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辑《黑头》《神医王十二》《皮大嘴》《黄金指》《四十八样》。冯骥才创作的短篇小说集,完全收录。所讲之事多以清末民国初天津的市井生活为背景,每篇专讲一个人物的本领及事迹,素材均收集于长期流传在天津的奇人异事。
1、黑头
2、神医王十二
3、皮大嘴
4、黄金指
5、四十八样
(注:BGM有京韵大鼓和评弹,有唱词,建议调小声,若有若无即可。如不喜,无BGM亦可。)
【黑头】
这儿说的黑头,可不是戏曲里的行当,而是一条狗的名字。这狗不一般。
黑头是条好狗,但不是那种常说的舍命救主的忠犬、义犬,这是一条除了它再没第二的狗。
它刚打北大关一带街头那些野狗里出现时,还是个小崽子,太丑!一准是谁家母狗下了崽,嫌它难看,扔到这边来。扔狗都往远处扔,狗都认家,扔近了还得跑回来。
黑头是条菜狗——那模样,说它都怕脏了舌头!白底黑花,花也没样儿,像烂墨点子,东一块西一块;脑袋整个是黑的,黑得看不见眼睛,只一口白牙,中间耷拉出一小截红舌头。不光人见人嫌,野狗们也不搭理它。北大关挨着南运河,码头多,人多,商号饭铺多,土箱子里能吃的东西也多。野狗们单靠着在土箱子里刨食就饿不着。可这边的野狗个个凶,狗都护食,不叫黑头靠前。故而一年过去,它的个子不见长,细腿瘪肚,乌黑的脑袋还像拳头那么点儿。、
北大关顶大的商号是隆昌海货店,专门营销海虾河蟹湖鱼江鳖,远近驰名。店里一位老伙计商大爷,是个敦敦实实的老汉,打小在隆昌当学徒,后当伙计,干了一辈子,如今六十多岁,称得上这店里的元老,买卖水产的事儿比自家的事儿还明白。至于北大关这一带市面上的事,全都在他眼里。他见黑头皮包骨头,瘦得可怜,便时不时叫小伙计扔块鱼头给它。狗吃肉不吃鱼,尤其不吃生鱼,怕腥;但这小崽子却领商大爷的情,就是不吃也咬上几口,再朝商大爷叫两声,摇摇尾巴走去。这叫商大爷动了心。日子一久,有了交情,模样丑不丑也就不碍事了。
一天商大爷下班回家,这小崽子竟跟在他后边。商大爷家在侯家后,道儿不远,黑头一直跟着他,距离拉得不近不远,也不出声,直送他到家门口。
商大爷的家是个带院的两间瓦房。商大爷开门进去,扭头一看,黑头就蹲在门边的槐树下边一动不动瞧着他。商大爷没理它关门进屋。第二天一天没见它。傍晚下班回家时,黑头不知嘛时候又出来了,又是一直跟着商大爷,不声不响送商大爷回家。一连三天,商大爷明白这小崽子的心思,回到家把院门一敞说:“进来吧,我养你了。”黑头就成了商家的一号了。
邻居们有点纳闷,商大爷养狗总得养条好狗;领野狗养,也得挑一条顺眼的,干嘛把这么一个丑东西弄到家里?天天在眼皮子底下转来转去,受得了吗?
商大爷日子宽裕,很快把黑头喂了起来,个子长得飞快,一年成大狗,两年大得吓人,它那黑脑袋竟比小孩的脑袋还大,白牙更尖,红舌更长。它很少叫,商大爷明白,咬人的狗都不叫,所以从不叫它出门,即便它不咬人,也怕它吓着人。
其实黑头很懂人事,它好像知道自己模样凶,决不出院门,也决不进房门,整天守在院门里房门外。每有客人来串门,它必趴下,把半张脸埋在前爪后边,不叫人看,怕叫人怕,耳朵却竖着,眼睛睁得挺圆,决不像那种好逞能的家犬,一来人就咋呼半天。可是一天半夜有个贼翻墙进院,它扑过去几下就把那贼制服。它一声没叫,那贼却疼得吓得唧哇乱喊。这叫商大爷知道它不是吃闲饭的;看家护院,非它莫属。
商大爷常说黑头这东西有报恩之心,很懂事,知道怎么“做事”。商大爷这种在老店里干了一辈子的人,讲礼讲面讲规矩讲分寸,这狗合他的性情,所以叫他喜欢。只要别人夸赞他的黑头,商大爷必眉开眼笑,好像人家夸他孩子。
可是,一次黑头惹了祸,而且是大祸。
那些天,商大爷家西边的厢房落架翻修,请一帮泥瓦匠和木工,搬砖运灰里里外外忙活。他家平时客人不多,偶尔来人串门多是熟人,大门向来都是闭着,从没这样大敞四开,而且进进出出全是生脸。黑头没见过场面,如临大敌,浑身的毛全竖起来。但又不能出头露面吓着人,便天天猫在东屋前,连盹儿也不敢打。七八天过去,老屋落架,刨槽下桩,砌砖垒墙,很快四面墙和房架立了起来。待到上梁那天,商大爷请人来在大梁上贴了符纸,拴上红绸,众人使力吆喝,把大梁抬上去摆正,跟着放一大挂雷子鞭,立时引来一群外边看热闹的孩子连喊带叫,拥了进来。
黑头以为出了事,突然腾身蹿跃出来,孩子们一见这黑头花身、张牙舞爪、凶神恶煞般的怪物,吓得转身就跑。外边的往里拥,里边的往外挤,门里门外砸成一团,跟着就听见孩子又叫又哭。
商大爷跑过去一瞧,一个邻居家的男孩儿被挤倒,脑袋撞上石头门墩,开了口子冒出血来。邻居家大人赶来一看不高兴了,迎面给商大爷来了两句:“使狗吓唬人——嘛人?”
