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鲜王朝实录》记载过这样一个有趣的小故事。公元1545年11月,一位辽东都指挥司的明朝官员来到了当时的朝鲜首都汉阳,不过因为他的官职太小了,连史书都没留下具体名姓。可他毕竟是天朝上客,当时的朝鲜国依然很隆重地接待了他。
当然,这位无名小官并不是正常的到访,他的目标很简单——向当时的大明属国朝鲜索贿。明中期以后腐败盛行,吏治混乱,出访朝鲜的使臣大多乘机假公济私,收受贿赂。老谋深算的明宗大王自然看穿了他的意图,命令承政院官员好好接待,对其要求一应满足。
可就是这样一起小小的索贿行为,却差点酿成一场外交事故。原来这名小官早就自己准备好了礼单,并声称要带回京城献给阁老。礼单上除了貂皮、镜纸等奇珍异宝之外,还有一件〖大狼皮〗却让接待的礼曹官员发了愁。
负责的朝鲜官员委婉地表示,其他物件还可筹备,唯独这狼皮并非本国出产,恐怕难以满足。
除了人参毛皮之外,朝鲜出产的鹰隼也非常著名,明初曾“以海青为第一宝,以金钱豹为第二宝”向朝鲜多次索贡。
我们不清楚那位明朝官员的反应。辽东都指挥司位于对抗塞外部落的前沿,草原上绿眼的狼群如同吱叫的田鼠一般常见。他不会想到,就这样一件再普通不过的礼物,仓廪丰实的朝鲜国居然无法提供。
如果这位官员想通其中的关窍,那他可能就是15世纪的华莱士,可惜他并不了解其中的道理,于是接下来愤而告辞,摔门而去。
真不能怪罪接待官员不尽心尽责,答案很简单——朝鲜半岛没有狼。
上图为朝鲜王室景福宫旧藏豹皮地毯,由四十八张远东豹皮制成,原为明成皇后闵妃所有,现藏于位于首尔的国立中央博物馆。
从1345年至1884年,关于半岛本土出产狼的记录只有一笔,来自全罗北道的镇安郡,且是在国王行猎途中获得的。这只孤零零的狼极有可能是作为狩猎对象故意释放,不是原生物种。
1530年的一份贡品名单中提到,整个朝鲜八道只有东北部的咸镜道进贡过两根狼尾——甚至不是完整的狼皮,狼的罕见程度可见一斑。
江原道的朝鲜猎人
由于狼过于罕见,公元1429年,世宗大王曾亲自下令——以后捕到狼可千万别随意卖了,至少得把狼尾留下来。
“自今狼尾若幸捕获,则进之,勿贸易”
——《朝鲜王朝实录·世宗实录》
虽然本土并不出产狼,但朝鲜半岛却有着另一种集群的犬科动物,那就是——豺(Cuonalpinus)。
哈尔滨动物园曾展出的豺
豺与狼同属犬科,但身体结构更加特殊,擅长跳跃和攀爬,结大群的豺往往能够捕杀极为庞大的猎物,即使是虎豹也不敢触其锋芒。
豺是少数几种很少攻击人类的猛兽之一。古人认为,豺是狗的外甥,而狗是豺的舅舅。有了这层亲缘关系在,豺自然不敢对舅舅的主人下手。
正因如此,豺在古朝鲜的地位极高,称作“僧良伊”或“僧良尔”,高句丽时代还作为山神的象征供奉祭坛,猎人们将豺看作仁兽,一般不轻易伤害。
进食水鹿尸体的豺,泰国考艾国家公园
生活在朝鲜半岛的豺属于指名亚种(C.a.alpinus),又称乌苏里豺,该亚种的特点在于体色偏黄,体型偏大,朝鲜古籍称“其状如狗而色黄。啄甚锐而齿则钩。俗呼豺狗。”
为什么朝鲜半岛有豺而无狼呢?很大程度上与另一种动物有关,那就是虎(Pantheratigris)。
在20世纪以前,朝鲜半岛的虎十分常见,甚至达到了极为猖獗的程度。据《朝鲜王朝实录》记载,宣祖四十年(公元1607年),有宫人在宣德宫外见到携带幼崽的母虎,仁祖十六年(1638年),有一只野虎闯进仁景宫南门。
