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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入膏肓的老皇帝问我:「元元可识得此人?」

我摇头:「不识。」

老皇帝又问我:「那元元缘何发笑?」

我仰着一张天真懵懂的脸:「只觉得此人血糊糊的,甚是滑稽。」

当天大殿众人无不沉默。

——

五岁那年,我爹起兵造反,一路杀到了皇城之下。

最后被我娘一剑斩于殿上,功败垂成。

杀完我爹,她抹了一把滴血的剑。拉过我,指着地上血糊糊的男人对我说:「元元记得,此人不是你爹,是反贼。」

说着将剑塞入我手中,握着我的手将剑尖朝地上男人的胸口刺去。

这一剑,使得原本苟延残喘的男人彻底断了气。

我娘大笑三声。

我便也跟着大笑三声。

吓坏了殿内一众狼狈不堪的股......

吓坏了殿内一众狼狈不堪的股肱大臣。

病入膏肓的老皇帝倚着龙椅,满意地看着这一幕,连脸色都回光返照似的红润了几分。

他赏了我娘镇国长公主的尊贵身份。

又将我召至跟前。

「元元可识得此人?」

我答:「只是觉得此人血糊糊的,甚是滑稽。」

我不记得那时老皇帝和我娘的表情,只记得我此言一出,满殿一片寂静,许久都无人说话。

他们不知,我天生不识人脸。

殿上此人于我而言,不过是与殿外成百上千的无名尸体一般无二。

不过是,他死得特殊些罢了。

老皇帝当天夜里就断了气。

国丧之后,我娘从外面领了个男人回来,说他是我新爹。

我便乖乖叫了声「爹」。

我娘又大笑三声。

摸着我的头,第一次夸了我一句:

「乖!」

从那以后,所有人都知,镇国长公主之女是个傻子,到处乱认爹。

竟连镇国长公主的区区面首,都能喊成爹?

已然是个笑话!

十岁时,宫里新皇召我进宫去。

来迎我的是皇帝身边的最得力的大太监魏如海。

后宫三千佳丽,八千侍从。

我将路过的宫女认作公主,引得那宫女惶恐之下差点跳湖自尽。

又拉着贵妃的亲侄子喊他小太监,使得少年羞愤得憋红了一张俏脸。

最后我对着满头珠翠的贵妃娘娘,俏生生地行了个礼:「皇后娘娘安!」

原本因侄子之事不快的贵妃娘娘笑开了花。

正经的皇后娘娘却沉下了脸。

我在二人中间手足无措。

只因贵妃装扮最是奢华,我便把她当成了皇后。

其实二人于我眼中,都不过是生了两个眼睛一张嘴罢了。

只不过皇后虽然生气,却不敢拿我怎么样。

因为我虽然傻,却是我娘唯一的孩子。

我娘是镇国长公主,当今新皇是我娘一手推上去的。

当年我娘亲手杀了夫君后,就把当今皇上推上了皇位。

当今皇上是十三子,原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皇子。

可因那几年皇子们互相争斗,阴谋阳谋轮番上,皇子们死了个七七八八。

剩下的又被我爹杀了个三三两两,就被当今皇上捡了个漏。

皇上感念我娘功劳,给予她无限尊荣。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就连当今皇后,见了我娘都得行礼称她一声「长公主殿下」。

这几年,我娘身边面首无数,却没再有孕。听说是当年平叛时伤了身子。

也因此,即便我在外人眼里只是个傻子,也无人敢欺负。

在我将后宫的娘娘们得罪了个遍后,终于见到了当今皇上。

皇上是个瘦麻秆,召见我时脸上有些不快。

陪我进宫的丫鬟巧玲说,大概是皇上立威不成反叫我挑拨了皇后与贵妃,以及后宫之间的关系,因而心中恼怒罢了。

瘦麻秆皇上盯了我许久,突然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皇上,臣女名苏元元。」

「苏元元——苏秦的女儿——」

瘦麻秆皇上嘴边滚过我爹的名字,看我的眼神也凌厉了起来。

大抵是想到了被我爹砍了的他那几个皇兄。

不过老实说,我觉得他该谢谢我爹。

若没有我爹把他那几个皇兄砍了,这皇位也轮不到他头上。

瘦麻秆皇上似乎也想起了什么,脸上的神情舒缓下来。

又问我:「听说,你到处认爹?」

我下意识点头,很快又摇头。

小时候我确实经常认「爹」。

不过随着年岁渐长,出现在娘床上的「爹」却越来越年轻,我就知道那些人不是「爹」了。

所以这两年,我再也没认过「爹」。

此话一出,殿内宫人神情各异。

大概是羞耻于我娘的生活作风放荡,竟在我面前都不知道收敛。

我却觉得没什么不妥。

那些年轻的「爹」个个本事大着呢,能哄我娘和我开心。

宫人听罢又是一阵脸红。

瘦麻秆皇上的脸色却是比之前好看了许多。

甚至露出了一丝笑意。

他问我:「那你看朕长得像不像你爹?」

旁边宫人脸色大变,皆低下头去。

我老实摇头:「『爹』身量没您高,长得也没您匀称。」

听说我那反贼亲爹是个武将。皮肤黝黑身材敦实,是个硬汉子。

这些年我娘养的面首,也多是壮实魁伟之人。绝不像眼前这个瘦麻秆似的新皇。

一看就很不中用。

皇帝却以为我在夸他。

哈哈大笑。

又赏赐了许多东西,吩咐魏如海将我送回去。

我带着几车赏赐从皇帝的勤政殿一路浩浩行出宫门。自此所有人都知道,长公主之女得了皇上的眼。

我这个傻子越发不可轻视。

可当日,我娘却派人来抢走了皇帝的赏赐,转头就赏给了她的男宠们。

那夜,我娘的男宠们戴着赏赐的金银,如同群魔乱舞。

我在我娘房门外赏了一会儿歌舞。

巧玲来带我回去时我依旧兴致盎然。

随口说道:「那个戴翡翠耳环的好看,最像爹爹。」

第二日,那男宠就死了。

尸首被丢到我面前。

娘站在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睨着我:「这下他还像你爹吗?」

我摇头说不像了。

我爹死时可没那么体面。

尸体被我娘砍成几大块喂了狗,哪里有这个男宠的福气,还能留个全尸。

我环视四周。

那些个男宠们纷纷低下头去躲避我的目光,生怕被我说成下一个像爹爹的人。

他们都知,我娘是个疯子。

她厌恶我爹。

偏偏这些年她养的男宠,无一不与我爹有些相似之处。

于是,我偶尔的一句「认爹」,若是遇上她心情好时,自是哈哈大笑。

可心情不好时,那个被我认成「爹」男宠,就只有去死。

因此公主府里的男宠都很惧怕我们母女。

惧怕我娘的疯。

惧怕我的「傻」。

我十三岁时,我娘的恶名已经传遍全国。

上到朝中大臣,下到平民百姓,无不说她心狠手辣。

这些年死在她手里的人已经不计其数。

尤以长公主府里的男宠,更是少有能全身而退的。

甚至在他三十寿宴之上,都在龙椅旁给我娘安置了个位子。

引得御史们口诛笔伐,斥我娘祸国殃民居心叵测。

可皇帝仍旧不在意。

那次寿宴,皇帝给我定下了一门亲事。

是贵妃的亲侄子孟文俊。

宴上,巧玲指着缩在贵妃身后,愤恨地瞪着我的一少年小声与我说道:「小姐您瞧,那便是咱未来小姑爷。您前两年进宫,还将他认作小太监呢。」

我已记不得此事,更是不记得贵妃侄子长什么样儿。

不过看对首少年的眼神,怕他是恨死了我才对。

既然皇帝赐了婚,那以后便是要成为我夫君的人。

纵然有些不对付,但想着自古以来多是盲婚哑嫁。性子合不合得来有什么要紧,利益合得来就是了。

当初我娘与我亲爹亦是先皇赐婚。

合得来的时候偶尔一起睡一睡,还生了一个我。

合不来的时候就你死我亡的,各凭本事。

同我娘一样,大不了就把人砍了就是。再养上几个男宠……

如此一想,我对这门亲事倒也没什么反感了。

甚至看孟文俊的时候还格外认真。

认真地想记得他的模样。

却没想到这厮是个胆小的,被我盯着竟然吓得差点软了腿脚。

「你……你看我做什么?」

孟文俊哆嗦着嗓音,若不是躲在贵妃身后,怕是会吓哭起来。

我认真地问他:「你学问几何,可有考过功名?」

孟文俊登时涨红了脸:「我学问多少关你什么事?再说了,我乃立安侯府世子,考什么功名!」

那便是没什么学问了。

我接着问:「那你可会武,骑射如何?」

孟文俊的脸色更红了。

面对周遭嘲笑戏谑的视线,其中不少乃是他同窗死对头。文不成武不就向来只会借贵妃的势张扬跋扈的他此刻只觉得难堪。

猛然喝道:「苏元元你什么意思,是成心羞辱我孟家……」

「文俊!」贵妃大惊失色。

她即便身为贵妃,都还没有底气用这种口气质问我这个傻子郡主。

何况是在这等场合。

我却似乎没将孟子俊的失礼放在心上,对这姑侄俩笑道:「本郡主没什么意思,只是对这门亲事十分满意而已。」

随即又起身向皇帝谢恩:「元元谢皇帝舅舅赐婚!」

瘦麻秆皇帝哈哈大笑,将我好生夸奖,又赏赐了不少东西。

「朕记得,长姐前驸马,前护国公家的幺子,文武双全,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如此看来,倒是有些委屈了元元。」

瘦麻秆皇帝轻觑了一眼面色难看的贵妃和孟文俊,转而看向正半醉在一貌美少年郎怀里的我娘,意味深长。

我娘像是没骨头似的溺在半裸少年郎的胸膛上,气得那些个古板的老学究直呼伤风败俗。

闻言,她饮下杯中醉花酒,翘起芊芊素指,拭去唇边已经花了的口脂。

扫了一眼底下神态各异的众人。

倏地一声冷笑:

「陛下说笑了。

「那不过是个乱臣贼子。

「他也配?」

瘦麻秆眼里浸上满笑:「如此,长姐对这门亲事可满意?」

我娘轻吐出两个字:「尚可。」

说罢又歪倒去和少年郎饮酒作乐去了,再不管此事。

有大臣夫人小声议论:「事关郡主一生都婚姻大事,怎么长公主殿下也如此不关心?」

另一夫人轻嗤:「如今我们的长公主殿下脑中,只有寻欢作乐。又怎会关心一个夫不合所生的傻子女儿?若不是不能生了,她早就弃了……」

我不识这两名夫人出自何府,却也没叫她们的话伤了心。

我娘一直便是如此,我早就习惯。

至于这亲事,如我所说,我很满意。

瘦麻秆皇帝膝下子嗣不丰。

后宫三千佳丽,也唯两个皇子一位公主。

大皇子乃皇后所出,一出生就被立为太子。他同皇帝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是个小瘦麻秆。

委实入不了我和我娘的眼。

贵妃的二皇子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又是不太配的。

皇帝断断不敢给我指他两个儿子。

至于孟子俊,胆小了些。但是学问差,不会武艺骑射,绣花枕头一个。

翻不出什么大浪。

倒是很合我的意。

省得同我亲爹一般,太过出色,到时又生了造反的念头,麻烦得很。

我与孟文俊的亲事定下。

听说他回去后便大闹一场,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

说是在宴上颜面尽失,又要娶我这个不好惹的傻子,觉得人生无望。

我听闻后只觉无辜。

我可没说过他半分不好,贬低他的是皇帝,给我们赐婚的也是皇帝。

有本事,他像我爹一样,造他的反抗议去啊。

自宫中回来后,我娘就将我禁闭在府中不得外出。

这些年她总是这样,喜怒无常。

我被关、被罚乃是常事,且时常毫无缘由。

过了几日,太子来喊我一道去踏青。

这位小瘦麻秆似的太子,自小就被皇后宝贝似的养在宫中,极少与外界往来。

如今来我公主府,想必是受了我亲事的刺激。

皇帝虽立了太子,但他正是壮年,贵妃又有一子一女傍身。

若是让长公主府与孟家结了亲,以后二皇子势大,太子之位危矣。

因此皇后便迫不及待喊她宝贝儿子来与我联络感情了。

我去问我娘的意思。

她此刻正与新进府的男宠寻欢,闻言只深深地盯了我一会儿。

留给我几个字:

「记得分寸。」

我敛眉应下。

欣然去赴了太子的约。

皇家的出行,向来是有些劳民伤财的。

太子不仅请了我,还邀了朝中重臣家的公子小姐。连听闻风声的贵妃,也将她一子一女送了过来。

毕竟这可是个与长公主府以及其他各府联络感情的好机会。

一众宫女侍卫,下人丫鬟,浩浩荡荡。怕是连路边的野花野草,都要遭了殃。

俗话说,这般皇子公主齐活的场合,适合一锅端。

踏青路上,一伙黑衣刺客从天而降。

平日里被千宠万宠的公子小姐们吓得如一群瞎眼的牛。

在刺客和侍卫军的刀口下横冲直撞……

这日最后。

侍卫军带着三具尸体回了城。

行至宫门口,便听见两道熟悉的哭喊声刺破这一路的肃穆死气。

两个妇人一路跌跌撞撞,扑倒在两具盖着白布的尸体上。哭得撕心裂肺,几乎背过气去。

而我撩开马车的车帘,微勾起了唇角。

缓缓道:「两位夫人看着是能生养的。一个没了,那就赶紧回去,再生一个吧!」

哭喊声戛然而止。

两位妇人震惊抬头,死死瞪着我,像是要将我啖骨食肉。

而旁人,个个神情诡异噤若寒蝉。

我心满意足地放下车帘。

懒洋洋地吩咐:「启程回府,折腾了一天,本郡主累了。」

直到离开我都不记得那两位夫人是何长相,出身如何。

可,又有什么要紧呢?

马车外,车夫战战兢兢地赶车。

马车内,挂了彩的小瘦麻秆太子缩在角落,像只受惊的鹌鹑。

对上我投过去的视线,小瘦麻秆太子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身子也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

我颇为嫌弃地翻了个白眼。

这大夏国的皇帝是一代不如一代。

老皇帝在世时还颇有几分手腕。可惜年老时造了太多孽,遭了报应。

出色的儿子死了个精光,最后从阴沟里扒出来个瘦麻秆当上了皇帝。

如今瘦麻秆生下来的小瘦麻秆,胆子竟连鼠都不如。

刺杀一事震惊朝野。

瘦麻秆皇帝震怒,令刑部和大理寺联合彻查此事。

死去的三人中,有两名是朝臣之子。

另一位,却是贵妃所出的大公主。

痛失爱女,贵妃在皇帝面前哭死过去几次。

长跪在御书房,声泪俱下地恳求皇帝要将幕后凶手绳之以法。

皇帝自是痛心不已。

本就稀落的种,一出门就凉了一个。

刑部和大理寺办事很是迅速,很快就查到了皇后娘家身上。

还没等皇后喊冤,又牵扯出贵妃娘家,亦掺和了此事。

此事甚是蹊跷。

朝堂上天天吵。

吵到两方大臣差点大打出手。

后宫里,皇后和贵妃日日哭。

哭得瘦麻秆皇帝头疼不已,眼见着又瘦了一圈。

很快,他又就派魏如海来接我进宫。

等我再从宫中出来时,太子被废皇后被幽禁的消息也随之传出宫门。

百姓们议论纷纷却始终窥不得全貌。

唯有几个内阁重臣知晓一二。

孟家与公主府的联姻,急坏了皇后与皇后娘家。

那次踏青,原是早就安排好的一场戏。

城郊处多深山,山中藏有几伙劫匪。若是遇上了他们,争执打斗中有些伤亡也是难免。

贵妃之子尚且年幼,若是趁乱做些什么,极易得手。

事后再叫官兵前来将劫匪剿了,杀人灭口死无对证。就是贵妃追究起来,大不了推几个替死鬼出去。

皇后千算万算,没算到我身边有一支公主府的私军。

那是先皇所赐,独属于我娘长公主的私军。

皇后一党没想到,我娘竟将这支私军给了我这个傻子女儿。

刺杀一开始,我手下的私军就如神助般出现在我周围。

太子这个蠢货,自小被保护得太好。以至于,遇上这突然的变故慌了神。

混乱间,竟将两位公子挡在身前,推入了劫匪的刀下。

眼见安排好的劫匪即将被悉数拿下,又恶向胆边生,捡起地上沾血的刀,对准了他的弟弟妹妹……

此事过后,瘦麻秆皇帝罢朝半月。

听闻是伤心过度病了。

可我却觉得,伤心事小,恼怒是真。

自古以来的皇室,你杀我我杀你乃是常事。父子兄弟间,又有多少真情?

瘦麻秆皇帝更多的是恼,恼皇后太子没脑子。事败不说,连一个傻子的嘴都捂不住。

简直就是废物。

废物太子被迁出东宫时,我去看了他。

彼时他已有些疯癫。

披散着头发蓬头垢面,赤着脚满皇宫跑。身后追着抓他的太监侍卫们,着实有些狼狈。

褪下珠钗华服,只着一身素衣的皇后被两名年迈的老嬷嬷扶着,口中嘶喊着「我的皇儿」,形如枯犒,状如恶鬼。

见到我,皇后浑身颤抖。

「不知本宫与皇儿如何得罪了郡主殿下,你竟要如此害我们!」

我粲然一笑:「不知皇后娘娘可记得,我爹死那年,朝中大臣曾上书过皇帝舅舅,要将我这个叛贼余孽斩草除根,免除后患。我记得,那些进言的大臣之首,可是皇后您爹。」

皇后一党,看不惯我长公主府已久。

而我素来是最记仇的。

皇后不可置信地看着我,颤抖得更厉害了。

「你——你根本不傻!」

「我可从没说过自己是个傻子!」

废太子被宫人捆绑住四肢,如同蛆虫一般在地上蠕动挣扎。

皇后疯了一般去抓那些宫人:「大胆!堂堂皇子岂容你们这些杂碎冒犯!滚!都给我滚!」

尊贵的皇后娘娘被侍卫毫不留情地拖拽到地上。

魏如海一脚踹在废太子心窝上,冷声吩咐道:「来人,还不将皇后娘娘和废太子拖去冷宫。免得在此惊扰了郡主殿下。」

皇后挣扎着爬起来:「魏如海,你竟然……你是李锦绣的人?」

「奴是李家的人!」魏如海不紧不慢颔首,「长公主,也姓李!」

「荒唐!女子出嫁从夫,早已冠了夫姓。李锦绣是逆贼苏秦的遗孀,生的这个傻子是逆贼苏秦的孽种。姓苏!而我的皇儿,我的皇儿才姓李。他才是正统皇室血脉……」

我睨了一眼地上已经被踹昏死过去的废太子,只觉嫌弃不已。

看向癫狂的皇后,缓缓笑了。

「谁说我必须要姓苏?

「若是我想——

「我也可以姓李。

「皇后你说,是也不是?」

出宫路上,我问魏如海:「大公主何时下葬?」

「钦天监已经选好了墓址,只是贵妃执意要大公主葬入皇陵,此事便一直拖着。」

我冷笑一声:「我倒觉得距皇陵十里的西北方,是绝佳的风水宝地。」

魏如海很快反应过来,也附和道:「老奴也这么觉得。郡主请放心,老奴定会劝解皇上,让大公主早日入土为安。」

「嗯,该做什么你清楚便是。」

魏如海恭敬应下。

待回到府里,迎面便飞来一根军棍。擦过我的鬓角,狠狠砸在身后的大门之上。

「跪下!」

我娘面色沉冷地站在我面前。

我利落跪下。

挺直脊背不作辩驳。

我娘怒气更盛,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一张保养得宜的脸此刻盛满了怒意,竟透出无上的威压来。

「这,就是你说的分寸?」

我的后背已经汗湿,却还是倔强地扬起脑袋,直面她的怒火。

「娘,我已快到及笄之龄。

「所谓分寸,亦已守了十余年。

「可眼见蚁噬虫蛀,江山将溃。

「有些事情,娘不敢不愿做的,儿来做。」

娘深深地看了我许久。

最后转身,拂袖而去。

「你果然是他的女儿。」

丢下这一句,她再没见过我。

只是听闻那日大雨倾盆,长公主不知为何大发雷霆。将一个男宠打了个半死,扔在院外。

我在雨中将那半死的男宠捡了回来。

养在身边,悉心照顾。

外人都传我小小年纪竟也学着我娘养起了面首,实在是叫人震愕。

也有人猜测这男宠究竟是怎样一个天之绝色,竟叫长公主母女先后为之倾颜。

而此时,我正温柔地抚摸着男宠脸上深可见骨的伤疤,兴奋得浑身战栗。

娘她终于把子衿也给我了。

孟文俊派人来传过好几次书信。

无非是些污言秽语。

骂我不知廉耻豢养男宠,私德败坏不配为妻。

可他要与我退婚,他孟家上下头一个不答应。

而我,亦是通通将这些信丢了,从不理会。

很快,就到了大公主下葬之日。

贵妃就是再闹腾,也改变不了横死公主不得葬入皇陵的祖制。

公主陵墓选在距皇陵十里的西北处。

钦天监说,那确实是块风水宝地。

大公主下葬那日我没去。

倒是听闻那日出了一件大事。

下棺之时,不知是哪个抬棺人手滑,竟将棺木滑了下去。

棺材板裂开,露出里面大公主面目全非的尸身。

她的脸上,竟被削皮剜肉,只留下森森白骨。

贵妃当场昏死过去。

二皇子也被吓尿了裤子。

现场混乱一片。

因着那时不少大臣家眷在场,回去后不少人吓得病了一场。想起当日情景就觉不寒而栗。

很快,此事被传入了民间。

堂堂公主,竟被割了面皮。究竟是谁有如此深仇大恨?又如何能在守卫森严的皇室眼皮子底下做得此事?

事情渐渐地,越传越邪乎。

开始有人传言,大公主定是做了什么恶事,冲撞了什么妖孽。

又有人不知从哪得到了大公主的生辰八字,说她命格带煞,本不该投身皇家。难怪自从贵妃生下大公主后,后宫就再无妃嫔有孕。

听说,大公主的棺木后来草草下葬。

墓址又往皇陵西北方多迁了五十里。

至于调查凶手一事,却是渐渐淡了消息。

公主府里,我看着跪在面前近乎虔诚地为我洗脚的少年郎。

抬脚勾起他的下巴,笑问道:「可还满意,子衿哥哥?」

少年郎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了下。

很快平静下来。

抬眸,露出贯穿大半张脸的可怖疤痕。

眼神却是虔诚温驯的。

「谢郡主为奴出气。从今以后,奴的全身上下都是郡主的。」

说罢倾身过来,手指摸向自己身前的衣带。

我想都没想,毫不留情地将他踹开。

「荒唐!」

「郡主恕罪!」子衿惶恐跪下,紧咬着绯色的唇瓣。「奴自知面目丑陋,配不上郡主殿下。是奴痴心妄想了!求郡主恕罪!」

还真是楚楚可怜。

果真是堕入风月场许久,沾染上了风尘气。

我坐起身,忽而拽住他的领口一把将他拉近。

「你可知,废太子是怎么疯的?」

看到子衿眼中的茫然,我大笑起来:

「因为,他看到是我,一刀,一刀地,把李子怡脸上的肉割下来的啊!

「所以,他吓疯了!

「可其实,我才是那个疯子!」

子衿脸上神情几番变幻,最后俯下身子臣服在我脚边。

「郡主不是疯子,郡主是奴的神!」

《疯批郡主》

新做了一个游戏框,感觉蛮好玩的发一下~

全员向/人柱爱丽丝

[图片]

说真的看到很多女扮男装的文,我也理解想和帅哥们亲密接触的心理,近水楼台嘛。

你隐藏性别当个助教或者其他工作人员我都认为没有任何问题,但是你女儿身非要去踢男足是不是该斟酌一下了?

当然我只是吐槽一下,创作无罪,预警写清楚我也不会踩雷了,今天主要是看到一篇以为认真描写足球恋爱元素的乙女文,开头也没写女...

当然我只是吐槽一下,创作无罪,预警写清楚我也不会踩雷了,今天主要是看到一篇以为认真描写足球恋爱元素的乙女文,开头也没写女扮男装的预警我就点进去了,结果被创飞。

二次编辑:

妈耶就不能好好写预警吗!怎么又有一篇!……二连创飞……我只是想看帅气地踢足球的角色顺便满足一下少女心啊啊啊!那篇还说妹女扮男装是为了把锁人踢爆之后再暴露性别让锁人更无地自容……我的老天爷,这有啥子意义!

女性身份是什么很低很卑微的事情吗?难道大家不是妈妈生出来的吗?

早期单压视频

还是新柄

少量自印仅自用是可以的!不再一一回复啦

北前辈视角,主要角色死亡预警,共3w字

内含很多个人理解,不喜欢请划走。

”我从来没有想让阿治生气,也没有想毁了他的人生,我只是,我想,我想证明,我想证明只有我们在一起的未来才是最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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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我升上高三的暑假到来前,球队里发生了意外。队里的双胞胎总是在打架,我已经见怪不怪,但这次很严重,角名匆匆赶来告诉我的时候,阿侑已经从医务室转到了医院。我刚被确定为新任队长,责任瞬间具象...

我升上高三的暑假到来前,球队里发生了意外。队里的双胞胎总是在打架,我已经见怪不怪,但这次很严重,角名匆匆赶来告诉我的时候,阿侑已经从医务室转到了医院。我刚被确定为新任队长,责任瞬间具象化,向老师请假后就匆匆赶到医院。

到的时候已经在做简单的包扎,阿侑的眉骨处缝了四针,左眼肿得吓人,已经无法睁开。他发现我来时半睁着右眼向我问好,然后小声拜托我照看一下阿治。我这才注意到站在角落的阿治,他的脸上还带着被阿侑打出的淤青,衣服上沾了少许血渍,垂下来的手在发抖。

阿兰说缝合的时候阿治固执地站在一旁看完了全程,阿侑松开他的手后他就退到了墙角,没再说过话。

医生要我们扶阿侑去另一仪器室做检查,阿兰扶着阿侑走在前面,我带着阿治走在后面,最后一起被拦在门外。

门口有一排公椅,但我们都没有去坐。阿兰手搭在阿治的肩膀上,告诉他别太自责了,不会有事的。阿治盯着关起来的门,好像可以透过金属看到里面的阿侑一般。我们等了许久,他才缓缓地开口:“如果阿侑的眼睛瞎掉了,他该怎么办?”

阿治说的不是做错了事的自己该怎么办,而是受伤的阿侑该怎么办。我在心里不合时宜的感到温暖和欣慰。虽然他似乎并非在问我,更像是在问命运,但我依然给了我的回复:“结果到来前先向好的方向祈祷吧,不用太过担心,现代医疗技术很可靠。如果真的非常严重,就在阿侑需要的时候给他帮助。无论如何,先从给阿侑向前走的勇气开始吧,阿治。”

我避开了他的问题“阿侑该怎么办”,一旦真的讨论起来,只会加重阿治的恐慌。他看起来已经过于紧绷,眨眼的频率变得很低,声音也异常低沉。

“瞎了一只眼的阿侑,不能做职业球员的阿侑。我无法想象这样的未来。”

我其实并不担心,因为阿侑是坚强的孩子,即使遇到挫折,他也能坚定地走下去,毕竟他的身边还有阿治。我对我的这对后辈有着极大的信心,虽然他们总是在争吵,但我依然坚定地认为他们决不会离开彼此。因为他们一定会永远在一起,我从不会担心他们会过得不幸福。

好在结果出来后显示一切都好,医生说差一点就会伤到眼球,但很幸运没有,等淤血散开眼睛就会慢慢恢复。他们的父母刚好赶到,重重地松了口气。没有人指责阿治,阿治也没有流泪,但无论医生还是父母,大家都去拍了拍他,告诉他别太担心,会没事的。因为他看起来受了比阿侑更重的伤,时不时暼一眼阿侑脸上的纱布,像被烫到一般躲开眼神,又逼迫自己再去看,手背在身后,依然在发抖。阿治一直没有说话,直到阿侑走过去用手肘撞了他一下,又悄悄说了什么,从背后抓过他的手,他才有了反应,向大家点点头。

有一天他们又因为什么小事吵起来,阿侑恼火地卷着袖子,阿治也不甘示弱。但在我开口制止前,先注意到阿治突然撇了一眼阿侑的眉骨,然后便只是恼怒地推开他,不再说什么。

在不用担心阿侑该怎么办以后阿治的情绪终于落到自己身上,最紧绷的时刻过去,钝痛才慢慢袭来。阿侑快要消失的疤,是阿治永远摘不下的枷锁,每时每刻都在让他后怕,那时如果力度或角度上稍有偏差,结局将是他无法承受的。

也许因为我在场,当时并没有再吵下去,但之后阿侑因此变得愈加任性起来,一方面享受阿治留给他的好脾气,一方面又在挑衅阿治的底线一般。

我未曾指出也没有制止过,因为阿侑是足够有分寸的人,就像他的托球,他知道每个攻手的最高击球点在哪里,他也知道阿治忍让的限度。他们虽然总是互相嫌弃,但从未真的想让对方生气。因为愤怒的情绪总是伴随着难过,他们从不想让对方真的难过。

不止是因为阿侑,也是因为我猜这样阿治可以好受一些。

我将毕业时开始考虑下一任队长的人选,大家一致认为应该落在阿治和阿侑其中一个身上。三年级讨论了一番,认为选择阿治好一点,因为阿侑的性格太过跳脱。我私心偏向于阿侑,很明显阿侑比阿治更热爱排球,他会乐于为此付出。但我还是先找了阿治谈,阿治拒绝了。他说阿侑比他更适合,他只需要在阿侑需要帮助的时候,给阿侑向前走的勇气就可以了。我看他欲言又止,好几次似乎想和我说一些什么,但最后还是忍住了,于是我也没有问。

如果没有之前让阿侑受伤的那件事,也许他在这时就已经打算告诉阿侑和我们了。阿治大概是想再拖一年,再为阿侑延续一年他的乌托邦。但我猜他也不确定,这对阿侑来说是仁慈还是残忍。

只是阿侑比我也比阿治更加信任他们感情的牢靠度。

02

他们毕业后我们进行了聚餐,阿侑一整晚都在表演快乐,夸张地唱歌,不停地耍宝,阿兰给出精准的吐槽,角名乐此不疲地拍照,其他人也都笑着捧场。只是阿治一直沉默着,埋头吃眼前的菜。忽然阿侑叫了一声,烤肉的油溅到了眼睛上,他哀嚎着揉眼睛,一直到揉出了眼泪,阿治也没有抬头看他一眼。大家都静下来,终于看出了今晚的不对劲,阿侑又突然开始讲别的冷笑话,眼睛很快恢复了,他重新组织起热闹,想要让大家忽略阿治一般。我努力地分辨,阿侑的眉骨依稀还是可以看到受过伤的痕迹,但阿治的目光已经完全不会再落到那里。

聚会结束后路成提议合照,我们拜托店员来拍。阿兰左右看看,问阿治和阿侑为什么今天没有抢着来坐到我的两侧,已经要成为职业球员所以假装成熟吗。大家终于想起来似的,纷纷庆贺他们兄弟一起加入黑狼。阿治终于今晚第一次地看向阿侑,阿侑硬装作自然的样子挤到我的左边来,嘴里说着高兴忘了,同时又紧张地看向阿治。

是的,紧张。我这时突然明晰了阿侑这一整晚的古怪感是因为什么,拼命地引导话题活跃气氛,我原想他是怕自己因为毕业又哭出来,重新回忆才发觉是在掩饰紧张。他紧张地看向阿治,几乎是屏息的程度。空气凝固到阿兰要忍不住吐槽的时候阿治终于不再盯着阿侑,起身坐到我右边为他空出的位子,抱怨着快点拍完照回家吧,我好困了。我感受到阿侑悄悄松了口气,故作轻松地说阿治是吃了就睡的猪,阿治一个眼神也没有给他。我听见有人小声嘀咕双胞胎又吵架了,阿兰则打起圆场。

每次合照或是集体出场,阿治和阿侑总是分站在我的两侧,阿兰吐槽说我像他俩的对称轴一样。大家都笑了,并以这个段子作为今天的收尾。

像轴对称图形,他们要伪装成对方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

那晚之后我才知道,阿侑在毕业前夕,不仅自己签下了黑狼的邀约,还假扮成阿治与黑狼的经纪人签了三年合约,同意了高额的违约金。

是阿治来找的我,但真相是从阿侑嘴里听到的。

高中毕业后我没有去上大学,而是回到田地里。不知为何他们总在吹嘘我的能力,认为我十足的可靠,拥有无尽的智慧。实际上我的逻辑很简单,春天种下种子,施肥定植;夏天酿青梅酒,收获瓜果出售,夏末又忙起来,收割麦子种下其他;秋天的时候收割水稻,收获花生玉米一类;冬天就在大棚种下蔬菜,定时去驱虫。挑水砍柴,栽花种树,我从不觉得自己有多了不起的本事,我只是做好每一天的事情。球到了眼前,于是我去接起;事情发生了,于是我来应对。

紫藤花凋谢的季节里,阿治独身来看望我。我们坐在茶间外的濡缘喝茶,他问我要如何获得一颗平静的心,我贫瘠的语言无法描述,于是邀请他留在我家小住。到了傍晚,我带着他走上田间的小径。拨开尖尖麦芒,踏过青青草地。头顶有凉风习习,脚下是万物生长。这是我能给他的最好的答案。

走到中途阿治停了下来,我看见他想要回头却忍住了,接下来他时而眺望远处,时而低头拨弄青黄的麦穗。于是我也停下来,静静地等着他将要说的话。

“北前辈,麦子被收割后,留下的麦茬地要怎么做呢?”

“一般会种下玉米或者豆子一类的。”

“可以直接种吗?不需要先处理掉麦茬吗?”

“只要重新翻过土地,种下新的种子就好。”

“听起来好简单。可是到处都是小麦的秸秆,幼苗的生长不会很辛苦吗?”

“幼苗会顶开秸秆,秸秆会帮它们镇压杂草。”

“欸——那需要等很久吗?我喜欢吃玉米。”

“等到小麦收割后会种下玉米,秋天的时候你可以过来摘。”

“哇,谢谢北前辈!……虽然秋天好像并不远,但太想要吃到玉米,就觉得一刻也无法等待了。小时候觉得暑假很短,所以夏天也很短,现在才发现暑假只占了一部分的夏天,夏天其实很长呢。以前还很喜欢暑假,但现在已经不喜欢夏天了,总是很热,阳光很晒,每天都觉得好累。”

“那就试着再把夏天当做暑假吧。不用喜欢夏天,继续喜欢暑假就好了。暑假总是很快就会过去,不是吗?”

“阿侑。”我打断他,“所以阿治为什么现在又签了球队?阿侑,你做了什么?”

