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在长安城东南角的芙蓉苑,从曲江池西水汊北岸浓密的树林里挺拨而出的夏阁,它的金黄色的屋顶看起来像晒化了似的,大片大片刺眼的白光熔掉了琉璃瓦的楞线。
蝉声震天。
这上面应当有圣上的御题。
皇上问她:题什么呢
她说:三个月亮凑在一起,这是人间看不到的,就题三月仙境不好么皇上兴奋地说:好,好!但是随即又用蜜融融的眼神望着她,轻轻摇着头说:不,不,应当题四月仙境。看么,他抚着她的双肩按她坐在上面,一个,是天上的月亮,一个,是水上的月亮:一个,是石上的月亮:还有一个,她感到他的两只手在她的肩上抓了一下,便仰起脸来,用她的眼睛迎接他的眼睛,听他用激切的,由于抑着呼喊而显得吃力的低沉的气音对她说:还有一个,是我大唐的……月亮啊!第二天,一位手艺娴熟的老工匠就把皇上的御题镌刻在床面上。那御题是:四月同辉。
此刻她盯视着这个床面,心中念叨着:一切放心什么叫一切放心潼关一仗,打了还是没打胜了还是败了真不愧是个阿瞒,任什么都对我瞒着,还叫我一切放心!她渴望平复心头的燥热。她感到那块大理石床面上有一股凉气徐徐地送向她:那广寒的月空,那深山的夜气,那进散着水雾的瀑布,那投入潭水的月光,全都使她感到冷森森的。她屏息消受这一切。可是,当她走了过去,当她拿手触了那条直泻的瀑布,她才知道她错了:大理石的床面温热而粘腻,那瀑布的水,筒直像是从温泉里奔流而来。她扫兴地压紧咀唇,把脸转向门外。透过玲珑的水晶帘子,她看到,两棵梧桐树灰色的暗影,像湿布一样贴在院子的地面上。蝉声如潮。她越发忍不住心中的懊恼。一切放心这是指杨家的平安么这是说在太子跟杨家之间,找到了相安之策么那么说,哥舒翰已经打胜了么她心里咕哝着,越发心烦意乱。她把两只手抬到锁骨下面,捏起罗衫的两衿用劲抖了起来,她的罗裙也随着颤动。
红桃在她身后哧哧地笑。
笑什么
娘娘这阵儿就像立在风头上,好看得很呢!
痴女子!我都快热死了,你还笑,快去,到下头吩咐一声,我要洗澡!
芙蓉苑里有一条规矩:每年到了夏季,皇上,贵妃都要来这里小住。太监们天天要为他们晒十几盆热水,侍候皇上,贵妃午睡后洗澡。晒水的大瓦盆三尺来深,四尺见方,在后院空地上一字排开。每个大瓦盆能装下几担新鲜的井水。只要午后什么时辰宫女到外院太监房吩咐一声,太监们很快会把热水挑到浴室里去。浴室在夏阁内院西厢房的南头。它的东,南,西三面墙的上端,横开着一溜窗户,全都高及屋顶。屋顶上,开着巨大的天窗。天窗上的花格,是能工巧匠们用木条编结的莲叶荷花的图案。在窗格外面,镶着一种比云母片还要透明的东西,那是玻璃,是黄发碧眼高鼻子深眼睛的西域胡商从万里之外的撒马尔罕运来的。由于有了这些玻璃,太阳可以把充足的光线送进室内,使整个浴室亮亮堂堂。
一个巨大的椭圆形的黑陶浴盆摆放在谷室中央。它有一半埋在地下。它的浑圆的,厚实的盆沿镶裹着一层银箔,周遭镂刻着龙凤云水的线纹。浴室铺着木质的地板,它的四壁,一律是传供帝王使用的柘黄色。除了隔开浴室和梳妆间的北墙外,东,南,西三面墙上,全都居中镶嵌着一人多高的巨型的青铜圆镜。那是从武则天在洛阳正阳宫的浴室里搬运来的,名字叫鉴仪。浴室西北角上,是一张铺着锦褥的卧榻。