商大爷是讲礼讲面的人,自己缺理,人家话不好听,也得受着。一边叫家里人陪着孩子去瞧大夫,一边回到院里安顿受了惊扰的修房的人。
这时,扭头一眼瞧见黑头,心火冒起,拾起一根竿子两步过去,给黑头狠狠一竿子,骂道:“畜生就是畜生,我一辈子和人好礼好面,你把我面子丢尽了!”
黑头挨了重重一击,本能地蹿起,龇牙大叫一声,那样子真凶。商大爷正在火头上,并不怕它,朝它怒吼:“干嘛!你还敢咬我?”
黑头站那儿没动,两眼直对商大爷看着,忽然转身夺门而去,一溜烟儿就跑没了。商大爷把竿子一扔说:“滚吧,打今儿别再回来,原本不就是条丧家犬吗?”
黑头真的没再回来。打白天到夜里,随后一天两天三天过去,影儿也不见。商大爷心里觉得好像缺点嘛,嘴里不说,却忍不住总到门外边张望一下。这畜生真的一去不回头了吗?
又过两天,西边的房顶已经铺好苇耙,开始上泥铺瓦。院门敞着,黑头忽然出现在门口。这时候,商大爷去隆昌上班了,工人都盯着手里的活,谁也没注意到它。
黑头两眼扫一下院子,看见中间有一堆和好的稀泥,突然它腿一使劲,朝那堆稀泥猛冲过去,噗地一头扎进泥里,用劲过猛,只剩下后腿和尾巴留在外边。这一切没人瞧见。
待商大爷下晌回来,工人收工时,有人发现这泥里毛糊糊的东西是嘛呢,拉出来一看,大惊失色,原来是黑头,早断了气,身子都有点发硬了。它怎么死在这儿,嘛时候死的,是邻居那家弄死后塞在这儿的吗?
大伙猜了半天说了半天,谁也说不清楚。半天没说话的商大爷的一句话,把这事说明白了:“我明白它,它比我还要面子,它这是自我了结。”随后又感慨地说,“唉,死还是要死在自己家里。”
【神医王十二】
天津卫是码头。码头的地面疙疙瘩瘩可不好站,站上去,还得立得住,靠嘛呢——能耐?一般能耐也立不住,得看你有没有非常人所能的绝活儿。换句话说,凡是在天津站住脚的,不管哪行哪业,全得有一手非凡的绝活,比方瞧病治病的神医王十二。
要说那种“妙手回春”的名医,城里城外一拣一筐,可这只是名医而已,王十二人家是神医。神医名医,一天一地。神在哪儿,就是你身上出了毛病,急病,急得要死要活,别人没法儿,他有法儿,而且那法儿可不是原先就有的,是他灵光一闪,急中生智,信手拈来,手到病除。
王十二这种故事多着呢,这儿不多说,只说两段。一段在租界小白楼,一段在老城西马路。先说租界这一段。
这天王十二在开封道上走,忽听有人尖叫。一瞧,一个在道边套烟筒的铁匠两手捂着左半边脸,痛得大喊大叫。王十二急步过去问他出了嘛事,这铁匠说:“铁渣子崩进眼睛里了,我要瞎了!”王十二说:“别拿手揉,愈揉扎得愈深,你手拿开,睁开眼叫我瞧瞧。”铁匠松开手,勉强睁开眼,一小块黑黑的铁渣子扎在眼球子上,冒泪又流血。
王十二抬起头往两边一瞧,这条街全是各样的洋货店,王十二喜好洋人新鲜的玩意儿,常来逛。他忽然目光一闪,也是灵光一闪,只听他朝着铁匠大声说:“两手别去碰眼睛,我马上给你弄出来!”扭身就朝一家洋货店跑去。
王十二进了一家洋货店的店门,伸出右手就把挂在墙上一样东西摘下来,顺手将左手拿着的出诊用的绿绸包往柜台上一撂,说:“我拿这包做押,借你这玩意儿用用,用完马上还你!”话没说完,人已夺门而出。
王十二跑回铁匠跟前说:“把眼睁大!”铁匠使劲一睁眼,王十二也没碰他,只听叮的一声,这声音极轻微也极清楚,跟着听王十二说:“出来了,没事了。你眨眨眼,还疼不疼?”铁匠眨眨眼,居然一点不疼了,跟好人一样。再瞧,王十二捏着一块又小又尖的铁渣子举到他面前,就是刚在他眼里那块要命的东西!不等他谢,王十二已经转身回到那洋货店,跟着再转身出来,胳肢窝夹着那个出诊用的绿绸包朝着街东头走了。铁匠朝他喊:“您用嘛法给我治好的?我得给您磕头啊!”王十二头也没回,只举起手摇了摇。