阿侑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小,听起来很是心虚。其实阿侑比阿治要更加黏我一些,但却很久没有主动找过我,我想是怕我责骂。他最后和我说对不起。“我知道我有些过分,但是阿治更过分吧。”阿侑还是这样说着,“我只是不想和他分开……”

实在是有点太过任性,我的语气也变得严厉起来:“太任性了,阿侑。你应该向阿治道歉,只有他有权利来决定自己的人生。违约金先去告诉父母,我也会借给你们,剩下的可以贷款来付,然后再一起去还贷款。”

当晚阿侑发消息给我,说阿治愿意再打三年排球。我问他有没有和阿治道歉,他没有回答,只是说自己有信心让阿治在三年后自己决定继续打排球。

我忽然觉得自己也许说了不合时宜的话。我并不希望阿治把被硬塞来的这三年当做暑假。夏天是不能避免的,但他的人生是可以由他来决定的。

我迅速切换屏幕,想要跟阿治发信息,却在打字前又停下来。我想起那天不再看向阿侑眼睛的阿治,也许这个漫长的暑假正是阿治摆脱那道疤的一条路,他给了自己一个理由,也给了阿侑最后一次的机会。

03

新年那几天他们终于一起来找了我,我们又一起去了附近的神社。阿侑说他们收假后就会以正选的身份登场,邀请我去看。这时阿治发尾的银色已经没有了,阿侑的头发也从金棕色染成了白金色,发型也不太一样,好像卷了起来。高中时期他们的书包是一样的,上面的挂件也是,衣服和鞋子又是同款不同色。阿侑在做双胞胎这件事上非常热衷,要求阿治和他的东西必须不是相同就是相应,阿治虽然总是抱怨这样更容易拿错东西和被认错人,但也一直默许着。

如今是有些不一样了。阿治本就比阿侑更安静一些,现在愈加沉默了,气场也随之大不相同。我们一路上等来了角名、练、和阿兰,一起结伴去了。阿兰一来就吐槽了阿侑的发型,阿侑又吵又闹说这是潮流,角名说是女明星的潮流,大家又笑了,阿治也跟着吐槽很骚包,阿侑虽然更大声地反驳,但明显心情好了很多。

春天就要来了,新的一年即将开始。我在神社许愿今年风调雨顺,大家一切都好。奶奶说举头三尺有神明,做的事情总有神明在看的。我不知道是否真的存在神明,也不确定神明是否能听到我的祈愿。只是来到神社的时候,所有人的信仰组成了神明的模样,让祂变得真切可信,这时候我便和其他人一样,觉得只要足够虔诚地祈祷,就会获得幸福。

春假后不久,果然他们成为正选的消息就上了娱乐新闻,标题上写着“黑狼双子星的首秀”。高中时期阿侑就非常享受“最强双胞胎”的称呼,但我不确定他现在是否像自己想象中那样快乐。我和原来的队员们一起去看了他们成为首发后的第一场比赛,明亮的灯光直射到阿侑身上时,那一刻他头发上的金色褪去,像是完全的亮白,和阿治和黑色重新对应起来。我的心中涌起酸涩,突然觉得阿侑有些可怜。

阿侑不是一个坏孩子,只是一直活在爱里,所以才会任性。他想要幸福,想要阿治和他一样幸福,想要给阿治他认为最能带来幸福的未来,于是不择手段地将阿治永远留在自己幻想中的乌托邦里。但时至今日,也该逐渐意识到现实并非总会如他所愿,事实并非完全如他所想。

比赛十分精彩,我不曾怀疑过他们的技术和专业性,他们依然配合得很好,胜利后也会兴奋地击掌。场上呼声雷动,喊着他们名字的声音格外响亮。阿侑雀跃地冲观众席招手,回头想拉阿治来拍照时才发觉他已经离开。

我还在想是不是阿治已经坦然接受,那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我既不想他放弃自己的梦想,又觉得不接受的话他会生活得辛苦。如果他能二者都做到就好了,既能接受现状轻松地打球,又能在合约到期后依然怀着一颗赤子之心去做自己真想做的事,我对阿治寄予这样的期望和祝福,并希望现实如我所盼。一直到赛季结束不久后,阿侑突然只身来找我。

又是紫藤花落的时节,雨后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落花的芬芳,屋檐上有燕子打了窝。阿侑问我家里来了燕子说明什么,我想了想,说明燕子喜欢安静吧,家里平常只有我和奶奶。阿侑不很认可地摇头,说起小时候他和阿治在他们的奶奶家生活的时候,他和阿治很吵,但是屋檐还是有燕子。那也许是因为幸福吧,老人们说燕子会去幸福的人家筑巢。

阿侑突然伤感起来,吸了吸鼻子和我说:“我们的奶奶去世了,所以很久没有回去过。不知道有没有燕子筑巢,不知道我们还算不算幸福的家。”

“还没有和阿治说对不起吗?”我想他们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所以阿侑才会突然一个人跑到我这里来,又突然这么难过。

阿侑不再遮掩,先抽泣着,到后面哭得胸膛不断起伏,语句断断续续,我才得知这一年来他们私下几乎不交流。

“我主动去找他服软,但他还是不理我,我很生气,问他为什么这么久了还要这样,明明打得很好,他每天都按时训练,也有在认真参加比赛,明明是喜欢的,明明他自己其实也很快乐吧。但是,但是他和我说他一点也不快乐,他也没有一天是真心想要来训练的,他还说,居然还说……”

阿侑抽泣得不能自已,我拍着他的背,从中勉强听出阿治对他说了什么。

我现在最讨厌的事情就是打排球,连带着已经开始讨厌阿侑你了。

“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阿治他,我已经和他说了都是我的错了,我买了蛋糕想和他一起吃,买了新的游戏想和他一起玩,我专门,专门在外面租了房子,很久之前就把钥匙给他,我一直,我一直想如果他来,我就和他道歉,但他从来没有来过,我还是和他道歉了。合约结束后他想做什么都好,我已经无所谓了,我已经明白是我的错了。为什么,我已经道歉了,我也,我也很久没有和他聊天了,我只是想和他好好说话,为什么他要对我说这种话呢?我,阿治之前也总说讨厌我,但这次好像是真的了,他真的讨厌我了。为什么啊,为什么总是想要和我分开,明明说好了不能分开。我从来没有想让阿治生气,也没有想毁了他的人生,我只是,我想,我想证明,我想证明只有我们在一起的未来才是最幸福的……”

阿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又生气又委屈,我无从劝慰,只是给他递纸巾和倒茶,等他哭够了的时候我才问他,是想要我去劝阿治吗。阿侑抹着眼泪和我道歉,说他不该打扰我,只是不知道还能找谁,爸爸妈妈还以为他们很和睦,其他人的话阿治也不会听。我答应他之后会和阿治谈谈,但其实我也不知道我能和阿治怎么说。

因为天气预报说晚上会有台风和暴雨,阿侑便在天黑前离开了。他离开前我和他说:并不是只要道歉了就应该被原谅。我不能替阿治回答你,但我想阿治的话只是他一时的情绪上头,绝非真心这样想。道歉不是一句话和一个蛋糕,做错了事就需要付出代价的。阿治其实很爱你不是吗?他能想到的惩罚你的方式只是暂时的冷战而已。只要真心悔过,一切都会好的。

阿侑走之前又叫了我,说北前辈。我问他怎么了,他又纠结着,好像在寻找勇气来坦白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情,但最后还是没有说。

我久违地睡了懒觉,一直到奶奶做好了饭我才起床。只要他们能确定地知道彼此的爱,就足够消除一切的痛苦了。我感到非常满足地吃着饭团,像阿治一样带着幸福的表情感慨,食物真是太好了。

04

只要踏实地做事,生活就会安定地继续。只要虔诚地祈祷,愿望就会被神明实现。只要诚恳地悔过,总有一天会获得原谅。我是真心这样想的。

但神明是否真的存在,我依然并不确定。课堂上会讲唯物主义,现实里的一切都能被科学解释,我只在祈祷时最希望神明存在。我许愿大家一切都好,那时心里更多想的是阿治和阿侑可以和好,能让他们明白他们的痛苦都是因为太爱对方了。这个愿望确实实现了,但我没有感谢神明,因为这是阿治和阿侑自己的努力。

台风彻底离开后,我收拾起被破坏的葡萄架,回到稻田里。家里可以种麦子的土地相比稻田只有很小的一片,我一个人就能完全照顾。但稻田很大,不得不雇人来做。初夏时节的气温还算好,再过些日子就会变得非常炎热,要在那之前尽快让水稻开始生长,不然遇上高温烧苗的情况就难办了。

但我在几天后看到了一则体育新闻,说近期会有一场表演赛,由非常优秀的大学生球员和各职业球队20岁以下的球员组成,宣传的参赛人员里分明写着“黑狼双子星”。我立刻发信息询问阿侑怎么回事,不是要去北海道吗。阿侑说球队临时找的他们,很难得的机会,角名也会来,不过没有分到同一队,北海道未来再去好了。我又问他阿治是同意的吗,他说阿治本来很坚决地不去,他都准备放弃,开始收拾旅行的行李了,阿治又说听说赢了有奖金所以愿意去,阿治这家伙果然很适合做商人。

像上次对短暂失联的阿侑有着安定的感觉那样,这次我总觉得心慌,非常地希望他们可以暂时放下外界的一切,去北海道完成二人旅行。于是我又去问阿治,告诉他如果不是真的愿意去的话就和阿侑直说,阿侑不会逼迫他的。但阿治说阿侑接到通知的时候眼睛都在放光,因为可以同时和影山、佐久早还有角名打,确实机会难得。如果不让他去的话,即使旅行他也会心不在焉,然后不停地哀怨惹人心烦。就陪他一次好了。

阿治这样说了,我便也无法说出其他劝阻的话。“感觉”是一种不能说服其他人的模糊情感,毫无可靠度可言。我很少感到不安,也是个不怎么会紧张的人,朋友们说我很厉害,因为我总能保持一颗平常心。我向来不认为保持一颗平常心是一件多么难的事,但我的的确确在那天暂时地失去了保持平常心的能力。

我又去了神社祈福。也许是我太贪心了,总是想要一切都好,也许许愿这件事本身就是一个偷懒的、不劳而获的、与脚踏实地的理念背道而驰的行为。也许正是因为我在平常对神明不够敬重,祂并没有实现我的愿望。

今年既没有风调雨顺,大家也没有一切都好。

在可以去探望阿治时,我本来要更早一点去医院,但阿兰拜托我等他两天和他一起再去,他说觉得自己做不到一个人去。我们到的时候只有阿侑在病房里陪着阿治,医生在门口和他们的父母说着什么。他们的母亲在门外掩面流泪,父亲也像一下子苍老了许多。我从病房门的小窗上看到阿侑的半个背影,他从未像那样没有精神地佝偻着。

他们的父母还在纠结犹豫,痛苦地啜泣,阿兰无措地想要说出安慰的话,却在开口的时候也落下眼泪。阿兰比我认识他们更久,感情也更深厚一些。我只觉得自己不能掉眼泪,如果阿治突然醒来,看见我站在他的身边哭,大概会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经彻底完蛋了。这时阿侑从病房出来,带着一份我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稳重和成熟,说截掉吧,这是为了让阿治的未来不是吗?因为阿治还要活很久,还要开他的店。

05

手术结束后一直过了三天阿治也没有醒来。前三天阿兰和我每天都会来,其他朋友也都纷纷询问过什么时候可以来看,我都先替阿侑回绝了。第三天下午阿兰无论如何都得回球队里,叔叔阿姨拜托我陪着阿侑,因为他好像很听我的话,我于是请人照顾田地和奶奶,留下来陪着阿侑。阿侑每天只守在阿治身边,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饭都很少吃。阿姨把饭送到他面前,哭着哀求他吃一些,阿侑转头问阿治为什么还不醒来?我们拜托医生向阿侑保证阿治一定会醒来,他才肯吃一点。但医生看起来也很焦虑,他只说没有伤到躯干和内脏,不会有生命危险。这次我没有任何的感觉,我将其归为安定,决心不能再后悔一次,用我的“感觉”做理由去安慰阿侑。

“可是感觉有什么用呢?北前辈为了安慰人也会说出这样没道理的话吗。”阿侑的情绪很差,我只好继续解释,从他左眼受伤和台风天失联时我的平静列举到听说他们突然打算去参加表演赛时的不安,我以此作为依据想证明我的感觉的可靠性,希望可以让阿侑放心些。

阿侑抬起脸看着我,问我既然这么准确为什么不早些阻止他们,那样阿治不就不会出事了吗。我一时哽住,阿侑的质问让我感到呼吸困难,看着他的眼睛我也说不出解释的话,只能干巴巴地向他说对不起。

这时阿侑突然开始哭,又向我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北前辈,你不要说对不起。其实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一个人的错。是我要让阿治搬出来和我住,所以去集训的那天,他才因为忘记了自己的东西都已经不在宿舍而要回去取,路上才会出车祸。是我要打那场比赛,所以才会遇上这种事。是我要让阿治继续打排球,所以他才会变得不幸。全部都是因为我,都是我的错。”阿侑的眼泪落在阿治的左手上,我去拍着他的背,他是需要大哭一场的。“我好怕阿治醒不过来,但是我也怕阿治醒过来,他能接受吗?阿治以后该怎么办?北前辈,说实话我真的不知道阿治以后要怎么活……”

接受眼前的不幸,轻松地活下去,是一件太难太难的事情。阿治已经因为这样的事情努力过一次了,我不知道他是否还有足够的勇气。以前阿侑眼睛受伤的时候,我坚信无论如何他都能坚强地活着,但现在我面对病床上面无血色的阿治,变得残缺的阿治,无法轻飘飘地说一切都会好。

阿治什么时候睁眼的,我们都不知道。阿侑夜里都是趴在阿治的床边浅眠,我们劝不走便也不再劝了。手术后第五天,阿侑说早上感觉到有人摸他的脸,醒来时阿治在看他,不知道已经醒了多久。

医生匆匆进来做了检查,看他舒了口气,我们都放心了一些,又重新提起一口气去面对阿治。

阿姨过去问阿治要不要摇起来病床靠坐着,阿治点点头。我们都在心里斟酌着要怎么和他说时,阿治自己先问了:“手被撵断了吗?”

大家互相看看,然后叔叔解释是因为伤到神经,怕未来导致身体瘫痪,所以医生建议截肢。阿侑剥了橘子,想去喂阿治,又转而塞到阿治的左手,阿治慢慢抬起手送进嘴里,身体动了动,又问:“两条腿都不行了吗?”

这次叔叔也说不出话了,阿姨已经背过脸。阿侑着急又结巴地说:“暂,暂时不……但是医生说是有康复的可能的,之后,我们再,就是再观察,然后慢慢治疗,就,以后有可能能好呢。”

说完阿侑小心看向阿治,阿治嗯了一声,转过头久久凝视着窗外。

其实我对这一刻的记忆很模糊,那时阿治平静的声音听起来离我们很远,像站在大海中心的岛上呼喊,我们攀在船上想去接他,但怎么也不能靠近。那天上午的阳光从窗外闯进来,却停留在阿治一尺外的床边,坏心眼地不肯温暖阿治一点。

路成他们很关心阿治,一直想要来探视,我和阿侑商量后都婉拒了,只让阿兰来过。阿侑曾经说阿兰有种他和阿治的老家大哥的感觉,从小学就一直相遇直到高中,除了阿治他和阿兰配合最默契。阿兰比起我,和他们更像好朋友,也许能让阿治心情好一些。

等到阿兰来的时候,阿侑又拉着他叮嘱,不要在阿治面前落泪。因为阿治一直没有哭过,只有时换药会疼得挤出几滴生理泪水,疼到脸色发白额头冒汗也不肯出声,嘴唇咬破了好几次。阿姨为他擦着汗,心疼得落泪。阿治却在缓过来后说:“妈妈,不要哭了,我还活着的。”

因为在此之前大家都怕阿治会放弃自己,这时说了这样的话的阿治让我们都放心了一些。阿兰来过之后我就离开了,阿侑虽然笨手笨脚,但很尽心尽力,每天寸步不离,叔叔阿姨轮换着请假,阿治也在渐渐适应着。我没有待下去的必要了,重新回到自己的生活里。

已经是可以收割麦子的季节,我很快收完,又迅速翻过土地,种下玉米。阿治说今年他要自己来摘,我又把田垄加宽碾平,让轮椅也可以推过来。收拾好了之后我站在田地外面看向那条路,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去做了,但出来再看时发现路是那么窄,又那么凹凸不平。我不满意,又跑去借来压路机,固执地在那条路上不停地来回。夜幕降临,我又一次退出来站在路口去检验成果,这时从刚去医院开始就忍着的眼泪忽然一涌而出,我发觉自己的心竟变得如此消极,以前从未这般觉得,如今开始埋怨,这条路实在是太短。我忍不住地去想阿治以后的路,忍不住想起阿侑哭着说不知道阿治以后该怎么活,我的眼泪变得愈加不可收拾,要是有更多我能为他做的事就好了。

出院前我又去了一次,听说其他朋友们也都陆续来过了。阿治看起来好了些,急着和我抱怨角名很烦,让我管一管,说他每天都发乱七八糟的东西过来,有时是段子,有时是搞笑的动物视频,有时是抓拍的高中时期他和阿侑的丑照。阿侑黑眼圈很重,但很有精神,告诉我阿治现在偶尔还会开两句玩笑,会和他拌嘴。我记得阿治刚醒来的那几天是不爱说话的,只在想要做什么,需要帮助的时候,轻轻叫一声阿侑,阿侑便立刻趴到他身边,仔细去听他的话。阿治有时说要喝水,有时是想上厕所,也有时不提任何要求,只是叫了阿侑的名字,让阿侑靠近自己。

其实阿治是哭过的。

我很快想起那是没有洗过的桃子,忙站起来去阻止阿治继续吃。靠近后发现他床边放着一张用来擦过桃子的卫生纸,但很明显是无法擦干净绒毛的。我想从他手里拿走那颗桃子,说去洗一个给他,但阿治不肯松手,别过身子大口大口咬着自己擦过的桃子。绒毛扫过嘴唇和口腔,刮着咽喉,阿治忍不住咳嗽起来,我更加强硬地想要抢走,但阿治只在躲开我,我正奇怪,却发现手背已经变得湿润,我以为是桃子的汁水,结果却是阿治的眼泪。阿治的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来,肩膀一耸一耸,但依然拼命吃着那颗他自己为自己擦过的桃子。我也不再和他抢了,站在一边心脏揪起来。

怎么可能不哭呢。

虽然躯干的伤并不严重,也没有伤及内脏,但并不是没有伤。阿治断了一根肋骨,腰腹和胸口都有划伤,一咳嗽就连带着一起痛,痛得皱眉。阿侑回来时阿治已经吃完了桃子也擦干了眼泪,但是却在咳嗽。阿侑焦急地念叨怎么会咳嗽呢,阿治看了我一眼,所以我也没有说。医生说多喝些水就会好,阿侑很听话地哄着喂了阿治很多水。阿治停止咳嗽后平躺下来,阿侑蹲在他身边,把自己的脸送到阿治的手里。阿治摸着阿侑眼下的乌青,又叫起阿侑的名字,阿侑乖乖地应他。

后面他们说了或是做了什么,或是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我都不知道了。我只觉得我该离开,他们在一起时,好像没人可以靠近。

06

出院后阿治被父母带回了兵库的家,阿侑则被大家赶去了球队,每个人的生活都需要继续的。肇事者和黑狼都出了赔偿金,也无偿与阿治解约了。那张困了阿治一年的合约,对此时的阿治来说,却变成了抓不住的未来。

未来,未来就是还没有来,什么时候来,会不会来,都是未知的事情。我们每天最担心的,就是未来对阿治来说,已经失去了信任和期待。

黑狼用官方账号宣布解约并表示遗憾后,阿治的事情也很快就上了新闻,媒体的用词里充满了惋惜,但这条新闻很快埋没在其他新闻之中。

我偶尔去探望阿治,和他讲起田地的事情。我告诉他我已经种下了玉米,等到了秋天他就能来摘。阿治默默听着,时不时应和两句。我从不知道自己是个这样多话的人,又或许是阿治变得太安静了。

忽然阿治问我,如果幼苗顶不开秸秆,该怎么办?我愣住了,心跳突然加速,随后语速很快地告诉他,现如今返田的秸秆一般都是粉碎过的,不再那么长和重,又像是在做什么保证,我向他保证我会挑开压住了幼苗的秸秆,保证每一棵苗都能好好地长起来。阿治点点头,冲我微笑,说那他就安心等着夏天过去了。

回到家里,我慌忙奔向那片土地,仔细检查着每一处,后来干脆一点一点捡走已经混进泥土的秸秆。

场上有阿侑和许多高中时期的熟人,我和其他几个朋友一起坐在亲友专座,旁边就是阿治和他们父母。阿治的座位是特制的,轮椅卡进去和其他人的座位一般高,在人群中丝毫不显眼。

人是很矛盾的,我们每天营造出一种正常的氛围,好像都一点不在意阿治的身体变化,努力让他觉得自己和普通人没有两样。我们想让他出门,想让他回到原本的世界,回到人群里。但真的到了人群中,我们又不敢让他被别人看见。我们期望阿治变得坚强,但其实这个期望是最没道理、最软弱、最无能为力的。我们自己都坚强不起来。

面对我们的问候,阿治也不愿辜负期望一般扮出正常人的模样,好像已经全然不在乎自己的伤病,于是我们也在他面前表演坚强。

比赛开始又结束,阿侑全场打得都很拼,每次得分都要往我们的方向偷看一下,每次失误又躲着我们的目光。阿治吐槽,这家伙今天状态好得很呢,但是又浮躁得不行,北前辈待会儿一定要教训他。我笑了,我已经不是他的队长了。阿治说,但北前辈永远是北前辈,永远可以教训我们。大家附和地笑着,我的心里感到难过,他们一直尊敬我,但我却无法帮到他们更多。

不负众望的,阿侑是这场比赛最抢眼的球员,他所在的球队也取得了胜利。如同特殊嘉奖一般,大屏幕上只放大了阿侑的脸,解说又在此刻响起,夸赞他的神勇表现。阿侑注意到后,也热情地冲镜头挥手,享受着赞扬和掌声。但话语却逐渐变得奇怪,说到阿侑是“黑狼双子星”之一,和阿治的配合更是天衣无缝,如果阿治在一定更加精彩,可惜的是天妒英才,双子的故事已经成了过去,阿治被命运拦在球场之外。

阿侑的表情已经变得很差,眼看就要发作,同在场上的角名赶过去挡住了他,但大屏幕又突然对准了观众席的阿治。旁白在一旁介绍他是令人惋惜的明星选手,悲惨的遭遇让人痛心,但相信无论场上还是场下,双胞胎都会携手前行。我们都被吓了一跳,阿治对着镜头愣了一瞬,似乎勉强要扯出一个微笑来时,叔叔阿姨立刻挡在他面前,此时屏幕上的脸也切换成了阿侑,但阿侑转头就离开了。

四面八方的目光都聚集到了阿治身上,我们把他围在中间,好似要组成一堵人墙,但这墙脆弱得很,很轻易地被窸窸窣窣的议论声渗入。我没能去看阿治的脸。

躲进休息室后阿侑他们也正好赶来,紧张地冲到阿治身边,慌乱地说没有告诉过他会做这种事。阿侑说得快哭出来,我们都别扭又干巴地开始安慰阿治,七嘴八舌地说了很多不明所以的鼓励和支持。一直沉默的阿治忽然发了脾气,一把推得阿侑跌坐在地,声音很低,却是嘶吼着在说:“既然都觉得我好可怜,既然我可怜到让你们这么痛苦,那为什么不干脆让我去死,为什么还要逼我假装自己可以活下去?”阿治第一次在大家面前流下眼泪,我们都怔住,眼眶发涩,说不出话。

阿侑崩溃地大哭,从地上爬起来扑到阿治身上,一遍一遍乞求着:“没有,没有这样,没有的,不要说,阿治,不要,求求你,不要说这种话,对不起,都是我的错,阿治,对不起,求求你了,阿治,阿治……”阿治的一只手推不开两只手抱着他的阿侑,揪着他的头发也不肯放开,又捶打了两下后,最终把头埋在阿侑的肩膀,让眼泪交汇。

我并不想去猜测这件事的始作俑者究竟是期待着头条的媒体,还是想要榨干“双子星”名号最后一丝油水的黑狼经纪人,无论是谁,他们的目的都已经达到。回家后我就看到这件事上了新闻头条,讨论的人很多,大多是在为阿治可惜,少数人抨击起媒体的用意,极少数人在打听阿治的医院和住址。他们说想去探望阿治和送上祝福,也有说想要介绍医生的,大部分人是善良的,但总夹杂着一两句刺眼的幸灾乐祸。有些人的恶意是难以揣测的,毫无理由,不讲道理。我担心阿治会看到这些,想让阿侑多注意点,但很快又收到阿侑因为打人被禁赛的消息。

07

再次收到阿侑的消息,是他向我打听有没有在乡下的可以立刻租住的房子。

事情发酵后,阿侑在大阪租的房子、他们在兵库的家,甚至乡下奶奶的老宅,都被扒了出来,精确到门牌号。阿侑说最初总有媒体来堵,报了两次警后来的少了些,后来就每天都能收到快递,大多数是鲜花、礼物和信,他怕信里会有乱七八糟的话,所以从不给阿治看信,只让他拆礼物,礼物大都很温馨可爱,但有次开出了一个被切掉右手又扭断双腿的娃娃,后背上写着活该。

最近网络上奇怪的声音也多了起来,有人开始指责阿治作为运动员却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没有保护好自己,愧对于球迷的期待。还有人说觉得阿治并不热爱排球,打球总感觉缺乏热情,只是为了和阿侑作为“双子星”一起来捞钱才打球,动机不纯所以被命运惩罚。我在看到更多之前卸载了社交软件,又忍不住去叮嘱阿侑别让阿治看见这些,阿侑说角名每天都在各种公开的社交软件给阿治发他以前的丑照,阿治被烦得全都卸载了,只留下了line。

最终阿治和阿侑住进了我叔叔的一间闲置的屋子,一切设施都很齐全,除了厨房的地板偶尔会渗水,但因为只是偶尔,只会有一点点,所以大家都认为是可以接受的。那里离我家步行需半小时,开车要绕去大路,大概十几分钟能到。其实有离我家更近的一间也可以住,但他们含糊地婉拒了,说是不好意思再麻烦我更多,我也没再强求。

因为叔叔阿姨都还要继续工作,所以只能阿侑陪着阿治,听说原本打算再找保姆或是信赖的亲戚来帮忙,都被阿治拒绝了,说他有阿侑就足够了。

最初隔两三天我就会开车去探望一次,怕他们不能习惯乡下的生活,又怕阿侑不会做饭,每天担心他们的吃饭问题,一直拜托奶奶多做一些我送过去。后来我忙于收割水稻,他们看起来也已经能适应了,上次去的时候,阿治指导着阿侑蒸米饭和做些简单的凉拌菜来招待我。阿侑菜切得很差,一块薄一块厚,被阿治不停地数落着,阿侑不满地嘟囔说自己在这方面就是不行嘛,又被阿治敲了脑袋,因为阿治很懂得怎么把控好调料的量,所以味道也是好的。

平淡的生活是最安定的,充满着一切向好的希望,今年的稻谷收成不错,稻田里的收割机来来往往,我跟在后面捡着水稻的秸秆,准备粉碎后返田。

次日中午阿侑来取了,我留他吃了午饭,再为阿治打包了些。饭后天变得阴沉沉的,我便说开车送他回去。中途果然开始下雨,淅淅沥沥地砸在车窗上,让空气变得不安起来。阿侑焦虑地抖腿,不停变换坐姿,目光直直往家的方向寻找,我于是稍微加速前进。快到的时候阿侑说自己突然好紧张,会不会阿治不喜欢那个假肢,阿治生气了怎么办。

车在前院停下,我们顶着雨小跑进屋子,桌上放着切好的水果,但却不见阿治的踪影。我和阿侑分别挨着房间边喊边找,忽然听见阿侑大叫一声阿治,我闻声赶过去时,阿侑正抱着浑身泥泞的阿治从后院跑回屋子。轮椅被摔在雨地里,跌倒在台阶旁特制的滑坡边,地上散落了许多衣物,还有些许挂在晾衣绳上。情况瞬间便了然了,因为下雨,阿治想去收衣服,因为下雨,轮子沾了泥土,在木板上打滑。阿治用来抱着阿侑的左手全是泥泞,还被蹭破了皮,全身已经湿透了,衣服上也满是泥水。阿治脸埋在阿侑怀里,我没有再看清别的,阿侑侧身绕开我,快步抱他回了房间。

我抬起了轮椅,重新推回屋子,晾在外面的衣服都已经湿透,索性继续挂起来了。阿治瘦了很多,之前因为经常见面,并没有注意到过太多变化,今天看他被阿侑抱在怀里时,才猛然发现已经快比阿侑瘦了一圈,明明过去阿治一直都是更壮的那个。

不久后阿侑推着阿治走出来,两个人的眼睛都红红的,阿治微笑着和我打招呼,阿侑走在后面低垂着头,高声喊久等了。我们谁也没提刚刚发生的事。

粥刚好够盛三碗,阿侑又打了一点咸菜。阿治边喝边说阿侑要是能煮出这样美味的就好了,阿侑不服地说自己最近已经有进步了,之后肯定会变成大厨级别。阿侑确实有在进步,之前让他做出一盘菜来是绝对不可能的事,于是我夸赞了一句,阿治立刻接话调侃说那阿侑到时候也干脆别打球了,和我一起开饭店好了。像小狗一样,阿侑一脸纯真地点头,说自己就是这样打算的,最近已经在托人找店铺了,一想到能和阿治一起开店,就觉得特别好。阿治顿了顿,骂了一句,好个屁,你给我滚去打球。

吃完后阿侑拿出了那只手臂,小心地为阿治装在胳膊上,按照制作方和医生告诉他的那样,一点一点教阿治怎么让它动起来。阿治缓缓举起手,一根一根地测试手指,做出握拳的动作,又比了一个大拇指。阿侑按捺着激动追问怎么样,阿治露出笑容来,说着我终于能摆脱你那烂得要死的厨艺了,同时缓慢地竖起中指。阿侑立马看向我,我配合着看向阿治,收到目光警告的阿治慌忙收起手指,反倒有点操作不来,摆成了蜘蛛侠的手势。

阿侑狠狠笑着吐槽后被阿治赶去洗碗,我陪着阿治。我们随意聊了聊田地里的事情和奶奶的健康,寒暄结束后又不知该说什么,阿治开口感慨今天的雨好突然,随后轻笑了一声像在为自己生硬的话题切入感到不齿。我听着外面逐渐变小的雨声,回答他是的,夏天的雨就是这样,来得猛烈,去得缠绵。

阿治望向窗外,片刻后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说:“北前辈,我果然还是不喜欢夏天。”

08

那天还叫了阿兰,是搬到这里以来除了我以外见的第一个朋友,阿治为我们准备了很多。因为阿治的假肢关节是裸露的,尽量不要接触水,所以阿侑在旁边打下手,但他在厨房总显得笨拙,时不时挨两句嫌弃,又句句反驳回去,阿兰吐槽说你们兄弟处得像我爸我妈。阿治的刀停了一下,阿侑转过来,表情怪异地说:“阿兰君……我拿你当前辈你却拿我当爸爸吗?这样不好吧!我还不到20岁!”刚说完阿治就噗嗤一声大笑起来,厨房门口的阿兰喂一声骂着你小子说什么呢,阿侑又扮着无辜冲我说北前辈你看他,我也皱着眉笑了。

饭桌上阿兰带来很多趣事,和阿侑一唱一和地说笑,阿治笑得前仰后合,时不时要停下吃饭以防被呛到。我是不喜欢在吃饭时说太多话的,但是大家看上去在笑,我也就跟着笑了。其实这顿饭的氛围很诡异,每个人都好像是小心翼翼的维持着笑容,大家都在表演快乐。

离开时阿治送我们到门口,我说起玉米快要成熟,过几天就能摘,到时候我会开车来接他。阿治问我具体会是什么时候,我想了想,差不多在他们生日前后。阿治点点头,和我说了再见。

路上阿兰敛起笑容,略显惆怅地说,阿侑喊他来的时候说阿治最近好了很多,但阿治其实状态没有看起来这么好,对吗。我又想起那个雨天之后,阿侑在家里装了监控器,但没几天就拆除了。他说最开始问阿治可不可以的时候阿治说随便,但看监控录像却发现,阿治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什么也不做,抱着那只手臂坐在轮椅上动也不动,直直地盯着摄像头。于是我认可了阿兰的话,阿治一副强打精神的模样,大概只能骗过阿侑。因为阿侑已经做了所有他能为阿治做的事情,剩下的只有祈祷,他太希望太希望阿治会一点一点变得好起来,所以才会这么容易相信。

也许是我们多心,阿治确实在恢复精神。也许是我们太贪心,想要阿治很快地开朗起来。只有阿侑在珍惜眼前的一切,他知道阿治已经在尽力了,我们感到失望的进展已经是阿治努力的极限,阿侑愿意开心,因为至少阿治是愿意努力的。

自从阿治出事之后,我很少能保持长久的轻松,我们迄今为止只认识了四年多,做了不到五年的朋友,我便已担忧如此,阿侑的伤心必然是百倍于我的。

起初阿治一直很消极,有时我过去他也会装睡不见我,现在已经开朗许多。但我不知道他是从心底里变得积极,还是只是不想阿侑伤心。

双胞胎的生日将近,阿侑说阿治想请更多朋友来家里玩,他愿意见人了。我于是也愿意相信阿治是真的有在恢复开朗,偶尔的抱怨和丧气也是正常的情绪波动。夏天太热的时候,我也偶尔会生出厌烦的情绪。夏天总是很热,但也会下雨,不过再大的雨也浇不灭夏天的热。

走在路上时我想,大概是因为我对阿治太过关心,所以才会总是心中不安。关心则乱嘛,阿侑说他时常因为过度保护惹得阿治发火,说自己没有那么脆弱,那时他就像个鹌鹑一样缩起来不敢讲话,结果阿治又嫌他不和自己吵架,也是过度保护。其实阿治也一样。阿侑一直很爱惜自己作为二传的手,高中时就要好好保护着不能受一点伤,时刻都要记着涂护手霜。有次去他们家,阿侑为我们切水果,因为同时还惦记着和我们聊天,走神切了到手。阿治紧张极了,着急地去医药箱里找创口贴,却因为太急躁打翻了水杯,里面的碳酸饮料洒进阿侑伤口里,惹得阿侑嘶声皱眉。处理好伤口再抬头时,便看见阿治一脸快哭的样子,轻轻摸着创口贴,小声还痛吗。阿侑一边心软一边脸红,嘴唇靠近阿治的额头时突然停下来往我的方向看了看,随后用脸蹭了蹭阿治的头发,低头轻轻回答不痛的。

天色阴沉昏暗,风已经沾上冷意,我敲了很久的门都没有人来开。今天穿得有些薄,我打了个哆嗦,告诉自己阿治在厨房忙着所以没有听到,打算失礼地从后院绕进去。

09

尸检结果很快出来,警察告诉我们,本来现场勘测后初步确定的是自杀,但检查后发现,因为地板渗水,轮椅打滑,阿治摔倒在地上,那只机械手臂的腕关节因为进过水而锈了一点,有些磨损,握着刀的手指在那时没能松开,所以是一场意外。

阿侑接受了这个说法,接受了产品公司的赔款,接受了大家送来悼念的花圈。

玉米已经完全成熟,但今年,以后每年,都不会等到阿治来摘了,我为阿治修理的小路也不会再派上用场。

阿治讨厌的夏天,最难熬的夏天,已经过去了。秋天的风变得很冷,我从傍晚开始就沿着田地一直走,走到天已经黑尽,发觉自己不知不觉到了阿治阿侑住过的那间宅子。

封条在前两天已经取下,我向叔叔道歉,因为是我介绍了他的房子出租,屋子里死了人对其他人来说到底是不详的。叔叔没有介意,只是在听说阿治只有19岁时重重叹了气,感到很可惜,明明是那样年轻的生命,却出了这种意外,神明是没有心的,命运太作弄人了。

阿治和阿侑都有自己擅长并热爱的事情,即使辛苦也会努力,即使困难也总能做好。所以我想,如果我擅自带来一盆花,或是应季的蔬菜种子,要求他们去照顾,即使不情不愿,但为了不让我失望,大概也会养得很好。

我从前院绕到后院,又一次从濡缘推开门走进茶室,再绕到厨房,那里是我发现阿治尸体的位置。

我又站在这里,风被我带进屋子。风是没有味道的,但屋子有味道。地板已经擦过,墙壁上的血也清除了,但我还是能闻到。屋子里很黑,只能借着月光看清一些东西。爱是没有颜色的,但恨有颜色。我没有和任何人提起,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我觉得阿治是带着恨而自杀的。

感觉,感觉不一定准确,感觉有时是疑神疑鬼,有时是关心则乱,有时还是自我欺骗。我的感觉除了我,说服不了任何人,即使是我,有时也是不愿意相信的。我不知道该怎么描述那天屋子里的颜色和味道。血应该是红的,但又好像是黑的。阿治的衣服是黑色的,头发是黑色的,眼睛里流出的情绪也是黑色的。味道不一样,味道是最说不清楚的,味道不能描述只能闻,要身临其境去闻才能明了。味道甚至是难于记忆的,只有又闻到它才能记起它的全部情感和意蕴。*

来的医生没有急着把阿治带走,当场确定了死亡。阿侑从半路返回,看到那一幕时跌坐在地上,四肢僵硬地跪着爬向阿治。在场的所有人看见他的脸时,都再没有任何理由去拦他。

警车到时阿治的血已经糊满了阿侑全身,阿侑紧紧抱着阿治,像他们未出生时在妈妈肚子里那样。

那时警察就说像是自杀,但阿侑拼命否认。

大家都很无奈,看着抱着头一遍一遍说着“不会的”,快要崩溃的阿侑,善良地没有再说什么。

警察选择相信尸检报告,阿侑选择相信警察,我于是也想要相信。从最近的生活来看,阿治没有理由会自杀,但从还没到来的未来看,阿治有很多理由会自杀。阿侑不相信没看见的东西,只相信阿治说的爱他,我们也不得不拒绝那个可能性,因为现在大家只想阿侑好好活着。

我的眼泪停不下来,不久前我们也只想阿治好好活着。

秋天过去就是冬天,我在走回家的路上遇见两只忙碌的松鼠,一前一后,偶尔并排着,为了储备粮食度过寒冬而奔跑。它们很快跑得无影无踪,我的目光无法追上。我看不到远处的松鼠,也看不到远处的未来。我不知道它们能不能熬过冬天,也不知道神明打算为他们挑选什么命运。当然,神明不用征求他们的意见。*

过了两天我联系了阿兰,约定一起去看望阿侑。出发前出于礼貌先告诉了阿姨我们会来拜访,但阿姨却说他们正在医院。

医生说是结膜炎,结膜炎本身并不严重,但因为已经开始流血了,所以还是要重视起来。我们到时,阿侑的左眼眼球充血,红得吓人。因为最近总在流泪,又用不干净的衣袖或是手抹太多次眼睛,所以感染了。阿姨问为什么只有左眼,医生说因为左眼眼压比较高,是不是之前受过外伤。我们都不由得想起三年前的那天,那天在场的人今天又都到了,左眼受伤的阿侑,他们的父母,我和阿兰,还有阿治。我们都默不作声,不约而同地想起了站在角落里低着头,因为担心阿侑的未来而发抖的阿治。

“之前不小心被砸到了。”沉默里,阿侑开口解释,又补充说,“他不是故意的。”

不知情的医生听后耸耸肩,好心地劝说无论如何要小心一点,又傲慢地叮嘱以后不要再哭了,已经是成年人了。

“可阿治不是。”阿侑霎时又哭了,混着血的眼泪从左脸滑下来,重复着说,可阿治还没有成年。

医生茫然地看着一齐落下眼泪的我们,无措地道歉。

10

我的叔叔告诉我阿侑想要买下他那间老宅,很诚恳地请求他,他也便以很低的价格应允了。阿侑的父母也在不久后找到我家来,拜托我平常多照看阿侑,阿侑要一个人住在那里,不让他们陪着。阿侑的情绪很差,依然会时不时开始落泪,左眼总不见好,最近已经影响到视力了。

叔叔阿姨比起以前骤然苍老了许多,他们先是失去了阿治,又不得不担忧着阿侑。阿侑其实有在努力假装了,他说自己没有事,只是太累了。但他依然无法扮演好一个不需要大家担心的孩子。

我一有空便过去陪着阿侑,说是陪着,其实更像是看着他,确保他活着。我本想带些自酿的青梅酒送给阿侑,但阿治还差几天才成年,不能喝酒,我又怕阿侑想起来这件事,所以换成了大麦茶。

有时阿侑也会来我家,帮忙干点农活。到了更冷的时候,冬天也没有什么活要干了,我们就坐在被炉里聊天,阿兰和角名他们有空也会来,我们一起聊起高中时期的事情,聊起我们的哪次比赛。阿侑也不再一说到阿治就会哭了,但还是偶尔会偷偷流泪,他自己否认自己的眼泪,但我们都能看见,因为他的泪依然混杂着血色。

阿侑的左眼情况变得很糟。我不能时刻待在他身边,他也不同意。好几次和我说:“北前辈,我只是需要一个人待一会儿,我没有事的。”因此他有没有按时滴眼液,有没有好好保护眼睛,我都不知道,只能选择相信他说的没事。

过年的时候阿侑回去和父母一起住了几天,阿兰问今年要不要一起去神社,我拒绝了。我是不虔诚的信徒,狭隘的神明不会实现我的愿望。

再回来时阿侑来拜访了奶奶和我,感谢我们对他和阿治的照顾。外面下起了雪,前几天的还没有消融,地上铺了很厚一层银被,我留下阿侑过夜,又一次坐在被炉里喝茶。

忽然阿侑问我有没有喝过酒,他想喝一点。我找出了一瓶清酒,又拿了两个杯子,阿侑问奶奶做的杂煮还有没有剩,之前和阿治吃了以后一直念念不忘来着。我又去厨房热了一些拿来,坐在一起吃喝着聊天。

“欸——,北前辈也会被骂嘛?”

“当然会,还会被抢走零食。”

“天哪!难以想象!还以为只有混蛋阿治会抢兄弟的零食呢!”

“阿治可是说你抢他的比较多。”

“那是!……才没有!是一样的!这个蠢猪居然还敢偷偷告状!”

“小时候姐姐也会和爸爸妈妈告状,因为我在盛饭时没有给她盛。”

“哇,明明是姐姐诶!”

“我也很记仇的,故意只没有给她盛饭是因为她前一天咬了一口我的汉堡。”

“哈哈哈哈哈哈,北前辈也有这样孩子气的一面啊。”

“兄弟姐妹之间就是这样的嘛,弟弟小时候也很任性,经常被我和姐姐一起教训。”

“啊啊被哥哥姐姐一起教训,做弟弟好惨哦!”