贵妃从梳妆室走了进来。三个大镜子像圆溜溜的大眼睛贪婪地望着她。她扬着脸走到卧榻跟前.就像压根儿没看见它们。她撤下宽大的浴巾,裸着白皙的,丰腴的,被暑热薰蒸得有些泛红的身子,用又轻又稳的步子走进了浴盆。
当她用头枕着浴盆的盆沿在水里慢慢躺直,她立即像放生时丢进水里的一条鱼,扑啦扑啦撤起欢来。她使劲翻动着身子。她的两条腿夹起的水花溅到浴盆外面很远的地方。等她折腾够了,她用手抹去脸上的水渍,又照原来的样子躺下来一动不动。她木然望着白得晃眼的天窗。她的胸和腹的起伏稍稍有些急促。她用绢帕扎着的长发绕过肩背从腋窝里钻出来在水里轻轻摇动,宛如铅灰色的烟缕。她目空一切地静止着,这种静止使她的举世无双的美从里到外大放光彩。对于这一点,她开始并不自知。最早使她知道这一点的,是他,是皇上,是给许多美丽的女体当过镜子的那个男人。十二年前____天宝三年,她头一次跟皇上一起就浴。当时,在这里,她就像现在这样躺在水里,头枕着盆沿,两眼望着天窗,一动不动。她那时怎么也没想到,她的这种木然静止的模样竟然使那位万乘之尊惊狂不置。那位皇爷连〇裆布都未来得及取下来,就瞪着两只灰褐的圆眼睛手舞足蹈地围着浴盆打起转来:
嗬嗬,你可知道,泡在漆盘里的嫩藕,是什么样子么
嗬嗬,你可知道,在于阗,泡在墨玉河里的羊脂玉,是什么样子么
嗬嗬,你可知道,在南海之夜,把黑黝黝的海底照亮的明月珠,是什么样子么
看到他的肋骨在一抽一抽地抖动:继而她听到他嘤嘤的低泣。她惶然了。她以为自己在什么地方委屈了他,便不住声地呼唤他:圣上,圣上!……
其实,她没有弄懂他。她因为没有弄懂她自己而没有弄懂他。她不知道,在那一刻,她的生命的美如何绽破了那个至尊至贵的男人对美的承受力,如何化为一股强劲的热流扑入他的生命,使他五脏六腑全都颠倒了位置。他强力地抑制着,把脸转向她,任凭热泪簌簌流下。他的两只手一前一后地撼着她的双肩,用一种低沉而雄浑的气音对她说;朕若无卿,空有江山!
到这时候,她才恍有所悟。她才感到在她身上有一种比起镜子或者别的女人告诉她的美更有价值的东西。正是这种东西使一个光顾过无数美丽女性的希王独独对她低下头来,并且不忍心轻佻地亵渎它。
当她白皙而微红的身子变得通体酥红,她开始洗头。她去掉扎头的绢帕,把头发抖散,接着,她脸朝下翻了个身儿,两手趁势一推盆沿,让她的脑袋和一头乌发全都泡进水里。当她让头发带着急速的水流苫着她的脸哗啦一声抬起头来时,她的身子也如尺蠖一屈,跪了起来。她把头发在头顶拢成一团,用一只手按着,另一只手从浴盆外边拿起一把银质的波斯水壶,往头上浇了一些浅褐色的掺了香料的皂角水,然后沙沙地揉搓起来。接着,她把糊满泡沫的脑袋伸向盆外,撩着水把头发洗净,又像叩头似的把脑袋浸到水里摆晃。当她一把一把倒着手把水淋淋的头发握干又刷的一下把它们抛向身后时,她愣住了。她发现了不少落发留在两只手的指缝里!这告诉她,她的宝贵的头发又稀薄了许多。
年光如贼啊!
她极端珍爱自己的头发。她的一头乌黑的头发,是她生命的一部分,是她对世界的表情,有时候筒直牵系着她的生与死。
六年前二月的一天,皇上让她陪着到安兴坊宁王宅去玩。在皇上跟宁王对饮时她无拘无束参加了席间谈笑。待三人酒至半酣,宁王兴致勃勃地对皇上说:
圣上,听过我的紫玉笛么想听听么
哦,不曾领教。你吹什么曲子呀
贵妃的大作:凉州。
听过。我把贺怀智的手指搬到了咀上。请贵妃用琵琶同奏,娘子,意下如何
行,拿琵琶来!