朝鲜虎标本现藏于日本同志社大学
虎是朝鲜半岛的顶级掠食动物,对野生东北虎的研究表明,亚洲黑熊和乌苏里棕熊等同领域的其他食肉动物也常常沦为老虎的美餐。可以说,猎物的多寡是决定东北虎分布的最主要因素,为了竞争宝贵的食物资源,东北虎的核心地盘上很少有狼群和远东豹出没。
但豺的情况不同,它们的身体结构更加适应丛林环境,独特的『掏肛』战略令对手闻风丧胆,再加上结大群活动的习性,往往爆发出极强的战斗力。野外研究显示,豺在森林中的地位极高,成群的豺能够轻易地驱逐花豹和黑熊,有时连老虎都不得不避其锋芒。
林地生长的青岛百合(L.tsingtauense),除青岛以外仅限于朝鲜半岛南部
同时,殊异的地理环境也限制了狼的分布。朝鲜半岛三面临海,气候较同纬度其他地区明显湿润,夏季降水充沛,冬季寒冷多雪,天然植被以温带阔叶林为主,林下植被十分丰富,形成了复杂而封闭的地表环境。
对狼这样的依赖长距离追逐的猎手而言,林地中复杂的环境不利于结大群活动,而小群活动的狼又不是虎豹的对手。因此长久以来,蒙古草原的狼迟迟未能扩张到季风吹拂的朝鲜半岛。
纵观整个历史时期,朝鲜古籍中关于狼的记载都寥寥无几,这也可以解答为何面对辽东官员索贿时,朝鲜方面甚至连一张狼皮都难以提供。
金玉妍可能来北京才第一次见到狼
自从太祖李成桂建国以来,朝鲜半岛便进入了长达数百年的稳定时期。这一时期除了几次外敌入侵以外,朝鲜社会发展,经济增长,人口日益稠密。为了满足粮食生产的需求,官府顺应开放高丽时代的“山林禁”,鼓励农民进山开垦。
迟至17世纪中叶,河流平原的湿地苇荡已经基本转化为稻田。到18世纪以后,不少高原平地及缓坡带也被改造成梯田。等到了19世纪晚期,半岛的自然环境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绝大部分地方已经很难找到连片的森林,生态环境遭到严重破坏。
这一点可以从其他方面寻找佐证。据史书记载,直到17世纪中叶,朝鲜王朝修建宫室所需的巨木大多从忠清道和全罗道一带的沿海森林采伐。但到1865年重建景福宫时,京畿附近已无良材,不得不派人到遥远的雪岳山丈量合适树木。
日本殖民时代派遣民工砍伐长白山森林
随着森林变得高度破碎化,人为开发造成的环境破坏实际上为狼创造了极为适宜的生境。于是,在无人意识到的角落,蛰伏已久的狼群开始悄悄前进。
根据朝鲜学者李圭景的记载,英宗三十八年(1762年),原本难得一见的狼突然出现在江原道的关东。成群结队的狼在村庄附近徘徊,袭击孕妇,攻击耕牛,对人畜安全构成极大威胁,这在朝鲜半岛可是破天荒首次出现。
2005年,朝韩联合纪录片《朝鲜半岛的屋脊:盖马高原》中出现的狼
对原生居民——豺来说,狼的到来绝不是一件好消息。远东狼的体重达30-40千克,几乎是豺的两倍之多。两者习性相仿,生态位类同,此前豺凭借着复杂的自然环境维持着对狼的优势,如今这种优势却一去不复返。
与亚洲大陆相比,朝鲜半岛的物种组成相对简单,已知偶蹄类动物只有马鹿(C.canadensis)、原麝(M.moschiferus)、獐(H.inermis)、东方狍(C.pygargus)、长尾斑羚(N.caudatus)、野猪(S.scrofa)及梅花鹿(C.nippon)等七种。