“哈哈哈,也许吧。”

“但是感觉有北前辈这样的哥哥其实很幸福呢,好羡慕哦。我只有阿治这样的蠢猪兄弟,北前辈你不知道,阿治好烦的。”

“其实高中的时候你更让我头疼一点。”

“那是因为阿治在装乖啦!这家伙最会装模作样了,其实特别恶劣。小时候就是呢,经常偷吃了我的布丁还一脸无辜,打碎了水杯说是我干的,坏死了。有次假装自己是我,多吃了一份雪糕,结果晚上肚子疼,还不敢告诉妈妈,半夜躲在被子里偷偷哭。被我发现后还不肯认错,讨厌的猪!但我很好心啦,看他那么可怜,就给他倒了热水还揉揉肚子。我是个很好的兄弟吧!”

“是呀是呀,你是个很好的兄弟。”

阿侑似乎不是第一次喝酒,但酒量不太好的样子,很快眯着眼睛趴在桌上,说话像撒娇。灯是暖黄色的,被炉又很暖和,看着小动物一样的阿侑,心也跟着变软了。我的弟弟比我小五岁,小时候很粘着我,被姐姐骂了会躲到我的房间来委屈地哭,最后枕在我的腿上睡着。阿治和阿侑起了争吵,也会跑来和我告状,躲在我的身后,就像是我的弟弟一样。

“阿治是个很烦的家伙,抢我的东西,惹我生气,害我挨骂,我特别特别讨厌他。以前还会想,如果没有阿治在,我就可以吃双份零食,拿双倍零花钱,也不用每周为了谁睡下铺打架。如果没有阿治,如果从一开始就没有阿治,我就不会难过了……北前辈,双胞胎是一起出生的吧,但是小学差点就把我们分到不同的班了,我们又哭又闹,还一起离家出走,爸爸妈妈不得已找了学校主任拜托把我们安排在一起,想起来还是很生气。结果初中高中都不在一个班,但我们长大了,慢慢也已经习惯了。但是,但是神明大人让我们一起出生,就是不要我们分开的意思吧。”

酒精作用下,阿侑说的话逐渐前言不搭后语,我静静听着,他后面已经带上了哭腔:“北前辈,有一天我会像习惯和阿治分到不同的班那样,习惯再也没有阿治的世界吗?我不想这样,好害怕我会变成那样,我怎么可以习惯没有阿治。好可怕。北前辈,我好想阿治。

“我现在有些明白阿治的感受了。有时候觉得自己真的没关系,但所有人都表现得好像在担心你活不下去了。但真的想放弃的时候,所有人又都假装看不见,或者是逼自己不去看,大家幻想着你能活下去。感觉,如果死了就会让所有人失望和难过,连结束自己的生命都变成一件不忍心的事。阿治那时候肯定也是这样吧。也许这场意外对他来说是解脱呢。但是我很任性,即使知道阿治很辛苦,也想他活下去。我怎么总是这样?我怎么不能早一点体谅阿治的心情?但是,但是我还是做不到……假如有一天阿治真的坦诚地告诉我他觉得活着比死了还要痛苦,我也没办法,也做不到真的认可他的感受,我还是会哭着求他不要离开我。

“我好想阿治,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呢?明明是我做了错事吧,神明到底在做什么啊,为什么要把惩罚降到阿治身上……”

阿侑开始啜泣,像小孩子一样,一件一件忏悔着他认为自己犯下的错误,一点一点数着他和阿治过去的故事。我没忍住摸了摸他的头,因为漂白过度又染了好几次,头发变得很干也很毛躁,显得很可怜。可怜的阿侑,神明把阿治从他的身边带走,是这个世界上最残酷的惩罚。

关灯离开的那一刻,阿侑突然和我说:“北前辈,其实我爱阿治。”说完自己停顿了一下,又慌忙地补充,“对不起,我太想告诉别人了,一直以来只有我们两个知道,我们总怕被别人发现,但是我太想让其他人看看我们的爱……”

“我知道。”我平静地说。

“不是,不是亲人的爱,不只是……”

“我知道的,阿侑。”我笑了,“你们根本藏不起来。”

阿侑愣了一下,背对着月光,露出浅浅的笑容,随后又变成了苦笑。“是不是因为我们的爱是不可以的,所以神明才会降下惩罚。”

我回答道:“没有任何爱是应该受到惩罚的,阿侑。”

“我们的爱也是可以的吗?”

“是可以的。”

阿侑松了口气,绽开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和我说:“北前辈,我和阿治能认识您,真是太好了。”

“我也很开心可以认识你们。”我真诚地说。

11

奶奶喜欢养花,所以前院有一个小花园,后院种着蔬菜。奶奶很勤劳,非常呵护她的花儿们,每到换季就会忙碌起来,好让一年四季园子里都有花香。水仙花又开了一批,中间混着几株铃兰,都是素白偏黄的品种,显得旁边开得正艳的山茶花很是突兀。郁金香在紫藤廊架外种了一排,也齐齐开了。有心急的紫藤花已经绽放,其他也在陆续冒花苞。紫藤花的味道很淡,即使开了满园,也不会香得浓密,只会沁人心脾,显得园子格外漂亮。

前两次阿治和阿侑来时,都正是紫藤花落的时节,廊架上的紫色已经稀稀拉拉。于是今年花开满架的时候,我立刻邀请了阿侑这两天来看。

阿侑已经在这里住了很久,每天过着普通的日子。他没提起过自己的事业,我也不曾问过。阿兰说网络上也没有任何官方的消息,只有一些流言,业内偶尔听到的说法是黑狼保留了阿侑的位置,希望他可以调整好状态,等他回来。因为不擅长也没有想过种植,平常吃的蔬菜水果都是叔叔阿姨隔三差五送来的,我有时也会送一些过去。阿侑的厨艺还是很一般,对调味料的把控也很糟,但他自己并不在意,说只有阿治才会在食物上这么讲究。尽管他这么说,下次再招待我时,明显观察着我吃饭时的神色。

在排球之外,阿侑是个很笨拙的人,经常被大家捉弄。因为阿侑很容易上当,给出的反应也夸张得很到位,所以大家也很爱欺负他。我听阿兰说,初中的时候阿侑被队友孤立,阿治就一直惹逗阿侑,和他追逐打闹。同卵双子是不分长幼的,他们的父母也从未指定过。即使非要区分先后,几分钟的时差也造就不了一个哥哥。阿治不爱说话,也不喜欢引起注目,有时受伤了也不会说,但阿侑总一惊一乍地关心着阿治的身体健康和心情状态。他们都在做彼此的哥哥。

傍晚的风很大,天气预报说明天会有小雨,到了后天就是大雨了。我担心雨打落紫藤花,即使还在花期,但也会减去几分美丽,便想让阿侑明天来看。

“北前辈,怎么办,我刚刚才明白,阿治其实是自杀的。”

这一刻还是来了。我调整了呼吸,尽量让自己听起来很冷静,问他:“发生什么事了,阿侑。”

“阿侑……”我尚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但已经下意识打断阿侑,阿侑却没听见一样,自顾自继续说着。

“阿治的人生不该是这样的,阿治在死之前肯定也在想,他的人生不该是这样的,全都是我的错,都是因为我。其实,其实阿治本身就是不想再活着的,是我在逼他。其实阿治好痛,经常痛到偷偷地哭,我知道他好痛,但是我又任性地希望他能放下痛苦活下去,可是凭什么呢?痛苦没有发生在我身上,我就觉得是可以熬过去的,我凭什么呢?我逼他打排球,逼他爱我,逼他活着。阿治实在受不了了。如果是我,我也受不了我的。

“我知道他恨我,我也恨我。但我不知道,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赎罪。

“北前辈,我该怎么办?”

这一刻还是到来了。我屏住呼吸,站在卧室动弹不得。

我无法否认这之间明晃晃的因果关系。人在极端绝望和无助的时候,总是要恨些什么的。命运抓不住也摸不到,神明又虚无渺茫,怎么也看不见。于是只能具象化到某个人,某件事上。

今日阿侑的痛苦,正是阿治的报复。

一直以来阿治都太平淡,好像真的可以接受这一切不幸。但神明尚且会因为愤怒降下惩罚,人是做不到完全不恨的。阿治一点一点积攒又隐藏起来的恨,在他决心去死的那一刻彻底爆发了。

所以那天,见到阿治尸体的我们所有人,都立刻明确这是自杀,这是阿治在那一刻为自己选择的一条最轻松的路,他痛快的心情已经全部写在了脸上,写在了地板上、墙上、桌椅上,写满了整个房间。

而阿侑终于能正视这一切了,但这却让他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痛苦得不知道该怎么继续活下去,这个来电是他最后的求救。我发觉他是那么的信任我,他向我倾诉,希望我能作为旁观者以更客观的视角说点什么。我却第一次对着这个后辈感到慌张和窒息,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

当我企图张口说些安慰的话,为阿侑指点迷津或是给他一个不再痛苦的理由时,我的大脑中又浮现阿治的脸。我想起躺在地上的阿治,鲜血凝结在那个微妙且诡异的笑容上。我当然没有阿侑那么了解阿治,但那一幕,无论谁来看,都会被那股强烈的恨意惊得毛骨悚然。只是阿侑一直不愿意相信。阿治给了他太多的爱,他也总在付出相等的爱,他被浓烈的爱蒙蔽了。

如果我没有见到那样的阿治,我还能恳切地说出那不是你的错,阿治从没有怪过你,向前走吧,阿治也不想看到你这样的。但很不幸的是我切身感受到了那天屋子里弥漫的怨恨,我切实地看到了阿治临死前的绝望和报复的快意,阿侑现在的痛苦正是当时的阿治的诅咒。

但我又确定地认为,死后的阿治如今已在轮回的路上后悔,并非懊恼自己的冲动,而是担忧阿侑会突然长大。

听筒里的抽噎停下来,我察觉到了阿侑突然换上的怖人的平静。他把我的思考当做了沉默,把沉默当做回答。我必须尽快说点什么了。

“北前辈,阿治希望我去死吗?”

我听见他这样问,原本差点要准备好的回答又吞了回去。我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我意识到先前的猜测是错的,他并非来寻求一个答案或是方向,很明显他的心中已经有了一个答案,但他不确定是否是阿治想要的。我意识到阿侑对阿治的爱远比我想象的要深,也意识到阿侑的痛苦比我想象的还要痛苦。我想起来阿侑眼睛第一次受伤时,阿治无措地站在病房门口,问阿侑以后该怎么办?他没有问阿侑会不会原谅他,家人会不会责怪他,他只是担心阿侑。譬如此时此刻,阿侑对于死亡的挣扎,并非源自对死亡的恐惧,而是担心这不是阿治真正想要的话。

果然,阿侑接下来的话印证了我的猜测。

“北前辈……我好像已经快要活不下去了,但又觉得干脆地去死太过轻松,只会让我不再痛苦,我凭什么,是我犯的错误,阿治是要惩罚我,我凭什么轻易地解脱,这样好对不起阿治,我已经很对不起阿治了。但我凭什么还活着,做错了那么多事的我,逼死了阿治的我,凭什么还能活着……我不知道阿治是希望我尽早去死,还是想让我永远铭记着这份痛苦活下去。到底怎么样才能赎罪,好像怎么样都不行。我不知道怎么做才是他想要的,我怕我选的不对,在地狱见到他时他还不肯原谅我……

“北前辈?”

阿侑哽了片刻,嗫嚅着说:“他说是因为太生气,所以才会那么说。还和我道歉,说他不该那么说。”

我缓缓松了口气,声音变得柔和,说:“这次也是一样的,阿侑。阿治只是太辛苦了,所以想要任性一下。”

最终我还是决定去,我变得和阿侑一样任性。也许死亡对他来说是个解脱,但即使知道阿侑很辛苦,我也想他活下去。

太阳即将落下,我踏着最后的余晖奔跑起来,春风并不像诗句里那般柔和,粗鲁得蹭过眼睛,泪水便再也忍不住了。我没有敲门,从前院跑到后院,从濡缘进入茶室,从茶室绕到厨房。阿侑瘫坐在阿治躺过的地上,脸上已经糊满了血,左眼还在孜孜不倦地生产着红色的泪,右手握着切伤了左手的刀。

我走到阿侑面前,他张了张嘴,但空气中依然只有我在喘气的声音,我们都愣愣地看着对方。很久后,流着泪的我对流着泪的阿侑说:“园子里的紫藤花开满了,明天来看吧。”

晚霞还在坚守着天地的生机,阿侑望向窗外,又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手,随后把刀递到了伸在他面前的我的手中,轻轻地说:“好。”

12

那之后日子好像又恢复了平静,阿侑有时坐在田野前,一坐就是一下午,和我的奶奶聊天,两个人一起碎碎念着自己过去的事。阿侑似乎不再回家,也不愿与他的父母见面,他一直住在那间老宅里,在等阿治回来告诉他,没有真的恨你,只有那一瞬间,因为太绝望了。阿侑已经无法原谅自己,并替家人恨着自己,不敢见面。

瞎了一只眼的阿侑,不再做职业球员的阿侑,阿治无法想象也不能接受的未来,就这样普通地到来了,未经他允许,不容他抗议。朋友们皱着眉头来,又红着眼睛走,都问我阿侑要怎么办。我也不知道,那条曾经为阿治加宽碾平的,一眼就可以望到头,很快就能走完的路,已经长满了杂草。我什么也做不了。

阿侑把为阿治置办的店又退了回去,因为阿治走了,一切都失去意义了。

“本来想着要不要我去开起来,但是阿治没有告诉我店要起什么名字,我不敢擅自起。”我反问他有没有自己偏好的名字,阿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阿治也曾问过他,他当时说如果主营饭团就叫饭团宫好了。“听起来是有点随便啦,但我真的喜欢。只是阿治没有说好还是不好,也没有说喜不喜欢。我只记得他当时笑了。我已经猜不出阿治是因为什么而笑。阿治骗了我很久。”

“阿治会喜欢的。”我由衷地说。

“因为很爱,所以很愧疚,所以才不能原谅自己。阿侑,这是你最不能怀疑的事情。”

“我知道阿治很爱我,所以才假装不痛,假装自己还等着未来。阿治果然是个骗子。”阿侑自言自语着,顿了顿又说,“其实阿治没有骗我,他爱我是真的,恨我也是真的。”

又一个夏天过去,我还没有适应带着咸热的风,就已经被裹挟在秋收的忙碌里了。阿侑和我一起劳作,休息的时候擦着汗水说,秋天好辛苦。

在阿治忌日,我和其他朋友们,还有阿侑的家人,一起去看了阿治。阿治在离世前最后的正式照片是在黑狼时照的,阿侑说阿治不喜欢那段时光,于是墓碑上的阿治,是高中毕业前为毕业相册拍的照片。

过了几天阿侑又来找我。他像往常一样帮忙干了活,然后坐下来和我喝茶。

“北前辈,我梦见阿治了,高中的阿治,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不知道的阿治。

“太真了,我还以为是自己穿越了,兴奋地抱住他。他嫌弃地推开我,在发现我哭了的时候又抱住了我,问我怎么了。

“我不知道说什么,只一个劲地和他说对不起。他又问我对不起什么,我不知道从哪里解释,只好说对不起所有。梦里阿治温柔地不像话,一边拍着我的背,一边还帮我擦眼泪,声音轻轻的,说无论什么他都会原谅我。我早该发现那是梦,但我还是当成了真的。我哭了很久,觉得他如果知道真相绝对不会原谅我,但我又无法瞒着他,只能很崩溃地告诉他,我毁了他的人生。

“他和我说:你才没那么大本事。

“这就是阿治会说的话,这就是他会说的,真的。我一瞬间以为过去发生的一切都是梦,梦里才是现实。我哭到累了,抱着阿治睡着,一点也不敢松开。睡前他说等我睡够了以后和我一起来找您,因为秋天到了,他和您说好会来摘玉米。但真的醒来后只有我一个人,您今年也没有种玉米。”

我听完后带着阿侑到了温室里,给了他一把玉米种子和铁锹。

土地有点过度使用了,再勉强的话,即使种下种子也长不出好的果实,所以今年给它放了暑假,让它休息了。现在已经过了玉米播种的时节,天气太冷,在那片土地里幼苗无法生长。但大棚里可以调节温度,保持温暖,现在种下,春天来的时候就能收获了。

我向阿侑解释完后,突然想起那时的阿治。于是又补充说:“大棚里只种过蔬菜,土壤松软,不会有秸秆压到幼苗,放心地种吧。”

阿侑懵懂地点点头,认真地种下了种子,约定在春天的时候来拿阿治的玉米。

接下来的日子里阿侑看起来精神好了很多,对生活重新有了兴趣,时不时来探望那几株玉米。我也每天都要去检查一番,生怕出了虫或是遇上别的不测。

那几株玉米在关心和期待下茁壮地成长起来,阿侑每次来都要满意地绕着走好几圈,然后跑到我面前问些有关培育植物的其他问题。这时的阿侑眼睛亮晶晶的,让我想起他以前的样子。但到底还是不一样了。

我不知道他最近在做什么,他也不曾主动提起,只知道已经没有再碰过排球了。他的肌肉逐渐退化,身材也不再如前,我本来想也许是终于休息下了,歇一歇也是好的。但我又看到他手上多了许多细小的切口,从伤口的位置大小形状不难推测是在厨房受的伤。

厨房……忽然我犹如置身冰窖,一阵冷意攀上后背。我再看向他充满期待的眼睛,却不敢明白是在期待什么,重新开始判断他的精神是否良好。

我不再期待玉米的成长,开始担忧春天的到来。

但春天还是来了。就像阿治没能躲开夏天,就像阿侑没能留下秋天,就像松鼠没能跳过冬天,我没能阻止春天。

阿侑摘走了他种下的全部玉米,和我道谢后,摆手说着北前辈再见,几乎是蹦跳着离开。那天我站在路口,久久望着他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

回到屋子,我找出高中毕业时和排球队一起拍的合照,“不要沉湎过去”的横幅挂在后面格外醒目,下面站着的我们笑得很灿烂。阿治和阿侑站在我的两边,我看着他们微红的眼睛,那天因为毕业的分离在我面前哭的模样仿佛就在昨天。我开始怀念过去的日子。

晚上我又梦见了他们,我的两个后辈。他们穿梭在一片广袤的麦田里追逐打闹,笑声回荡在风中。实在太远,我分不清哪个是阿治哪个是阿侑。

阿侑不再染发后黑色的发茬很快挤开那点白金,后来干脆自己剪掉了。之前我去看他时他为我倒水,然后沉默地走进厨房洗切我带来的水果。我回想起他熟练的动作,惊觉从那时我就已经分不清阿侑和阿治了。

梦里他们远远地看见我,先后停下来向我招手。前面的那个停得太猛,追在身后的他的同胞来不及反应,撞倒在一起,尔后又爬起来互相推攘,开始新一轮的嬉闹。他们彼此拉扯着,就这样一路跑得越来越远,没有和我说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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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自《我与地坛》

猫不能吃葡萄猫不能吃葡萄猫不能吃葡萄

我很喜欢五条,但是我不喜欢创造它的人,如果你一开始就不爱这个角色,那你给他戏份安排少一点都可以啊,你给他的设定又是最强,却让他在最后的时刻贬低自己,我是真的没有想到啊jjxx,你是真的贱,也是真的下线五条从出生下来就是最强,就是天才,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儿,大家基本上都可以不用担心,因为你是最强,只要你一出现就什么事都可以解决了,但是你也会累了,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你那双美丽的眼睛,或者你在休息的时候都在想什么呢?

这俩人可算是回来了,好像还有别人回来了捏(我又开始在小宝日记里夹带烂梗

闲泽短篇,1.7w+

算是荒唐梦的同系列

正文:

天光晴好得晃眼,照在湖面上尽是粼粼金波在荡漾。

范闲也忘了自己是从哪听来的消息,说有友人给禁足的李承泽送了只狐狸解闷,好像是李弘成?

应该是李弘成。

这原本不是他该关心的事,左右李承泽府上养鱼养鸭子也不少,多个狐狸既不妨碍那人作恶,也不会突然就让那人转了心性做个怜惜性命的善人。况且春闱水深,他自己一脚踏进去尽是人情债、糊涂账一浪一浪汹涌,才没功夫去管李承泽养狐狸这点无关紧要的琐碎事。

如果他自己没有变成这只狐狸的话。

他发自内心地想举着此刻的狐狸爪子大骂贼老天没天德耍弄他,可张嘴只有狐狸嘤嘤唧唧的声音,听着不像骂人,想饿了着...

他发自内心地想举着此刻的狐狸爪子大骂贼老天没天德耍弄他,可张嘴只有狐狸嘤嘤唧唧的声音,听着不像骂人,想饿了着急要吃的。

事实上,李承泽也是如此理解的。

被罚禁足在府的人穿着随意,大红里衣的领子随着抬手招呼的动作微敞,以怀中狐狸的视角得以窥见大片白净的胸膛。

“必安,拿点肉干来。”

坐在棋盘上正擦剑的剑客得了令,利落地收剑入鞘,起身离去。

对照花厅内剩下一人一狐,大抵是狐狸毛皮手感颇好,李承泽爱不释手,揉揉头,捏捏后颈,再好奇地去抓他尾巴。

被宿敌这般玩弄如股掌之间算什么?!

范闲忍无可忍,龇牙一爪子要挥上去,还没碰到李承泽,被剑光的寒芒吓得本能后缩。

剑气未收,几根红火的毛发被割断,飘飘地落在李承泽外衣上。

“必安,你吓到它了。”

李承泽安抚地顺着狐狸的后背,从谢必安手中拿过肉干喂到狐狸嘴边。

“殿下,这狐狸野性未驯,方才险些伤到你!”谢必安有些着急,心不甘情不愿地松手把肉干交出去,想动狐狸的心思却没打消。

“闹着玩罢了,”李承泽混不在意,“野性未驯才有趣,这京都里听话的狗够多了。”

范闲发誓,不是他主动要吃肉干,而是狐狸身体的本能不受他控制。

要不说李承泽是个骄奢淫逸的主儿,府上厨子连肉干都做得勾人,不对,勾狐狸。

他嘴上不停,耳朵却也没闲着,听着主仆二人聊天。

李承泽此人心思深沉,惯会做戏,惯会做假话,但无论如何,在自己信任的贴身护卫面前却是没必要作假的。

京都这几日春闱的热闹,太子朝堂上的动作,甚至是有关宫中那位的消息。

范闲想,贴身侍卫做到谢必安这个份上,也算是登峰造极。若他效忠的主子不是李承泽这个心狠手辣、坏事做绝的人,倒也是一段主仆佳话。

“史家镇的事,范闲查得可有眉目?”

乍听见自己的名字,范闲嘴上一松,肉干掉到地上。

李承泽从小盅里重新拎出一根递给狐狸,谢必安极有眼色地上前捡走地上的扔远,一边回话,“还没,探子回报,范闲担心影响史阐立心态,打算等春闱结束再行调查。”

“也对,”李承泽笑着点头,手上捏狐狸肉垫的手却是加重了几分力道,“小范大人心善,总能体谅别人不易。”

饶是成了狐狸,范闲还是能听懂其中阴阳怪气的讥诮。

他不明白李承泽为何能如此风轻云淡地提起史家镇,那上百条人命于李承泽而言到底又算是什么,扔在地上脏了便要舍弃的肉干吗?还是脚下蝼蚁,碾死多少也无所谓。

嘴里的肉干索然无味,他故意吐在李承泽手边,果然惹来李承泽皱眉的嫌弃之色。

狐狸傲然地扬起头,颇有几分你能奈我何的得意模样。

结果下一瞬就被李承泽一巴掌压下了高昂的头。

狐狸气得扭过脖子要咬人,一柄剑先至,割断了他的胡须。他下意识咬住剑刃。可一只再普通不过的狐狸如何能跟九品剑客的剑较劲。剑刃更进,险些要将他从嘴上下劈成两半,就此开瓢。

“必安。”李承泽懒着声音叫停已经见血的剑,“都说了闹着玩,别动剑。”

谢必安张嘴想要说什么,可李承泽一个冷下来的眼神就让他听话的收了剑。

捡回一条命的范闲心里骂谢必安真不是个东西,连只狐狸也不放过。李承泽说什么京都里的狗,明明全京都最听话的狗就在他身边守着!

“倒真是个机灵的。”李承泽看着半个身子都缩到自己身后,警惕防备谢必安的狐狸,不由嗤笑,坏心思地伸手将狐狸皮毛狠揉得凌乱,饶有兴致地欣赏狐狸的敢怒不敢动作,淡笑着评价,“比他识时务。”

莫名的,范闲觉得李承泽口中那个“他”说的就是自己。

什么叫识时务?与恶为伍,同流合污吗?

他就是不。

春闱的事他不循旧例,李承泽提议的和解他也不答应。

他范闲就是要走自己想走的路。

当然,此刻稀里糊涂做狐狸暂时为强权低头不算,这,这分明是为了探听到老二一党更多机密。

“史阐立那边你继续盯着,”李承泽好捏着竖起的狐狸耳朵揉弄,“史家镇那把火,我要知道到底是谁放的?”

狐狸猛地仰头,耳朵还拽在李承泽手中,被揪得生疼。

可疼痛带来的清醒让他更诧异于自己方才听到的话。

史家镇不是李承泽做的吗?现而今又是在装模作样地找什么真相?

但面对谢必安的李承泽,着实让范闲找不到作伪演戏的理由。

唯一的解释只能是灭镇的大火不是李承泽所授意的。

那能是谁?

李云睿?又或者……李承乾?

李姓皇族这一脉疯子不在少数,再多一个疯子装好人的也不稀奇。

范闲心思百转千回,将几种可能从头到尾细细捋过,却没发现李承泽看他的眼神越发不对。

打量,怀疑,似有答案的玩味,到最后是了然的戏谑之色。

李承泽揪着狐狸耳朵的手缓缓下移,在狐狸还出神之际就掐在了他脖颈上。

玉骨纤白的手掩映在火红的长毛间,用力暴起的青筋像是穿火而行的蛇,危险地吐着毒信。

窒息和瞬间腾空的慌乱近乎同时,让范闲无暇再思考到底是谁在背后犯下灭镇的恶行又脏给李承泽,他扑腾着四条腿,胡乱挣扎着,却在对视上李承泽眼睛的那刻倏然怔住了动作。

求生的本能竟败给被窥探干净的赤裸感。

“范闲?”李承泽声音从容,不疾不徐地噙着笑,分明是问句,却更像是猫逗耗子的戏弄,“这是唱得哪一出志怪乱闻啊?”

范闲觉得这整个世界都是大写加粗的离谱。

他莫名其妙变成狐狸就够离谱了。

变成狐狸还被李承泽认出来简直是离谱中的离谱。

就算是他亲爹亲妈在这,都不敢认吧?

李承泽是不是脑子有病啊?

可眼前黑雾从四周卷袭上来,由不得他反应自己到底是要被李承泽掐死了,还是一场糊涂觉醒,最后看见的只剩下李承泽压着歇斯底里笑着的癫狂神情。

笑声荡开在漫无边际的黑暗里,一遍一遍,越见戚然,惊得他寒意搜骨,猛一个战栗激灵。

再睁开眼时,依旧是天光晴好。

手中东西一时不觉松掉在地上,嘡啷声叫回神志。

范闲低头去看,发现是柄沾着花泥的小铁铲,而自己则是一身王府小厮的打扮。

环顾四下,山石湖光,水榭连廊,重檐宫屋,风吹动金纱软帐在清幽深深春色中招摇。

如此煊赫奢靡的作派,自然还是二皇子府。

“发什么呆呢?”身边人推搡了他一把,“殿下说了,不要真花,快些随我去偏殿扎纸花。”

想来安之这个字取得好,这般曲折荒唐的经历他竟也适应得极好,没有多问就老实跟在那人身后,一路穿行过抄手游廊来到焚香袅袅的偏殿耳房。

隔着水墨屏风,他隐约窥见难得褪去浮华锦绣,素衣白裳的李承泽沉默地立在殿中。

在香火焚烧的烟雾缭绕里,似水晶做的观音偶像。

可惜是李承泽,偏偏是李承泽。

耳房中已有不少在忙碌,有人拆书,有人裁纸,有人扎纸花。

范闲走进细看,发现那被拆的尽是春闱考校的圣贤书,而纸则是祭奠用的黄纸。至于纸花,方才入殿时远远看见殿中火盆里焚的,应当就是此物。

并未弄清眼下状况的他被管事分去裁纸,胜在是简单活计,不如扎纸花那般要手巧。

他拿着未开刃的铁片老实坐在角落里,学着身边其他人的动作一张张将黄纸裁成三寸见方的大小。

管事出去后,耳房里的人三三两两边做活边闲聊起来。

“你说范侍卫到底是畏罪自尽,还是……”那人使了个眼色看向耳房外,并未将话说明白。

“人都死了,还管那些做什么。”

“今日是头七,我听说冤死的人头七还魂,是要回来的。”

原来今日是范无救头七。

范闲总算是明白眼下这些活计是为何,又不免在心里嗤笑李承泽猫哭耗子假慈悲,将人逼死了又来演主仆情深的戏码。

说白了不过是想要自己良心好过。

可笑,他竟然觉得李承泽还有良心。

那厢闲聊还在继续,明显年长些的人长叹口气,“范侍卫即便回魂,也不会找殿下麻烦的。”

“为什么?”

年纪小的那个不明白,又好奇心重,正好随了范闲的意,替他问个明白。

“士为知己者死啊。”

“为什么有人会情愿为别人去死啊?”

“我进府也晚,是听从前的老人说的,殿下曾救过范侍卫一命,加之平日里你也看见殿下待他和谢侍卫如何,这样的恩情,”老者混浊的眼里尽是感慨,“对他们这些刀客剑客来说,是大过一切乃至自己的性命的。”

“可是我还是不懂。”

“不懂也好,好生干活就行。”

小童哦了一声,正要再说话时,谢必安进来了。

先前窃窃私语的声音戛然而止,冷面剑客扫视过耳房中的众人,最后点中独自在角落的范闲,“你,把纸花送到殿内。”

范闲无奈领命,应了声是,端着装满纸花的扁筐跟在谢必安身后进殿。

偏殿装饰得清简肃穆,绕过那扇山水屏风他得以看得更清楚。

四下垂落的黑幡在穿堂风中猎猎,按理来说祭奠灵前应供奉牌位的地方放了一本封皮上名字被血污去的书。

除此之外,便只剩下正中那个焚烧纸花的火盆,时不时爆出几点火星子,叫这殿中不至于全然死寂。

“殿下,新扎好的纸花拿来了。”谢必安行礼,一面招呼范闲捧着纸花奉上。

小范大人做下人还不甚熟练,从前又不是个卑躬屈膝的主,捧着纸花上前的几步要弓腰又弯不下去,一双眼睛直直盯着李承泽看也不知避让。

在李承泽视线扫过来的时候,四目相对,无遮无拦撞上。

那张素白得几乎和衣裳浑然一体,不见血色的脸上,只看罢一瞬,两条秀气的眉毛就拧紧,眸中裹着冰碴的寒光似刃,恨不得在范闲身上捅出九刀十八洞来。

范闲心下骇然,莫名有种当狐狸时被扼住脖颈的感觉。

可转瞬李承泽又变了脸,恢复此前那副古井无波、死气沉沉的模样,挥手让谢必安退下。

范闲松了口气,只当自己是和李承泽敌对惯了,方才错看,正要将扁筐放下随谢必安出去时却被叫住。

“你留下。”

可殿内只有他,谢必安和李承泽三个活人,总不能真是头七范无救回来了。

他纵使心里千万个不情愿,但顶着这个王府花匠的身份,也难违抗李承泽的命令,加之他该死的好奇心作祟,想知道李承泽连谢必安也挥退却留下他要作甚,于是应了声是,重新端着扁筐近前到李承泽身旁。

谢必安是极贴心的剑客,出门时还合上了殿门。

没了风,殿内的黑幡安静下来,连火舌舔舐纸花的声响都变得柔静。剩下李承泽那波澜不惊的声音说起往事。

“范无救的父亲原是夔州转运使门下的一个小吏,意外发现了转运使的秘密招致杀身灭门之祸,范无救侥幸活下来想入京都报案喊冤,讨个公道,结果被仇家一路追杀,最后昏死在我的马车前。我让谢必安出手赶走了那些杀手,将人救回府上时,也只剩一口气吊着。谢必安同我说,这人功夫底子不错,是个练家子。我当时便问他,要不要我救他,我若是救了他,他这条命就得为我效忠。他说他想活,想报仇,求我救他。原本他也不叫范无救,是我救活他,又替他除掉了夔州转运使后才改的,在他双亲坟前改的。”

“名字改得不好,一语成谶,无救无救。”李承泽看着香案上那本书,眼底一层水光泠泠,泛着雾气,沾湿了眼尾,平白叫那唇边扬起的弧度只见悲戚,半分不似笑模样,“范无救是个很笨的人,尽买些酸梨回来倒胃口,还死心眼地要温书去参加春闱,尽管我同他说过无数次春闱水深,他也只乐呵说这不是还有殿下在嘛。”

“我在一日,他便得一日做好为我死的准备。”李承泽语带嘲弄,“也不知他乐些什么,蠢死了。”

“是我断尾求生舍了他,可我这人心坏透了,所以这笔债还是得记在你身上。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他之于我,如同滕子京于你。”

“范闲,如你所愿,我们不死不休。”

一捧纸花抛飞,纷纷扬扬落下。

隔着那些圣贤书页,那些祭奠黄纸,再度对视,范闲确信自己此前并未看错。

李承泽又认出了他,淬毒的恨和杀意,透过这具花匠的皮囊,是冲他范闲而来的。

这听起来很荒谬。

更荒谬的是,李承泽说范无救和滕子京对他们而言一样。

他们怎么会一样?

滕子京是他的好友,是受他牵连丢了性命的无辜之人。

范无救认李承泽为主,为李承泽做事,手中不知沾了多少命债,死……

可滕子京此前在鉴查院做事手中亦有人命。

可李承泽待范无救确也不只是主仆。

范闲恨此刻的理性,这份理性竟然在替李承泽说话,以至于他没办法理直气壮地反驳。

四下黑幡无风自动,张牙舞爪又铺天盖地。

在黑色缭乱中,只李承泽是触目惊心的白。

惨烈,决绝。

他笑着。

如此前那样,在黑雾席卷的视野中大笑着。

笑出了泪花,笑得直呛咳,笑跌在地上,抓着心口蜷成一团。

范闲下意识伸手要去拉他,可黑雾蜂拥而上将其吞没,那点白彻底消失。

这一次,他在雨声再睁开眼。

草药涩苦的味道呛鼻直咳嗽,几声后唤回清明神志,他四下打量。

依旧是王府下人的打扮,范闲琢磨出些门道,自己应当是被困在王府里,换了一副又一副躯壳,始终不曾离开此处。

至于改头换面的契机,大抵还在李承泽身上。

“仔细火候,殿下的药马虎不得。”

范闲头上挨了一下,转头看是个须发白眉的老头儿捏着称药的小金称,方才用称杆尾在敲他,“知道了。”

老头儿佝偻着身子弯腰查看泥炉中的火势,又叮嘱几句后才去检查别处。

闷热逼仄的屋子里一共熬着三炉药,药香随升腾的水雾交织在一起,范闲也不好细细辨别哪炉药是什么,只大概闻出有些安神养心调补的药味。

外面雨点打在檐上,声音催得越发急促。

原本在药斗柜前翻翻找找的老头儿到窗边看了眼,不大灵活的腿脚偏要急走到他身边,凑近去闻砂锅中的药。

“殿下雨天心疾发作得厉害,你这炉药先篦出来送去,转告谢侍卫,睡前的那贴药晚一刻送到。”

心疾?

李承泽几时有的心疾。

范闲手上动作慢了一拍,被老头儿连声催促着快些快些,端着药稀里糊涂地就出了门。

入夜只有长廊连绵的灯火蛰伏蜿蜒在浓稠黑暗中,雨声未停,湿漉漉地裹挟着潮气压得人心口闷胀。

等并不认识路的范闲找到李承泽的寝殿时,托盘里那碗药已近凉,他下意识要用真气去烘热药汤,倏忽想起来这具身子哪里来的真气。

谢必安在门口守着,见他端着药上前,冷脸质问,“今日药怎么送得这么晚!”

“下雨天太黑,找错了路。”范闲低着头,犹在想药凉的事。

“行了,药给我,你走吧。”

谢必安伸手来接药,范闲微微侧身躲过,“谢侍卫,小人略知一些缓解心疾的推拿法子,可否给小人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不待谢必安说话,屋里先一声重物倒地的沉闷声响。

“殿下!”

谢必安转身推门而入,灯火从门洞泄出,冲撞得范闲心下莫名惶惶,顾不得三七二十一,跟在谢必安身后进了屋。

横倒在床榻旁的人影身形单薄,长发凌乱地被冷汗黏在脸上尽是狼狈之色,青紫的唇哆嗦着喊疼,揪着胸口喘不上气般瞪大了眼睛像是搁浅的鱼。

范闲善毒,也通晓医术,认出这是心疾发作,甚至动作更快谢必安一步将人从地上扶起,解开衣裳,半身揽在怀中顺气。

这具身子虽说没有真气,万幸作为药侍随身带有银针。

沿着手上三阴经循经取穴,手起针落,银光点点。

谢必安在范闲下第一根针时,剑便已经出鞘。

见几针下去,李承泽面色确有好转才缓缓将剑归鞘。

“去要一碗参汤来,快!”

范闲纯靠手法震动针柄,迎着李承泽微弱的呼吸行补气之法,呼插吸提,自己则屏气凝神分外慎重。

如此情况,谢必安自然不放心离开李承泽,吩咐外面的小厮快些去取药后又疾步转回屋内。

“回来正好,沿着扎针的经脉,给他喂点真气,一定要慢,别再刺激心脉。”

谢必安看了范闲抱着李承泽的动作好几眼,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按照范闲的话,小心给李承泽灌注真气。

参汤来得及时,加之范闲行针迅速又有谢必安的真气托底,李承泽面色肉眼可见地缓和许多,嘴唇和指甲的青紫之色也逐渐消退。

谢必安轻手轻脚地将人放回床上,掖好被子,下一瞬抽剑而出指着地上取针罢脱力大口喘气的范闲。

“你不是府上的药侍,你到底是谁?!”

范闲对于此等翻脸无情的行径,只能说和李承泽不愧是主仆,他举起双手作求饶状,眼神中却不见畏惧害怕,反而隐隐几分挑衅,“谢侍卫,无论怎么说,方才也是我救了殿下啊。”

“如若不然,你以为你还有说话的机会?”谢必安剑再进一寸,剑气划破了范闲胸口处的衣料。

敢情还得感谢他如此讲理给了自己解释的机会是吧?

范闲拈着剑尖挪开半分,也不再假惺惺喊什么谢侍卫,“谢必安,方才我替你家殿下把过脉,脉数不齐,时而一止,悸动不安,又沉弱无力,乃是气血亏耗之象,这可不是一般心疾。就方才我端来的药,喝个十缸八缸都不见得能治好他。”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能治,”范闲露出笑,“不过你得告诉我,他的心疾是何时患上的,因何患上的?”