铁匠纳闷,到洋货店里打听。店员指着墙上边一件东西说:“我们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就说借这东西用用,不会儿就送回来了。”
铁匠抬头看,墙上挂着这东西像块马蹄铁,可是很薄,看上去挺讲究,光亮溜滑,中段涂着红漆;再看,上边没钉子眼儿,不是马蹄铁。铁匠愈瞧愈不明白,问店员道:“洋人就使它治眼?”
店员说:“还没有听说它能治眼!这是个能吸铁的物件,洋人叫吸铁石。”店员说着从墙上把这东西摘下来,吸一吸桌上乱七八糟的铁物件——铁盒、铁夹子、钉子、钥匙,还有一个铁丝眼镜框子,竟然全都叫它吸在上边,好赛有魔法。铁匠头次看见这东西——见傻。
原来王十二使它把铁匠眼里的铁渣子吸下来的。
可是,刚刚那会儿,王十二怎么忽然想起用它来了?
神不神?神医吧!再一段更神。
这段事在老城西那边,也在街上。
那天一辆运菜的马车的马突然惊了,横冲直撞在街上狂奔,马夫吆喝拉缰都弄不住,街两边的人吓得往两边跑,有胡同的地方往胡同里钻,没胡同的往树后边躲,连树也没有的地方就往墙根扎。马奔到街口,迎面过来一位红脸大汉,敞着怀,露出滚圆锃亮的肚皮,一排黑胸毛,赛一条大蜈蚣趴在当胸。有人朝他喊:“快躲开,马惊了!”
谁料这大汉大叫:“有种往你爷爷胸口上撞!”看样子这汉子喝高了。
马夫急得在车上喊:“要死人啦!”
跟着,一声巨响,像撞倒一面墙,把大汉撞飞出去,硬摔在街边的墙上,紧紧趴在墙上边。马车接着往前奔去,大汉虽然没死,却趴在墙上下不来了,他两手用力撑墙,人一动不动,难道叫嘛东西把他钉在墙上了?
人们上去一瞧,原来肋叉子撞断,断了的肋条穿皮而出,正巧插进砖缝,撞劲太大,插得太深,拔不出来。大汉痛得急得大喊大叫。
一个人嚷着:“你再使劲拔,肚子里的中气散了,人就完啦!”
另一个人叫着:“不能使劲,肋叉子掰断了,人就残了!”
谁也没碰过这事,谁也没法儿。
大汉叫着:“快救我呀,我这个王八蛋要死在这儿啦!”声音大得震耳朵。有几个人撸袖子要上去拽他。
这时,就听不远处有人叫一声:“别动,我来。”
人们扭头一瞧,只见不远处一个小老头朝这边跑来。这小老头光脑袋,灰夹袍,腿脚极快。有人认出是神医王十二,便说:“有救了。”
只见王十二先往左边,两步到一个剃头摊前,把手里那出诊用的小绿绸包往剃头匠手里一塞说:“先押给你。”顺手从剃头摊的架子上摘下一块白毛巾,又在旁边烧热水的铜盆里一浸一捞,便径直往大汉这边跑来。他手脚麻利,这几下都没耽误工夫,手里的白手巾一路滴着水儿,冒着热气儿。
王十二跑到大汉身前,左手从后边搂大汉的腰,右手把滚烫的湿手巾往大汉脸上一捂,连鼻子带嘴紧紧捂住,大汉给憋得大叫,使劲挣,王十二死死搂着捂着,就是不肯放手。大汉肯定脏话连天,听上去却呜呜的赛猪嚎。只见大汉憋得红头涨脸,身子里边的气没法从鼻子和嘴巴出来,胸膛就鼓起来,愈鼓愈大,大得吓人,只听砰的一声,钉在墙缝里的肋叉子自己退了出来。王十二手一松,大汉的劲也松了,浑身一软,坐在地上,出了一声:“老子活了。”
王十二说:“赶紧送他瞧大夫去接骨头吧。”转身去把白手巾还给剃头匠,取回自己那出诊用的绿绸包走了,好赛嘛事没有过。
在场的人全看得目瞪口呆。只一位老人看出门道,他说:“王十二爷这法儿,是用这汉子自己身上的劲把肋条从墙缝里抽出来的。外人的劲是拗着自己的,自己的劲都是顺着自己的。”这老人寻思一下又说,“可是除去他,谁还能想出这法子来?”