捕食梅花鹿的东北虎,两者都是健康生态系统的象征
其中獐与东方狍体型较小,常见于靠近人类定居区的低地平原及低山丘陵;长尾斑羚是典型的山地物种,多出没在陡峭的悬崖峭壁附近;原麝则因麝香在传统医学中的作用而被大量捕杀,野外难得一见。
到了朝鲜王朝晚期,由于过度狩猎,马鹿和梅花鹿已经从半岛绝大部分地区绝迹。因此野外仅存的大型猎物实际上只剩下凶猛而成群的野猪。有限的食物资源和日益减少的栖息地,无疑导致食肉动物间的竞争变得更加激烈。
殖民时代的猎人及猎物合影
森林砍伐留下了大片开阔的空地,非常适合狼群的长途奔袭,而不利于豺的狩猎。再加上豺对森林的依赖度更高,一旦栖息地改变通常很难适应,于是,胜利的天平向着狼的一侧倾斜。
除了朝鲜半岛以外,虎退狼进的例子同样发生在俄罗斯远东及中国东北等地,以上地方都有一个共同点:完好的生态系统遭到破坏,郁郁葱葱的原始林变得支离破碎,为狼的兴起腾出了空间。
豺非常适应密林环境,甚至能爬上树
不过必须指出的是,虽然狼是在很近的年代才出现在朝鲜半岛,但这并不意味着古代朝鲜人没有接触过狼。元朝初年,忽必烈东征,击败高丽国,设征东行省,这是朝鲜半岛第一次完全被外来政权征服。
元朝保留了王室家族,但派遣“达鲁花赤”监督高丽国政。这一时期高丽上层蒙古化程度极深,蒙古传统崇拜长生天和狼神,此次入侵给当时的朝鲜全国带来极深刻的印象。
朝鲜古画中戴狼皮的明朝士兵
致使日后朝鲜画家在描绘北方来的军队时,无论是抗击倭寇的明军还是趁乱劫掠的后金女真,通通为其画上了佩戴狼皮的形象,显得不伦不类。
19世纪末正值朝鲜宫廷『事大党』与『开化党』之争的巅峰,前者反对现代化改革,主张与清廷保持传统的朝贡关系,而后者受日本明治维新影响,希望朝鲜向日本靠拢,摆脱清朝控制,进而走向现代化之路。
19世纪末法国报纸描绘的清军形象
朝鲜王朝重视儒学,相信“天人合一”,认为“凡灾异之本,尽生于国家之失”,一些现象被理解为“祥瑞”,另一些则视为“警告”
反常的自然现象被视作上天的旨意,这在各个国家都不罕见,比如天聪八年7月(公元1634年),一群“突厥雀”偶然飞到盛京城郊,这种鸟产自蒙古高原。后金政权觉得非常稀奇,认为“辽东素无此鸟,今蒙古之雀来,必蒙古归顺之兆,”果不其然在第二年,蒙古察哈尔部归降皇太极。
其实当时的清朝也存在着吞并朝鲜的野心,时任驻朝鲜总督袁世凯就上书建议,“莫如趁此民心尚知感服中朝,即派大员,设立监国,统帅重兵,内治外交,均代为理,则此机不可失也。”
据说突厥雀的原型是毛腿沙鸡(Syrrhaptesparadoxus)
正如突厥雀飞翔带来的谶报,来自北国的群狼突然出现在半岛腹地,如此反常的现象也被看作清朝入侵的先兆。使得景福宫上下人心惶惶,在一定程度上壮大了亲日派的势力。
可以说,狼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东亚地缘政治格局,便利了日本帝国的殖民扩张。
已知狼群扩张的速度极快,纵观整个朝鲜王朝时期,京畿道一带从未有过狼群出没的报道,进入日本统治以后,狼群在汉城周边已经是一种极为常见的动物。如同老虎排挤狼一样,新兴的狼也开始逐步挤压豺的生存空间。
人、豺、狼的体型对比
比如位于滨海边疆区南部的红松谷(KedrovayaPad),因作为俄罗斯境内最早设立的自然保护区而闻名。得益于崎岖而偏远的地理位置,它曾经在盗猎者枪口下庇护了远东地区最后的几群野生梅花鹿。