剑客是个直脑筋,想法简单,先让范闲治,治好了就杀掉灭口,治不好就问罪处死,左右不会让范闲把话传出去,告诉他也无妨,“是……”

“必安。”李承泽撑着床榻支起半身,低弱一声喝停了谢必安的话,“出去守着。”

“殿下!此人身份未明,断不可留他与您独处啊。”

“我知道他是谁。”李承泽垂眸半敛,正对上范闲。

黑沉沉如水洗石般的眸子厌倦,疲累,惨白的脸上裂出笑,像是上好的白瓷生了隙。

那怎么能算作是笑。

范闲在李承泽脸上见过太多笑,假意的,嘲弄的,讥讽的,疯狂的,唯独此刻,像是有那么一点,一点真心,却苦得没了笑意。

等到谢必安一步三回头地退出屋外,李承泽才再度开口,“为什么救我?”

“你不能就这么死。”

这也是真心,范闲说得坦荡。

“那我该怎么死?砸死在轮椅下,还是被毒药毒死,或者罪有应得,给因我而死的那些人赔命?”李承泽探身凑近,披发素衣,加之面如金纸的脸和阴冷的声音,即便一室灯火煌煌,也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他附在范闲耳边,发丝蹭着范闲耳廓作痒,“可惜啊,我只有一条命,只能死一次。”

“病了就好生养着,”范闲起身,顺势将人推回榻上,“至于那些罪状,自有庆国律法在上裁决。”

“你没懂我的意思。”李承泽被人用被子桎梏着也并不老实,狡黠地眨了眨眼,“方才那句话,是在回答你问谢必安的话。”

他问谢必安什么了?

范闲仔细回忆。

是……心疾。

李承泽的心疾在被他轮椅和毒药吓出来的?

范闲愕然对视上那双了然承认一切,还柔柔笑着的眼睛。

“嗯,也有可能是我作恶多端,老天看不过去。”李承泽善意地提供了又一种解释。

可说话的,和听话的都知道,这世上哪来的老天主持公道。

若真有,从前种种便不至于此。

“我方才把过脉,你的身子积弱已久,并非一朝一夕所致。”

“你还是不够了解皇家,”李承泽笑意越发明媚,若是不仔细听他在说什么,或者忽略病后差极的脸色,单看那笑,端是压过这金纱帐幔,奢靡满屋的国色,美极,又艳绝,“范闲,也莫要将全部的功劳都揽在自己身上,若有一日我下地狱,东宫那位也没少出力。”

听到范闲二字时,熟悉的黑雾再度弥散。

范闲张嘴要回话,可惜那黑雾涌进来堵着嗓子眼一团混沌,呜咽着一个字也说不清楚。

他终于明白了,明白在李承泽身上重启他一次次被困王府的契机为何。

只要李承泽认出他,喊他的名字,他就得换个身份重来。

放任自己沉沦黑雾中时,他忍不住想,下一次,又会变成谁,又会看到怎样的李承泽?

雨终于停了。

信鸽咕咕的叫声让他从昏昧中找回自己。

还是王府的下人,但没有沾满花泥的铲子,也没有苦得咂舌的药味,似乎只是再寻常不过的小厮。

如果眼前信鸽脚上捆绑的信卷落款不是李承乾的云纹印,应当是这样的。

他成了李承乾安插在二皇子府的暗桩。

信中吩咐很简单,只一句话。

「药继予,十日一钱,勿取性命。」

下人房陈设实在简陋,不消片刻范闲就从一个床铺下翻出了信中所谓的药。

是雪上一枝蒿。

还有个更通俗的药名,叫附子。

范闲于用毒一道沉淫日久,几乎不需要多想就能明白李承乾存的什么心思。

附子虽为药,可需久煎祛其毒性方可服用。而附子中毒与心疾发作的症状极其相似,生粉少少加在李承泽的药中,日积月累毒侵心脉,最后便可顺理成章地做成心疾发作,暴毙而亡。届时细查下来,这心疾源头起至他,李承乾大可置身事外。

一箭双雕的算盘,打得真响。

范闲算是明白那句“东宫那位也是没少出力”是何意,他揣着那包附子粉匆匆出门,头一遭在这颠倒离奇的遭遇里主动去寻李承泽。

“我有要事求见殿下!”

被谢必安拦下后,他高声朝屋内大喊。

快剑顺风已不知是第几次这般架在他脖子上,习惯了竟也能做到视若无物。

他早早说服了自己,此番来一是为了告诉李承泽毒粉之事,好让李承泽莫要着了道,最后让他背锅,二来呢,则是为了验证心中关于此番境遇的猜测,症结所在究竟是不是李承泽认出他。

而他似乎自己都没有察觉,在他心底已默认李承泽能认出他。

认出这个身份,样貌,种种都与本尊不同的他。

李承泽趿着鞋懒懒开门走出来时,手中还握着一卷红楼,他倚在门框,站姿全然和端庄没关系,骨子里的矜贵却还是叫人一见挪不开眼。

在谢必安剑刃的寒光中,他们对视,良久才被书卷落地,书脊砸出的动静打破沉默。

“必安,把剑放下。”

谢必安听话地放下剑,却并未收剑入鞘,依旧戒备警惕模样。

范闲才不管这些,三两步上前,捡起红楼递还到李承泽手中,“殿下知晓我是谁?”

“不知。”

抓着红楼的那只手指节因太过用力泛出青白。

范闲看见,也不拆穿,接着问,“那殿下可知我如今是谁?”

“东宫的人。”

李承泽说得云淡风轻,却惊落了范闲揣在怀中正要拿出来的药。

附子粉散落一地,被风扬起,细密如烟尘。

范闲眼疾手快地捂住李承泽口鼻,推搡着人进屋,后面追着谢必安的剑,一阵鸡飞狗跳的慌乱。

“殿下知道我是东宫的人,还敢留我在府上!”

“暗桩而已,太子身边也有我的人,心知肚明的事,何必撕破脸。”李承泽挣开范闲的手,无所谓地拎起桌上的葡萄仰头去咬葡萄串最下面的那颗。

“殿下可知道这暗桩在做什么?”

范闲清楚意识到自己在生气,虽然不明白自己到底在为什么生气。

李承泽显然也不明白,眼里含讥带诮地捡话刺他,“知道啊,下毒啊,就像你做的那样。”

方才说不知道果然是骗人的。

范闲恨恨咬牙,“你将计就计,拿命来玩,想要脏我?”

“此言差矣,”李承泽伸出一根细白的手指摇了摇,那指尖沾着的葡萄汁水淌下,像是青紫的脉络渗了毒,“我要脏,自然该脏给太子,你算什么?”

“李承泽,你好样的!”

范闲觉得自己巴巴跑来说什么暗桩下毒简直是蠢得离奇,合该让李承泽去跟李承乾斗,左右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斗死了最好,他作壁上观谁也不掺和。

可他还是来了。

知晓李承泽活在皇权争斗,你死我活的水深火热中,他不希望李承泽被毒死,也见不得李承泽把性命当筹码。

不管是旁人的,还是自己的。

骤然而起的怒火又骤然落去,大抵是方才吸了附子粉进去,此刻心里竟一阵阵绞着刀子似的疼。

“李承泽,你为何一定要和太子争?为何一定要让兄弟之间走到这样生死相逼的地步?那张椅子,当真比你的性命还重要吗?”

这个问题似乎更蠢。

蠢到让李承泽都发笑。

大红衣袖随着掩唇的动作遮了半张脸,李承泽痴痴笑着,前仰后合好似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旋过身子,下裳如花般灿烂绽开,居中的却是一张笑僵后扭曲狰狞的脸,睫羽上还挂着几点晶莹,“我争,自然是因为我想争,我要争。范闲,你有什么资格来问我为什么?”

像是某种约定俗成的默契,在听到自己名字的瞬间,范闲就知晓他注定等不到这个回答了,他凝视着李承泽,在黑雾卷尽一切以前,明知没有意义,却还是对李承泽道,“你说谎。”

真心想争的人,眼里该是贪婪和欲望。

可李承泽的眼中,有过红楼的风月,有过高高在上漠然的残忍,有过悔,有过狠,唯独没有过贪欲。

就像他在范无救灵前曾见过的那尊水晶像,虽然遍布裂痕,虽然眉眼并不见观音慈悲,可那仍旧是水晶塑身,剔透的,玲珑的,而非污秽腌臜。

李承泽,我瞒不过你,你也骗不了我。

又是风和日丽的大好晴天。

有时天气好,也无端叫人恼火。

范闲看着自己腰间熟悉的佩剑,这世上竟还有比变成狐狸更离谱的事。

他这一遭的身子,是谢必安。

这算什么?

他成了昔日宿敌身边的最后一道人肉防线?

罢了,以谢必安跟在李承泽身边寸步不离的架势,指不定下一瞬就会被认出来又重新换个身份。

可是,李承泽呢?

范闲环顾四下也不见人,只檐角的古铜风铃在微风中铃铃清响。

“谁能逼你?”

熟悉的女声从头顶传来,范闲快步走出廊檐外,抬眼便看见坐在屋顶上红衣劲装的叶灵儿和她身旁猫儿似的蹲坐的李承泽。

该庆幸谢必安这具身子的功夫底子好,即便隔着两丈有余的距离他也能听清二人在说些什么,甚至看清李承泽面上的神情。

“陛下啊。”李承泽低低笑着“我想远离纷争,可他不让啊。在群臣面前说我贤德兼备,十三岁封我为王,十五岁旁听朝政,他不让我离开京都,给我机会结交群臣广结羽党,你让太子怎么想?”

笑问叶灵儿的话其实并非想要回答,他颤着声音似有哭腔又问,“说我不想争,太子信吗?”

形状癫狂的笑声叫那点露出来的柔软真心搅得范闲眼中猩红一片。

“我只能够一步步地往下走,到现在,如果想回头,死无葬身之地。”

声音从高处坠落。

一个恶人的魂灵也在坠亡。

叶灵儿不懂,还在问为什么。

范闲心里的答案却和李承泽近乎同时。

“让我做太子的磨刀石啊。”

可他不是石头啊。

是活生生的人。

范闲仰头望着那个蹲在屋顶上,望向远方眼中却尽是寂寥的人,脑海中不受控制地蹦出一句又一句李承泽同他说过的,如今回想起来真心掺在假意里,分不清道不明的话。

“做儿子最难就是在皇家。”

“我所做的种种,皆为求生。”

……

原来真的,只是求生吗?

原来也是被逼无奈吗?

可为什么他能明明白白地将这一切剖白给叶灵儿,却不肯这般看着他的眼睛,和他诚恳交心呢?

这样计较又别扭的心思让他盯着屋顶上的李承泽一瞬不瞬连眼也不肯眨。

太过赤裸灼灼的目光终究是惹来李承泽的注视。

那只猫儿习惯性地偏头打量他,在他的眼里似乎寻找什么,找了许久方才找到,瞳眸微缩,身形一怔险些从屋顶摔下。

“殿下怎么了?”

叶灵儿一把捞住他的胳膊往回,行侠仗义的女侠虽然对李承泽的话将信将疑,总归还是存了恻隐之心,故而生出关切。

“没事。”李承泽用一贯温和的笑颜作掩,眉眼盈盈,“方才说到哪了?”

“我问殿下为何要同我说这些。”叶灵儿重复着自己的不解。

天光和李承泽的回答一并落下。

前者晒得眼皮滚烫,后者凉得透骨针扎似的疼。

“你我婚约在身,既然无法反抗,这后半生你我二人就是命同一体,如果这世上,一定要找一个人敞开心扉,应该就是你啊。”

那个在清街无人寂静处,冲他喊“不谈国事,谈风月”的人,如今唯一能敞开心扉的人不再是他。

或者说,从头到尾都没是他过。

他们之间有的,是他那句“李承泽,我不和解,”是范无救灵前那句“范闲,如你所愿,我们不死不休。”

李承泽真是这天底下再坏不过的人了。

做坏人还要惹他不忍。

这一遭一遭的经历,看见的,听见的,他哪里还有不死不休的决然,又算是如了他哪门子的愿。

叶灵儿走了,李承泽还在屋顶坐着,托腮凝视着远处,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到庭前落花拂了范闲半身,他垂下眼眸再度看来。

“谢必安去哪了?”

范闲喉头几番上下滚动,干瘪地吐出回答,“我走了,他就回来了。”

“那你要怎样才会走?”李承泽提着裙摆摇摇晃晃地往搭在屋檐旁的梯子上去。

像只红色的蝴蝶。

漂亮的,翩翩欲飞。

范闲不合时宜地想着其他,甫一回神就看见没好好穿鞋的人踩在梯子上脚滑欲摔。

说不清是这具身子的本能,还是他的下意识,飞身将李承泽抱在怀中的那刻,他脑子里闪过无数前世看过的烂熟偶像剧。

慢放的镜头里漫天落花,空中转圈的男女主望望含情脉脉地四目相对,继而两生欢喜,有了后面缠绵悱恻的故事。

可惜他们不是男女主,也没有含情脉脉,更是早早没了两生欢喜的机会。

李承泽落地站稳的第一瞬间就推开了他,“你要怎么才会走?”

“只要你喊我的名字,我就会走。”

“范闲。”

李承泽没有分毫的犹豫。

落花依旧飘飘旖旎。

可故事却到此戛然而止。

范闲二字成了他们之间的句点。

黑雾聚而复散,他又有了新的身份。

做王府的厨子时,他鬼迷心窍地巧思给李承泽做糕点,结果那糕点喂了鱼,李承泽笑问他会不会毒死满池的锦鲤。

做书房伺候笔墨的小厮时,李承泽写了一页又一页“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而后付之一炬,在猎猎火光中问他斯人是何人。

他以不同的身份穿行在李承泽禁足的这段时日里,见到了一个又一个李承泽,赏花品茗百无聊赖的闲适自在,算计太子搅弄朝堂的手段百出,又或者是被心疾折磨得整夜难眠的辗转反侧。

若说一开始他还想尽办法要摆脱这光怪陆离的颠倒遭遇,眼下却换了心态。

像是黑暗中一场没有图纸,没有参考的拼图游戏,他在找寻,在试图拼凑一个完整的李承泽,却又永远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拼凑完整,所以不断地有下一次,下一块。

而不知为何,李承泽认出他的反应似乎也在一次次变慢。

那个连他做狐狸时,都能一眼叫出他名字的李承泽,变得犹疑,变得试探,喊他名字时也不再笃定。

又一次从黑雾中醒来。

熟悉的爪子和一身火红的皮毛。

怎么又变回了狐狸?

狐狸就狐狸吧。

范闲好心态地往李承泽怀里拱了拱,圈着尾巴给自己找到个舒服的姿势趴下打盹。

“吃了便睡,睡醒就要吃,这哪是狐狸,分明是头猪。”李承泽揪着他的耳朵揉捏。

范闲充耳不闻,心安理得地做起狐狸,鼻子凑在李承泽腰间去闻那装有安神香的香囊。

很好,还没被加东西。

狐狸睡回去,闭着眼,用爪子扒拉着李承泽拿在手里的红楼。

李承泽摁下狐狸作乱的爪子,故意恶声恶气地警告,“抓坏了把你做成肉干抵钱再去给我买一本。”

我不仅能给你买一本,还能给你写后续。

范闲晃了晃蓬松柔软的大尾巴,正值换毛期的尾巴霎时如蓬羽纷飞,狐狸毛糊了李承泽满脸满身。

这下才是真的要变成肉干了。

“必安!”李承泽挥手散去眼前的浮毛,大声朝屋外喊,“传浴。”

谢必安得令,来得快去得也快。

狐狸趁着李承泽说话的功夫悄无声息地挪出去还没两步远,就被李承泽捞着腰抓会怀中,“你故意的,是不是?”

眨巴着一双黑溜溜眼睛的狐狸满脸无辜。

一人一狐对峙,到底还是人坏心眼子多。

“你也该洗洗了,不洗干净你身上这些毛,就给我滚下榻去。”

天地良心,这换毛一茬又一茬,哪里能洗干净?

狐狸唧唧嘤嘤地申辩着,还伸着爪子去扒拉李承泽的衣袖,却被后者无情挥开。

终是没能逃脱洗澡的命运。

替他搓洗的小厮人还怪好心,知道李承泽近日里总爱玉兰,洗完还用玉兰花油给他梳毛,而后将一个散发着玉兰香气的狐狸送回李承泽面前。

真是谢谢了。

范闲无语地想翻白眼,觉得狐狸做到这个份上实在憋屈,转念才想起自己并不是真狐狸啊。

更憋屈了。

但显然,无论是刚洗干净不会掉毛的狐狸,还是好闻的玉兰花香都让李承泽更满意,他头发还湿着,披在身后又沾湿了寝衣,薄薄一层布料,被初夏的风吹过便贴着皮肉勾勒出腰肢线条。

色狐狸的眼睛被擦头发的软布遮住,身子忽而腾空,耳边是李承泽因心疾凌乱的心跳,和轻快的声音,“出去晒太阳。”

惯会享受的人晒太阳的阵势自然也不会小。

铺锦缎的美人榻横在庭前的粉雾白云,绿意间错的合欢树下,各式摆盘漂亮的糕点瓜果错落放置在美人榻旁的长桌上,另一边则是沸炉烧水,有手艺娴熟的烹茶师傅为了李承泽钟爱的那盏玉露茶温杯洗盏地不停忙碌。

剑客也没闲着,拿了小扇节律有序地扇着还在滴水的长发发尾。

至于范闲,狐狸什么也不用做,趴在李承泽身边无忧无虑地晒太阳就好,或许还能找个好位置,让一身刚洗过,手感极佳的蓬松皮毛供李承泽揉弄。

这当然不是卖身求荣。

是识时务者为俊杰。

李承泽有午后小憩的习惯,特配的玉露茶里也掺了些安神药,他揽着狐狸在怀中当软枕,刚晒干满是阳光和洗头汤草药香气的头发权且做被,和飘旋而下的合欢花序盖了半身。

狐狸尾巴悄然缠上细白的手腕,尾尖沾着的一扇合欢花,被风扬起,又飘飘然落在李承泽掌心。

没有夜半惊醒的梦魇,没有突然发作的心疾。

天光正宜,初夏庭院花开静谧,咕嘟咕嘟沸腾的水声里端是一场好眠。

狐狸想,就这样也好。

范闲醒在一阵颠簸中。

脖子僵硬得生疼。

盈鼻的玉兰花油香气也散得干净。

可分明这次李承泽还没喊他名字啊。

“大人,你醒了?我们马上就快到了。”

范闲闻声僵硬着脖子转头,正对上王启年总乐呵笑着的脸。

“王启年?”

“是我啊,大人,”王启年有些摸不着头脑,“你是不是这几日春闱累糊涂了,我们马上到家了,你好好休息。”

“春闱?”范闲从混乱的记忆里捋出头绪,“现在是春闱结束,我要回府休息?”

“对啊。”王启年越发觉得奇怪,松开一只驭马的手探范闲的额头,“大人你是不是累病了,这可不行,我带你去医馆。”

“没病,就是睡迷糊了,”范闲躲开王启年的手,“先不回府了,改道,去二皇子府。”

自家大人肯定是病了。

王启年确信。

“这,二殿下禁足在府,大人你去了也是吃闭门羹啊。”

“那为什么叶灵儿能……”

后面的话突然止住。

叶灵儿是李承泽的未婚妻,即便是越矩入府探望老二,也是人家你情我愿的事,宫里赐下婚约的那位自然是睁只眼闭只眼。

他冒然前去,有什么立场,又以什么身份?

话不投机半句多,不肯和解的仇敌吗?

范闲一时丧气地垂下头,“那替我买些狐狸爱吃的肉干送去老二府上吧。”

“买这个干嘛?”王启年开始盘算京都哪里有治脑疾的神医。

“老二不是养了只狐狸吗?”

“大人你这是哪听来的消息,小的没听说过啊。”

“李弘成送他的狐狸啊,红狐,尾巴很大。”

“大人,咱要不还是去医馆找个大夫瞧瞧吧。”

两人拉扯几番都无法说服对方,最后还是王启年直接,干脆将马车赶到了靖王府找李弘成当面问个明白。

原本就因为袁梦的事有些怵范闲的李弘成在咄咄逼问之下简直欲哭无泪,“我真没送过狐狸啊,要不,要不我明日送一只去?”

范闲感觉哪里不对,可又说不上来具体怎么不对,去而复返叮嘱李弘成,“记得,要红的,尾巴很大,毛摸起来很舒服的那种狐狸,尾巴尖是黑的。”

“知道了。”李弘成想把人送走,连声应好。

可范闲不肯轻易罢休,非要人重复他的要求一字不落才满意离去。

目睹全程的王启年当晚就给他家大人煎了一海碗的药,还贴心地配了佐药压口的蜜饯。

“对了,药。”

范闲猛拍大腿站起来,掀翻了药碗,溅了一身的药汤也顾不得,轻功施展飞檐走壁就要夜探二皇子府。

好在王启年轻功了得才堪堪将人拦下。

“大人,虽说范无救死了,但谢必安还在,他要是发现你,你两打起来,二殿下再去御前告你一状,吃不消啊。”

范无救。

范闲听到这个名字身形一僵。

现实过得混沌,那场颠三倒四的梦境里的话却字字清晰。

那个天光好得过分的午后大抵就是最后的温存。

醒过来的他们,是宿敌,是仇人,再没了一张榻上懒晒太阳的机会。

月色兜头浇得清醒,遍体生凉,范闲望着近在眼前的王府,望着居中那灯火隐隐的主殿。

李承泽总是梦魇,睡不安稳,也不知今夜如何?

夜风沉默呼啸,卷着一小扇合欢花序飘出深深庭院,飘出四方围墙,飘落在他手中。

“老王,寻个身份干净的,擅长治心疾的大夫送到二皇子府。还有北齐皇帝送的那几瓶苦荷大师炼的补心丹也一并送去,就说,就说……”能在朝堂上怼得群臣哑口无言的小范大人一时也失了巧舌头,喃喃重复了几遍,最后唯有颓然,“就说皇家别院那日是我莽撞,给殿下赔罪。”

“大人这是,要跟二殿下讲和?”王启年好奇到底是什么梦做得不对,让他家大人转了性。

范闲背身对着王府,月色将影子拉得格外长,他踩在影子里,一脚深一脚浅,总也没有尽时。

“我与他,和解不了。”

即便他知晓史家镇大火并非李承泽所为,知晓李承泽被逼无奈种种,可已有太多彼此在意的命债横亘在他们之间。

合欢花序重新散归风中。

哪有什么合欢?

朝堂上自林相告老,局势越发扑朔迷离。

原本该因主子禁足而风头暂歇的二皇子一党得了信阳那位的东风,依旧小动作不段地找太子党的麻烦。

新晋权臣小范大人则活脱脱刺猬附体,势要把孤臣做绝,不仅又呈了份李承乾名下贪污官员的名单,还发疯似地查六部,查都察院,甚至是查鉴查院自己的老底,当然,也没放过从前势不两立的李承泽。

前日他参都察院畏权渎职,忝为言官,昨日他上折状告太子门下户部员外郎克扣边军粮饷,今日又有本启奏,说二殿下在京郊修的别院侵占农田。

就连庆帝也摸不清范闲是个什么路数,接连在御书房召见几次,敲打范闲要知进退,有分寸。

小范大人腰背挺得笔直,青竹一般任尔东西南北风不动摇,字字说得慷慨激昂,斩钉截铁,“臣的进退,就是违法必究,执法必严,臣的分寸,就是绝不容许任何人挑衅庆国律法的威严。”

庆帝突然有些怀念林相那个老狐狸在的时候,懒得再听范闲这些耿直忠言,挥退了人继续擦拭他新锻的箭簇。

如此秉公执法的小范大人,回府却利落易容换了身装扮,成了位身形佝偻,白发苍苍的老者,挎着百药箱叩响了二皇子府的大门。

王启年送到二皇子府的大夫都被拒之门外,别无办法的范闲自只好己乔装打扮前去冒险一试,却不知怎么入了二殿下那矜贵的眼,得以留下。

早朝那封折子传到李承泽耳中,想必又要惹得心疾发作闹上一场。

范闲早早备了药,赶在李承泽听谢必安汇报今日朝事之前将药奉上。

大抵药太难喝,李承泽看他的眼神藏刀,几多怨怼。

对此他也有准备,笑眯眯一副和善老人慈爱后生的模样,从怀中摸出油纸包,里面是糖莲子。

李承泽含着糖听谢必安说起自己被参的事,将糖咬得咔咔作响,活像嘴里的不是糖,而是范闲那身讨人嫌的倔骨头。

如此诡异的相处,直到李承泽解了禁足还朝也并未有所不同。

明面上寸步不肯退让的死对头,私下里清风明月看过了一窗又一窗的昏晓,哄着喝了一碗又一碗的苦药汤子。

范闲依旧藏在别人的身份,好似颠倒梦没醒,只要李承泽不对他喊出那个句点般的名字,他们就还能在风声鹤唳中偷取一隅安稳。

可也仅此而已。

范闲不来的日子里,李承泽总爱将药喂给庭前那株合欢树。

合欢树喝了太多不对症的药,枯死在了又一年春。

京都里兵荒马乱地闹过一场,接连死了好些人。

这其中包括那位金尊玉贵的长公主,还有那位从前被庆帝评价为宽懦板正的太子。

下一个,按理来说该是骄奢淫逸的二皇子。

可范闲在大东山上得了令,要尽可能地留老二一命。

小范大人怀揣着圣谕和私心叩开二皇子府大门时,李承泽已等了他许久。

被一碗安神药药倒的叶灵儿横倚在从前他做狐狸时躺过的那张美人榻上。

李承泽指了指她,面上温吞笑着,开口更是柔情,“小声些,别吵醒她。”

范闲坏心思地踩断一截枯枝,声响不算大,但也决然不小。

叶灵儿没醒。

他挑了挑眉,似乎是得意,像只扬起脑袋的狐狸。

可今时今日的李承苍泽并未想从前对狐狸那样,一巴掌摁下那高昂的头,莞尔笑颜在天光灿烂里温柔得做了水,握不住也留不下。

又咬下一粒葡萄,在嘴里细细咀嚼。胳膊撑在身后,人也顺势后仰,如瀑的长发披散,逶迤在地上如黑蛇,露出的纤细脖颈上攀缘着因心疾日益加重而怒张的青色脉络。枯树枝桠的光影在他面上游弋,他闭眼似在听风,又似在等待某个宣判。

“你不会死的。”范闲转述庆帝的口谕,又偷偷改动了几个字更添温情。

李承泽往嘴里再送了一粒葡萄,耐心地嚼完,吞咽,才慢吞吞地拖着调子开口,“那我要怎么活呢?被圈禁在此,靠着叶家女婿的身份苟延残喘。等新皇上任,叶家也遭了忌惮的时候,我再和叶家一起下黄泉,你说,这是不是我往后的人生?”

“不,不会的。”范闲倏然起身一把抓住李承泽的手,“我会帮你,等这阵风声过去,我帮你假死,从京都抽身,天大地大,你想去哪里都可以,你想怎么活都可以。”

李承泽睁眼,睫羽上细碎的阳光洒了一地,淋漓在眸中,星星点点地缀着笑,“范闲,这算什么?你的不计前嫌、宽宏大量,还是看我落魄可怜的施舍?”

“我没有!”范闲急声反驳,却又吞吐磕巴,“我……我就是,我,我是想帮你。”

李承泽笑得整个人都发抖,惊得一夜荒败的苑子里四下鸟禽飞散。

心疾适时给这位不知收敛的主人一些提醒,他才捂着胸口喘着粗气停下笑。

“我知道,我知道的。”

那双黑沉眸子里曾经的锋芒被水光温软,竟叫范闲看出几分真切的感谢来。

“我自诩聪明,自以为手握不少助力,有一争之力。结果到头来,不过是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笑话。”李承泽撤了支撑,仰躺在地上,伸手去抓并看不见的光影,或者说是暖意,“明白叶家联姻只是那位给我早早设下的死局时,我也想过自救,可我救不了啊。我什么也没有,只能手足无措地傻傻看着一切发生,等待着此刻,也等待着你。”

“等我?”

这着实在范闲意料之外。

“对啊,等你。”李承泽手指点了点,“等你来陪我喝完这最后一碗药。”

什么药?哪里来的药?

范闲耳中爆发出尖锐一声鸣叫,上前一把夺过李承泽手中的葡萄放在鼻下仔细嗅闻,“你服了毒?!”

李承泽应景地呛出一口黑血,笑得越发和煦,“在你进府之前,现在毒素入了心脉,应该是救不活了,你知道的,我有心疾。”他用袖子揩拭,反倒抹开,到处是黑红,愈发惨烈模样,“范闲,我的糖莲子呢?”

果然,他果然还是认出了他。

那个连他变做狐狸都能认出来的人,怎么会被易容术骗过。

自欺欺人的戏码再演不下去。

范闲不死心地去摸李承泽的脉,如他所说,毒素入心,救不活了。

“如果我不是我,”范闲哽咽着,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吐,“你会怎么认出我?”

李承泽艰难撑着身子坐起来,用自己沾了血的指腹擦拭范闲眼角的湿润,染出大片淹红,四目相对里颇有几分温情脉脉,连语气都温柔得像是情人低语,“你恨我啊。”

“所有人里,你最恨我。”

温热的血喷溅在眼前,触目所及尽是猩红。

范闲本能地抱住脱力向后栽倒的人,抱在怀中轻飘飘的一把伶仃骨,仍在吃力地一字字解读那句恨。

所以是恨,让他一次次重来,留在那场颠倒混乱的梦里。

是恨,让李承泽在每一次的对视中窥见皮囊之下的他。

他的恨赤裸张扬。

那他的爱呢?

小范大人向来聪慧,举一反三。

能让李承泽认出来的是恨,那数不清的重来里让李承泽迟疑的,犹豫的,不敢确信是他的,是他明知无果的爱。

从循环往复的命运里挣脱出来,除了痛苦,一无所有的爱。

是啊,他已然清楚意识到自己对李承泽怀揣着怎样的心思。

不够早,也不够晚。

既没能早到和李承泽握手言和,也没晚到浑浑噩噩骗自己一辈子。

“我走后,替我照顾好母妃和灵儿,”李承泽没了咯血的力气,随着胸膛单薄起伏,汩汩的血止不住地往外流,濡湿衣襟,洇在范闲掌心,“母妃多半是要被打入冷宫的,你多照拂一二,灵儿,灵儿是个好姑娘,别让她被我拖累。还有后院那只狐狸。”李承泽眯眼笑起来,即便满脸黑血可怖,那笑也在天光下好看得残忍,“劳你替我养着。”

早已死去多时的树上最后一片枯叶飘落。

沾着血,溅着泪,终归泥尘。

范闲将昏睡的叶灵儿交给等在王府外的宫典,又回后院找到了那只皮毛红火的大尾巴狐狸。

狐狸正大快朵颐地嚼着肉干,范闲揉了一把,确实手感极好。

连狐狸带王府负责喂养狐狸的下人一并带回自己府上,他单独辟出一间院子,安抚那诚惶诚恐的下人不必害怕。

“和以前在王府一样,你只要照顾好它就行,旁的一概不用管。”

下人唯唯诺诺地点头。

范闲也知道京都这场风雨吓坏了不少人,左右这间院子,这只狐狸的安稳他还罩得住。

“对了,”临出门前,他忽而想起什么,转头问,“这狐狸叫什么?二殿下给它取过名字吗?”

下人扑通跪倒在地,抖着身子连连磕头,支支吾吾也没个正经回答。

范闲实在无奈,自己有这么可怕吗?

“随口一问,没名字也没关系。你照顾好它,缺什么尽管找我。”

叛乱的几位罪魁祸首死了,可留下的一摊子乌遭事还等着范闲去处理。

一连半月,将自己埋头公务之中的小范大人俨然食不离案,寝不释卷,卷得底下人苦不堪言。

王启年比之旁人多知道几分内情,明白范闲是在逃避,不肯让自己有半分闲暇去想故人旧事。可到底凡人肉身,也不是铁打的身子,哪能日日这么点灯熬油地煎熬。

好言劝了半日,范闲总算是松口歇歇,底下人也大喜过望跟着松了口气。

王启年架马车将他家大人送回府邸,还不忘意有所指地叮嘱,“大人,日思夜想,也许有人在梦里等你,好生睡一觉吧。”

他才不肯入我梦。

范闲嘀咕着,迈进家门却并未依言回卧房安寝休息,反而折到了狐狸院子外,也不进去,就隔墙听着院子里嘤嘤唧唧的狐狸叫。

比他叫得还聒噪。

风起,木叶声潇潇。

他听见院子里那下人声声喊着狐狸的名字。

“闲郎,闲郎。”

竭力想笑的一张脸上皱巴巴地淌下无言泪。

闲郎闲郎。

今岁秋日来得太早,秋风瑟骨凉。

再不见,好天光。

————end

七月快乐~发个小刀~

我女扮男装在军营里当了十二年的兵痞子,突然得知自己是刺史大人家的真千金。

假千金啜泣着抓住我的袖子摇晃:「阿姐,我自知鸠占鹊巢,只求你不要抢走父母兄长对我的爱。」

她不知道,我根本不想抢她的爱。

我只想给我的兄弟们搞点军饷。

1

刺史要找我的消息传到军营时,兄弟们都很紧张。

他们问我:「木头,你闯啥祸了?怎么都闹到刺史大人那里去了?」

结果刚被领进去,我还没来得及行礼,一个浑身绫罗的贵妇人就冲了过来,抓住我左看右看:

「这眉眼、这轮廓,与我年轻时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囡囡,娘亲没想到此生居然还能找到你……」

眼见这位夫人就要哭起来,在她身后,一袭官袍的刺史赵大人则相对......

眼见这位夫人就要哭起来,在她身后,一袭官袍的刺史赵大人则相对没那么激动。

或者说,原本他可能也是激动的,但此刻见到我本人,激动立刻变成了深深的失望:

「我赵东至的女儿竟然会变成如此模样,让我赵氏家风何存,简直颜面扫地啊!」

我打量了一下自己。

一身旧铠甲,虽然常洗,但缝隙里到底是有洗不干净的血迹和油污,看起来脏兮兮的。

昨夜刚跟流寇作战,因此我脸上也挂了彩,左眼一块熊猫似的乌青,右脸一条长长的血痕。

像条摸爬滚打的流浪犬。

而在我对面,则有个和我形成鲜明对比的女孩。

她一身鹅黄襦裙,皮肤素白,纤纤细腰如弱柳扶风,一副娇柔温婉的世家闺秀模样。

此刻,她瑟缩在一个年轻男子的身后,一双雾气朦胧的眼睛含着泪,一副又想打量我又害怕的模样,叫人看上去分外怜惜。

果然,那个年轻男子护住娇弱的少女,看向赵刺史。

「父亲,清清才是你和母亲亲手养大的女儿,也是继承了赵氏家风的闺秀。」

他这样一说,原本抱着我哭泣的赵夫人也像是被提醒了,立刻松开我,上前揽住娇弱少女的肩:「清清,你莫怕,就算找到了姐姐,娘亲也不会不要你。」

赵清清再也忍不住,她「嘤咛」一声,扑进赵夫人的怀里哭起来。

赵夫人搂着她,眼圈也红了,赵大人和年轻男子也围在她们身边不住地安慰。

一家人抱在一起,衬托得我像个十足的外人。

我也不生气,自顾自地摸了块点心,在旁边听着他们时断时续的哭诉声,把事情大概地捋清了——

这四位,分别是赵大人,赵夫人,他们的儿子赵烁,以及鸠占鹊巢的假千金赵清清。

十七年前,负责给赵夫人接生的婆子用自己的孙女偷偷地换下了我,然后把我扔在了雪夜的街头。

这位接生婆的孙女,也就是赵清清,被当成赵大人与赵夫人的女儿,在赵家过了十七年金尊玉贵的娇养生活。

直到那接生婆去世时神志不清,不慎说出了这个秘密,赵家才知道她是个假的。

但养了十七年的女儿,已经有了很深的感情,再加上身为真女儿的我当年被扔在雪地里,大概早就死了。

因此赵大人和赵夫人努力地想要宽慰自己,忘却此事。

没想到竟然在青州的军营里找到了我。

我估计,赵大人看到我这么个兵痞子的时候,大概很希望找错了。

但我的鼻子和嘴长得像他,眉眼和轮廓像赵夫人,他们又进行了滴血验亲,验证我的确是他们的亲闺女。

血浓于水,赵大人和赵夫人终究还是决定将我接回府。

从此之后,赵府就有赵清清和赵木槿两位小姐了。

2

我服从安排,麻溜儿地回帐篷收拾行礼。

东西不多,一柄剑,一个口粮袋子,一副铠甲,几块立功后将军赏我的银子。

兄弟们在旁边儿啧啧称奇。

「我就说木头是女的,你们非不信。」

「我没不信,我的意思是无论木头是男是女,她都是咱的兄弟。」

「切,人家木头现在要去刺史府里吃香喝辣了,人家稀罕你这么个兄弟?」

「哎,木头真是好福气,刺史大人家应该一天包三顿饺子吧?还是肉馅儿的。」

我瞧着这帮泥腿子大兵。

他们也傻呵呵地笑着看我。

每个人脸上都有菜色,今年军饷吃紧,大家的口粮都不够,将军去朝廷要了许久的粮,没要到。

冬天到了,大家的袄子都破了洞,露出薄薄的棉絮,也没钱换新的。

北风一吹来,所有人都冻得缩着脖子打哆嗦。

饶是如此,此刻他们看着我,脸上都是真心地为我高兴。

过去的十二年里,我们在战场上给彼此挡过刀,扛过箭,以命换命。

我背上我的小包裹:「兄弟们,我走了。」

他们乐呵呵地挥手:「记得写信。」

我坐上了赵府的马车。

里面铺着松绿缎面的被褥,放着银红苏绣的坐垫,金丝手炉烧着银炭,一室暖风熏人欲醉。

我忽然想起了将军曾给我们读的诗。

他说:「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心里一动,我望向马车的另一侧。

与我同乘一车的人是赵清清。

她身着华美罗裙,披着雪白狐裘,有些厌恶地看我一眼,将身子挪远了些。

只有我们二人的场合,她不再是那副娇弱的模样,对我的敌意溢于言表。

「你不会以为你是亲生的就能怎样吧?」赵清清冷冷地开口,声音有些尖利,「赵府世代为官,乃是上等名流,你这样的粗人,怎配做赵府的小姐?」

赵清清说了一大串,我只是沉默。

不是我在忍让她,而是在我的人生中,动口舌实在是件毫无意义的事情。

就如两国交战,双方的言官吵个昏天暗地又能如何。

最后比拼的还是谁的拳头硬,谁的实力强,谁的手中有实打实的兵马。

赵清清见我不理她,更气了。

到了赵府门口,她要下车时,突然直挺挺地栽了下去。

赵烁,也就是我血缘上的那位亲哥哥,原本从前方的马车上下来,一回头看到这一幕,连忙赶了过来。

「清清,你没事吧?」

赵清清脸色苍白,捂着脚踝,杏眼一眨,大颗大颗的眼泪砸了下来。

赵烁慌了:「清清,你可是伤到了哪里?痛不痛?」

他的声音很快地把赵刺史和赵夫人也引了过来。

等到一家人都围在她的身边,赵清清终于开了口。

她抽泣道:「刚刚我要下车,不知怎的后面突然传来一股力道,我便跌了下来……」

她话音未落,赵烁已经横眉立目地望向我:

「赵木槿,你竟然推清清?!