那好,我为你们击节。
宁王起身给贵妃拿来一把曲颈五弦琵琶,两人调好音准便演奏起来。皇上一边侧耳听着,一边用乎叩着几案。
第一节:远驼。
第二节:过雁。
第一节,上来就进入西风凄紧的意境。琵琶一阵紧似一阵,笛子则有意避开强拍,只在弱拍上用颤音衬垫,使人仿佛看到野水的狂奔,黄叶的飘撒。有两个急促的小节反复出现,那又是断蓬的飞滚。其后,那大雁的叫声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到这时候,两人又得意地相视而笑。不知从何时起,叩着几案的哆哆声停了下来。那位唯一的观众毫无表情地把脸扭到一边,而两位演奏者对此全无察觉。
第三节:月入窗。
这一节表现思妇望月怀人。贵妃示意宁王,让他先用笛子独奏。当轻如蝉翼的笛音悠婉地描绘出溶溶月色,琵琶便徐徐跟进。渐渐地,乐曲中出现了小窗的幽悄,并依稀传出女人的叹息。接着,乐曲的旋律如同在地层中蜿转钻行的铁蛇,将人引入那个叹息的女人盘绞时翻腾的内心,忽然,旋律中暴发出一声尖利的呐喊,而后便是低抑的,痉挛般的繁管急弦。当此之际,整个屋子都震荡着至深至重的女性的苦情。这是乐曲的高潮。最后,乐曲又呈示出小窗幽悄的境界,又依稀传出女人的叹息。接着,琵琶用单音给着拍子,伴随轻如蝉翼的笛音在散发着苦味的清风朗月中缓缓地收束。
两人不禁愕然。
贵妃死活不明白、是谁,在什么地方惹恼了皇上。宁王却心中暗惊,他一下就猜出了事情出在哪里。出在哪里呢就出在他们俩个人在演奏时眼神递来递去和相视而笑上。特别是,宁王对乐曲理解得那样精确入微,演奏时竟然跟乐曲作者本人配合得那样默契,这就使贵妃用来跟他交换演奏意图的眼神,除了示意和赞许,还带着钦佩,感激和意外的惊喜。天哪!她本人又如何能够知道,她的这种眼神,在任何人看来都比一个风流女人跟自己非常钟爱的男人眉目传情时的眼神还要热切和富有情韵。何况宁王用来跟她交换演奏意图的眼神,也带有同样的性质呢
感情要想欺骗理智并不难,它只要把相似的东西等同起来就行了。难的是受欺骗的理智自己发现这种欺骗。皇上一脚踹倒了醋缸,岔岔地走了。不知死活的贵妃不但不予理会,偏偏还要在这个时候,在已经产生的尴尬上增添新的尴尬。她突然对宁王说:殿下,把你的笛子借我玩两天好么
行了娘子,你还是杀了我吧!宁王央求
那好,算我偷你的!两天后派人送还。贵妃说着,抄过紫玉笛就掖在袖筒里。
宁王正拽着她的袖子去夺,皇上冷酷的面孔出现在门口。只听一声喊:还不够么回!
宁王忍着无名的委屈,赔着小心送他们。下了台阶,皇上忽然抓起宁王的手,边走边说:唉,高仙芝在西域跟伽师人作战失利,告急的战报就在我的案头。我救得了他么我本来忘了这件事,你们一曲凉州把我的心思引向西方,弄得高仙芝的战报在我心里直跳腾。实在坐不住了,改日再来!唉,这个高仙芝!当年把碎叶城丢给了大食人,现在又败给了伽师人,这个高仙芝!
皇上这番话,是用谎话打圆场,活活冤枉了一个高仙芝。实际上,在他说这番话时,高仙芝亲自押送的伽师国王的囚车正在返京途中,放在皇上龙案上的,是高仙芝事先派人送来的告捷的战报。
宁王恭敬地赔着笑,尽量装得若无其事。然而他不仅感到自己的手在出汗,并且想到皇上那只抓着他的手,也一定感觉到了他在出汗。贵妃呢她扬着一张赌气的脸,跟在他们身后。她和皇上登车返回兴庆宫,一路无话。
第二天早晨,她趁皇上到大明宫早朝之机拿出紫玉笛偷偷地吹。却不想皇上很快返了回来,一进门就把眼睛盯在她手里那根笛子上。她也不藏不掖,公然把笛子握在手里,摆出一副悉听尊便的架势。
皇上冷冷地问道:他送你的
贵妃回答道;不是。她不看皇上。
皇上又问道:你借他的
贵妃回答:不是。她还是不看皇上。
皇上又问道:那,是怎么来的
贵妃回答:偷回来的,玩两天还回去。她仍然不看皇上。
你!!!这是一声怒吼。
由于这声怒吼,她才抬起眼皮撩了皇上一眼。
这时候,她在他眼里是丑陋的,他在她眼里是狰狞的。在他怒吼的时候,她看到他的两只眼睛冒着毒火,他原来很周正的脸变得一边宽一边窄。她由于厌恶,把眼皮放放了下来,摆出一副任凭天塌地陷的样子。皇上没有发作,只听他的袖子像鞭子一样啪地一响,气冲冲离开了。
不大工夫,一个太监走了进来,捏着一副母鸡嗓子对她喊:圣旨下:着杨玉环即刻迁出宫去,到宣阳坊私邸听候处置!____娘娘,奴才求您了,赶紧跪下谢恩!_____杨玉环谢恩!