红松谷的豺群一度非常丰富,苏联动物学家米罗柳博夫(Mirolyubov)曾在此研究多年。他在1926年至1936年间共记录到83只梅花鹿自然死亡事件,其中绝大部分都是由豺造成。
20世纪初,采集于黑龙江横道河子的乌苏里豺标本
伴随着生境改变,狼群入侵,豺群的处境每况日下。没过多久,红松谷的豺便消失在科学家眼中,最后一笔确切的记录要追溯到1937年初见到的有着7只个体的豺群,此后再无任何报道。
坦率地说,豺并非一种对环境十分挑剔的物种,它们几乎出现在除沙漠和苔原以外的所有生境。生活在祁连山的豺群就是例证,这里的豺习惯于在空旷多石的山区活动,成群结队在悬崖上围猎岩羊,却像是在平地一般方便。
生活在高原的豺追捕盘羊A.N.Komarov
19世纪的最后20年,俄国大使馆的巡逻守卫还需要防范豹子跳进后院。到了20世纪的前20年,狼嚎声与日本宪兵的号角,已经伴随着绝大多数汉城居民入眠。
1917年朝鲜北部咸镜道射杀的老虎
无论狼入侵与否,来自武士之国的讨伐都是不可避免的。早在丰臣秀吉尚还活着的年代,日本便无时无刻不在梦想入主大陆。为了实现这一目标,征服朝鲜便是那最重要的跳板。
自明治维新以来,日本一直孜孜不倦地为实现自己的野心而努力,终于随着日俄战争的全面胜利,日本如愿以偿将朝鲜半岛纳入掌控。
日韩合并(1910-1945)
只是与朝鲜宫廷将狼的入侵视为北寇再起的征兆不同,新成立的日本总督府反而想方设法的开始论证朝鲜狼与日本狼系出同源。
朝鲜——包括朝鲜的一切山川动植物,都要想方设法的论证源于日本,以最大可能地抵消朝鲜人民的反抗意识。
在这种想法的影响下,1923年,广岛大学的阿部郎雄正式将朝鲜半岛的狼发表为一个全新的亚种——高丽狼(Canislupuscoreanus)。他认为,早在史前时代高丽狼即与中国亚种分离,并进化出独特的形态特征。
韩国境内捕获的狼
当然,如此简单的结论并没有得到学界的广泛认同,大英自然历史博物馆的波考克(R.I.Pocock)就反驳说,高丽狼不是一个明确的亚种,而是中国狼的变种。阿倍后来回应了波考克的质疑,强调至少与中国狼相比,高丽狼拥有更加细长的吻部,因此值得被归为独立的分类单元。
显而易见,这场学术之争的背后有着更加复杂的政治因素:中国曾是朝鲜的宗主国,也曾主导了东亚几千年的秩序,日本很不希望将朝鲜半岛继续视作中国的附庸,无论什么方面。
尽管学术上主张朝鲜狼与日本狼系出同源,但日本人还是重复了与本土相同的事情——大规模消灭狼群。
早在日韩合并以前,日本本土的狼群即已被消灭殆尽
愿意背井离乡来到朝鲜的日本浪人,绝大部分都抱着一夜暴富的想法而来。他们对以军事为主导的殖民统治感到不满,认为军事占领费用占用了大多日本国内资源,日本应当从新的领土中获取利润。
日本国内也有类似的想法,自日韩合并以来,朝鲜人民的反抗从来没有停止过。日本大本营希望尽更可能多的民众移民到朝鲜,以稳定边疆统治基础。两者一拍即合,『东洋拓殖株式会社』应运而生。
日本人在朝鲜购买了大量土地,并不会亲自耕作,而是雇佣佃农,自己躺在城里舒舒服服地享用税收,如同吸血鬼一般。朝鲜佃农常常要把他们收成的3/4交给地主。这种暴行无疑极大地激起了朝鲜人民的反抗情绪。
ChaddenHunter,BBC/NHU