「我知道你流落府外吃了许多苦,心里必然有怨气,但何苦对清清发作?当年清清也不过是个襁褓中的孩童,又不是她害了你,你为何要这样针对她?」

赵烁动怒时,赵清清已经踉跄着膝行上前。

她拉住赵烁的袍角,无助地落泪。

「阿兄,姐姐她定然不是有意的,想必是在军营待了太多年,从未坐过马车,不知道下车的规矩,所以才会撞到我。

「而且姐姐怨我也是应该的,毕竟害姐姐流落街头的人是我祖母,虽然我从未与这位祖母有过什么接触,但既然有血缘之亲,她作下的孽也理应由我来偿还……」

赵清清哭得声噎气堵,涕泪涟涟。

赵夫人在旁边发急:「清清,你身子不好,怎能禁得住这么跪在雪地里?快起来!」

赵清清摇头:「姐姐不原谅我,清清不会起来的,清清要向姐姐赔罪……」

大概身子的确娇弱,赵清清还未说完,便晕倒在了赵烁的怀里。

赵烁急得将赵清清一把打横抱起,往府里冲:「来人!快叫太医!」

赵夫人急急地跟在后面,看着脸色苍白的清清,不停地落泪:「我可怜的女儿,怎么天意如此弄人,让她遭这样大的罪……」

赵刺史失望又厌恶地看我一眼,一甩袍袖,转身跟了上去。

我一个人被抛弃在原地,雪花从天上飘下,寂静地落在我的肩头。

不得不说,还是有那么一点伤心的。

我一直知道自己是个孤儿,如今突然被亲生父母找上,虽然看出他们并不靠谱,但可能到底还是对获得亲情抱有了一丝念想。

如今这丝念想也终于没了。

但我总共只伤心了一瞬。

下一瞬,我瞄到了大堂里摆的果子。

颗颗红艳饱满,一看就汁水充足。

青州这样的苦寒之地没什么新鲜水果,这种一定是由官道上快马加鞭地送来,专供刺史府享用的。

我问下人:「我能吃吗?」

下人本来等着我痛哭,结果冷不丁地等到这么个转折,结结巴巴道:「能、能的……」

我:「好嘞!」

我吃了几颗,又偷偷地揣了一大把。

赵府真有钱。

有钱真是好。

全府的人都乌泱泱地往赵清清那边赶,我被冷落了,没人注意到我。

于是我正好趁乱翻墙出去,赶在集市收摊前把果子都卖了。

卖了二两银子,买了好几头大肥猪。

我找了辆马车把捆好的肥猪都搬上去,嘱托马夫送去军营。

想了想不放心,还写了封信叫他一同带去。

信上说:

【兄弟们,见字如面。

猪到了就快点杀了吃,千万别像上次逮到的那头羊那样,不舍得吃,结果越养越瘦。

放心,有我在赵府,咱们以后顿顿开荤!】

3

赵清清来看我时,我正在琢磨着怎么把院子里那棵景观树卖掉。

这树能给全军营的兄弟们一人换一件暖和的冬衣,这样他们就不必再受冻疮的折磨。

但问题在于太大了,我一个人确实不知道怎么运出府去。

赵清清走进来时,正好看到了我孤零零地坐在树边、愁眉不展的模样。

她勾唇一笑,志得意满道:「怎么样,这下姐姐信了吧?」

她来到我身边,弯腰凑近我的耳朵,呵气如兰:「你根本抢不走父母和兄长对我的爱,我只要略施小计,一切就都是我的。

「鸠占鹊巢又如何?我只恨当初祖母心软,没有立即掐死你。」

她阴冷地说完,又是粲然一笑:

「不过你活着回来也没关系,赵府唯一的千金仍然只有我,你这样的粗人如此上不得台面,所以父母把你丢在这最偏远的小院里,根本不愿见到你。」

我气定神闲地望着她,很想告诉她,这个小院特别好。

因为偏远,所以丢了什么东西也不会被发现。

这些天我已经把好卖的东西全卖了,攒了一大笔银子,拿去换成了银票。

赵清清还想继续说下去,赵夫人房里的丫鬟突然走了进来。

「二小姐也在啊。」丫鬟看到赵清清,施了一礼,随即转头望向我,「大小姐,本月十五便是你的生辰,夫人已备下宴席,邀请城中的名流女眷都来参加。」

赵清清一怔,随即眼底滑过一丝戾气。

过去的十七年里,这个生辰宴是独属于她的。

她顶替了我的一切,自然也顶替了我的生辰。

但其实这一天是我出生的日子,与她无关。

好在那丫鬟随即转头对赵清清道:「二小姐也一同参加宴席,夫人说了,以后这日子就是二位小姐共同的生辰。」

当着赵夫人丫鬟的面,赵清清露出一个温婉的笑容:「清清多谢母亲。」

回头望向我,赵清清的眼神中再次浮现出戾色。

我知道,她要使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折腾我了。

果然,临近宴席开始时,我发现夫人为我准备的裙子被撕了一条大口子。

新分配到我房里的丫鬟小桃急得掉眼泪:「这可如何是好,咱们没有别的裙子出席宴席了啊。

「下午只有二小姐来过,这裙子定是她弄坏的。

「小姐,咱们快去夫人那里解释清楚,让夫人再赐一条裙子吧!」

我摇摇头:「不必了。」

赵清清会这么做,显然做好了充足的准备。

就算我去赵夫人那里告状,到时候赵清清又哭又闹又装可怜,我也很难把她怎么样。

小桃见我摇头,更急了:「难道就这么不去宴席了?那岂不是如了二小姐的意!」

我笑道:「谁说不去?换身衣服不就行了。」

就这样,出现在宴席上时,我上穿深衣,下穿小口裤,腿上裹着行缠。

赵清清正与一群世家贵女闲聊,一转头望见了我,立刻「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其他贵女顺着她的目光望向我,也纷纷地笑起来。

「清清,这就是你姐姐吗?」

「她这穿着打扮,好像个乡下泥腿子。」

「是啊,我家就算是粗使的奴婢,都比她显得矜贵。」

「清清,不是我多嘴,你这位姐姐打扮成这样出现在宴席上,真是把赵府的脸都丢尽了。」

赵清清面带微笑,一言不发地听着这些贵女对我的嘲讽。

等听够了,她才欣欣然地走到我面前,高傲道:「姐姐,你也听见了,并非我有意刁难,而是大家都觉得你失礼。

「我身为赵府小姐,必须维护赵家的颜面。

「你这一身衣服丢人至极,毫无世家贵女该有的礼数,赶紧离开宴席。」

我用兵痞子吊儿郎当的微笑回应她,赵清清被我打量得发毛,愈发生气:「你瞧什么?」

「没瞧什么。」我指指耳朵,「你这位赵府冒牌货说起话来,就跟你的身份一样名不正言不顺,声音也像蚊子哼哼,我根本没听清。」

赵清清被我戳中了最深的痛处,她大声道:

「我说你这衣服丢人至极!不配前来参宴!赶紧离开!」

这一声连前厅的人也听到了,赵夫人和其余几位年长的夫人匆匆地赶来:「怎么了?」

赵清清扁了扁嘴,又是那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母亲,姐姐失了礼数,我叫她回去她又不回去……」

她话音未落,我已经后退一步,单膝跪下。

赵清清愣住了。

她不明白我在干什么。

世家贵女是不会行这个礼的。

会行这个礼的是玄甲营的士兵。

我朗声地开口:「不是我不愿走,而是实在无法苟同清清姑娘的话。

「方才清清姑娘的话大家都听见了,她说我这么穿丢人至极——但姑娘可知,这身衣服是什么?」

这话一出,包括赵夫人在内,在场所有年纪大的人脸色全都苍白起来。

赵夫人讪笑着,试图打圆场:「好好的生辰宴,木槿你跪着做什么,小厨房里有新做的栗子酥,清清快带你姐姐去尝尝……」

我根本不吃她转移话题的这一套,直接打断了她。

「此衣是先帝钦赐给玄甲营的战服。」

我朗声道。

赵清清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

方才所有笑话我的贵女,也全都神情凝固、呆若木鸡。

「当时玄甲营在锁河一战大胜敌兵,急行三千里,护送先帝回朝。

「先帝夜登城楼,感念无数将士的亡灵,为作悼念,他亲自与司衣局的能工巧匠商量图纸,为玄甲营设计了新的战服。

「此衣轻便保暖,防尘防泥,其貌不扬,易于隐匿,每个人的胸口处都绣有编号,如果同伴牺牲,我们就会将他的编号裁下来,缝在自己身上。」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我的腰上,那里缝着一溜的编号,每个都代表着一个战死沙场的玄甲营士兵。

「我练武多年,通过层层选拔,才成功地进入玄甲营,获得了这样一件战衣。因此清清姑娘说它丢人至极,我实在不能苟同。」

我话音未落,赵清清已经浑身软倒,直接摔在了地上。

这片刻的工夫里,已有下人去禀告赵刺史,不多时赵刺史和赵烁便匆匆地赶来,年轻的女眷们纷纷退到屏风后回避。

赵烁扶起赵清清,看着她满头的冷汗,忍不住又心疼又生气,他朝我望来:「赵木槿,你又刁难清清……」

他还未说完便被赵刺史打断了:「逆子,闭嘴!」

赵烁是个纨绔公子哥儿,赵刺史却是官场上混迹多年的人,他深吸一口气,向我缓缓道:「清清这丫头出言无状,爹一定好好地罚她。」

赵夫人绞着帕子,在旁边帮腔:「是啊木槿,清清她也不是有心的,你就原谅了她这一次吧,我们事后一定好好地管教她。」

他们还想再说,人群中却突然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如何罚?又如何管教?」

只见屏风后走出一位年老的贵妇人,她满头银发,拄着拐杖,一双凤目不怒自威。

我清晰地看到,赵刺史和赵夫人哆嗦了一下。

这位妇人不是别人,正是本次生辰宴上最重要的贵客,谢老夫人。

谢老夫人是当今太后的亲妹妹,出身极其高贵,自幼不爱红装爱武装,年轻时是名骁勇善战的女将,一对双枪使得出神入化。

后来她嫁给镇远侯,育有四子,早年间丈夫和三个儿子悉数战死,她一人将最后的遗腹子抚养长大。

这个遗腹子就是我们玄甲营的现任主将,谢濯将军。

我知道,赵大人和赵夫人一直想跟谢家攀亲戚,这次生辰宴他们好不容易请来了谢老夫人,就是想让赵清清先在谢老夫人面前混个脸熟,以后再借机提出为赵清清和谢濯许配婚事。

赵清清无论美貌还是才情都十分出众,他们有信心在谢老夫人面前博得一个极佳的初印象。

然而,此刻谢老夫人垂眸看着赵清清,脸上只有冷漠。

「按理说,怎样管教孩子是赵大人的家事,老身不该插手。

「但玄甲营是我那亡夫的心血,赵二姑娘如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出言无状,老身很难坐视不理——所以多嘴问一句,赵大人打算如何罚?」

赵刺史摸着胡子,良久才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低声道:「按照家法,杖责三十。」

他话音未落,赵清清就跌坐在了地上。

赵夫人立刻哭开了:「官人,清清她身娇体弱,龙头拐杖那么重,往她身上招呼三十下,那不是要她的命吗!」

赵烁也立刻跪下求情:「父亲!清清一个女孩儿家,如何能承受这样的苦楚!」

他一边为赵清清求情,还一边不忘愤怒地瞪向我,就好像要打赵清清的人是我一样。

我根本不和赵烁对视,只是自顾自地挽了挽袖子。

这一挽不要紧,大片大片的伤疤露了出来。

有刀砍的,有剑刺的,有炮火燎的,新伤叠着旧伤,看上去无比触目惊心。

周围那些养尊处优的女眷纷纷吓得捂住眼睛,根本不敢看。

只有久经沙场的谢老夫人注视着我的伤疤,长叹了口气。

一切已经尽在不言中——同是女子,我受得了这么多伤,赵清清难道被打几下都不行?

「赵大人初来青州,新官上任三把火。」谢老夫人淡淡道,「青州乃兵家重地,玄甲营世代镇守在此,老身只提醒一句——别寒了将士们的心。」

赵刺史咬了咬牙:「来人,请出家法,给我打!」

厅内一片纷乱,各种声音响成一片。

拐杖打在肉体上,发出沉闷的钝响。

赵清清起初在惨叫,后来便昏了过去。

赵夫人在大哭。

赵烁在骂着什么,后来被赵刺史一巴掌打得不吭声了。

我无意再看这场闹剧般的生辰宴,转头望向窗外。

后来,赵刺史叫人把晕过去的赵清清抬回去,自己拉着赵夫人来到谢老夫人面前,敬了一盅茶。

「老夫人,这次确实是清清做错了,但她其实是个再单纯良善不过的女孩子,还请夫人原谅她这次无心之失。」

谢老夫人淡淡道:「令爱想求原谅,也该是去向身为玄甲营将士的木槿姑娘求,来找老身做什么?」

赵夫人赔笑:「清清和木槿是姐妹,姐妹之间哪有什么原谅不原谅的,木槿入了赵府之后,都是清清在照顾她呢。」

谢老夫人面无表情地点头:「但愿如此。」

赵刺史和赵夫人又是一通说好话,还将赵清清做的女红送给谢老夫人:「自古美人慕英雄,我家清清一直听闻谢濯将军的事迹,特意绣了汗巾和帕子,送给谢老夫人和谢将军。」

等殷勤讨好地送走了谢老夫人,赵刺史和赵夫人回身看到我,脸色终于冷了下来。

赵刺史恨恨道:「我赵家竟然出了如此不孝的女儿,把亲生父亲当众架在火上烤!」

赵夫人垂泪顿足:「原本清清和谢小将军的婚事十拿九稳,如今倒好,未来的婆家若是因着今天的事对清清产生了坏印象,你这做姐姐的一辈子对不起清清!」

刚刚把赵清清送到后院的赵烁也回来了,此刻没有旁人,他终于能破口大骂:「你就是个灾星!要是清清是我的亲妹妹就好了!」

这句话立刻牵动了赵刺史和赵夫人的愁肠,赵刺史深深地叹气,赵夫人则「呜呜」地哭了起来。

显然,他们都觉得,赵清清这样乖巧温柔的女子才该是赵家的亲生女儿,我这种混世魔王实在是他们的劫数。

当晚,我被罚了禁足,之后只能待在自己的院子里,不能再去任何公众场合。

小桃气得跺脚:「原以为我那亲爹把我卖给人牙子就已经很过分了,现在看来,我爹至少知道自己坏,不像这群道貌岸然的!」

我怜悯地看着她。

她是个实心眼的,不招主子们的喜欢,否则也不至于被发配过来伺候我。

这府里也只有她对我好。

不过没关系,府外有许多人惦记着我。

那晚月色很好,飞鸽送来了兄弟们写给我的信。

他们说:

【木头,猪收到了,鸡也收到了,我们跟将军说这都是你送来的,将军让我们问你在赵府是否安好。

我们问他为什么不自己问,他就转头走掉了,真是奇怪。

对了,你走后,原本不爱说话的将军变得更不爱说话了,还总拿着你送他的小木猴发呆。】

……我很崩溃。

其实刚入营那几年我暗恋过谢濯,雕了个他的小像。

结果被他检查军务时搜了出来。

他问我:「这是什么?」

我不敢看他,低着头胡乱道:「猴子。」

好在我雕刻技术很差,谢濯端详了那个小像一会儿,相信了。

我以为他早把这东西扔了,没想到竟然一直留着。

我突然感性了,拿过纸笔写回信。

【跟将军说,我想回去,我想大家。】

谢濯在第二日亲手给我回了信。

他说:【木头,多少人想当赵府的小姐当不上,天爷给了你这份运气,你就好好地接着它。】

我看懂了。

谢濯不让我回去。

我是个士兵,将军的命令我不能拒绝。

我只能烧掉信,然后望向外面的夜空。

赵府很美,但赵府的月色并没有军营中明亮。

注:平行时空里,李承泽是庆帝最喜欢的儿子,早早就封为了太子,也没有选谁当磨刀石。

范闲也没有进京,而是在澹州过着平淡的日子。

兄弟几人的关系都很好,承乾与承平两个弟弟会经常跑到承泽那里蹭吃蹭喝,撒撒娇。

当平行时空里的庆帝,承泽,承乾穿越到剧里……

谢必安接到殿下的信时虽然不解,但还是听命,返回了京都。

他回到二皇子府中,还未进去,就听见屋内的阵阵笑语。

是殿下的声音,谢必安胸口莫名有些堵,范无救这么讨殿下欢心吗?

他轻轻推开门,往里一看。

哇~好多人啊!

屋内摆着殿下最爱的火锅,各种殿下喜欢的菜品,肉...

屋内摆着殿下最爱的火锅,各种殿下喜欢的菜品,肉片,还有更种各样的水果。

他的殿下赤着脚,站在定制的棋盘上,提着一壶酒,衣带散落,步伐摇晃,明显是醉了。

下面有七人,都一脸担心的围着殿下,生怕殿下摔下来。

这七人不是别人,就是除了谢必安以外的其他八家将。

谢必安数了又数,认了又认,才确认这是真的。

谢必安疑惑,谢必安不解,其他人不是都有自己的任务吗?怎么突然都回京了?

还没等谢必安想明白,站在棋盘上的李承泽就看见了他的剑客。

“必安~”

李承泽笑着,慌慌悠悠的走向谢必安,谢必安连忙上前扶住他。

李承泽则熟练的往谢必安身上一靠,有些埋怨到“你怎么才回来啊……”

“是属下的错。”

谢必安一边认罪,一边轻拍殿下的脊背,同时眼神向其他人询问。

谢必安:这是什么情况?!

其他人:我也不知道啊?

“必安,我好想你啊……”

“属下,也想念殿下。”

天生冷脸的剑客,此时脸色微红,,任由自己已经喝醉的殿下拉着走到自己的同僚中。

李承泽点了点,整好八个人。

“齐了!齐了!”李承泽如同小孩子般拍手跳着,结果一个没站稳,就要倒下,瞬间被众人接住。

“殿下,你没事吧?”

李承泽迷茫的抬头,看着拥着他的几人,灿烂一笑,“我好想你们啊!”说完便他们怀里沉沉的睡了过去。

几人相顾无言,只好将他们殿下抱回内室休息,安顿好殿下后,他们几个边收拾屋子,边讨论着眼下是什么情况。

谢必安也终于知道了他出差这些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原来,李承泽前脚让范无救把谢必安找回来,后脚就发现了自己养的私兵。

还是八家将中的徐秋,曹冬两人管理的。

李承泽:不愧是我,在狗爹(之前的)这么打压算计下,依旧打算硬刚一波。

但现在已经不是那狗登皇帝了,而是他的老爹,李承泽想都没想直接进宫告诉了老爹自己有私兵的事。

(亲爹)庆帝:“儿子你有亲兵不是正常的吗?”

“是私兵,”李承泽纠正道:“谋反的那种。”

庆帝又一次抱着李承泽大骂之前的老登:“儿啊!你是有多害怕,才会做出这种事啊?!”

“幸好爹来了,不然你得被欺负成什么样?!”

“好了好了!”李承泽虽然嘴上嫌弃,但心里还是暖暖的,幸好还是自己的老爹,要是换成之前的老登,他觉得会受不住那么大的落差,他会疯的。

李承泽很敬佩这个世界的自己,他默默在心里道:原来的李承泽,你做的很好。

他莫名感觉鼻头微酸,真是的,他偷偷揉了揉眼睛,心想自己一定是被老爹给带偏了。

这幅模样落在庆帝眼中,就变成了自己的宝贝儿子真的受了委屈!

难道承泽是先来的?

难道承泽受了原来的狗庆帝,原来的太子,范闲等人的气。

一想到这,庆帝恨不得罢免了自己给儿子出出气。

不行,我要是没了,谁给承泽撑腰啊!

那陈萍萍,范建,林相这些老狐狸不得把承泽给撕了?!

于是庆帝大手一挥,将那些私兵全部划成二皇子的亲兵,还让在边境的甘鹏飞成为二皇子的中郎将管理着五千人。

又将原本看管私兵的徐秋,和曹冬封为左右仆射,统管二皇子亲兵。

李承泽看着圣旨知觉头大,他本来是想让老爹直接将这些私兵归入军队的,谁成想他搞了这么一出。

“这不合适,臣子怎么能有亲兵呢?况且这是五千人啊!你让太子怎么想?朝臣怎么想?”

“爱怎么想怎么想!”庆帝满不在乎道:“承乾要是不乐意让他来亲自找我,至于那些朝臣……”庆帝想了想“太子都没说什么,他们有什么要说的!”

“可是,五千人我放哪养他们啊?”

“黑骑旁边不是有个空地吗,把他们安置在哪不就行了。”

李承泽算是看出来了,老爹这是打算压一压鉴查院的气焰。

黑骑可是以陈萍萍马首是瞻,在黑骑眼皮子地下安上了五千人的军队,估计会让陈萍萍好好思考一下陛下的意图了。

不过这和李承泽没有关系,见老爹贴心的将八家将中的甘鹏飞,徐秋,曹冬都归到自己府下,他便开心的领了旨,回府等人去。

他还顺便把在外学医的张夏,在北齐处理办事的何春都找了回来。

于是乎,等谢必安一回来,就看到了刚才的情景。

“殿下养的私兵现在都变成亲兵了,”柳钰边擦桌子,边道“连徐秋,和曹冬都有官职了。”

“哎!你什么意思?!”被点名的两人,立刻急了。

“我的意思是,陛下是不是想立殿下为太子了,否则这也太不寻常了吧。”柳钰连忙解释。

“还是等殿下醒来再说吧。”谢必安终于缓了过来,“我们听命便是。”

“日后什么安排?”李承泽喝着张夏做的醒酒汤,看着眼前眼巴巴往着自己的八人“出去玩啊。”

八家将;“啊?”

“这京都我都看够了,我要出去走走,去看看我庆国的大好河山。”李承泽歪歪头,“怎么你们不愿意和我去吗?”

“我们自然愿意!”

众人连忙道,“只是……”谢必安疑惑道“殿下,陛下那边……”

“放心吧,父皇会同意的。”

确实,庆帝同意了,但是他有个条件,就是那五千亲兵李承泽必须带上。

李承泽:爹,我是出去玩,不是去剿匪。

庆帝:爹这是担心你!

李承泽好说歹说,才把五千改成一千。

这天阳光明媚,李承泽带着他的八家将,还有那浩浩荡荡的一千亲兵,在太子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二哥”声中出发了。

李承乾:二哥!你走了,我就要一个人面对父皇了!弟弟害怕啊!

由于李承泽的排面实在太大,几乎所有南庆的地方官员都知道二皇子出游,还带了一千兵马。

这哪是出游啊,这分明是替陛下检查地方事宜啊!

那些地方官都是人精,连忙换上爱民如子,清正廉明的样子。

力求能在二皇子面前留下个好印象。

而李承泽可没想那么多,他真的只是想好好玩一玩。

只要那些事别传进他耳朵里,他才不在意呢。

可惜啊,每到一个地方总有什么童谣,路边哭泣的妇人,卖身葬父的女童……

那就别怪他了

直接抓人,审案,判刑,斩首,一条龙服务,再给京都的李承乾送封信。

又念到几句,都是圣上和太子的功劳。

然后到下一个地方再来一遍。

路上的匪患啊,恶村啊,通通推平!

连山间挡路的老虎都被甘鹏飞一箭射死,拔了皮给殿下做软垫。

八家将:谁都不能挡了我们殿下的路!

走了大半年,李承泽收到了自己老爹和弟弟的信。

庆帝/太子:儿子/哥!我想你了!回来吧~范闲回京了!

范闲?谁来着?

啊……诗仙!

李承泽对于这个能写出《红楼》,还有那几千篇诗的人很感兴趣。

每每读到他的诗时,一边感叹诗文的精彩,一边疑惑,这诗真的是他说写吗?

如此年轻之人就有这般惊世的文采。

李承泽记得,范闲说过这个他从梦中仙境看到的。

放在以前,李承泽会觉得他谦虚,而现在,李承泽都能一觉之间从太子变成太子的磨刀石。他觉得范闲说的话说不定是真的。

李承泽:羡慕了,凭什么范闲能到那仙境,自己却不能。

他撩开车帘,对外面的谢必安道:“回京都!”

1w+,一发完

无彩蛋,写着玩

偏淑贵妃和李承泽母子向

决心要赴Ⅱ死后一切就简单了许多,年岁难熬,冷暖自知。

一颗颗葡萄,他存了必死的心,或许是死前幻境,他听见那人唤:“承泽!”,凄婉异常。

屋顶漏雨了吗?怎么脸上落了水痕?但他要死了,无力擦拭。

此经数年,一场荒唐。

贵为皇子,贱如棋子。

李承泽大口大口喘着气,他看向桌上的酒杯。

片刻间,他便知晓,自己回来了,回到范闲给自己下毒的那天。

他有些想笑,看吧,老天惯会折磨他,回到什么时候不好,回到这天。

解药吃了,一会该是毒药了。

李承泽到了杯酒,袖子掩住戒指,轻轻一点,戒指中的粉末落在了杯子中。

要...

要死就死,哪里来得这样多折腾?

他死了,是好事。

太子称心,范闲如意。

酒有些苦,和那盘葡萄一样。

“范闲。”李承泽唤道。

“殿下?”那人眉眼中全是嘲讽。

他想问,我死后能不能照顾好母妃,又想总归他没来得及造反,母妃能有何妨?

李承泽摆了摆手:“无事。”

“生死无常,这话是我刚学的,跟你开个玩笑。”他神色戏谑,李承泽坦然接过那颗毒药,他有些好奇,就算服下解药,两种毒药能撞出个什么来。

李承泽看向李承儒,这次他不会给大哥说出那句让他服软的机会了。

人还未走完,他仰头服下。

“是啊,死生无常。”

本就吃了一种毒药,又服下一颗,纵然有一味解药又如何?倒成了催化剂,李承泽往前走了两步,他太瘦了,瘦的像是在衣中晃。

“啪嗒”他跪落于地,一口血喷出老远。

“承泽!”

“二哥!”

李承泽看向慌张的李承儒和林婉儿,有些想笑却无力笑了。

“不可能!”范闲走进蹲下,一把抓过他的手腕:“我明明给你吃了解药的。”

李承泽露出一口带血的牙:“谁的命不贱呢?”

“你吃了别的毒!”范闲双目通红:“我会救你的,我会的。”

又是一口血:“咳咳,大哥。”

“承泽,我在,我在。”李承儒抱着自己的弟弟,他好瘦好瘦,瘦得硌人。

“替我给庆帝捎句话,就说:我祝他鳏、寡、孤、独。”

李承泽快意的想:范闲,谋杀受宠皇子你会怎样呢?

京都春景如画,花瓣飘落入了楼内。

“我会救你的,我会。”

范闲颤着手从怀里拿出银针,可人闭上了眼。

要死就早点死吧,这个世界太过无趣了些。

“二哥!”林婉儿靠在叶灵儿身上,哭晕了过去。

李承儒轻轻放下李承泽,一拳一拳砸了过去:“你杀了我弟弟!”

范闲爬向李承泽,一点点:“我会救他,我会救他。”

李承儒被战翩翩拉住:“别打了,万一还能救呢?”

真气逆流,他一口血喷在了李承泽身上,他胡乱擦了下:“老师,对,去找老师。”

目光呆滞,如同疯魔。

李承泽很轻,个子很高抱在怀里却是小小一团。

他没有要杀他的,他只是想让李承泽知道生命的可贵。

下雨了?范闲抬头,哪里有雨?是泪落下。

李承泽打量着周围,哦,这就是地府啊。他嗤笑,等着他的是什么?无边业火还是恶鬼畜生道?

来人却恭敬的很:“你是李承泽?”

李承泽还穿着死前的红衣,连着死了两次饶是鬼魂也有些疲惫。

“是。”

那阴曹司的冥萧擦着汗:“错了错了。”

李承泽左右环视有些好笑,干脆找了个椅子蹲了上去,看着鬼差头疼。

“那个,咳咳。”冥萧哭丧着脸:“我刚上岗,弄错了。”

“哦?”李承泽挑眉。

“本该投胎又给你投回来了。”

“然后呢?”

“然后你现在不能投胎了。冥萧小心翼翼的说到。

李承泽眯起了眼:“也就是说我成了孤魂野鬼?”

“也...也不能这样说。”冥萧挠着头:“哎呀,我想办法给你安排个岗位。”

“哦。”李承泽兴致缺缺。

“大不了,大不了我给你送回人间好不好?你想让人看见就能让人看见,你不想就没人能看见你。”

“我可以杀人吗?”

冥萧瞪着眼:“不能!”

李承泽又:“哦”了一声。

小鬼差都快哭了:“求求你不要生气了,我第一天上班,我爹要骂死我了!”

李承泽看他这副样子像极了李承平,笑了笑:“我没生气,我做的恶事太多,投胎也投不得好地方。人间挺好,我回去看看便是。”

“真的?”冥萧眼睛一亮。

“真的。”

“好啊好啊,我送你去望乡台。”

李承泽死了,死在春天,离他二十一岁生日还有三天。

桃花落的时候就是他的生日,今年桃花落得早些。

范闲跪在殿外,等候发落。

淑贵妃也跪在哪里,腰挺直着,她那副样子像极了李承泽——从不弯腰。

“我没有杀他。”范闲声音要飘进空中了,虚浮的不成样子。

淑贵妃连个眼神都没给他,若不是微红的眼眶,她那副平静的面孔真真看不出是死了儿子的母亲。

“贵妃娘娘,陛下说您先回去歇息,他会给二殿下一个交待。”侯公公不忍的在淑贵妃身旁说到,目光又瞥向范闲。

淑贵妃看向天空,下雨了。

“承泽最喜欢下雨天,他说雨下的越大他说话就越自在。”淑贵妃一颗泪砸了下来:“我为着母族当瞎子做聋子。”她牵动着嘴角露出个极难看的笑来:“陛下!”声音骤然变大,如同惊雷:“都是儿子,此次也是承泽误食吗?”

侯公公惊诧,贵妃居然知道!

淑贵妃嘲讽的看向范闲:“你比他命好,可惜,他没了。”

他没了,下一个就是你。

一只杯盏丢了出来,直直砸在淑贵妃的额头上,血顺着那双和李承泽如出一辙的眼睛划下。

“淑贵妃丧子,悲伤过度晕了过去,责令在梧桐宫好好修养。”

侯公公想去扶她,她自己站了起来。

“范闲,我儿是你们一起杀的。”她笑出了声,看向自己的双手,“我又何尝不是捅他的一把刀?”

雨下大了,宫中本就安静,此刻成了寂静。

“小范大人!”侯公公惊呼。

原是他一口血涌出,昏了过去。

“范闲!”

淑贵妃嘲讽的看着急奔过来的范建以及轮椅都要磨出火星子的陈萍萍,她脊背挺的笔直,一步一步走的平稳。她是李承泽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张面子,她不能这样。

侯公公不忍看向淑贵妃,二殿下何尝不是他看着长大的?

“什么?”太子有些恼怒:“陛下只罚了范闲五十庭杖?”

小太监恭立一旁:“说是东夷城下的毒,小范大人只是医救不力。”

“医救不力?”李承乾笑出了声,“这就是我受宠的二哥。”

他笑的愈加难看,最终扭曲成哭:“你下去吧。”

这滴泪,是李承乾哭李承泽,是弟弟哭哥哥。

到了人前,便是太子哭二皇子了。

李承泽看着躺在床上的范闲啧啧称奇,不愧是下一块磨刀石,恩宠这不就安排上了?

范安之啊范安之,没了我就是你。

别让我失望啊,你这块石头有内库有监察院,你背后有范建有陈萍萍甚至有林若甫。砸死他吧,让我看着你砸死他!

李承泽含着笑,环顾范闲的住所,他从未来过范府,对这些范闲造的小玩意极其好奇。

一把刀飞了过来:“范闲!”

范无救和谢必安,李承泽心疼的看向范无救的白发。

上辈子没能参加春闱,这辈子又一夜白头,遇见我,真真是大不幸。

李承泽从不知范闲身边有这样一位高手,不过瞬息就制服了谢必安和范无救。

他看着铁钎急得团团转:怎么办怎么办?他现在是个死人,什么都做不了。

“咳咳。”范闲刚醒,坐了起来:“叔,放过他们。”

谢必安红着眼:“范闲!你不杀我我就会来杀你,我会的。”他带了哭腔,手中还紧握着剑。

范闲苦笑:“我说不是我你们怕也不会信的,若要杀你们来便罢了。”

李承泽“咦?”了一声,何时范闲对他的人这般容忍了?

“他们要杀你。”

范闲靠在床榻上:“我知道。”

“应该杀了他们。”

范闲看着自己的手摇摇头:“叔,帮我件事行吗?”

“什么事?”

“帮我把李承泽的尸体偷出来。”

刚飘在半空的李承泽颠坐在地上:“那么恨我?挫骨扬灰?”

他气笑了,不就是用命把他往前推了推吗?算了,死都死了,还是劝必安和无救重要,这辈子,他们俩好好活着就行。

朝堂上,风云涌动,不过,和李承泽何干?

范闲成了三皇子的老师,一下子人心涌动,原本属于李承泽的人一小部分转头跟了李承乾,另一部分一头扎进了范闲麾下,范闲闭门谢客,只说自己身体不好。

庆帝借着丧子心痛,接了李承平养在身边。

李承泽看着这出闹剧不由得发笑,没了一个李承泽还会有其他李承泽,看吧!都是李承泽,都是棋子。

他是一颗早早被丢进棋盘的棋子,从存在开始就注定了被遗弃。

淑贵妃自请卸了贵妃名头,带着书去庆庙祈福,为谁祈福?重要吗?二皇子没了,谁在乎他母亲?

范闲坐在周淑娥跟前,他看着周淑娥读书,可书已经好久没有翻页了。

“我没有杀他。”

“我知道。”周淑娥看向他腰上的玉环。

“他出生的时候我托父亲找人刻了个平安环,上面刻着貔貅,我只求我儿一生富贵无忧。”

范闲的手不由得移到腰间的玉环。

周淑娥将书合上:“他们都说你和承泽很像,站在一起无端的就让人觉着是一个人。”她看向范闲,又像是看着别人:“我原本不觉得,大概母亲都觉得自己孩子好。”

“现在呢?”范闲声音有些暗哑。

周淑娥的目光转向窗外:“我错了,他心思深,不会平白说一见如故这种话。”

范闲深深吸了一口气又轻轻吐出来:“我和他像,娘娘可以拿我当儿子,”

周淑娥轻笑:“你若是你母亲,你便和承泽一样了。”

因为是叶轻眉的儿子,他才是范闲。

“承天之佑,润泽万物。”周淑娥的声音很轻,“我的承泽不是承君恩来的,他合该是端方君子。”

周淑娥拿起书,珍重又爱惜:“这是承泽十二岁那年写的,修的北魏史书,才修了开国的一部分。”

十三岁,他被拉入漩涡。手脏了心也脏了,书便不写了。

范闲看向那本一看就是翻了很多次的书,鼻头有些酸。

“教承泽的是大鸿云逸先生,他说承泽假以时日必定是文坛一宗。”周淑娥将书放到了心口:“承泽十三岁,云逸先生归隐山林。他说:可惜了,这孩子。”

他说做个亲王可惜了,云逸先生说做亲王可惜了李承泽。

这世上的道理是个什么道理?这世上哪里来得道理?

李承泽,从没道理,没人为他喊冤没人为他叫屈,他咬碎了牙和血吞。

“承泽八岁的时候脚被割伤了,下了学回了宫一句也不吭。脱了鞋往坐垫上一蹲——他那时还没有那么喜欢蹲着。我给他倒了茶,他看着我想让我发觉,可我没看见。于是他便不说,一口一口喝着茶。他说:‘母妃,我去温书了。’我才看到垫子上的血迹,我说等我拿药,他没有点头。等我出来,他走了,血迹从垫子一路到门前。”

李承泽趴在周淑娥的膝盖上:“母亲和他说什么?”

没人听见,他没让他们听见。

“我知道了。”

周淑娥没有问他知道什么,知道什么重要吗?人死了。

“范闲,我累了。”

范闲起身往外走,走到门前又转身下跪——他连庆帝都不愿跪却跪了周淑娥。

透着门框,范闲俯身的样子愈发的像李承泽了。

“承泽,你回来看母亲了是吗?”

周淑娥拿起桌上的葡萄:“也不知道鬼魂能不能吃葡萄?承泽,不愿现身便不现了,母亲知道你在。怨母亲吧,别太怨自己,是我无能,如果我和叶小姐一样厉害,我儿是不是就会好过些?”

她带了哭腔,葡萄少了一颗。

周淑娥咬着下唇,到底没压抑住哭声:“承泽。”

李承泽从背后环住周淑娥:“母亲,我在。”

她听到了,她的孩子还在,起码这时不用再争了,她的承泽可以好好的了。

“鳏寡孤独”这四个字,在场的人没一个会向庆帝说,于是二皇子的葬礼极其风光。

只可惜棺材里放着的是堆朽木,真正的李承泽被范闲埋在了城外的竹林。

李承泽好奇的打量着自己的墓,啧啧称奇。这样也好,一身血肉化作泥土,总比封在棺材里好。

范闲端坐在那座坟茔前,一块石质的墓碑,上面什么都没有写。

“李承泽,我总觉得你不愿意进皇陵——我站在你的角度想了想,那里确实没什么好进的。都说我们像,就让我自作主张好了。”

李承泽坐在墓碑上,看着面色哀戚的范闲。

恨我又悼我,小范大人可真奇怪。

“这里埋的是李承泽?”虽是疑问句,陈萍萍却是用的肯定语气。

“院长来了。”

“范闲,你在想什么呢?”

范闲站起来:“我只是有点物伤其类,细细想来,若我是他又当如何?如果我出生在皇宫的摇篮里,我...”

“你不会。”陈萍萍整理了一下膝盖的灰色毯子:“我不会让你落到这种地步。”

因为你是叶轻眉的儿子,所以从出生开始就有人护着,你永远不会是李承泽,永远落不到他那般处境,也永远不会..感同身受。

李承泽饶有兴致的看着这出戏剧,他觉得好笑——几个人掌握了权力,于是理所应当的给他们安排好了道路。

凭什么呢?凭什么他就是枚棋子呢?

“二皇子,倒是可惜了。”陈萍萍轻飘飘的一句话,“可惜了。”

都说可惜都逼着他走向死亡,到底是谁可惜?若真可惜,为何又看着他坠入泥潭?

他本该一世荣光,本该冰清玉洁,他本该做打伞遮雨的人,却成了雨中的恶鬼。

李承泽恨极了也恨透了,他要什么可惜?他从来不要他们的可惜,也不要他们的怜悯。

深陷棋局的棋子,从落盘开始他的结局便已注定,随后经年皆是凌迟。

范闲,你我很像,但你永远无法感同身受。

你不是我,凭什么觉得折了我所有羽翼让我无法争是好的?