她木然跪在地上。她恨泪水太没出息,像出窝抢鱼的馋嘴猫蹦着跳着夺眶而出。她狠狠地用衣袖蹭掉它们,心里岔岔地强辩起来:没名堂么!活活地把人往死里冤枉么!什么高仙芝作战不利无缘无故吃人家宁王的醋么!人家满心满意哄你高兴,你猛不丁尥这么一蹶子,太没道理么!轰我出宫,这能吓住我么我早领教过了!三年前你跟那骚货把我灌醉,两个人躲到一边去干好事,我发了一回脾气就把我轰到锨哥府里。从那以后,宫里宫外说我妒悍!啥叫妒悍你今天不是做出样子来了么!哼,我算知道了,原来那些甜言蜜语通通都是假的!什么你的合欢树啦,同心结啦,恶心!什么你的比翼鸟啦,连理枝啦,恶心!什么你的大唐的月亮啦,恶心!什么你的朕若无卿,空有江山啦,恶心!听候处置,听候什么处置我等着你赐死!
送断魂酒来啦
老太监一面赔笑,一面示意两个小太监跟他一块儿跪下,说道:不,不!娘娘!
别客气啦,念吧!
念奴才不懂,娘娘叫奴才念什么
赐死诏!
唉,娘娘误会了。圣上打发奴才过来,是给娘娘送些吃的。
噢,吃饱了再杀呀!
唉,娘娘想到哪里去了!禀娘娘,这些日子,圣上都减膳了呢!
他减膳了他减膳了与我何干哈哈哈!……哈哈哈!我倒是能吃能睡能说能笑活得快活着呢!她发狠笑着,泪水却潸然而下。
圣上吩咐,请娘娘拣喜欢吃的多吃些。
公公,请起吧!红桃,上茶!
说完,她踅身回到内室,取出很锭二百两,分作一百两一份,五十两两份,都用红丝帕包好,给了那三个太监。然后,取出一把剪子,打开头发铰下一绺,用红丝绳绑扎了,交到老太监手中,说道:公公见了皇上,就说玉环无以为报,我这身上,穿的,戴的,无不是皇上所赐,唯有这个东西得自父母,区区徽忱,就请公公代达吧!
皇上是从老太监的肩膀上取到那绺头发的。待寝殿阗寂无人,他抚弄着那绺散发的印度香料气味的乌黑的秀发,竟出声地哭了起来。次日一早,他打发高力士备了软轿把她接回宫里。
回到宫里,她第一眼就看出他瘦了。他的虚肿的眼泡下面,两道原来不很清晰的弧线,忽然变深了:那隆起的鼻骨两边,两个颧骨拱了出来,太阳穴和腮肉明显地塌了下去:他的咀轻启着:他的灰褐色的眼睛停止了眨动,用一种受了亏待的,受了委屈的苦巴巴的神色望着她。她跟他对视了好一阵工夫,直到她确信,他的曾经多次跑出来撕咬她的凶残的狞恶的眼神,已经像一条被主人轰进后院又用碌碡堵在窝里的狗,不会再扑出来咬她了,这才慢慢地走向他。
从那以后,她的头发就成了她本人和皇上的宠物。从那以后,她的常常用掺了香料的灰水或皂角水洗得乌亮的柔软的头发,跟她的灿笑,体态和眼神一样成为大唐皇帝日益衰朽的生命汲取青春活力的甘泉。有一回,那条老龙蜷伏在她的臂弯,口中衔着她的一绺柔发直到天亮。
此时,她伤掉头发的丢失如同树木伤掉落叶。
她感到自己生命的秋天,到了。
她颓丧地叹了口气,缓步走出浴盆,走向西墙上的鉴仪。她虚迷着眼睛,用一种只有挑毛病时才会有的漠然的眼神审视着镜子里的自己。她的被凸起的镜面放大了的身躯显得更加肥腴,而她的脑门上,眼角上,只有一些纤云般的轻浅的皱褶。她左右扭动着抖了抖身子,她看到她的乳房和她的小腹仍然很有弹性,并没出现松塌塌的摆晃。她感到她的三十八岁的脸庞和躯体还像以前一样足能支撑她的傲气。最后,她满意地跟镜中的自己对视了一下,走到卧榻跟前拉动了铃绳。
红桃抱着她要更换的衣裳走了进来。这些日子,这姑娘知道她心中的郁闷.很喜欢挑开一些逗趣的话头儿为她宽解。红桃先用浴巾苫住她的后背,慢慢用手帕着把那里擦干。但是,当红桃转到她的身前,那姑娘忽然向后跳了两步,弄得她不禁怔了一下。只见那姑娘摆动着脑袋,左一声呀,右一声呀!望着贵妃红酥酥的挂满水渍的身子调起皮来。
呀!娘娘,这身上的水,我真舍不得擦呢!
