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我体会到助浴师的意义。洗澡对于失能老人来说，可能是唯一获得尊严的方式了。
1
我毕业于广州中医药大学，护理本科，正儿八经的科班出身。
实习一结束，顺利地回到老家当地的三甲医院工作。刚开始是急诊护士，由于工作出色，一年后就调到了ICU。
上一年底，我阳了，身体被狠狠地打劫了一番。从此之后，已经不能胜任ICU的工作了。其中一点就是肠胃变得很差，受激惹后容易恶心呕吐，体重掉了足足十斤。
在家人的支持下，我辞职了。但是我没有想着要躺平，一直留意有什么适合自己的工作。
2
直到一天，我在手机上看到一个新闻。助浴师带浴缸上门帮失能老人洗澡，老人儿子说：“他拿我爸当亲人，我也拿他当亲人。”
首先，我找了一家认可的培训机构进行培训，培训完之后参加资格考试。毕竟有底子在，我轻轻松松地通过了考试，拿到助浴师资格证书。
然后我到一家助浴公司应聘，很快就被通知录用了。从此，我信心满满地走上了助浴师之路。
3
我服务的第一个对象是一名95岁的老兵。我和另外两个同事，拿着一大堆洗浴用具来到李大爷家。我们布置好浴缸，调节好室温，给李大爷测量血压、心率、血氧饱和度，一切准备就绪。
李大爷有脑梗塞，半边身不能动，失语。据他女儿说，他能听懂人说话，但是不全懂。这有什么问题，当初姐姐在ICU的时候，面对插管上机，完全说不了话，面对丧失表达能力的病人，我都能应付自如。
我自告奋勇地来到李大爷面前，细心地跟他解释接下来的洗澡过程。李大爷是一脸平静的模样。
接下来，我和同事要抬他进浴缸，我负责抬上半身。突然李大爷一个激灵，用手猛的一挥，将我的眼镜打落在地，我的鼻梁都被划破了！真的巨疼，而且夹杂着委屈。
我看了李大爷一眼，他正瞪着铜铃般的眼睛，警惕性十足地怒视着我，并发出一阵阵的吼声，仿佛我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大坏人。我发怵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这时，他的女儿赶紧过来解释，说他平时就是喜怒无常的，叫我不要往心里去。我还是觉得既受挫又委屈。
后来还是同事出马，安抚了李大爷一番。并现场做了个示范，他和另外一个同事来搬。李大爷这才勉强愿意让我们搬动他，但还是保持着警惕性。
当李大爷接触到水之后，在我们的专业擦洗下，紧绷的身体渐渐地放松下来。我悄悄地松了一口气。原来老人家第一次接受助浴，心里紧张，会害怕被摔，害怕在水里出意外。
正当我以为接下来的洗浴会很顺利的时候，李大爷慢慢合上了眼镜，一动也不动，任由我们呼唤他，也没有一点反应。我慌了，连续喊了几声李大爷都没有反应，我探了探他鼻息，有气！我的小心脏啊，长长吁了一口气。旁边的同事笑笑说：“正常的，别担心。老人家太久没有洗澡，在水里太舒服了就会不知不觉睡着。”
学习真的永远都在路上啊，当初的我真是夜郎自大，惭愧惭愧。看来要做一个优秀的助浴师，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呢。
4
接下来，我服务了五六个老人，挺顺利的。感觉自己终于上手了。可是接下来的服务对象又刷新了我的认知。
我们公司的收费一次是200～600元，看老人的情况而定。一般来说，请助浴师的家庭都是很关爱老人的，家里的居住条件也不差。起码来说，我此前接触的都是这样。
我们接了胡小姐的单。她说她是远嫁，十年没有回娘家，这个星期才回来，发现老母亲长年卧床居多，借助辅具才能勉强走几步，没有专人照料，身体都发臭了。弟弟和弟媳只管三餐饭。希望我们能上门，帮她母亲好好洗个澡。
同事们都知道这次的活不好干，因此做足了充分的准备。
当我来到胡妈妈居住的屋子时，还以为找错地方了。这是一间青砖盖的瓦房，与之相连的是一栋自建小别墅。推开门一看，满地蟑螂到处窜，里面的东西都是乱七八糟的。屋顶开着一盏白炽灯，昏黄的灯光下躺着一个人，背对着我们，一动也不动。满屋子充斥着尿骚味、粪便味、馊饭味，还有老人特有的体味，一般人闻到都想吐。我强忍着不适，在太阳穴、鼻孔和胸口涂上驱风油，这才缓了过来。
这样的环境没有办法开展工作，我们只好戴上口罩，先把卫生搞一下。
我先用温水一边泡，一边淋，以求把头发泡软泡开。可是弄了很久，热水都加了三遍了，黄汤直流，头发还是一整团完全没有泡开的样子。没办法了，在征得胡妈妈同意后，我用推子把头发全部推掉。
下一步就是洗澡了。我们将胡妈妈扶进浴缸里，坐下，我们一边洗，一边跟她聊天，气氛还挺好的。