自以为是,哈!果然是他的儿子。

范闲抚摸着无字碑,面容哀戚:“承泽啊,等我不用羞羞笑的时候再来看你。”

承泽,他喊他承泽,李承泽却无端觉得恶心。谁要你看我?谁让你悼我?谁又让你怜惜我?

春日过了,李承泽的坟墓旁长出了野花,真美。

野花开了,开在他的骨血上。

范闲的真气本就不稳,挨了庭杖又过了许久身子才好起来,待他好的时候已经是仲夏时节了,热的扰人。

他环膝坐在庭院里,月光撒了一地,明晃晃的。范闲没有穿鞋,腰带也没束,身旁放着一盘葡萄。他终于理解李承泽为什么爱吃葡萄,酸也好甜也好,葡萄皮总是带一点涩,你大可从一个葡萄的外观看出它的好坏来。不像橘子,剥开了才察觉不能吃。

死了一个皇子,死了一个李承泽。

他害死过这么些人,死一个他怎么了?

范闲想,怎么了?不怎么。

不怎么,李承泽躺在树枝上饶有兴致的看着范闲,真像啊范闲,真像。

范闲上了朝堂,他突然有种无力感,不是他想参与,所有人把他架到了那个位置,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就连辛其物都开始疏远他——因着他是太子的人。

太子看他的眼神愈发的不善,那是一种恨不得挫骨扬灰的眼神。

范闲苦笑,他不想的。

李承泽也笑,难道他就想了?

真好笑,真好笑,乱哄哄的一出好戏!

没了李承泽,长公主没有被责罚,甚至被允许回京。

回京,回京继续搅乱这池水,他们这家人,人人都别想肃静。

范闲好累,从心底里涌出来的累,他要成婚了,和林婉儿。

“最后为了你连杀兄之仇都能放下的娇妻,范闲你再不开心什么?”

不开心什么?范闲也不知道,他揽镜自照,镜子中的自己坐姿如同李承泽,李承泽就坐在镜子里和他一样的坐姿。

“承泽啊,我不能娶林婉儿。”

是吗?李承泽有些诧异,有陈萍萍在他确实有这个资本。

怎么办啊?李承泽想,他好想快点推动事情的发展。

范闲,叶轻眉是庆帝杀的你知道吗?

哦,你不知道,就连上辈子我要死的时候你都不知道。

我来告诉你好不好?范闲,往前走啊!你看看能不能穿透迷雾,你看看能不能到达彼岸。

“母亲。”

“承泽来了。”周淑娥放下手中的笔,她在修书,修李承泽未修完的史书,她要让她的儿子千百年后依旧有姓名流传。

“母亲,我这一辈子没求你做过什么,我死了外祖家再无危险,我想求母亲办件事。”

周淑娥的目光落在他半透明的身体上:“我会的,就算要我杀人我也会为你做的。你是我的儿子,我唯一的孩子。”

“母亲,我想求你搜集叶轻眉被害的信息,别人不知道我相信母亲一定猜的出来。”

是,她猜的出来。甚至比陈萍萍和范建还要早,她手中本来就有证据。

“我知道了,我会找机会给他的。”

“母亲不问我做什么?”

“我知道你要做什么。”

春闱后就是悬空寺,没了李承泽史家镇还是被烧了。

这世界不是应该少一个李承泽,也不是少了一个李承泽事情就会变好。

悬空寺,上辈子他不知道,这辈子成了鬼倒是偷听出来是陈萍萍安排的。李承泽看着陈萍萍,一个只能在轮椅上的阉人,他歪着头看着,嗅到了死亡的气味。原来,你也是范闲的推手,你也在推着他往庆帝对立面走是吗?

很好,非常好,往他对立面走吧,别让我失望啊!

悬空寺,范闲还是为庆帝挡下了那一剑,李承泽愉悦的看着他疼,啧!真有意思,满头的汗水,嘶哑的吼叫。疼吗范闲?吃毒药的时候我也是这般疼呢!

范闲再次被接入宫疗养,是恩宠是恩泽,是父子情也是算计。

没了李承泽,真情少了些算计多了些。

宫内外关于范闲的身世传得沸沸扬扬,宫里面,庆帝坐在范闲床头说话。

“你知道了?”

“我知道的陛下。”

“你应该叫我父皇。”

父皇吗?范闲想起李承泽,他一个正经皇子从未说过父皇,他总是喊陛下,自称臣。

范闲沉默了片刻:“您能告诉我我的生辰吗?”

庆帝流露出一种哀伤又怀念的神色来:“正月十八。”

范闲苦笑:“活了十八年第一次知道自己的生辰。”

正月十八的人啊,李承泽想生辰有什么好知道的?有什么意义吗?

“陛下,淑贵妇想见一见范闲。”

“她回宫了?”

侯公公低着头回话:“她回来找些书。”

“我想见她。”范闲说。

广信共外,穿着宫装的女子站的笔直,你难以想象她是个宫妃,因为她很像一把剑,一把开了刃的剑。

“你现在这个样子有点像我初见你的时候了。”庆帝说。

“陛下说笑了,我老了。”

“你来看他?”

周淑娥垂眸并不与庆帝对视:“是,我来看他。他和承泽很像,我想儿子了。”

庆帝也有些哀伤,怕不是由于刚被唤起来的那几分真情。

“你可以把他当儿子,范闲很喜欢你。”

周淑娥摇摇头:“算了,当我的儿子命太薄了。”

侯公公有些骇然,淑贵妃居然敢这样说话了。

庆帝没有气恼,他回头看了看广信宫又看了看周淑娥:“你知道我当初娶你是为什么吗?”

“知道,因为我父亲是大儒。”

周淑娥径直走进宫殿,她的头颅高昂,笔直的脖颈不曾弯下分毫。

还有一个原因,庆帝心想:你和她很像。

一样的傲骨,一样的像一把剑,就连生出来的孩子都这般的相似。

周淑娥坐在范闲一侧,她没有说话,静静的望着一个角落——那里有微风抚过,是她的承泽。

范闲几乎是嗫嚅着:“您来了。”

“是,我来看看你。现在外面传得沸沸扬扬的,说你是他的儿子。”

范闲低头看着床单;“您不早就知道了吗?”

周淑娥从袖子里掏出个信封来:“你想知道叶小姐怎么死的吗?”

范闲的目光移到那个信封上:“您···您知道?”

周淑娥依旧很冷淡:“是,我知道,我一直知道。”

里面是当初庆帝调走范建和陈萍萍的证据以及他写给皇后的信件——这些东西本来应该永远消失的。

范闲错愕的看着这些,双目蓄满了泪水。

“您给我看这些是干什么?”

“看你帮我报仇。”她说的直白,目光盯着角落。

“你就这般确信我会报仇?”

周淑娥站起来:“我不是信你,我是信陛下,他一定会逼着你走向他的对立面。”她终于直视范闲:“你是叶小姐的孩子,比起承泽你更有力量。再则,你从小养在儋州,这样很好,不像承泽从下长在他的手下,对他的畏惧已经刻在骨子里了。”

周淑娥说完就转身要走:“当然,你可以把这些东西交给陛下,大不了一死,承泽死得起我也死得起。”

范闲收好这些:“我不会的。”

周淑娥没有回话,她向外走,起风了,要下雨了。她抬头看天,黑云下压,轻轻吐出一口气。

周淑娥,周家长女,出了名的才女,写得最好的是边塞诗,她也曾是锋芒毕露的。

范闲举着灯火去看那张世上唯一一副的叶轻眉画像,画有些褪色,少女的笑容却是明媚的,他看着这张和自己相似的脸,莫名其妙的感到悲伤。

“我在这个世界再也没有熟悉的人了,我是被放逐的。”

什么是熟悉呢?知道我之所言,知道我之所想。

叶轻眉算一个,李承泽也算一个。

一个未曾谋面,一个逼上绝路。

怎么就让他自己留在这个世上了呢?

原来这就是叶轻眉,李承泽也看向那幅画像,确实和母亲有些相似,那种从骨子里流露出的自傲。可惜,可惜,怎么都折在庆帝手里了呢?

范闲伤好了许多,虽说没了真气,但保住了命,他去见陈萍萍了,这个世界上他确信最不会害自己的人。

“院长,我母亲是谁杀的?”

陈萍萍看着蹲在自己跟前的范闲,有些错愕:“怎么问起这个了?”

范闲从怀里掏出周淑娥给他的东西递给陈萍萍。

陈萍萍淡定的看完——如果忽略他颤抖的手。

“你从哪里得到的?”

“这不重要。”

陈萍萍将这些证据撕碎:“小姐说过,周淑娥和她挺像的。”

“院长猜出来了?”

陈萍萍轻笑:“我忘了她也是个聪明人了。”

“你为什么要现在告诉范闲?”

周淑娥放下手中的书,她目光平静,看向来人。

“陈院长是来质问我还是来杀我的?”

“我只是有些好奇,你安静了这些年怎么就现在开始疯了?是不是有些晚了,早一些说不定李承泽不会死。”陈萍萍含笑看着她,目光危险。

“是啊,有点晚了。”她毫不畏惧:“陈院长,我猜猜你为什么来质问我,是不是因为我打乱了你的计划——提前说给了范闲。你们真的很讨厌,自以为是的算计所有人,要把所有不符合自己心意的枝桠剪掉,我的儿子也是你准备给范闲练手的工具吧?”

“娘娘聪慧。”

周淑娥大笑,她从未这样笑过,就连陈萍萍都吓到了。

“你们都把他当玩意当工具当棋子,我的儿子!我的承泽!他和范闲有什么区别?就因为范闲的母亲是叶轻眉是吗?”她走进了,死死盯着陈萍萍:“监察院石碑上写的话你也没听进去,除了范闲你何曾把其他人当人?哪怕承泽是皇子。你,也配做叶小姐的朋友?!”她冷笑:“我知道他娶我是为什么,不就是因为我和叶轻眉有些像吗?你猜我觉得的,她是不是这样觉得?你也配?!”

她走得很近,近到陈萍萍一把握住了她的脖颈,能把陈萍萍气到失态的人世间少有,她算一个。

“我可以杀了你。”

李承泽快要疯了,难不成去找范闲?来得及吗?

陈萍萍到底松开了手:“你不要提她。”他像一个颓唐的老人。

周淑娥拿起手帕擦拭着被他掐过的地方:“怎么不杀了我?”

“范闲会难过。”

她又在冷笑:“难过什么?难过李承泽的母亲死了吗?”

陈萍萍整理自己膝盖上的毛毯:“你知道。”

“我知道,我的儿子对他一见如故他又何尝不是?世上的另一个自己,镜子碎了扎了手知道疼了。”

陈萍萍垂眸:“你不必这样锋利,你大可将范闲看作李承泽。”

都这样告诉她,相似而已,她的承泽是什么东西都可以替代的吗?

周淑娥又拿起书,不再说话。

“我死后麻烦你安慰一下他。”

周淑娥连个震惊的表情都没给他,或者她看向陈萍萍的眼神中就是明晃晃的看死人。

“老师,我有点想我二哥了。”李承平看着范闲的背影:“老师,您能不能不要再穿我二哥的衣服了?”

范闲穿着李承泽的孔雀蓝衣衫,从背后看妥妥一个李承泽,他站在水边,水映出他的面孔,真像。一颗石子搅散了水中的人脸,更像了。

下江南回来,范闲的内力恢复了大半,他却更瘦了,瘦到可以轻而易举的穿上李承泽的衣衫。

京都依旧是那幅样子,可惜再无一个喜欢清街的人。

“端王殿下在就好了。”

“可不,他清一次街给的银子足够我们全家一个月的开销。”

“上次拿了我一个包子留了一大块银子,唉,端王殿下怎么就命薄呢?”

“他们在说二哥?”李承平看向范闲,范闲面容凄哀,什么都没说。

他能说什么?说他误会李承泽吗?

他根本没有自己想象中的了解李承泽,等他死后才开始了解他。从林婉儿从李承儒、李承平甚至是小摊贩。

屡次刺杀范闲未果,李云睿打算造反和太子一起。

“殿下。”李承泽接过谢必安给的葡萄。

“我打算让范闲见一见我。”

“殿下!”范无救有些不赞同。

“没关系,我们该见一见了。”

范闲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里李承泽没有那么早死,他们针锋相对一步步走向对立,梦里他许给李承泽两次平安两次皆被李承泽拒绝。梦里,他一步步看着李承泽走向深渊,最后也要拍掉自己拉他的手,梦里,自己什么都得到了只是没有了李承泽。

梦里是前事,今生是重回。

原来是他早回来了一步,自己早早杀了自己。

又留下他一个人,说不上谁更心狠。

他半睡半醒件听到一个声音,有人在唤他。

范闲揉搓着流泪的眼看向床前的身影——李承泽,清瘦的依旧穿着死前衣衫。

“你!”他去抱李承泽抱住了满怀的空气。

“是啊,你死了。”

“公爷,我是鬼哦。”

“你现在才肯见我?”范闲语气悲伤。

“哦?”李承泽觉得他有些不对劲:“怎么?你也回来了?”

范闲苦笑:“我回来晚了。”

“不晚,总之我没想过活。”

“我上辈子杀了他。”

李承泽挑眉:“这辈子再杀一次吧!”他指着范闲腰间的玉环:“这是我私兵的调令。”

范闲去找陈萍萍,梦中他抱着一个血人最后这人死在自己怀里。像个诅咒,他爱的人总是死在他的怀里。

“院长,我不想你死。”

“孩子,你知道什么了?”

“院长,把黑骑给我,我会杀了他。”

“李承泽。”

“嗯?”

“陪着我,看着我杀了他。”

李承泽勾唇:“好啊,我看着你杀了他。”

近来,有人觉得不对,总觉得小范大人身后还有一个人,明明是一副身体却像是两个灵魂。李承泽在范闲身后:“你看,老头又在使坏。”

范闲不能回话,就听着他的碎碎念,李承泽真可爱他想。就算是鬼也没关系,起码他还在,自己还能看见他。

大荒山,这一次庆帝没有活着出来。

狙击枪、激光眼。他死了,死的干干净净的。

李承乾也死了,是范闲杀的。世上伤害李承泽的人太多了,多到他不介意手上多沾一点血。

“我杀了他。”

周淑娥看着范闲:“我知道。”

“您知道承泽在。”

“我知道。”

“我会是你的儿子。”

周淑娥又不肯说话了。

“我在。”

“你会一直在吗?”

范闲去了江南,他总固执的问;“你会一直在吗?”

“范闲,你把我当什么?”

“当爱人。”

“呵!”李承泽嗤笑:“随你吧。”

冥萧给他安排好了职务,审查司司长,算是阎王预备役。

“范闲,我要走了。”

“你要去哪?”

江南春日美如画,桃花败后依旧有花开。

“范闲,我要去地府了。”

李承泽的魂愈来愈淡,在月亮下一点点消失。

“李承泽!李承泽!!!”

他大喊。

“哥,哥,你怎么了?”

范闲睁开眼,啊,他又做梦了,梦中李承泽回去了,梦中他也没留住李承泽。

“殿下。”谢必安将葡萄放在案头,李承泽点点头。

“范闲还有多久的寿命?”

“五十年。”

李承泽轻轻笑了下:“我们五十年后见。”

后来革命军打到门口,端了他的帅府。

他歇斯底里问我为什么要害他。

我说:「因为我啊,来自新中国。」

裹脚布是旧时代的产物,你这个少帅难道不是?

傅子麟回来的时候,我正在看南方的战报。

跟在他身后的洋装小姐,进门就猎奇一般打量着我,最后目光落到我的一双小脚上。

「劳伦斯,你太太的脚果然像粽子一样小!」她新奇又激动地笑着,「她还能看得懂报纸啊?」

傅子麟宠溺地摸着她的头:「一个土包子罢了,怎么能跟你比。」

这位摩登的小姐名叫乔莉,是傅子麟在伦敦念书时认识的。

两个喝过洋墨水的新式青年,志趣相投,打得热火朝天。

府里的女眷瞧见了,调侃道:「呦,少帅这是打算学你爹,也开始纳姨......

府里的女眷瞧见了,调侃道:「呦,少帅这是打算学你爹,也开始纳姨太了?」

傅子麟不屑:「什么姨太,乔莉她是新式女子,讲的是一夫一妻,才不会和人共事一夫。」

我内心无语:「追求一夫一妻,所以勾搭有妇之夫?」

「你懂什么,这叫自由恋爱,乔莉她独立自强,不依靠男人,不是你这种裹小脚的旧式女子能懂的。」他瞥了我一眼。

「好啊,如果少帅能成功说服二老成全你们,我立马离婚,绝不纠缠。」

我慢条斯理地折起报纸,微笑。

傅子麟在祠堂里跪了一天,被傅督军拿藤条抽得哭爹喊娘,仍是执拗不肯低头。

「我和沈韵秋的婚姻本来就是你们包办的,我根本不喜欢她。」

我冷眼看着,有些好笑。

穿到这个时代十年,和傅子麟也算是青梅竹马。

这桩婚事,是他亲自向我爹求来的。

甚至在留洋前,他担心我嫁给别人,催着两家父母早早办了婚礼。

两年不见,他成了包办婚姻的受害者,我成了阻碍他追求真爱的累赘。

我想,如果我不是来自后世,如果不是一开始就对他没有期待,我会不会也像当下千千万万被抛弃的旧式女子一样。

回不去的绣楼深闺,融不进的十里洋场。

旧时代没经过她们同意给她们缠了足,新时代嫌弃她们是封建残余是耻辱。

何其荒诞。

傅老夫人看着儿子挨打,气得发抖,也心疼得掉眼泪,扬言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在,就别想离婚,傅家丢不起这个人。

随后,她满眼歉意地拉起我的手:「韵秋啊,委屈你了。」

「不过男人嘛,就是图个新鲜,我们女人都是这么过来的,你就大度点,把人纳进来,左右也越不过你去。」

哦,有点愧疚,但不多。

我笑得温顺乖巧:「不委屈,一切都听您的。」

比起这妻妻妾妾的,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连番的争执与妥协之后,那位乔莉小姐,还是住进了傅府。

她喜欢法式庄园的浪漫,所以下令铲了院子里所有的梅树,种上玫瑰花。

她喜欢骑马,所以斥巨资在城郊建马场。

她每天要去百乐门跳舞,去福熙路打牌,去永安大厦定制最新款的裙子和珠宝。

而这些消费,都是直接签单,由门店把账单送上门,交给我结账。

看着流水一样的账目,我捂紧了钱包,拒绝买单。

赊账不成的乔小姐去告了状,不到半天,傅子麟就上门兴师问罪。

「沈韵秋,我早就警告过你,让你别为难乔莉,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吗?」

我两手一摊,把一摞账单甩给他。

「乔小姐近一个月总共消费六千三百大洋,相当于整个傅府一年的开销了,府里没这么多现银,麻烦少帅自行解决吧。」

乔莉嘟着嘴,不满道:「可我昨天明明看见你房间的那几口大箱子里,足足有数万的银圆。」

我轻笑:「怎么乔小姐连我的嫁妆也要惦记吗?做人太贪心可不好。」

随后,我看向傅子麟:「少帅不会要拿我这个裹脚婆的钱去养你的小情人吧?」

傅子麟脸色变得难看:「笑话,傅家还能缺了这点钱吗?你就是封建小家子气,哪里懂得浪漫和情调,放心,这些账我来付。」

「还有,以后府里的中馈你也别管了,交给乔莉!」

我眉眼弯弯,求之不得。

甩掉了傅府的烂账,才能放开手脚做我想做的事。

沈家老爹给我的嫁妆其实只有四千块,剩下都是我悄悄赚的。

这些钱,将分批运出傅府,换成盘尼西林和奎宁,运往广州。

此时的南方,星星之火,已经燃起。

4

一个月后,乔莉怀孕了。

傅老夫人喜上眉梢,对她的那点成见也消得一干二净。

她叮嘱我要有容人之量,好生照顾傅家的血脉。

有了这个孩子,乔莉在府里也越发张扬。

我的丫鬟去厨房领膳食,经常只剩下残羹冷炙,我屋子里的首饰摆件,经常无故消失。

我没有理会。

直到那天,傅子麟拿着枪踹开我的院门。

「沈韵秋,你养的畜生差点害乔莉流产,你到底是什么居心?」

一只猫咪浑身是血地被扔了进来。

这是陪伴了我七年的雪球。

乔莉说它冲撞了人,下令打死了。

「你不知道乔莉还怀着孕啊,我妈都说了让你好好照顾她,你就是这么照顾的?」

看着猫咪的尸体,隐忍多年的情绪终于爆发。

我拿出勃朗宁对准他:

「她怀的又不是我的孩子,我欠了你们的吗?有多远滚多远!」

子弹穿过门窗,引来了副官和亲卫。

而这一场闹剧,最终以我被关进祠堂结束。

傅老夫人罚我抄女戒。

「韵秋,你真是太令我失望了,亏我还以为你是个贤惠的。」

我跪在祠堂里,胸口堵得慌。

从前坐在校园里看这一段历史,关于缠足,关于新旧交替,关于妇女解放,并没有太深的感触。

如今成了局中人,才知,寥寥的几行字,背后不知是多少女子的血泪。

即便拥有后世思想的我,在森森大宅里,也是这样无力。

5

南方战事如火如荼,而宜城,依旧纸醉金迷。

傅子麟在礼查饭店办晚宴庆生。

全城的名流都来了。

乔莉对这样的场合最是得心应手。

她面对着众人侃侃而谈,介绍她新定制的英女王同款项链。

晚宴还没开始。

我靠窗坐着,喝了一口大红袍,配着栗子蛋糕。

「密斯沈,这样的场合,是不能喝中式茶的哦,应该喝咖啡或者英式红茶。」

乔莉向我走过来,端得一副大方得体的笑容,向周围宾客道:

「不过劳伦斯的这位太太啊,可是个古董,不懂这些也是正常的。」

这话一出,周遭目光齐刷刷投来,也落到了我的脚上。

今日来宾皆是西装礼裙高跟鞋,唯独我这一双小脚,格格不入。

讥诮,鄙夷,包裹着我。

乔莉满意地笑着,开始给大家倒咖啡:「说起来,回国这么久了,我还是不习惯国内的饮食,都有些怀念伦敦的美食了。」

我放下茶杯,悠悠开口:「乔小姐这么懂下午茶,应该也知道英式红茶的原料都来自东方吧?其中产自中国南方的武夷茶更是被王室奉为珍宝,一磅难求。」

她闻言,笑容一滞。

我冲她眨眨眼,继续:「比起英式下午茶呢,中国的茶文化历史更悠久,底蕴也更深厚。相比咖啡需要加糖才能中和的苦,中国茶初尝味苦,回甘无穷,就像我们的文化一样,脚踏实地,先苦后甜,靠自身努力得来的财富,才能花得心安理得。」

说话间,我目光扫过她身上的礼服和项链,「都说新式女子自立自强,那乔小姐今日这条一万大洋的项链,一定是靠自己工作赚来的吧?」

明眼人都知她如今的身份,也知道她这一身的奢华从何而来。

她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极其难看。

而此时,门外一阵军靴的声音,是傅子麟到了。

乔莉见了救星,忙上去挽住他:「劳伦斯!」

傅子麟看到我,皱眉:「你怎么来了,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场合!你会跳舞吗?」

乔莉靠在他身上,撒娇道:「对哦,小脚可跳不了舞,密斯沈今晚就只能看我们跳咯。」

我慢慢地起身,走上了台,当着所有人的面,脱下鞋,露出畸形的双脚。

「沈韵秋,你干什么,还嫌不够丢人吗?」傅子麟在台下斥道。

我没有看他,而是扶好了话筒,对着台下郑重开口:

「我知今日来此的皆是念过洋学的新式青年,也最是瞧不上我这样的缠了足的旧式女子。」

「可敢问诸君,天下间的缠足的女子有几人是自愿的?缠足的陋习又是从何而来?」

这一出引得台下众人讶然,纷纷瞧了过来。

我抬高了声调,「是为了迎合旧式男子的畸形审美,是因为那病态的社会!折断的脚骨,是旧时代加诸我们身上的枷锁,是压迫,却独独不是我们的错。」

萨克斯乐戛然而止,全场都安静了。

我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可如今,时代一变,我们这些小脚女人便成了诸位口中的嘲弄鄙夷的封建余毒,难道诸位引以为傲的新式教育,便是教你们自诩不凡,高高在上,蔑视深渊里挣扎的弱势群体吗?」

我看向台下精致的名媛们,「过去的旧式家庭为了给女儿寻夫家而缠足,如今的新式女性,若只为男子的青睐而穿洋装跳洋舞,那么你们的高跟鞋和我的裹脚布,又有什么区别?」

话至此,我拿出剪刀,对准扯下的布帛咔嚓一刀。

「今日,我沈韵秋在此放足,不为迎合潮流,不为取悦男子,只为了做回健全的自己。」

这一句,掷地有声。

台下响起了掌声,有记者举起了相机,高呼傅太太好样的。

傅子麟的眉头皱得更紧。

可我要说的,还在后面。

「除此之外,今日,烦请各位记者做个见证,我,要与傅少帅离婚。」

话音落,我平静而坚定。

有人诧异,有人惊疑。

而随之,掌声也如擂鼓,越发地响。

「都给我安静!」傅子麟的脸色铁青,「沈韵秋,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6

「你是疯了吗?离了婚,还有哪个男人敢娶你?」

宾客遣散后,他踱步到我跟前,阴沉着脸。

我云淡风轻地喝着茶:「离婚不也是你所求吗?如今得偿所愿,我有没有人娶,关你何事?怎么少帅还包售后,要给我介绍下一任吗?」

他被我噎住,竟没有反驳。

沉寂了片刻后,他蹙眉叹气:「这样也好,不过就是少了个傅太太的名分,你依然可以是傅家的媳妇。」

我翻了个白眼:「这就不必了,傅家的媳妇谁爱当谁当,我高攀不起!」

我起身准备离去,他却喊住了我:

「沈韵秋,别逞一时之气,离开了我,你一个小脚女人能去哪儿?」

「你被休妻,沈家也不会容你的,好歹夫妻一场,我不会亏待你……」

「聒噪!」我不耐烦地打断了他。

走出饭店大门时,望着入夜的宜城,我忽而想起十年前,刚来这个世界时。

我以为,接受后世教育的我,能在这个时代大放异彩。

可是,当我一次次扯下的裹脚布,被沈家母亲一次次缠上,当戒尺一次次打在我身上时,我发现,自己连身体都不能做主。

以至于后来的十年间,慢慢妥协,麻木。

今天,是我积攒了十年来的勇气迈出的一步。

我知傅家和沈家都不会允许我离婚。

无论傅子麟如何荒唐,他们都只会告诉我,这是女人该忍的。

所以,当着全宜城名流和媒体的面,先斩后奏,是最好的选择。

而意料之中,这里的动静,很快惊动了傅老夫人。

当晚,傅家老宅里,她摔杯砸碗,指着我鼻子骂了许久。

我眨巴着眼,扯出人畜无害的笑容:「丢不起这个人也已经丢了,外面还有一堆记者围着呢,您消消气!」

她扶额,气得脑壳疼。

「你想走可以,傅家的一分一厘你都别想带走!」

我耸耸肩,民脂民膏,真当我稀罕。

从主院出来的时候,有人唤住了我。

「少奶奶。」

我回头,深色旗袍死气沉沉,成熟的卷发下却是一张极年轻的面孔。

是傅督军的七姨太。

她的年岁与我相仿,听闻进府前,是个女学生。

「少奶奶,你很勇敢,比当下很多女子都勇敢。」

她泪光闪烁,苍白的脸上扯出笑容,「我是天足,却没有勇气也没有能耐走出这大宅,希望你出去后能找到你的路,不被这双小脚困住。」

对面递来一个包裹,沉甸甸的,里头应是不少银圆。

「这是我攒下的一点体己,既然这辈子没法出去了,能让你走得更高更远也好。」

秋夜寒凉,我却觉心头一暖,有些酸涩。

在这森森大宅里,好像第一次,遇到这样纯粹的善意。

我伸手,没有接包裹,而是握住了她的手:

「自前清至今,天下都几经易主,怎知今天的督军府,明天就一定还在呢?

「只要你想走出这扇门,它就困不住你。」

她抬眸看向我,惊讶,犹疑,随后,深深地点头。

我们的双手,紧紧握在一起。

革命军在北上,妇女解放正当时,未来的我们,会在自由的苍穹下相遇。

7

离开傅家后,很多记者找上我,来来回回打听我和傅子麟的事。

我告诉他们:

「不想以离婚的傅太太头衔接受采访,如果诸位有足够的耐心,就请等等我,让我有朝一日以沈女士的身份站在你们面前。」

这一举动,越发让媒体赞誉。

推掉了所有的采访后,我在法租界找了个房子,专心经营生意。

穿越前是制药人出身,我早先就用嫁妆悄悄投资了一家药行,收益一直很不错。

我拿这些钱又入股了面粉厂,还盘下了两个粮油店铺。

再次见到傅子麟,是在外国商人穆勒先生的酒会上。

「呀,是密斯沈啊,你怎么也来了啊?」

乔莉烫着时下最流行的发型,高定礼服配镶钻的珠宝,挽着一身军装的傅子麟,分外惹眼。

我无意和他们纠缠,拿着酒杯,礼貌性地点头,算是问好。

而对方却已先一步走到我跟前:「密斯沈没学过洋文,这样的场合,怕是交流有困难吧?需要我们帮你吗?」

傅子麟看到我,有些意外,随即蹙眉:「今天来的可都是外商,你会说英文吗?瞎凑什么热闹?你要是日子过不下去,可以来找我,别出来抛头露面了。」

我不急不恼:「那敢问少帅和乔小姐来此抛头露面又有何贵干呢?」

他正色道:「我们来当然是有正事,乔莉是来帮我拿下穆勒先生西药供应的。」

哦,革命军快打到门口了,他同样急缺药品。

我微笑:「不巧,我也是为了那批药来的。」

乔莉噗嗤笑出声,正要开口,却见门外的车里,下来一对中年洋人夫妇。

是穆勒先生和他的太太。

「沈女士,好久不见!」穆勒太太开口,说的是德语。

我大大方方地走上去,同样以德语问好。

随后,我们的交谈全程德语。

而傅子麟和乔莉则在旁边大眼瞪小眼。

「凭什么给她?她有什么能耐买下这些药?」乔莉不服道。

穆勒先生笑了:「沈女士是我们惠和药行的股东之一,您不知道吗?」

酒会结束的时候,傅子麟追了出来。

「以前怎么不知道你会说德文,还懂做生意?」

他目光定定落在我身上,情绪复杂。

「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漫不经心:「少帅不知道的事多了去了,我有义务一一向你汇报吗?」

「你我是夫妻,你当然应该对我坦诚。」他神色有些不自然。

「早就不是了。」我转身就走。

他仍是不甘地跟上来:「如果你早点告诉我……」

我打断他:「早告诉你如何?你是不会嫌弃我土,不会嫌弃我裹脚,还是不会见异思迁?」

他怔住了,没有回答。

和乔莉在伦敦的浪漫邂逅,热情似火的相恋,可都不是假的。

我叹了口气:「不管你如何想,都与我无关,我所学的,从来就不是为了你。」

我的才学技能皆来自后世,那个给予我自由和机遇的时代。

那个时代教我安身立命,教我成长,教我饮水思源。

我的学识,可用以谋生,用以糊口,用以回馈社会,却唯独不会是为了让哪个男人刮目相看。

药品谈妥后,我通知船运,直接从海外运往广州,捐给革命大本营。

只留一箱样品发到宜城。

同时,采购了一批设备,准备做仿制药。

比起长期依赖进口,我们民族更需要拥有自己的产业链。

这个年代盘尼西林的生产效率非常之低,而利用后世的制药工程技术,将事半功倍。

我想,总算找到了自己来这里的意义。

8

年底,属于我的沈氏药行正式开业,主营仿制药,价格不到进口西药的四分之一。

因为价廉又供应充足,很快进入各大诊所,继而走进医院。

而沈韵秋的名字,也随着沈氏药行,进入大众视野。

我正式坐在了申报的记者面前,接受采访。

这一次,我不再是离婚的傅太太,也不仅是走出深闺的小脚女人,而是实业家,沈女士。

与此同时,随着生意做大,我也慢慢积累下黑白道上的人脉。

我利用这些人脉,在傅督军亲自去前线的时机,从傅家悄悄接走了七姨太。

重获新生的那天,她抱着我热泪盈眶:「以后我再也不是七姨太,我是兰君,朱兰君。」

是啊,这才是她的本名。

她也曾是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的进步学生,因父亲去世,家道中落,被母亲和哥哥嫁给了傅督军。

深宅大院,仰人鼻息,磨掉了她的锐气,隐去了她的光芒。

好在,从头再来,为时未晚。

我送她上了去北平的火车。

她将去完成未完成的学业,去追求三年前未能实现的理想。

真好。

从车站出来的时候,望着熙攘的街道,我陷入了沉思。

在这个号称东方巴黎的繁华之都,有多少像朱兰君一样被迫嫁人的失学女孩?

这座城市之外,在看不见的贫瘠之地,又有多少连学堂大门都迈不进的姑娘?

我想到了二十一世纪的自己,家中再困难的时候,我的父母也没有放弃过让我上学。

而学校的老师,村里的干部,都曾积极奔走,为我申请补助。

看,这就是文明社会的力量。

那时的我,何其有幸啊。

回到药行之后,我做了一个决定。

除了给国小和女中捐款外,再取药行每月营收的一部分成立女学基金。

但凡愿意送女儿念高小和中学的家庭,皆可申请赞助。

我的力量很小,在这个饿殍遍野,民生多艰的时代,很多人仅仅是活下去就耗尽了全部力气,何谈教育。

但,伸手能及的范围,哪怕救一两个人,也是好的。

9

我资助教育的举动被各大报刊报道之后,慕名而来的合作方和拜访者也越来越多。

我受到商会邀请,出席各类晚宴。

随之而来的,还有新的追求者和娱乐小报上的绯闻。

对此,我付之一笑。

活了两辈子的人,早就无心这些虚无缥缈的情感了。

而傅子麟却拿着报纸找上了门。

「你和这个小白脸是怎么回事?」

多日不见,他眼下多了两道黑青,有些憔悴。

递过来的报纸上,是一个年轻男子捧着鲜花站在我面前。

那是林氏商行的少东家。

我看了一眼,平淡开口:「与你无关。」

他情绪激动起来:「沈韵秋,你离开我,就选了这么个平平无奇的小开?」

我蹙眉:「傅少帅,你能不能有点边界感?且不说我跟他不熟,就算我真的有了新的对象,又关你何事?」

他走近我,眼圈泛着红:「韵秋,你回来吧,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我们从小就认识,知根知底,我心里是有你的……」

我又想翻白眼了:「那乔小姐呢?」

「我已经和她分手了。」他说。

这段时日,他显然过得并不顺心。

前方战事胶着,整个傅家一片愁云。

而乔莉的生活,一如既往地奢靡。

喝酒跳舞,昼夜颠倒,甚至还染上了烟瘾。

傅老夫人看不惯她的做派,时时训斥责罚,两人的矛盾也越来越深。

刚开始,傅子麟宠她,纵着她,也尽量调和,可长期夹在这样的环境里,总会心累。

在外被军务压着本就焦头烂额,回到家里还要面对不会过日子的情人和无尽的纠纷。

《而我早已高你》

恍惚间,好像看见了真正的承泽,没有活在阴谋和算计里的承泽

啊啊啊……已经被刀傻了

闲泽短篇,8k+

sum:当范闲成为李承泽

正文:

范闲在监察院连轴转了几日,实在撑不住回府倒头便睡下了。

他昏昏沉沉跌进梦里,甫一睁眼就瞧见了庆帝那张脸,笑眯眯地,颇有几分慈爱地看着他。

胸中憋闷的胀痛和喘不上来气的窒息感也没让他错过庆帝那藏在笑意关切下的漠然,正想要开口问庆帝这又是唱得哪出,要引谁出手,可刚张嘴就先吐出一口血来。

脱力地伏在床榻上,他才注意到旁边跪着的诚惶诚恐的太医。

“回陛下,二殿下素体积弱,此番落水又呛伤了肺腑,恐会落下咯血胸痛的宿疾。”

庆帝收敛了本就只是浮于皮肉的三分笑意,“朕不晓医理,也不知道什么积弱、宿疾,但老二的病,你得治好,明白吗...

庆帝收敛了本就只是浮于皮肉的三分笑意,“朕不晓医理,也不知道什么积弱、宿疾,但老二的病,你得治好,明白吗?”

太医瑟瑟跪地磕头,“微臣明白。”

范闲还是没明白眼下是个什么情况,李承泽不是兵败服毒自尽了吗?哪里还有二殿下。而且既然说的是二殿下,那试探着看他的眼神又是怎么回事。

他在庆帝面前向来多得宽纵,当即要问,却发现另一件更要命的事,他的真气,全没了。

失于武力庇护的茫然惶恐让他在庆帝靠近的一瞬间本能地后缩。

“承泽,”庆帝重新换了副慈父笑脸,“你如此不小心落水,可着实让朕忧心。眼下你醒来便好,其他事不必多想,就算穷尽太医院之力朕也会让他们治好你的。”

承泽?

是在叫我?

范闲瞪大了眼,伸手猛拍自己的脸,他意识到自己陷入了一场离奇梦境,只想赶紧醒来。

可打在脸上的疼痛实实在在,面前神情隐隐透出几分不耐却还是笑着来捉他手的庆帝也依旧实实在在,甚至力道大到他根本无法忤逆其意愿,被迫乖乖坐在床上听庆帝的话。

“承泽,你此番落水虽是意外,但太子撞见不知及时搭救,反而慌神愣在岸边,朕已经训斥并责罚过他了,如此处置,你可满意啊?”

范闲哪有什么满意不满意的心情,他现在就想一个人静静,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于是顺从的点点头,算是应下了庆帝刻意诱导、意有所指的明问暗逼。

又敲打了几句跪在地上的太医,庆帝才带着乌泱泱一帮将方才他们谈话听得分明的宫人离开。

范闲松了一口气,栽回柔软的床榻上,拒绝了太医给他请脉,估算着庆帝应当已经走远了,才挥手借口困乏将屋里侍奉的人连同太医都打发了出去。

殿门合上的瞬间,他再顾不得其他,跌撞着拖着这副累赘孱弱的身姿扑在铜镜前。

被擦拭得光亮的镜面上赫然清晰地映出一张惨白瘦削的脸,黑眸还未见日后的阴鸷狠厉,沉沉压着病气,尽是倦意的厌烦,却又因着他的瞠目结舌的动作平添慌乱的惊诧。

这,这分明是少年模样的李承泽。

他抬手,镜中的李承泽也抬手。

他不信邪地挥了挥手,镜中的李承泽也伸着五根细白的指头挥了挥手。

他,成了李承泽?