痴女子!又编着方儿作践我呢!为啥
我今天真正懂了,什么叫一枝红艳露凝香了。
这女子,越发痴了!那句诗,不过用带露的牡丹,比方一个年轻女子容貌的明艳,哪里是指现在这个样子啊!你还是没弄懂呀,痴女子。
在梳妆间,她叫红桃给她做高髻时添加了两个义髻,叫人看起来她的头发还像年轻时那么浓密:尽管天气酷热,她还是一丝不苟地护持她的美丽。
约摸半个时辰以后,她走出浴室。她的眉心贴了一枚翠钿。她的丰厚紧凑的高髻上插了一枝金凤衔珠的步摇,她的上半身,黄色短袖襦衫的领口上露出紫锦抹胸:齐腰以下,款款摆动着黄色的长裙。偏西的太阳给廊檐投下宽宽的阴影。四面的蝉鸣依然像战场上的杀声,她由红桃陪伴,步态从容地走回寝殿。刚刚在座床上坐稳,一个太监在帘外禀报:
娘娘,丞相夫人和两位国夫人在外院等候参见。
噢,快请!说着,站起身来,红桃取了她的绿锦披巾给她搭在肩上。她往外走着,一边把披巾的两端麻利地塔上小臂,一边俯身吩咐红桃:你去,叫膳房准备晚饭,要有水陆两鲜!
杨国忠夫人裴柔,深紫色短襦,明黄色抹胸,白色长裙:韩国夫人,天蓝色短襦,猩红色抹胸,也是白色长裙:虢国夫人,水红色短襦,品绿色抹胸,水红色长裙:三个女人站在院子中央,像三朵肥硕的牡丹。她们的侍女远远地跟在后面。贵妃快步走下台阶,跟她们见礼。
虢国夫人喊道:呀!我的神仙妹妹!见你一面好难呀!
我见你们也不容易。贵妃应承着,眼睛却不看她,我五月底就过这边来了。贵妃陪着众人上台阶,一只手托在裴柔肘下,问道:
嫂,我兄长这些日子可好
当四个肥敦敦的贵妇在寝宫坐定,几把扇子立刻扑哒扑哒响了起来。韩国夫人提起天蓝色短襦的领口,高高地举着扇子往脖子里灌凤。她的非薄的襦衫前胸后背全都鼓胀起来欢快地跳动。虢国夫人手中那把扇子,把她隆起的前胸拍打得肉冻子似的乱颤,好像里面躲着一只小猪崽儿,越打越赖着不出来。丞相夫人裴柔到底稳重些,只将扇子背到身后,像数数儿一样一下一下拍打着板板实实的,深紫色的脊背。一种由浓重的印度香料,大食香料和热烘烘的汗气混杂起来的气味弥漫了寝宫,把原来淡淡浮动的凉丝丝的龙瑙香气压了下去。
虢国夫人示意屏退侍女。
贵妃照办了。她打发红桃带领几个姑娘到外院凉亭里去玩。
之后,虢国夫人说:钊哥叫我们来看望妹妹,一来是给妹妹宽解寂寞,二来是叫我们姐妹三个再去见一次皇上。钊哥说,去年年底,多亏妹妹衔土请命,一下子废掉了皇上亲征和太子监国两道诏书,才保住了我们杨家,要不然杨家一门骨肉怕早就化为尘泥了。
贵妃讨厌这个女人,听她说话时眼睛只望着地面:等她话音一落,便把脸扭向一边,冷冷地说:怎么又让我带上一包土去么
他在一次朝会上宣布了这个决定。
冬季卯时将尽时分,大明宫朝堂上的光线仍然是昏暗的。他在御座上往前欠了欠身子,虚眯着昏花的老眼把满朝大臣扫视了一遍,用沉稳的但又激切的声音说:众卿!朕近日得悉逆贼安禄山准备明年正月在洛阳称帝。此贼初起兵时,尚以清君侧为号;视其日前行上,必欲吞我大唐江山,灭我大唐社稷而后止。想此贼得有今日,罪责完全在朕一身:无朕愚蒙,彼无以售其奸诡:无朕宠潮,彼无以养其野心:无朕封赐,彼无以张其权势。每念及此,不胜愧悔。所可幸者,我大唐社稷,毕竟根坚柢固,有祖上雄强基业,有天下忠勇兵众,彼逆贼虽猖獗一时,乃不异蜉蝣之羽,草端之露,荏苒徽息,必难终朝。今朕欲御驾亲征,奋天威以临之,鼓舞天下黎庶踊跃勒王,加之以如林之斧钺,如雨之箭矢,纵横征代,促其速死。朕离京之后,留太子监国。以上所虑,或有未周,还望众卿,有以教朕。
