意思,整个疫情期间我都没做过核酸,因为我不需要出门......漏网之鱼说的应该就是我这样的人吧。(访谈编号:LMF20220528)
受访者XH,女,23岁,父母离异,从小因缺少父母的关爱而比较独立,初中还没毕业就独自北漂,经过几年的闯荡,决定回老家发展。2018年开始在老家的一家舞蹈室边打工边学习舞蹈,如今是一名出色的舞蹈老师。
在北京打工的时候条件不好,住地下二层,不能洗澡,想吃水果零食的话就只敢买超市打折区的,想想那会儿其实也挺苦......后来意外接触了舞蹈,因为学舞蹈要交一万多块钱的学费,我没钱,就在一家舞蹈室里边帮人家招生边学习,中间也自费去了外地集训。刚学舞蹈的时候,平板支撑一分钟也做不了,还有那些舞蹈基本功,每天压腿压到哭,就每天练啊练啊,膝盖经常是黑紫黑紫的。(访谈编号:XH20220529)
当问及为什么要这么努力时,她给出的答案是:
没学历没文化啊,我不想像我父母那样吃没文化的亏,但上学的路已经走不通了,幸好还可以走舞蹈这条路......这就跟减肥一样,只要努力了,就一定会有收获,我能吃苦,也不怕苦,每天带学生跳舞其实也挺开心的。(访谈编号:XH20220529)
Hitlin与Elder提出生命历程的能动性概念,用以解释个体在长时段的生命历程中的自我能动性何以可能,他们认为未来的“可能的自我”既作为动机目标,又作为趋向目标的自我反思性信念,影响了身处逆境中的行动者的毅力[31]。
那么,他们是如何进行生命意义的赋予呢?
受访者ZX,男,25岁,自称多栖青年,也叫“斜杠青年”。上小学的时候,其他同龄人在学校接受集体教育,他却在家接受了几年的“量身定制”的家庭教育,后因考大学而逐渐融入学校教育。他喜欢读书和音乐,父母尽其所能支持他广泛阅读、学习器乐,他擅长近十种乐器,凭借这一特长在大学时举办了很多演出。对于自己的逆社会时钟行为,他认为:
别人会觉得不去学校上学很奇怪,甚至觉得我上大学走的也不是和大多数人一样的路。但其实读书、学习甚至发展自己的爱好都不是啥奇怪的行为,这只是我自己的生活方式而已......(访谈编号:ZX20220530)
从这个案例中可以看到,逆社会时钟行为的基本动机不仅仅是“为自己而活”,更是一种“自己的活法”。阎云翔认为,“自己的活法”(AlifeofOne’sOwn)是个体自己选择如何度过人生的权利的一种生活方式[34]。换言之,它似乎与社会时钟并不冲突,也不为了对抗社会时钟的暴政,而仅仅是个体顺遂本心自然而然的事情。又或者,突破社会时钟加诸自身的禁锢已经内化为个体生命存在的价值与意义。
六、进一步的讨论
[基金项目: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基于灾变情境的应急社会学体系研究”(项目编号:20&ZD151)的阶段性成果]
参考文献:
[2]Marini,MM.Ageandsequencingnormsinthetransitiontoadulthood[J].SocialForces,1984(63):229-244.
[3]NeugartenBL,MooreJW,LoweJC.Agenorms,ageconstraints,andadultsocialization[J].AmericanjournalofSociology,1965,70(6):710-717.
[5]刘胜利.论语[M].北京:中华书局,2006:12.
[6]ElderGH.Agedifferentiationandthelifecourse[J].Annualreviewofsociology,1975:165-190.
[7]SchlossbergN.HappinessRelatestoWhetherYouareOff-Time,On-Time,OutofTime[J].PsychologyToday,2011(4):18.
[8][法]爱弥尔·涂尔干.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M].渠东汲喆,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12.
[9]转引自PowerandTime:TemporalitiesinConflictandtheMakingofHistory[M].UniversityofChicagoPress,2020:34.
[10]ZerubavelE.Timetablesandscheduling:Onthesocialorganizationoftime[J].SociologicalInquiry,1976,46(2):87-94.
[11]GlaserBG,AnselmL,Strauss.AL:StatusPassage[J].Chicago:Al-dine.GlaserStatusPassage,1971.
[12]RothJA.Timetables:Structuringthepassageoftimeinhospitaltreatmentandothercareers[J].1963.
[13]NeustadterR.BeattheClock:TheProtestagainstTemporalRigidityinModernSocialThought[J].Humanity&Society,1989,13(3):292-308.
[14]Mead,GH.ThePhilosophyofthePresent[M].Chicago,London:OpenCourtPublishing,1932.
[15]EmirbayerM,MischeA.Whatisagency?[J].Americanjournalofsociology,1998,103(4):962-1023.
[16]Cassirer,E.Rousseau,Kant,Goethe[M].Princeton:PrincetonUniversityPress,1945:56.
[17]GoodinRE,RiceJM,ParpoA,etal.DiscretionaryTime:ANewMeasureofFreedom[M].CambridgeUniversityPress,2008:29.
[18]ClancyCA.Thepoliticsoftemporality:Autonomy,temporalspacesandresoluteness[J].Time&Society,2014,23(1):28-48.
[19]GanaultJ.OccupationalInequalitiesinTemporalAutonomy:AMultidimensionalPerspective[J].2020.
[20]转引自NowotnyH.Timeandsocialtheory:Towardsasocialtheoryoftime[J].Time&Society,1992,1(3):421-454。
[21]HartmutRosa.Resonanz:EineSoziologiederWeltbeziehung[M].Berlin:Suhrkamp,2016.
[23]ElderJrGH.Time,humanagency,andsocialchange:Perspectivesonthelifecourse[J].Socialpsychologyquarterly,1994:4-15.
[24]张钟月.英国青年的“间隔年”现象[J].当代青年研究,2015(3):94-99.
[25]周碧蕾,谭良敏,刘俊.“我是谁”:零零后青年环球背包旅行中对话性自我的建构[J].中国青年研究,2021(3):13-20+37.
[27]LymanSM,ScottMB.ASociologyoftheAbsurd[M].NewYorK:Appleton-Century-Crofts,1970:204.
[28][法]布尔迪厄.帕斯卡尔式的沉思[M].刘晖,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269.
[29]时广军.“过度教育”与“过度单身”—当代青年社会流动的代价[J].中国青年研究,2018(4):34-39.
[31]HitlinS,ElderJrGH.Time,self,andthecuriouslyabstractconceptofagency[J].Sociologicaltheory,2007,25(2):170-191.
[32]Swidler,Ann.Cultureinaction:Symbolsandstrategies[J].Americansociologicalreview,1986:273-286.
[34]阎云翔.“为自己而活”抑或“自己的活法”—中国个体化命题本土化再思考[J].探索与争鸣,2021(10):46-59+177-178.
[35]TadaM.Timeassociology’sbasicconcept:AperspectivefromAlfredSchutz’sphenomenologicalsociologyandNiklasLuhmann’ssocialsystemstheory[J].Time&Society,2019,28(3):995-1012.
[36]费多益.个人同一性:融贯的经验重构[J].中国社会科学,2021(8):98-116+206.
[37]RovelliC.TheOrderofTime[M].NewYork:Riverhead,2018:14–15.
[38]Adam,B.Timewatch:TheSocialAnalysisofTime[M].Cambridge,UK:PolityPress,199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