多荒唐啊。

明明上一次看见这张脸,还凄惨地吐着血倒在他怀中,任由他一身医术毒术都救不得,此刻他却顶着这张脸,照镜对坐,悲喜俱同。

不曾救下李承泽的良心愧疚吗?

还是说因为他被问到哑口无言,连个像样借口都憋不出来的那句“为什么你对承乾的态度却和对我完全不同”?

他沉心在平叛之后留下的诸多琐事里,打定主意要自己不再费心去纠结已无人再听亦无处可说的答案,偏偏在一时松懈的梦里被钻了空子,让李承泽这阴魂不散的死后还能趁虚而入。

“你总归对我存了怨。”

范闲望着镜子的那种脸,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转瞬又因为这样的表情出现在李承泽那张眉目清秀,水墨般干净又洌然的脸上,觉得实在滑稽荒唐。

好似久远的前世,他曾看过的卓别林的黑白电影。

原来当真是笑话。

他大笑着,倒在地上,这具身子原本的病痛和疲乏齐齐找上来。

模模糊糊间,他看见站在岸边阴沉着脸的李承乾。

那位更是年幼的太子,眼里的怨怼溢出来,与争先恐后涌入他口鼻的冰凉湖水一起,企图将他溺毙。

他猛地呛醒,被闻声从殿外连滚带爬的太医进来,招呼几个小太监搀扶着回到榻上。

望着头顶华贵奢靡的金纱软帐,繁复的绣纹上尽是祥瑞,可他却无力地任由太医惶恐地替他救治,喂药,针灸。

他想起庆帝的话。

想起方才那些刻意被召来候在外间,要听他亲口应下是意外,而后才好盖棺定论的一屋子宫人。

所以根本不是什么失足落水。

也没有什么太子搭救不及时。

从一开始,就是李承乾处心积虑想要他死。

或者说,几年朝堂沉浮让他更敏锐的意识到,从一开始,庆帝就没想过让他好好活。

他心惊于自己过于可怕的推断,没来由得想起从二皇子府被他打晕强行带出的叶灵儿曾说过的话。

“承泽是被逼的。”

李承泽是被逼。

这一瞬间,魂灵被矛盾地撕扯成两半,他想醒来,想从这场不知所谓的荒唐梦中清醒,可又忍不住好奇,到底一个皇子能被逼到什么地步,才会如李承泽那般丧心病狂。

另一丝诡异的窥探欲也被粗鲁地归于后者。

转而燃起的斗志和意气突然昂扬澎湃,他终于给自己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沉沦。

他只是要证明李承泽有退路,有得选,最后凄惨收场不过是因为李承泽自己执迷不悟,决计没有其他私心。

而这样公正大义,又斗志昂扬的人,在听到小太监回话庆帝以不敬兄长为名,责罚太子在御书房跪了半日后,锐意被径直挫去了一半。

从前庆帝也坑他,但不是这般往死里坑啊。

什么叫不敬兄长

储君不入皇子列,哪来的兄长要敬。

您可真是将捧杀和挑拨离间玩得炉火纯青啊,陛下。

身子着实不争气,范闲无奈叹惋,却没有气力做什么,最后一丝强撑的清明散去,放任混沌的意识再度将他拖入颠三倒四的旧忆里。

白白糯糯的小团子抱着他的腿喊二哥,缠着他要听故事,被发现偷偷在宫里养兔子央着他别声张,上课时又尽是写些闲话纸条趁着夫子转身抛给他,展开无非是饿了,困了,二哥宫里今日还做翡翠芙蓉糕吗云云,末了还要在纸团最后画个萎靡的小人……几乎都是与李承乾有关的零碎过往,多到范闲忍不住别扭又刻薄地想,小时候一派其乐融融,长大了斗得你死我活,天家还真是几多无情人。

以至于他在看到小太子被庆帝当着群臣面的一句“二皇子贤德兼备,将来做个亲王委屈了”怔怔钉在原地,眼神从无措费解一点点被权欲浸染上憎恶时,竟然觉得理应如此。

亲王之上是什么,庆帝明白,群臣明白,他和太子同样明白。

天家情薄,一句话便挑动得兄弟阋墙。

李承乾丢来的纸团里再也没有翡翠芙蓉糕,裹了棱角尖锐的石头,砸破了他的额角。

这熊孩子。

范闲心有余悸地捂着额角被疼痛带着从梦中挣脱,似乎醒了,又没醒得彻底。

因为那个拿石头砸他的小孩正站在他床头。

许是他醒得突然,李承乾还没懒得及收敛眼中的恨意,满脸不忿凝固在脸上,下一瞬就换成了副乖觉模样,“二哥,我错了。”

到底还没有之后那炉火纯青的伪装掩饰,说着错了,语气却生硬得让范闲听出几分你怎么没死的怨怼。

可范闲并不想就这么跟李承乾交恶,毕竟他要证明自己可以走出来一条和李承泽截然不同的路。

于是他从床上坐起来,提起精气神拿出对范若若那般的兄长关切,“太……承乾,我想和你聊聊。”

“我们之间没什么可聊的,”李承乾退后一步躲开他伸过去的手,“此番是我鲁莽,考虑不周。罚跪也跪了,错我也认了,二哥身子还未康健,我便不多打扰了。”

范闲望着那抹消失在殿门外的明黄衣角,只觉这个弟弟远比范思辙难搞得多。

可他刚从澹州回来时,范思辙不也是个不服教化的纨绔子弟吗?

他还真不信邪了。

一连几日,他派人送去的芙蓉翡翠糕都被原封不动地送了回来,随食盒一并送去约见的信笺也不见拆封的痕迹。

范闲倒是有心亲自去见面,奈何庆帝“心疼”他,让他好生静养,还许诺不日会有恩旨降下赏赐。

这条命上还拴着一屋子伺候的太监宫女,和太医的命。几日下来,他也算是对李承泽这副除了皮囊能看,内里一团乌糟,五劳七伤的身子有了更清楚的认知,未免叫无辜人给他陪葬,还是得听命好生养着。

只是时不时腹诽,就这样李承泽还不好好穿鞋,赤脚到处跑,就算了没服毒也得给折腾短命了。

至于练武强身,他也想过,可惜胎里带的弱症,后又不知中了些什么毒,错杂积在经脉里,压根不是能练武的胚子。

如此尚算安生的待了几日,庆帝口中的恩旨终于传到了他殿中。

“二皇子人品贵重,贤德兼备,兹有孝彰,深慰朕心,赐封王爵,特准其离宫开府。”

范闲跪在地上听完旨意只想骂人,这一串词,哪个不是在捅东宫的心窝子。他乃监察院出身,对庆国律令算不上倒背如流却也是如数家珍,皇子十五方得离宫开府,李承泽如今也才十三,提早两年将其赶出宫外是什么意思再者说,无功封爵,还越了祖宗礼法。

这样一道国法和礼法俱是例外的旨意,乍看是圣眷恩宠的无上风光,实则将他架在火上来回翻烤。

见他久久没有动作,也不领旨谢恩,侯公公轻咳了一声,好颜色地解释:“殿下,陛下说了,圣旨虽下,可他和淑贵妃娘娘还想再多留你一段时日,故而特意在宫城边选了新址为你建造府邸,待府邸落成,你再搬出宫去。”

范闲想起李承泽那座白玉为堂金作马,雕梁画栋,亭台楼阁水榭,一步一景,处处透着奢靡,煊赫到远超王府应有规制的府邸。

怪不得从前赖名成连范府违制都要说上两句,却对这座庞然立于宫城边,或可于储君东宫争辉的王府不曾置喙。

原来是陛下明旨,亲画图纸,工部建造。

好一个恩旨赏赐啊。

范闲心绪激荡,竟有了从前霸道真气紊乱,浑身血脉逆流之感,猛的一口血喷出,溅在圣旨上,人直直往后倒去,栽在了地上。

意识涣散之前,他在埋怨李承泽这副不中用的身子。

可眼尾却绯红着,湿漉漉的一大片。

外面都传,二皇子命格弱,受不住皇恩浩荡,才会在听到封王建府的旨意后吐血晕厥。

这话传到庆帝耳朵里,阴沉着脸的帝王砸了茶盏在地上。

“朕的承泽,什么恩泽承不得。”

宫里流言向来随圣心左右倒,庆帝的话压过了此前的传闻,又叫李承泽在旁人口中愈发得宠。

紧接着,东宫的茶盏也遭了殃。

范闲此刻正跪坐在淑贵妃对面。

吊诡的命运似乎并不曾在这位宠辱不惊的书呆子贵妃身上留下什么,无论是在这间雪洞一样堆满书的冷清宫殿,还是受李承泽牵连被贬冷宫,她都是一样淡淡没有表情的模样,捧着书,仍由外面闹得天翻地覆都不为所动。

可范闲这几日却摸索出几分不对味来。

他向来开门见山,向淑贵妃拱手一礼,“听闻陛下追查前几日流言的源头,处死了一个小太监。那个小太监我私下里也查过,与林家一支已出五服的旁支有些牵连。”

淑贵妃翻书页的手一顿,转而如常,并不接话。

“贵……母妃,此前流言是您授意的,对吗?”范闲生硬地改过称呼,却不妨碍话中的希冀。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淑贵妃依旧埋头书中,并未多见分出一星半点的眼神来。

可范闲这几日隐隐觉得自己要被逼疯了,庆帝明晃晃示下的恩宠,东宫的针对,加之李承泽这副一日三顿药缺了半口就发作的半死不活的身子做什么都力不从心,当真是心累极了。他迫切地要找寻到一个支点,一个让他,或者说让李承泽撑下去的支点。

“您说谎,”范闲伸手翻回一页书,“您方才一并翻了两页书,也未曾察觉,您看书的心乱了,那个小太监分明是听林家的话,更是听您的话行事,为的是将我从惹人眼红的圣眷里拖出来,对吗?”

最后两字已近乎哀求,哀求着一个肯定的答复。

淑贵妃终于肯放下那本囫囵半字也没看进去的书,她看向范闲,或者说看向她的儿子,颓然承认,“是我太天真了,他并不肯就这样轻易放过你。”

饶是这个答案血淋淋地撕破了父子算计的真相,可范闲还是松了一口气,甚至生出些久旱逢甘露的欣喜,“我知晓母妃为我做的这些就足够了,剩下的事且安心交给我吧。”

说这话,范闲虽然喊着母妃,却还是下意识地还是将自己当做了范闲,而非是李承泽。

他太自信了,自信到淑贵妃眼神中流露出诧异。

可梦荒唐,人更荒唐。

范闲鬼使神差地想起李承泽死前拜托他照顾好自己的母妃,竟起身越过低矮的书案,不管不顾地用这副李承泽的身子抱住了淑贵妃。

“母妃,谢谢您。”

那句别捏的,想替李承泽说出的话终究还是被吞了回去。

片刻后,淑贵妃似乎才反应过来眼下发生了什么,她轻柔地回应着儿子突如其来的拥抱,安抚地拍着儿子的后背,自己却声音哽咽,难以为续,“要活下来,承泽,要活着。”

范闲不敢应,也许是李承泽曾在他面前吐出的血太过刺目,又或许是从前的那些争锋相对里他对李承泽动过的杀心,他只能维系着这个拥抱。

似乎这样,母亲的爱意就会重新温热这具踽踽独行的躯壳。

又或许这样,他便能找到一个更正当的理由去期盼一个漠视人命,谋逆犯上的恶人不要死。

他只是在替一个盼儿子生的母亲惋惜,而非出于什么私心。

他不想李承泽死。

从前是,现在梦中也是。

范闲离开淑贵妃宫中时也是月上中天,两座宫殿离得并不远,可这条路却埋在暗夜里只被他手中提着的一盏灯火幽微的宫灯照亮近身的小片。

洒扫的宫女很是尽责,将镜子擦得明净照人,他挥退了殿内其他人,坐在镜前,与李承泽面对面。

他张口,李承泽也张口。

可两人都嗫嚅着嘴唇,什么都没说出来。

他想着不知道说什么那便笑笑吧,可那笑太难看了,比之从前他在李承泽脸上看见的掩唇羞笑要难看上千倍万倍。

大抵宫中总是有将人逼疯的烂风水,一夜无眠,他对着镜子练了整晚的笑。

天快亮时,透过窗纸有光照进来。

正正照着镜中李承泽愈发生硬别扭的笑。

罢了,学不会也好。

他本也不是李承泽,更不会成为李承泽。

开春过完十四岁生辰,宫外的府邸便修好了,庆帝亲自提了匾额,惹得他抱病大半年李承乾好不容易和缓下来几分的眼神重新怨毒起来。

他发自内心地想问,东宫那块代代相传的匾额难道还比不上庆帝这几笔吗?

可惜李承乾没想通这个道理,他顶着李承泽的身份去说了更是火上浇油。

而真正乐于火上浇油的那位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庆帝将他们兄弟二人都召到跟前,他下意识落后太子半步,显出身份有别,却被庆帝笑骂站那么远做什么,不得已并肩站到了李承乾身旁,平白又挨了一记眼刀。

“这宫里少了你,朕还真是不习惯。”

范闲低着头翻白眼。

“开府了也常回宫里,不要让朕和你母妃担忧,府中有什么短缺的,想要的,都告诉朕。朕委屈了一样事,旁的是舍不得你再委屈的。”

闻言太子身上的煞气重到邪剑仙来了都得给他磕一个的程度。

范闲几乎要将白眼翻上天,什么委屈,提前封王委屈还是越制建府委屈?怎么不明说没封太子委屈我了。

骂归骂,今日来观礼的都是文武重臣,即便是为了宫中淑贵妃他也不能大庭广众下庆帝面子,反而越是恭敬规矩得有些小心翼翼地跪地行大礼谢恩,“谢陛下隆恩。”

他不是没试过用什么福薄,受不起推拒。

但庆帝总有说辞让太子对他的恨更上一层楼,倒不如老实规矩地谢恩,显露出几分不堪用的怯弱最好。

“你这孩子,刚出宫就和朕生分了。”

“臣惶恐。”

“行了,朕知道你在怕什么。”庆帝眼风刻意扫过的李承乾,“凡事有朕给你做主。”

范闲余光看见李承乾已经上道地又开始记恨他,不得已故技重施想要借体弱发病岔过话茬,可这厢刚捂上胸口,戏还没开演,庆帝就笑眯着眼问,“可是身子不适?太医院这群人越发的不中用,朕回去就发落了他们。”

“没有,”范闲当然听出了话里的威胁,扯着张笑脸皮矢口否认,“臣身子已经康健了,还得多亏太医院诸位。”

随侍身旁的太医见状面露感激,李承乾却觉得他做戏收买人心,面色更是不善。

不善便不善吧。

范闲着实心累了,他现下是真的有点身子不适,胸口闷着疼,连带着眼前开始出现大片大片的黑矇。

“身子康健了往后也要仔细养着,别再时不时发病晕倒。”

庆帝有意敲打他此前耍的小手段,他只能狠掐自己掌心,用疼痛强撑着清醒,恭敬应下。

好不容易熬到人都走了,李承乾这个不省心的弟弟还要再回来跟他演一场。

“二哥受委屈了,做弟弟的实在心中难安。”

“太子殿下说笑了,臣并未受什么委屈,能得如今这些臣已是受之有愧。”范闲强忍下想揍人的冲动,一则是现在的身子打不赢,二则是他如今身后可没有监察院没有内库撑着。

“陛下赏赐,是看重二哥,二哥可莫要再说受之有愧这样的话寒了陛下的心。”李承乾笑意不达眼底,恻恻地渗着寒,“宫外到底不比宫中,二哥既是出了宫,便听陛下的话仔细养着,别多费心思去想其他,若是再害了病,倒叫陛下忧心,实属不孝了。”

“太子殿下的话,臣记下了。今日府中尚有琐事要打理,臣便不远送了,太子殿下见谅。”

“二哥这话就见外了不是,你我之间,何必送来送去,我这就走了,二哥慢慢料理府中的事,莫要心急生了差错。”

待人走后,范闲迫不及待吩咐小厮将府门合上,钻进寝阁里转身又把寝阁的大门合上。

好似这样就能自欺欺人地把那些糟心人,糟心事通通关在门外。

脱下来的外裳被随意地扔在地上,腰带斜挂在圈椅扶手上,蹬掉的鞋左一只右一只飞远,隔着大半个屋子落单地遥遥对望。范闲蹲坐在凳子上,卸下人前种种小心谨慎也好,谦卑怯懦也好的伪装,将自己抱膝窝成一团。

不得不说,李承泽从前总爱这样没规矩的坐着是有原因的。

范闲想了想,赤脚下地几步小跑去挪了镜子到桌前。

镜中李承泽的眉眼疲惫,懒着一张脸,什么表情都不想做,只是怔怔地看着他。

四目相对总是无言。

这好像已经成了他的习惯,他和李承泽这具身体的默契。

他伸手碰触镜面,指尖和指尖之间横亘着一层如何也打不破的隔阂,触感亦是冰凉。

寒意渗进皮肤纹路之中,细针一样密密麻麻扎得刺痛。

他缩回手,眼中有了些委屈。

可镜中的李承泽也委屈。

范闲忽而有些丧气。

丧气坠了地,生出尖利的爪牙揪着他心下生疼。

他哪来的什么委屈。

镜中委屈的是李承泽。

镜外这个委屈的,还是李承泽。

“方才有一瞬,我竟然糊涂地想要问你我该如何做。”范闲抬起头,自嘲着眼中晶莹一片,“我怎么能问你呢?你若是知晓答案,又何至于……”

话未尽,镜中人却已明白,掩唇痴痴笑了起来。

不再生硬,也不再别扭,就像是从前李承泽笑起来那样。

愈美,愈艳,愈烈,愈是凉薄。

笑的不知是人是己。

那道准他入御书房旁听朝政的圣旨下来时,范闲替李承泽过了十五岁的生辰,他煮了碗长寿面,蹲坐在凳子上,对着镜子一口没舍得咬断地吃完了,险些噎死,猛得灌了几口茶水才缓过来,擦干净脸入宫去谢恩,顺便拜见淑贵妃。

其实前一件事才是顺便。

只是他得先做,不然会给淑贵妃惹上麻烦。

从御书房出来时,迎面撞上了李承乾。

“二哥今日双喜临门,恭喜啊。”

咬牙切齿的祝福,每个字都想咬碎了变成刀捅在他身上。

听政的圣旨既下,范闲知晓无论他再如何努力回圜,他和李承乾之前都注定是要不死不休地斗下去。

这话也不尽然,若是他肯狠心摔断腿,或是断手,再或者下点狠辣的毒药吃成个傻子或者半身不遂,再无继位的可能,李承乾兴许肯停手。

可是凭什么呢?

凭什么要李承泽自伤呢?

范闲分不清是自己不愿苟且,还是舍不得糟蹋李承泽这具身子,又或者说他马上要去见淑贵妃,左右他要全须全尾的。

敷衍两句气得李承乾越发跳脚之后,他在御书房平白受的那些气倒是顺畅了几分,怪不得李承泽以前嘴上抹毒一样总爱呛人噎人,往后他也学会了。

淑贵妃宫中的书越发多了,书架沉默地林立,冷清得半分活人气也不见得,范闲打了个哆嗦,正张口要喊母妃,就发现一旁的掌事宫女很是眼生。

“亭云姑姑呢?”

“回二殿下,亭云得了陛下恩旨,被外放出宫了,奴婢是皇后从御前调来的,名唤梨香。”

话说得规矩客气,可又是皇后又是御前的,范闲听明白了,一个背靠宫中两大靠山,不能轻易拔除的,放在明面上的眼线嘛。

“行了,我和母妃有话要说,你退下吧。”范闲不耐地挥手。

梨香闻言并未多说什么,行礼退下,出去时还贴心地合上了殿门。

不愧是那两位的手笔,这么聪明伶俐的不留在身边,舍得送来做眼线。

见淑贵妃慢吞吞地握着书从一扇书架后走出,范闲不再想其他,迎上前去问安,如此前许多次做过的那般,自然地搀扶住看书不看脚下的母妃回到书案前。

没有任何关于生辰的祝福也好,问候也罢,淑贵妃只是递给了他一本书,母子二人对坐,各自安静地看着,只剩下书页翻动的窸窣声响伴着日头渐渐西移。

梨香在外询问是否要传晚膳的声音响起时,范闲手中的书已近尾声。

“留下来用膳吗?”

“想留,”范闲笑着摇摇头,“但陛下……”

“想留便留下来,”慢性子的人连打断旁人的话都温温柔柔,她唤梨香进来,“传膳吧,承泽今日也在宫中用膳。”

梨香明显愣了一瞬,反应极快地掩饰过自己的失态,“是,娘娘。娘娘,天色暗下来,可要传令掌灯?”

淑贵妃似乎这才意识到什么时辰,又不甚在意地挥了挥手,“先传膳吧,不看书要灯也无用。”

倒真是个书痴能说出来的话。

范闲没忍住笑出声。

最后一缕天光坠下,成排的书架将殿外宫道上的烛火都挡得严严实实,殿内彻底陷入昏暗。

范闲敛了笑声,“亭云姑姑可是犯了什么事被赶出宫去的?”

“并未,只是她在我身边日久,又是林府带进来的家生子,所以要被换掉。”淑贵妃将手中的书卷搁在桌上,啪嗒一声轻响,随后是布料摩擦的响动。

放进他手心里的东西沾染体温,握着温凉。

范闲细细摩挲着,从两端稍稍磨钝的尖角,到其上镶嵌的宝石,以及那与他食指正相契合的指环。

是枚戒指。

他在李承泽手上看见过的戒指。

藏了毒药的戒指。

只是这枚戒指,竟然是淑贵妃送的,着实在范闲意料之外。

黑暗中他甚至做不到去看清淑贵妃脸上的表情从而揣度她是怀着怎么的心情给儿子送出这份生辰礼。

“承泽,若有一天你实在累得走不动了,就停下来。”

“母妃这有很多书,你可以慢慢看。”

在温热的怀抱中,范闲控制不住李承泽的泪水,喉咙被哽住,半点声音都发不出,他只能伏在淑贵妃肩头死命点头。

她知晓儿子修书的志向,也知晓儿子的被逼无奈,退无可退。

自今日陛下那封旨意传出起,这间几乎堆满书的屋子就是她所唯一能给儿子的归处,戒指是回来的钥匙。

读太多书亦是坏事。

太过清醒,清醒着痛苦。

殿内烛火再明的时候,一切又回到无事发生的模样,除了范闲袖中多出的那枚戒指。

太子与二皇子同在御书房听政,自然不乏心思活络之辈投机钻营。

一个是正位东宫,一个是圣心偏向,可谓是势均力敌。

等范闲站在朝堂之上,站在李承泽的位置上往后,往下看的时候,才蓦然惊觉,自己背后已然站了如此多的人。

或者说是党羽。

即便他不想结党,也没有拒绝的资本。

因为他现在是李承泽,一个除了圣宠,其他皆如水中浮萍的皇子,陈萍萍并不会帮他,范建与他陌路,林若甫更是与他没有半点关系。他难道要顶着这张李承泽的脸去这些人面前说自己其实是那个被养在澹州的陛下的私生子范闲吗?只怕话还没说完,上面那位知道了就能先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他只能随波,朝堂上替他说过一次话就会被划分为他的党羽,于是帮他说第二次话,第三次话,到后来听他的话。

党羽又有党羽,党羽又会滋生出新的党羽。

他已被推上高楼,回头路断。

哪有什么别的出路活路,一步步至此尽是重蹈覆辙。

————

待续

14.

诗会还没结束,但范闲已经走了,李承泽再待在这儿也没什么意思。而且该做的也都做完了,就是有一点,他好像真的玩脱了。可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啊?

李承泽也准备走,可谢必安没回来,他也没带别人出来,这可怎么办?没一会儿,李宏成过来了。

见李承泽在吃着葡萄、喝着美酒,逍遥自在得很。只是他那双脚上也不穿鞋,就踩在绒毛垫上。此时的李宏成心脏突然砰砰砰的跳了起来,似乎比平常跳动的速度快,声音也大了一些。这是什么感觉?李宏成有点不理解,是不理解,还是不想深究,他也不去多想了。

李宏成慢步走了过去,他的喉结滚动一下,连带声音都有些沙哑,“你把范闲揍了?”

“我揍他干什么,怎...

“我揍他干什么,怎么了?”李承泽没做,李承泽不认。

刚刚谢必安送范闲路过前院,正好遇到李宏成和范若若在闲谈。范若若一见到她哥哥就略过了李宏成,去找范闲。接着,她就看到了仿佛被抽了丝似的范闲,颓唐的样子,李宏成都有些不忍。

再加上那日李承泽要谢必安打范闲,范若若直接问了一句,“你打我哥了?”

谢必安看了一眼范若若,只回了两个字“没有”。之后就再也不解释什么,范若若怎么可能信。但她一个姑娘肯定带范闲回不去,只好继续让谢必安扶着了。

最后,范若若还给李宏成留了一句话,“今日的事儿,我都记住了。

然后李宏成头疼,今天本来是弄个诗会逗李承泽开心的,顺便让他出来吹吹风。毕竟这二殿下什么德行自己门儿清,喜欢诗词歌赋,吟诗作对,和她的母妃淑贵妃一模一样。

李宏成找了个位置坐下了,伸手拿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真的么,可那副样子,啧,怎么说呢,有点不对劲儿啊。”

“不然呢,我打他做什么,无冤无仇的。”李承泽眼睛就没离开过手里的那本《红楼》番外,一会儿喝一口酒,一会儿吃一颗葡萄,“对了必安送范闲去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你帮我去府上把范无救叫来吧,接我回去。”

这次出门,李宏成派人和马车去接的李承泽,所以他只带了谢必安一个人。现在谢必安不在了,他怎么回去?难道要一个皇子自己驾马车么?

听李承泽的话,李宏成第一次心里有些不爽,怎么说呢?具体化就是,总找谢必安和范无救他们做什么,自己也可以送他回去,为什么不让自己送呢?

“找范无救做什么,我送你回去好了,你也不是只认得谢必安和范无救他们。”李宏成闷声说了一句。

李承泽“嗯”了两声,“行,那你送我回去吧,麻烦你了。”

“好,反正也快下午了,留下吃个饭,再走吧。让厨房准备了火锅,还有冰鉴里的葡萄。”李宏成微微笑着,“待一会儿,怎么样?”

“好,你安排吧。”李承泽点点头,继续翻着曹公送给他的书,“对了,回去的时候多安排几个护卫。”

“……有人想杀你?”李宏成问道。

“谁知道呢,这些年我得罪的人不少。”李承泽回道。

傍晚回去的时候,坐在马车里的李承泽和李宏成真的遇到了刺杀。幸好谢必安和范无救来的及时,不然皇城里的二皇子和靖王世子就不在了。

什么事儿都是关起门来才好说,王府大堂里,一个杀手被谢必安按着跪在李承泽面前。

“这……这么明目张胆?这可是皇城,天子脚下,就有这种事儿?”李宏成大吃一惊,他也记不得自己怎么进来的了,“这也太大胆了,天龙宝地,就这么多人放肆?”

“正常,习惯了。”李承泽拍了拍李宏成的肩膀,然后踱步走到一个活着的杀手面前,“谁派你来的?”

“……”杀手不说。

李承泽叹了口气,抱着胳膊错过了那个杀手坐回了自己秋千上,“唉,本王不问了,高福儿交给大理寺吧。过程怎么样本王不管,只要最后的结果。”

听了李承泽的话后,范无救几步上前,伸手把杀手的武功废了。只听几声惨叫,那杀手就昏了过去。谢必安拎起人撇给了高福儿,站回李承泽身侧。

“是,我这就去安排。”高福儿领了命,抓着那人的一直胳膊,就那样拖着走出了大堂。

“殿下,觉得是谁?”李宏成问道,“发生过很多次么?”

“必安、必安,推我。”李承泽双手把着秋千,大声喊着谢必安的名字,“爱是谁是谁呗,我又没出事儿,父皇也会知道,他知道会处理的,反正每次都是这样。”

谢必安走到李承泽身后,轻轻地推着秋千,“殿下,下次不要让我去管不相干的人了。”

李承泽不喜欢穿鞋,在靖王府就直接蹬掉了鞋,坐在亭子里悠哉悠哉。此时,他在自己家更不会端着,刚进屋的时候就脱掉了鞋。他撩起一点儿衣袂,往前搭在自己腿上,两条腿一晃一晃地,好像很开心的样子。

“这不是事出有因么,下次不会了。”李承泽朝着李宏成招手,“那个杀手被抓,今晚估计还会出事儿,你自己回去我也不放心,让人收拾出一间院子,在这住一宿吧。”

“好,今天是我错了。我就该让人来王府找范无救接你回去。”李宏成还是没从刚刚的刺杀里反应过来,这还是他第一次生命受到威胁,“他们是真的想杀了你,要不是……”

“我知道,我知道,我都知道。”李承泽比一个停的动作,示意李宏成不必再说了,“反正陛下会知道的,就交给他管吧,和咱们无关。”

李宏成心里想着,“陛下真的会管么?”但他不会说出来,只是心里有了这个疑惑。

15.

此时的事儿发生六天,庆帝召李承泽入宫,同时还找了李承乾。

“儿臣参见父皇。”李承泽行礼说道。

“起来吧,听说你被刺杀了,怎么回事?”庆帝问道。

李承泽想了一会儿“儿臣也不知道,就那天去靖王府参加个诗会,在他家吃完晚上饭回去就遇到刺杀了,要不是儿臣命大就死了。”

“什么?!刺杀,还差点死了?!”庆帝一愣,好像自己听错了一样,又大声问了一句。

李承泽眨眨眼,这是怎么了?连帝王的威仪都不要了,活久见,“是、是,好像当时是这样的。”

“那大理寺查出来了么?”庆帝压低了声音,似乎在隐忍着什么,是愤怒,是可怜还是什么,李承泽不知道。

“回父皇,当时抓了一个杀手,杀手被送进大理寺之后暴毙了。”李承泽回道,“所以现在这个刺杀成悬案了。”

“是。”站在一旁的侯公公领了口谕就退出去了,马不停蹄地朝着大理寺去了。

还在跪着的李承泽一愣,又眨了眨眼,这是什么章程?

“你怎么还跪着,朕没让你起来么?起来吧。”这时,庆帝终于注意到正跪着的李承泽,又看了一眼旁边的李承乾,“你们和那个范闲见到了?”

“回父皇,没见到,但听说了,在靖王府做了一首《行路难》。”李承乾说道。

李承泽有一个重要的品质,叫真诚,你既然问了,他就敢答,“回父皇,见到了,儿臣和他聊了一会儿,然后他崩溃了,儿臣也不知道为什么。”

庆帝“哦”了一声,“听说了,是你那个侍卫送他回府的。”

“是,是谢必安送的。”李承泽回道。

“嗯,行,没什么事儿。”庆帝“嗯”了两声,“快中午了,去看看你们母亲吧,争争争,别把自己娘亲忘了。”

李承乾和李承泽一同行礼,回道:“是,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话音落下,李承乾和李承泽就走出去了。宫门口,李承乾伸手拉住了李承泽,“二哥。”

“嗯?怎么了?”李承泽回头先看了一眼自己被拉住的袖子,又抬头看向李承乾。

“我得了一块好砚,材料上乘、纹路独特、色泽鲜艳,二哥一定会喜欢。”李承乾怔了怔,好像很久没和二哥私下好好说过话了。

李承泽掰开了李承乾附在自己袖子上的手,然后整理一下皱了的衣袖,“写字吗,怎么写不是写,我不缺一块砚。那种好东西,你自己留着吧。”

“二哥……”李承乾还想说什么,却被李承泽打断了,“我去看看我母妃,你也去看看皇后娘娘吧,估计挺想你的。”

话毕,李承泽就要走,可手又被抓住了,一个踉跄站回了李承乾面前。

只听李承乾发出低声怒吼,“她不想我,她一点都不想我,她想的是太子不是我!”

李承泽瞪大了双眼,心想怕不是被庆帝和皇后折磨狠了,什么话都敢说了,“你疯了?!什么话都说!”

随后,李承泽带着李承乾走到了人少的地方,四周无人,是个不错的地方。

“我、我说的是实话。”李承乾回神才意识到自己口不择言,然后垂着头,一副很委屈的样子,“二哥,你还在怪我,是么?”

李承泽叹了口气,伸手点了一下李承乾眉心,语气放温和了许多,“实话,什么实话,我就当没听见。还有我没怪你,是我自己失足落水。”

“二哥明明是……”李承乾还想说当年的事儿,李承泽伸手捂住他的嘴。

李承泽嘴唇一张一合,就把当初的责任从李承乾身上摘了个干净,“是我自己失足落水,你想救我,可没抓住时机,所以愧疚难当,记忆混乱至今。”

“那二哥为什么从不见我?”李承乾不解,继续追问。

李承泽瞥了一眼李承乾,他不怨和他不想去怨还是有区别的,可他这个太子弟弟怎么就不懂呢?

“我说是一回事儿,事实又是另一回事儿,你不会连这都不懂吧。”这句话的声音好冷啊,就像冰杵怼进李承乾的心一样。

“我当时是不得已,二哥,是……”李承乾怎么不懂,他懂得很,只是二哥总是原谅他,他觉得二哥还会再原谅他,所以他一直等,等啊等,便等到了现在。可是现在,他的二哥还没有原谅自己。

李承泽冷眼看向李承乾,“手长在你身上,动不动是你的事儿。不得已,到底是什么不得已的事儿能让你想要杀了我?以前你小,我不说什么。现在你也不小了,有些话我不说你也该懂了。”

话毕,李承泽就走了,毫不犹豫地走了。只留下李承乾自己呆愣在原地。是啊,手长在我自己身上,要不要动手不全都看自己想不想么。所以当时的自己在想什么,为什么要动手。李承乾已经不记得了,他推李承泽之后,立刻慌了,他不想那么做的,他真的不想的。

李承泽到淑贵妃寝宫的时候,正好是中午,淑贵妃也恰好刚要吃饭。一桌子菜还冒着热气,整个屋子都是菜的香味儿。

“儿臣参见母妃。”李承泽行礼道。

“起来吧,不用行那么大礼。”淑贵妃上前,扶起了李承泽,“正好中午了,我也刚要吃饭,一起吃吧。本来是不知道你要来,但今天总感觉你能来,让人准备了你喜欢吃的,坐吧!”

“好!”李承泽抿嘴笑了笑,坐在了淑贵妃旁边,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饭桌上,淑贵妃不知道怎么的,沉浸于给李承泽夹菜,一会儿递过去一块挑好了刺的鱼肉,一会儿夹一筷子菜心。李承泽吃一口,淑贵妃夹一筷子。到最后李承泽都有些吃不下了,但见母妃那么热情,他也不好推辞。这一顿饭,他比平时多吃了两碗饭。

淑贵妃看李承泽和自己一起吃着饭,心里高兴了很多。母亲看儿子越看越喜欢,她的承泽不用跟别人比,就是天上地下最好的。

“对了,承泽也不小了,有没有喜欢的姑娘?”淑贵妃问道。

“嗯?”正嚼着菜心的李承泽忽然被这么一问,差点没呛着了。

淑贵妃问道:“有没有喜欢的姑娘,不论身份贵贱,只要你喜欢,母妃就给你做媒。”

李承泽喝了口水,压了一下才缓过来,“儿臣暂时还没有喜欢的姑娘。”

“哦,也是。你身体不好,常不出府行动,怎么遇到喜欢的人。”淑贵妃说道,“你不是和靖王世子交好么,他举办诗会你也去看看,就当是散散步,对身体也好。”

“母妃说的是。”李承泽心想,果然催婚是古今家长的标配。

两人刚吃完饭,侯公公就来了,说庆帝召见李承泽,事情还挺急得。李承泽也顾不上和淑贵妃说声“再见”,就被强行带走了。

看着李承泽离去的背影,淑贵妃叹了口气,然后张口说了一句,“你说,陛下找承泽什么事?”

站在一旁的丫鬟以为是在问自己,便开口回了,“奴婢不知。”

“是不知还是不敢说,你若知道一二,就且说,本宫恕你无罪。”淑贵妃回头看向那个说话的丫鬟,是那日自己让她备水果的那个,叫初晴。

“奴婢、奴婢觉得是陛下看中二殿下,一同商讨国事。”初晴立马跪下,磕磕绊绊地说了出来。

淑贵妃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初晴,挥挥手示意她下去吧。室内只剩下了她自己,或许是对自己说的,或许是对空气说的,“是么,我倒希望陛下看不到他,只当一个普通皇子,闲闲散散富贵一生。”

话说回李承泽,到了庆帝那之后,哪有什么要紧事儿,“朕想下棋了,朕记得你棋艺精湛,陪朕下两局。”

坐在书案旁的庆帝一点不好意思的感觉都没有,好像把李承泽从淑贵妃那急急忙忙地叫过来陪自己下棋很合理一样。

比起和庆帝下棋,李承泽还是更想回王府。他想给范无救出政治题,答不下来就拿戒尺打他手心。他想让谢必安给自己推秋千,摆大棋盘。他不想理庆帝,他只想回王府。

“儿臣棋艺不佳,太子殿下棋艺精湛,不如陛下把太子殿下叫来。”李承泽觉得弟弟就是拿来坑的,对就是这样。

“不佳?那正好,朕棋下的不错,朕教你。”庆帝瞥一眼李承泽,向他招招手,“过来坐吧。”

“是。”弟弟没坑上,还给自己挖了一个坑,李承泽心想真是没谁了。

一局快下完了,李承泽被吃了起码得有小半盒的子。他拿起白子再下,快要放下的时候,被庆帝捉住了手移到了另一个位置。

“不能这么下,你下这,这块的气就被封死了,下这。”庆帝指点道,“下这,是不是就是吃了朕的一颗棋子?”

“是,父皇教导的对。”李承泽头疼,他不想下棋,他想回王府。

庆帝看到李承泽脸上的小表情,微微一笑,自己儿子那点心思他门儿清。想回王府?在这陪着朕吧。

这盘棋下了一个多时辰,李承泽腰都坐酸了,最后强行“自杀”,以庆帝大获全胜告终。

这又是搞什么啊,李承泽真的不想再待宫里了很没意思的知不知道,“父、父皇……”

“怎么了?”庆帝把棋子重新归了类,意思让李承泽再陪自己下一会儿。

“……无事,就是觉得父皇待儿臣极好,儿臣深感荣幸。”李承泽银牙都要咬碎了,发出的声音都有几分不爽。

庆帝怎么可能听不出来,但此时他就是装作听不出来的样子,继续说,“是么,那就多住一些时日吧,反正你也没什么事儿干。”

“啊?”李承泽大吃一惊,心里好像一辆大卡车碾过一样,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继续吧。”庆帝说道。

“是。”李承泽回道。

下着下着,庆帝突然问了一句和淑贵妃差不多的话,“你也不小了,有喜欢的姑娘么?”

李承泽刚说完,“儿臣暂时没有喜欢的姑娘。”庆帝就要开口,李承泽立马接了话茬,“而且儿臣也不想将就,要娶一定娶自己喜欢的姑娘。”

“……嗯,也好。”庆帝挑眉,有些意外李承泽的话,“你年纪也不大,不用太早成亲,也防着被后院的事儿困住了。”

刚才还说年纪不小了,现在又说年纪不大,那到底是大还是不大啊?李承泽心里默默开起了吐槽模式,庆帝说一句,他心里就吐槽一句。

“父皇说的是,儿臣不急。”李承泽回道。

16.