人想不到的只有神,所以天津人称他神医王十二。
【皮大嘴】
一个地界富不富看哪儿?看吃看穿看玩看乐?那都是浮头表面的,要看还得看钱号票庄银楼金店是多是少——顶要紧的是看金店。那些去银行钱号存钱的人未必富,真正的富人是有钱花不了。钱太多了怎么办,存起来藏起来是傻瓜,想一想——要给小偷偷了呢?家里着火烧了呢?受潮烂了呢?虫蛀鼠咬了呢?市面不景气钱毛了呢?顶好的法子还是买金子。金子烂不了,啃不动,烧不坏,金子永远是金子,金子比钱值钱。
买金子的人多金店就多。天津卫金店多,所以天津卫富。
可是,开金店的谁不想当头一号,彼此必有一争,于是八仙过海,各显奇能;群英打擂,各出奇招。
北门里的义涌金店先出高招,迎大厅摆一个菜篮子大的鎏金元宝,上边刻六个隶书大字“摸元宝,运气好”,引得人们不买金子也要进门去摸一下,沾沾财气运气。做买卖要的就是人气儿,人多火爆,义涌出了名。可是天天不停地摸来摸去,就把上边挺薄的一层鎏金摸掉,露出里边的黄铜。铜一出来,就没人摸了。就像过时的名人,名来得快去得也快,去了就不再来,那滋味反不如没名。
没多久,宫北的宝成金店出了一招,就来得实惠。你到它店里买金条,它送你一副真金的眼镜架,这比摸元宝强,摸是空的,金眼镜架不空,金光闪闪架在脸上,挺气派,有身份。可是人家宝成金店的眼镜架不是白送的,谁想要金眼镜架谁就得买金条,真正得实惠的还是人家金店老板,这叫“买的不如卖的精”。但这一招很快被日租界的物华楼学去。你送金眼镜架,我送大金牙。物华楼金店还请来一位牙医在柜台前给买金子的“没牙佬”镶金牙。那时镶金牙时髦,有人为了来镶金牙先拔个牙,这种人愈来愈多也麻烦,物华楼金店快成牙店了,店里边到处张嘴龇牙,等着拔牙镶牙;甭说好看不好看,气味也不好闻呵。
天津有位说相声的叫皮大嘴,单看模样就可乐。个子高又瘦,手小脚小脑瓜小。圆圆小脑袋像杆子上挂的小灯笼,更怪的是——嘴大。他脑袋小嘴大,远看只剩下一张嘴了,所以绰号皮大嘴。
皮大嘴能说,死人能说活,张口就来,随处“现挂”,妙趣横生,很早就在三不管一带说单口相声出了名。能说的人都能编,凡是皮大嘴编的说的故事,都能口口相传。原本天津相声一行挺看好他,谁料他天天想发财。天津卫财主多,他看得眼馋。开头,他赚钱的法子是一边说相声一边卖药糖,说一段相声卖一会儿糖;嘴里嚼糖耳朵听相声,两不耽误挺舒服,单用这法儿他就赚不少钱。后来变了法子,说一段相声卖一会儿从租界弄来的洋凳子。洋凳子不单新奇好玩,还松松软软像个猪屁股,坐在凳子上听相声,舒服还有乐子,听完相声就忍不住把洋凳子买走了。皮大嘴脑袋灵活,脑子愈灵的人愈好做买卖。逢到雨天卖洋伞,遇到晴天卖太阳帽。那时候只要是洋货就有人买,他手里渐渐也就有了钱。有了钱,开饭店,饭店赚现钱。吃饭的人一半来吃一半听他说。凭皮大嘴的嘴加上他的脑袋,怎么干怎么来钱。三年过后,他居然在东北角干起一家金店。这时候,天津卫已经有九九八十一家金店,各家金店为了争头抢先,连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他能一炮打响?