他说完这些话,抬起袖子往眼睛上蘸了蘸,然后,他尽量睁大眼睛朝大臣们眨动。大殿上一片阗静。在昏蒙的光线中,他不是在看,而是在听。他在等待声音的回应。没有山呼万岁的声涛,只有沉重的静。慢慢地,这沉重的静,从大臣们心底压出一片低泣。他听到了,他的脸颊抽搐起来。他知道,大臣们的心里在翻腾着热潮,他知道,他们的低泣,无保留地肯定了他的决断:同时,同时也抒发了对他___一位七旬老人的怜与痛。另外他感到,在这片低泣中,还有一种更难用言语表达的东西,那就是,大臣们对他,对这个玩了大半辈子的老皇上不仅能在社稷存亡的关头幡然醒悟,而且重又振作起早年的英豪气概,有一种突如其来的激动。
然而异常的是,感觉告诉他,在他御座的左前方,在往常不论他说什么都会出现高声附和的那个角落,此时却哑默无声。当他虚眯双眼把脸转向那里,他诧异了。他看到杨国忠那张高举的脸,像一张白纸,两颗挑向鬓角的水貂眼正惶惶不安地望着他。站在杨国忠身旁的御史大夫魏方进,也像一只遭了雨淋的鸡,哆哆嗦嗦的神态使他瘦小的身材显得更加瘦小。
他把眉头皱了起来。
他静默了片刻,忽然把脸一抬,说道;
朕已知道,众卿无异议。诏书明日可下。退朝吧!
第二天朝会上,两道诏书同时颁下:一道是皇帝亲征诏,一道是敕太子监国诏。退朝的时候,皇上留下了杨国忠:国忠啊!皇上把杨国忠轻轻按在一只黑檀圆杌上,慈蔼地看着他,一面捉摸他用生硬的笑掩饰着一副愀惨相。然后,走到杨国忠的身后,两只手搭着他的肩膀,十分推诚地说:国忠啊!那天朝会上联在帝位,眼看抉要五十年了,忧国勤政的大事,再也干不动了。去年秋上,就打算传位给太子,却又想近些年水灾,旱灾接连发生,总不能把灾祸留给子孙啊!于是事情拖廷下来,想等年景好些了再办:又不料安禄山的反叛来得这么快!事已至此,朕只好亲自收拾这个局面;身临战阵,留太子监国。
他把杨国忠的肩膀抠了两下,既是为了强调一下自己的叮咛,又是为了帮助杨国忠平息心头的惶惶不安。他感到,在他说到太子两个字时,杨国忠的身子很不自在地扭动了一下。他今天这番话,是向杨国忠交底。他已经明白杨国忠的惊惶失措是害怕太子监国以后算他的旧帐,他决定抚慰他。他接着说:
国忠啊!朕已年过七十,传位的事,天天压着朕的心阿!你想,大唐国脉,系朕一身,而朕又何尝不自知己如风中烛火,万一有旦夕之不测,传位的事一耽误,那,那可是失江山的大错!国忠啊!你要知朕,你要知朕……
备轿!
半个时辰以后,杨国忠把韩国夫人,秦国夫人叫到虢国夫人家里。三顶轿子停在虢国夫人的前院。虢国夫人的堂屋,被一个很大的,烧着木炭的紫铜火炉烤得热烘烘的。三位像蛴螬一样肥腴白皙的国夫人,拥着黑貂的,紫貂的,蓝狐的皮裘,屏声静气地坐成一排,等着杨国忠说话。
杨国忠心想:这三位姑奶奶,平时只知道讲求虚荣排场,心却像笊篱一样,跟她们讲什么正经事,倒多少漏多少。今天的话,必须一夯一夯地砸进她们心里,叫她们知道分量。便问;
三位妹妹!知道不知道皇上御驾亲征的事情
我们又不出门,哪里知道你就直说嘛!虢国夫人说。
皇上已经____杨国忠压低声音慢慢地说:诏告天下,要御驾亲征:同时下诏,留太子监国。什么叫监国平时寡言少语的韩国夫人问了一句。她问得很要领。虢国夫人抢先回答她:监国就是替皇上主事。朝廷大事,皇上能做的,他都能做。杨国忠点头说:是,是!就是。
贵妃和三位国夫人到勤政殿见皇上,己是黄昏时分。皇上在一楼的西窗下,在一个距离擦得锃亮的紫铜火炉很近的座床上,正斜欠着身子读一份奏表,听太监禀报贵跟三位国夫人来觐见,真是大喜过望,立即放下手里的东西站起来欢迎她们。可是当她们走近他,他发现她们美丽的眼睛底下都横着一道白白的亮线。八只美丽的眼睛都带着泪!他的头微微仰了一下,随即给她们让座:
三位姨,请随便坐!玉环,你也坐!……咦这是怎么啦怎么不坐呀
玉环,讲!