1918年殖民地总督府的土地调查表明,40%的朝鲜人没有土地;如果加上那些只拥有一丁点儿土地、及需要依靠地主种田的佃户,那么这个比例将增加到55%之多。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截至1930年,日本总督府占有朝鲜大约55%的土地,一跃成为朝鲜境内最大的地主。狼等害兽的存在,实际上威胁的就是日本的利益。
1910年,专门捕捉老虎等大型猛兽的陷阱
与北方人口稀少的满洲荒野不同,朝鲜半岛并不是一片处女地。甚至由于美洲高产量作物的引入,朝鲜也陷入了马尔萨斯陷阱,人口大量增加,粮食供不应求。
为了平息朝鲜人民的愤怒,同时便于日本人定居内陆,朝鲜总督府在1913年9月颁布了〖害兽驱除事业〗,要求各地军队、宪兵部队不遗余力的驱灭朝鲜境内出现的猛兽。
朝鲜豺标本,现藏于日本同志社大学
这一时期关于豺的野外信息很少,绝大部分来自猎人报告,其中最详细的记录出自日本商人山本唯三郎的《征虎记》一书。
1917年11月,山本唯三郎为排解政治上的苦闷,特意组织起一支规模宏大的团队前往朝鲜半岛狩猎,自称“山本征虎军”。由于山本一行打着宣传军国主义的旗号,这只队伍受到朝鲜总督府的大力欢迎。
为期一个多月的狩猎之旅中,山本团队狩获了大量猎物,不乏虎豹等掠食猛兽,而豺——这种曾经常见的广布物种,却只发现了1头。
这只豺来自人烟稀少的咸镜道高地,可以说是此行中最珍贵的野兽,山本一行人并没有轻易浪费,而是小心翼翼地带回日本,制成标本后捐赠给同志社大学,以供科学研究。
山本唯三郎和他打死的老虎
随着仅存的虎豹要么被围捕猎杀,要么被迫远走他乡,狼的天敌越来越少。据统计,仅1915年一年就有113人丧命于狼口,另有340头牲畜死亡。特别是东南部的庆尚北道,狼害尤为严重,据说一些狡猾的老狼甚至学会了从熟睡的母亲怀里叼走婴儿。
狼灾造成的损失如此严重,即使远在汉城官邸的日本总督也坐不住了。于是次年(1916年),日本殖民当局专门出台了一项新的灭狼政策,为一头狼提供了15韩元的奖励。按照当时的购买力计算,这笔奖金相当于2袋大米的价格,无疑为饥饿的山民提供了强大的吸引力。
1896年捕杀的雄性朝鲜虎
这一政策从1915年一直持续到日本战败前夕的1942年。来自朝鲜总督府的数据显示,期间共有2625头狼被悬赏猎杀——仅仅是官方统计,如果加上漏算年份及未报告事例,相信这一数字会更加庞大。
同一时期,面对强大的狩猎压力,朝鲜半岛最后的豺群也走到了尽头。生活在人烟稠密的南部地区的豺最先消失,已知韩国最后一笔记录要追溯到1921年11月在京畿道涟川郡捕获的个体。而在多山的北朝鲜,豺至少坚持到战争结束以后。
日本殖民时代的猎人
等到1945年半岛光复以后,绝大部分平原已经很难找到狼的踪影。随着1950年爆发的朝鲜战争,野外大片栖息地被破坏,再加上枪支弹药的普及和猎物资源的影响,幸存的狼群也只能在夹缝中生存。
1942年在庆尚北道的迎日郡,人们最后一次记录到成大群活动的狼。从此后朝鲜的狼群再次恢复到以小群活动为主的规模,仅剩的野狼被驱赶到森林深处,难以对人畜构成威胁。
据统计在1967年,韩国的森林储蓄量仅剩下3251万,平均每公顷不足10,当时的联合国官员经过实地考察后悲观地认为,朝鲜半岛的森林受到了不可逆转的破坏,对此只能无能为力。
战争期间受到破坏的山林