皮大嘴在装潢店面时,就使出了一招绝的,叫作“金堂满”。据说他这店从里到外全是金的。从门把、门锁、门链、灯罩、拉手、栏杆、挂钩、算盘、笔杆、花盆,到茅厕里的水龙头、脸盆,连往里边拉屎撒尿的圆圆的洋便桶全是金的。有人说不是纯金是鎏金,可这些金光闪闪的东西全都鎏金也够惊人吓人。
皮大嘴给他的金店起的名字,就是“金满堂”。金满堂,满堂金。金店没开门,已经是隔着大门吹号——名声在外。有人信,有人摇头不信。
开张这天,门外挂灯悬彩,院子里摆宴,皮大嘴穿一身新,格外精神;还打租界请来洋乐队,洋鼓洋号,折腾得热热闹闹。那圆圆的亮晃晃的大洋号叫得震人耳朵。
宾客来得比请的多,人人都想看看皮大嘴的金满堂是假是真。结果出个笑话:
估衣街上一个绸缎庄的小老板前去祝贺,心里头却是想摸摸金满堂的虚实,到了金楼里里外外一看,傻了,真是哪儿哪儿全是金煌煌,照花了眼,也开了眼。中晌吃饭时,凑到一些熟人堆里一闹一喝,愈闹愈喝,喝得头晕脑涨,脸皮发烧,晃晃悠悠到茅厕里,朝着金马桶里撒泡热尿,出门叫个胶皮车拉他回家。回去进门倒下死了一般睡一大觉,直到转天太阳晒屁股才睁开眼。他老婆问:“昨儿个你见到金满堂了吗?是真的吗?”
小老板说:“一点不假!哪儿哪儿全是金子做的,那个洋马桶也是金子做的,我还往里边撒了一泡尿呢!”
他老婆说:“你往金子里尿尿?我不信。”
小老板说:“不信你自个儿去看去问。”
事后,他老婆还是疑惑,愈疑惑愈不信,就拔腿跑到东北角的金满堂一看,门把果真是金的;推门再看,到处金光照眼。她问店里的小伙计:“我当家的说你们店里茅厕的马桶也是金的。我说他唬我,他说他还往里边撒一大泡尿呢!”
这小伙计一听一怔,瞪大眼看她半天,然后扭身跑去对老板皮大嘴说:“掌柜的,昨天中晌往洋乐队那个大洋号里尿尿的人,我知道是谁了。”
这事谁听了都一阵大笑。
这笑话传出去,不胫而走,口口相传,人人知道人人说。这一说,不管是褒是贬,全天津没人不知金满堂了。笑话帮了皮大嘴的忙。
可是圈里的人都能听出这笑话是皮大嘴自己编的。这哪是笑话,纯粹是个相声段子。有铺垫,有包袱,出其不意,还逗乐,这便不得不佩服皮大嘴,编个段子,借众人的嘴,给自己扬了大名,肯定还得发财。
【黄金指】
黄金指这人有能耐,可是小肚鸡肠,容不得别人更强。你要比他强,他就想着法儿治你,而且想尽法子把你弄败弄死。
这种人在旁的地方兴许能成,可到了天津码头上就得栽跟斗了。码头藏龙卧虎,能人如林,能人背后有能人,再后边还有更能的人,你知道自己能碰上嘛人?
黄金指是白将军家打南边请来帮闲的清客。先不说黄金指,先说白将军——
白将军是武夫,官至少将。可是官做大了,就能看出官场的险恶。解甲之后,选中天津的租界作为安身之处;洋楼里有水有电舒舒服服,又是洋人的天下,地方官府管不到,可以平安无事,这便举家搬来。
白将军手里钱多,却酒色赌一样不沾,只好一样——书画。那年头,人要有钱有势,就一准有人捧。你唱几嗓子戏,他们说你是余叔岩;你写几笔烂字儿,他们称你是华世奎,甚至说华世奎未必如你。于是,白将军就扎进字画退不出身来。经人介绍,结识了一位岭南画家黄金指。
黄金指大名没人问,人家盯着的是他的手指头。因为他作画不用毛笔,用手指头。那时天津人还没人用手指头画画。手指头像个肉棍儿,没毛,怎么画?人家照样画山画水画花画叶画鸟画马画人画脸画眼画眉画樱桃小口一点点。这种指头画,看画画比看画更好看。白将军叫他在府中住了下来,做了有吃有喝、悠闲享福的清客,还赐给他一个绰号叫“金指”。这绰名令他得意,他姓黄,连起来就更中听:黄金指。从此,你不叫他黄金指,他不理你。
一天,白将军说:“听说天津画画的,也有奇人。”
黄金指说:“我听说天津人画寿桃,是脱下裤子,用屁股蘸色坐的。”
白将军只当笑话而已。可是码头上耳朵连着嘴,嘴连着耳朵。三天内这话传遍津门画坛。不久,有人就把话带到白将军这边,说天津画家要跟这位使“爪子”画画的黄金指会会。白将军笑道:“以文会友呵,找一天到我这里来画画。”跟着派人邀请津门画坛名家。一请便知天津能人太多,还都端着架子,不那么好请。最后应邀的只有二位,还都不是本人。一位是一线赵的徒弟钱二爷;一位是自封黄二南徒弟的唐四爷,据说黄二南先生根本不认识他。
钱二爷的本事是画中必有一条一丈二的长线,而且是一笔画出,均匀流畅,状似游丝;唐四爷的能耐是不用毛笔也不用手作画,而是用舌头画。这功夫是津门黄二南先生开创的。
黄金指一听就傻了,再一想头冒冷汗。人家一根线一丈多长,自己的指头绝干不成;舌头画连听也没听过,只要画得好,指头算嘛?