虽然二殿下不争了,但热闹,他一个都不想错过。彼时,正荡着秋千的李承泽看着近些日的线报,忽然灵光一现,他想起范闲那日崩溃的情形了。

范闲说好像说了“重生”,想到此,李承泽浑身打了一个冷颤。是啊,自己都能有这样奇妙的经历,范闲穿越、重生算个什么。

从秋千上蹦了下来的李承泽放下手中的信纸,扔进了一旁的火盆里,“范闲不对,咱们去范府一趟。”

“去范府?”谢必安立刻抬头,看向李承泽,“我去准备。”

“不用,直接去!”李承泽回道,“必安、柳钰和鹏飞,你们仨和我一起去。”

“是。”被点到了名字的谢必安,柳钰和甘鹏飞立马站直了腰板,跟在李承泽后面。

自从范闲知道此李承泽非彼李承泽之后,整个人都不好了,他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靖王府的了。

范若若见自己哥哥衣服失魂落魄的样子,有些心疼,“哥,你最近怎么了?”

怎么了,范闲自己也想知道自己怎么了。一想这个问题,他就能回忆起李承泽说自己不是李承泽的场面。

“我弄丢了一个人,他像水晶一样,很贵重,全天下加一起也没有他更加值得我珍惜。”范闲声音微颤,仿佛下一刻就会眼泪决堤一样。

范闲还记得李承泽临死之前的样子,他问自己为什么对他苛刻。当时的自己告诉他,因为他不一样,但最后还是没告诉他为什么他不一样。

范闲眼含泪光,从诗会到今天,已经过去好久了,差不多半个月了吧。李承泽没有出现过,就好像没有这个人出现在他世界一样。果然,李承泽真的不是李承泽,不是他想要挽回的李承泽。他不明白,既然如此,那自己这一次的重生有什么意义?

“……哥哥,那个人是你的爱人么?”范若若好像知道范闲什么意思了,便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

“爱人?”范闲细细品味,好像没什么不对,“倒是第一次听到有人用这个词形容我和他之间的关系。”

此时范若若想起了小时候,范闲给自己吟过的一首诗,“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听到这句话,范闲的泪水再也止不住了,成串的往下流出“生死相许,可当时我没随他去,还偷偷活了好多年。”

“她死了?”范若若不敢相信。

“是啊,他死了,你说哥哥怎么办?”范闲双眼猩红,精神也有些不好,他已经很久没睡过一个完整觉了,总是在梦里看到李承泽,可当他想要接近时却又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看到自己哥哥这副模样,范若若也不好过。可人死不能复生,她都知道,哥哥也一定知道。只是现在哥哥还走不出来,仍然沉浸在阿嫂去世的悲痛中。

“我去吩咐厨房给你煮一碗红枣银耳羹啊,补一补气血。”范若若递给范闲一块帕子,然后默默地走出房间,关上了门。

屋里的范闲,长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救不了你,那我这次的重生,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当初跟你走了。”

范闲往后一靠,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或许应该睡一觉,在梦里起码李承泽还愿意来看看他。或许是老天的捉弄,他在梦里刚看到李承泽的影子,就被吵醒了。

那声音破马张飞的,范闲不用猜都知道是范思辙,他大步迈出去,怒声一喝,“范思辙!”

“哥,你可算醒了!”范思辙急忙走到范闲身边,扫了一圈,然后低声说道,“二殿下不知道为什么来了,他要见你,咱爹正和他交谈呢。我来给你通个风,能跑就跑吧。”

“他要见我?”范闲深吸一口气,整理一下自己现在的心情,“为什么?”

“不知道哇,就是来了,说要见你。”范思辙手一摊,“对了,那日诗会,你俩结梁子了?”

“没有。”范闲回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出去看看吧。”

正厅内,李承泽和范建在说什么,范闲和范思辙离得远听得不亲切。

范建看范闲来了,先是一顿好损,批评了范闲几句,“二殿下说和你一见如故,我倒觉得你没什么真才实学。”

范闲“嗯”了两声,似乎赞同范建的话。他知道李承泽不是李承泽,而是甄宝玉,和自己一样来自新世纪。所以他的一切诗词歌赋,甄宝玉都知道是别人的。

“范大人这是什么话,令公子那日写的《行路难》可谓是千古名句啊。”李承泽笑着恭维,“本王今日来,就是和小范大人不谈国事,谈风月的。”

范建有自己的心思,他不希望范闲跟皇族走的近,“范闲哪懂什么风月,儋州来的乡下人,殿下真是折煞他了。”

在范建看向范闲时,李承泽比了几个口型,大概意思是,“老哥,走啊,出去走走,我都快被这个社会憋坏了。”

无论内里是谁,只要李承泽的壳子在,范闲好像就能多容忍几分,就像现在一样。如果自己现在跟李承泽出去了,那第二天,整个京城都会知道,二殿下礼贤下士,他范闲却之不恭。

“爹,没事儿。我和二殿下……一见如故。”范闲想起了李承泽说的话,便学着他的口吻说了出来。

听到“一见如故”四个字,李承泽有些错愕,不过只是一瞬,“对,一见如故。”

城外三里的竹林里,李承泽和范闲在前面走着,谢必安和柳钰在后面跟着。

“我都告诉你我原名叫什么了,你总得说说你吧,不能一直叫你范闲啊。”李承泽先开了口。

范闲回道:“范慎,也姓范,慎重的慎。不过都十七、八年了,当范闲都当习惯了,你就当我是范闲吧。”

“嗯……范慎,我记住了,你是范慎。”李承泽眼睛一转,努了努嘴,“如果真是一个人,又何必穿越。”

“……好像也对,不过我都快被这个社会同化了,所有人都在叫我范闲,好像我成了范闲。”范闲一时错愕,两世加一起还真是第一次有人告诉他他只是他自己。

李承泽说道:“这个社会不好,那就去改变。当你发觉什么都改变不了的时候,就已经在同化的路上了。”

“……所以殿下在劝我顺应这个社会?”范闲挑眉,嬉笑问了一句。

李承泽回道。“别别别,什么殿下不殿下的,还是叫我甄兄吧,你一个新世纪的,弄这些封建的干嘛。我的意思是,你如果不想被同化就努力吧。”

“……是啊,我会的。”范闲听到李承泽的话,忽然一怔,心里便惆怅了起来。

李承泽听着,微微一笑,心情好像很不错的样子。他伸手便薅了几根细柳枝,打结成一个圆环的样子。林子里花最多了,他随手摘了几朵,什么色都有,五彩缤纷的,全部镶嵌在柳枝空隙之间,没一会儿就做成了一个花环。

骗范闲还挺好玩的,但是得掌握一下尺寸,现在李承泽已经完全的掌握了那个尺寸的界定范围了……吧?

“你说咱俩还能回去么?”李承泽手中拿着花环,左看看右看看,总觉得缺点什么。

“回哪?”范闲问道。

“回咱们新世纪啊,我找了二十年,没有什么七星连珠,天地异象什么的。”李承泽说道,“这没有意思,成天能干的就那几样。”

“我觉得这里挺好的,没必要一定回去。”范闲或许想起了李承泽,不自觉的笑了一下。

“为什么不回去,这里很好么?”李承泽继续往前走,“可我觉得这里一点都不好。”

“或许是你没遇到值得留下的人,当你遇到了,就不会想回去了。而且以你现在的身份……”范闲的前一句还愤慨激昂,后一句就跟蔫了似的,“……算了,你的处境不比我好多少。”

“怎么会,我可是皇子,身份尊贵无比,处境怎么可能比你差,啊哈哈哈哈!”李承泽瞥了一眼范闲,然后朗声大笑,“等太子登基,我还是亲王,那生活不得快乐死啊,哈哈哈哈!”

范闲低语一声,声音太小,李承泽只听了个大概,“范兄说什么,我没听清。”

“没什么。”范闲回道。

“我前几天去钦天监,监正是忽悠我还是真的,他说下个月初十有异象,我想试试。”李承泽好像知道这个花环缺什么了,他走到小溪旁边,把花环给自己带上,“原来是缺了一个带花环的人,哈哈哈。”

人啊,有了希望就是好的,这是范闲在肖恩身上得到的经验。所以甄宝玉既然认为有回去的可能,那就有吧。

“我祝你成功吧。”范闲回道。

“我还以为你会和我一起呢,那就算了。”李承泽对着水面左看看,右看看,“真好看。对了,你有没有家人还在啊,到时候我帮你去看看。”

“先不说我是否有家人,就说你在二十二世纪,我在二十一世纪初,我家人再长寿也活不到那个时候。”范闲笑了一声,这个“甄宝玉”心倒是不坏,就是有点傻傻的,“何况我是个孤儿,父母是谁我都不知道。”

“……那也没关系,我也是孤儿,哈哈哈。”李承泽有些意外,不过他倒是会安慰人,“咱俩算是亲上加亲了,哈哈哈哈!”

“这个词儿是这么用的么?”范闲扶额哭笑不得,“甄老弟,你有没有在穿越的时候,遇到李承泽的灵魂了么?”

“唔……没有,我来的时候一束光就成他了。”李承泽作思考的样子,很认真地回复范闲,“对了,你那天是怎么了?”

“……没事儿,就是忽然感觉什么都没有意义了。”范闲苦笑,“你为什么那么执着于回去啊?”

“这是李承泽的人生,不是我甄宝玉的人生。”李承泽耸耸肩,“范兄,不是我话多,人啊只有活着才能找到意义,若是死了别说意义,就是连灵魂也都没有了。”

“你说得对。”范闲回道,“难怪说天下有四件喜事,久旱逢甘露,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和他乡遇故知,甄兄就是我的他乡故知啊。”

“故知谈不上,老乡算点儿。”李承泽伸手拍了拍范闲的肩,“行,我找你就是和你说下个月初十异象的事儿,既然你不想回去,我也不强求,只希望咱们各自安好吧。说不定,我也回不去,咱俩还是难兄难弟。”

“等一下!”范闲忽然猛地抬头,看向李承泽,“都是老乡了,不如多聊一会儿么,除了我,你还能找谁诉衷肠。是不是?”

“……也是。”李承泽点点头,他在地府待了三个月,新世纪的东西他都学了个大概,应该能应付得了范闲。

“嗯。”范闲也笑了好一会儿,“甄老弟还真是个妙人儿。”

“我?我算不上,范兄才算呢。”李承泽大笑几声,指了指范闲。

话音落下,李承泽便踱步往前走,却被范闲拦住了,“等一下!”

“怎么了?”李承泽回头看向范闲,这时头上的花环正好散了,随在上面的花也飘了下来。

恰有一片落花留在李承泽的发间,范闲伸手去摘,并说道,“散了,我给你重做一个。”

李承泽“啊”了一声,然后又笑了起来,“不用了,小孩子的东西,我刚刚就图个新鲜。”他拍了拍范闲的肩,是要告别,“今天就不深聊了,走了,下次再聚吧。”

不等范闲说话,柳钰、谢必安和甘鹏飞就隔开了范闲和他的距离。

17.

下了早朝,李承泽刚回府上,高福儿就递过来一封信。

“……都说了不合作,找我干什么。”李承泽打开信封,从里面拿出了信纸,一看就知道是谁,“我啊,就想当个闲人。”

话毕,他走到自己院子里的千鲤池旁,只听“嘶嘶”几声,信封和信纸变成了无数的碎片,然后被他扔进了池塘。

“殿下,现在城中大街小巷都在传范闲已经给您收入麾下了。”高福儿说道。

“我和范闲可是清清白白,一点关系都没有。”李承泽手一摊,高福儿就知道怎么回事儿,连忙递上去一碗鱼食。

“可那个范闲要掌管内库了,要是让太子和他交好,恐对殿下不利啊!”高福儿还是有些担心,他可不希望自己白玉似的主子受欺负。

“我结交过哪个大臣么,京城里那些大臣谁没被我训过,我还差招惹一个范闲?”李承泽抓了一把鱼食,往池塘里一撒,随后便引来大批的鱼儿掠夺。

“我明白了!”高福儿看向了池塘,顿时明白了李承泽的“提点”,“属下这就去办,一定让所有鱼都分到鱼食。”

“等会儿,你说什么呢?”这会轮到李承泽不理解了,“什么情况啊,什么鱼啊?”

“啊?殿下的意思不是范闲就是鱼食,所有的人都等着拉拢范闲,咱们是钓鱼的,就等最后谁最厉害和范闲交好了,咱们收网一下把鱼钓上来,不仅大臣结交了,还把范闲留住了。”高福儿回道,“殿下,我懂你的意思。”

“乱七八糟的,什么玩意儿,我就是喂个鱼哪有那么多心思。”李承泽无奈,这都什么跟什么啊,“我唯一的想法就是等太子登基,我自请离京,带着你们回我的封地。”

“……啊,属下多心了。”高福儿挠挠头发,然后咧嘴一笑,看着有点憨,但他最忠心主子了,“行,那殿下怎么说我就怎么办。”

“你啊!”李承泽看他那副憨样,自己也笑了起来,伸手拍了一下高福儿的头,“让厨房多准备点儿吃的,咱们等会儿出去野炊。”

“好嘞。”高福儿得令,便立马去办了。

看高福儿那风风火火的样,李承泽又笑着摇摇头,“快三十的人了,还跟个猴子似的,什么时候长大啊。”

李承泽说野炊,那就野炊。野炊的地方离宫里那个地洞的源头只隔了不到一里地的距离,侍从先来了,搭了个亭子。等李承泽到的时候,一切都准备好了。

二殿下喜欢与民同乐,但不喜欢人,现在也是,所以他说,“都回去上高福儿那领赏钱,必安和柳钰留下就行了。”

“嗯?那我呢?”范无救手里还拿着书,然后腾出一只手指了指自己。

“你不备考了,就说不让你来,你非得跟来。”不等李承泽说话,柳钰直接开怼。

范无救就没怕过谁,当然除了殿下以外,“殿下说要野炊,我跟来怎么了,殿下还没说啥,你哇啦哇啦的什么劲儿啊?”

“别吵了,等会儿把你俩都赶回去,就开心了?”谢必安叹气,这俩玩意儿怎么就和自己是同僚呢。

“必安说的有理,你俩也走吧,在这太吵!”李承泽拿起一颗葡萄送进自己嘴里,那语气毫无转圜余地。

“殿下,要是再遇到刺杀,谢必安一个人行么?”范无救一听,那可不行,上回的刺杀就吓了他一跳,要不是临近王府他来得及出手,自己主子就真出事儿了。

“那就别说话,都好好享受。”李承泽一想也是,上次的刺杀他仍心有余悸,要是再出事儿可不好了。

虽然他不怕死,但他也不想冤死得连凶手是谁还得托关系知道啊。

上次范闲说BBQ,李承泽也觉得可以,画了烧烤架的草纸让人打造。这回正好能吃烧烤了,爽!!!

李承泽拿起一串葡萄,吃了起来,就当解解腻了。“这什么味儿,好像什么东西烂了似的。”他闻到了什么味道,又仔细地嗅了嗅。

顺着味道,李承泽看到了世界上最难看的场面,范无救把葡萄穿成了一串,放在碳火上烤,“范无救,葡萄是烤着吃的么?你要死啊!就不该留你在这,你也给我滚回去!”

“啊?好吧。”范无救自知力亏,但总想着尝试一下新事物,没想到一下子就踩到自家殿下雷区了,好像是这么个词儿,他总听殿下说,对,就是雷区这个词儿。

范无救离开后,李承泽在林子里吃的正高兴,忽然看到了两张大白脸,可不就是老谢和老范么。两个鬼站在阴暗处朝着李承泽招手,示意他过去。

“那边山洞好像挺有意思,我过去走走,都不许跟来。”李承泽放下烧烤,穿上了鞋,他刚走出一步,就被谢必安拦住了。

“殿下,我和您去。”谢必安不肯让路,语气十分执拗,他也被那次突如其来的行刺吓到了,要不是接近王府门口,后果怎么样他都不敢去想。

“……走吧。”李承泽想了一会儿,反正别人看不到老范和老谢,加之和他们交流不是用语言而是灵魂,倒也没有暴露的风险,就同意谢必安同行了。

李承泽迈着四方步走到老范和老谢那,先是问了一句,“怎么了?”

老范先开了口,“老板说让你最近注意一下,估计有人要害你。”

老谢又说:“鬼集十八种灾祸:贫贱,衰败,悲哀,灾祸,耻辱,惨毒,霉臭,伤痛,病死,夭亡,孤独,淫邪,妄想,恶运,疾病,薄命,痛苦,入魔于一身。你虽然入过地府,但阳寿未尽。重新还阳,就是一个活人。与我们总见对你自己也不好,所以你平时多注意一下,我和老范也先不来了找你帮忙完成KPI了。”

李承泽回道:“说的不无道理,好,我自己会注意的,希望秦广王殿下不会骂你俩消极怠工,我看好你们俩。”

“我们俩也没什么大事儿,就是提醒你一句,提醒到了就走了。”老范话毕,老谢和他就消失不见了。

“这也没什么啊。”李承泽故意在地洞口看了一圈,什么都没发现。

谢必安却看到了,是一个人,“殿下,这躺着一个人。”

“嗯?不认识。”李承泽看了又看,记忆里没有这号人啊,“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捡起来带回去,先喂口水,醒了就拉倒。没醒的话,就送到大理寺吧。”

“是。”谢必安拎起了那人便和李承泽回去了。

给那人喂了口水之后,便听到了咳嗽声竟然醒了,醒的还挺快,他指了指李承泽,“诶,哥哥!”

李承泽回道,“哥哥?我可不是哥哥,我是王爷。”

“不,你不是王爷,你是大宝的哥哥。”那人摇摇头,偏说李承泽是哥哥。

估计是脑子有点问题,李承泽叹了口气,都不容易,便耐心问道:“好吧,你告诉哥哥,你是谁,好不好?”

“好,我偷偷告诉哥哥,我叫大宝!”那人捂住嘴,小声地告诉李承泽,“我爹可厉害了,是林若甫。你是大宝哥哥,大宝只告诉你。”

李承泽心想,孽缘啊,“必安,不……柳钰,你送他到相府门口吧。”

“哥哥,不跟大宝一起玩么?”大宝歪头看向李承泽。

李承泽无意和他争辩,上前摸了摸他的头发,“大宝乖,让那个大哥哥先送你回家,好不好,以后再玩。”

“……好吧,我等你啊!”大宝有些不快乐,但他不想让哥哥为难。

“等等,快中午了,吃完饭再走吧。”李承泽想左右也不差这一会儿,别饿着孩子了。

“谢谢哥哥。”大宝摸了摸肚子,是有些饿了,得了哥哥首肯便开始动筷儿了

“嗯。”李承泽上前摸了摸他的头发,“本王也有个弟弟,糟心的很,你还不错。”

“哇哇哇,你以前,以前也和我说过的!真的,一模一样的。”大宝听到李承泽的话,眼睛亮晶晶的,看向他。

“殿下,以前认得他?”谢必安走到李承泽身边,低声问了一句,“我怎么不记得殿下见过他。”

“我哪里晓得,左右一个孩子,就当积德了呗。”李承泽回道,“一会儿回去顺便就把他送回林府吧,别留什么证据,我可不想和他们家扯上关系。”

一说林家,李承泽就能想起李云睿来,自己那个姑姑简直是一个疯子,狠起来六亲不认。他不喜欢麻烦,可不想跟这些人有什么瓜葛。

嗯?你问二殿下为什么去找范闲?

因为好玩啊,范闲那崩溃的样子太好玩了,简直是李承泽生活里开心的调味剂。终于看到范闲失态了,终于看到范闲因为一些事不在掌控中而出糗了。

他能不喜欢么。

不过啊,什么都有个度,有些热闹见一次就够了。所以范闲……出局了。

接近傍晚,范无救回来了,还带了一帮人,是拆亭子的,驾马车的。总结一句话,是来接二殿下回府的。

在快到林府的时候,李承泽就让大宝下车了,“那哥哥,你还什么时候有空啊,我想和你放风筝。”大宝下车后,从车窗口往里看去。

李承泽故作沉思状,然后对大宝小声说:“嗯……这个是我们的秘密,不要和别人说哦。不说的话,我保证下一次很快就到。你要是说了,估计再也见不到哥哥了。”

大宝听到“很快”真的很开心,连连拍手,刚喊出一个“好”的音,又悄悄地看了一圈,小声笑着回道,“好,我一定不会和别人说的。”

“嗯,去吧。”李承泽从窗口伸出手来,又摸了摸大宝的头发,“去吧,下次出门带点人,别随便自己出来,出事儿就不好了。”

“嗯嗯,知道了,再见。”大宝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再见,再见!”

驾车回到王府,李承泽刚进自己的寝殿,就看到了,“……姑姑?!”

“嗯,回来了。”李云睿正坐在李承泽的秋千上,拿着李承泽的书,吃着李承泽的葡萄。

信都撕了,怎么还来啊。

好,你有张良计,我也有过墙梯,李承泽打开大门,喊了一声,“都进来吧,长公主来了,我姑姑天上地下第一美。今日光临我府,蓬荜生辉,也让你见见绝世美人。”

李承泽的话刚说完,忽然一支箭矢飞来,差点就刺穿了他的脑袋,幸好是柳钰站在他身边,替他截住了。

“臭小子,你这是玩我呢?”李云睿坐在秋千上,笑靥如花地看向李承泽,“这些年,你驳我的面子可不少啊。”

李承泽踢了一脚地上装着花的簸箕,坐到了李云睿对面。“姑姑,都要杀我了,我就驳你几回面子怎么了。”

“不是还活着么。”李云睿回道,“范闲,他要娶婉儿,我不喜欢他,也不想把内库交出去。我们俩合作,不好么?”

亏本的买卖,李承泽不做,“不好,你也不是不知道我现在跟太子可争不起,他是个好太子。我可是得罪了京城里的大部分官员,他们恨不得我第二天就横死家中。”

“可是陛下很满意你,不是么?”李云睿回道,“那些大臣又如何,只要陛下喜欢你,太子又怎么了?”

“姑姑怎么就搞不明白呢,我不想当太子,也不想当皇上。”李承泽摇摇头,心里直叹气,“您和我合作,还不如去找太子,他比我靠谱。”

“……陛下给你那么多殊荣,你不想夺嫡,那你想干什么?”李云睿实在不懂李承泽,这皇家哪有这么不上进的皇子。

“生在皇家就非得整个头破血流,我可不想。我就想自请离京,去我封地好好待着。”李承泽回道,“要不你找老三,和他联手试试?”

李承泽没什么大志向,他和李承乾也不结怨,不杀自己还是能做到的,要是真的要杀了自己……不行,这还得好好想想。要是李承乾真犯浑要杀自己,怎么跑路是个问题。

不对,我跑个屁啊!我地下有人,秦广王都说了,我能活好久。看来太子还算有点良心……啊,不是他有良心,他最没良心了,自己以前对他那么好,还想着要杀自己,还真是狼崽子。最后当皇帝的好像是承平啊,是承平还算有点良心,知道二哥对他好。看来就只有太子这个弟弟,让自己糟心。李承泽想了好一会儿,在心里骂了李承乾好几遍。说到底,在李承泽心里,李承乾就是个没良心的小狼崽子。

“……你和婉儿一起长大,也算半个妹妹,就看她嫁给一个儋州来的私生子么?”李云睿打起了亲情牌,向李承泽发射了一波名叫“道德绑架”的猛烈攻击。

“天命不可违,父皇的命令就是天命。”李承泽说道,“而且你又怎么知道婉儿不喜欢范闲呢,或许婉儿也喜欢他,只是你只想着内库的大权,忽略了婉儿的想法。”

李云睿真是越发的看不懂李承泽了,“你……油盐不进!李承泽你迟早死在自己没有上进心的想法上。好,我就等着,等着看你不争不抢的下场。”

见李云睿终于走了,李承泽摆了摆手,一副欠揍地样子和她说,“姑姑再见,有事儿别联系,没事儿别常来。”

待整个王府彻底没有李云睿的痕迹后,谢必安突然开口,“殿下不担心长公主报复么,那支弓箭的力道可不寻常,至少有八品的实力。”

李云睿走了,秋千又是李承泽的了,他迅速脱掉自己的鞋子,坐在上面。谢必安也轻车熟路的走到李承泽身后,轻轻地推着秋千。

“你不是九品么,我怕她干什么。”李承泽回道,“必安啊,我还想好好享受享受这纨绔的生活,所以你好好勤练武艺,争取更上一层楼。”

“是。”二殿下喜欢这样无据的生活,谢必安也乐得保护他,“可我还是担心。”

“怕什么,她杀不死我。”李承泽回道,“别瞎想,我会好好活的。”

谢必安嘴角上扬,那我也好好活,活的久一点,再久一点,久到我拿不动剑了,久到我再也保护不了你了,久到你再到找一个像我的人守护着你。到那时,我就算是再老,再无用也安心了。

私设二皇子性转,名为皇子,实为公主,BE预警,隐藏结局为HE。

“你当真当着所有人的面想杀我?”

“什么毒?”

她固执地问着他,给她下的是什么毒,可得来的却是他玩味的笑容。她吃下了他递给她的那颗药丸,她没得选择,若是真死了,她腹中的小家伙便要和她一起死了。

她也不奢求他会为她解毒,可是好歹告诉她是什么毒,她也可以对症下药,让门客去为她配置解药。可他就这样冷漠地,高高在上地欣赏着她略显慌张的丑态。

......

她一时之间,心灰意冷到极点。

小时候,她懵懵懂懂,身边人告诉她,她是皇子,她便以二皇子的身份活在了这个吃人的皇室。十三岁,她被自己的父皇夸赞贤德兼备,当个亲王委屈了,之后就被最为信任的弟弟给推下了冰湖。寒冬腊月的季节,她的心比之身体更冷啊。之后,她被充作磨刀石,去磨砺太子,她不得不争,不得不抢。她真的很想问问父皇,为何要对她这个女儿寄予如此“厚望”,她究竟强在何处了,让他这般处心积虑的谋算。

在京都浑浑噩噩的生活中,范闲闯了进来,打破了这死水一般的平静,她欣赏他的才华,欣赏他的少年意气,这是她丢失了很多年的东西,或许以后都再也找不回了。

祈年殿上,那人对着她赋诗一句“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那一瞬的动心,才导致了今日的恶果。

都是她的报应。

她苦笑着,孩子是在祈年殿夜宴那晚的结果,一响贪欢,被那人知道了自己的女子身份,可是那一刻她是不悔的。她贪恋着那人给予的温暖,可是现实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她的父皇令范闲出使北齐,可是一旦到了北齐彻查,范闲便会查到她和李云睿的种种谋算,那等待她的只有死路一条。

她怀着身孕,日日殚精竭虑,却想不出一个两全之法,只有范闲死了才能破现下困局。她挣扎着,一面想着范闲死了,她便无后顾之忧,可是一面她又不想他死。谢必安传来范闲身死的消息时,她笑着和范无救说范闲不可能这么轻易死去,但是心中极痛,让范无救退下之后,她蜷缩在座椅上,仿佛回到了幼时还在母亲腹中时,只是那时她是被母亲保护着的,但是现在她是别人的母亲了,她不再是孤身一人,她也有了自己的软肋。

可是,若爱一个人,切忌爱得太深。

范闲回来了,经历了抱月楼之事后,他们俩闹成了死敌一般的关系,或许比之死敌还不如,不然他怎么会给她下毒,还让她自己猜测,那颗药丸到底是毒药还是解药呢。

都说她会玩弄人心,但是依她看来,最会玩弄人心的是范闲才对。不然,怎么看到那被他一脚踢翻的冰水之时,她会这般难过。

不过,这一切都快结束了吧,他和婉儿的婚约早早便定下了,若是没了她这颗拦路石,一切都只会更顺利。感受着腹中传来的阵阵刺痛,她拒绝了叶灵儿的陪同,只让谢必安扶着,慢悠悠地朝外走去。

二皇子死了。

这个消息传到范闲耳中时,范闲正喝着柳姨娘让小厨房给做的蛤蜊汤。汤碗倒翻了,奶白色的汤汁倒了他满身,可他顾不得身上的脏污,一心朝着二皇子府上奔去。

满府的白色刺痛了范闲的眼睛,连谢必安也换上了一身丧服。

正如李承泽不愿意轻易相信范闲死了一般,范闲也不想相信那个和他只谈风月的人死了。

他明明看到她服下了解药的啊。

他浑身颤抖着,在李承泽的墓前找到了谢必安,也知道了李承泽的真正死因。而那个死因,让他终生都追悔莫及。

“她是不是假死,你告诉我,她是假死对不对?她在暗中看着我,在笑我,是不是!”现在的范闲哪儿还有小范诗仙、监察院提司的模样,那分明就是个失去挚爱的疯子。

“殿下她死了。”谢必安残忍地告知了他真相,“你那天给殿下下毒,又给了解药,这的确没错,可那是对于一个身体健康的正常人,那才是没事的。可是,殿下她在你出使北齐之前便有孕了,这孩子是谁的,你心知肚明,可你回来之后,乐得和林家郡主浓情蜜意,坐实婚约,针对殿下,甚至给殿下下毒。殿下身体本就虚弱,哪里经得起你这一颗毒药,一颗解药的折磨,回到府上之后,便动了胎气,之后血流不止。女子在生产时便是过一道鬼门关,更何况你监察院提司,小范大人,自小师从费介,你的毒术,在这京都除却你师父,还有谁能及得上你?殿下的活路,是被你生生断绝的。”

“她有孕了?”范闲想到了祈年殿那晚的温存,他喜爱李承泽,本以为她是男子,就算是龙阳之好他也认了,没想到那人是个货真价实的美娇娘,那晚他心中满是心意相通的喜悦,可是到了北齐之后,他越查越感到惊心,甚至不敢去见李承泽。因为一见面,便是针尖对麦芒。

她对他诉诸爱语,但是却派人暗杀他,她怎么可以这样?

所以,为了报复她,他踢翻了那一桶没有云梦鱼的冰水,他在众人面前给她下毒又给她解药,他只是想小小地报复她一下,并不是要她的性命。

还有那个孩子,如果不是她死了,他是不是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还有这个孩子的存在?

范闲浑浑噩噩地回到了家中,他顾不得二皇子死后,对他产生的影响,因为他知道,李承泽这块磨刀石死了,庆帝只会把他推到磨刀石的位置上。对于他这块最新的磨刀石,他只会护着,就像李承泽十三岁那年一样。

翌日,范闲出来之时,看着王启年和邓子越惊愕的眼神,浑不在意。他知道他的两鬓都白了。李承泽死了,是他害死的,是庆帝推动的,他们都是罪人,所以他要把庆帝送下去,给他的爱人赔罪呀。

隐藏结局是HE结局,或许小范大人不太happy,内有叶轻眉看好戏,团宠二皇子。

实在不行吃掉也行

整一个嫡嫡道道文学(这几天要被笑死了反响好的话再摸一个娇子文学

无脑欢乐整活向

百无聊赖地揪着身前的红宝石,又撩了撩弧度完美的卷发,试图引起认真办公的心上人的注意力,虽然觉得广陵王认真工作的样子很令人心动,但这不是你忽略他的理由,而且,而且。

委屈地咬了咬唇,他现在还被绑着啊,包裹在宽大外袍之下是精心设计过的红绳,居然被这样直接的无视了。

也许广陵王只是在逗他,安慰好自己的猫猫于是又等了工作狂女友一炷香,见你还是手不释卷的刻苦模样,再也演不下去纯情小牡丹的角色了,大剌剌地挡在了你的身前,阻断了你心心念念的公文。

...

如玉的肌肤上缀着深浅不一的红痕,块垒分明的腹肌微微起伏,满心期待着被享用,但你显然和他不是一个想法,只是敷衍地亲了亲他的嘴角,又重新拢好了他的衣袍,叮嘱他现在是换季的季节,要注意保暖。

鎏金色的眸子里满是不可思议,猫猫炸开了全身的毛,他衣服都脱了,你居然和他说这个,而且都这个时候,你还在争分夺秒地看公文,“广陵王!”撒娇地抱住你的手臂,“别看了,公文可看不完,陪我玩吧,陪我嘛陪我嘛,”蹭了蹭你的面颊,期待地看向心上人。

你伸出手摸了摸恋人的脸颊,“好,我先看完这一本,”安阳那边出现了水患,损失惨重,但安阳本就不是雨水丰沛之地,虽有蓄水,但只够民用,是天灾还是人祸,有待商榷,示意刘辩枕在你的腿上先眯一会,女官有眼力见地点上了安神香,安静地退了下去。

“那你要快一点哦,”刘辩见你让步,很快就被哄好了,乖乖地枕在你的腿上小憩,还不忘让你看完叫醒他。

你自然是满口答应,心中迅速地闪过安阳的人员布置,水患发生的蹊跷,不得不查。

等刘辩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望见熟悉的床帐,扬起的嘴角在发现身边的位置是空的瞬间垮下,起身之后又得到你连夜赶往安阳的消息,彻底晴转大暴雨。

张鲁晃晃悠悠地从屋外走了进来,哭丧着脸,“爹爹,孃嬢又出门了,”虽然找到了孃嬢爹爹,但他还是时常感觉自己是个孤儿,爹爹和孃嬢时常会忘记他们还有一个孩子,连想和孃嬢爹爹一起睡也得等他们睡着之后再爬上床,孩生艰难。

“哼,”冷哼一声,刘辩恶狠狠地瞪着张郃,本来以为广陵王对这小白花只是一时兴趣,也能勉强容忍他的存在,没想到都这么久了还留在房里,看着真刺眼,金瞳流转,视线落在傻大儿的身上,计上心来。

这可是广陵王的嫡长子,自然就有发卖妾室的权力,更何况这还不是妾室,只是个男宠。

慵懒地靠回软榻上,赤足落在名贵的西凉羌绣地毯上,朝耷拉着耳朵的张鲁挥了挥手,“小酒坛子,过来,”冰冷中带着恼怒的视线落在了插完花打算无声无息离开的张郃身上,“那个张,张,”王府内姓张的太多了,他记不起来这厮叫什么,“站住,”

“张郃,”惊讶地看向忽然叫住他的五斗米教主,张郃和这位陵教主接触不多,但也知道不是好相与的性子,殿下对其极为关心,更何况陵教主和殿下还有一个孩子,更是风光无限,“贵人有何要求?”既然是殿下放在心尖上的人,他自然也要听从其吩咐。

“张郃?”舌尖玩味地咀嚼着这两个字,鎏金色眸子中阴鹫一闪而过,“还真是像那个家伙,”那个远在汝南依旧茶香四溢的太仆。

“爹爹,”张鲁感受到了胸腔中莫名高涨的怒气,不是属于他的感情,“爹爹,”拽了拽刘辩的袖子,“你不开心吗,我可以为你做什么吗?”他可是一个孝顺听话的好宝宝。

满意地看向难得机灵的傻大儿,刘辩放软了声调,语气严肃起来,“张鲁,作为广陵王的嫡长子,你有必要承担起自己肩上的责任了,”

“是,是,”虽然不太明白爹爹为什么突然这么说,但张鲁还是很配合爹爹,毕竟现在孃嬢不在,要是不听爹爹的话,狠心的爹爹肯定会丢了他,“我是嫡长子。”

“很好,”矜贵地颔首,刘辩重新看向还立于一旁罚站的张郃,“现在就为你孃嬢分忧吧,”他指向像只小鹌鹑般的张郃,“先把这个空有一张脸的狐媚子给发卖了,”

因记挂着张鲁这几日都没好好吃饭的养父养父二人组一进门就听到了刘辩这句话,干吉摇了摇头,又开始发病了,还不知道要整出什么狠活,默默为外出的天命点香。

“啊,”努力朝嘴里塞着糕点的张鲁瞪大了眼睛,他对张郃的印象还不错,总是跟在孃嬢身边的小花,身上带着草木的清香,但瞥见爹爹瞪起的眼睛,马上改口,坚定自己的立场,“好的,我听爹爹的,”

刘辩这才稍稍顺心,高傲地扫了一眼面前的小白花,嫌弃道,“整日净跟着我的广陵王,”广陵王还和他夸赞了这家伙的头发很好看,好啊,骂,“做出些勾栏样式,”勾的广陵王这么久都对他念念不忘。

在他这里,别想着念念不忘还有什么劳神子的回响。

“现在就给拉下去,等人伢子来了就丢出去,”刘辩指挥着教众和张鲁把张郃拉出了你的寝宫,终于清净了。

张鲁很好奇,问爹爹什么是勾栏样式,自家爹爹只喝酒,连个眼神都不分给他,又去问干爹,张角显然对刘辩这个鬼见愁的孩子也没什么办法,只是叹口气摸了摸张鲁的脑袋,没有说话,干吉似笑非笑地开口,“在下是个瞎子,也不清楚。”

“好吧,”张鲁也没怎么失落,转而又开始往嘴里塞点心之类的吃食,干爹也给他带来了不少吃的,今天他是幸福的孩子。

刘辩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解气,小白花只能说是一个表面隐患,真正的心头大患还没除,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收敛起脸上的怒气,和颜悦色地看向埋头苦吃的张鲁,“好孩子,再替爹爹办一件事吧,”哄诱道,“要是你帮忙的话,今日午饭就给你加鸡腿,”

“好啊,”张鲁兴奋地眼睛都亮了起来,“加五个吧,”

“成交,”刘辩含笑着点头,十分合算的交易。

干吉实在看不下去刘辩这样带孩子的方法,吐槽道,“你都不问问他是要你做什么?”突然觉得刘辩当时会跟着西蜀口音的张修走是很必然的事情了,张鲁和他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不悦地看了干吉一眼,真是多嘴的家伙,刘辩依旧维持着面上的笑容,“只是在一封发卖的文书上签个字,”

“你要发卖谁?”张角微微皱起了眉,看向眉飞色舞的刘辩。

“不是我发卖,是广陵王嫡子发卖,”不耐烦地看向横插一嘴的张鲁,“发卖袁基。”

“也用不着吧,”干吉开口道,“袁氏不是还没住进府内吗?”

“什么不用,”刘辩挑起眉,冷厉地看向干吉,“袁氏的心路人皆知,不未雨绸缪怎么行。”

“你要去人袁氏自己家里发卖了他家的长公子?”干吉表示这恨难评,转身就听到了张鲁兴奋的声音,“先生你怎么也跟着瞎胡闹,”张鲁不识字,张角居然给他写好了文书。

这个五斗米,好像就他是正常人,又好像只有他不是正常人。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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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小说[法]安妮·埃尔诺:位置那时,没有土地的人们就给当地的大农场主做雇工。我祖父当时在一家农场当马车夫,到夏季收获的时节,他也得去帮着收割草料和粮食。他从八岁起就开始了这样的劳动,一直干到老得不能再干了。星期六的晚上,他把所挣的钱,原数交给他的妻子,妻子再发给他一些用来在星期天玩多米诺骨牌、喝杯酒等的零花钱。祖父每次...https://www.douban.com/group/topic/283639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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