与战争期间彻底走向末路的虎豹相比,狼又是幸运的。凭借极强的适应能力和松散的社会结构,剩余的狼通过捕食田鼠等小型动物侥幸生存。至少在60年代以前,庆尚北道、江原道和忠清北道的不少偏远山村还能听到狼嚎声在夜空中回荡。
适应能力顽强的狼,艰难地挺过了战争期间的炮火纷飞和战后贫瘠的岁月。但这个历经苦难的物种,却最终没能熬过战后的经济繁荣时期。
上世纪60年代正值“汉江奇迹”时期,在朴正熙的领导下,大韩民国很快从战争废墟中走了出来,创造了举世瞩目的发展速度。急速增长的GDP使得政府有着充裕的资金来解决社会问题。
一开始,为了提高公共卫生水平,改善生活环境,韩国掀起了一场全国性的灭鼠运动。政府将老鼠药免费分发给各社区和乡村,鼓励民众消灭携带病菌的老鼠。
这场运动看起来与狼毫不相干,但事实却并非如此,中毒的老鼠往往跑到野外,误入食物链中,造成“二次中毒”现象。由于战争期间的过度破坏,野外食物资源极少,仅存的狼不得不转向以小型动物勉强维生,“灭鼠运动”实际上严重威胁到狼的生存。
平壤动物园饲养的狼
1968年在庆尚北道阴城郡捕到的个体是韩国境内最后一次发现野狼,此后只有少量足迹和粪便能证明该种的存在。1980年在庆尚北道的闻庆郡,有人称见到狼的踪影,但后续的调查未能发现其存在的证据。直到1989年经大规模调查无果后,韩国学术界一直认为,本土狼已经灭绝。
除了狼以外,另一种受到显著影响的本土动物是赤狐(V.vulpes)。50年代以前,赤狐在韩国是一种非常常见的动物,常出没在村庄周围。但由于灭鼠运动造成的二次中毒现象,赤狐的数量锐减,自1978年在智异山最后一次发现再无捕获。
自2012年从中国引进种源以来,科学家累计野放了76只赤狐,基本形成了一个稳定的小种群。赤狐也成为韩国灭绝物种中,第一种回归野外的食肉动物。
与此前的仇视态度不同,随着自然保育运动的兴起,新一代韩国人开始将狼视为本土生态的一部分,甚至其殖民时代遭遇消灭的经历,反而使得狼在一定程度上赢得了民众同情。
1964年,一头来自庆尚北道荣州市的雌狼被当地居民捐赠给昌庆苑动物园。接下来的三年里,又有2头雄狼及2头雌狼陆续被送到汉城,同原本的雌狼为伴。
这一小群5头狼构成了昌庆苑动物园的基础,此后数年间狼群的规模急剧扩大。除了1967年收到了5只狼崽之外,动物园还自行繁育出21只后代,还输送了一些个体到日本动物园。
然而由于缺乏统一的育种计划,这群狼最终没能逃脱高度近亲繁殖的命运,已知最后一匹纯种个体于1996年病死于首尔大公园,享年29岁。自此以后,韩国狼的血脉彻底断绝。
昌庆苑动物园繁殖的黑化狼崽
不过好景不长,朝鲜狼的好时光不会维持太久,由于90年代初苏联解体,朝鲜获得廉价汽油和大量援助的渠道遭到切断,被迫进入了“苦难的行军”。从脱北者口中可知,这一时期由于燃料匮乏和食物紧缺,朝鲜的山林遭到了严重破坏。
为了弥补粮食缺口,朝鲜不得不向贫瘠的山区进发,将大片不适于种植的山地开垦为旱田。根据2017年发布的数据,北朝鲜耕地面积高达191万公顷,占国土面积的11.8%之多,其中大多数在80年代以后开垦。
首尔大公园从平壤动物园引进的狼
和南方的亲戚颇为类似,朝鲜的狼也最终没能逃脱注定的宿命。2015年出版的《朝鲜濒危物种红色名录》一书中提到,自2000年以来,该国境内已经很少能够发现或捕捉到狼,推测只限于一些极其偏远的山区尚惨存着最后的种群,狼很少出现在人类视线。