正道干不成,只有想邪道。他先派人打听这两位怎么画,使嘛法嘛招,然后再想出诡秘的招数叫他们当众出丑,破掉他们。很快他就摸清钱唐二人底细,针锋相对,想出奇招,又阴又损,一使必胜。黄金指真不是寻常之辈。
白府以文会友这天,好赛做寿,请来好大一帮宾客,个个有头有脸。大厅中央放一张奇大画案,足有两丈长,文房四宝,件件讲究又值钱。待钱唐二位到,先坐下来饮茶闲说一阵,便起身来到案前准备作画,那阵势好比打擂台,比高低,分雌雄,决生死。
画案已铺好一张丈二匹的夹宣,这次画画预备家伙材料的事,都由黄金指一手操办。看这阵势,明明白白是想先叫钱唐露丑,自己再上场一显身手。
钱二爷一看丈二匹,就明白是叫自己开笔,也不客气走到案前。钱二爷人瘦臂长,先张开细白手掌把纸从左到右轻轻摩摸一遍,画他这种细线就怕桌子不平纸不平。哪儿不平整,心里要有数。这习惯是黄金指没料到的。钱二爷一摸,心里就咯噔一下。知道黄金指做了手脚,布下陷阱,一丈多长的纸下至少三处放了石子儿。石子儿虽然有绿豆大小,笔墨一碰就一个疙瘩,必出败笔。他嘴没吭声,面无表情,却都记在心里,只是不叫黄金指知道他已摸出埋伏。
钱二爷这种长线都是先在画纸的两端各画一物,然后以线相连。比方这头画一个童子,那头画一个元宝车,中间再画一根拉车的绳线,便是《童子送宝》;这头画一个举着鱼竿的渔翁,那头画一条出水的大红鲤鱼,中间画一根光溜溜的鱼线牵着,就是《年年有余》。今天,钱二爷先使大笔在这头下角画一个扬手举着风车的孩童,那头上角画一只飘飞的风筝,若是再画一条风中的长线,便是《春风得意》了。
只见钱二爷在笔筒中摘支长锋羊毫,在砚台里浸足墨,长吸一口气,存在丹田,然后笔落纸上,先在孩童手里的风车上绕几圈,跟着吐出线条,线随笔走,笔随人走,人一步步从左向右,线条乘风而起,既画了风中的线,也画了线上的风;围看的人都屏住气,生怕扰了钱二爷出神入化的线条。这纸下边的小石子在哪儿,也全在钱二爷心里,钱二爷并没叫手中飘飘忽忽的线绕过去,而是每到纸下埋伏石子儿的地方,则再提气提笔,顺顺当当不出半点磕绊,不露一丝痕迹,直把手里这根细线送到风筝上,才收住笔,换一口气说:“献丑了。”立即赢得满堂彩。钱二爷拱手谢答,却没忘了扭头对黄金指说:“待会儿,您使您那根金指头也给大伙画根线怎样?”