贵妃说;圣上春秋已高,为何非要亲征不可呢
皇上陡然一惊。但仍带笑说道:贵妃啊!这是国事,卿不该过问,不是么
贵妃说;臣妾入宫多年,从不干预国事。但圣上亲征,难道全是国事么关系国家的一半,臣妾决不过问,关系巨妾的一半,巨妾也不能过问么
噢哪一半关系到你贵妃呀
圣上龙体的安危。
嗬嗬!原来如此,玉环哪.你过虑喽!
三个不保什么三个不保哪三个不保
圣上一旦远离京师,能保臣妾不受谗傍么能保丞相不被罢黜么能保杨家一门不被诛灭么臣妾请圣上三思:圣上亲征,投已身于危境,置诸杨于刀俎,这可是上上的选择么
这时跪在贵妃旁边的三位国夫人颤巍巍喊了一声:圣上啊!
皇上站了起来。他离开座床踱了几步,旋即回到原处坐下。他把脸转向珙炉,静静地思索。贵妃的话在他心中回响,渐渐地,他心中浮现出一张森冷的残酷的脸,那是他的即将履行监国重任的儿子____太子李亨。他知道,贵妃的话并非没有理由,太子一旦大权在手,必定会削弱杨家威势。太子跟杨国忠,还是李林甫活着的时候就结下了冤仇,这一点他心中有数.但是李林甫死后,杨国忠揭发李林甫勾结阿布思谋叛使李林甫按罪巨改葬的事,对于消解太子跟杨国忠的旧怨总该是有益的吧!想不到双方至今还这样互为水火!怎么办呢怎么办呢他把脸转向面前跪着的四个女人,那张森冷的,残酷的脸竟然跟四张对他仰着的涂满泪水的女人的脸交叠在一起!他犹豫起来,喃喃地说:
那怎么办呢诏书已经下了。
话音刚落贵妃立即到着双膝挪到他的脚下,紧紧抱住他的一条腿,举起湿糊糊的脸惨切地喊起来:巨妾知道圣上诏书已下,也知道让圣上废诏是什么罪过。巨妾今天见圣上,已经做好必死的准备:愿以圣上赐死诏,换回圣上亲征诏,说到这里,从怀里取出一包黄土摊在地上,俯下脸去满满地吞了一口:然后举起泪花花的脸望着皇上,灰黄的泥汁从咀角流了出来。
皇上一下子傻了!他压根没想到,这个天仙般的女人会用这样一种震慑人心的决死精神要他废掉刚刚颁下的两道诏书____而这两道诏书又关系到大唐国脉的存亡!他颤抖起来。他的颤抖越来越难以自禁。忽然,他向侍立在墙角的太监大吼;
怎么,看热闹么快快,快,快,水!