朝鲜是一个神秘的国家,直到今天仍是如此,由于信息闭塞,外界很难得知朝鲜环境的最近数据。一部分学者甚至期望,该国北部一些受到严格保护的林区可以成为全球最后一群乌苏里豺的庇护所。
自1921年最后一头梅花鹿在济州岛被猎人射杀以来,该物种在韩国野外长期销声匿迹。不过2017年在江原道华川郡非军事区以南的山区拍摄到一头雄鹿,但究竟是从养殖场逃跑的个体,还是野生个体扩散,目前尚无定论
不过结果可能要让人大失所望,据我们所知,朝鲜境内上一次捕获豺发生在1959年9月,朝鲜科学院动物研究所所长元洪九()在靠近中俄朝边境的咸镜北道雄基郡(今属罗先特别市)采集到的标本,其体长达118厘米,尾长38.5厘米。
而在1996年的学术会议上,一位朝鲜学者向韩国野生动物研究所所长韩相勋透露,近年来该国并没有任何豺的确认报告,包括外界寄予厚望的白头山森林。
朝鲜一侧长白山的原始森林韩相勋
当最后的本土狼走向生命尽头之际,韩国民间的环保运动却在蓬勃发展。实际上来自蒙古草原的狼至多只有一两百多年历史,但无论如何,韩国民众已经决定将它们视作本土的一部分。
由于过度狩猎和栖息地破坏,韩国境内的虎豹豺狼已经尽数灭绝,仅存的大型食肉动物只剩下亚洲黑熊(Ursusthibetanus)。但除了智异山国家公园有一个迁地种群以外,该种仅限于朝韩边境受到严格管控的非军事区(DMZ)。
亚洲黑熊是韩国野外最后一种大型食肉动物,一度被以为灭绝。直到2000年安装在智异山的红外相机成功拍到一头,才打破了这一传言。不过当时推测野外种群数量只剩下5头。为此,韩国政府通过从中国东北和俄罗斯远东引进种群,陆续向野外成功释放了16只个体,保证了野生黑熊实现正常繁殖,截止2022年,智异山的野生黑熊总数达到了80只,完全摆脱了灭绝的风险。
大型食肉动物的缺席已经在某种程度上造成了食草动物的膨胀,最典型的案例莫过于獐(Hydropotesinermis),韩国的陆地面积仅有9.9万平方公里,与江苏省差不多大小,但野生獐数量却达到了50-70万头,是中国同类(约1万只)的几十倍之多。
仅2016年就有11万3千头野獐被合法狩猎,这还不包括路杀和未报告记录,仍不能遏制其种群增长的趋势。鉴于美国黄石公园的先例在前,一些学者希望,回归的狼群可以代替这种职能。
韩国的獐
1999年4月,韩国野生动物保护协会从中国东北引进了4只狼,后送到韩国国家植物园进行人工保育,试图重现韩国狼的辉煌。但这一计划并不顺利,由于母狼咬死了所有刚出生的幼崽,最终只有一只个体平安长大。
2005年,首尔大公园通过动物交换从平壤动物园引进两对狼,时隔10年后重现本土狼群。可惜的是,或许是因为气候不适,这群朝鲜狼在韩国同样多年未能诞下后代,繁育项目被迫夭折。直到2008年,大田动物园从俄罗斯进口了7只幼狼(三雌四雄),再引入计划才初见成果
大田动物园繁殖的狼崽
大田动物园宣称此次引进是为了保育,最终目标是恢复野生狼群。历经多年繁育,截止至2020年,该园已经形成了一个由20只个体组成的庞大狼群,并得到了忠清南道政府的大力支持。
不过质疑的声音也同样存在,这些狼来自东欧伏尔加平原的的萨拉托夫州,而不是地理上更加接近的远东地区,跟韩国狼的血缘关系甚远,因此招致了部分学者反对。