黄金指没答话,好似已经输了一半,只说:“等着唐四爷画完再说再说。”脸上却隐隐透出点杀气来。他心里对弄垮使舌头画画的唐四爷更有恨。
黄金指叫人把钱二爷的《春风得意》撤下,换上一张八尺生宣。
舌画一艺,天津无人不知,可租界里外边来的人,头次见到。胖胖的唐四爷脸皮亮脑门亮眼睛更亮,他把小半碗淡墨像喝汤喝进嘴里,伸出红红舌头一舔砚心的浓墨,俯下身子,整张脸快贴在纸上,吐舌一舔纸面,一个圆圆梅花瓣留在纸上,有浓有淡,鲜活滋润,舔五下,一朵小梅花绽放于纸上;只见他,小红舌尖一闪一闪,朵朵梅花在纸上到处开放,甭说这些看客,就是黄金指也呆了。白将军禁不住叫出声:“神了!”这两字叫黄金指差点头撅过去。他只盼自己的绝招快快显灵。
众人惊呆。可是只有唐四爷一人若无其事,他端起一碗清水,把嘴里的墨漱干净吐了,再饮一口清水,像雾一样喷出口中,细细淋在纸上,跟着满纸的墨点渐渐变浅,慢慢洇开,好赛满纸的花儿一点点张开。唐四爷又在碟中慢慢调了一些半浓半淡的墨,伸舌蘸墨,俯下腰脊,扭动上身,移动下身,在纸上画出纵横穿插、错落有致的枝干,一株繁花满树的老梅跃然纸上。众人叫好一片,更妙的是唐四爷最后题在画上的诗,借用的正是元代王冕那首梅花诗:
吾家洗砚池头树,朵朵花开淡墨痕。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
白将军欣喜若狂说:“唐四爷,刚才您这喷嚏吓死我了。没想到这张画就是用喷嚏打出来的。”
唐四爷微笑道:“这喷嚏在舌画中就是泼墨。”
白将军听过“泼墨”这词,连连称绝,扭头再找黄金指,早没影儿了。
从此,白府里再见不到黄金指,却换了二位清客,就是这一瘦一胖一高一矮——钱唐二位了。
【四十八样】
天津人灵,把药材弄到糖里,好吃又治病,这糖叫作药糖。
药糖在清末民初时流行起来,传到北京,广受欢迎。买卖二字,一因一果,有人吃就有人做,有人买就有人卖。于是,津京两地冒出了不少能人干这事,一是想出法儿来把各种草药弄进糖里,各色各味好看好吃的药糖愈来愈多;一是在“卖”上边想尽花活,或用说功唱功,或使江湖杂艺,为的是招人迎人取悦于人,叫人高高兴兴掏钱把药糖撂到嘴里。
天津人和北京人不同,卖药糖的法儿也不同。北京是官场,人们心里边全是大大小小的官儿,喜欢官场的是是非非。故此,在天桥卖药糖的“大兵黄”最招人的一手是骂官。站在那儿,破口大骂,从段祺瑞到张勋再到袁世凯,哪个官大骂哪个,别人不敢骂的他敢骂。他的糖自然卖得好。
天津是市井,百姓心里边就是生活——吃喝玩乐,好吃好喝好玩和有乐子的事都喜欢,还爱看绝活,这卖药糖的本事就五花八门了。有说段子的,有说快板的,有变戏法的,有献演武功杂耍车技打弹弓子的,连吆喝起来都有腔有调一套一套。
鼓楼前有个卖药糖的叫俞六,宝坻(di3)县人,脑瓜好使,两只手特别能干。他和别人不一样,他的功夫不在“卖”上,都在“糖”里边。他在家门口摆摊卖药糖,不说不唱不吆喝,就在一个桌上摆几排长长的带木框的玻璃盒子,中间隔开,每格里边一种糖,上边是镶玻璃的盒盖,隔着透明的盒盖看得见各色的药糖;你买哪样,他就掀开哪个盒盖,使镊子夹出几块,放进纸兜给你,没有花样,不会哄人高兴;可是他的糖好——色艳,味厚,有模有样,味道各异;不单有各种药材如茶膏、丹桂、鲜姜、红花、玫瑰、豆蔻、橘皮、砂仁、莲子、辣杏仁、薄荷,还把好吃的水果也掺和进去,比方鸭梨、桃子、李子、柿子、枇杷、香蕉、樱桃、酸梅、酸枣、西瓜等等。可是做买卖单靠真材实料不行,还得会卖。虽说他的药糖样儿最多,最全,总共四十八样,可是只摆在自家门口,这城里城外能有几个人知道?一提天津卫卖药糖的,第一王宝山,第二李傻子,第三连化清,一直往下数到大沽口,也瞧不见俞六的影子。
他的一个街坊刘二爷是位老到的人,读过书没当过官,做买卖赚点钱,早早收手在家坐享清福,一天碰到俞六便说:“你会做糖却不会卖糖。你不能总守在家门口摆摊呀。”
俞六说:“我也想走街串巷,可我嘴笨,说说唱唱全不会,也没别的功夫招人喜欢。”
刘二爷说:“人家有的,你未必再有,学人家就不是绝活了。你不是本地人不知道,天津人认绝活,服绝活。”
俞六说:“可这绝活哪找去?”