忽然，我听到一阵咕噜噜的声音，洗澡水变成了黄黄的一片，伴随着一股强烈的腐臭味，估计在屋外都能闻到。胡妈妈把屎拉在水里了！
看着眼前这一幕，我再也忍不住了，马上冲出去，大呕特呕起来。这时，一直在屋外等候的胡小姐走过来高声说：“你是哪个意思？嫌弃还是歧视我妈？我要投诉你！”
过了好一会，我才缓过来，向胡小姐道了歉，并说明是自己身体原因导致，并没有任何嫌弃胡妈妈的意思。
当我回到屋里，同事已经把粪便擦干净，重新换了水，继续洗澡。胡妈妈对我说不好意思，她有时候会有大小便失禁的情况出现。我摇摇头说没关系的。
到最后，终于洗完澡，收拾好，胡小姐才款款走进来，搂着胡妈妈说：“妈，您现在知道谁对您最好了吧。那套拆迁房应该给我才对，绝对不能给我弟那个没良心的！”
听到这里，我和同事们都心照不宣了。后来胡小姐还真的投诉我了，领导找我了解了情况后，给她减免了150元，钱却从我工资里扣。我窝了一肚子气，但是也怪自己身体不争气。
虽然说胡小姐这样的人不常见，但是我的身体状况确实应该想办法改善，否则很不利于我的工作。几经转折，我找了一个老中医，吃了两个星期中药后，肠胃好了很多。即使没有完全恢复，起码受到刺激不会动不动犯恶心、呕吐了。
5
有时候下班晚了点，我会直接把公司的车开回家。车外面印着公司的业务简介和联系方式，久而久之，村里的人都知道我是专门帮人洗澡的。
“你看陈家那闺女，好好的本科大学生，现在沦落到给老人洗澡了，丢不丢脸啊？”
“这年头干什么的人都有，她一个没有出嫁的女人，怎么可能嫁得出去？”
“一股屎尿味，咱们还是走远点！”
类似这样的言语我也听多了，说不介意，不难受是假的。但是我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在自己身体能承受的范围内，我不怕吃苦，也不计较面子的问题。曾经在ICU见过太多的生离死别，我深刻感悟到，除了生死，其他都不算事儿。
所以我渐渐练就了一种左耳进右耳出的能力。爸妈也全力支持我，说我靠自己的劳动赚钱，一点也不可耻，还要以我为荣！爸妈的爱始终是温暖我的最大力量。
6
到目前为止，我除了没有男朋友，其他一切都挺好的。父母健在，工作也越来越得心应手了。
烂船都有三斤钉子，何况我经过四年的护理专业学习，四年临床护理工作。当我摸清了助浴师的底层逻辑后，自身的优势就慢慢显现出来了，客人们都特别信任我。
我陆陆续续接了几十个单子，客人反馈都很不错。有部分老人还成为回头客，每次下单都指定要我服务。
记得公司还接了一位来自刘小姐的订单，给一名临终老人洗澡。鉴于我有ICU工作经验，公司派了我和另外两个有经验的同事去。
我们三人来到刘小姐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这样一幕，门口放着一张床，床上铺着草席，上面平躺着一个老人，头朝门脚向内。这就是我们今天要服务的对象苏婆婆。
苏婆婆意识模糊，呼吸气若游丝。我首先给她测量生命体征，血压89／45mmhg，心率46次／分。我还用特意准备的听诊器听了心音，很微弱。
我转身问刘小姐：“在洗澡的过程中，苏婆婆很可能就会走了，你确定还要进行吗？”
刘小姐迷糊了双眼，最终咬着牙关说：“洗吧，总要过这一趟的。”
于是我让她签了《意外免责协议》，刘小姐颤抖着签完字。
我和同事慎重地做好准备，一再确认妥当后，才小心翼翼地把苏婆婆抬进浴缸里。
泡在水里两分钟后，苏婆婆变得脸色红润，缓缓地睁开眼。
刘小姐赶紧过来牵着她的手：“妈，您放心吧，保证给您洗得干干净净。”苏婆婆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这时，苏婆婆仿佛有一口气提了上来：“我看见我妈来接我了，她说给我准备了好多漂亮的裙子。”
我们加快了洗浴速度。不料洗澡水在这个时候变得浑浊，是腹泻，人死前出现的排异反应。我们赶紧换水，重新洗干净。这时苏婆婆的那口气咽了下去，重新合上眼睛，再也叫不醒了。
我们迅速把她的身体擦干，给她穿上刘小姐早就准备好的衣服。
大概过了几分钟后，苏婆婆的呼吸脉搏停止，瞳孔也随之散大了。我示意刘小姐过来，她猛的跪下，嚎啕大哭起来。那悲恸的哭声让人听了都情不自禁地跟着难受落泪。
过了好一会儿，刘小姐稍微整理了情绪：“我妈以前是舞蹈老师，十分爱美爱干净，谢谢你们让她走得如此有尊严！”
据国家卫健委数据统计，目前我国60岁及以上的老人数量约为2.67亿，其中失能、半失能老人高达4500万。这是一个多么庞大的数据，然而目前我国的助浴师很稀缺，这意味着还有多少失能老人连洗澡这一基本生理需求都不能得到满足。
现在我觉得助浴师是一个非常有意义的工作，我也相信助浴师是一个很有前途的职业，我会一直走下去。