更大的反对声音来自民间,韩国学者此前已经将赤狐、长吻鮠、东方白鹳和朱鹮等灭绝物种引回国内,也通过引入外来种源,挽救了智异山上最后一群岌岌可危的本土黑熊。
朝鲜半岛所知的最后一只朱鹮,1979年3月18日拍摄于板门店附近的非军事区
但与这些物种不同,狼的确是一种能够对人类造成威胁的猛兽。韩国国土面积狭小,人口稠密,如何处理好人兽矛盾,确保野化狼群不会伤害人畜也是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近一个世纪以来,随着人类活动和栖息地破坏,豺已经从75%以上的分布区域内消失,包括整个东北亚和华南山区。豺不仅是野外研究最少的犬类之一,也是世界上最濒危的犬类之一,成年豺的数量可能还不如虎。
猫盟CFCA
从长远来看,灰狼至少在世界范围内仍然是安全的,特别是欧洲和北美,随着保护意识的进步,狼的分布和数量都在渐渐扩张。但某些人口稠密的区域,狼和人的冲突依然非常尖锐
狼并非韩国的本土物种,或者说它们也是人类活动的牺牲品。不过狼却是一个象征,得益于自然保育运动的兴起,越来越多的韩国民众意识到本土物种的重要性,并参与到公众讨论之中,这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长吻鮠在朝鲜半岛被称作“鯮”,只分布在汉江、临津江、锦江等大河的下游流域,因肉质细嫩,味美难得,尤其适于老年人食用而得名。由于上世纪70年代以来的过度捕捞及水利建设,该种已在韩国本土灭绝。目前野外的长吻鮠是2000年从中国引种的后代。
近一百多年来,朝鲜半岛的生态系统遭到了严重破坏,无论是殖民时代的肆意捕杀,还是独立以后为发展经济而牺牲的环境,半岛赖以为傲的生物多样性很大程度上几乎丧失殆尽。
今天的韩国政府已经意识到这种错误,试图努力挽回,通过与中国、俄罗斯及日本的合作,一些消失的物种已经重新回到了韩国野外,维护了民族自豪感。
今天的韩国可以依赖中国的帮助,但到了未来某一天,假如我们也需要修复经济发展而牺牲的环境时,又该如何应对呢?中国的生物多样性是独一无二的宝贵财富,不可能指望别的国家提供援助,正如一位韩国学者所强调的那样——大自然可以被破坏,但却永远不会恢复成原来的生态系统,已经破碎的山河不再是锦绣江山。
参考文档
.:(食肉目,Carnivora)[J].,2017,60:5-48.
吉田雄次郎.朝鮮の害獸驅除[J].動物学雑誌,1924,36(430):330-332.
吉田雄次郎.朝鮮狩獵規則改正概要に就いて[J].動物学雑誌,1925,37(443):436-438.
WalkerBL.ThelostwolvesofJapan[M].UniversityofWashingtonPress,2009.
OhCY.80-YearHistoryofZoosinKorea:Changgyeongwon:1907~1983[J].Seoul:SeoulMetropolitanCity,1993.
李圭景.五洲衍文長箋散稿[M].東國文化社,1959.
马克弟著;朱新伟译.绝对欲望,绝对奇异日本帝国主义的生生死死1895-1945.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7.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