刘二爷说:“没处找。绝活一是琢磨出来的,二是练出来的。”
“咋学咋练?”俞六还没全明白。
刘二爷笑道:“要我说,琢磨——你就得琢磨使嘛新鲜玩意儿把你这四十八样亮出来;练——你就得琢磨使嘛法子招人来买。比方,你能不能不使镊子,天津卫卖药糖的手里全捏着这么个东西。”
俞六不是木头疙瘩。这两句话点石成金。没多久,俞六把刘二爷请到家喝杯茶,吃几块药糖,然后领刘二爷到后院一看,刘二爷立马眼前一亮。院中间放一个挑儿,一根扁担,两个桶柜,柜子上是一圈放药糖的小方盒,每个盒里一种糖。盒上边有个盖儿,带合页,可以掀;这一圈小盒总共二十四个,两个桶柜正好四十八样。
桶柜的捯饬前所未见。提梁上边各雕一个龙头,龙面相向,瞪眼龇牙,横梁正中一个锃亮的金珠,这叫二龙戏珠。龙头上还伸出两根弹簧,拴着红绒球,为的是挑起来一走,绒球就随着脚步一颠一颤。不知俞六从哪儿请来一位好漆工,把桶柜漆得油黑锃亮,上边使金漆写着“俞家药糖,四十八样”八个大字。每个糖盒的玻璃盖上还全用红漆写上糖名,玻璃盖下的药糖五颜六色。这样的药糖柜在街上一晃,保管全震!刘二爷看得高兴,夸赞道:“好赛从宫里挑出来的。”
跟着俞六演了一手“卖糖”把式。他左手拿个纸兜,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捏个小铜勺——他可真不用镊子了。上去,绕着两个桶柜各转一圈,顺手用右手的无名指一挑盒盖,小铜勺就从盒里舀出一块糖到纸兜里;挑盒盖麻利无比,舀药糖灵巧之极,比得上变戏法的快手刘的小碗扣球。单看这“卖法”,不吃糖,花点钱也值了。
刘二爷从中看得出俞六的用心与练功之苦,高兴地说:“行了,你可以出山了,四十八样要成名了。”
第二天,俞六挑这挑子走出家门,城里城外,河东水西,宫南宫北,九个租界一转,立时名满津门。他还制了一身好行头,青裤白褂,皂鞋净袜;他挑着这对天下独有的花桶,一走一颤行在街头,还有洋人拿照相盒子给他照相呢。
可俞六没神气多久,就听说河东出现一个担挑卖药糖的,也用两个龙头漆桶,也叫“四十八样”。这一来,他的四十八样可就算不上独门绝技了。他心里发急,去找刘二爷请教。刘二爷说:“你不学人,可挡不住别人学你,你得叫人想学学不去,那才叫绝活。”
三个月后俞六亮出一个新把式,叫走八字。原先他从柜桶取糖时,右手拿勺,人总往里怀转,不好看;现在他改成走八字,从一个桶左面绕过去,再从另一个桶右面绕回来,桶和人位置一变,两只手的家伙跟手就换,就像皇会里茶炊子的换肩。这一改,走八字,两手换“活儿”,把式出了花样,别忘了——还能吃到他俞六四十八样色鲜味正的药糖呢!这点钱谁不想花?
可不久,听说又有人开始练这走八字的把式了。俞六憋了几个晚上,再想出一招,就在每个桶中间加几个糖盒,里边全是半块的糖。他想在四十八样外再奉送半块,这半块由买主自选,人家要哪样,他就上去一掀一舀取出哪样。
他拿着这个新主意去请教刘二爷。
刘二爷听了笑哈哈,说道:“你这法子早晚还得给人学去。我送你一个法子吧。”说完,给他用纸写了几句词,递给俞六说:“你也不用唱,只要背下来,走着八字时把它踩着点儿念出来就行了。”
俞六一看,是六句:天津药糖家家好四十八样数第一一色一味块块香再饶半块随您意俞家能耐不传女谁我儿子谁学艺
俞六不是天津人,不懂天津人这几句嘎话里,有打趣逗笑,也暗含着骂人,挺厉害。他心里有点疑惑。刘二爷看了出来,说:“放心去用,不会再有人敢招你了。”
俞六说:“您开头就帮我,已经多回了。这次成了,我管您一辈子药糖。”
第二天俞六卖糖走八字时,便把刘二爷这六句念一遍,一回生,二回熟,熟能生巧,渐渐跟上步点,走起来挺好看,像徐策跑城。买糖的人围观的人听了都笑,有人说:“听你这几句,谁再敢偷艺谁就是你儿子了。”旁观的人都跟着笑。
俞六才明白这一招把他的绝活立住了。更明白天津人说话的妙处——既厉害又幽默,既幽默又厉害。单厉害不受听,单幽默不给劲。自今而后,果然再没有人学他。他感激刘二爷,天天给刘二爷送糖,一天六块,一天换一样,八天一轮,正好四十八样。多少年来一直送下去。
俞六有妻无子,他的手艺绝活后继无人。可到他死后,刘二爷还活着,人说刘二爷长寿,就是因为长年吃俞六的药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