……
几天后,史官在皇上"起居注"上写道;……贵妃衔土请命,亲征事寝。
贵妃一句话把虢国夫人噎了回去。屋里气氛紧张起来,虢国夫人的扇子减弱了对胸脯的拍打。韩国夫人的扇子也停止了往脖子里灌风。其实贵妃只是对虢国夫人赌气,内心里却知道杨国忠此次又让杨家姐妹去见皇上,到底由于什么缘故。她把脸转向裴柔,问道:嫂,这些日子我对外头的事全无所知,没有任何人告诉我任何事情。刚才高力士来传皇上的话,还说叫我一切放心。看来我是蒙在鼓里了。嫂,这次我兄长叫我们去见皇上,为了什么出了什么事我兄长是怎么说的请你原原本本跟我讲。
裴柔把扇子从背后抽回来,轻轻往脸上扇着风,那两只望着贵妃的大眼睛像打拍子一样眨动,她腆了腆下唇润了一下门齿,不紧不慢地讲述起来:你哥说,初八,哥舒翰二十万大军在灵宝西原桃林一带全军覆没。初九,潼关丢失。京师情势一下子凶险起来,京师缺兵,从潼关到京师又无遮无拦!初十,就是昨天,皇上问你哥怎么办你哥向皇上进言迁驾成都。你哥说,皇上已应充他的奏请,只是看起来还有些迟疑不决。你哥叫我们三个来求妹妹,再去皇上跟前劝一劝。贵妃问道:嫂,东宫方面的情形,我哥说过什么没有裴柔说道:
你哥说,昨天后晌,他在勤政殿跟圣上商量迁驾成都的事,发现皇上说话有些犹豫。皇上说,朝廷迁到成都,秦岭以北,淮河以北,各路平贼官军,他们的主心骨又在哪里呢你哥思谋:这也是太子要说的话!他怕皇上经不起太子劝说,改变了幸蜀的主意。出了勤政殿,他在一个小太监身上花了五十两银子,叫他留心皇上晚膳后都有谁去觐见,今天一大早你哥进宫,那个小太监告诉他说,昨天上灯以后,太子和东宫大太监李辅国进了勤政殿,一晚上没有出来。你哥见了皇上,皇上吩咐你哥去大明宫召集群臣议事,商量眼下时局对策。你哥到了大明宫,大巨们全都不言不语,你哥对他们讲:早在几年前就跟皇上说过安禄山会反。时下局面.宰相没责任,他从大明宫返回兴庆宫,小太监告诉他:块晌午的时候.太子跟李辅国离开勤政殿往北去,准是从西门上回了东宫。你哥回到家,跟我细细说了一遍,饭都没顾上吃,就打发我们三个姐妹来这里找妹妹。裴柔这个女人胸无点墨,记性却极好,她把杨国忠对她说的话全记住了,此时对贵妃复述,有根有叶,纹丝不乱,她最后说:你哥说,为了让皇上不改变幸蜀的主意,求妹妹再进宫力劝。你哥说了,叫我替他给妹妹跪下,说是他亲自求你。
说着,她的滚圆的胖手放下扇子,提起宽大的裙幅笨拙地咕咚一声跪了下来。贵妃见状,急忙抢前一步,像抱粮包一样吃力地把她搀扶起来.一面埋怨:嫂,看你,还叫不叫我活啦
三个女人忍着焦急陪着贵妃沉默。刚才装柔的讲述,在贵妃心中搅腾起一团一团的黑雾____天哪,太子在勤政殿一夜未出!皇上商议大事已经甩开了杨国忠!杨国忠已经丧失了劝说皇上的勇气和自信!大波涌动的地面,黑鬼一样颠颠晃晃的终南山,不祥的征兆接踵而至,在事,在梦,险象环生!她不禁想起去年七夕她和皇上长生殿立誓的情景,想起当时她对皇上的誓言怎样地一面心怀感激一面又半信半疑,想起她当时对皇上说的一句话____承平未肯离须臾,电骇雷惊成水诀。啊啊,那句话中预见的事实,不是正在咕咕隆隆地走近来么她感到自己不是处在暑热熏蒸之中。她感到自己正呆在冰窖里面,用抖动的牙齿咬着下唇。她感到有一股寒气从她的脊椎骨中向外弥散。她压抑不住心中的战栗,她的神志迷乱起来,在她微微攒起的眉头下面,她的两只眼睛呆滞无神。她的赃饰着翠铀的额头上渗出了冷汗。
两位国夫人和裴柔惶惑不解地看着她,等待她开口说话。
但是她们等来的不是跟两位国夫人一起进宫的允诺,她们等来的是梦呓。
去成都,去成都,冰炭就可以……同炉去成都,水火……就可以相容就算他答应了……去成都,太子……能跟杨家……一起去么杨家能跟太子……一起去么他去不去成都,对杨家……都一样,他要传位,两年前就跟我说过。杨家到不了成都,到不了……到不了……忽然她两眼盯着裴柔,问道:嫂,今天响午,皇上打发高力士来芙蓉苑传旨,说不叫我入宫觐见。今天我就不去了,你回去告诉我兄长,从现在起,无论做什么事,不要独往独来,出门要带剑,时时注意防身。你们姐妹两个,她转向两位国夫人,去见一见皇上吧!要走就快点走,天不早了。
她睁开了眼晴。
这时候整个曲江池全苫在浓重的阴影之中。正东和正南,杜陵和乐游原的丘顶上还逗留着橘红色的残照,她扭身看红桃,一只红蜻蜓从她的步摇上腾地飞开。红桃还举着遮阳伞站着不动。
哎呀,痴女子,啥时候啦,伞还打着
奴婢害怕把它惊跑了呢!
它一直在我头上落着么
是的。走吧,回去,她一边移步,一边用左手搭着红桃的后背,低声,说:那顿饭,叫太监们吃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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